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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间] 李舒:人生有何罪 | 一个右派分子的恋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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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4 09:2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人生有何罪 | 一个右派分子的恋爱史 

 2016-05-23 李舒 山河小岁月

叶笃庄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堂“诸子百家”课,他早到了几分钟,他的人生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那是1932年,叶笃庄在南开中学上高二。他在同学们之间的绰号是“圣人”,因为他的成绩好,性格又沉稳,还积极参加学潮。


南开那时分女中和男中,男生和女生接触的机会,主要靠参加社团。南开当时的话剧社团相当有名,曹禺当时就在这个剧团男扮女装演了易卜生的《娜拉》,他靠着这个技能,娶到了清华校花(具体故事请戳——》那些为爱走天涯的姑娘们啊,后来怎么样了)。叶笃庄也曾经参加了话剧团,演过一出戏的男主角,女主角是当时学校很出风头的一位女同学,不过,叶笃庄显然和她没有更多的接触,因为“她只是在拍戏时才来,排完戏立刻就走,绝不和我讲一句话,非常骄傲。”这个女同学,是后来非常有名的名媛郑念。




除了参加社团,男女同学能在一起的,便是选修课。叶笃庄选修的“诸子百家”,便是男女合上的大课。作为一个学霸,叶笃庄上课喜欢坐在前排,以便和老师及时交流。但这节课,他之前在私塾时上过,所以不太在意,于是去晚了。


教室里只有后排边行的两个空位置,叶笃庄坐了其中一个。


大家都在笑。


叶笃庄有点莫名其妙,一个同学忽然对他嚷嚷:“‘辣子’要和你同桌了!”


叶笃庄一下子紧张起来。


“辣子”叫孙竦,是当时南开著名的“摩登三女性”之一。另外两个,一个是王若兰,后来做了周恩来的英文秘书;一个是梁思懿,梁启超的女儿。三人中,孙竦最美,性格也最辣,所以得了这个雅号。



△年轻时的孙竦


果然,过了一会儿,孙竦进来了。她夹着书包站在那里,直接问叶笃庄:“我叫孙竦,你叫什么名字?”


叶笃庄没想到“辣子”这么直接,说话也结巴了,满脸通红回答:“我,我叫叶笃庄。”


班上的同学越发起哄:“‘圣人’烧盘(脸红)了!”


这是叶笃庄和孙竦的第一次见面。


叶笃庄出生在著名的天津叶家。叶家从高祖叶坤厚开始发家,据说让他发奋读书的乃是一碗稀饭。因为家中贫寒,叶坤厚每天都只能喝粥。十岁生日时,他央求母亲,能不能煮一碗干饭。然而中午回家,发现仍是稀粥。他热泪盈眶,发誓一定要上进图强,终于考中举人,官至道台。叶笃庄的父亲叶崇质则追随袁世凯,亲历民初的暗杀政治之后,他辞官不做,加入北方的周学熙财团,成为诸多北洋系资本家中的一位,事业的巅峰时期,叶崇质曾任天津华新纱厂、河南卫辉华新纱厂坐办,中国实业银行、启新洋灰公司常务董事,华新银行总经理。


在父亲去世之前,叶家的孩子接受的都是旧式教育,男孩进私塾,女孩则在家学扎花、读《女儿经》。为维系裙带关系,前面六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的婚事都一度由叶崇质指定。长子笃仁娶民初“大总统”之一徐世昌侄女为妻,三子笃义娶民初财政总长李士伟侄女为妻,四子娶袁世凯儿媳的侄女。


老三叶笃庄也有“娃娃亲”,是晚清东三省巡抚张锡銮的孙女。张锡銮当时十分显赫,张作霖是他的干儿子。

 

叶笃庄遇到孙竦之后,便打算做大家庭中的第一个反抗者。他一定要退婚,理由是张家男女老幼都是大烟鬼,“我想要自己有一个女朋友”。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大哥当家,最终,叶笃庄成功了。


退婚成功之后,18岁的叶笃庄在院子里沿对角线跑动,边跑边喊:I am freeI am free!(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退掉婚事,不代表孙竦就会看上叶笃庄。追求孙竦的人那是相当的多,叶笃庄写过一封求爱信,过了很长时间,来了一封回信:“我也希望和你做一个朋友,但我才疏学浅,难免叫你失望。”


但事后证明,孙竦并没有收到这封信,叶笃庄怀疑,是王若兰扣下了这封信,并且伪造了回信。


但这封伪造的回信助长了叶笃庄的胆子,他开始约孙竦放学后在男中会客室见面,她来了,他又慌乱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好在那节“诸子百家”课上,默默注视着她。为了不在她面前留下坏印象,他死死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上课时候睡着,因为“睡着了之后会流口水。我流口水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孙竦上了燕京大学,而叶笃庄当时想要去农村参加革命,于是去金陵大学学农。叶笃庄不时收到朋友们的情报,当然是有关“辣子”的,她仍旧是燕京的红人,叶笃庄的朋友宋尔廉还给他寄了一个“小红辣椒的标本”,他把这标本钉在大书桌旁的墙上。


然而,叶笃庄给她写信,去燕大找她,她仍旧冷冷的,连一起拍张照也不肯。很快,机会来了,叶笃庄的朋友告诉他,孙竦打算去日本留学。


叶笃庄做了人生中的重大决定——他也要去日本留学,这样遇到孙竦的机会能大一些。


他向王若兰打听了孙竦的东京地址,到东京之后的第二天,叶笃庄就给孙竦写信,约她见面。第一次约会吃饭,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叶笃庄居然采取了“不请客”的策略。他觉得她是个新女性,应该会赞赏他的AA制行为。(事后证明当然是蠢直男的自说自话)



△1943年的孙竦


他们的关系还是没有什么长进,但叶笃庄觉得“我感到无上欢快,东京的太阳好像更光亮了”。当然,他知道,在追求她的这件事上,他没有什么希望。叶笃庄曾经介绍孙竦加入东京的中共外围组织“文化座谈会”。没多久,“座谈会”的组织者告诉叶笃庄:“你介绍的那位小姐是怎么回事?她说:‘你们讨论艺术,我参加,你们讨论政治,我没兴趣。’说完拔起屁股就走啦。”


他像一个傻子,约她见面她不来,他就在宿舍蒙头上床大哭;母亲寄来了干贝松,他第一想法是分一半给她,看她收下,他觉得像是恩赐;他演话剧,偷偷发现孙竦也坐在观众席上,结果紧张得戏也没有演好;他去她的宿舍看她,慌张中把烟灰弹在帽子里,她看了笑起来,递给他一个小碟子,他也激动了一天!


他给好友宋尔廉写信,里面有一首诗说:“我爱祖国,我爱人民,我爱母亲,我爱辣子。”宋尔廉正在北大读书,就把这首诗贴在墙上。解放后,叶笃庄曾经在政协会上遇到一个陌生人,那人当时已是北大的校长,他一见面就问:“辣子好吗?”他才知道,那首诗在北大出名了。


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天下了大雨,他到孙竦的宿舍去等她。等了几个小时,她也没有回来,他怀疑是孙竦不肯见他,于是坚持等待,全身淋湿,帽子上不住往下滴水。孙竦终于见了他:


本来有很多话预备好了,一看她那双晶莹的大眼睛,一切都忘掉了,呆了很久,无头无脑说了一句话:“你看过老虎吗?”竦说“我在上野动物园见过,怎么样?”我涨红了脸说:“没什么,没什么,再见吧!”


后来,他在狱中,总是想起这一幕,他淋了几个小时的雨,终于见到了女神,结果半晌,只是说了一句:“你看过老虎吗?”他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只是在她面前,就异常腼腆。他在狱中写了一首词,里面有“梦里依稀说虎事,去矣华年。”1962年,他把这两句念给孙竦听,孙竦也哭了,感慨地说:“真的去矣华年!”




1936年,叶笃庄回国,在天津开书店,这个书店实际上是中共北方局的联络点。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叶心束”:


“心束”表示念念不忘“竦”,再有心中只有一个竦,在女人方面,此心已经结束了。


叶笃庄后来回国,参加了八路军386旅,他辗转打听孙竦的消息,听说她踩着高跟鞋参加了新四军,又听说她去了上海——更重要的是,孙竦这时居然还是单身!


他二话不说,赶紧赶去上海,天天去找她。这时,孙竦对他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其实那时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而且准备结婚。


我说,我们认识多年了,还是和我结婚好。我问她,这许多年没有结婚,是不是等我。竦笑了,说她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孙竦的男朋友知道了叶笃庄的存在之后,沉不住气了,他弄来两张美国的邀请信,对孙竦说,要是结婚,就带她去美国。孙竦非常生气:“你不拿这封邀请信,我或许还可考虑我和你的事情,你拿这封约请信来,显然是把去美国当成了条件,这种做法非常卑劣。我决定去北平找老叶了。”


叶笃庄终于和女神孙竦结婚了。



△叶笃庄一家


在波澜壮阔中赢得了女神的心,叶笃庄的事业却一直是“不稳定”的。在八路军386旅时,叶笃庄的工作是教军队用日语喊话:“缴枪不杀,优待俘虏”。这种纯“技术性”的工作让他很气馁。有一次半夜转移阵地,要趟一条齐腰深的河,河水冰冷。叶笃庄很恼火,他认为搭一座便桥会让转移更容易。很快,部队上上下下都认为这个“白区”来的洋学生根本经不起考验。


1940年,叶笃庄到重庆,他先是受中共指派,潜入国民党“特种情报所”,之后去参加美国战略情报局GBT小组、美国陆空辅助队,1944年又受中共指派加入“民盟”……这些经历,在1950年代开始的政治运动中,为叶笃庄带来无穷麻烦。


1957年,叶笃庄和三哥叶笃义被划为右派。一年之后,笃庄被抓进北京草岚子监狱,是秘密抓捕,没有通知家属。过了一个月,他忽然收到一条被子,收到之后,他知道,他是出不去了。


他抱着被子嚎啕大哭。


在监狱待了三年多,他第一次见到了妻子。那时正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但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他见她的时候,只能蹲在那里,站不起来。她定时给他寄吃的,蛋糕,和纸烟。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吃的,都是她从黑市弄来的。


1962年,他被短暂放出来一个月,保外就医。一进家门,他不停地吃东西,吃了一斤多蜜贡,又吃了半斤多油炒面和炒黄豆,孙竦吓坏了,赶紧冲出去给他买消化药。


她告诉他,前几天夜里,她读了杜甫的两句诗,忽然想到他,潸然泪下。他问:“是不是‘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她回答说是。



△1969年,孙竦和两个女儿的合影。


一个月之后,法警送来传票,叫叶笃庄去汇报病情。临走时,他去新街口西安餐厅,买了酱牛肉夹火烧,又把所有的粮票和钱都留在家里。孙竦劝他不要担心:“酱牛肉夹火烧给你留着回来吃。”离家之前,孙竦忽然叫叶笃庄吻她,他照办了,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吻。


叶笃庄到了法院,被当场宣判十年有期徒刑,罪名是“美国特务”。10年刑期期满之后,又在劳改农场被“强制就业”8年。1975年底,为改善和台湾的关系,大陆特赦“国民党县团级”,叶笃庄惊异地发现自己也在特赦之列。


“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一生反对国民党,最后竟沾了国民党的光被释放。”叶笃庄在回忆录中写道。


在狱中,所有的肉体上的折磨,叶笃庄都淡淡一笔写过了,只有一件事,让他痛不欲生。


在第一次狱中会见时,叶笃庄提出,是不是划清界限,不要影响孩子们的前程。过了一个月,孙竦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同意离婚。


叶笃庄看到这封信,“眼冒金星,突然吐了一口鲜血。”他觉得自己家破人亡,从此再没有一个亲人。虽然他在回忆录里一再表示能够理解孙竦的做法,但他还是很怨恨妻子的决定。



左二为叶笃庄,左四是叶笃义(民盟中央副主席),中间是叶笃正(科学院副院长,大气物理学家),右三是叶方(中央党校理论部书记),右二是叶利中(相声演员),右一是方实(新华社国内部副主任、书记处书记)。


但其实,他的“辣子”没有变化。虽然离婚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给他寄包裹,她一个人抚养带大三个女儿。有一次,她过去的追求者表示想和她组建家庭,那人那时生活不错,大家都劝孙竦同意。叶笃庄和孙竦的女儿叶晓说:“妈妈坐在那里,过了半天说:‘不知道老叶会怎么想?’”她到底也没有同意。


1973年,孙竦被查出患了肝癌。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经常醒过来自言自语。有一次,她说:“老叶在哪?”弥留时,她忽然直看着女儿叶娃,说:“要不是你们三个小兔崽子,你爸爸去哪儿,我跟哪儿。”


她给这世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晚年的叶笃庄


1976年,在安徽怀远荆山湖渔场,女儿叶娃来找18年没见过的父亲叶笃庄。她看见一个陌生人:“我记得最清的是父亲身上那件旧得已说不出颜色的外衣和那双沾满泥水的解放鞋。裤管空荡,没有袜子,露在外面的小腿就是两节骨头。儿时印象中父亲的红脸膛和宽肩膀已经消失殆尽。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如今缩在那团灰布里,显得十分瘦小。”因为天热,叶笃庄解开了衣服,女儿看到里面是一件千疮百孔的针织汗衫,叶笃庄说:“娃子,你看看这件衣服,这还是老裴克的衣服呢。我找人在外面给吊了个面子,没人看得见……”裴克是他的美国朋友,他所谓的“美国特务”的罪名,正是和裴克的交往。


女儿问他:“国家成了这样,怎么爱法?”叶笃庄回答:“你们没做过亡国奴。”


2000年的一天,86岁的叶笃庄给他的九弟方实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五个字:“人生有何罪”。当天下午,叶笃庄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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