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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间] 李舒:一不小心,我们的爱都成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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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11 07: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不小心,我们的爱都成了伤害 

 2017-11-10 李舒 山河小岁月

过了三十岁之后,我对于单独旅行这件事,似乎没有那么享受了。


一则是懒,二则去过的国家多了,少了许多好奇心;三则独自出门,有好多不确定,这种不确定,在年轻时还颇为兴奋,而现在,则觉得——麻烦。


总而言之,还是懒。


比起旅行,我更喜欢走之前收拾行李箱。我收拾箱子的能力,连我那素来要求高的天秤座妈都赞叹不已,我妈看《小团圆》,看到蕊秋理箱子,居然破天荒夸赞我:“你和她比也差不多。


当然比她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   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有一次蕊秋在国外一个小城里,当地没有苦力,雇了两个大学生来扛抬箱子。因为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它便从台阶上滚下去,像块大石头一样结实,里面声息毫无。学生之一不禁赞道:“这箱子理得好!’倒是个‘知音’。”——《小团圆》



我喜欢收拾箱子,却并不喜欢总是收拾箱子——但这,便是蕊秋,哦不,更确切的说,是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的生活状态。


* * *


第一次看到黄素琼这个名字,是在蒋碧薇的《我与悲鸿》里。在巴黎,徐悲鸿疑心蒋碧薇和朋友眉来眼去,就故意在夜里锁门,不让蒋碧薇回家。蒋碧薇只得到二楼的邻居家里凑合过了一夜,那位邻居,便是黄素琼。


想要黄素琼那对金镯子!


对于蒋碧薇和徐悲鸿的争吵,黄素琼会说什么呢?蒋碧薇没有交代。那一年,黄素琼收到丈夫张志沂的信,信写得很好,有一种旧式夫妇之间的伉俪情深:


才听津门(金甲鸣),

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自愧只坐拥书城?)

两字平安报与卿。


括号里的字是张爱玲想不起来了自己瞎猜的,但不管如何,这封信的含义都不难理解,翻译成白话文是:


想你。


这首诗,让我想起《孽海花》里,张佩纶和李菊耦在押签房里偶遇,也是因为一首诗,她为他写的,他们相遇,相爱,佳偶天成。


然而,张志沂说,这个情节是假的,那首诗是假的,奶奶所有唱和的诗都是爷爷自己做的,而且,奶奶决不可能在押签房里与爷爷相遇。


戳破了自己母亲的爱情谎言的张志沂,情意绵绵写着想你的张志沂,这时却浑然不觉,他的婚姻已经遇到了最大的危机,这个危机,表面看,来自他的放荡,来自从堂子里娶来的姨太太,实际上,却来自黄素琼。


他已经跟不上黄素琼的脚步了。


* * *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志沂和黄素琼的婚姻,像极了上一代的佳话:两人都出身官宦,黄素琼的爷爷,是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李鸿章的好友。这段婚姻,可谓门当户对。


他们都是自幼丧父的孩子。黄素琼甚至没有机会看看他的父亲,她的母亲是在父亲去世之后才临盆,据说,没有生育的大太太看着屋子里的姨太太,十分紧张:“如果生个女的,黄家的香火岂不就断了?”结果,黄素琼刚降生,大太太一听是个女的,“绝望得立时昏倒在地。佣仆一阵惊乱之中,却听产婆在屋里说:‘不要慌,里头还有一个!’ ”


从样貌上看,亦是才子佳人。看那张他们在天津时的照片,旧式家庭里的年轻人茶话会,闲适而从容。张志沂戴着眼镜,着深色长衫,左右一站一坐,是他的两位大侄子;微笑着喝水的,是张志沂的妹妹张茂渊——画面中,只有倒着茶的黄素琼没有望向镜头,那时候,她便显示出一点特立独行,这点特立独行,足够摧毁他们的婚姻。



张志沂是爱黄素琼的,我一直这样认为。因为爱她,所以允许她陪着小姑子出国读书;因为爱她,所以在她出国之后,给她写一封又一封家书。但他能给予的是旧式家庭的爱,一如他会对张爱玲说,奶奶的故事是假的,那太罗曼蒂克,太不符合中国的官宦门第——爱情需要隽永,哪里有这样血脉贲张。所以,在一封封给妻子写着信的同时,他也去堂子喝花酒,包养长三,乃至于和姨太太打架被打破了头,他又回头想她了。


这种爱,其实类似于秋瑾的丈夫王子芳对于秋瑾的那种。他恨她是个新女性,可他又爱她,所以他把秋瑾的首饰都卖掉,为的是阻止她出国。


张志沂干的事情和王子芳如出一辙。在黄素琼回国之后,他一方面赶走了姨太太,戒掉鸦片烟(后来又复吸了),洗心革面要和黄素琼好好过日子,一方面又不断偷偷卖掉黄素琼的首饰,他真的那么缺钱吗?


不,他和王子芳一样,天真而幼稚,以为这样,太太就不会再出国了。


情感上,他们都是巨婴,更加不幸的是,还是旧时代的。


* * *


这大约和张志沂的童年有关。


他的母亲李菊耦,虽然被写进了传奇故事,可正如他所说,都是假的。实际上,丈夫张佩纶官场失意,常自称“生不如死”,整日以酒浇愁。李菊耦肯定是很伤心的,要知道,她未出嫁时,是特别有主见的姑娘,给父亲写信,还能论及政事,颇有见地。所以,后来她变得孤僻,父亲李鸿章在写给女儿的家书里,有点痛心地说:


>>  素性尚豁达,何竟郁郁不自得?忧能伤人,殊深惦念,闻眠食均不如平时,近更若何?


1901年,李菊耦在短短一年半之间,先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丈夫。她37岁守寡,人生的全部意义,大概只剩下了培养一双儿女。


李菊耦和一双儿女,张志沂和张茂渊


张志沂接受的教育是严格的,据说母亲打小就盯着儿子背书,“三爷背不出书,打呃!罚跪。”她不让他穿新潮的衣服,给他穿奇怪的绣花鞋,认为这样别人便会觉得儿子土,不和他玩耍。这种伎俩当然难不倒张志沂,他着绣花鞋走到二门上,四顾无人,立刻换上自己藏着的新款,走出门去。


鞋子换了新的,人却是半新不旧的。他身上那一点李鸿章的骨血,似乎全部化成了饭后散步的“走趟子”——这是当年李中堂在军中时的习惯。


巨婴张志沂没有李鸿章当年的雄才伟略,也没有父亲张佩纶敢于和老丈人对着干的风骨,他被培养成了一个软弱的人,然而,多情。


1928年,在多情的张志沂的感动下,黄素琼回国了,她想再试一次。去接母亲的时候,张爱玲和父亲一样忐忑,而见到母亲时,父女俩的想法大约是一样的:惊为天人。


黄素琼


黄素琼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


张志沂要痛改前非,到医院戒掉吗啡,这对夫妇开始过一种黄素琼安排的生活,先是把家搬到了陕西南路宝隆花园,周末,黄素琼时常邀请客人们在客厅里弹琴诵诗,对于这种生活,张爱玲觉得是梦幻的,而张志沂呢?


他也许很不适应,但他默许了她的任性,因为他爱她——每次吃饭的时候,他都默不作声地转圈,想要和她一起下楼,吃完饭,他也总是望着她,希望和她说两句,可是说什么,他始终没有成功开口。


两个人的婚姻需要两个人努力,张志沂努力过,但黄素琼已经走得太快。即使当她愿意搬回家里,但她喜欢《良友画报》,《小说月刊》,喜欢在马桶上一边看《二马》一边哈哈大笑,这时候的她,显然欣赏不了张志沂的旧体诗,和绕着桌子背诵古文。


他们对于张爱玲的教育问题也发生了分歧。张志沂给张爱玲姐弟请了私塾先生,检查张爱玲背书,背不出来就拿着板子打手心。但黄素琼不这样,她主张给张爱玲姐弟独立房间,让他们根据自己的喜好粉刷墙的颜色,吃饭的时候给他们讲营养学,不要偏食。她也教张爱玲弹钢琴,学英文,告诉她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英格兰像蓝天下的小红房子。

在是否让张爱玲上学这个问题上,他们大吵了一架,最终的结果还是张志沂让步了:


>>  我父亲一再地大闹着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必也正名乎》


他们的努力,不过两年。


是黄素琼先放的手。


* * *


她决定和张志沂离婚,做这个决定似乎并不难。她大约已经想了好多遍,而张志沂显然没有料到,黄素琼居然如此刚毅果决。


据说,在办离婚手续时,张志沂背着双手绕室徘徊,犹豫再三,几次拿起笔又放下,连声长叹,律师见此情景,就问黄素琼,是否要改变主意。


黄素琼的回答是: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


这回答太文艺腔了。


可张志沂仍旧不死心,他搬到靠近黄素琼双胞胎弟弟家的康乐村,企图用这种方式,靠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尽管他又和前小舅子一起去嫖妓吃花酒。


他始终没有懂,他和她,已经成了两种人。就像尽管他学过英文,能读会写,甚至能用一个手指头在打字机上打英文函件,但是他还是没法走出宅门去谋生就业——他这一辈子,都走不出旧时代,走不出大宅门——而黄素琼,早就已经把旧家庭远远甩在身后,她是一个敢作敢当的湘妹子。


这个道理,连小小的张爱玲都明白了,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作《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在那里住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离婚之后的黄素琼,并没有放弃对于张爱玲的关心和爱。


在离婚协议中,她坚持写明,张爱玲进什么学校,受什么教育,需要先征求她的同意。


她也在张爱玲逃出父亲家门之后接纳了她,尽管是被迫的。但要知道,那时候,她的经济并不富裕,当时有外国男友,抚养张爱玲,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一种“负担”。


但在敏感的张爱玲心中,这种母亲的负担,似乎被夸大了。而黄素琼在对待女儿这个问题上,也显得格外粗暴和直接。



比如,她牢牢记着黄素琼说的:“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我认为这句话虽然属于话糙理不糙,但喜欢奇装异服的张爱玲听了肯定是很受伤害的)


比如,《小团圆》里写黄素琼请客,饭菜摆好了,却发现缺一把椅子,张爱玲费了好大力气拖过来一张沙发椅,母亲当着所有的宾客骂道:“你这是干什么?猪!”


这本来是平常的母女拌嘴,但黄素琼忘了,自己和张爱玲的母女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小团圆》里曾经提过一个细节,小时候,母亲带她过马路,“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这是母女二人难得的肢体上的直接接触,然而两个人都非常不适应,张爱玲“没想到她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黄素琼则是“一到人行道上立刻放了手”。


敏感的张爱玲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曾经极力讨好母亲,做到她母亲心目中的女儿,但年少的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做。这种心情,在《小团圆》里剖析得淋漓尽致,“九莉三十九岁……看了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几乎嚎啕起来……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于发了神经病,赢了一局之后,沿着看台一路攀着铁丝网乱嚷:‘看见了没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这生活压力太大了,所以,她甚至不敢问母亲要公共汽车钱,宁可走路绕半个城去上课;打碎了母亲一只茶壶,也要自己出钱配。她最常对母亲许的愿,是将来要赚钱,还给母亲。


* * *


1946年,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黄素琼再次回国,这一次,张爱玲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觉得母亲美得像黄铜雕像,而是觉得——她老了。


她把钱还给了母亲,按照《小团圆》里的说法,钱是胡兰成的。


这时候,张爱玲已经是上海当红的作家,可是黄素琼居然还在对于张爱玲放弃去香港读书表示失望。之后,她去看了女儿编剧的电影,看完很满意,张爱玲心里纳罕道:“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在还钱的那一刻,黄素琼哭了,她以为张爱玲还钱是断绝母女关系的表示,她向张爱玲哭诉:“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



她终于在女儿面前展现出了最脆弱的一面,她不再是徐悲鸿蒋碧薇的邻居,不再是尼赫鲁的秘书,不再是胡适的牌搭子,不再是叱咤欧洲的风云人物,她只是一个悲伤的母亲,彻底失败。


然而此时,张爱玲的心里却在想:“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


两年之后,黄素琼再次出国,临别时,她带走张爱玲一张照片,张爱玲自认为是因为这张照片“比较像她心目中的女儿”——这话说得真痛心。




而这时候的张志沂,已经和孙用蕃结婚多年。在孙家亲戚们的眼里,张志沂是个慷慨的好人,“逢年过节的,他都会打电话给一大家子的人,说:‘你们过来玩啊,去酒楼吃饭,我请客!’”(孙用蕃的侄子孙世仁口述)


他还会想起黄素琼吗?没有人知道。


1953年,张志沂在江苏路一间14平米的出租屋内去世。临终时,陪在他身边的,是孙用蕃。


1957年,黄素琼在英国去世,临终前,她给张爱玲写信,想让她来欧洲,见最后一面。


然而,张爱玲拒绝了——她明白这种拒绝的残忍,更为残忍的是,她居然寄给母亲一张100美元的支票,所以,在《小团圆》里,张爱玲表示自己并不想要小孩,因为“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



很快,张爱玲收到了一个箱子,母亲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女儿。张爱玲的丈夫赖雅在日记里大为惊讶,说居然有那么多珠宝。


这一刻,张爱玲在想什么?她是否想起那时候,她从父亲家里逃出来,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是否会想起那些和母亲住在一起的细节。她是否会想起那一年母亲节,她买了一枝花,捧回去献给母亲,然而“花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支撑着”。


她以为会被母亲骂,连骂人的话都想好了:“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连你二叔都还不是这样。”“照你这样还想出去在社会上做人?”


可是那一刻,母亲却温柔地说:“不要紧,插在水里还可以开好些天。”


她亲自去拿一只大玻璃杯,装水插花,那花搁在床头桌上,足足开了两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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