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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间] 初恋寄来她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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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9 11: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初恋寄来她的相片 

 2017-09-19 袁凌 真实故事计划


我们的爱情被那张失败的照片堵住了,即使我明白这并非是她本人,失去那层糖果色的滤镜,一切都不再甜美起来。

高三暑假当中,我跟着哥哥去曹家湾,看望那里的曹家三姊妹。

曹家二姐是哥哥的心上人,他们从初中开始有意思,那时二姐已经考上了地区师范,哥哥在县城补习,两人仍旧写信来往。二姐是班上的美人,比我大两岁。我懂事以后,很以能有这样的嫂子神往。

有次我似乎受托于哥哥,到她的学校宿舍去,坐在她铺位上,翻看相册,看穿着白衬衫、剪了短发的她给我倒水喝。不同于记忆中的两条小辫,还有相册里的一条大辫子垂拂腰际,也是这样的用三个手指握着一杯水,小指微微翘起,不知是给谁喝,然而一样动人。似乎她天生适于这样袅袅婷婷的姿态。

那时我并不知道,哥哥是由于产生了担心,才让我去看二姐,只说去找老同学,我还不明就里。这个暑假,哥哥由于同一种担心,才肯于让我分享他的秘密,和他一起去曹家湾,临行还受到了母亲的鼓励。曹家姐妹的父亲是文教组干部,平时就是认识的,也算门户相当。只是要看哥哥的学习,似乎曹老师早就给了口风。

曹家湾是那个暑假前我心目中的神秘之地。在广佛通往李家坝的公路附近一条沟里,刚过分水岭,入口很紧密,树木也茂盛,只隐约看得见里面的房屋。我之所以肯跟哥哥去,其实是哥哥不经意提起的三妹勾起我的兴趣,却无理由对自己承认。

我们顺着沟口的小路往里走,经过几家人户瓦房,然而更多的是树木和草垛,似乎这条小湾里特别爱种果木。这是一个里面开膛的地形,曹家在最里面,场院却最开阔,连带着几片青黄稻田,前面几户人家都成了过渡。这条沟里也只有曹老师一个搞工作的。

院子和前面一样种满了果树,还有两株团团的桂花,却遮不住三间大瓦房的宽敞。我似乎第一次见到这样轩敞的农家瓦屋,没有印象中屋子里的黑暗忌惮。屋墙内外涂着白粉,地面整齐。然而屋梁上没有五角星和红色木板的装饰,仍旧是农家屋子的平和。或许那条沟里的其它几户农家,墙壁也涂了白粉,白粉墙就在那几年里兴起,改变了土屋的印象。

来访似乎是事先知情的,或许还有提亲的意味,三姊妹都在。我们受到热情欢迎,从大人和三姐妹,主要是其中透着真的亲切,能够实在地感觉到。

等待煮肉吃饭的间隙,我们在南屋窗下打牌,阳光那么充足,简直使人意想不到,却又没有一点炎热的感觉。由于有五个人,打的是跑得快,最末的要被罚蹲下,年纪小的三妹成了经常被罚的对象,有时好不容易刚坐起来又蹲下去了,二姐则似乎有意陪着她蹲。

我真担心她蹲坏了,又唯恐她过于纤细的手肘,会在上翘着拿牌时不经意地折断。那看上去太纤细又近于透明,肘部过于尖锐,像是不经意地点到我心上某处,有点不可捉摸的疼痛。连同她话语的声气,和鬓边随微风飘动的单单一缕发丝。似乎脱离了别的头发,在我心里勾起一种可爱又可惜,无从把握的感觉。

三妹显然也感到了什么,有点轻灵又分外沉静。那天的牌局像是永远也打不完,像木格窗的阳光一样无穷无尽流淌,虽然辛苦,却没有人要散场,直到温柔的母亲来喊吃饭。

饭局是在不明不暗的堂屋里进行,和老家的石板屋一样没镇楼板,看上去空间并不低矮,挂着一副严肃的中堂。大约瓦屋下面就该是这样的气氛,像三妹的神情动作,天然出生在这里,穿过谷垛、猪圈、门槛和微风,灵巧和严肃都无处不合适。

走的时候,三姊妹在一棵枇杷树下送我们。枇杷是低山的水果,就和穿着白衬衫的三姊妹一样,我在高山的时候没有看见过。   

那次探访后不久,我离开了家去西安上大学。开学后一个周,母亲在阁楼上去世了。

那时我家在各个区乡辗转几年后,又回到了广佛医院,依旧住在以前的阁楼上,似乎医院里没有别的地方,这座阁楼是专为我们留下的。

我记得家里为庆祝我考上大学摆席,亲戚们团转坐了一大席,楼板颤颤悠悠,大家举着筷子又担心脚下,恐怕忽然坍下去了。这种事故并没有发生,楼板似乎能承受比它看上去要无限多的重量,就像体弱的母亲一样,能够经受人生无尽的艰辛,连同我们未成年的分量。

但母亲忽然去世了。

家里瞒着我,直到班主任老师写信给我,才得知母亲的讯息。寒假回来时,母亲埋在小镇的山坡上。青石头垒起的坟墓,覆盖零落积雪,露出来不及长成的细小草茎。这是母亲一生中住的最后一间屋子,像是没有足够的蕨叶盖屋。

阁楼里母亲的东西都被收了起来,一些好衣裳都不见了。据说连一块手表也被人拿走了。打开两个橱柜,见不到和母亲有关的东西。为何收拾得这么干净,只存留尘灰。

柏树显出青黑,和瓦片连成一体,窗纱褪色了。自从我来到这座阁楼上,它一直没有换过,我却是在今天才发现,它已有多陈旧。楼板不再咚咚作响,它吸收了声音,连同这里发生的一切。这里有一个谜,就像墙壁另一面黑暗的阁楼上隐藏的,像那些天棚报纸上泛黄的奇怪纹路,我永远无法猜透。

在这个冬天以前,哥哥没有考上大学,和曹家二姐的关系中断了。我和三妹急骤地开始联系,又戛然而止。一切在那个半年像是带上宿命的性质。

开学后不久,我给还在平利上高中的三妹写信。她回的信总是折成鸟的形状,大约是当时中学的风俗。母亲去世之后,我们信件的密度很快地加大,只是记不起信里说了什么。

或许是小心地避开了母亲的事,我们都不知怎样去触碰。到入冬的时候,我要她寄张照片来。她开始不愿意,说最近没有去照好的,只有一张照得不好。后来被我一再强求,终于寄了来,预先说不好你别生气啊。

我仍然吃惊了,照片上完全不是夏天阳光下微风里那个少女。她在一家照相馆里,裹着一件防寒袄子,样式很土气,人显得臃肿,完全没有了纤细的气质。有一种灵气从她身上逝去了,一切变得和先前无关,无法理解。

在学校的喷泉水池边,我由拆开信封前的忐忑心慌,变成打开照片的失望,又渐渐转为一种愤怒。似乎心里有关夏天的记忆,被她粗暴地换掉了。她有义务保护好那段记忆,却放任自己这样猝然转变,像是一种背叛。

所有的后果应该落在她身上,即使她事先说了担心我不喜欢。我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恼怒,被照片上的这个她深深冒犯了。

我决心惩罚她。把她的原信和照片装进信封,寄了回去,没有附上别的话。把信投进邮筒前我犹豫了几次,信封悬在入口的缝隙上,但最终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态度,往前轻轻推了一下。

信封完全无声地落进邮筒,再也取不出来。我甚至设想了一下事后去邮局,要求拿回来。但这样的幻想,却永远不会抵达行动。

她不久就回了信。我想象她收到信后起初欣喜,到启封后的茫然,以后的伤心。这些我都想得到,就跟我自己打开装着照片的来信前的心理活动一样。我犹豫了很多次,但想起那张让我不快的照片,一种废然和不管不顾的态度让我没有再写封信给她。

图|电影《情书》剧照

一切可能性都被那张失败的照片堵住了,即使我其实明白这并非等于她本人,她不可能在一个秋天完全变得和夏天完全没有关系。就像她在回信中哭着说的,一张照片就比人重要么。但一种被冒犯的愤怒让我打消了给她回信的念头。

在十七岁的年纪,似乎没有什么是显得比一张照片给我的不快更重要的,没有什么能要求那个夏天的记忆让步,特别是她本人。

她没有再来信。那个秋天的叶子都飘落了,堆积在上下课的路边,有时我会感到怅然,但似乎并不后悔。后悔似乎是不正当的。

许多年后我明白,十七岁的感情中有完美的幻想,却容不下温柔。我们像年少时剥开青蛙或者掼碎一片玻璃听响声那样忍心,无所顾忌地对待别人和自己。

也许并不是我自己做了那些事,是一种无形地裹挟着我的冲动,报复着那个夏天微风的下午。纤细的肘尖触及心地的疼痛,就像带走妈妈的力量那样盲目。

大年初二,哥哥说要再次去曹家,探一下二姐的态度。哥哥只考上了职中,这半年他们只通过两次信。他想最后试一下,要我陪他。我很忐忑,却由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情,或许是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时光,让一些感觉回复过来,答应了跟他去。

我们再次走上了曹家湾的小路。冬天的风物完全和夏日不同,半年竟像一切改变。果树疏落了,小路枯黄下有点坚硬,结有凌冰,土皮像是变薄了。整条沟变浅了,也像是大姐二姐脸上的表情。

三妹在家,却只出现了一下,就再也找不见她。我看她的样子,虽然穿着冬衣,不是夏日的纤细,却也并不像那张照片的样子。大姐二姐还很奇怪,喊她过来她却不肯。我发现一个人要想见到一个人,先前有多容易,眼下就会有多难,即使是在同一个瓦屋顶下。

大姐和二姐是否知道我和三妹的事情呢?看起来似乎知道一点。但我并不是这次拜访的重点,哥哥和二姐的情形,对着面却无话说,也小心地不提及母亲的事情,大人也似乎有所顾忌,说留吃饭,哥哥说家里还等着,我们就辞行了。三妹没有照面。

外面的公路边,有大片的水田,结有薄冰,像一片片破裂的镜子,又带着镶好的弧线。人间的事情,是否也能如此。

太阳落了,风有点冷,这一天是传统的不出门,路上很少有人。哥哥平时不怎么跟我说话,这天却跟我讲了不少,他和二姐的往事,这半年他的心情,他为何没考上学,只上了个职中。哥哥的话一句句随风飘散,我遗忘了细节,只记得他低沉回忆的声音。

我也把三妹的事告诉了哥哥。哥哥听了说你呀,难怪三妹见到你不好意思。这是我和哥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的谈话。我们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分水岭。

从分水岭往下走,两旁有了人户,都张挂着灯笼。一处坡上灯光洒落下来,还有猪叫的声音,让人觉得奇怪。

哥哥谈起了还住在筲箕凹老屋的时候,有一年妈妈带他去逮猪仔。对面一处山坳,两旁伸出来的山坳像两只手臂,封闭得特别完整,像一个天然的院落。

山坳里人家的瓦房很整齐,白粉墙像是新刷的。檐下三盏红纸糊的灯笼,微红的灯光洒落在雪地上,完完整整的一块雪,又有点发蓝,保留着来去的脚印。这个院落的灯火像是永远如此,一直都不会有变动,储存着雪地上的温暖。

我和哥哥一直走到家里,饭已经吃过了,镇子上有个地方传来稀落的炮子声,只响了一两下。我们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夜晚。

作者袁凌,真实故事计划总主笔

本文选自袁凌作品《从出生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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