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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年轻时的纹身就像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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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4 02: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年轻时的纹身就像一记耳光 

2017-09-24 梅叶挺 真实故事计划


20岁的你有多想用纹身彰显不同,40岁时,你就有多想抹掉它。

阿飞舅比我大一轮,和我同属猪。我8岁那年,阿飞舅20岁,我20岁那年,阿飞舅32岁,现在我33岁,阿飞舅45岁,年龄差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题,因为虽然我永远跟阿飞舅差着12岁,但看起来越来越接近了,所以年岁渐长,我慢慢理解了这位我母亲最小的弟弟。

阿飞舅姓陈名安,但一点都不安分,6岁那年,我就见识了他的第一次不安分。那年老家南田岛南端的小渔村杨柳坑来了一个行脚道士,五短身材,面色红润,头上是发髻,脚上是绷腿,大约打台州三门一带而来,方言地道生猛。

杨柳坑是个三面是山一面靠海的渔村,从炮台山而下直抵海滩的一道瀑溪将小村子分成了南坑北坑,行脚道士在北坑村长家消歇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南坑乃至北牛洼一带,村民们聚在村长家的院子里挨个儿让行脚道士算命,热闹的场景成了我记事以来第一个清晰的画面。 

行脚道士有时看面相,有时用随身带的小黄雀啄卦签,他说村长任期将满,下一任村长会是个嗜酒之徒,说我爹会搬离这个村子在镇上事业有成,但受困于自己的本性,说跛脚医生阿钟其实并不喜欢当医生……村民们啧啧称奇,都觉得颇准,只有两个人愤愤不平,一个是梅大郎(大我两岁的哥哥),另一个是阿飞舅。

行脚道士给大郎看的是面相,大郎小时候长得招人喜欢,像年画里那个穿红肚兜抱鲤鱼的傻小子,脸上自带腮红,村里怀孕的妇女都爱捏他脸蛋,希望沾点好运,大约是因为被捏多了,大郎7岁开始读小学时呈现长残之势,成日里紧锁眉头,好像全村人都欠他钱。

行脚道士说大郎面相根基好,但思虑太多,长大当官没戏,但能当个教书先生。大郎呸了一口,说:“我偏当一个大官给你看看,我要当镇长。”说话间拉着挂着两行鼻涕的我便要去打玻璃球。 

给阿飞舅算命道士用的是小黄雀啄卦,这种算命法在岛上一度流行过一段时间,用一只据说通灵性的小黄雀在一个放满卦签纸的抽屉里踱步,小黄雀会忽然从中啄出一张签交给算命先生。给阿飞舅啄签时,小黄雀比较纠结,在抽屉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最后极不情愿地啄出一张。道士朗声念道: 

繁猿难脱锁,倦鸟羁旧林。

无有无需求,空尽空自明。 

“啥意思?”阿飞舅笑嘻嘻问。道士打量了一下阿飞舅,笑着说:“就是让你别折腾,折腾没用,安安心心过安稳日子,该有的就会有,该来的就会来。”

“老卵,信你才见鬼了,在杨柳坑待着还能有出息?老子偏要折腾。”说着阿飞舅把袖子往上一撸,小臂露出一幅明晃晃的纹身,一只展翅的鹰,下方一个“飞”字,鹰线条拙朴,眼神呆滞,但爪子和不对称的翅膀却显得强健有力,“飞”字有些歪斜,却透着不怀好意的劲儿。

那是上世纪80年末,纹身还是个稀罕物件,亮出纹身比当街掏鸟撒尿还要惊心动魄,阿飞舅在当晚就成了杨柳坑夜空中最亮的星,他的名字也从陈安变成了阿飞。至于行脚道士当时就被吓得咽了咽口水,收起家伙就说要赶往金七门,改日再算,改日再算,就再没来过杨柳坑,只有梅大郎对他念念不忘。

二 

阿飞舅的纹身就像贴在他身上的邮票,把他寄到杨柳坑村的每户人家。有人说阿飞必然是个流氓,也有人说阿飞他日必有大出息,不过阿飞舅丝毫不在意他人的评价,每天露着小臂晃着他的“鹰”和“飞”从南坑走到北坑,拎着一台录音机,大声放着“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不过杨柳坑村民问个不休的是阿飞舅的纹身是哪来的,至于他何时走,村民们从来没在意过。

关于纹身的来历,阿飞舅一直反复讲一个故事,他说那年夏天最热的时候,他跑到南坑沙滩上找山洞乘凉,那一带有好多被潮水冲刷出来的山洞,洞口窄,里边极深,小时候我们一帮孩子壮着胆子往里爬,但谁也不敢爬到尽头。阿飞舅说他爬到最深的那个洞尽头,划了火柴,看到洞壁上都是一些奇怪的画,有牛羊、有螃蟹、还有老鹰……他看着看着睡着了,醒来后爬出来就发现自己小臂上的纹身了。

这个说法自然是没人信的,但阿飞舅讲的极严肃认真,以至于慢慢也就有人信了,说大概是阿飞舅命中注定要闯荡大世界,每次有人这么说时,阿飞舅就放怀大笑,满足地摸着他的纹身,并认真策划着去镇上以跳霹雳舞为生的事业,直到跛脚医生阿钟说阿飞舅的纹身是他最满意的作品。

阿钟是杨柳坑唯一的医生,不过阿钟挂在嘴边的话却是,“谁他妈爱当医生,我是个艺术家。”阿钟对于医治病人极没耐心,动辄建议村人去镇上动手术,癞头满得了灰指甲,阿钟建议他去镇上截肢,幸亏癞头满想了想没听,所以找阿钟看病的也就小感冒什么的,阿钟随便开点药,胡乱扎几针就算完事。

跛脚钟是热爱纹身的,但由于没有可让他纹的对象,他至今只有两件作品。一件纹在他自己的膝盖上,是一只长绿毛的乌龟,阿钟一直声称是鳌,独占鳌头的鳌,但村人不知道啥是鳌头,只知道阿钟膝盖上有个龟头。

在这个纹身纹上半年后,阿钟在去海边的鹅卵石路上摔了一跤,成了跛脚。村里人都嘲笑说阿钟纹的王八显灵了,从此阿钟再也没有露出膝盖上的龟头。

这件事让阿钟的纹身更没有对象了,他的第二件作品两年后才问世,纹在了哑巴阿水的脖颈后,阿水先天聋哑兼带些痴呆,但好在天性乐观、人畜无害的模样,大家都乐于给他送些吃喝,倒也茁壮成长。

阿钟不知怎么哄了阿水,在他脖颈后纹了一只鹦鹉,打那以后阿水居然发出了一些有意义的词汇,但不堪入耳,他看到姑娘就“哔哔哔”一通叫唤,还留着口水,从此阿水生活每况日下,跛脚钟也再没找到下一个可纹身的对象。

跛脚钟是在一次酒后跟癞头满说的,他说,“陈安这个纹身是我纹的最好的,那个鹰的眼睛是八大山人的笔法,八大山人你知道吗?算了,你也不会知道的。我纹身用的材料特殊……唉,你他妈别睡着啊!”

癞头满醒来只记得一句话“阿飞这个纹身是跛脚钟纹的”,于是他兴高采烈地把这个新闻在全村散开了,阿飞舅气冲冲地跑到跛脚钟的诊所,指着跛脚钟的鼻子骂道:“乃妈瘪(岛上方言,同你马逼),你发过誓不说的啊。”

村里人说跛脚钟的纹身是一种诅咒,阿飞要倒霉了,再也不能抖锐(岛上方言,浪骚的意思)了。阿飞舅沮丧了一段时日,又变回了那个不安分的少年,穿着怪异的衣服无所事事,从南坑一路蹦达到北坑。

 |日剧《四重奏》 

1993年夏天,我10岁,阿飞舅22岁。跛脚钟喝光了他的医用酒精死在诊所里,穿着一条裤头,膝盖上绿毛乌龟探头探脑。梅大郎在镇上读小学以第一名考进了初中,梦想从镇长变成了县长,再次忿忿不平念叨起算命道士。阿飞舅悄悄离开了杨柳坑,谁也没打招呼。                  

初二那年,我在镇上卖VCD的摊子上找到了一盘《阿飞正传》,它被埋在杨思敏演的《新金瓶梅》、陈宝莲演的《灯草和尚》之间,老板诧异并高兴地赶紧把《阿飞正传》卖给了我。

我似懂非懂地看完,听着莫名其妙的台词,“这世界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这种鸟哪儿也没去,它一出生就死了。”我想起了阿飞舅。

那几年阿飞舅就像一只飘忽不定的鸟,忽然出现,然后消失。他总是笑嘻嘻的出现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在我和大郎争食芋头饭时,或在我母亲用篦子篦出我头上的虱子,在硬板凳上掐的劈里啪啦响时。

“阿安啊,你又死哪儿去了?”母亲作为长姐,每次一见到阿飞舅就得训斥。

“阿姐啊,你老这么凶以后我不来看你了。”阿飞舅总是笑嘻嘻,“我在水产城做点生意,要进一批货,资金不太够。”

“我还不知道你在干嘛?!我这儿也不多,这里有300你拿去,碰着你姐夫把他给我叫回来。”母亲把钱塞给阿飞舅时总是欲言又止,“吃过饭再走吧。”

“不吃了,我还得搭船去石浦。” 

过了两个来月,阿飞舅又笑嘻嘻地出现了,没等母亲训斥,阿飞舅就自己招了。

“阿姐啊,赌博实在没意思啊,我不赌了,姐夫我是劝不动,你自己劝吧。”

“那你要做什么营生?安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找点正经事做做。”

“嗯,我知道的。想做点小生意,可手头有点紧。”

后来我听母亲念叨,知道阿飞舅那几年在镇上赌过钱,去水产城做过海鲜批发,出海给人帮过工……但总是时运不济,赌钱一直输,做海鲜批发被从葫芦岛来的商人骗了一单赔精光,出海帮工才一个月晕船晕得不行,回来歇了半个月。

终于在折腾了4年后,阿飞舅回到了杨柳坑,从岛上的高坎头村带回了我的第一个舅妈。外婆和我母亲都长舒一口气,说阿飞舅总算安定了。结婚时,杨柳坑村里的人起哄说:“阿飞,把纹身亮出来看看!”阿飞舅笑嘻嘻地说:“莫要取笑了,都是年轻不懂事,让跛脚钟给哄了去。”那年香港回归,阿飞舅也回归了。

阿飞舅似乎真的安定了,他在大舅陈国的船上帮工,虽然还没完全克服晕船,但总归还是坚持下来了,吐啊吐的也就习惯了,一年后,他生了个儿子,杨柳坑的房子也逐渐收拾起来,有了生活的样子。 

1999年,梅大郎去了北京读大学,没再念叨算命道士,我在县城读高中,每月回一次岛上的家。那年的夏天特别燥热,从6月一直燥到9月,每天都汗流浃背,每天都听知了发春似的叫个不停。9月末,我回到家时,在家门口碰到了满脸郁闷的阿飞舅。 

“阿挺回来了啊。”阿飞舅心不在焉地打了个招呼,似乎有个纷乱的线团缠在他心口,没等我答话,他就径直往屋里去找母亲了。 

“阿姐,出事了。早间二哥的对讲机收到大哥发来的消息,说在渔山那边跟三门来的一艘渔船因为蟹笼的地盘打起来了,大哥和三哥都跟人动上手了,对方有人被铁器砸中,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阿飞舅一口气说完,端了一碗水仰着脖子喝了个干净。

“罪孽啊……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样了?”母亲哽咽了起来。

“我来之前二哥已经赶去石浦了,说已经对讲机联系了,公安局的人在石浦等着……”阿飞舅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顿了顿,终于还是说了,“阿姐,你说奇不奇怪,我这段时间每次出海都一起去的,就这次因为肠胃炎没去,结果就出事了。” 

“菩萨保佑,幸好你没去啊。死了人,阿国、阿民都得判刑啊。”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也准备动身去码头赶船去石浦。

“坐个监牢也比我现在的无聊日子强啊,什么都赶不上,真是被跛脚钟诅咒了。”阿飞舅小声嘟囔着,但终于因看到我母亲激动的发抖的手,声音越来越轻。

两周后,我在电话里听母亲哭着讲完了法院的审理。大舅陈国是船长,被判坐牢7年,三舅陈民是大副,被判了5年。阿飞舅去了一趟跛脚钟的老宅,待了一整夜,然后再次离开了杨柳坑不知所踪。

外公当年给四个舅舅起名字,国泰民安,如今只剩老实巴交的二舅陈泰陪在身边,思虑过度,终于一病不起,那年冬天离开了,葬礼时阿飞舅没出现,小舅妈带着三岁大的孩子在坟头哭天抢地,然后回了高坎头村,再也没回过杨柳坑。

南田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真想躲起来三五个月是找不到的,但不出半年就肯定被找到了,母亲四处打听,终于在半年后打听到阿飞舅在大沙村的赌坊。还有几天便是除夕,我陪着母亲到了大沙,在阴暗的赌坊里见到了双眼通红的阿飞舅。

“阿姐啊,我不是想赌博,我只想有点不一样。”阿飞舅把头埋在胳膊间,不敢看我母亲。

“安啊,你到底要怎么样啊?安安生生过日子不行吗?”母亲也是疲乏了,语气里都是恳求。

“哪怕让我坐牢也好啊。我只想不一样。”阿飞舅无助的像个孩子,坐在赌坊的地方,头发凌乱,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 

 |日剧《四重奏》

母亲让我扶起阿飞舅,我扯着他的衣服,不小心露出了他手臂上的纹身,那只拙朴的鹰和那个飞字被他用小刀划过,几道疤怵目惊心。阿飞舅在镇上过完了年,终于还是回了杨柳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年后的春天颇有些寒冷,外婆在连续遭受打击后神智不清,每日里坐在灶台边,念叨着大舅和三舅的名字,终于还是没挨过初春的寒冷去世了。外婆去世后的两个月,阿飞舅离了婚,开始在二舅陈泰的船上帮工。

那年回杨柳坑拜年的时候,阿飞舅问我,“阿挺,你明年是不是高考了。”

“嗯,今年就考了,7月份。”

“真好啊,阿舅羡慕你,还是读书好啊,可以走很远。”

2001年7月,我高考完去了浙大,之后的十几年每年基本上都只在过年时回一次家,去杨柳坑都是来去匆匆,有几年见着阿飞舅寒暄几句,有几年没见着。

去年过年是我在家待得比较久的一回,在杨柳坑住了好些日子,阿飞舅依旧笑嘻嘻,穿着一件毛呢家居服和我坐一桌打麻将,旁边坐着新嫂子,一个从外省来打工的女子,新嫂子给阿飞舅剥着花生,阿飞舅打着麻将讲几句笑话逗她开心。 

“阿舅,你给嫂子讲过纹身的来历没?”麻将打到第三圈时,我问阿飞舅。

“你阿舅还有纹身?”新嫂子一脸讶异看着我,然后又剥了个花生塞进阿飞舅嘴里。

“跛脚钟也是个二把刀,纹身还褪色的,头两年越掉越浅,现在看不见了。”阿飞舅说着把家居服的袖子一撸,果然我只能看到几道淡淡的疤痕,那只鹰和飞字已经完全模糊了。

“无聊啊,阿挺,做人没意思啊。”阿飞舅忽然感叹道,我抬头看到了他两鬓的白发。


作者梅叶挺,青年作家、广告公司合伙人

本文选自梅叶挺作品《岛上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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