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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柴春芽:什么样的作品配得上称为经典 | 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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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9 07:5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柴春芽:什么样的作品配得上称为经典 | 写作课 

 2017-09-09 柴春芽 大家


| 柴春芽


我们这些后来者都在因袭前人。我们不可能再次成为第一人。我们可以从远方带来新素材,但我们要遵循的程序已经设计好了。我们不可能成为写作上的鲁滨逊,一个人在岛上打响“开开天辟地的第一枪”。[1]


——V.S.奈保尔(V S Naipaul,1932-)

I

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历史上任何一个由君王和战士创造的辉煌帝国,都比不上由写作者创建的那个文学的共和国更为恒久和宽广的。借助翻译、印刷技术、因特网、大学、图书馆和书店,这个文学共和国覆盖地球上但凡掌握阅读的人群所居住的地区。随着全球教育的普及,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每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心智健康者,都会成为这一文学共和国的公民。

这一文学共和国的开创者,在人类文明史的开端,分散居住在古希腊爱琴海沿岸、耶路撒冷周边地区、印度恒河流域和中国的黄河岸边。他们虽然相互隔绝,却不约而同地开始书写。最后,构成这个文学共和国之基石的,就是我们今日所谓的经典。除去不言而喻的那些宗教经典和哲学经典(几乎可以看做启示性的作品),共和国基石下的基石,仅就创意写作而言,文学经典构成我们心智养成的来源。


何为经典?


▲库切,南非当代著名小说家,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生于南非后在美国求学最终定居澳大利亚执教于一所大学的作家库切,有一场演讲的题目就叫《何为经典?》。

演讲伊始,库切评论的是早他之前诗人T.S.艾略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尾声做过的一次演讲。T.S.艾略特的演讲题目也叫《何为经典?》

T.S.艾略特是个欧洲中心主义者,他认为:西欧文明是个单一的文明,经由天主教会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庇护,传承至今,而这一文明的原始经典就是罗马史诗:维吉尔的《埃涅阿斯》。他忽略了欧洲文明史上那由梵蒂冈控制的五百年黑暗期。古希腊文明一度被天主教的意识形态所湮灭。后来是阿拉伯穆斯林,为了阐明伊斯兰所宣言的启示,保存并移译古希腊哲学著作。曾经一度,欧洲的知识分子必须掌握阿拉伯文,才能重返欧洲文明的古希腊之源。他也忽略了,基督教文明源出于中东的犹太人。自从罗马帝国之后,曾经封闭的世界被战士的马蹄和商旅的驼队冲破。文明开始交汇。到了20世纪,如果还有人坚持单一文明论,那简直比种族主义还无知。


▲T·S·艾略特,诗人、评论家、剧作家,194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当然,T.S.艾略特的这一论调,有其个人目的。库切在评论中指出,T.S.艾略特以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发表的“散文风格弈颇陈腐”的演讲,实际上是为他从美国(那时的美国被认为是蛮荒之地)移民并归化英国做辩护,也是为英国继承罗马帝国的文明遗产这一并不可靠的说辞予以辩护。在论述“何为经典”这一问题时,T.S.艾略特是不诚实的。他试图建立一个罗马中心主义的文学帝国,并以维吉尔的合法继承人自居,从而将别人贬为文学殖民地上的“外省人”。一种文学法西斯。

库切从自身经验出发,试着阐释“何为经典”。他讲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夏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突然听见巴赫音乐的经历。库切是个习惯于隐身幕后的作家。他一直在借虚构人物的嘴巴发言,即使那本阐述他文学理论的书《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他也是按照小说这种虚构文体来写的。与库切相反,V.S.奈保尔很少隐身。就连那些针对别的作家的评论性随笔,都有他生活经历的影子。



在库切对四十八位作家的系列评论文章里,出现个人经历,这是惟一的一次。由此可见,这次经历在他的作家生涯里弥足珍贵。

II

有人在播放巴赫音乐的唱片。库切听到的是用羽管键琴演奏的《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一首。“这音乐勾魂摄魄,直到曲终,我都待在原地,不敢呼吸。音乐如此打动我,这还是我平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2]

多年以后,当库切成为一名作家,面对公众演讲时,他比照T.S.艾略特,直言不讳地从分析自己的接受心理入手,来谈论巴赫的经典意义到底是如何产生的。作为南非殖民地白人阶层中的一员,库切觉得巴赫代表欧洲/西方一种高雅文化的趣味。南非殖民地白人阶层虽然远离欧洲母国,但在文化谱系中仍然保留血缘性的亲切。所以,进入巴赫音乐,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摆脱自己边缘性“外省人”的憋屈,从而进入高雅文化的中心。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是库切,而不是南非黑人族群中的一个少年,或是中国西部一个偏远农村的少年,就这样被巴赫感动。

库切由此发问:“我那经历真的是自己当时所理解的东西吗?真的就是毫无利害关系、某种意义上是无我的审美体验?会不是某种物质利益羞答答的表现?”

所谓经典,与某种接受心理有关,并且经由历史的筛选。有很长一段时间,巴赫几乎被人遗忘,虽然在生前,他受到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的崇拜。他的作品颇受争议。有人认为巴赫音乐是无与伦比的杰作,但也有人认为他“浮华而混乱”。巴赫去世八十年后,经过门德尔松的热捧,巴赫音乐才得以复活。到了20世纪,科学家发现,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音乐和艾雪儿(Maurits Cornelis Escher,1898-1972)的版画,都具有与哥德尔(Kurt Godel,1906-1978)数学同样的致密、对称与和谐之美。巴赫音乐是人类心智捕捉宇宙和弦的完美体现。

结合巴赫音乐之为经典的原因,库切最后发现,文学作品成为经典,同样需要具备两个条件:


1.历经时间检验而未被淘汰贺拉斯的名言:一部作品写出来一百年后仍然未被遗忘,那必定是一部经典);

2.历经最野蛮的浩劫而存留下来(人们不惜一切代价保存它,因为它是人们最为珍视的精神价值的对应物)。


▲Maurits Cornelis Escher作品


▍III

经典之作有什么属性呢?

哈罗德·布鲁姆在他那本为西方文学的经典之作重新确立其地位,并想使之不朽的著作《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中,开卷便是一篇题为《论经典》的文章。他认为:


▲哈罗德·布鲁姆,美国文学评论家,著有《西方正典》


1. 经典之作首先要具有原创性;

2. 经典之作给人带来陌生感;

3. 经典之作让人获得崇高的审美意识;

4. 经典之作具有永生的性质。


根据意大利学者维柯在《新科学》一书中对人类历史三阶段的循环论:神权、贵族和民主,哈罗德·布鲁姆将莎士比亚确立为贵族时代的经典中心。

这是一位大学教授对经典的定义,换一种说法,这也是一位骨灰级的专业读者对经典的定义。而那些作家——已经或将要创造经典的人——又是怎么定义经典的呢?

在哈罗德·布鲁姆之前,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一位将要创造经典的作家——著作《我们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他为经典下了十四个定义:


▲卡尔维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意大利小说家之一



1. 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

2. 经典对读过并喜欢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

3. 经典留给人们特殊影响,要么是给人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就以个人或集体无意识隐藏在人们的深层记忆里;

4. 经典是每次重读都会带来发现的作品;

5. 经典是即使初读也像是让你重温的作品;

6. 经典永不会耗尽它向读者说出的一切;

7. 经典之作总是带着先前解释的气息走向我们,其后拖着它们走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是多种语言与风俗)时留下的足迹;

8. 经典不断制造批评的话语却总是对之不屑一顾;

9. 经典是让我们听说之后以为懂了,但当我们实际阅读时才觉它们是那么独特和新颖;

10.经典可用来形容为一本表现了整个宇宙的作品,也可比喻为一本与古代护身符一样东西;

11.经典迫使你不得不面对它,他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你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

12.一部经典早于其他经典,但是那些先前读过其他经典的人,一下子就认出它在众多经典谱系中的位置;

13.经典总是把现在的噪音调成一张背景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对经典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

14.经典就是哪怕与它格格不入的现在占据统治地位,它也坚持至少要成为一种背景噪音。

卡尔维诺是一位用数学般致密的思维,以推演方程的方法来写作的小说家,当他定义经典时,必然会显得繁琐。而诗人埃兹拉·庞德,这位以精确的写作为追求目的的诗人,对经典的定义就简洁明了:具有第一流的强度,突进全新的领域,发明或揭示新的形式技巧,为作家的装备增添一件新工具,为严肃的读者提供参照轴。



【注】
[1] V.S.奈保尔著、张敏译《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第32页。
[2] 库切著、汪洪章译《异乡人的国度——文学评论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页。
【编者注】本文为柴春芽《经典之作召唤阅读与重读》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如何阅读经典》将于近期发表。


【作者简介】 

柴春芽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专栏作家,曾任《南方都市报》和《南方周末》摄影记者。著有小说《西藏流浪记》《西藏红羊皮书》,编剧并导演独立剧情长片《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

 楼主| 发表于 2017-9-19 02: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读过卡夫卡的人,怎能忍受《鹿鼎记》的粗鄙 

 2017-09-19 柴春芽 大家


| 柴春芽


IV

如何阅读经典呢?

我发现,阅读消遣性流行读物和实用性书籍的人,远远多于阅读经典的人。在Facebook、Twiter和Wechat时代,阅读标题党文章的人远远多于阅读经典的人。经典不在身边和手头上,而是如神灵般被供奉在图书馆、书店里书架的最上层和大学文学系的课堂里。毫无疑问,经典的子宫孕育了消遣性流行读物、实用性书籍和标题党文章,但是,真正溯源而行,愿意像卡彭铁尔小说《回归种子》里那位逆着时间退生到母亲子宫的人一样,返回经典子宫的人,其实少之又少。

显然,阅读经典需要专业的指引和训练,就如聆听一场巴赫的音乐会。

如今,作为一个作家,每当我回顾人生,我都会为自己在寻觅经典的道路上那副跌跌撞撞并且常常陷入歧途和迷津的样子,既觉得好笑,又感到担忧。甚至有时,你会感觉,如果不是那些经典作家的幽灵在冥冥中发出召唤,给你指示,你一定触摸不到经典那滚烫的文字。平庸之作的杂草太过茂盛,往往掩盖了经典之花的芳香。

我在后面评论一位中国诗人时说:在宇宙的诗歌谱系里,诗人与诗人之间,不仅是模仿与影响、学习与传承的关系,也有可能是如原子般以电荷相互依存的关系;他们同属于一个既超时空又连接一起的莫比乌斯环一样的“神圣家族”,维系于命定的非血缘的纽带,牵绊于宗教或巫术的咒语。作家亦然。

我的阅读之路是从一本中国的章回小说开始的,《薛刚反唐》,小学二年级。在那贫瘠的村庄,我偷读了父亲不知从何处借来的这本书。接下来是更多的发现,《梁山后代小八义》《三侠五义》《薛仁贵征西》……大同小异的英雄事迹和传奇故事,模式化的人物描写,动不动就是“有诗赞曰”这样肤浅的抒情

到了初中,来自香港和台湾的金庸、梁羽生和古龙的武侠小说,仿佛一股洪水,湮没了我。金庸的奇谲,梁羽生的古穆,古龙的诗性,一下子让中国民间那些写下章回小说的乡村文人相形见绌。还有琼瑶的爱情小说。



幸运的是,关于经典的文化传统,开始影响我的判断。当人们都在说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的时候,你就在一种虚荣心的驱使下,阅读它们。直到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一名作家,我才恍然大悟:《西游记》里那根大可撑海小可放入孙悟空耳内的金箍棒,原来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同时也隐喻着四个男性佛教徒一路在性欲和禁欲之间的煎熬与考验。我也才明白《红楼梦》里贾宝玉降生时口衔的那枚玉石,象征着主人公性欲的闭合。他虽与薛宝钗结婚生子,但他并不爱她,他的内心是闭合的;他爱的人是林黛玉,但他未能与她结合,他的肉体对她而言是闭合的。贾宝玉经历浮世蜃景,最终成为一个遁世者,他以佛陀式的彻底禁欲主义,回归玉石这一坚硬无孔之物所象征的完全的闭合状态。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前面讲过,作家在某种意义上,是发明家,不仅发明创造叙事的形式,还发明创造某一物件。所以,在我看来,《西游记》和《红楼梦》要远远优于《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后两者是对世俗生活的拷贝,没有发明创作的能力。

那些宅心仁厚的读书人提出的告诫,不无道理: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老年人本已世故圆滑,如果读了《三国演义》里比比皆是的阴谋诡计,将会变得更加奸险狡诈;少年血气方刚,如果读了《水浒传》里那些“恐怖分子”的极端暴力故事,可能会变得心无慈悯。《水浒传》里的人物大多任性妄为,全然不像《史记》里《游侠列传》或《刺客列传》中那些人物的慷慨悲壮与大义凛然。后者具有悲剧之美,而前者没有风格可言。

通俗之作给你的是显性阅读感觉,而经典之作要把你从显性阅读感觉的层面引向隐性阅读体验。通俗之作是单维的,而经典之作是多维的。如果不经长期的研究和阅读的训练,你就难以进入经典之作那隐性的、多维的世界。那是一个神秘而奇妙的世界。

一个通俗读者绝对发现不了马尔克斯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讲述的不仅仅是一场绵延五十一年单相思的痛苦爱情,其实还铺垫着一部拉丁美洲的简明科技史:乌尔比诺医生一辈子经历的从放血疗法到尸体解剖,从霍乱流行到城市公共卫生的医学发展;男主人公阿里萨经营的蒸汽船航运业→第一次热气球旅行→飞机的交通运输技术;女主人公费尔明娜与外界联系的信件→电报→电话的通讯技术。



如果你不是一个专业读者——帕慕克所说的“沉思型的读者”和翁贝托·艾科所说的“模范读者”——你就绝对不会像米兰·昆德拉那样,在重读经典时,发现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里,主人公没有子嗣,顺着这个发现,他看到拉伯雷的《巨人传》里庞大固埃没有后代,他看到更多经典之作里的主人公没有后代:巴奴日没有后代,堂吉诃德没有后代,少年维特没有后代,司汤达笔下的人物没有后代,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没有后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没有后代……米兰·昆德拉发现:“小说艺术的潜意识厌恶生殖”。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生命繁衍这种继续的行为,不能保证完美。正是为了维护一部经典之作的完美,作者关闭了继续。

在那囫囵吞枣的年纪,经典之作在流行读物的滚滚浊流中若隐若现。我竟然读到了《红与黑》和《巴黎圣母院》。一种惟有宗教才能培养出的崇高感,仿佛一道强烈的光芒,从《红与黑》和《巴黎圣母院》里倾斜而下,照彻我的心灵。脱离了你争我斗的阴险江湖,脱离了矫揉造作的爱情故事,我第一次体验到经典的力量。它让你的心灵为之震颤不已。而你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觉醒,感受到道德伦理与信仰之间神秘的联结。你开始思考:上帝是否存在?

经典之作开始提升你的智识和道德判断力。当我经过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洗礼,有一年,大学刚毕业那年,我拿起一本金庸的小说《鹿鼎记》,这本我初中时代错过阅读的武侠小说,我竟连第一页都没读完。粗糙的语言、毫无根据的想象、粗鄙的道德观……我感到自己受到某种程度的侮辱。

W.H.奥登曾说:评论劣作有损人品。阅读也是。

V

有两类人会教你如何阅读经典。一类人是大学教授(鉴赏家,职业的阅读者,文学评论家);另一类人是作家。

有些作家说,评论家是寄生虫,因为经典出自民间,而非学院。确实,只有极少数供职学院的作家获得经典性的地位。但是,目前审定何为经典作品的权威机构,比如一年一度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皇家文学院,恰是从未写出经典之作的一群鉴赏家组成的。他们选出的二流或三流作家与漏掉的一流作家,其数量几乎成正比。卡夫卡、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这些在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家,并且被作家们(包括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们)一再学习和研究的作家,并没进入瑞典皇家文学院鉴赏家的视野。他们全凭自身的光芒照耀得经常晦暗的文学史一片辉煌。



作为大学教授的哈罗德·布鲁姆确定自己心目中的经典作品——《西方正典》——之后,写出一本书叫《如何读,为什么读》。为什么读呢?他归结三点:

1、出自一种孤独的习惯,而不是为了教育事业;

2、为了增强自我、了解自我的真正利益,即审美;

3、改善你的心灵,追求一颗比自己的心灵更有原创性的心灵。

哈罗德·布鲁姆在这本书里把经典之作按文体分成四类:短篇小说、诗歌、长篇小说和戏剧。每一类他都挑几个作家评论一番。但是,哈罗德·布鲁姆像个夸夸其谈的纨绔老头。你总觉得他衣食无忧,因而情感苍白,颇为矫情。他的文化之家挤满世界上最奢华的名流,甚至包括布罗茨基颇为反感的“力比多/性力”崇拜者佛洛依德。他像个富人在摆阔一样,炫耀他的高雅文化品味,可是,他对那些名流秘藏的法宝或许从来不知。他还会炮制炫目的概念,譬如“影响的焦虑”。实际上,每一个有抱负的作家都是在“影响的欢欣”中,获得灵犀相通的激励,从而走向经典之圣殿的。

同为大学教授,托马斯·福斯特(Thomas Foster)倒是一位谦逊的阅读者。他不像哈罗德·布鲁姆那样,对任何文体都要评论一番。他只讲小说:《如何阅读一本小说》。他的语言朴实,对小说这一文体的衍变以及小说内在的结构,讲得细致入微。

术业专攻的谨慎与谦卑,我没在哈罗德·布鲁姆的身上看到,但我在更多人的身上看到了。诗人埃兹拉·庞德的《阅读ABC》,只讲诗。诗人布罗茨基在他那两本随笔集《悲伤与情感》和《小于一》里评论的都是诗人。他还专门用了四十七页来评论W.H.奥登的一首九十八行的诗。这是我见过的对诗歌最精致的解读。

小说家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一书里,向我们推荐三十五位经典作家,诗人有三位。小说家库切在他那两本文学评论集《异乡人的国度》和《内心活动》里,评论了四十七位作家,诗人仅占六位。在这六位诗人当中,库切针对T.S.艾略特,评论的是他的一篇演讲;针对布罗茨基,评论的是他的随笔;针对里尔克,针对的是对他的英文翻译。

米兰·昆德拉和翁贝托·艾科是我见过对小说解读最为深刻的人。那是实践者的反思。每一个小说家从起步之初,到封笔挂剑,都不得不时时面对一个问题:什么是小说?但是,光靠小说的技艺来反思小说,可能会原地打转,走不出固定思维的局限。

翁贝托·艾科的第一身份,是符号学家。他借用符号学的分析技术来反思小说。他用图标和数据计数法来分析小说文本的叙述时间和虚构人物的活动时间。

米兰·昆德拉受过音乐的训练。有时候,他会用音乐的法则来比照小说的法则。大家知道,音乐是最富有技术性的艺术。如果没有日复一日的小提琴练习,你连上台表演的机会都不可能获得。大到一支交响曲,每一个曲式结构,都暗藏诸多技巧:一个主题的呈示、发展与转变,复调,乐器的配合,以及转调的过度等。常有连语法都没掌握的人,就敢写出一本书。

音乐的训练培育了米兰·昆德拉反思小说的能力。他从塞万提斯创造的小说文本《堂吉诃德》——现代小说的发轫——经由托尔斯泰和卡夫卡创造的文本,开始探讨人类认识世界的激情。他发现人类心灵深处隐藏着三种召唤:1.梦的召唤;2.思想的召唤;3.时间的召唤。如果他能更深一步,进入宗教的世界,或许就会发现真正的召唤究竟是什么。梦、思想和时间,只是那个真正的召唤的三种表现形式。关于召唤,我在第一堂课里讲过。

米兰·昆德拉对小说的反思,通过年轻时的《小说的艺术》,到中年时的《被背叛的遗嘱》和《帷幕》,再到老年时的《相遇》,四部随笔集,跨度半个世纪,伴随世界文学潮流的起伏。他看到小说,这一现代文明的衍生物,从欧洲溢出,跟随帝国主义征服世界的枪炮,激发了欧洲之外的才识之士,结合本国本民族的文学遗产和历史经验,写出拉丁美洲文学、亚洲文学和非洲文学。而拉丁美洲文学、亚洲文学和非洲文学随着移民时代和全球化的到来,反过来刺激了欧洲的文学家,开始借鉴欧洲之外民族的文学财富。

于此,一个世界文学的共和国终于建立起了。



注:本文为作者“经典之作召唤阅读与重读”系列第二篇。第一篇《什么样的作品配得上称为经典》已发表前3节,上文为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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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6 06: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柴春芽:只会模仿别人写作,永远成不了大作家 

 2017-09-26 柴春芽 大家


文·柴春芽




VI


学会阅读经典就等于学会写作了吗?

如果是,那么,哈罗德·布鲁姆为什么就没有写出一首诗或一部小说呢?

我们前面说过,创意写作专指文学艺术领域的创造性写作,比如诗歌和小说。严格来讲,寄生在文学作品之上的评论性写作,不算创意写作。

那么多谈论经典的作家,创意写作者,他/她是怎么开始自己的写作生涯的呢?因为没有人天生就会写作。在真正踏上写作的旅程时,这第一步是怎么迈出的呢?

从十七岁正式发表文章,到了三十岁,我仍然难以下笔写出自己的第一本创意性的书。你可以写诗,有感而发。你可以写篇几千字的小说,今天在模仿卡夫卡,明天在模仿博尔赫斯,可是唯独看不见你自己的风格。你没有或找不到一个可以长期关注的主题。

这些疑惑困扰着你,可是,很难看到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愿意谈论与此类似的困扰。似乎天才们的写作就像排便一样自然。

直到V. S. 奈保尔出现。


V. S. 奈保尔,生于1932年8月17日,印度裔英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VII


“十一岁,我产生了当作家的愿望。”写这句话时,V. S. 奈保尔七十岁,从事写作将近五十年。但他在写作方面并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人。他承认:“我的语言表达并不早熟,也没有虚构故事和讲故事的天赋。”在同学们当中,至少有两个人作文写得比他出色。他对英文词语感兴趣。词语的排列组合能够制造奇异的幻想。而对词语的认知,是一个作家写作旅程的最后一站。这一点,V. S. 奈保尔在研究康拉德时才发现。康拉德从一开始写作就确定词语的权威。在康拉德的一封信件中,他说:“有些事情留下印象,产生了效果。什么事情?词的表达——词的排列组合。”

V. S. 奈保尔不由地惊叹:对于小说家而言,这是对散文写作之“风格”最惊人的定义。在小说史上,似乎只有康拉德一步到位,第一次落笔就领悟到写作的真谛。这与他开始写作的年龄有关。康拉德四十岁才决心当一个作家。在此之前,他作为海员,游荡世界,阅尽人间万事。他的性格,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对文学的认知,已经定型。这让他的作品自始至终都具有统一性。他所有的小说,远看起来,都是“词语的迷雾”,一旦进入这雾中风景,你会发现,每一件事物都被描写得极为细致。而这,源于他的诚实。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感受和对外部世界的观察。

一个作家的写作旅程,一般而言,都是这样铺展开来的:素材→主题→体裁→风格→词语。在这样一个精神历险的过程中,就如人之命运,充满变数。未知的恐慌,不确定的焦虑,抉择的艰难,决定了一个作家一生的作品必然形态各异。在这方面,V. S. 奈保尔就颇为典型。

十六岁那年,V. S. 奈保尔怀抱作家梦,在一份奖学金的帮助下,离开特立尼达,前往英国。特立尼达,南美洲一个英国的殖民,即是他厌憎的生活贫困与文学蛮荒之地,也是他固定自己文学版图的坐标原点。

他以为会在牛津大学学会写作,没想到他只是拼凑出一片论文,全都是别人的观点。在真正坐下来动笔写作之时,他感到茫然无措,不知该写什么。他没有素材。他曾经的阅读,他所受的关于文学的教育,全都是工业革命后大都市作家的作品。欧·亨利、D. H. 劳伦斯、赫胥黎、狄更斯……他们拥有优良的文学传统,从一开始,他们就清晰地知道自己在这一文学传统中所处的位置。他们占尽19—20世纪最好的素材:帝国征服、城市文明、资产阶级的自信和异域风情。

而这一切,对于V. S. 奈保尔来说,全都是陌生的。阅读经典,有时候给你带来的并不是指引方向的北极星,而是阻你通途的暴风雪。

V. S. 奈保尔陷入深深的焦虑。生存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或许是乡愁使然,他回忆起自己的故乡特立尼达的西班牙港,那个从印度次大陆移植过的社区。他回忆起母系家族的大家庭,以及,一个名叫“鲍嘉”的仆人。

从鲍嘉开始,他一边回忆,一边写作,写出没落文人甘涅沙歪打正着,以江湖郎中式的推拿师职业,逐渐发财致富并走向政坛的故事《灵异推拿师》;他写出“米格尔街”上迷失在故国愁绪和古老印度教仪式里的亲友;他以贫穷潦倒的父亲为原型,写出《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

V. S. 奈保尔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你最熟悉的生活就是你写作的素材,但在运用这些素材之前,你得远离,而不是永远身陷其中。你得在一个更加宽广的背景下观察你最熟悉的生活,如此方能换一种视角来审察这些素材,来审察呈现这些素材的生活与整个世界的关系。无论多么熟悉的生活多么丰富的素材,如果没有世界的参照,那也是毫无意义的。

出走,回归,发现自己的故乡在地球上虽然小到连一张邮票的大小都没有,却与动荡的历史、人类的命运、经济的互动和文明的交融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个发现将是一次智力的飞跃。V. S. 奈保尔观察这个多种族的小岛:从非洲被贩卖来的黑人奴隶的后代,从印度作为契约劳工移民而来的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从中国来的开设妓院和赌场的华裔。帝国殖民的凶残野蛮与日薄西山。频遭入侵和征服的印度的衰落与独立。殖民地自治。黑人民权运动。一个后殖民时代的典型景象,展现在V. S. 奈保尔眼前。而这,正是V. S. 奈保尔所处的时代。一个伟大的主题就此出现:自由与失落。


V. S. 奈保尔

VIII


对于初学或是刚刚走上写作之路的人,奈保尔的很多建议值得一听。我愿意将他在《抵达之谜》(The Enigma of Arrival)、《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Literary Occasions)和《作家看人》(A Writer‘ Peolie)等三本书里关于写作的格言式法则总结如下:

1.无论有什么不足,一个作家的小说处女作总是有种抒情的特点,这是作家无法再次捕捉到的;

2.每种写作,都是某种特定历史和文化之洞察力的结果;

3.警惕功利性的“写作学校”教给你的那种矫揉造作的散文体叙事风格和规定套路;

4.莫泊桑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尽管只有小小的空间可以利用,他还是会详细交代时间和地点,就算次要角色,也有名字和家族历史,这会让他笔下遥远的世界显得完整而且具有普遍性;

5.用最简单、最直接的语言叙事;

6.一切文学都有地域性,或许只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没有地域性;

7.即使在这个文字“国际主义”的时代,我们也看到文学变得越来越内向,形成越来越私密的语言;或许,文学最终会使自己竭尽才智,写无可写,而所有的文学乐趣将会变成词语的乐趣;

8.每一个故事的发现,都是一次道德的发现;

9.作为作家,你必须激发儿童的想象力。[参考邹海仑译《抵达之谜》(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张敏译《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南海出版社,2015年)和孙仲旭译《作家看人》(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V. S. 奈保尔作品

IX


V. S. 奈保尔身上有一种在别的作家身上难得一见的诚实品性。康拉德的诚实是对他以虚构文本来观察的那个世界的诚实。而V. S. 奈保尔的诚实不仅体现在他的虚构作品里,也体现在他对个人心灵的分析性散文里。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焦虑、挫折和困顿。经济上的困顿,持续二十多年。性的焦虑。殖民地亚裔有色人种在白人世界里的不安。文化蛮荒之地居民的自卑。写作的挫折。他甚至向媒体披露自己招妓的事情。

在他的跨文体作品《抵达之谜》里,他以自传的方式不断面对自己的焦虑、挫折和困境:“此前,我作为一个作家已经开始了写作,但我写的两本书至今连一本都没出版……如今,父亲去世,留下一些债务,我肩上有了家庭的种种责任。可是,我却没有一点办法去帮助别人。我几乎连自己都养不活……作为寄居英国的外国人,我的神经是很敏感的。我面临很多棘手的问题,社会方面的、种族方面的和经济上的诸多因素都让我没有安全感,对此我感到厌倦。”

他感到自己人格扭曲。无论是面对另一个自己还是面对世界,他都感到格格不入。

但是,通过写作,他的知识与好奇心相互促进,对于自己和社会,也就有了新的认识。他渴望扑入更加广阔的世界。于是,旅行成为他此后几十年最主要的生活方式。他的足迹遍及拉丁美洲、非洲和亚洲。他当然不会像观光客那样,浮光掠影之后就向人们炫耀自己和标志性建筑物的合影。他每到一地,首先避开商业景点,直接深入腹地,与当地居民接触。他像个深度报道的记者那样展开自己的调查工作。他的写作方式——体裁——也随之转变:从虚构到非虚构。他从一开始就寻觅到的风格,喜剧的风格,一直保留在字里行间,无论他所写的故事多么悲惨。作为读者,你能在他的作品里尝到含笑的眼泪。

他说:“我一直追求的是,将文学和生活联系起来。”他的人生太过分裂。他用五十年漫长的写作,一直在把一个男人和一个作家缝合为同一个人。

和解,与另一个自己,同时也与世界。

这就是阅读和重读并创造经典的意义。


【注】本文为作者“经典之作召唤阅读与重读”系列第三篇。第一、二篇分别为《什么样的作品配得上称为经典》《读过卡夫卡的人,怎能忍受<鹿鼎记>的粗鄙》,上文为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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