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看世界，猫眼看人生。
炉火旁听故事，屋顶上想心事，
人生漫长且美好，
那些义无反顾的成长岁月、珍贵无比的生活故事，
不如说给猫君听。
支书拉了我去帮灶，我暗地里问：“什么时候汇报，我想向领导反映反映学校的情况，现在学生的条件太艰苦了。”
支书说：“你看不见形势一片大好，你还汇报啥？以后有你汇报的时候。”
作者 |郑振
图片来自电影《一个都不能少》剧照
1
2015年的第二学期,我接到了一纸调令，去某乡镇的安康小学任校长。
这在同事们看来是喜从天降的事，毕竟这年头不托人不跑关系不给领导送礼就得到提拔的概率比彩票中大奖还低，但这大奖就是被我给中了。
我在办公室拿到文件的时候却一筹莫展，唉声叹气了许久，办公室的几个同事还戏谑我虚伪。
他们说：安康小学多么好啊，教师少学生少事情少离城又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学校盖在山顶上，有两公里的山路。
我说：对你们来说也许是好事，可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校长这职务，我怕自己胜任不了。
但是组织上决定的事，不是随便就能改变的，在公职人员眼中，组织就是天，谁能大的过天去。我只好走马上任了，前面就算是火坑，我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跳。
2
到学区报完到，我直接坐了去安康村的面包车。
近两年，新上任的省委书记为民办实事，要求各级单位联系帮扶贫困村，各级干部联系帮扶贫困户。这是非常好的惠民政策，水泥路实实在在的铺在了山沟里、山梁上，葱绿的山梁上像飘满了白色的丝带，给村民出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以前不通水的地方，现在也通上了自来水，农村的生活条件也改善多了。我坐着的面包车在山路上爬行，不到十分钟便到了村委会大院。
村委会的三层楼修的十分气派，楼前还有个一千五百平米的综合文化广场，浅红色渗水砖铺就，广场上有健身器材、公示栏、篮球场地和乒乓球台。这是帮扶政策下来后新盖的村阵地。我看到气派的村委会办公室里，村支书和村主任正在下棋，村文书趴在桌上填着什么表。
看到我进来，支书便起身相迎。
我自报了家门，寒暄之后，他告诉我，安康村的帮扶单位是某省厅，过几日某省厅的领导要来村上调研，提出要到村上的学校去看看。这就需要我的配合。
我随着支书顺着水泥路爬到了梁顶上，远远地，安康小学的破旧的门便冲撞到我的眼里，这种与村委会的豪华形成强烈对比的破败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问支书，刚才说要我配合，我该怎么配合。
支书指了指校门，解释了一下，我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不要带领导进校园就行了，就在校门外汇报汇报，他们再协调带领导去别的地方，当然了，这个旧校门会换个新的，已经联系好了建筑队，明天就来人改造。
他跟我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安康学校过于陈旧了，房子也是危房，本来乡上决定要搬迁，以免造成资源浪费，但村民不愿意，到乡政府闹了几回，还四处上访，搞的乡党委杜书记很被动，只能出此下策。
他们的决策是：等学校破败的实在不能教学的时候，村民自然会同意搬迁的。
校园里响起了电铃声，我立刻听到了校园内的嬉闹声，支书向我介绍，安康村的学校不大，有六十三个孩子，周边四个村民小组的孩子都在这上学，比草滩小学人多，那里还剩不到十个孩子，有四个老师在教，但草滩小学的学校大、校舍新。今年的帮扶项目里有个村级幼儿园项目，要与安康小学套在一起，建学中园，已经摸底出要报名的有十三个孩子。
说到幼儿园，支书似乎很有兴趣，他说幼儿园的教师是校聘制，他儿媳妇幼师刚毕业，就让她到这来当老师，他给乡上杜书记说过，杜书记答应了，只要我点头，可以让他儿媳妇提前到学校适应环境。
满口都是私情，我就不太喜欢这个人了，便沉默了，直到校门口才回头对他说：“支书，就送到这吧。聘教师的事还需要公开考试哩，咱们后头再说吧。”
支书表情很诡异，他咧了咧嘴，露出了黑黑的牙齿，似乎是恨着一口气，恨毕了又嘿嘿的笑了两声：你开玩笑哩吧白校长，杜书记已经点过头啦，还考什么试？
3
吃过晚饭，本村的几个教师都回家住了，仅剩下了我和看门的老乔头住校，他便陪我在校园里走了一遍。
除了教师的一排办公室兼宿舍，学校一共有七座大房子，六个年级外加一座教师活动室，老乔头说这学校是七九年盖的土木结构的校舍，前些年在过去的基础上加了一层砖，算是危房改造了。去年乡政府有意将学校撤并到草滩小学去，因为那边校舍大，学生少，只是离安康村远了些，孩子们上学要徒步翻一座山又穿一条沟才能到学校。
消息一传出来便遭到了村民的集体反对。
村民纠集了一拖拉机的人，到乡政府去上访，杜书记和李乡长躲了，派了分管教育的孟副乡长接待群众，但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后来，杜书记和孟副乡长带着几个干部到学校附近开现场会遭到群众围攻，杜书记的车玻璃被砸了个稀巴烂，孟副乡长由于口无遮拦胡说胡犟，被村民扔了臭鞋打了嘴。
几个干部眼尖，将孟副乡长掀到车上锁了车门，加大油门冲下山去，村民一直徒步追出二里地才罢休。一个群体性事件，却让学校最终还是保留了下来，但是学生还是越来越少了，这是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趋势。今年的三年级已经断级了，仅有的四个学生跟着父母去了外地。
我一直在教育系统工作，我知道现在农村的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有门路的人都将学生送进了县城的学校，有些常年在外务工的人将孩子带到了大城市入学，国家对农民工的优惠政策越来越多，农民工子女可在务工城市就近上学了。农村的学校人越来越少。
我环顾着这所学校，下一个将要断级的是几年级呢？农村的学校会消失吗？
我忽然想起省厅的领导要来学校视察工作，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一定要壮着胆把问题汇报上去，争取些资金修缮校舍。
主意打定，常失眠的我这一夜睡了个好觉。
4
几天后的一天早上，我正在山上锻炼，看到山下上来了一排车，最前面是一辆警车开道，中间是考斯特中巴车，后面跟着一排越野，顺着水泥路盘旋上来。
坡下的村委会广场上涌出了一群人，前面的是乡上杜书记和李乡长，后面厮跟着乡政府的几个干部，支书跑前跑后的招呼群众，又伸长着脖子朝山下看，杜书记不停地搓着手。支书无意间回头看到了我，招手示意我下去。
杜书记看到我后点了点头，示意跟在他后面，又转过头来说：“学校准备好了没？”我不知道要准备什么，嘴上含含糊糊嗫嚅了几句，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杜书记却说：“哦，哦，好好”，便又伸长脖子看着山下。
车门开了，杜书记、李乡长、孟副乡长、支书走在前面围上去，依次伸过手去。杜书记前倾着身子虔诚的说：“领导，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欢迎领导来我乡检查指导工作……”
不等杜书记说完，领导爽朗一笑：“你们的工作不错，一路上层林尽染，我仿佛进入花果山了。”
杜书记受到表扬显得很兴奋，一直往领导跟前凑，忽然又看到县委书记脸色不好看，便又退了出来，尴尬的笑了笑，他的级别还不足以站到省级领导跟前，这不仅是失礼的问题。
我没有机会汇报，便垂手站在一旁等待。
省领导与乡村干部握手客套了一阵，县委书记便请省领导先到村委会喝茶休息，按流程，省领导到村以后要县先与县乡村三级干部开展座谈。我便与乡政府来的一般干部站到村委会大院里等候。
我在想领导既然安排了去学校调研，我有必要在这里等着迎接吧。
市、县电视台和网站的记者拿着长枪短炮涌入村委会拍摄，杜书记看到记者拍照，便将刚点上的一支烟掐了。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省领导站起来看墙上的图表，又抬起胳膊用手指了指图表中的数字，问着数字的涵义，县委书记一一作了回答。
等记者拍完照，省领导便垂下手走到大院中说：“我们到村里走走吧。”
看到领导朝学校的方向上坡而去，我便跟在了杜书记身后搭话：“杜书记，领导现在就去学校吗？”
杜书记头没有来得及回头便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好好，跟上，跟上。”
5
省领导没有去学校，而是顺着中巷进入了村子，到了一个用砖铺过的平场子上，场边上栽上了石头围栏，竟做成观景台的模样。我来安康村后一直待在校园里，几乎没有在村里转过，没想到这里还藏有一道景观。
站在这观景台上，漫山漫野的果树尽收眼底。正值果子飘香季节，凉风吹过，一阵阵清香扑鼻。
省领导满面春风地说：“我今天是以联系单位的身份来的，将来还要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开展帮扶工作呢，谈不上指导。建议嘛，我倒有一个，这个打造示范村啊，要围绕‘五个美’。”领导伸出右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数。
我看见好些人已经拿出笔记本做笔记了，我却听的云里雾里。
我看看表，已经十一点过了，可是领导好像还没有去学校的意思，我又不好催问，便低着头思考着，要是一会领导问起学校的事，我该如何向他汇报。
支书和杜书记带着省领导在村里走了一圈，然后找了一户盖有两层小楼的贫困户家坐了下来。省领导对户主人一阵嘘寒问暖过后，便要求在这家吃顿农家饭。
杜书记是个精明人，他早已按照县委办传来的领导视察流程表做了准备，知道领导一行要在农户家吃饭，便让乡政府的厨师准备了十几样精品山野菜，牛羊肉、野山鸡等，做好了装在车上备着，趁领导不注意端进了户主家的厨房，换上了户农户家的碗碟，农户两口子只需准备些杂粮面就可以了。
支书拉了我去帮灶，我暗地里问：“什么时候汇报，我想向领导反映反映学校的情况，现在学生的条件太艰苦了。”
支书说：“你看不见形势一片大好，你还汇报啥？以后有你汇报的时候。”
6
支书叫了我招呼端饭，将菜一样一样往桌上摆。
省领导看着精致的山野菜，笑着夸奖：“不错，我们的农户现在也讲究生活质量了嘛。”
县上领导看了眼杜书记，眼神中满是赞许。
菜还未上全，省领导要求趁着空闲，听听汇报，县委书记便掏出了稿子要念，但省领导摆摆手，他说：“让村干部汇报吧，我想听听基层的声音。”
支书对村里的情况熟悉，每样工作都是经过他的手落实的，便一项一项做了汇报。我逮听着支书的汇报，好不容易听到关于学校的部分了，他却只是介绍了学校的基本情况，学生的人数，却并没有将存在的困难说出来就岔开到了别的话题上。
支书说完，我焦急的直使眼色。
几个乡政府的干部已经将菜和面条全部摆上桌。省领导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支书，很是满意地说：“好啊，村干部长期工作在农村第一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农村经济发展作出了积极的贡献。别看我在省里，基层的情况我是了解的，就目前的形势来说，做好一名村干部，要搞好农村基层工作，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而且你们代表着党和政府形象啊。实践证明，你们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你们的经验可行，效果很好。看着你们这成片成片的果园，让我仿佛进入了花果山，使我对帮扶工作充满信心。我建议，你们县委要进一步总结这里的经验，还是那句老话，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把咱们乡村文化旅游事业发展起来。这里是一片希望的田野啊，争取把安康村打造成全省赫赫有名的省级美丽田园示范村。”
县委书记带头鼓掌，并给省领导的杯子里添了水，才表态说：“我们一定组织专门班子，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总结安康经验。从全县来说，安康村是一个林果大村，我们县有许多这样的村，但配套文化旅游的村还真的就这一个，我们希望省领导能给我们多多帮扶。”
省领导笑了笑，说：“就冲你这顿饭，我给你们个五百万元的资金，回头让你们财政局的同志负责同厅里联系吧。”
财政局长正蹲在廊檐上砸着吃一颗核桃，将刚才省领导的话听得清楚，赶紧扔掉手中的核桃皮走到饭桌前，向领导保证着一定完成任务。
省领导拿起筷子高兴地说：“事情说完了，那咱就吃农家饭！”
我张了张口，却被慌张的支书拉了出去，终于什么都没来得及汇报。
-END-
作者介绍：
郑振，匍匐一线的公职人员，新闻毕业生，除却写作再无爱好的无聊俗气小胖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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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4 11: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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