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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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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2 01: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们决定了,那个傻子就是强奸犯 | 人间 

 2017-09-12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图 | 网易特约插画师  韩松 


如何将村里那个憨巴和1990年3月8日钻井队李姓女工被强奸的刑事案件,更紧密地关联起来,是当时在场所有办案人员的目标。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1


前言:

八零九零年代,我在偏僻的四川西南农村当警察。

那时候,公安队伍对待犯罪嫌疑人一般也就是老四套:呵、哄、吓、诈。没有严谨的管理制度,更没有科学的侦查办案方法。

那一年,我刚刚在财贸校企业管理专业毕业后,一位在县公安局任局长的远房舅舅对我说:“我们很需要人,你家里那么穷,就到公安局来吧,我们每年都要发衣服鞋子,不愁穿的啦。”

听完我就去了。

如今看来,那时的公安队伍多么缺人才啊,至于公安专业人才,更是奇缺。因此,大量的非专业人员,在那个变革的年代,在祖国的边缘,勉为其难地担负起复杂的治安管理重任。

无数不可思议的案件发生了,又被一批不可思议的人破了……我的警察生涯,全是满满得不可预料的变数。




这些年,和卢憨巴有关的梦境一直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梦里面的卢憨巴在月光下脸色惨白,嘴角撕裂到了耳朵边,整张大嘴夸张到了极点。像是极力在向我喊着什么。

 

1


1989年10月,因为一个处分,我被调到一个区级派出所。那时,一个县公安局有七八个派出所,每个派出所辖五六个乡镇。

走在辖区的街上,站在寨子头,一眼就可以望穿寨子尾。

镇子街市凋零,百元以上“高档货”只在供销社的百货商店里卖。而我即将履任的派出所驻地,正是太平天国时期李蓝农民起义的古镇。

当年,起义军曾在古镇上热热闹闹地“建过国、称过王、封过后”,还“开科取士”打马游街,是个“王都”。当然,它与北方那些正儿八经的都城相比,未免有些太过卑微,但古镇“九街十八巷,中间有个鸭儿凼”的复杂建筑布局,在我们这个偏远地区,也算一隅翘楚了。

调动那天,原派出所的李所长,亲自坐在蚕丝厂的双排座丰田货车里,送我到了新单位。午餐时,新单位的同志们一起见了面,其实,也都是一个县局的,大部分都认识。

第二天一早,郑副所长带我乘上江边的一条过河船,走过江对岸猪大肠一样短促的北大街,急匆匆地上了案子。

 

2


案件是川西南矿区钻井队发生的系列盗窃案。

那时,矿区钻井队在我们辖区有三处钻井点,在之前的半年时间里,共发生了二三十起盗窃钻井队电缆和变压补偿器的案件,总价值二十余万元。

刚立案时,是县局刑警队牵头,由派出所和矿区公安处组建的联合专案组,然而因为案件久侦不破,刑警队的人也就撤了,但因为盗劫金额巨大,专案组不敢解散,只剩下几个“散兵游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大海捞针。

郑副所长把我介绍跟矿区公安处的同志后也撤了,就算是重新组建了专案组。专案组由公安处阳科长为组长,我为副组长,另外还有他们处里两三个同志。

矿区在我们辖区有三个钻井点,呈不等边三角形,相距约七八里,我们选了较为靠中的一个点做办公室和生活点,就在藕塘村的一个小山坡上,山坡周围全是庄稼地,满地红苕藤,偶尔有几株被遗忘的高粱杆,孤独地站在其间。半山腰有块平地,安放了集装箱式的铁皮房,山脚有个发电机房,发动机房旁边是一口山堰塘,堰塘水很浅,但足够发电机做冷热交换。

我们四五个年轻人就吃住在井上。

 

    

盗窃案案发地点是荒山野岭,没有目击者,更没有现在处处可见的“天网”。我们的侦查策略还是“以物找人”,这也是那个时代唯一的办法。

我们检查了周边四五十公里的废品收购站,大大小小不下一百家;查扣了收购站违法收购的铜、铝上百吨,罚没收入十多万元,但依旧没有找到井队被盗的专用电缆和变压补偿器。

铁皮房冬不保暖夏不隔热,腊月里西北风呜呜直叫,除我以外,专案组的同志们都是矿区子弟,原本就过惯了城里人的生活,加上上案子比我时间长,案件久侦不破,不免有怨言。

大家最多的时间不过是在镇上闲逛、喝酒吃肉,打发打发无聊的日子。

转眼到了1990年春天,井队附近的山上,红苕已被农民挖回家窖藏了。地里麦苗由绿变黄,眼看着就要抽穗了。山下的水田里,犁田、耙田、糊田坎,大家已经预备插秧了。

那时候,我常在清晨,躺在床上听布谷鸟的鸣叫,心里想着,我们还不如农民,农民付出了汗水总有季节的回报。我们付出那么多,希望在哪里,收获又在哪里呢?

 

3


在实践了一段时间“以物找人”确认失败后,我们改为“守株待兔”。专案组五人,加上井队抽调的一个保卫,分成三组,在井区关键部位设伏数。在寒夜里,蛰伏在墙边屋角或谷草垛里,像盼望媳妇探亲一样,盼着盗窃分子莅临。

3月8日凌晨3点,我和小关设伏的地段真闯进来了三个可疑人员。他们推着自行车,悄悄地进入了钻井队的工场,不出半小时,驮了一大包的东西快速驶来。

我和小关在黑暗里,各自飞身扑向一辆车,连人带车扑倒在地。第三个骑车人是个壮汉,见前面两车同我们扭打一起,赶过来飞起一脚,把我踢翻在旁,与我扭打的人一脱身,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就飞驰而去。我和小关与另外两人扭打,我的左眼被踢伤,战斗力大减。小关孤掌难鸣,最终只能眼看两蟊贼合骑了一辆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黑暗里。

小关看我问题不大,也急忙扶起嫌疑人遗落的自行车,乘夜追踪而去。

我睁了半只眼,跑了六七里找到阳科长的潜伏点,阳科长当即从农家院子里推出专案组唯一的交通工具:一辆偏三轮摩托车,驮着两个兄弟,在巨大光柱的指引下,暗夜里劈波斩浪觅贼而去。

 

    

早晨八点来钟,我们齐聚井队办公室,小关和阳科长都没有追到嫌疑人,但因为嫌疑人遗落了自行车,以及麻袋里的电缆线,大家都感觉十分欣慰,像在暗夜里行走了几十年的苦行僧,终于望见了佛光。

自行车没有牌照,但钢印号是邻市的,嫌疑人逃跑的方向也是邻市。“说不定就是曾经被打击过的威远山上的惯犯呢。”阳科长分析。

威远地区井场多,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个地区有的一家两三代人,都因盗窃被处理过。大家听阳科长这样一说,一个个都充满了破案的信心,仿佛犯罪嫌疑人就要抓到手了一样。

吃过早饭,阳科长分配了任务:他和公安处的同志们到威远山调查盗窃案作案工具和嫌疑人,我先去医院看下眼睛,如果没有大问题,负责调查昨晚的被盗损失及现场走访调查。

正在这时,钻井队王队长忽然进来,凑在阳科长的耳前嘀咕着什么。阳科长露出吃惊的表情:“有这样的事!受害人在哪里?”

“在寝室里哭。欧指导正在安抚呢。”王队长回答。

“你带我去了解一下。”说罢,二人慌慌张张地朝外走去,临出门回头,叫我们不要动,等他回来再说。

原来,也正是在昨晚,发生了另一件大案。

 

4


就在3月8日当天凌晨,我们所有人都在外蹲守的时候,井队山脚的发电机房发生了一起强奸案。

井队旁边的半山腰上开了个采石场,每天,附近卢家寨的十来个男劳动力都会将开采出来的条石,用板车运到六七里外的镇上,用来修一座跨越沱江、沟通南北的大桥。

修建这座大桥,可是全区人民翘首以盼的大事。

我们所在的辖区,被宽阔的沱江河一分为二,沱江河北岸有三个镇,往北,是市里;沱江河南岸有两个镇,往南,是县里。修建沱江大桥,江北江南都鼎力支持。

受害者丈夫是附近井队的工人,考虑到受害女工情绪等因素,我们将案件锁定在秘密状态。

在了解完情况后,大家快速把受害人转移到了三十多公里外的矿区宾馆,阳科长负责询问,我做记录。

根据受害者李姑娘讲,3月7日18时至3月8日4时,她一个人值晚班。大约凌晨2点左右,她背朝机房门,巡视发动机油路,突然,一把菜刀就架在她的右脖子上。

“一个显得有文化的声音和用词”,命令她走出机房,走过机房旁边的堰塘,走上堰塘旁边上山的小路。在麦地边的青草地上,“脸色较白的、看起来比较温柔的、1.65米左右,穿中山装的非井队男青年”,叫她自己脱去裤子,强奸了她一次。

现场勘察,我们获得了粘有分泌物的机房草纸及清晰完整的相关痕迹。


    

随后,在第一次案侦会上,矿区书记和市委书记一起坐在主席台上,将此案定性为重大恶性案件。矿区书记咬牙切齿地说:“三八节,强奸我们野外作业的女工。你们必须抓住他,老子要活剐了他!”

案情重大,领导督办,条件立马鸟枪换炮。

矿区配给专案组两台吉普车和几台偏三轮摩托车,每人配了部无线对讲机和一只我们所长才有的六四式小手枪。办公地点分为两个地方,发案地钻井队是调查走访基地,案件会商和预审在矿区宾馆。

根据受害者提供的信息,我们以发案地为中心外推,一圈一圈的,把周边十里八乡的青年男子传来,询问、调查、抽血,过滤了个遍。

沱江大桥建设指挥部有一批重庆人,也被列入嫌疑范围。

就在我们第一天去调查时,一名男子突然从十几米高的桥墩跳入江里。我们站在施工中的桥上,对着江水把手枪里的子弹愤怒地抹下去,江水中的人影似乎并没有被击中,而是快速向下游漂。渡船师傅立即搭载了我们一干人顺河而下,在下游数公里的地方,我们抓住了那个脚踝受伤的家伙。

但这名男子并不是我们案件的嫌疑人,而是其他案件伏案在逃的要犯。

大家空欢喜一场。

 

5


县公安局只有一个法医,对着我们不断送去的上万个检测,忙得焦头烂额。其实,当时所能做的检测,也不是什么DNA,不过是血型检测。

法医只检测出,强奸案件嫌疑人是A型血。

市、县两级参战公安,在县里发生另外一起重大命案后,又一齐撤了。专案组只好由矿区公安处的李处长、王副处长牵头,我代表地方公安,继续配合。

专案组十几个人,只得来来往往在田间户头,按部就班地调查访问。

1990年4月12日傍晚,我们在钻井队的办公室里,整理法医返回的第一批检测信息。我们整理了465个A型血男性,按照行政区划、结合重口管理(违法犯罪人员重点管理人口)归类,并依次做了走访。

在名单中,我看见了卢憨巴的名字。

我认识卢憨巴。这是一个一点也不符合受害者描述的犯罪嫌疑人特征的男性,一个全藕塘村公认的傻子,一个连校门都没有进过、一直被他父亲像奴隶一样役使的苦命小伙子。

近半年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拖着装了条石的板车,默默无语、灰头土脸地穿过井场的机耕道,我总是忍不住觉得可怜,也主动给他发过几支烟、几个大馒头,烂泥地里也帮他推过车。

我猛然想起,办案这段时间,就再没见过这个憨巴了。鉴于卢憨巴对现场环境熟悉,年龄也符合,我们决定还是去走访一下。


    

第二天,我和阳科长去卢憨巴的寨子里,问卢支书这个人哪去了。卢支书说,“听说是跟他姐夫家栽秧子去了。”

“栽个卵,你们的秧子都封林了,还有才栽秧子的!”

“不要不相信嘛,他姐夫家是威远的高寒山区,季节比我们迟了一个多月,现在说栽秧子,其实正是时候。”卢支书赶忙解释。

“去了几天了?”

“怕有十来天吧。”我还想问点什么,卢支书跟着说,“我正有事跟你汇报呢。”

到了办公室,卢支书深吸了一口烟,抬头望了望我们,迟疑了一会儿,又低下头使劲吸了几口,看着地面说:“其实,我早都想跟你们报告了。你们知道,卢憨巴是我的亲堂侄,住家又是挨邻隔璧的,古话讲大义灭亲、挥泪斩马谡,真要做,哪个遇到都难呢!二十几天前,就是你们对村子里的小伙子们抽血化验的当晚,卢憨巴被他老汉在院子里追着打,脑壳都打出血了,我实在看不过,去挡下来,问啥子事打啷凶狠,他老汉说,这个算轻的了,把他狗日的打死都活该!当时,我就怀疑发电机房的事是卢憨巴干的。”

我们问清楚了卢憨巴的亲戚关系和地址,留下一个组蹲在卢家寨定点守候,另外一行二十几个人直扑威远山。

在威远山的一个废弃钻井场里,我们分头包围了寨子里相对分散的几个居住点。很快,对讲机里得到通报说,卢憨包在山坳下扯秧苗。

我和王副处长等五六人立即向离寨子三四里的山坳奔去,坳田边的晨曦中,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弯腰在秧苗田里,双手麻利地扯着秧苗。

王副处长举了小手枪,对着那个背影大喊一声:“不准动!”

卢憨巴回头望见我们,惊恐不已,转身就跑。我跑到他前面的田坎上栏住他:“快起来,我们不打你!”

卢憨巴说:“你们枪毙我不?”

我笑着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保证不枪毙你!”

卢憨巴望向持枪的人,我说:“你看嘛,他们都把枪收回去了”。

卢憨巴见一行人把枪真的收了回去,才放松下来,手里的秧苗撒落在水面上。我急忙蹬下鞋踩到田里,把他双手铐起来。上了田坎,我点燃一支烟插到他嘴上说,我们回家去吧,卢憨巴望着我说:“要得。”

一行人带着卢憨巴,直接回了矿区宾馆。

卢憨巴在矿区宾馆好吃好喝一顿后,我们提取了他的分泌物和血液标本,派人立即送市公安局法医室。李处长、阳科长和我,开始了对卢憨巴的审讯。

往后连着三天,我们一群人吃喝拉撒都在宾馆的一个大标间里,房间里乌烟瘴气,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只有卢憨巴的胃口很好,精神也很好,只要我们问,他就会努力睁开眼睛回答我们的问题,但他56个小时里回答的,只是一句小声而羞涩的话:“我x了屄。”

 

6


我们无计可施。

1990年4月16日,市里派来一位预审专家亲自主持讯问,得到的记录不外乎还是那句话。最后,案件全部的材料汇聚在案侦会商的李处长面前,材料薄薄的,不到三十页,里面能够形成证据链的材料则更为稀少——只有卢憨巴的,卢憨巴父亲的,卢憨巴幺叔的。

所有的材料唯一能说明的,还是卢憨巴的那句话。

可是,卢憨巴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这么说,也不代表就是发动机房的女工。那么他家附近,最近是不是还有谁被x了?

我们不断叩问这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如何将卢憨巴和1990年3月8日钻井队李姓女工被强奸的刑事案件,更紧密地关联起来,成了在场所有办案人员的目标。

在这样的目标要求下,我们重新询问了受害人李姑娘,撤下了她最先对犯罪嫌疑人特征的描述,以便和现实中的卢憨巴特征保持一致。

然后再结合现场情况,将卢憨巴的整个犯罪过程,进行了设想中的复原,并让懵懵懂懂的卢憨巴,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

当我们将整个案卷呈交县局预审科时,除了我执笔的、“圆满”的询问材料外,案卷里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鉴定,如DNA鉴定,如刑事责任能力鉴定等法律意义上的证据。

整个案卷唯一鉴定的证据是:卢憨巴的血型和现场草纸上的分泌物血型,都是A型。

数月后,据说卢憨巴被判了无期徒刑。

数年后,据说卢憨巴劳改期间意外死亡。

这些据说,其实并不是我希望的,可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它们就一次次地跑进我的耳朵里——人们都把这个案件当成了我的荣耀,见我必谈。

“破案”后,矿区为我请了功,矿区奖励派出所三吨汽油,奖励我一千元钱。我忸怩着不想要,但所长在我当月的工资里,硬是多发了三百元。

而当时王副处长带着二十来个兄弟,留在威远山后续搜查中,竟意外发现了久侦不破的古镇地区钻井场系列被盗案。也算是一同有了了结。

同年底,县局将我调到了水陆派出所,与水陆派出所一河之隔的地方,有我刚登记结婚的新娘。

 

7


很多年过去了,我记得很清楚,押送卢憨巴去望神坡收审所时,必须经过清朝知县陈锡鬯的“德政坊”。黄浆石料的三重牌坊历经百年,依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历史上,陈锡鬯不仅慧眼识珠提携了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还留下了为民做主、“巧断鸡案”的千古美名。

我想到此处,惭愧得紧,心头发慌,疾步通过,生怕“德政坊”上面突然掉下一块大石头来。

到了收审所,卢憨巴双手戴着手铐,惊恐地望着那森严的铁门洞,怎么都不敢迈进。收审所两个干事使劲往里拽,但卢憨巴的双脚蹬在门柱上,使了拖板车的大力,两个干事怎么犟得过。我走过去叫他们停下,将身上的大半包香烟放到卢憨巴荷包里,再给他点上一支,卢憨巴颤抖着说要回家,我说,“很快就会回家的。”卢憨巴看着我,这才乖乖地进入了收审所的大铁门。

编辑:董俊俊

 


 楼主| 发表于 2017-9-29 06: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造成26年前两件冤案,噩梦是我的报应丨人间 

 2017-09-29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心迷宫》剧照


那时的收审政策十分宽松,我们想,就让他在收审所里“泡”着吧,兴许人“泡”软了,就交代了。因此,陈兆奎就在收审所待着了。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2


前言

有段时间,我老重复着一个噩梦,梦里的我无论是在家里的床上睡觉,还是在明晃晃的办公室午休,总有一群黄鼠狼、或者几只海狸鼠大摇大摆地从窗户爬进来,抱走我的警服、衣裤……我掏枪,不断地想要打死那只在窗台上回头扮鬼脸的黄鼠狼或海狸鼠,手枪却怎么都打不响。 

我知道,这个噩梦和曾经两个案件的嫌疑人有关。在那个“收审”制度过于宽泛的年代,他们被长期错误羁押,给他们本人和家庭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作为错误案件的办案人,要承受噩梦之苦,是应得的报应。



“惯偷”陈兆奎:老虎皮,我又没偷你的鸡


我是在1991年10月1日把陈兆奎丢进收审所的。

陈兆奎身形挺拔,相貌俊朗,发式新潮,经常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过滤嘴香烟,在他家附近的化工研究院大门口,背着手走来走去。

如果不是知根知底,陈兆奎俨然一副“高富帅”的样子,没有人会当他是个农民。他曾经调侃我说:“公安,你信不信,把你的老虎皮披在我身上,我比你还潇洒威风。”但在公安机关的重点人口管理档案里,有过“二进宫”历史的他,是驻乡民警必须熟记的人物。


1


陈兆奎时年36岁,父亲早逝,遗下母子务农为生。

他第一次犯案是因为要摆阔气,去附近的化工研究院偷了一辆自行车骑去相亲,在相亲现场被抓个正着,获刑三年。陈兆奎第二次犯案是偷了一头猪以及邻居的十三只鸡鹅鸭,获刑三年半。

而这一次,则是因为他的三家邻居,陆续有二十二只鸡被盗,总价值三百元多元,案值和次数完全超过了立案标准。三家受害者都对我说:“咱们村子里除了陈兆奎爱偷鸡摸狗,别人家家户户都手干脚净。”“这二十二只鸡,如果不是陈兆奎偷的,我‘手巴掌煎鱼来吃’!”个个说得口死眼闭。

所以,有天三家邻居里的魏大哥和我酒后一商量,简单取了受害者的证明材料,就准备把陈兆奎“办了”,也算为民除害。

没想到,真的想要办这个“土强盗”,竟然出乎意料地难。

虽然陈兆奎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大字不识一箩筐,但他两次入狱让他在里面学到了不少实用的法律知识。比如我提审他时,他会掀开衣服,向送他到讯问室的干事说,“你们看看,我身上没有伤的哈。”

陈兆奎坚持不承认偷鸡的事情,我欺负他不识字,在他没有交代的情况下,做了他供述偷鸡的假材料。他看了一眼材料,立刻警觉地说,“我交待的总共没有几句话,你读给我听的材料上怎么出现啷多字呢,你想添油加醋整我吗?”

随后,他便高声大气地声明:“老虎皮,法律我懂的哈,乱来我是坚决不签字的。”

从秋到春,我们去收审所提审了陈兆奎四五次,并没有什么收获。那时的收审政策十分宽松,我们想,就让他在收审所里“泡”着吧,兴许人“泡”软了,就交代了。因此,陈兆奎就在收审所待着了。


2


那年冬至在收审所,我与陈兆奎意想不到地见了一面。

收审所的古所长,是我妈家的亲戚,我称他老表;另外,收审所干事陈六、王五,都是朋友,休息时他们经常到水陆码头来,每次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

收审所的正式“干警”只有三四个,其余十来人是聘请的临时工,称之为“干事”。一般情况下,公安系统收审所和看守所是最清闲的,外岗有武警看守,所里基本上没有什么责任。

最重要的是,收审后、没有批捕的嫌疑人,一律要交伙食费,这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因此他们的福利比公安局其他部门都要好。

其实这笔钱财政是补贴了的,但被收审的人都眼巴巴望着出去,听说不逮捕了,欢喜都来不及,哪在乎之前交的那些伙食费呢。

这一天收审所冬至,古老表请我去吃“补药”,我借口给所里说了去讯问陈兆奎,午饭时间赶到收审所。

冬至这天,四川家家户户都要炖进补的药膳。人少的家庭,是将一只鸡或一只鸭与猪膀一起炖,人多的家庭,往往是又有鸡又有鸭,还加猪蹄子、五花肉。收审所今天的“补药”,是鸡鸭鹅加猪牛羊全放在一起的。

一大桌子的人划着拳估子,将热辣辣的烧刀子和“补药”一齐灌进肚子,酣畅淋漓。

不一会儿,从仓区传来一阵又一阵歌声,我还有点诧异。“狗日的又在过节欢喜呗。”陈六答。

我第一次听说“犯人”还过节,还要“欢喜”,很是新奇,便忙说,“带我去看看。”他们带我爬上二楼的观察通道,果然见到一间仓室里,一群人正在搞娱乐活动。

只见两个人坐在水泥大铺上吃零食,还有几个人站在大铺上齐唱“掀起你的盖头来”,地面上两个人在跳新疆舞。

最奇特的是,室外寒风刺骨,其中跳舞的一个人却赤裸着身子,头上裹了条绿毛巾,一件红T恤齐乳被剪去了下面部分,一件白色的汗衫被绞成的裙,斜斜地缠在胯上。那人笨拙地甩着屁股,与他伴舞的,不时抬抬他的下巴,或用双手揉搓他的胸乳。我们默不作声地观看了几分钟,下面的人突然抬头瞧见了我们,立即停了下来。那个扮新疆姑娘的,抬起头望着上面,我看见那头巾里露出的卷发,这才看清了卷发下打了“摩登红”的俊脸——竟然是我收审的陈兆奎。

陈兆奎也望见了我,急忙把头埋了下去,整个人都像是蜷到了地上。

古所长往下断喝了一声,“跟老子不准闹了,寒冬腊月的,感冒了没有药吃哈。”下面立刻安静了。

没几天,官茅厕(公厕)发了一起命案,所有人都全力以赴上命案去了,就忘记了收审所里陈兆奎这个人。


3


1992年农历五月初六,我在镇上的餐厅里和几位治保主任补过端午节。吃饭时,魏大哥说:“我们光灯村可能发了个杀人案。”

武家有大花小花两兄弟。弟弟小花因为有泥水匠手艺,常年在外挣钱;单身汉大花甜言蜜语,和孤独寂寞的弟媳勾搭成奸;奸情被武家老爹发现,想胁迫儿媳与其发生关系。

武老爹脾气暴烈,长期殴打妻子张氏,家庭早生危机。大花便利用母亲对老爹的怨恨,和母亲、弟媳一起,决定毒死或勒死武老爹。

1991年农历四月初八,武老爹酒后扬言要泄露家丑,大花三人便趁机用洗澡井将其勒死,之后伪装老爹酒醉身亡掩埋;然后大花以弟媳杀了人为把柄,要求弟媳与其一起把弟弟小花也杀掉,二人好双宿双飞;武母偷听到大花的阴谋,警示小花,小花赶忙向治保主任老魏报了案,这出伦理大案才大白于天下。

五月初七,市县公安口法医齐聚光灯村,对武老爹的坟墓开棺验尸。

挖坟的是附近的农民,魏大哥的邻居马脸说,这坟里有黄鼠狼,派出所所长说他,“快挖,管他什么狼,啷多炮火(枪)在,还怕它把你吃了。”

由于是新坟,土质酥松,棺材很快就揭开了,法医们仔细提取了他们需要的证据。

现场的味道令人一阵阵恶心,我逃到远远的上风口,看见马脸正蹲在地上抽叶子烟,就问,“你不是说有黄鼠狼吗,坟墓里怎么没有呢?”

“我说有就肯定有,你没有看见坟墓里那个洞吗?那个洞连到了上面那口生基(古代坟墓,由石头或砖瓦垒成),那些黄鼠狼肯定躲到上面的生基里了。”

我这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有的野味吃了。

我对马脸说,等会儿大部队走了,你去把那些黄鼠狼捉了小煎,今晚我们在老魏家下酒。马脸对空吐出几个青色烟圈,乐呵呵地应承。

领导们走时,我请示说,我不去局里了,我留下来,看看有点什么相关的证据没有。

太阳气球一样地慢慢下山,蛙和蝉开始鸣叫,山峁上另样的清净。马脸看好了黄鼠狼的进出口,在出口处固定了一个大编织袋,又在另外一头,点起加了硫磺的谷草,用麦巴扇向里面扇风。忙忙碌碌整了个把小时,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嘲讽地问马脸,马脸有些挂不住,挥起先前用来掘坟的镐子,三下五除二,把那生基掘开来,魏大哥用手电筒去照,只见满生基里都是黄黄黑黑的鸡毛,一只黄鼠狼都没有。

我笑笑说,“人家黄鼠狼是仙儿,未卜先知逃走了吧。”

马脸很不好意思,拉了更长的脸杵在生基口。

没想到魏大哥却朝生基里胡乱晃了电筒,张口大骂起来,“一生基烂鸡毛,老子还说被盗的鸡是陈兆奎偷来吃了,搞半天是狗日的黄鼠狼干的好事!”

我突然感觉被雷打了一样。


       

第二天,我便办好了手续,到收审所里释放陈兆奎。

把陈兆奎送出收审所大门,我递给他一支烟点上。陈兆奎双眼绿阴阴地盯着我说:“老虎皮,我没有偷你的鸡,你怎么堵我的洞呢?”

陈兆奎被冤枉收审了8个月零8天。组织上虽然没有批评我,但我内心却十分惭愧,几次看见陈兆奎在化工研究院门口闲逛,我都讨好般地凑过去敬烟搭话。

可陈兆奎只是黑了脸转身离去,并不理我。


“唐伯虎酒家”的客人:六只海狸鼠,八年自由身


县化肥厂坐落在平澜村,在水陆码头的下游,紧邻沱江。厂里大概有一千多名员工,是除了糖厂以外,我们县属最大企业。

那个年代,化肥厂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单位,化肥厂工人的收入大部分比我们高,精神抖擞、趾高气扬。财贸校有位学烹调专业的校友叫黄兴,在化肥厂伙食团上班,有次他问我的工资有多少,我说了个数,他说“我是你的两倍”。

工厂伙食团并不对外招待客人,除非是领导安排的接待。很多外市到厂里的采购员想采购计划外的化肥,往往都安排在“唐伯虎酒家”。

“唐伯虎酒家”的老板是水陆码头镇上的居民,兄弟姊妹八个。唐老板在五,江湖人称唐五哥。1993年夏,正有《唐伯虎点秋香》的盗版电影在县里录像厅热播,人们都觉得唐五嫂与巩俐演的秋香十分相似,便封了唐五哥“唐伯虎”的雅号。

唐五哥对电影里的唐伯虎也是十分景仰。得了这称号,好似自个真的是文武双全、风流倜傥,心里很是得意。于是直接改了店招,托人写了“唐伯虎酒家”的牌匾挂了起来。

“唐伯虎酒家”拿手的菜是水煮青蛙、水煮牛肉和跳水鱼。厂里发工资的十来天,五张桌子的店堂常常满座。

唐五哥做的跳水鱼,其实应该叫水煮鱼。根据客人的口味,在鱼盘上撒小葱粒或鱼香丝,一盘跳水鱼,黄、红、青绿夹杂其间,鲜香嫩滑,让人垂涎欲滴。


1


有一天中午,这盘花鲢水煮鱼里,秋香撒的是鱼香丝,那是外地采购张正国最喜爱的。张正国和他老表郭强、郭强的工友李二,在桌子上正捻油酥花生下烧酒,我和保卫科卓二哥、录像厅老板尹大,在相邻一桌喝酒,也在等我们的小葱跳水鱼。

此时,我还认不得张正国、郭强、李二仨人。

“唐伯虎酒家”和尹大的录像厅,以及一些小卖店,都落在化肥厂里的一处空地上,属于我们派出所的管辖范围。

张正国他们仨人引起我的注意,是结账时与老板娘秋香的争吵。张正国拿了钞票要开钱(付账),郭强却脸红筋涨,非要秋香挂账,不要收张老表的钱。

秋香说,“郭强,你和李二娃已经挂了上千块钱了,是你半年工资了,老子这个小店剩不起咯。”

郭强像是被剥了面子,发起酒疯似的,跳起来说,“我差你一千块钱没有说不给你,你凭什么跟我充老子?”

卓二哥去劝,“派出所的公安在这里哈,你娃娃看汤倒(被收拾)。”郭强便更疯了,“公安算啥子,老子又没有犯法。”

人高马大的尹大见我要发火,走过去把郭强扯出店外,说了一阵什么,秋香才收了张正国的钱,三人怏怏离去。


2


过了几天,恰逢我和龙指导员值班。凌晨4点左右,公安局值班室林局长打电话来,说化肥厂有个工人养的海狸鼠被偷了,价值上万元,命令我们派出所立即到码头上盘查,看盗贼会不会赶早班车或早船逃跑。

我一个激灵爬起来,胡乱穿了衣服,叫醒几个联防队员,两人一组,各自跑向码头上的交通要点。

我负责检查305道上的来往车辆,甚至连货车也挡了下来检查,一直到大天亮,一无所获。8点来钟,指导员通知我们各个卡口撤队。回到派出所,指导员焦眉捺眼地说,“强盗可能早跑球了,小潘你马上去街上吃点什么,你有车,赶快去化肥厂,配合刑警队办案。”

早饭是来不及了吃,骑了我的川崎250,风驰电疾朝化肥厂赶去。

海狸鼠被盗案,发生在工人家属区5栋2单元301号。男主人姓赵,是工厂的机电维修工,女主人姓陈,是水陆码头上的老师。一进门,小客厅上一幅镶了玻璃框的长照片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那当时新上任的国家领导人和一批立功军人的合影。女主人指了照片里某个人说,这是我哥,是个师长。众人看了,羡慕不已。

被盗的海狸鼠饲养就在临阳台的小屋里。老赵发挥了机修工的特长,海狸鼠圈舍设置奇巧。三个铁笼子在室内,笼子里有草窝,有水池,连接铁笼有通道到阳台,老赵说这是方便海狸鼠到阳台上晒太阳,阳台也是用钢条密封的。

现场勘查看出来,强盗是从房顶攀下来,徒手搬开钢条进入。

被盗的海狸鼠有三对。老赵告诉我们,按照市场估价,公鼠一千元一只,怀孕的母鼠八千元以上。如此计算,被盗价值达二万七千元。老赵拿出“饲养回收合同”给我们看,合同表明购买时支付了一万二千元。

在此之前一年,我购买的单位房,64.5平方米,才六千八百元,这三对海狸鼠,差点是我两套房的价格。

我跟老赵做询问笔录时,女主人陈姐也在旁,二人说到损失,谈到一年来的辛苦,几度落泪。老赵说,平时他都睡在养殖房的行军床上,那天恰好回了卧室。

“几万元啊,十年工资啊!投得贵啊!”陈姐在一旁说。


3


上午10点,案件汇总分析会在化肥厂会议室举行。各小组汇报了现场采访、摸排嫌疑及案件发生的基本情况,林局长随即分析,这样名贵的海狸鼠,嫌疑人的盗窃目的,绝不是为了屠宰来吃,一定是变卖或自己饲养……

根据海狸鼠的“养销”模式,如果嫌疑人没有“饲养回收合同”及养殖技术,一是养不活,二是养来下了崽儿,也没有人包回收。所以,最大可能就是,嫌疑人会将赃物低价销售给区县的代理商,个别代理商图便宜逐暴利,完全可能收购。基于此分析,我们要在今天把周边50公里的区县级海狸鼠代理商摸排到位。

林局长与我同岁,17岁警校毕业,算是老公安,指挥有度,颇有大将风范。

我和保卫科的卓二哥,被分配到最远的宜宾县。路过镇上,我问二哥饿没饿,二哥说饿惨了。两个人决定先去张羊子的餐馆吃碗羊肉汤。

张羊子的餐馆共两张桌,跑摩托车的童四娃也在,童起身要跟我们开钱,我去挡,没挡住。四娃平时是烟都舍不得散人一支的,我还挺新奇,打趣问他,“四娃,今天太阳从东边出来了哇,自己舍得吃羊肉汤,还办我们的招待。”

四娃就笑笑,“大哥别润(调侃)啦。”

“四娃一定发了意外之财呀?”我笑着问他。

四娃先想支吾,但还是老实说了:“早起拖了两个人跑贡井,给了我60元。”

“那两个人肯定捎带了什么,不然咋个出那么高的车费。”

“他们带了两个编织袋。”四娃吞吞吐吐。

我急忙坐到他身边问,“啥子时间?在哪儿起身的?”

“就在工农兵桥头,3点来钟。”

“你认识这两个人不?”

“是化肥厂的,就是不知道名字,看见了就认得。”

我急忙跟二哥说,“你和四娃先吃,吃完一起到派出所,我回去打电话跟林局长汇报。”


       

回派出所汇报完情况,林局长说即刻就从化肥厂赶过来。我怕生变故,又赶回羊肉馆,四娃还在羊肉馆抽烟,卓二哥正匆忙地喝羊肉汤,我也坐下,急急忙忙吃完自己那碗,一粒七星椒呛进气管,咳得我满面通红。

之后的案侦顺风顺水。我们在贡井区政府旁的“巨大海狸鼠科技公司贡井中心”找到了被盗的五只海狸鼠,中心苟老板支付了嫌疑人5000元。据嫌疑人交待,另外一只母鼠,在盗窃过程中摔死了。

锁定嫌疑人花了两天时间。最后在盐都最豪华的宾馆,我们将化肥厂工人郭强、李二抓获,当时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张正国以及“唐伯虎酒家”老板娘秋香。


4


基本案情很清晰:郭强、李二好吃懒做欠账数千元,为还欠账,狗急跳墙,盗窃了工友老赵家的海狸鼠;由于张正国和贡井海狸鼠中心的苟老板是同学,郭强、李二通过张正国认识了苟老板,几人不谋而合,完成了盗窃销赃一条龙。

按张正国和秋香的交待,是当天上午郭强打电话叫他们上盐都的。我们调查了化肥厂的公用电话亭老板,也得到了证实,程控电话记录显示,通话时间是上午8:20,郭强把张正国、秋香叫到盐都后,郭强不仅还了秋香的欠账,还大方地给秋香、张正国各自买了一件衣服,价格都在100元以上。

专案组将郭强、李二、张正国、秋香、苟老板及当班的店员一并办了收审,我协助刑警队将郭强他们关押到收审所后,便再没有介入海狸鼠案件。


       

海狸鼠案发生后的第二年初冬,一个星期天,我和龙指导员一起值班。

我们在派出所厨房的饭桌上打扑克,联防队队长刘三哥在厨房整吃的。刘三哥是大家都喜欢的人,如果没有他,光靠派出所星期天补助的十元生活费,七八张嘴,啥也不够吃。

刘三哥很会安排,如果遇到同班的民警不自掏腰包补贴,他便一早去街上,买两斤价格便宜的濒死的鱼,到屠工那里讨两块猪血旺,再到杀牛匠那里提两斤半买半送的牛板肋,餐桌上,便有了葱烧鱼块、红烧牛肉、麻辣凉拌牛筋,加上酸辣血旺汤,给人感觉就是一场价格不菲的宴席。

那个寒冷的星期天,刘三哥在厨房里准备的是小煎海狸鼠和红烧海狸鼠,心情十分愉快。

那年,我已经是公安局名声在外的“豪华”警察了——我向四川轻化工学院的后勤处,供应烧锅炉的煤炭——学校一年烧10个月锅炉,一个月要用30吨煤炭。我叫老乡从老家运煤来,与老乡结算为50元一吨,与学校结算为150元一吨,年收入是当警察的工资的十几倍。

那天一早,我给了刘三哥20元生活费。刘三哥很快提了一只海狸鼠和一塑料壶烧酒回来,三哥叫我猜海狸鼠及(花)了多少钱,我说猜不着,去年几千元一只呢。三哥说:“你当然猜不着,才5块钱呢!”

去年底,“巨大海狸鼠科技公司”就已在各地人去楼空,海狸鼠没有人包收了,烂了市,养殖人员把海狸鼠当包袱,自己却舍不得杀来吃,只能放归自然。于是,农民的红苕地里,野外的山上,到处可见海狸鼠的踪影。

我想起化肥厂海狸鼠被盗案,想到郭强、李二因为盗窃6只海狸鼠被判了8年劳改,心里唏嘘不已。


5


也正好是那天,一对六十多岁的老人蹒跚着进了派出所大门,被联防队员拦住。

两人站在雨中嗫嚅,一片树叶飞到老人脸上,老人也没有管它,联防队员大声问,“你们究竟要找哪个?”那男的才说找姓潘的。

“我姓潘,是不是找我啊?”我迎上去问。

二位老人有些激动,疾步迈上大厅的石梯。老人颤抖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展出一封信双手递给我。我接过来,见寄出单位是公安局看守所,抖出信纸,正是海狸鼠案件中的张正国写的。

张正国在信里说,郭强、李二已经判刑劳改去了,剩了他一个人留在收审所里,也没有人去讯问他,是不是公安把他忘记了。信里,他让父亲到水陆派出所找一个姓潘的,说办收审时,是一个姓潘的在公安局讯问的他。

我努力回忆,终于想起专案组在将海狸鼠案件嫌疑人、关押进收审所之前,我曾在刑警队办公室讯问过张正国,但张正国在材料中并没有交待参与过盗窃案。当时,专案组之所以决定将张正国、秋香一起收审,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怕挂万漏一,放走了罪犯。

秋香被关了几天就放出去了;海狸鼠中心苟老板及店员,被罚了款,退回了老赵被盗的5只海狸鼠,赔偿了老赵8000元,也被释放了。没有想到的是,与案件无关的张正国,竟然被关到现在。

我立即打电话到收审所,问是不是有个叫张正国的,收审所说是有这个人,在107仓。我打电话到公安局,请值班室的记录下张正国父亲的来访情况,请他们转告林局长。

我宽慰老人说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又马上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星期一,再打电话给林局长。林局长说,海狸鼠案件的材料,早已经移交到检察院、法院去了,刑警队没有找到张正国的收审决定书。叫我以派出所的名义打个解除收容审查报告,他批了,我去放人。

我告诉了两位老人这个好消息,带着他们先到公安局找到林局长签字,又赶到收审所,释放了关押一年多的张正国。

出去前,收审所出纳对张正国父母说,要交一年多的生活费千余元,我找古所长说明情况,希望免费。古所长批准免了生活费后,还专门对我说,“老表,我是给你的面子,我这里有冤枉关了两三年的,不照样收生活费。”

我和张正国的父母千恩万谢,这才释放出了因被冤枉收押了一年多的嫌疑人。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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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31 06: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我洗衣服的杀人犯 | 人间 

 2017-10-31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本命年》剧照


原来,我们在张是青家提取的泡沫凉鞋和古蔺大曲酒瓶,竟然都是罗桥杀人案的赃物。


前言

京剧脸谱,往往以一张脸来表现人物性格,“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

1989年,同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两个罪犯,也像京剧里的人物一般,王逃犯以“白脸”的形象出现,但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都是尚未泯灭的人性;张是青以“黑脸”出场,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他冷血的内心。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3

 

1


1989年国庆前后,我们接连组织了两次清查,大搞人海战术,连各乡村干部都调动了起来,只抓了几个在婚丧嫁娶上赌一毛钱筹码的“赌博分子”,罚款了之。

清查中也有不少荒唐事,老家村子里一个大家都认识的憨包——我本家的四叔,就因为白天夜晚都戴一副断腿的墨镜,有天到别人家帮工,回家路上竟也被当流窜犯捉到了派出所。

10月8日凌晨两三点,我们一行人清查完许家乡和芝溪乡,回派出所经过客运站时,听见一辆客车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们赶忙把车子包围起来,联防队长巫五哥钻到车底,果然拖出一个人来,原来是一个穿着棉衣棉裤、蓬头垢面的叫花子。

大家正准备离开,忽然有人说,这个季节,我们都穿的秋衣,这个叫花子怎么穿起棉衣棉裤了?叫花子支支吾吾不言语,反倒引人怀疑。我们便带他回了派出所。

派出所明晃晃的灯光下,叫花子还是一言不发,只捂着衣服站在那里。我一把扯开那人的衣服,里层的前襟上清楚地写着青海xx监狱。

我大吃一惊,赶忙找了张破抹布,带他到天井里的鱼池边洗了个脸,回到办公室,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睛,这个逃犯竟是个相当年轻俊朗的青年。

巫五哥端来了一盆冷馒头加餐,我去水龙头上接了一搪瓷盅水放到逃犯面前,叫他一起吃。巫五哥嫌逃犯脏,就把馒头放在徐指导员的办公桌面上,叫逃犯自己拿着吃,逃犯赶忙伸出脏手拿起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我有些尴尬,巫五哥放馒头的地方,是指导员经常放脚丫子的地方。

平时在办公室,指导员总是喜欢吧唧着一根叶子烟杆,整个人都躺在大圈椅里,把脚丫子翘起来,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他的对面就是李所长的办公桌,夏天的时候,指导员高翘了腿,短裤就褪了下去,内裤就隐隐约约露出来。有时李所长喝醉了酒,就会提出“严正抗议”:“老徐,你那个xx,我看了十几年咯,怕比你婆娘还熟悉,哪天我喊你婆娘跟你收回家去藏起,自家看个够。”

 

    

我们派出所,总共就两间办公室,除去所长、指导员、内勤和户籍等几个老民警,我们年轻的民警就没有办公桌了。

于是,我就坐在李所长的位子上,对坐在指导员位置的逃犯展开了讯问。吃饱喝足的逃犯也很配合,交待了自己亡命天涯的轨迹。

逃犯姓王,父亲本是上海人,六十年代支援三线建设到了盐都,担任某化工企业的工程师,母亲是古镇赵化人。

王逃犯原是甘孜某部队枪械所的士兵,1983年因盗窃弹药卖给牧民,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在青海某监狱服刑期间逃跑一次,又被加刑三年。

“咋个这次又逃呢?”我问他。

王逃犯说,上次逃跑就是想回赵化看外婆,这次也是。说着说着,这个青年竟然流起泪来:“我是外婆一手抚养大的,读中学就在赵化裴村中学读的,高中毕业当兵去了。今年九月初十是外婆七十大寿,我越沙漠、扒火车,千辛万苦逃回来,就是想在外婆生日那天,让她看看我哇!赵化离这里,只有二十几里路的距离……你们抓了我,也不可能放我了,我是什么命啊……”

“你既然那么爱外婆,当初就该争气呵,一个军人,偷盗枪支弹药,出卖的不仅仅是财物,出卖的是军人的生命和荣誉哦。”我在一旁叹了口气说他。

王逃犯低垂了鸡窝一样芜杂的头,嘴里只唉声叹息。

做完讯问笔录,我向县公安局值班室汇报了情况,县局叫我们就地羁押,等青海劳改局来提人。

 

2


10月8日正好是重阳节。

凌晨我回去睡了一会儿,十点钟又起床回到办公室。巫五哥说,那个王逃犯点名要见你。我来到羁押室门口,王逃犯请求我说,能不能通知我外婆,叫她来看我一下。

我心里犯着迟疑,本想自己拿主意,但还是向李所长报告了。李所长说,“看哈(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你跟赵化派出所打电话通知家属嘛。”徐指导员还是窝在圈椅上,望空吐了几个烟圈,慢腾腾地说:“啥子叫逃犯?逃犯是一种现行犯,现在他就属犯罪实施期间,法律规定现行犯是不允许见家属的。”李所长也不说话了。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羁押室门口,王逃犯半张脸正贴在羁押室铁门的小窗后面,眼泪如两股泉水一样不断地流出来。我对他说了领导的决定,王逃犯立即蹲下,在羁押室里面的地上嚎哭了起来,还用头不断地撞着铁门。

“这次被抓回去,拢不了劳改农场就会被打死……今生就再也见不了外婆了……”我站在门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如果在凌晨,我没有听见客车下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会怎么样?

王逃犯哭了一阵,勉强立起身,眼巴巴地望着我:“公安,我在西北吃的苦,没有人想象得到……外婆见不了,你可不可以看在老乡的份上,买一碗外婆曾经做给我吃的‘洗手渣’,我就当自己是见了她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答应,民警老六哥就在外面喊我,“农场果园发案子了,快点走。”我急忙摸出衣兜里仅有的五元钱,给一旁的巫五哥:“中午给他买一碗‘洗手渣’吧,哎。”

(“洗手渣”是川南一道古老的特色菜,家家户户的老人都会做。菜以糯米粉、猪肉丝和耙豌豆(尤其以初夏刚出来的嫩豌豆为最好)为主要原材料,加水调匀,再加少量辣椒粉、花椒粉,大油入锅翻炒。起锅装盘撒细葱,口感滚烫嫩滑,米香肉香亲密复合,美味无比。)

 

    

派出所辖区国营农场有三个分场,都是柑橘林。

我和老六哥等四人挤在三轮跨斗摩托上,不到半小时就到了案发地三分场所在地邓湾村。农场的领导早就到了。

一下车,就见到两个看场工人脸青鼻肿、可怜兮兮地坐在屋檐坎下,老六哥之前去市里参加过现场勘查培训,立刻上前假装老练地左扳右看,“验”了二人的伤,“没得大问题得,表皮轻微伤。”

随后,我们立即二人一组,分头询问了案件发生经过。

10月8日凌晨两点左右,受害人甲在农场西头,受害人乙在农场东头,都在睡梦中突然被人一顿拳打脚踢,然后被用麻索绑在床上,嘴里还塞满了破布。二人都说,行为人大约五六个,都抹了黑脸,没有人说话。好不容易等到早上七八点钟,有过路的听见呼哧声,才进来解救了两人。两人随即电话报告区农场说有人偷了柑橘。农场领导赶忙来清点了果树,凭经验,估计被盗柑橘得有三四百斤。

如果单看被盗物品的价值,也就是百把元钱,但打了人、捆了人,案件性质成抢劫了。

老六哥先问完,就安排赶来的邓湾村治保主任去村里找早上解救了受害人的张是青,让他来这里做证人的笔录。张是青就住在果园旁边,十来分钟就到了农场。

老六哥询问张是青,我负责打电话向所长汇报。所长说,这个案子性质特别严重,你们问完材料也不要回来,一是看好现场,二是去村子里挨家挨户走访,力图发现被盗赃物和脸上有墨迹的人,我和县局的人紧跟着来。

 

      

时值中午,老六哥还在抠证人张是青的材料。我看屋里一支25瓦的灯泡光线昏暗,就去把窗户木板掀了起来,再用木棍一支,室外秋日明媚的光线,汹涌地照了进来。

张是青正面对着窗户,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突然强烈的光线,就在张是青放下手臂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右耳轮后,有一抹黑黑的油迹。

“你耳朵怎么打了墨水啊?”我在一旁插话。

张是青下意识伸手摸了左耳。我说,“右耳呢!”他又去摸右耳。我盯着张是青的青刮脸看,他表情颤抖了一下。

在我老家,称呼肉里泛青的人为“青刮脸”,老一辈的人都说,这种人一般老奸巨猾、心狠手辣。

但那一颤之后,张是青便从容不迫地说:“哎,那是我煮饭烧柴时抹的锅烟灰呢!哪像你们这些城里人,饭是张口来,钱是国家给。”

老六哥也起身来,扳开张是青的耳朵看了又看。

 

3


我们一行人赶中午吃饭前,先去村里走访了一下。

首先就是张是青家。他的老婆正在烧柴火煮红苕稀饭,一屋子烟汽腾腾。两个三四岁的女孩蹲在地上,用瓦片在土屋的泥地上乱刻。见我们一行自称公安的人进了屋子,张妻随手就在俩小孩的屁股上一人打了一巴掌,口里骂着,“狗日的只吃不做的讨债鬼!”小女孩无辜地望望母亲和陌生的我们,哭哭啼啼地跑出屋去。

张家一共三间土屋,饭厅里一张桌子四根条凳,厨房里有个猪圈,卧室里有个石板粮仓。我去翻开粮仓的木盖板,里面有半柜谷子,用手电筒照了床下床后,满是各种经年的烂衣服、破鞋子。

我们走出卧室的霉臭,在饭厅里站了站,想问张妻点什么。一抬头就看见挨墙边的一面地上,有四双一样大小的泡沫凉鞋,另外一面地上,有三个古蔺大曲陶瓷酒瓶。我转身对厨房里说,“张大嫂,你家真富裕啊,泡沫凉鞋一买就三四双,大曲酒一喝就三四瓶。”

“我们农民就不兴喝大曲酒嚯?不准穿泡沫凉鞋嚯?告诉你们也没啥子,大曲酒是老张城市里当干部的老表送的,泡沫凉鞋是城市里卖的处理品,一块钱一双。”

碰到这样厉害的嘴,我自己讨了个没趣,一行人便离开了张是青家。古话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脏,张是青家一览无余,没有柑橘的半块皮,人家就是清白的。即使发现了张是青耳朵后的墨迹,也不能证明他就是抹了黑脸抢柑橘的人。

中午,刑警队的同事以及县局卢政委、李所长、徐指导员一起赶到。果园现场已有了几十个脚印,好在刑警队早有准备,装了一口袋石膏粉来,现场勘查完毕,已是午后三点了。

农场领导早早就在村子里买了几只鸭子,还去商店专门买了蛋皮花生和两件古蔺大曲,两个看林员带伤做饭,领导们勘查完现场,饭菜刚做好。

出于职业敏感,老六哥完全没有把他当证人,等我们回来了,老六哥对张是青的笔录还没有做完。饭堂里准备吃饭的响动也传到了屋里,张是青抬头对老六哥说:“我也饿了。”

老六哥说:“你不把你耳朵背后的墨迹说清楚,你吃鬼的饭,饿你三天不算枉法!”

外面催吃饭了,老六哥收了没有做完的询问笔录,临走叮嘱张是青,“你好生想想你干的事情,吃完饭我来问你。”

喝酒吃饭过程中,张是青从饭堂过。张是青对老六哥说,“我去上哈厕所。”老六哥说快去快回哈。

十几分钟吃完饭,张是青已经消失了。一行人再去张家找,也没见人,反倒是张大嫂扭住治保主任不放,说人是他带走的,要找他要人。我赶忙拦着说,“他不是爱喝酒赌博吗,是不是到哪个朋友家去了,老嫂子你可要好好管管他,赌博也是犯法的哟,逮到也要判刑的哈。”

好说歹说,我们才离开了张家,走出邓湾村一里外的坳口,背后还传来张大嫂扯天吼地的咒骂声。

 

4


傍晚回到派出所,我犯了困,便在羁押室旁边的联防队值班室,随便找了张床躺下。隔壁王逃犯啰啰嗦嗦地说着什么感谢的话,我大声喊,“你不要屁话了,我困了。”

没多久,巫五哥进来扯开电灯,“你们今天到果园去,是不是放跑了一个人?”我说,老六哥负责讯问的张是青不见了。

“那人到县公安局告状去了,县局说,如果要这个人,他们就把他留下来。”

我一脑壳糊涂酱,到天井的鱼池边洗了把脸,然后才说,人是老六哥负责的,如果不怀疑,老六哥不会抠那么久。巫五哥说,老六哥回老家去了,人又找不到了。

“算了,我们去县局接人。”我回他。

那时候,派出所民警,只有我还是单身汉,大部分时间住在附近的邮电局招待所,其余时间就住派出所值班室。别人有家有室,往往不好打搅,因此很多发生在晚上的一般治安事件,都是我和联防队的同志们一起处理。

我和巫五哥各自找了一件风衣穿上,连夜到五十华里外的县城,接回了张是青。

本来心里就有气,回程路上便把张是青骂了个狗血淋头,张是青竟然没有还嘴。到了派出所,把张是青推进羁押室,张是青也没有反抗。

 

      

第二天,我讯问张是青。开口我就说:“张是青,你给老子搞清楚,你不是到县公安局告状吗?怎么没有哪个跟你扎起?相反,老子还把你拢来关起,你身上没有疤疤,我们敢关你吗?”

张是青的脸黑起来,眼珠子转了几圈,脸色继而转阴转晴,说:“公安,是我错了,我被上午那个公安吓到了,他说‘饿我三天不算枉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饿得慌,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我饿坏了,不能挣吃的,一家大小未必交给政府管吗……我没得办法,只好跑了。跑到县里,也不是要去告你们,就是去问问,救了人还有错了吗?果园的两个人被索子捆起,如果不是我见义勇为,也可能捆死人呢!”

“你给老子少啰嗦,你干的事情我们清楚得很!你能够在派出所说清楚最好,不然送你到县里去说,恐怕就没有这样撇脱(简单)了。”

我简单讯问了张是青逃离果园的情况,完结了笔录,又将他丢回羁押室。从村子里走访汇总的资料来看,我们还是决定把张是青列为重要嫌疑人,因为他两口子平常就习惯偷偷摸摸,即使从邻居家田边土路走过,也都要偷一把小菜什么的。

 

      

10月10日中午,天气很晴朗。

我把张是青和王逃犯放在天井里吃午饭,一边看守他们,一边在旁边洗衣服。二人吃完,王逃犯在观赏池子里的红鲤鱼,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不像刚被抓住时那样弱不禁风、哭哭啼啼了。张是青嬉皮笑脸地在旁边看我洗衣服,几次想要讨好我,还伸手要帮我洗衣服,都被我拒绝了。后来,见我晾衣服时没有拧干抖直,干脆一把夺了过去,口里说:“公安同志,你这样洗衣服,就是给它喝了几口水,根本没洗干净。”

只见他又把衣服重新放进盆里洗搓起来,不一会儿,果然洗出了一些污水,他把清洗好的衣又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竟然如熨烫过一般。我站在一旁尴尬得有些脸红,嘴里说,“你狗日的当真很能干呢!”

下午上班时间,县运输公司保卫科葛科长找来到派出所。葛科长和所长、指导员都是老熟人,专门从城里赶来,关心他老表张是青的事情。

“事情本身不大,就是几百斤柑橘的事,又不是他一个人干的,老葛,你说这样的案子,你老表死背起不交待,有啥子意思?”

老葛说:“我去跟他做做工作,如果他干了,我叫他坦白从宽。”

巫五哥把张是青和葛科长安排在值班室里摆龙门阵。隔了半小时,葛科长出来说,“他狗日的果然参加了,你们问他去吧,希望今后处理时,你们给我个面子,从宽一点。”

当时我还有点意外,之前什么都不说,怎么这么痛快就会交代。

 

5


那天葛科长走后,张是青利利索索地把捆人抢柑橘的案情交待得明明白白。

参与案件的共七人,都是邓湾村的农民,他们当天抢得柑橘后,当即派了两个人挑到城里去卖,其余的人则若无其事地留在村里,因此我们当时既没有搜查到赃物,也没有发现可疑人。

当我和所长、指导员再次到张是青家里搜查时,那四双泡沫凉鞋、三个古蔺大曲酒瓶引起了两位领导的注意,他们一并提取了这些物品。回所的路上,两位领导说,这几个人为了偷点柑橘,就捆人打人,有点不一般,去年子罗桥“8.12案件”,也是绑人抢东西,性质很相似。

那是在我还没有下到派出所之前,辖区罗桥商店发生的一起抢劫杀人案。罪犯也是用索子把店主“五花大绑”,把商店里的日用百货抢劫一空。但那次罪犯绑店主时,在店主的脖子前后都缠了一圈,结果把店主给勒死了。这个案件,到那时一直没有破获。

我们以抢劫嫌疑人刑事拘留了张是青等七人,但在关于罗桥商店杀人案的讯问上,没有任何突破。我们只得在张是青等人的监仓里布置了线人,密切注视他们的一言一行。

 

    

没过两天,10月12日,青海劳改局的人来了,王逃犯被两个高大威猛的武警押离了派出所。那天,我就站在区公所门口,远远地看见瘦小的王逃犯夹在两个武警中间,一张苍白的脸扭头看我。

这是我这一辈子看到的最无助最绝望的脸。

我想起他心心念念的洗手渣。自那以后,每次吃这道菜,我都想起这张脸,以至于到后来,我都不敢点洗手渣这道家乡美食了。

 

      

不久后的10月18日,我被调到了另外一个派出所工作。果园抢劫案由老六哥负责继续办理。

第二年年2月17日,全县民警正在县局开“收心会”(意思是一个春节耍完了,要正儿八经干活路了)。局长在会上突然发布一个好消息:罗桥商店杀人案破了,就是张是青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做的。原来,张是青因果园抢劫案刑事拘留后,在监狱里信了什么教,每天神神叨叨,说有恶鬼缠身,口呼教主保佑。线人及时将他的情况反馈,预审科顺势讯问,张是青全线崩溃,开口了供述了案件过程。

原来,我们在张是青家提取的泡沫凉鞋和古蔺大曲酒瓶,竟然都是罗桥杀人案的赃物。

那年春天还没有结束,公路两旁的花草绿得紧,全县召开了公捕公判大会。我们一批年轻民警,被安排和武警一起,站在高高的货车上,押着挂了牌子、五花大绑的罪犯在全县巡游。张是青和几位死刑犯,被押着巡游了十几个乡,最后被押回到罗桥附近的一个山洼里,执行了枪决。

行刑前,我就站在张是青前面的一辆大车上。我几次回头注视他,但张是青的眼神一直没有与我接触。也许,张是青那时关注的,已经是他茫然的未知世界了吧。


      

后记

写完此文,我想在网上找找“洗手渣”这道曾经十分著名的川菜,网页上可找到的信息屈指可数,没有具体做法,也没有味道的描述。

洗手渣似乎和王逃犯那张白色的脸,一齐在世界上消失了。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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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8 09: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2-9 03:44 PM 编辑

杀人抛尸后,公安局长为他送行 | 人间 

 2017-11-28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轻松+愉快》剧照


自贡公安去过胡家后,胡少成立即来找周局探听虚实。但证据摆着,没有谁冤枉他。那晚在家,周局特意和‘胡公子’吃了次‘干单碗’,算是告别。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4


 

1


1993年初夏的一天,县局办公室钟主任电话我:“有个盐都(自贡)的作家,说认识你,要采访你们辖区的‘官茅厕人头案’,你接待一下。”

我问:“哪个嘛?”

钟主任说:“大概姓曹,一个大汉,他已经去西门车站赶车,一会儿就要到了。”

大半个小时之后,联防队的带了一人进来,原来是写过《重庆棒棒军传奇》的曹德权。曹德权原先当过镇长,出了两本书后,调到《蜀南文学》做编辑。我们曾接触过几次,他大个儿、浓眉、爱笑,酒前酒后,始终和气。

曹德权拿出市局开的介绍信,说了说他的采访大纲,我却犹豫了。“官茅厕人头案”,虽然最先立案的是我们,但案件情况复杂得很。

“那就介绍哈你了解的情况吧。”曹德权不肯罢休。

我抽出卡在腰带上的“火凤凰”BP机,看了看时间,说:“你看都12点了,曹老师,要不我请上刚来派出所的副所长江平,咱们一起去吃饭,边吃边谈。江平原来是刑警队的,‘人头案’中是侦查骨干,了解许多情况。” 

曹德权点点头。

我们三人,加上事发片区的民警老樊一起,坐进二门市餐厅,餐厅老板是我的酒友,一手“金牌鱼”河鲜,是盐都水码头的招牌菜。席间自是融洽,“我清楚记得是今年正月初五——”我刚一开口,江平起身看了墙上的挂历,插话说:“公历93年2月25日。”

曹德权立即摸出笔记本要记,我伸手:“算了,等哈回派出所看值班日记和记录就得了。你先听我说说,你脑壳头有个大致印象,就好写了。”

几杯酒下肚,码头典故、盐井河风情,大家东拉西扯,情绪全在酒意里。曹德权的身胚在川人中算是大汉,不想却酒量甚浅,几波酒水,就把他浪翻了。我们一行人只得把他搀扶到值班室休息,待他酒醒再说工作。

曹德权一个醉觉,就睡到我们下班。我提前回派出所宿舍,让妻子备好稀饭、凉菜,请他来我家,才给他介绍起人头案的情况。

 

2


正月初五日凌晨,半醒半睡之间,就听见派出所大门被敲得山响,我忙披衣起床,开了大门。

联防队长刘三哥也起了床,大门一开,外面匆忙跌进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嘴里直喊:“大案子,大案子!人老壳(脑壳)案子!”

刘三哥认识那人,说是绝缘厂的护厂工人。我们叫他不要慌,坐下来慢慢讲。那人进了办公室,抹了几次胸口,喝了一口我递去的温水,好半天才稍复平静。

报案人叫张长富,前一天他上深夜班,凌晨6点下班,路经税务所门口,在省道305公路边,看见一个散开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个黑乎乎的包裹,张长富以为是过路车辆掉下的什么宝贝,解开来看,没想到,一个人头赫然在目。

张长富有一点治安保卫知识,立即拦住了过路的人,吩咐他们看守,然后自己跑到派出所来报案。

几分钟后,我们赶到305公路边,天色已大亮。适逢初五赶场,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现场。我和刘三哥、张长富好不容易挤进去,把人群驱开,只见塑料袋里层,黑布包裹的人头露出半边脸。

“长头发、红眉毛、红嘴巴,就是一个女人头嘛!”我自言自语。闻讯赶来的派出所同事们也围成圈,严密保护现场,等候县局技术室来勘查。

我仔细观察了一番:包裹人头的塑料袋粘满粪水,但内衬的黑布似乎没有肮脏的痕迹,人头也没有脏污,人脸更是干净得惨白。

刘三哥在一旁说:“这个东西肯定是茅厕里掏出来的。”

我不解,刘三哥继续说:“镇上的茅厕,都是附近的农民来掏,这种活一般都是夜深人静、半夜三更干的,免得碰见的人闻着臭。”

“这黄葛树附近有茅厕吗?”

“从税务所旁边的小路,进去十几米,就有个官茅厕,我们当娃儿时就有了。”

“掏粪的农民主要是哪里的呢?”

“镇上的茅厕,分三片掏。平澜村掏化肥厂等几个工厂的厕所;河对面顺昌美村、黄岭村掏轻化工学院的厕所;桑林扁、顺河扁掏街上的厕所。”

听完刘三哥所说,我心里似乎有了数。

早晨八点刚过,县局领导带着技术室、刑警队的大批人马赶到现场。技术室的同事详细检查了现场环境和遗留物,照相固定了证据。刘法医用了另外一个大塑料袋,将人头包裹密封保存。现场勘查完毕,大家随即一同赶回派出所,会商案情。

人头塑料袋外包装上的粪便痕迹,让大家有了共识:人头是被人从粪坑里捞起来,又扔到路边的。当下县局领导就分了工:一组民警分片负责,发动群众,打捞茅厕,寻找尸身,二组民警寻找第一个发现人头的掏粪工。

我大声向领导请示说:“农村情况我熟悉,我领人去找掏粪工。”

林副局长点头同意。

  

3


曹德权早已摆开纸笔,在饭桌上做完几页记录。

我支了酒瓶,问他要酒不,曹德权连连摆手,我自己倒了两杯酒下肚,继续讲。


    

案发第一天,全镇所有的茅厕都被打捞了一遍,整个码头古镇,被搅得臭气冲天,茶馆、餐厅、卡拉OK厅,到处都是大粪味。

但没有一个茅厕发现尸块。

我带人负责去找的掏粪工,居然也毫无头绪。刘三哥让我不要着急,到了晚上自然就会有结果。

当晚九点开始,我们组织四个民警,再加上联防队、保卫科七八个人,把持住街市的各个路口,看见挑粪桶的就拦下询问。

掏粪工一晚上要掏四五挑粪,被人重复询问耽误了工程,不免心生怨气。到凌晨三四点钟,一个掏粪工被我们问得很不耐烦,抱怨了许久,嘟嘟囔囔地说:“今天晚上没有见肖老幺出来,是不是他昨晚上遇见鬼咯?”

我们立刻问清肖老幺家的地址,打着电筒,顺河走二三里,到了桑林扁。听说是派出所的,肖老幺老婆起来开了门。我们一行人走进肖家卧室,肖老幺正在被盖里瑟瑟发抖。

“肖老幺,生什么病了?”我问。

肖老幺伸出头,牙齿打颤,并不说话。他老婆伸手扭他耳朵一爪,大声说:“看你这个狗熊样,人又不是你杀的,公安找上门了,你跟公安说嘛!”

“是不是你杀的人,现在还很难说,但不管你杀没杀人,事情都必须说清楚!”

肖老幺听我意思,是怀疑他杀人,这才说了话:“我的天爷!我咋子敢杀人哦,逢年过节,家里杀鸡宰鸭,都是我婆娘干的!”

肖老幺的老婆也急了:“老幺没有说谎,这个人脑壳,我用命担保他,不是他干的!”

“不是你干的,你把人脑壳丢在路上干啥子呢?”

肖老幺叹口气,坐了起来,才慢吞吞地讲,当晚,他掏粪掏到官茅厕时,已是凌晨五点过。官茅厕是公共厕所,什么东西都有,遇到抛弃“私娃儿”之类的也不奇怪。

掏粪工一般不舀塑料袋起来。但有一次,肖老幺掏出一个塑料袋,隐隐约约是本账册,他在里面翻了翻,竟然翻到几百元钱。从此,但凡舀到塑料袋,肖老幺都要打开来看一番。

当天在官茅厕看见一个塑料袋,肖老幺照例舀起来,提到公路边的路灯下察看,结果竟是个人脑壳。吓破了胆的肖老幺丢下塑料袋,将粪桶挑起,飞跑回家,老婆见他睡在身边不住发抖,问了半天,他才说在官茅厕发现了人脑壳。

老婆叫他去派出所,他不敢去,怕说不清楚,就这样在床上躲了一整天。

 

4


次日上班,市局、县局及从派出所抽调的我,在县局会议室开案侦会。“人头案”专案组正式成立。

林副局长担任组长,他扬了下手里的几份证据,通报现有的案件情况:人头第一现场为官茅厕,第二现场为305省道加xx米公路边,“大家注意,说的是人头现场,至于真正的杀人案现场,我们还无从知晓”。

根据法医检验,死者系女性,30岁左右,长发、纹眉、纹唇线,头脸完整无创痕,头下颈部为砍刀或菜刀切割。

官茅厕离公路虽然只有十几米,但被黄葛树和税务所办公室遮挡,不被多数人知晓。因此,专案组初步判断:首先,罪犯熟悉抛尸场所“官茅厕”;其次,尸体肢解现场比较封闭,没有外界干扰。死亡时间大概为2月15日至25日之间;死者生活在城镇,性情开放,可能在娱乐场所工作。

林组长讲完,刘法医提个塑料袋放在台子上,他把袋子解开,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头展现在大家面前。

看女人的面相,的确有些姿色,刘法医说:“我给她画了妆,力图模仿她生前的模样。”

那个年代,再加上又是小城,本地人基本没有浓妆艳抹的习惯。同事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猜测这位死者可能是从事色情活动的“小姐”。

刘法医向大家发放了人头的彩色照片后,林组长开始安排工作。专案组分为三个组:一组负责查找杀人案的第一现场和尸体其他组织;二组负责查证死者身份信息;三组调查人头包装物来源。我和江平分在三组,查人头包装。

包装人头的外层塑料袋是南充产的,上面印刷了厂名。内层的青布口袋,我们弄不清它的来源信息。散会后,我和江平立刻赶去省客运站乘车,赶到南充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过。

天亮之后找到塑料袋生产厂,希望能获取塑料袋销售区域的信息。厂子的销售科长在走廊上端一茶盅,听了我们的想法,摇着头说:“你们自贡,附近泸州、宜宾,再到乐山、峨眉、成都、资阳、简阳、重庆,都有我们的产品。”

我和江平傻了眼。我写了“南充XX塑料厂、XX塑料袋全国销售分布说明”,由科长签名盖公章,然后我们急急忙忙赶到车站,沮丧地赶回自贡。

2月28日,我们回到派出所。了解到其他两个组也都没有什么进展,负责查找死者身份信息的二组,先后找到了十几个类疑似身份信息,但皆被排除。

当天午饭后,局领导亲自带了专案组大部分队员,赴本县地邻的隆昌县和泸县。我们先在隆昌,与隆昌县局安置了一个十人专案组。我和江平等另外十来人,又跟随局领导,到了泸州市公安局。泸州公安局当即说,要在《泸州公安周报》、电视台都刊登协查通报,全力配合。

我们一行人都十分感激。

 

    

泸州俗称“酒城”,当地喝酒要“干单碗”,名字都透出豪爽气。那天晚上的饭局上,泸州最著名的“老窖特曲”,基本上每人喝了一瓶多。喝的少点的,可能是绰号“范三斤”(饭酒肉各一斤)的驾驶员范师傅,但也喝了半斤以上。

曹德权一直做着记录,听我讲到这里,不由得目瞪口呆。

“人说喝酒误事,但见我们局,喝酒成风,也未出大事。有年谷子收获时令,宝庆寺发了个案子,县局的勘查车载了一干人等勘查现场,酒后回城。一个法医坐在小巴车中间车门口的座位,那车门是折叠的,路上抖一抖就抖开了,法医也是酣醉如泥,就被抖了下去。一车人回到县城,才发现少了法医,赶紧让办公室帮忙通知沿途各派出所寻找,结果在路边一个谷草垛里,还真找到了呼呼大睡、完好无损的老法医。”

我趁机又喝了一杯,继续道:“还有一个更精彩,报纸电台说过,曹老师你应该知道。说的是305省道旁,有很多路边饭店,暗地也是色情场所,人称‘猫店’。有天晚上,一民警和联防队员,到其中一家喝酒,结果隔壁一家饭店的厨师跑过来讲,说有三个持枪的人,挟持了隔壁老板跑了。民警没带枪支,吃了酒胆子胖,赤手空拳,领一帮群众追上去,一场恶斗,竟然抓获了三名歹徒,缴获五四式手枪三只、子弹若干,我方只付出了一人手腕受伤的代价,喝酒立大功,你说奇不奇?”

曹德权说:“这个案子我知道。” 

“你怎么不向曹老师说说,你们局两个公安喝了酒,车子上玩枪,打断自己脚杆的糗事?”妻子在旁边呛了我一句。

我红了脸。曹德权见我有些酒意,提出明天再摆龙门阵,我和妻子便安排他在家里客房住下。

 

5


睡了一觉后上班,曹德权在我办公室里,也和江平聊了聊。

那时按照两地领导的安排,江平一行人在泸州走访。直到3月8日,忽然接到县局通知,说宜宾车站行李寄存处发现了尸块,大家便在林组长的带领下,马不停蹄直奔宜宾。经过尸身和尸头上的刀痕和生物检验,确定尸体是同一个人。

“这次在宜宾的发现,反到让我们走了弯路。我们原先以本市和相邻三市为侦查范围,宜宾发现尸体后,我们决定以宜宾为重点,而真正的案发地泸州,则并没有纳入工作范围。”我在一旁插话。

发现尸块后,县局出动数百警力,清查了宜宾各处娱乐场所,还采取了其它一些侦查措施,但都没有查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直到3月25日,泸州突然传来信息,说有人辨认出死者是泸州市中区的一个失踪妇女,我们这才又赶回到了泸州。

“这是我们第二次进驻泸州了。”江平叹口气,“去的路上,一直默念菩萨保佑。不过这次真的很幸运,经死者前夫辨认,尸体人头面貌、剖腹产特征与其前妻完全一致,确定死者就是失踪者蒲小芳。”

蒲小芳,女,28岁,在泸州市中区开发廊。房东给我们介绍说,她于1993年2月19日午后失踪。当天中午,蒲小芳离开发廊时,还专门请房东帮忙看店,说“等会儿就回来”。结果到了晚上,她仍然未归,房东气得骂:“这个死姑娘耍朋友耍疯了,生意不好好做,丢了店子就跑。”

后续的排查中,有群众反映,2月19日那天,看见死者继父提了条鱼从发廊门口过,喊她中午去吃鱼。

蒲小芳的继父名叫胡少成,我们一行人等登门“拜访”,在胡家辨识出了和自贡、宜宾现场一样的包装物——原来包人头的青布,是胡少成包装灯笼用的。法医也在胡家的厕所提取到尸体遗留痕迹。

我们不动声色地告辞,回去向领导汇报。

第二天,我们便传讯了胡少成。

江平停下话,跟曹德权说,如果想知道更多预审的情况,泸州公安更清楚,他建议曹德权跑趟泸州。曹德权有些犹豫,我问为什么,原来是被我讲的 “干单碗”吓着了。

“你怕啥子,我请政委给周局讲清楚,说你滴酒不沾,不就行了。”

曹德权面露喜色,吃过午饭就去了泸州。

  

6


第三天下午,曹德权回到码头派出所,跟我讲了他采访中听到的事。

“到泸州一趟,算是开了人性的眼界。周局豪爽耿直,光明磊落,胡少成老奸巨猾,阴暗龌龊,简直是人性的两个极端。”

“那是当然!一个是公安局长,一个是杀人犯,怎么比?”我笑。

“身份的差别并不重要,人性的反差才让我吃惊。我一到周局办公室,他就开诚布公地介绍了他与胡少成的关系。”

“他们有关系?”我吃一惊。

“不仅有关系,关系还持续了十几年呢!”曹德权卖了个关子,才继续说:“周局右脚杆受过枪伤,天气变化就疼,胡少成本来是到公安局卖灯笼,听说了这事,主动给周局理疗,效果很明显。周局介绍,‘胡公子’给他理疗十几年,纯粹是学雷锋,平时他还帮很多老干部理疗,也不收钱。胡少成平时谈吐儒雅,琴棋书画样样上手,人封‘仁义胡公子’,不仅在泸州有名,在宜宾的一批老干部中,都很有名气。”

“2月20日,胡少成到宜宾、自贡抛尸,要他女婿帮忙挑尸体到车站,当时给他女婿扯谎,就说是要到宜宾给老干部送泰国米,其实纸筒里装的就是尸块。

“周局还说,‘胡公子’成为嫌疑对象后,他也觉得心痛。自贡公安去过胡家后,胡少成立即来找周局探听虚实。但证据摆着,没有谁冤枉他。那晚在家,周局特意和‘胡公子’吃了次‘干单碗’,算是告别。最后他还感慨,‘这下‘胡公子’敲了砂罐(枪毙死亡),我的脚杆又要遭孽了!’”

我听着曹德权的讲述才知,胡少成之前是国民党军队一上尉,家庭富裕,解放时在泸州起义投诚。解放后,他靠医术为生,收入颇丰,吃穿奢华,过的还是地主少爷、公子哥儿的生活,众人称之“胡公子”。改革开放后,恢复文化老传统,逢年过节挂灯笼,他又做起灯笼生意,发了大财,更是养尊处优。

“请求周局协调检察院后,我在看守所里见了胡少成,七十多岁的人了,隐约中一点军人气质,倒是像五十多岁的人。他给我讲了解放前很多故事,大部分都是艳事。讲到杀死继女蒲小芳,他还认为自己在理,说蒲小芳妈妈死后,蒲小芳也离了婚,‘我叫她和我结婚,好名正言顺继承我的万贯家财,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结果蒲小芳非说我们差了辈份,实际是嫌我年纪大!她对我冷漠,却天天在外找人鬼混……一个女人,拿给哪个X不是X呢!’”

“我当时听着都脸红!”曹德权讲到这里很是气愤,“面前这个龌龊之人,与周局说的‘胡公子’,简直天壤之别。” 

“他为啥找得到官茅厕丢人脑壳呢?”

“文革后期,胡少成因为倒卖票证,在水陆码头劳动改造,拖过板板车,经常到那个官茅厕解手。”

刘三哥这时插过话说:“那时还没有修税务所,公路边一眼就望得见官茅厕。那时,官茅厕是个正经公共厕所呢!”


      

后记

那一年,胡少成杀人抛尸,三地市立案、三地市合作破案、三地市都被记功。

作家曹德权将此案写成报告文学《尸头奇案》,以弘扬警察神勇,在多家公安内部刊物发表。曹德权去世前两年,即2008年,《尸头奇案》收入他的专集《铁血警魂》中。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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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6-6 04: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箱丢失的现金差点牵出红楼走私案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昨天

 《烈日灼心》剧照


1999年,厦门远华案起获,人们看见了奢华糜烂的红楼,却没有看见红楼设立之前,那些被小轿车送到码头海关的游动妓女。而她们,许多是出自我们小镇上的下岗职工,她们吹着海风,用肉体换得一箱子一箱子的人民币,支撑着小镇的虚假繁荣。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 | 连载08



1995年立夏后,派出所院子里的枇杷树果子出奇的旺,一阵河风吹过,就能落下十几粒。附近的小孩子一波拉一波拉跑进来捡,被眼宽的煮饭阿姨望见,再用槎头扫帚,一波拉一波拉赶出去。

煮饭阿姨姓吕,早年间死了丈夫。吕阿姨的丈夫姓周,之前曾是三居委会的治保主任,和派出所所长一起共过事,所以吕阿姨在派出所的地位,甚至超出了联防队员。

一个周日上午,吕阿姨摘了半铁盆枇杷,仔细剥了皮,撒上白砂糖,放大石缸里冰镇。中午饭迟迟未开,我去催了几次,吕阿姨老说牛筋未火巴(读音pā,四川方言,指食物熟透而柔软),叫我们再等等。

到了将近午后一点,一个涂脂抹粉的女子挎个包进来,我正要询问,就见吕阿姨冲下石阶,将女子迎进饭厅里,一一向我们介绍。女子姓周,是吕阿姨的幺女,才从厦门回来。

周幺女闷头吃饭,心里有什么事,一脸不高兴。等她吃完饭,吕阿姨端出枇杷,请大家吃。我和联防队长刘三哥在一旁旋酒。

女民警润芹也在一边,拈粒枇杷放嘴里,和周幺女有一搭无一搭地摆龙门阵。二人说得投机,周幺女还把耳环取下来,递给润芹看。

“真的是金子的么?”润芹两眼发光,仔细掂量。

“不是金子的我还不戴呢!”周幺女噘着嘴,一脸不屑。

我端起酒杯还未喝,眼见润芹把耳环放进了嘴里,稍顿,再吐到手掌里,高兴地说:“真的是金子呢!”

那边,吕阿姨一把抢过去,一看,两娘母立即变了脸。

周幺女怒嗔:“你咬了这么大一个缺,耳环我不要了!”

吕阿姨也在一旁抱怨:“你嘴真唠糙,看就看嘛!”

“电影上验金子,不是要咬一口么……”润芹还在一旁狡辩。

我和三哥看得好笑,以为她们吵吵就过了,没想到吕阿姨两娘母还认了真,不依不饶,非要润芹原价买了去。

润芹脸红筋涨,实在没什么办法,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家的窘境:丈夫粮站下了岗,派出所才分了购置房,哪里来的买金耳环的钱。

我便说:“拿来我看看!”

吕阿姨立刻把耳环捧过来,果然有一个牙痕。我帮润芹说话:“又不少半分,晃眼一看,也不影响美观嘛!”

吕阿姨一把收回耳环:“小潘,你不公道哈,明天上班我找所长讨公道去。”

我来了气:“什么公道不公道,一个破耳环。你说,多少钱买的?发票呢?”

周幺女马上说:“没得发票,八克重,六十多元一克呢!”

“四百元卖给我,要干就干。”我故意压了价。周幺女却满面笑容,从她妈手里拿过耳环,递给了我。

说都说了,我只得回宿舍找老婆做工作,讨得存折,去街上取了钱,回来交到周幺女手上:“俗话说,金银不露白,你到好,还取来显摆,真有你的。”

周幺女听了倒也满不在意,笑嘻嘻地谢过,娇滴滴地说:“潘哥哥,小妹还有事求你!”

“你们去大城市找了钱的人,有事求我?”

“本来想亲自找所长的,看你这样义气,我就求你好了。”

“啥子事快说,我想睡午觉了。”

“我们的密码箱,在路上丢了。”

“密码箱?哪条路?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可管不着。”

“就在出城到水陆码头的客车上,该水陆派出所管的。”

“客车是哪里的呢?”

“就是县城到酒都的。”

“密码箱里有啥呢?”

周幺女嗫嚅起来,我多次催问,才开口说:“有些衣物,还有我们在厦门打工的工资,加起来有几千元吧。”

我顿时火冒三丈:“你到派出所那么久不说,原来是几千元的大案子!我当着你妈给你说,找得到就找,找不到我也不得给你立案!”

我随即转身喊上驾驶员小兰,带着刘三哥和周幺女,疾驰出派出所。过黄雕章家门口时,周幺女忽然喊着要下车,等了会儿周幺女转来,手上多了条“555”烟,要塞给我,被我一口回绝:“找得到找不到,还不一定,再说,我还怕你跟所长宠嘴呢。”

警车驶出小镇。

想起周幺女在黄雕章家门口上上下下,又想起黄雕章那个在“周道亨卖淫案”中成了“漏网之鱼”的妹子黄家芳,我心里泛起些许狐疑:黄雕章主业刻章,副业做假五粮液,他幺妹黄家芳又是卖淫案的组织者之一,周幺女是不是跟他们一丘之貉呢?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赶到酒都汽车站,下车就找到车站保卫科。

保卫科赵科长说,“没有驾驶员交来什么密码箱啊”。我们又请赵科长带路,找到驾驶员的住处,敲开屋门,驾驶员大概在睡午觉,蹙眉蹙眼地开了门。一行人跟进屋,说了我们要找的东西,驾驶员便说密码箱叫售票员拿去了。又找到售票员的家,售票员母亲说,售票员前脚刚出门,去修箱子了。问了个大概追出去,远远就望见几百米外的一个修理铺子,售票员正站在门口。

我们刚过去,修理师傅就把密码箱打开了。售票员看了一眼,吓得脸青唇白,转身就想跑,小兰、三哥赶忙把她拦住。我进去一看,密码箱里是满满一箱子五十元人民币。

大家顿时尴尬了,一个个立在修理铺里,好半天没说话,好像都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还是赵科长反应快,立即上前将密码箱合上,交给我说:“这下没事了,完璧归赵,皆大欢喜哈。”

隔了十几秒我才反应过来,赵科长就是想大事化小,把一个非法占有的案子变成一档“寻物启事”,好让他们车站的员工逃避法律制裁;而我这边的报案人周幺女,谎话连篇,报案时把满满一箱子钱说成几千元,显然也是问题严重。

问了售票员和修理师傅,他们都表示没有动过里面的钱。迟疑会儿,我说:“赵科长,咱们一起清点一下,简单做一个提取笔录。”

赵科长同意,清点完,十一万元。我将密码箱放在腿上垫着,写了“物证提取笔录”。赵科长、售票员、驾驶员都签了字,当我喊修理师傅签字时,赵科长递了个眼色,说算了——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修理师傅签了,这个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对车站的人不利。

办完事情,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我谢绝了赵科长招待吃饭的邀请,说:“案件性质,我向领导汇报了才能够定,还麻烦保卫科把这件事做个调查报告,咱们明天电话里联系。”

再回到水陆码头,天刚擦黑。我对周幺女说:“这个密码箱,暂时也不敢给你,等明天领导研究了再说。”

周幺女欲言又止,又在黄雕章门口下车而去。

 ●  ●  ● 

回到家,正准备吃饭,刘三哥敲门进来,说周幺女要请喝酒表示感谢。我说:“这顿酒怕喝不得啊。”

三哥说:“啥子喝不得?依吕阿姨和所长的关系,钱肯定是一文不少要退的。我还敢打赌,这个事情也不会立案。”

我看看饭桌上的凉拌四季豆和清炒黄瓜,放下筷子。路上,刘三哥又说:“我们去喝它一顿酒,谨防还发现得了一些板样。”

吃饭是在码头上的名菜馆“金牌鱼”。不出我的预料,黄雕章果然在,还有一个不认识的漂亮女孩,长得比我高,说是和周幺女一起打工的,还有一个码头大哥李鼓眼,是他们专叫来陪酒的。

饭桌上摆了两瓶五粮液,菜还未上,说是等我点,我说:“三哥内行,三哥点吧。”

黄雕章开着酒,我问:“是不是你们产的假酒啊?”

黄雕章听了也不脸红:“兄弟,就算我产假酒,也不得拿给公安喝嘛,一百个放心,尽情喝,我拿了一件来。”

我拿捏着说:“怕不是你拿的酒哟,是人家周幺女和你幺妹出的钱吧!”

黄雕章马上拉下脸:“潘公安,我幺妹被你们追了四五年,我妈死也没回来,我心子痛啊!昨天我同老尹、老王一起吃饭,我还找他们说聊斋(方言,慢慢说事)呢!”

老尹是县上政法委书记,老王是我们公安局局长,黄雕章手下有个原子印章公司,就是和公安局合办的,听人说这二位领导都占了股份,他们关系好,经常你来我往的,大家都知道,不然黄家芳几年前在卖淫案子里半路上也跑不脱。

我的心思在酒上:“这个事不说了,反正她和周道亨的案子,也不是我办的。”

李鼓眼顺着话,端起酒杯打圆场:“老黄,你妹的事关人家潘公安屁事?两个幺妹今天从大城市回来,大家高高兴兴喝酒。”说着和我碰了一杯,一干而净,喝完李鼓眼又说:“上周我去看守所,周道亨在里面混得好着呢。”

黄雕章没有开腔。我知道,周道亨一日不死,他妹就见不得天日,也就不再搭话。

整顿饭全是周幺女和漂亮妹子轮流敬酒,原来她们也是海量,六瓶酒喝得干干净净。



星期一刚上班,所长就把叫我到他办公室。

“小潘啦,昨天辛苦了!”

“我值班嘛,该我的,有什么辛苦。”

所长随即就说了说他的意见,大意就是:辖区企业垮杆多,老百姓到外面找点钱也不容易;还有,车站的人就算有点贪心,也没有造成后果。“这个事情,把钱退还周幺女她们,就算完结了”。

我也没什么异议,临出门,所长又说:“小潘呀,昨晚上喝高兴了吧,好酒也不要贪杯哦!”

我红了脸,急急忙忙逃出去。

 ●  ●  ● 

那一阵码头上没有发生什么大案,倒是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有一天,河坝里忽然停了一辆奥迪,隔了四五天都没有人开走,相邻的河对面派出所,就把车搬到了他们所里。再隔了一阵,派出所又把车运到成都,花了几万元修好了开回来,这辆车就成了全市不多的好车之一。每每在路上相遇,对面派出所的钟所长总是驾驶奥迪车快速超过我们,回头在窗口向我们挥手致意,再一溜烟,把我们的通工牌警车丢下几里地。

再有,辖区四五个女子,都到派出所打证明,说要去和台湾人结婚。我问刘三哥,这些人怎么认识台湾人呢?三哥笑着说:“海边认识的吧,可能是周道亨做的媒子欸。”

我就猜到了,还是周道亨。

周道亨就是我们码头三居委会的人,1992年被捕。当年,他的案件应该算是全国首起因组织强迫卖淫被全国人大法工委督查、最后执行死刑的案件。

案件的爆发点,就在三居委会,是一个江姓军官妹妹失踪案引出来的。案发多时,江军官见基层一直没有什么音信,就将情况反映到省公安厅,省厅指示下来,县局因此组织专案组,七下海南,不仅解救出了江军官妹子,还挖出了这宗震惊全国的卖淫案。

该案涉及本埠妇女六十余名,外地妇女三十几名,大部分妇女是自愿的,但其中还是一部分妇女是被诱拐强迫的,其中一名学生,还被周道亨强奸了。

破获这个案件,专案组也费了很多功夫。比如,从海南带回周道亨、周道福等嫌疑人时,被当地公安阻止,在宾馆里耗了好几天,后来还是四川和海南省厅都出面协调后,嫌疑人才得以押回。

另外,我们自己的队伍也出了内鬼,犯罪主要嫌疑人黄家芳,即黄雕章的幺妹,竟然在火车上跑脱了。

全国人大关注此案后,对案件质量要求甚高。加上黄家芳也一直未到案,因此三年都没有判决。

 ●  ●  ● 

这一年临近中秋,局里又抽我参加了周道亨专案组。其实在公安口,周道亨专案组早撤了,只有法院喊检察院补材料时,检察院才喊公安口去干。

这次抽我去调查的补充材料,是法院得到周道亨检举,说黄家芳在厦门组织卖淫,主要是帮走私集团伙去色贿码头海关人员。

检举材料里,明确提到了厦门海关同益码头的几个人名。有名有姓有地址,如果查证属实,一是根据线索可能抓住黄家芳,二是周道亨检举有功,可能因此免除死刑。

此行要去查的,一个叫X中华,一个叫X山鹰。

专案组当年在海南宾馆被困,尽管没有亲历现场,但仍让我心有戚戚。咱一个乡村小警察,被安排去厦门大城市查案,心里不由忐忑,实在不敢贸然前往。

思前想后,我对所长说:“周幺女她们,那么巧也从厦门回来,依据我的判断,估计她们是和黄家芳一起从事卖淫活动,也许黄家芳就在我们码头上呢?是不是先把周幺女两个拿来问问,兴许顺藤摸瓜,就抓了黄家芳。”

所长冷笑两声:“我还一直说你聪明。周道亨的案子至今未判,黄家芳敢回来吗?她妈死不也没有回来吗?再说,你无缘无故,凭什么怀疑周幺女是卖淫妇女,还说和黄家芳有关系?你小说读多了吧!”

我一时语塞,所长又和蔼地说:“你就当去旅游嘛。马上要过节了,去大城市消费高,如果报销不够,多的差费,所里捡搞。”

我问:“坐火车要几天几夜,可以坐卧铺不?”

所长笑着:“坐卧铺?干了公安几十年,我还没有坐过呢!”

我顿了下:“我带刘三哥一起去吧,他见识多。”

所长点头同意。



当天,我和刘三哥就提了包换洗衣物,小兰驾车,先去县局开了介绍信,再到中院复印了周道亨的检举材料,然后直到火车站,乘当晚成都到昆明的过境慢车。

知道大机关、大单位不好惹,除开了厦门海关和同益码头的介绍外,我还要了几份空白介绍信,以防海关码头不配合,做万全之备。

坐了一天两夜火车,才终于到了昆明。出站后,急忙找了旅社睡觉,睡到晌午,洗澡吃饭后,继续去火车站排轮子购票。

火车上苦了五十多个小时,倒车换船,在厦门市区瞎转悠了半天。第二天买了市区地图,才弄清了大致线路。那时海沧大桥还没有修,坐了大海船,才到了岛上,在厦门市公安局水陆分局附近找个小旅社住下,养精蓄锐。

第二天一早到水陆分局,值班的张同志看了介绍信上写的“水陆派出所”单位,十分高兴:“俗话说天下公安是一家,水陆派出所和咱水陆分局,更是一家人啊,有什么事直说,咱们坚决支持。”

听我们介绍了要调查了解的事项,张同志又说:“卖淫嫖娼,在厦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不过你们说的,送卖淫妇女到码头上给海关干部,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样吧,我认识海关保卫处的杨科长,你们四川老乡,我跟他电话联系一下,如果在,你们现在就过去。”

我和刘三哥会心一笑,连声感谢。

张同志一个电话过去,找到了杨科长,简单交代几句,杨科长叫我们当即过去。道谢了张同志出门,两人花五元钱打了摩的,直到厦门海关门口。到警卫室,还没有说完话,警卫就说:“找杨科长的吧?对面的108办公室。”

杨科长见到我们,如遇亲人,泡茶敬烟,十分热情。原来他是重庆荣昌县人,离我们百十里地,小时候到盐都走亲戚,还观过盐都盛大的灯会,后来当兵转业,才到的厦门海关。

我们又将此行目的讲了一遍,杨科长说:“只要是我们海关的人,肯定查得到,不过……我建议二位只查卖淫嫖娼的事,什么走私的事,休要再与人提起,对大家都不好。”

杨科长说完,说去户籍股,叫我们喝茶等着。

要到中午,杨科长回来说:“让两个老乡失望哈,我们海关查无此二人。不过,你们说的人可能是同益码头的,码头上的人,我们管不着,属于交通局轮船公司。”

见我和三哥有些气馁,杨科长说:“走,先吃饭去。人是铁饭是钢,钢火加足了,才好干活路。”

几天来,第一次听见彻头彻尾的乡音,我和三哥十分感动,决定放下心事,和老乡干顿烧酒。

杨科长在厦门工作多年,早已经不喝白酒。我和三哥喝了瓶杨科长推荐的金门高粱酒,他自己喝啤酒作陪。结账时才发现,那高粱酒竟然要一百多元一瓶。我说:“老杨,说老实话,金门高粱酒,比起我们四川的高粱酒,口味差老远了,可价格贵了几十倍呢!”

杨科长笑笑:“谁说不是呢!”



和杨科长喝过酒后,我和三哥回旅社睡觉,可两人都睡不着。

我说:“这支中华和这只山鹰,怕难找了。三哥你说,二人的名字咋取得那么高大上呢?中华,咱抽不起,山鹰,咱抓不住,是不是不好的征兆啊?”

三哥也感慨:“就算找到了二人,还要去找送卖淫女的走私犯,找到走私犯,才找得到黄家芳,兄弟,你领了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我叹口气:“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那么远,那么苦,来都来了,还是要查下去呀。”

第二天一早,我穿了二级警司的干净警服,和刘三哥租了辆摩的,沿湖滨西路,到了湖滨北路的同益码头。

即使见我穿着警服,码头的门卫也不让我进去。理论了好一阵,门卫又不知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说我们要找X中华、X山鹰。

我和刘三哥,站在骄阳下等得满身是汗,隔了近一小时,里面出来个精瘦的人,看了我的介绍信,却并不让穿便服的刘三哥进去,只领了我一人,一路穿过一排排码好的货柜。

路上,那人问我找这两个人什么事。怕码头不配合,我故意往轻松里说:“涉及死刑案件中一逃犯的事,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看他们晓得不。”

那人没有多说什么,领我到海堤边一个货柜改成的办公室里,找了罐啤酒给我,叫我等一下,他去找领导。

我站在门口,打量四周。从入口到这个货柜办公室,起码有一里多地,沿途都是密密麻麻的货柜,附近的行车还在装卸,远远近近,船笛声此起彼伏。

在门口望了一阵,手里的啤酒也已经喝完,还不见来人。我走到里面的电风扇下坐着,端详起办公室里的东西。右手柜壁挂了几本簿册,左手柜壁上,贴了一些规章制度。

正端详得认真,听见身后有异响,等我回过头去,见两扇货柜门已经关闭了大半。我急忙奔过去抵挡,外面的气力显然更大。很快,我就被完全关闭在黑暗里。

先是一阵慌乱,心里做了无数设想。后来平静下来,看了夜光表的时间——“9:34”。

“三十四,先是死。”我摇摇头,从提包里把“小砸炮”(六四式手枪)摸出来,取出弹夹,数了一下,满满七粒。

“我郑重警告你们,非法关押公安干警是违法犯罪行为,我请你们认清错误,及时改正,不然你们将受到法律的严惩。”

我喊一阵,没人应。歇会儿又喊,可外面只有汽笛声和装卸货柜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回答我。

到了十点,到了十一点,外面还是没有动静。我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刘三哥也被困住了?他没有去找杨科长,也没有去水陆分局报警吗?

到了十二点,还是没有人来。

我对自己说,只要不把货柜扔进海里,老子就死不成。又想,这是他们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些资料,怎么会扔进海里呢。

十二点四十左右,货柜门传来声响,一束强烈的光线涌进来。我虚起眼睛,用枪指向门口,杨科长的声音传来:“老乡啊,是我杨科长啊……你们他妈的简直无法无天!”

我努力认出来杨科长,这才松懈下来。

门口还有个胖子,不断向杨科长赔不是。杨科长拉着我的手说:“实在对不起,我去通达码头,赶回来迟了。”

“和我一起的刘三哥呢?”

杨科长说:“在我们海关办公室呢,就是他来找的我,没得事。”

枪还持在手里,我指着胖子,气得发抖:“你们真是胆大妄为,这厦门就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胖子连赔不是,嘴里骂着不在眼前的什么人。

我知道此处不可久留,听从杨科长的安排,出门坐了海关的警车,一路默默无语,回到海关,再接上刘三哥,被杨科长送回旅社。

旅社门口,杨科长拿出一份盖了公章的证明材料给我。我接过一看,上面写了X中华、X山鹰查无此人的证实内容,我接过来,装进提包里。

回川路上,刘三哥告诉我,当我被关押后迟迟没有出来时,他在码头上的摩的司机那里了解到,同益码头是厦门远华公司走私香烟的窝子,就是本地警察,也没有哪个敢进码头查什么事情。

去摸老虎屁股,我们活该。

 ●  ●  ● 

后记

那年回来之后,我用厦门海关保卫科的证明材料,做了周道亨检举材料的复证,否定了他所期望的将功赎罪。

同年底,全国人大批复下来,周道亨被判处死刑,周道福被判处无期徒刑。作为该案的重要嫌疑人黄家芳,因为其兄黄雕章和某些领导的特殊关系,成了漏网之鱼。

隔了一年,黄家芳重新出现,她在县城开起一家高档歌厅,周幺女在里面做客服经理。

1999年,厦门远华案震惊全国,人们看见了奢华糜烂的红楼,却没有看见红楼设立之前,那些被小轿车送到码头海关的游动妓女;而她们,许多是出自我们小镇上的下岗职工,她们吹着海风,用肉体换得一箱子一箱子的人民币,支撑着小镇的虚假繁荣。

不知道黄家芳、周幺女,是不是也曾经吹着海风,行走在海关码头里。

后来,央视上有一期节目,对远华案涉案犯罪分子进行专访,我看见了同益码头X中华、X山鹰两人的名字:X中华是码头编排组长,X山鹰是码头经理。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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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4 08: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77个贼,来听我的演唱会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18-07-26

感谢谭维维,为家乡做了大贡献——牵头搞个演唱会,才让我们得以一举捣毁两大扒窃团伙。


配图 |  《轻松+愉快》剧照


八零年代的老警旧事丨连载09



邓老四和廖小诗讲述这段旧事时,是2018年的春节。

那天,我们四个又聚在他家别墅的地下酒窖里。灯光鹅黄,邓老四穿着一身上白下蓝的警服倚在大酒坛上,红绒领章把他的脸颊衬托得彤红。警服还是78式的,他父亲的。

邓老四和张红手上,各端一杯有年份红酒。我的高脚杯里,是一大杯上十年的小高粱陈酒,微黄、醇香。

本文的另一个主人公廖小诗,邓老四往来多年的老朋友,此时正倚坐在藤椅上,面前放着一杯清茶,夹着一支名贵香烟。烟尘在他面前朦胧,缠绕不散。

地下室除了几千斤高粱酒和几百瓶红酒、白酒,还立着两个老式柏木衣橱。一个衣橱放了新中国各个时期的警察制服,一个衣橱放的是明清以来的各类冷兵器。衣橱之间的书桌上,放了四五十本工作笔记。

邓老四有些醉,还有些煽情:“这几十本日记,就是我的大半生啊!这个地下室,就是我独醉的地方,一个人唱歌的地方……是我在半夜里,穿起各种警服、走一二一的地方……”

大家纷纷颔首。

张红、邓老四和我,曾经号称县城警界的“拼命三郎”,特别是邓老四,在我离开水陆派出所后,他以暴制暴,才净化了水陆码头那片黑黢黢的天空。现在,我和老张都离开了公安系统,只有老四还在坚持着那份念想。

此案发生时,我已离开了派出所。文章中的“我”,是邓老四。




2005年10月的最后一天,艳阳高照。

从荷花池载货出来的人力三轮车、板车、微型卡车,全码着高高的货物,朝城北的汽车站、火车北站挤去。有进货少的乡下老板,肩抗着鼓凸的编织袋,头和脸都藏在包裹下,远看只有两条腿脚在路上疾行。

廖小诗正在川渝茶旅店门口的檐坎上,独自坐在放青花盆栽兰草的茶桌旁,另外三四张茶桌,零零落落坐了几个社团小幺弟。

成都荷花池批发市场,是全国十大市场之一。从业者十余万人,日进场交易人数三十多万,大家都挤在三四十万平方米的地盘上,说是摩肩接踵一点不过分。

“社团这些同志哥呵,太散漫了!”廖小诗很拿自己的身份当回事,他掏出橙色鹿皮手包里的手机,眼看时间就到十点了。

“廖主任,抽支烟!”断指小湖北,从隔壁茶桌过来,敬了廖小诗一支中华。

廖小诗二指搓着香烟,眼皮也没有抬:“今早又起砍(开张)了?”

“报告主任,我和小宋挖了个五千五的肥皮子(钱多的包),老罗开了个窗(扒上衣口袋),也有千多块。”

“兄弟们辛苦了,这是明天出师演唱会的吉兆啊!”

卖报纸的跛脚佬“报童”,挨着店户转了过来。廖小诗一如既往要了,一份《华西都市报》,一份《成都商报》,随手摸了张五块钱,嘴上说着“不用找了”,然后低头翻看各版面。

在“文化娱乐版”上,果然有“群星璀璨,光耀江阳”的报道。里面说陈慧琳、韩红、孙楠、容中尔甲、谭维维、超女何洁等,将于11月3日晚到富顺演出,央视花旦董卿做主持。

谭维维是廖小诗家乡富顺县人,据说这次演唱会就是她邀约的。

上一轮鸡年,谭维维还不是很有名气,但她的家乡富顺县却对她有许多期翼:县城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最大的香辣酱企业,全都由她做形象代言人。巨幅海报从城西挂到城东,全县人个个都以这个甜美的姑娘为傲。乡人去到外地,怕别人记不住自己是哪里人,往往也要加一句:“谭维维就是我们那趟儿出来的。”

谈起谭维维,谁都是津津乐道——穿风衣、大眼睛、调皮、可爱,最重要的是,没忘本——“流水沟(永年镇)长大的娃儿嘛,我和她老汉干少了(很多次)烧酒!”

1996年,廖小诗自1996年辞掉村里代课教师的工作到了荷花池,从缝纫匠人,奋斗到开店小老板,再到遭遇盗骗破产,去市场做保安。如今,他公开身份是荷花池市场保安部办公室主任,私底下则是荷花池片区扒窃团伙军师。

富顺县是人口大县,缝纫之乡,单在荷花池的务工人数,就在三千人以上。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就出山,这也是廖小诗辞掉教师工作出来的原因。

廖小诗的A面B面身份,老乡大都知道,大多也都支持。能有这么个老乡,既在市场管理部门,又是“黑道军师”,老乡们做起事来多少也觉得安心——毕竟咱黑白两道都有自己人啊!

至于家乡名人谭维维,在文艺范的廖小诗心里,倒没有郭敬明有分量。好多年里,“我同学张冈的学生郭敬明”都是他的口头禅,但这话一出口,也总有人乐,“人家上节目,都说自己是成都人,你还好意思拿他来说?”此时,口才甚好的廖小诗也嗫嚅起来:“富顺才子内江官,他就是我们富顺的当代才子嘛!”




十一点过,李叔、胖嫂脚前脚后进了茶馆。李叔后面跟的是黄幺妹,胖嫂后面跟的是陈亮。李叔、胖嫂二人虽分居几年,各自屋里也养了绞家(情人),但这样明目张胆一起带出来,廖小诗还是第一次见。

廖小诗连忙站起来,喊幺师泡茶。自己则从上席挪到左席,李叔坐了上首,胖嫂迎面而坐。黄幺妹和陈亮,则到一旁的幺弟伙茶桌上落坐。

李叔二指捻起盖碗,在茶水上荡漾,把茶沫撇到一起,再轻扬盖碗,茶沫越过胖嫂耳边,飞落到三尺开外的地上。

胖嫂圆瞋杏眼,还未开口,李叔拿眼瞥陈亮,声音倒是不大:“这头牤牛,大姐你吃得消?”

胖嫂不甘示弱,大声回:“李大哥怕是吃黄幺妹的嫩草草吃嗝了,不消化吧?”

廖小诗连忙站起来,向双方作揖:“大哥大嫂,明天大事在即,可不要自家作乱哦!”

胖嫂“哼”一声拿脸望街上,李叔拿手示意廖小诗坐下:“我们两口子吵归吵,没得事得!进入正题,说说富顺那边现场情况。”

“今早老表王三一早打电话来说,富顺一中操场内舞台、临时厕所、检票通道已经搭好,演唱会在一中校内搞肯定不得变。至于停车场设在哪里,现在还不明确,只有到现场勘查后才清楚。”

李叔端起茶碗咂一口:“停车地点很重要,我们要记住去年酒都演唱会的教训,不要车子离现场远了,兄弟伙递货(转移赃物)不方便。富顺你熟悉,如果停车场实在远了,这次踩盘子(事前探风)时,你重点要在背街小巷,找个线路最近的地方,便于我们递货和撤离。”

“一定一定!”廖小诗诺诺连声。

“另外,你知道规矩,有行动是不能够带手机的。你这次做先行官,特批你带手机,但记住一定要在富顺买一张摔卡(临时卡)。我们一行,也只有我和朱老六带个便宜手机,方便联系,必要时我们会扔掉。”

“哪个朱老六哦?”

李叔这才坐直身子,嘴巴凑到廖小诗耳边说:“重庆的兄弟伙,黄幺妹的后家湖北帮!”

看见廖小诗犹疑,李叔补充了几句:“以去年酒都演唱会的规模看,这次观众定然不少。露天坝的东西,我们吃不完,让友好城市的兄弟伙分着吃点,也算个人情。今后重庆方向有什么大型活动,大家也好合作,这才是江湖道说的你来我往。”

廖小诗还想说点什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11点35了,匆匆招了个出租车,起身往梁家巷车站而去。

到了车站,乘正午1点到富顺的长途车。客车一启动,廖小诗就给王三打电话,说预计4点钟到富顺。王三在电话里说:“我在西湖塘等老表,喝哈(会儿)茶,看看荷花,晚上才给你接风。”

廖小诗电话里说:“自打到成都后,倒是很久没在西湖塘喝茶了。人不要多哈,就我们两个,低调一点。”

电话那头王三连声应“是”。




廖小诗和王三通电话时,王三正和我在县城清馨阁茶坊的包间里喝茶。也就是前一天,线人王三在刑警队门口探头探脑,正逢我开着小奥拓出去,被我一把拉上车,一顿日诀():

“喊你不要抛头露面,我们是单线联系。被人看破了,吃亏的是你自己。”

那年代,县局还没有成立情报大队,一般一个分县局只有一两名专职的情报侦查员,我当时是其中之一。而王三,是我在盗扒方面的线人。

把王三载到偏静的南环路边停下,王三才将情报反馈给了我。一开始听说是如此大规模的扒窃活动,我并不是很相信。王三此前吸过毒,有吸毒史的线人,往往胆大妄为,用假情报骗取公安经费,不是没有可能。在我的反复盘问后,王三赶忙说了,去年酒都演唱会的扒窃大案,也是这伙人做的,我这才信了。

据去年酒都公安局的通报,那场演唱会,观众登记被盗财物近百万。现场虽抓到了十几个扒哥,竟没有查到一丝财物。那时刑法还没有修订,讲究捉贼拿赃,没有证据,抓获的十几个扒哥只有眼睁睁地放了。一起实实在在的扒窃大案,就一直悬在那里。

“冯小刚的《天下无贼》,真有生活基础啊!”我叹了一声。

王三开出了两个情报交换条件:一是如果抓住了他老表廖小诗,自己要免予处罚,还要奖励;二是先给他几百元钱做活动经费,案件办成功,也要给与奖励。

这两点都不是问题,我一口答应下来。同时,我也提出一个条件:廖小诗一进入富顺,必须在我的控制之下,好以此掌握犯罪团伙的活动情况,我还答应他,“如果案值大,奖励还会提高”。

因此,11月2日一大早,我就把王三接到茶坊的单间里,跟踪成都方向的信息。廖小诗从成都一出发,我立即将情报报告给了葛大队长和分管的朱副局长。葛队在电话里反复交待:“你一定要盯紧犯罪团伙行动轨迹,我们组织队伍警戒抓捕,你不用出面。”

等到下午3点,我叫王三打廖小诗电话,问到哪里了。廖小诗回复说到内宜高速出口了,面前的花茶,早已被我们喝得淡而无味,服务员端茶敲门时,还递了一条中华进来,我莫名其妙,王三却嬉皮笑脸:“我叫的,面子要撑起噻!前年我去成都跑警报,廖老表他们还不是天天管吃管住,还管我的中华烟。”

“你妈抽二十几元的云烟要死人啊!几百元一条,你以为老子开银行哦?”

每次见面,王三都想刮我一层油。好在他的信息质量高,我每次找领导报销时,领导也没有多说什么。

又过二十来分钟,估计廖小诗要到站了,王三打电话跟廖小诗说:西湖塘人多眼杂,打个出租车到清馨阁茶坊216雅间。廖小诗没有多说什么,再隔十几分钟,服务员敲门,领进来一个中等个子的人。

来人皮肤白皙,眼圈深青,眼睛细黑,长发油亮,夹小皮包的左手上一只大金戒指。瞬间的惊疑和慌乱后,廖小诗坐在了我的对面。喝了口茶,拿阴郁的眼神望着王三,王三忐忑地说明:“邓四哥是个江湖警察,耿直得很。这件事完成后,今后你在富顺有什么麻烦,他一定会帮忙的。”

“我在成都生活得好好的,会到富顺找啥子麻烦?”

我说:“话不要说那么绝,人在江湖操,哪个不挨刀。你本是富顺人,山不转水转,你离得开富顺吗?今天你不是到富顺了吗?”

口水说干,廖小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并不表示配合。最后我使出杀手锏:“既然我们谈不拢,我叫酒都市公安局跟你谈,谈谈去年演唱会的事。估计要是你们见面谈,恐怕不是在茶坊里,而是在看守所里了!”

廖小诗再狠狠地望王三,王三低着头,尴尬地看自己的腿抖。廖小诗将手里的皮夹放在桌上,双手在桌子上一摊,一声悠长的哀怨:“你们,断了我的生路哦!”




晚上7点过,吃过晚饭,我和廖小诗、王三乘着夜色,开车到一中演唱会现场、晨光大道停车场等地方,仔细走了几圈。路过手机店时,我买了一张卡给廖小诗。一路上,廖小诗和王三闷闷不乐地抽烟。到宾馆门口,派出所来增援的小曾拉开车门,一股浓烟就随我的咳嗽声滚出来,小曾还调侃说:“你们放了烟幕弹啊?”。

宾馆房间本来是两人间,小曾早叫服务员加了两张钢丝床。王三、廖小诗睡席梦思床,我和小曾睡钢丝床。房间多添了两张床显得十分局促,大家只好坐在床脚头交谈。在我的催促下,廖小诗这才跟李叔打了电话。

李叔几年前到过富顺,何况干扒窃这个行当,对交通线是必须敏感的。经廖小诗详细介绍一番,李叔电话里就理顺了从内宜高速下车后的行车路线、停车区域和演出地点。

我示意廖小诗问那几个问题,廖小诗就问李叔,什么时间到、多少车、多少人以及重庆来人的情况,李叔果然是老鬼,在电话那头咳嗽了几声:“现在我说不清楚啊,人到了就晓得了。”

详细询问了李叔团伙骨干人员的长相特征、作案手法和特点、运输工具车型牌照之后,我把信息立即向葛队作了汇报。葛队电话里说,已经向市局请求支援,力量有保障,叫我这里跟进犯罪团伙信息,不要出宾馆,如果李叔非要叫廖小诗去现场,要我立即报告,好安排警力跟踪。

为了安全控制廖小诗,我给廖小诗的要求是,尽量避免与李叔见面,有事电话里联系。

11月3日早晨9点钟,廖小诗与李叔打电话,李叔却联系不上了。我也慌了神,问是不是李叔察觉了什么,躲了。廖小诗在镜子前仔细地刮脸、修鼻毛、涂润肤霜,好一阵才搞完,先叫王三泡茶,茶泡好、喝了一口才说:“李叔啊,就是晓得我被你们抓了,他也不会放过这单生意的。你不要把他看瘪了!”

接着,廖小诗又讲了李叔一些情况。

李叔是重庆人,自小就在码头上做钳工(扒窃)。重庆码头钳工本来分两帮,一帮本地重庆人,一帮湖北佬。那时胖嫂不过二十来岁,年轻漂亮,跟的是湖北帮的佛爷(扒窃大佬),一次两帮火拼时,佛爷被重庆帮砍了吃饭的拇指食指。扒窃这个行当,拇指食指没了,人就算废了,胖嫂这才跟了重庆帮的李叔。

李叔怕本帮的兄弟伙闲话,于是带了胖嫂和十几名徒弟,到成都荷花池打天下。那时荷花池刚建批发市场,只是几十亩面积的小地方,后来发展到上千亩,市场逐渐兴旺,李叔胖嫂也才发达起来。听说他们的一儿两女都在国外,两人在成都购置了好几套房产。

廖小诗讲得眉飞色舞。我看着他油滑的面孔,心里不住地想,这个曾经的人民教师啊。




李叔失去联系,县局立即加强了成都、重庆方向进入县城车辆的监控。11月3日下午4点过,我在宾馆里焦急地询问葛队监控情况。

葛队说,已经发现一辆成都牌照的依维柯客车了,但嫌疑人跟丢了,一路上等候入场的观众实在太多,“现场抓捕估计不得行,我们准备在高速路口,盗贼返程时行动。”

电话里,葛队还叫我和小曾看好线人,不许离开宾馆。

宾馆里清风雅静,房客都去看演唱会了,大部分服务员也去了。小曾叫服务员安排盒饭,留下的服务员分不开身,还是小曾自己到宾馆外的小餐馆,提了几袋饭菜。

宾馆里,王三不断地调换频道,希望找到演唱会的直播,但电视上什么也没有,我们这种小地方,那时候也没有直播。

“有什么看头!”廖小诗有点气,“谭维维她妈还是我的表亲呢,按理该高看她娃儿一眼,但比起郭敬明的社会价值,就差远了!”

我早年在西藏当兵时,就是个文艺爱好者,十分喜欢谭维维唱的《青藏高原》,不认同廖小诗的观点:“人家谭维维,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唱过歌——世界级的艺术殿堂!只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不要厚此薄彼。”

大家扯南山聊北海,好不容易到了晚上7点,葛队打电话来说,抓到8个嫌疑人,有成都口音、重庆口音、湖北口音的,但都没有抓获赃物,“不过厕所头、坝坝地上,到处都是空钱包、空手机套和银行卡。”

接完电话,见廖小诗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我没有理他,叫王三点一支烟给我,狠吸了一口,找来一阵剧烈咳嗽。

凌晨3点,又是一阵电话铃声把朦胧中的我惊醒。电话里朱局长说:“大功告成!”我问抓了多少,朱局长说,局里坝子里蹲满了,东湖派出所还押了二十几个。我问廖小诗怎么处理,朱局长说:还不能放,抓获的嫌疑人需要他协助确认身份,明天过了再说。

11月4日天蒙蒙亮,我回到县局,见树子上、窗子钢条上都用手铐挂满了人。七八间办公室灯火通明,十几个同事在作讯问。我连开了几间屋,才找到葛队。葛队走到过道里,红着眼睛,哑着嗓子说:“发了发了!抓了嫌疑人几十个,缴了几台车,手机上百部,现金还没统计完。”说完,转身要回去,我看见里面坐了一个秃顶的老头,小声问:“那人是不是李叔?”葛队点点头,一边翘起了个拇指。

我兴奋地赶回宾馆。上宾馆时,在一家熟悉的羊肉汤馆子喊了四斤羊肉,叫他们送到宾馆房间。回到房间,三人正在梳洗,廖小诗还是慢腾腾地往脸上涂润肤霜。小曾用眼神问我,我翘了拇指说:“成了!”。

吃完羊肉汤,我对含了漱口水正“呵呵呵”的廖小诗说:“你们的队伍全军覆灭,连重庆的也着()了24个。”

廖小诗漱口水呛进喉咙里,立在洗手间半天没有动静。王三拍他肩膀,他似乎才回过神来:“我们富顺公安好凶哦!我服咯!”接着又说:“你们怕要给我点跑路费哦,云贵川和重庆都不敢留了,怕是要跑深圳广东。”

我说:“等一下,你还要协助公安确认那些人的身份,也要做一份完整的笔录。你刚才提的事情,我会请示领导安排。”




十几年过去了,大家又各自喝下一杯后,张红补述了演唱会和抓捕嫌疑人的过程。

老张当时是法制科科长,负责预审工作。县局人手不够,也参加了演唱会执勤。

“抓捕的第一波,是在傍晚6点半左右。在30米长的检票口,有三名观众嚷嚷着手机被盗了,便衣组抓住一名来回窜动的可疑妇女和两名中年男性,但并没有搜到赃物和作案工具。指挥部就安排我对比较容易突破的女贼先行突审,那女的是个湖北人,38岁,显然是个老贼,更是个歌迷。演唱会的歌声不断传来,教室里听得一清二楚,那女的经常听得出神,如果不是我的讯问干扰了她听歌,估计她连名字也懒得供述。”

“演唱会12点结束。等观众散场后,我们把现场抓获的8名嫌疑人押回县局。第二天凌晨,负责自贡高速路口的拦截组才把大部队抓到。”

那一次,县派出所共抓到了回成都的嫌疑人45人。负责隆昌高速路口的拦截组,抓了回重庆的嫌疑人24名,共缴获运输车辆6台,作案刀片26张,镊子28支,手机及小灵通93部,现金若干。

“这个案件我记得特别清楚。”老张继续说,“77名犯罪嫌疑人,男多女少,还有3个怀孕妇女。年纪最大的周先武72岁,最小的王晓徽才15岁。”

“真是贼心不分男女,盗贼无谓长幼哇。”我感慨道。



后记


邓老四和谭维维的父亲,曾经是老朋友,两人经常打平伙——邓老四出酒,谭父出外地跑车时带回野味。老四打趣道:“谭维维这个小姑娘,算他老汉没白养,也没白吃当初叔叔给她买的糖!牵头搞个演唱会,竟然引蛇出洞,让叔叔们一举捣毁了盘踞成都、重庆多年的两大扒窃团伙。顺带着还成就了叔叔们的功名,我们县局立了个集体二等功,让十几个民警叔叔,包括我,立了三等功。”

我瞥了一下廖小诗:“我看啊,这事的最大收获者,怕是人家廖小诗——你看,人家现在可是投资人,报纸上说你那个两个亿的投资,是真的吗?”

廖小诗吸一口烟,慢慢地呡了茶说:“当然是真的!可当初我拿着邓四哥奖励的三千元,跑路到东莞,在皮具厂搞销售,可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开了加工厂做外贸订单,再到建设省会城市直营连锁店,也是累了许多年啊。”

 大家一起笑了。就这样,新的一年又来了。

(讲述人邓老四、张红、廖小诗为化名,其他扒窃犯罪嫌疑人为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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