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388|回复: 0

[男女之间] 外公的爱情战争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7-10-18 06: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0-18 07:45 PM 编辑

外公的爱情战争 

 2017-10-18 发条君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狗眼看世界,猫眼看人生。

炉火旁听故事,屋顶上想心事,

人生漫长且美好,

那些义无反顾的成长岁月、珍贵无比的生活故事,

不如说给猫君听。


那天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外公和外婆在夜里携手

出逃江南无雪的冬天



【世相故事】




外公的爱情战争

作者 | 发条君

 

图片来自《我爱你》剧照



 

2015年的夏天很热,我坐在外公家院子的井台上,烦闷地看着石榴树的根部。那棵石榴树只剩根了,三年前的现在,它喷过小火焰似的花,正孕育饱满子宫那样的果实。

 

从前我吃过很多石榴,外婆去世以后,外公执意把无人照管的树给砍了。石榴树下那棵原本娇小的桂花,显得更加孤苦。我站起来向屋里望,井台上的灰簌簌落下,透过书房的玻璃,表妹正在玩手机,她的嘴巴向下抿着,似乎压抑着某种敌意。

 

“那个女的要是再来,我就不来了!”小姨微微发抖的声音执着地从客厅飘过来。

 

几天前,小姨想把外公的被褥拿出去晒晒的,从枕头底下抖落出一本“黄书”——其实也并不称得上黄书,是那种一扫便知的粗制滥造。

 

我那当了多年中学教师的小姨如同一个烧开了的水壶,尖叫着四处泼洒。外公难以忍受滚烫的羞耻和愤怒,摔门而去。

 

母亲、舅舅、小姨现在坐在客厅,仿佛在开一场尴尬的家长会。

 

“我真的受够了。”

 

 

小姨所说的那个女人姓吴,她的身份和来历就像某种传染病,让长辈们讳莫如深。

 

我只见过她一次。我和母亲在下班路上和他们狭路相逢,她穿着一件印着巨大红色玫瑰的裙子,走在我外公前面,正在和他大声说着什么,表现得像是小城最为常见的,热闹而充满烟火味的中年妇女。我马上直觉出她大嗓门里活泼饱满的能量,和我那当了一辈子医生,带着沉静消毒水气味的外婆全乎不同。外公温顺地跟在后面,仿佛一只年老的山羊。

 

母亲眉毛中间立刻出现两道深深的竖纹。

 

表妹悄悄告诉我,这个姓吴的女人是外公跳交谊舞的时候认识的——外婆去世无疑是对外公的一种解放,他终于在晚年等来了属于自己的自由,可以出去打牌、跳舞、旅游,而不是守着久病的妻子,等着那只靴子落地。

 

外公学会了玩电脑、微信,甚至YY语音,似乎在力证他年轻时的聪明与天赋。

 

此后外公和小吴共同的朋友们经常去旅游,钓鱼。慢慢的,她开始取代外婆在那个家里的痕迹。

 


 

对于小吴的出现,小姨出奇地愤怒。

 

小姨是小女儿,在哥哥姐姐离开老家以后,尽职地扮演实际上的赡养者。母亲和舅舅深知自己义务尽的不足,所以更加谦退,任小姨精细地打理着父母的生活和财产。

 

外婆的去世是一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她病的太久了,早就被医生下了预言。以至关于她最终的倒下和消失,对于所有人来说只是走完了筹划已久的程序。

 

外婆的肝不好,记忆中的她一直是端着碗在小桌子上吃饭,那只孤独的摆在一边的红花瓷碗,一直强韧地和老天爷唱着对台戏。这种强韧也许来自于那个年代一个知识女性的自尊,也许来自于与生活多年的拉锯战。

 

母亲记忆里的外婆并不是这样的。就像外婆去世后,母亲总是跟我说梦到外婆,年轻的外婆在学校的篮球场上奔跑,身体仿佛没有安置任何重量,她回头看着母亲,眼神里充满了年轻人对世界的睥睨。

 

我看过外婆和外公学生时代的照片。在苏州医学院的校园里,一群年轻人错落地站在湖边的假山旁,外公消瘦而斯文的面孔显得尤为突出,站在后排的外婆反而显得面目模糊。我曾暗自揣摩,是否当时外婆就已经属意这个来自海边农村的英俊异性?

 

那时候外婆手头尚有些零用钱,江南无雪的冬天,她买了烤山芋送到他楼下。彼时外公因考上医学院才靠着补贴勉强吃饱,整天脑子里只有盘算度日,外婆的感情令他措手不及。然而他们最终仍是在一起了,毕竟她是那么健康,青春,尤其是她在学院队里打篮球的身影,与他从前熟悉的女性长辈全然不同。

 

“我妈走了才多久。”小姨说。

 

舅舅和母亲沉默不语。

 


 

吃饱了肚子的外公很快就有余力展现骨子里的浪漫情怀,他们大学毕业的时候文革尚未爆发,但年轻人们仍抱着炽热的理想响应国家号召去了新疆。

 

在乌鲁木齐防疫站,母亲出生了。她至今能够哼出一段残破的《赛马》,那是外公曾经在单位的联欢会上拉的,他并没有受过任何音乐教育,全凭天赋。

 

外公买回一把精致的二胡,头上是一匹马。窘迫于家计的外婆因此与他大吵了一架。

 

后来闹运动,红袖章来过以后,二胡就消失了。

 

外婆去世之后,七十多岁的他又自己从网上学会了葫芦丝,院子里的邻居每天听到葫芦丝响,就知道新闻联播放完了。

 

他买了许多葫芦丝,甚至旅游在外都会买葫芦丝回来。当我暑假回老房子看他,他总是夸张地称赞我的音乐天赋。

 

“我教你,保证三个月就能吹《夜光下的凤尾竹》了。这个葫芦送你,还是想要那个?那个好看一点。”

 

然而暑假结束,我总是把葫芦丝悄悄放回去,拉去学校的箱子搁不下太多东西。

 


 

“上次我看存折,少了两万块钱,我问爸,你猜他怎么说,借给小吴了!借?他借出去的就没有回头钱!”

 

外公是他们村空前绝后的大学生,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对于亲戚朋友极是仗义疏财,往往借据都不打。

 

我从没见过外公和外婆大吵,但是几十年的夫妻,不知积聚了多深的恨意。外婆身体不好之后,小姨很早就接过了管家的担子,也接管了外婆培植的细碎仇恨。

 

晚年的外公外婆就像拔河的两方,当死亡霎时剪断那根绳子,外公顿时摔倒在地。

 

我想起外婆的灵堂前,蜡烛粗糙的阴影里外公脸上痴木的表情,我甚至觉得,外婆用她的死亡带走了外公的一部分。

 


 

“爸也需要人照顾。”舅舅的声音有些沉闷。

 

“照顾,平时是我在照顾他。天天来做饭洗衣服的是我。”

 

舅舅的话立刻激起了小姨激烈的反扑,小姨的话完全属实,并且仿佛连舅舅和母亲一并影射了进去。

 

“上次我在这烧完饭,去接女儿放学,回来看到爸在那洗碗,小吴吃完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还吃我做的饭!”

 

小姨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她听来的故事——同事的爸死了老伴,儿女给他请了个保姆,谁知没过两年,老头居然像鬼迷了心窍,非要和保姆结婚,还要把房子过户给保姆的儿子。老头的儿女也是辣手,直接找医院里的熟人开了精神病证明。保姆的儿子听说了,带了一帮兄弟姊妹围住老头的家。

 


 

我看见外公的身影了。

 

他从高低浓绿的树荫里走过来,身体被阳光晒得干缩,听不见一丝声音。我的内脏抽搐了一下,隐约觉得他的回来是因为无处可去。

 

表妹比我先看到他,站起来走进客厅。

 

现在只剩下我。我很尴尬地走过去,费劲大声地说,“公公,你回来了啊。”

 

外公看着我,脸上有一种被刀刻出来的疲惫。

 

外公不进客厅去看他的子女,问我,“你暑假出去旅游啦?一个人吗?”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像在思考一件很深刻的事。

 

“我昨天在院子里看到一条蛇,就在那个石榴树下面。你说,会不会是你外婆回来看我了。”

 

我妈走出来,瞪了我一眼,我有点口干。

 


 

“妈,我觉得外公需要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顾,小吴在至少他感情上……”回去的路上,我试图和母亲讨论此事。

 

母亲有些惊异,转过头仔细地看我,仿佛突然意识到我是一个大人。

 

“你真是太孩子气了。这个小吴,离过一次婚的,就是因为太喜欢在外面跳舞了。她才50多岁,外公已经70多了,你看不出她为的是什么?外公跟我们说想和她一起过日子呢,她玩两年就走了,外公这么大年纪,受得了这个打击?”

 

母亲的话使我难以招架,我们走过人民广场,广场舞的人已经散了,一些操着外地口音的三四十岁的妇女飞蛾般麋聚在灯下,仿佛等待着什么东西。

 


 

听说外公绝不让小姨再来做饭了,因为小姨拿走了他的户口本。

 

外公过来我家住,袖口露出磨破的棉毛衫边缘,母亲心疼而恼怒地质问他退休工资和存款花在了哪里。外公固执地抗拒回答,背过去,半边脸上皱纹耷拉着,像一只疲惫而愤怒的老狗。

 

“肯定是又给小吴拿去了。”母亲私下里跟我们说。

 

小姨坚决不愿意妥协。

 

她在电话里跟母亲说,“姐,就算我是为了钱,我也知道没多少钱——这是妈留给我们的。要不是妈,爸这样花,能留下多少?当妈的走了留下当爸的,我是照顾了他半辈子的亲女儿,也抵不过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

 


 

外公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相好,看电影的时候认识的,姓杨,在矿山设计院上班。那些日子,外婆一句话都不跟外公说,勉强地支撑住尊严和家。

 

直到有一天外婆下了夜班,发现丈夫不在家。疲惫与失落吞掉了她最后的力气,她收拾东西,回了自己在南方的娘家。

 

小姨在房间里,清醒而恐惧地听着外间的响动。她害怕地下床,穿过黑暗的房间,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她又走出门,去到院子里,畏惧地向外婆工作的医院走,哪里都没有她,小姨又回到家,期盼外婆已经回到家里。屋里的黑暗狠狠地打击了她,以至于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都无法摆脱对独处的焦虑。

 

第二天,小姨去了舅舅寄宿的高中。

 

当天舅舅没有吃午饭,拿着裁纸刀从学校走到矿山设计院宿舍,从一楼开始敲门。

 

直到问出目的地,他一脚踹开门,搜刮肺里所有的空气。

 

“储卫国,滚出来!”

 

我至今仍无法将脑海中平静沉默的舅舅和那个阴郁的持刀少年重合起来。

 

外公和外婆还是一起过日子,外婆越来越在意金钱,就像护雏的麻雀,紧张地守护自己的领地。

 

外公在我家住了两天,过不惯,又回去了。

 

“可能还是想找小吴。”母亲说。

 

母亲干脆放弃了一切与外公的恋情有关的事情,指望时间能够注解掉一地鸡毛,像它一贯娴熟的那样。

 


十一

 

外公是突然去世的。

 

舅舅中午喊他吃过饭,看着他进房间睡觉,下午去上班的时候,就没有人答应了。

 

医生也只能推测大概是脑血管的问题,然而他平时看起来是那么健康。

 

院子里的人两天没有听到葫芦丝的声音,惊讶地发现外公的房子里打出了白幡。

 

告别的时候,小姨声嘶力竭地嚎啕,她像一只黑色的蝙蝠腾起,扑向外公修整过的红润而严肃的仪容。母亲和舅舅上去扶住她,发出呻吟的叹息。

 

小吴匆匆来了一次,在小姨的全面抗战下,只带走了外公的葫芦丝和乐谱。

 


十二

 

我自觉地回避长辈们对遗产的讨论,走到院子里。石榴树的根已经开始腐烂,旁边那棵纤细的桂花,枯死了半边。我伤感地,尝试性地笑了一下,感到什么东西真实而软弱无声的断裂。

 

那天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公和外婆在夜里携手,出逃江南无雪的冬天。


作者发条君的外公,年轻时的模样。


-END-



作者介绍:

发条君。女子监狱警察。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3-29 04:24 AM , Processed in 0.067626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