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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欣赏] 潘向黎:天生犯痴的伤心人,大多是一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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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31 07:4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潘向黎:天生犯痴的伤心人,大多是一流人物 

 2017-10-31 潘向黎 大家


《红楼梦》第五回结尾的“下场诗”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这说的是宝玉,“情人”的意思与今天不同,可作“多情之人”理解,而“痴”的涵义在这一回的前面已经由警幻仙子解释了,就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像宝玉这样。


说“独”,只是为了强调与一般人的区别,其实并不确切,后来宝玉和我们都会发现,就在他的家族里,就还有好几个这样“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人。最明显也最重要的,自然是黛玉。


第二十七回,黛玉的葬花辞中“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人笑痴”,说明黛玉知道自己的行为在世人的眼中是“犯痴”。


紧接着,二十八回,葬花辞的第一读者宝玉用哭声来直抒“读后感”,黛玉听见了,“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这里非常明确地点出两个人都有“痴病”,都是“痴子”。



第二十九回,写宝黛两人吵架,作者再次强调“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下流”者,是从世俗功利视角出发,言其乖谬荒唐不上进,可以忽略,重点在“痴病”上),后面马上又说“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再次强调两个人是一路人,再次明确两个人都是“痴人”。


《红楼梦》里,这条“痴”的路上,至少还走着尤三姐、晴雯、龄官、藕官,或许还有妙玉。


这一路人,都是天生的伤心人。


视线从《红楼梦》移开,历史上也能发现这一路人的身影。


晏殊为官几十年,富贵荣华,妻妾美姬,亭台楼阁,从现实层面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能写那么多心事重重、若有所失的珠玉之词。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还有——“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念远”而“空”,倍感“伤春”,柔肠百转之后只得“不如”,这竟是好几层的伤心了。



还有李商隐,纳兰容若。其实那么深切的爱之哀伤、恋之凄酸,并不全来自现实的挫折和失意。现实中,他们的感情创伤或许也不见得比常人多或者深。


可是,他们是天生的伤心人。花谢、叶落、风过、雪化,也足以伤怀。一个梦,一个身影,一句话,一声箫,亦足以撼摇心魄。


何况,亲人会永别,知己会离散,朱颜会凋零,自己也会衰老,韶华匆匆,飞一般掠过的都是生命中的好时光。


纳兰容若的词我喜欢这阙《蝶恋花》:“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凉雨。


多么像一年将尽的心情。四顾萧瑟,故人凋零,韶华老去,岁与人俱暮。虽说又要开始新的一年,也不过是365天辛辛苦苦的“明日客程”罢了。



岁暮时节,西风长街,都是惆怅的声音:


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只恨!——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除了感情的创痛和时光带来的凉意,还有很多让人“伤心”的。


元好问写下“问世间情是何物?”催生这首名作的并非他本人的感情,甚至不是人类的,而是飞禽的痴情。但是飞禽的痴情,让他想起了人世间多少“生死相许”的“痴儿女”,因此情难自抑,发而为词,哀感顽艳。


因此,对诗词,苦苦追索到底写谁、究竟何时何地的所谓“本事”,是寻常人以寻常之理来探究不寻常之情,往往徒劳无功,也有点无趣。须知这些千古伤心人都不是寻常人,因此,对作品背后的“本事”大可不必执着探究,如果喜欢,只管沉入诗境,尽兴共鸣,不辜负异代而一的伤心、痴心,也就是了。


有一次失眠,起来坐在客厅里,独自喝着茶,突然想起两句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一时忘了是谁的诗,查了一下,是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的第一首,全诗是: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又是一个“伤心人”。越是敏感的人越容易不快乐,而往往无法自由宣泄,于是只能闷在心里。人忍受的东西一多,时间一长,于是情郁于中,情志不畅,若能像竹林七贤那样发而为诗、为长啸、为穷途的号哭,都是不坏的心理出路。


说回《红楼梦》,同在大观园,宝玉、黛玉是天生伤心人,而凤姐、李纨不是。


第十一回,写凤姐 “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是凤姐在宁府的状态和心态。而黛玉对远胜过宁府花园的大观园却很少有同样的闲心,很少这样纯粹而超然地观赏,她心心念念都在一个人身上,即使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她也只顾着让宝玉去找妙玉讨红梅之前“吃杯热酒再去”。



除了凤姐,李纨也有这份闲心,平时心如槁木的她,有时也会一反常态,像个诗人一样,敏感于栊翠庵的红梅花开得好,“罚”宝玉去取一枝来。


这两个人,一个在生活和权力的中心,一个在边缘,一忙,一闲,但是仍有相同之处:生活优渥,根基稳定,心中安静(没有热烈的情爱),对未来有指望。


而黛玉一生都是恋爱中人。恋爱中的人,往往一人障目,不见世界,或者说整个世界只是一个人。


天生的伤心人,是天生的,因此说不得好与不好,都是宿命。


或者说,曹雪芹就是“天生的伤心人”、“痴人”。这和家族败不败落没有关系,家族不败落,他也许写不出《红楼梦》,但他的“痴”却是天生的,诗意地感受和对待这个世界,诗性地“伤心”,却是天生的。


《红楼梦》里第二回说:有一类人,来路是“正邪两赋而来的”,禀灵秀之气与邪气于一体,“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天生伤心人,大多是这一流人物!


《陶庵梦忆》的作者张岱自己也正是这一流人物,因此他笔下这样的人也不少,他所欣赏的“女戏”朱楚生,也是这一流人物——


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曲白有误,稍为订正之,虽后数月,其误处必改削如所语。楚生多坐驰,一往深情,摇颺无主。一日,同余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楚生低头不语,泣如雨下,余问之,作饰语以对。劳心忡忡,终以情死。” “性命于戏”“多坐驰”“以情死”,这不是天生的“痴病“吗?因此,若说她只是为了一个男子,我是不信的。


这段情,不太可能仅限于一人,所谓的“痴”也并非始终为了张公子李公子。所谓“一往深情,摇颺无主”,就是一段痴情,无理可喻,无法可解,与生俱来,至死方休。


张岱也是这一路来的人,所以是朱楚生的知音。


天生的“痴病”,病根在何处?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伤心”,究竟是为什么?


还是让曹雪芹来回答吧。


第二十八回,宝玉因为黛玉葬花而联想到:包括黛玉和自己的所有人,都终将“无可寻觅”,“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感到了人生无可逃脱的悲伤和痛苦。其实这已经点出了这一路痴人伤心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对人生、对这个世界的珍爱、眷恋、痴迷、耽溺,和时间无情流失、生命必定终结、一切终将成空的时时对立和猛烈撞击。


这是痴心与天道的对峙。“痴人”们从来不会赢,他们也从来不要赢,但是他们的艺术和生命因此迸射出超越日常秩序、甚至超尘拔俗的光彩。


人生如梦,谁在梦外?笑者自笑,痴者自痴。滋味厚薄,也只有各自领略了。


【注】本文原标题为《天生一段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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