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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你好,小镇青年》连载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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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7 02: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2-21 05:09 PM 编辑

那个夏天,通往成人世界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 人间 

 2018-01-15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青春派》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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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之后,离开校园之后,似乎所有人都在顷刻间,抵达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境地,在那里尝试和忍受新的孤独。

前言

我成长在城乡结合部的小镇上,那曾是南京最南部的一片郊野之地。

改革开放后,小镇居民忙于致富,父辈们付出近30年的艰辛劳动,发展渔业、造船业,让“金陵首富村”——村民人均存款超过百万元的武家嘴村——得以在这里诞生。这曾是小镇最辉煌的历史。

如今,小镇上林立着的数不清的高楼,常年包围在掘地的挖土机和高耸的塔吊之中。我的初中也早就被改建成了一所驾校。

小镇已经被规划进了拆迁范围,明年或者后年,它就会被夷为平地,新的高楼将会成为小镇历史的墓碑。

离家数载,近两年我才重返家中。昔日的玩伴都已生疏,偶尔在小镇上撞见,彼此之间也只有简短的尬聊,然后匆忙离开。

有时候,我会很困惑,自己分明和他们并无差别,但总是怕在小镇上偶遇熟人。那一年,我离开校园后在监狱里服刑了7年,兴许是这段不光彩的往事让我怯于遇见他们。他们在离开校园之后又经历了什么,我也并不知晓。

我和小镇,和校园有关的最后的回忆,全部停留在了这里。

你好,小镇青年 | 连载01


 

小镇大部分居民以养殖螃蟹为生,久居在距离小镇还有一段距离的蟹塘边。

因此,虽然镇上竖立着鳞次栉比的洋楼,但里面往往只住着求学的孩子和看护后辈的老人。于是,整个小镇就被那些漂亮的房子伪装出一种孤独而脆弱的繁荣感。

8月末,最后一股夏季的余热笼罩着凤山中学旧校址的水泥球场,我站在几颗香樟的树荫之下,突然想起了2003年那个遥远的暑假。

  

1


校园的围墙上嵌满了闪闪发亮的啤酒瓶碎片,香樟和梧桐繁密的枝叶编织出了校园无处不在的绿荫,教学楼也没有现在墙体上随处可见的污迹和纵横杂乱的裂缝,而是在庞大的日光中,被虚构出了更为坚固的轮廓。

那时候,小镇的差生们会在结束了初二的课程后便纷纷辍学。可初二(6)的班主任是一位固执又尽职的老师,他试图通过一己之力,让这个班在初三达成“零辍学”的指标。

于是,就在这个夏天,在这个聚集着整个年级最顽劣学生的班里,大家的暑假被班主任拦腰斩断——全班成绩倒数十名的学生必须每天上午入校补课,作为这个班成为上学期期末考试全年级成绩倒数第一的惩罚。

我也是这十个顽劣分子之一,期末考试的成绩全班倒数第七。


●   ●   

因为我的座位很不幸地紧挨着教室门口,所以每个昏昏欲睡的早读课,在班主任赶到教室之前,我不得不用宽大的英语课本挡住自己绵软的脑袋。一旦他进入教室,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肆意打盹的契机了。

班主任是一位体格强壮的中年男人,教了11年英语,那张厚实的嘴巴里,总是吐出些陌生的英文句子,我们总是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凝结在他嘴角、如同米粒一般的乳白色的唾液,以便在他突然训斥我们的时候,好躲避那些脏乱的口水。

于是,整个夏天,我们都只能看着他,穿着两件相同色系的格子衬衫,挽着袖子露出粗壮的小臂,在闷热的教室里来回踱步,不厌其烦地监视着,一圈又一圈。

课时在上午就结束了,但下午也同样伴随着危险。

通常,他都是最后一个离校的,跨上那辆古董级二八杠自行车,绕着整个镇里最繁华的地段,在正午毒辣的光线里反复穿梭。观察着那些游戏机厅和台球室,或背着手,看似漫不经心地走进新开的网吧,用不断延长的侦查时间,一点点击溃我们所有反侦察的手段。

总有心怀侥幸的学生被班主任从这类场所里纠扯出来,他拎起他们的衣领,揪着他们的头发——那种痛感很容易让人泪水四溢,也会让顽劣的学生们露出一副最不愿意示人的、悔恨流涕的样子。

所以,初二(6)所有的差生们没有一个不痛恨班主任的。大家给他取了难听的外号——“英猪”(会说英语的猪)。每个人都在不断设想着报复他的方法,但往往因为他过于强壮的体格,而让所有自鸣高明的手段止步于复仇的臆想。

 

2

 

连续几日高达40度的天气,将我们久困于教室之内的痛苦延展了数倍。

马珍珍,期末考试倒数第三,这个胸部过早发育的女生热衷化妆,喜欢穿极短的裤子,一双白晃晃的腿在爆裂的光线中折射出迷人的反光。

她认为模仿发廊女装扮这件事远比她濒临辍退的学业要重要得多,因此,她也成了教室里三名女生中,班主任盯得最紧的一位。

班主任常常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背着手在马珍珍的座椅边踱步徘徊,他总能想出一些截然不同的话,讽刺、激将这个他认为处于沉沦边缘的女孩:

“马珍珍啊,你的家庭情况如果实在困难,我这个班主任帮你弄几条长裤还是能做到的。你现在这条裤子,穿了和没穿的区别在哪儿?”“我说呢,反复找了多少遍,这个教室里为什么有一股怪异的味道,我站在你这个位置,气味就特别明显。马珍珍你是不是喷了香水?”

类似的话接二连三痛击着马珍珍的自尊,但她从不回答班主任的这种问题,反而产生了一种令我们每个人都非常认同的倔强:她的脸胀得通红,眉心聚拢出形状难辨的纹路,凝固在她身体里的反叛和愤怒昭然若揭。

一天,上午的课时结束后,马珍珍的委屈忽然化作了硕大的泪珠,彻底爆发了。她俯在课桌上,双臂箍住脑袋,断断续续的哭声令人难安。

于是,我们就带着她,爬到教学楼的顶楼,大家一起扶着楼顶的避雷线,朝着停车棚猛吐口水。班主任就在那取自行车,我们的口水却像棉絮一样在空中飘散了,等不及落地。


●   ●   

那天,顶楼的日光似乎已将所有的东西晒出了一种垮塌的形状,我们十个差生就置身在这场疯狂的火雨之中,密谋着报复班主任的计划,互相鼓舞着将计划付诸行动的勇气。

扎车胎?步行半个小时就可以环绕一圈的小镇,补一个车胎才一块钱,这种报复手段有什么意义呢?

将班主任的茶杯浸入污物?又实在找不到一个甘愿去厕所冒险的人。

我们否决了一切愚蠢的设想,商量出了一种风险最低的报复方式。

那天,看见班主任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校园,大家一起从楼顶上退了下来。返回教室之后,大家一起,用讲台上的黑色抹布,小心翼翼地收拢了教室窗台上一盆仙人掌的密刺,那些密刺都是新生的,放在抹布上肉眼很难察觉,却一点儿也不缺乏扎进皮肉里的尖锐和韧度。

我们将黑色的抹布重新放回讲台,放在班主任那个结满茶垢的杯子旁边。

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幻想,那个粗糙的男人拿起抹布的一瞬间,仙人掌的密刺必定会引发他难以摆脱的疼痛。这种报复,大概会让每个人都收获到整个夏季最通畅的快慰。

 

3


走出校门,四个被家长严管的学生很快返回了家中,我们其余六个差生去了镇上的面馆,马珍珍请客,每个人多加了一份浇头,反正她的零用钱总是花不完。

从面馆出来,我们又集体去了马珍珍的家里,那是一栋外墙贴满了白瓷砖的小洋楼,突兀地耸立在几栋水泥农舍之间,把周边普通村民的房屋衬托得极其粗糙简陋。

楼房的院子里有一间小巧的平房,住着马珍珍的奶奶。那个精瘦的老人独自照料着马珍珍的生活,并且打理这间空大的楼房。马珍珍的父母是镇上养殖螃蟹的大户,他们带着马珍珍三岁的弟弟日夜守护在自家的蟹塘里。

我们六个差生中有一大半人拥有类似的生活经历,这种生活虽略显孤独,却给我们带来了难以想象并且难以驾驭的自由。

一走进马珍珍家里,我们几个就迅速坐在堂屋的绿色瓷砖地面上,马珍珍打开竖立在香案旁的空调,这是当时镇上少有的家电。

瓷砖的地面渐渐冰凉了起来,实在令人倍感惬意,四个男生集体躺在东边的墙角,马珍珍和另外一个女生躺在我们对面,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倒之后,便午睡了片刻。

不知道男生中谁先醒来,然后悄悄地弄醒了我们所有的男生。所有的男生都开始尽力将脸贴靠着地面,我们相互汇聚的目光和马珍珍短裤上的日影反复纠缠,所有的男生都无法继续午睡了,大家仿佛不受控制地一般,渐渐发出一阵阵笑声,两个女孩被惊醒了。

一群人迅速打成一片,尤其是马珍珍,打闹中,她长长的指甲直接抠进了我僵直的身体,引发出一阵阵隐匿的痉挛之感。


●   ●   

那真是一个令我怦然心跳的午后,一群初中生的身体里涌出很多陌生的欲望,通往成人世界的大门开始对所有人支开一条诱人的缝隙。

在整个嬉笑打闹的过程之中,我们四个男生轮流抚摸了两个女孩形状各异的胸部。当然,我们的双手都仅仅只是在她们胸前轮廓的边缘做了短暂的停留,像摸到了漏电的插座那样,一触即逃。

就这么一直打闹到傍晚降临,我们必须返回各自家中。

浓烈的云彩将马珍珍家的那栋高楼彻底包裹着,白色的瓷砖墙体上流溢着波纹一般的光带,我们四个男生就站在返家的水泥路上久久眺望。

 

4


第二天,我们十个差生没有任何人迟到,在六点半晨光攀爬的教室里开始了早读。

班主任到达教室的时候,照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按照往常的习惯,他首先会放下腋下夹住的《金陵晨报》,然后拿起讲台上的杯子走到办公室泡点绿茶,回来之后再用那条黑色的抹布将一张掉漆的木椅擦干净。他会坐在椅子上阅读一个小时的报纸。

进门后,班主任重复着往常一样动作,一样的表情,我们就在讲台下面期待着。但谁都没有想到,眼看着这复仇即欲得逞,一位叫韩良荣的差生忽然发出的沉闷鼾声,将班主任突然激怒了。

班主任抬起手,就将那块还未展开的抹布扔了出去,黑色的抹布在空中舒展开所有暗藏密刺的褶皱,像一张渔网那样铺开,将韩良荣半个肥胖的脑袋彻底裹住了。

我们所有人都被这种预料之外的翻转震惊了,韩良荣在针刺般的疼痛中清醒了过来,他鲁莽地揭开那条黑色的抹布,那些仙人掌的密刺,正混乱地扎进了他新旧不一的青春痘里,他扭曲的脸容就像半个腐坏的菠萝,在强烈的光线中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班主任观察着韩良荣愈发红肿的半边脸,也惊慌了起来。他尚没有明白我们复仇的阴谋,领着韩良荣匆忙坐上他自行车的后座,在一阵费力的骑行中朝着乡镇卫生院的方向消失了。

但没多久,我们对韩良荣的愧疚便在被解放的自习课中彻底释怀了,所有的男生对着马珍珍开起了玩笑。

“马珍珍你真是个害人精,韩良荣一晚上没合眼都是你的原因。”

“滚。”

“马珍珍,韩良荣昨晚打飞机了,他早上告诉我的。”

“马珍珍我们真不该帮你。”

…….

男生的玩笑演变成了和马珍珍的争吵。然后,马珍珍又哭了,她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那天的日光中消失了。

班主任领着韩良荣从卫生院回来的时候,教室里的所有人都趴在课桌上睡觉。班主任将黑板擦重重地砸在讲台上,他暴怒的动作抖落了额头上大部分的汗珠。我们惊醒了过来,举起似乎空无一字的书本,装模作样地消磨着整个上午无聊的时光。

脸部涂抹了一种红色消炎药剂的韩良荣坐回了我们身边,他可笑的模样引发了我们难以抑制的爆笑。在这个倒霉的上午,在我们的嘲笑之中,他受伤的脸一次次地被愤怒鼓胀了起来。

“再给我哄闹,你们回去的作业翻倍,今天延迟到2点放学。马珍珍呢?”班主任的声音让喧闹的教室安静了下来。

“她肚子不舒服,先回家了。”

一个女生帮马珍珍的逃课打了马虎眼。为了安抚隐忍着愤怒的韩良荣,课间休息的时候,几个男生将马珍珍离开的真正原因告诉了他。

“是马珍珍害了你,我们帮你骂跑了她。”

韩良荣如同弹簧一般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愤怒在他体内被彻底拉长了,他急促而语无伦次的言辞,令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体内的疯癫,他没说两句,便跌跌撞撞地跑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5


我们都知道,韩良荣被马珍珍迷住了,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渴望变身成人,他要叛离我们,揭露我们的幼稚和荒唐、轻浮和善变。

我们所有人都顿感不妙——这个失败的复仇将会沦没至更为彻底的深渊。在韩良荣向班主任告发我们之前,我们纷纷从教室里逃了出去。

这个狼狈的上午之后,我们再没有去学校补过课了,班主任也没再强迫我们了。他在临近开学的某个晴日,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给我们的门缝里丢进了一张《九年义务教育宣传手册》。但多半也被大家随手扔了。

我们十个差生里,有四个没有在新学期开学的日子出现,马珍珍和韩良荣也在其中。

我们在另一个无趣的学期里,持续编造着他们的爱情故事:比如说他们躲在马珍珍家的浴缸里两天两夜;比如说马珍珍偷了家里一万块钱,带着韩良荣坐上了驶离小镇的汽车……

我们其实都不知道,辍学之后的马珍珍和韩良荣到底身在何处,他们可能就在父母的蟹塘里干些杂活,和小镇其他的辍学生一样。而留在学校里的我们,也只能靠不断地编造故事,来终结了每个人自己的白日热梦。

再往后,他们就和小镇的那么多辍学青年们一样,只有在逢年过节,才会在小镇上出现。

那个夏天之后,离开校园之后,似乎所有人都在顷刻间,抵达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境地,在那里尝试和忍受新的孤独。


●   ●    

后记:

很多年后,那个非凡的夏天还一直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青春期的欲望,在集体之中变得更加蠢蠢欲动,不再那么羞耻,也不再成为困惑着我们的烦恼之事。

成人世界的缝隙稍稍展露,我们各自的命运便在那里看见了分水岭。而总有些人,过早地踏上了冒险之旅。

他们也是,我也是。

编辑:沈燕妮

 楼主| 发表于 2018-2-2 01: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17岁,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兄弟丨人间

17岁,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兄弟丨人间 

 2018-01-31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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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此气愤,如此夸大其词,其实只是觉得,刘阳并没有刺中夏大伟的要害,夏大伟是被冷漠的小镇、冷漠的校园所杀死的。

前言

很多年过去,我都快要忘记了,2004年11月18号,我的初三同学夏大伟被刺死的那个傍晚。

我在某个闲暇的下午,又路过了当年命案发生的凶地。站在那条被柏油铺展得过分绵长的马路上,往事就如影像倒带一般,所有记忆的残片都重新凝聚了起来,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硕大的念想。

你好,小镇青年 | 连载02


1


2005年前后从凤山中学毕业的学生,大概没人不知道那件发生在校路上的命案。那是初三的第一个学期,11月傍晚的天色已经昏暗不清,黄昏留下的黑色,像触手一般蔓延。而彼时,初三(2)班的三个男生正在激烈地打斗。

围观殴斗的学生们只给路面留出来一条狭小的通道,急于归家的、或是胆小的那部分人从那里紧张地路过。

在这场经过预谋的打斗发生的三天前,初三(2)班的刘阳和杨志在午后与我们一群校痞聚在食堂的杂货房门口,当时,矮小敦实的刘阳手中正拿着一把仿制军刺,肤色黝黑的杨志勾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得意地向我们炫耀着那把拥有伞绳手柄的军刺。

“在哪买的?”

“邮购的,《故事会》后面有图,还有篮球鞋。”

在拥有这把军刺之前,刘阳在上月的某天正午,已尝试着从食堂李师傅的菜案上“取”走过一把剁馅料的菜刀。那天,他举着菜刀,和李师傅展开一场互相竞逐的长跑,先是围绕着初三年级的教室走廊,然后又围绕着几颗正在散香的老桂树,疯狂地冲刺。

最终,刘阳被李师傅摁在了操场的杂草堆里,李师傅颤抖着夺下了他手中的菜刀。

当时,我们都围观了这场闹剧,谁都以为这不过场恶作剧罢了。夺下菜刀的李师傅气喘吁吁、费力地摁住刘阳,吼他:“你小子抢我菜刀干嘛?”

刘阳一边费力挣扎,一边大声喊叫:“老子要砍班主任去。”


 ●  ●  ● 

刘阳的班主任叫魏继兵,初一的时候教过我们班一年物理,十分严厉,常常举着一根细长的竹条,抽打成绩不达标的学生。我曾经在一次月考中,因为距离及格线差了仅仅两分,就被他用竹条将手掌打成了一个血馒头,发麻的手心直到一天后才慢慢消了肿,恢复了应有的触觉。

魏继兵后来成了初三(2)班的班主任,刘阳似乎是他最讨厌的学生。很多次,我在上课发呆的间隙,都能看见刘阳在走廊里被罚站。他嬉皮笑脸地站在那里,抠着墙壁上的石灰,丢向我们这些校痞兄弟们。

其实,刘阳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和他在小学就相识了。那时每逢雨天,他的父亲总会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来给他送饭,他垂着头快速吃完所有饭菜,然后劝说父亲尽早离开——因为大部分学生的家长都骑着摩托车,他为父亲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感到十分自卑。

而那天他决定要砍班主任,大概也是因为长久积压的怨气已经到了不想再忍的地步,加之又正好从几本在校内反复传看的、充满黄暴情节的口袋书中,找到了叛逆的勇气。这件事情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全校,他也随即成了当年整个校园最不好惹的“狠角色”。虽然是未遂,但刘阳似乎在这场暴发性的叛逆之中,获得了巨大的虚荣感。

从那时起,他便常常带着军刺来学校了。

11月傍晚的那场打斗,刘阳用这把崭新的军刺扎中了夏大伟的腹部。夏大伟在送至医院的过程中没能抓住十七岁青春的最后生机,一米八四的身躯最终倒在求生的挣扎之中。

第二天,《南京晨报》刊登了一条模糊的新闻后,命运赐予夏大伟的短暂人生,便彻底沉寂了。

△夏大伟的新闻  作者供图

 

2


准确来说,如果不是夏大伟的死讯传遍了校园,他的名字大概也就同班同学知道。

从初一到初三,他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学生。如果不是在某个暑假突然窜长的个头,他似乎永远都不会和刘阳这个危险的校痞结下恩怨。

刘阳和夏大伟的关系曾经要好过一段时间,那是开学后不久,在校园的篮球场上他们两个人通力配合,赢下了在校痞中展开的3对3篮球赛。其实,夏大伟并不擅长打球,刘阳看中了他的身高,让他专门负责抢篮板,他和另一个队友杨志为此得到了更多的得分机会。

刘阳因此将夏大伟视作密友,后来还成了同桌,这不过是惨案发生前两个月的事情。

这种友谊的善变,发生在深受叛逆期苦恼的男孩们身上并不奇怪。但是,导致刘阳和夏大伟关系崩裂的真正原因,绝不仅仅是“调换座位”引发的冲突。

就像所有关于青春期的故事一样,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女孩。


●  ●  ● 

魏佳佳,这个在小学期间就闻名全镇的女孩,一直以来都被小镇居民们当作了教育女生最典型的反面案例。而她在六年级意外怀孕的事件,更是被长舌妇们添油加醋,形成各种情色版本,在远近的乡村里广为流传。

当年的魏佳佳,在六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就已经发育出了成年女人的身段,经常有不认识她的同学将她误认作老师。有段时间,学校正好在督促学生们的文明礼貌教育,魏佳佳因此不得不尽量减少去厕所的次数,因为不断有低年级的学生在路上向她鞠躬。

六年级的教室在教学楼的顶楼,六个班级分成两个面对面的教区,中间用一条露天的走廊连接了起来。魏佳佳在六(6)班,我们一群男生总是穿过走廊去找她,三五成群地伏在窗台上,大声喊她的外号——魏奶牛。

有的时候,魏佳佳会举着书使劲丢向我们。她的书非常精致,包了很干净的书皮,写在书皮上的名字也格外隽秀。我们其中有人曾将她丢来的书抢跑,那次魏佳佳跑遍了六年级所有的教室,一张白净的脸像着了火似的通红润亮,抿着嘴和那个抢书的男生打成了一团。

抢书事件后,我们这群男生再也不敢去骚扰她了,当然并不是因为她打赢了那个抢书的男孩,而是因为总有初中部的男生来学校找她。

大概就是在六年级最后一个学期开学后不久,魏佳佳怀孕的消息就在校园里疯传了起来。在那些真相还不明朗的日子里,老师和学生们都表现出了一种异样的兴奋,平静的小镇也被这件校内丑闻激荡出了不安的涟漪。甚至还有周边闲散的农妇到六(6)班的门口,假装织着毛衣、假装给自己的孩子送伞、假装是参观校园硬件设施的家长的同时,总是用眼睛的余光偷偷打量着魏佳佳。

等到魏佳佳怀孕的事件被真正确实的时候,我在一个阴天的午后,看见她的母亲站在那条连接着两个教区的走廊上痛哭流涕。那是个衣着简陋的黑发女人,那时候,小镇的农妇们时兴将头发染成黄色或红色,魏佳佳的母亲反倒显得非常朴素。

尽管最后,都没有人真正搞清楚魏佳佳怀孕事件的真相,但是不同版本的谣言却在小镇疯传了整整一年。

刚开始,小镇派出所的警察来过学校两趟,校内就有谣传称,是某个可憎的老师在魏佳佳的肚子里播下了孽种;持续几日之后,整个学校没有任何人被捕,又开始有传言说,魏佳佳是被镇上的痞子带去做了援交,期间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

一直到魏佳佳上了初中,这件事情终于有了个统一的版本:两个初二的男生翻窗进了魏佳佳的房间,先后与她发生了关系。

孩子到底是谁的?在魏佳佳流产之后成了整个小镇最令人兴奋的谜团。


 ●  ●  ● 

进入初中之后,魏佳佳迅速成为男生们的公共幻想对象。

有一次,几个不识相的男生直接跑到魏佳佳面前,开了荤腻而又轻佻的玩笑,没过几天,这几个人就忽然被高年级的校痞猛揍了一通。那些挨揍的男生很快就编造了关于魏佳佳的新版谣言,他们在校内四处散播关于魏佳佳为初三校痞们提供免费性服务的段子,有声有色,还在厕所墙壁上写满了辱骂她的脏话。

等升入初三之后,那些曾在魏佳佳身上吃过亏的男生,便再也不用惧怕更高年级的校痞来为她出头了。他们开始展开对她的疯狂报复,比如,趁着午休的间隙,跑到她的教室,从身后突然捂住她的双胸,然后一哄而散。

也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将魏佳佳的书包从教室里抢了出来,他们从里面翻出来一块卫生护垫,然后整个初三的校痞们几乎都将那个新奇的东西端详了一遍,试图研究出女性私密部位的形状。

类似的欺凌,从初三开始,就一直伴随着无人保护的魏佳佳。


3


也正是那个时候,刘阳因为“砍杀班主任未遂事件”在校内威望大涨,很快,他便接连几次在校痞们的群聚地点,讲出要拿下魏佳佳的豪言。

在刘阳决定追求魏佳佳之前,其实早就知道夏大伟喜欢魏佳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的对魏佳佳的示爱方式截然相反,刘阳仗着在校内愈加扩大的恶名,一直试图强迫魏佳佳做他的女友,而夏大伟则总是替魏佳佳出头,常常和嚣张的刘阳顶牛。

那时候,魏佳佳的自行车总是被人拔走车胎上的气嘴,夏大伟数次蹲在校路上帮她修车的情景,早就被很多人所熟知。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刘阳还专门叫人在黑板上面写了“魏佳佳是刘阳的女人”这种现在看起来十分小儿科的句子,暗示夏大伟退出对魏佳佳的追求,但夏大伟却依旧不为所动。

我们都觉得很奇怪,像夏大伟这种安心求学的男生,在保护魏佳佳这件事上,为什么能表现出如此异样的勇敢。也许是初开的情窦赐予了他勇气,也许是突然窜长的身高让他开始觉察出成年男人该有的血性。总之,当刘阳开始频繁骚扰魏佳佳的时候,是夏大伟几次用庞大的身躯挡在魏佳佳身前,甚至有一次,还砸烂了自己的文具盒来警示刘阳。


●  ●  ● 

但校痞们很看重哥们义气。刚开始,刘阳也没有立马跟夏大伟翻脸。但是,夏大伟却频繁地对抗他,甚至还专门跑去和班主任申请调换座位,理由让刘阳“很没有面子”:刘阳总是在上课的时候看不健康内容的书籍,影响自己正常学习。

这件事导致刘阳和夏大伟彻底翻脸,他叫杨志给夏大伟下了“战书”,约他“放学之后单挑”。杨志是夏大伟相处了三年的好兄弟,为了防止个头矮小的刘阳在单挑的过程中吃亏,还预先准备了一根木棍藏在了书包里——可刘阳是个无时无刻都佩刀在身的角色啊!

11月18号放学之后,夏大伟被魏佳佳和另外两个女生劝着尽快骑车回家,不要赴刘阳的约。但是,女生们的规劝反而加剧了夏大伟的斗争欲,他坚持要去。

刘阳在校路上和夏大伟碰面时,并没有立即取出军刺,很有可能,他根本没考虑过使用那把军刺。刘阳迎面就给了夏大伟一记重拳,他以为夏大伟不敢还手,然后就此退缩。可是,夏大伟突然就像公牛一般愤怒了起来,他举着自行车抡打刘阳的身体。杨志见到这样的场面,迅速从书包里取出木棍去敲打夏大伟的头部,但很快也被一身蛮力的夏大伟打得节节败退。

当时,校道上还有几名学校的老师目睹了这场打斗,但大概也是多年来看惯了学生殴斗,没有一个人驻足制止,他们骑着摩托车或者自行车,从人群预留的狭窄通道疾驶而过。

有几个同年级的男生上去拉过两次架,但那个时候,刘阳的眼睛已经滗出了血色,谁没有料想到,当他和杨志再一次围殴夏大伟的时候,手里已经紧攥着那把军刺。

夏大伟是怎么被军刺扎中的?包括我在内,所有围观的人都没来得及看清,甚至在事发的第二天,报社记者入校采访此事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在现场围观的同学能对此做出准确描述。

我们只记得,当时的夏大伟像一截烧熔的蜡烛一般,瘫软在了地上。然后,刘阳便把那柄军刺丢进了路边的小河里,杨志见状,骑着自行车就走了。


●  ●  ● 

第二天下午,校长通知所有班级,不得接受任何采访。

但是我们一群校痞却在校园的围墙外,偷偷向记者陈诉了案发细节,因为在夏大伟被扎伤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格外令我们气愤:“我们在校路的小卖部打公用电话报警,派出所竟然半天无人接听。后来打120,救护车也好久都没到。”

“我们拦了好几辆过路的车子,没有一个成年人愿意将夏大伟送到医院,这些人看见血就觉得晦气。我们只能跑去食堂找李师傅,等他用电动三轮把夏大伟拉到医院的时候,他的血彻底流干了。”

“我们就看着夏大伟躺在地上,流了快一个小时的血,魏佳佳和几个女生捂都捂不住。”

我承认,我们是在事实的基础上添油加醋地对记者如此描述,而且还将几名路过打斗现场的老师姓名全部告诉了记者。

我们如此气愤,如此夸大其词,其实只是觉得,刘阳并没有刺中夏大伟的要害,夏大伟是被冷漠的小镇、冷漠的校园所杀死的。

那是我们这群校痞共同的敌人。

夏大伟被刺死之后,初三年级的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位穿着中山装的老人,他久坐在教室的门阶上。那是夏大伟的爷爷,来为孙子的死向学校讨要说法。魏佳佳和几位女生每天给老人递一份食堂饭菜,但是几日之后,她们便只能偷偷地进行此事了,因为校方禁止任何学生跟老人产生接触。

当时,刘阳和杨志早已被投送至看守所等待审判,校务处有一些老师在他们被捕的当日去派出所探视了他们。这些老师随后便在全校的各个班级对学生们开展了警示教育,他们说刘阳和杨志被警察铐在椅子上,他们痛哭流涕、万分悔恨……

老师们为了描述两个少年犯的悲惨境遇,做足了功课,针对每一个教室的警示教育,他们几乎用统一的话语做出了总结:“刘阳和杨志这两名学生的下场,就是咎由自取。”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句话都在凤山中学久久不散。


 ●  ●  ● 

后记

夏大伟被刺死的几天之后,有传闻说夏大伟的母亲疯了,夏大伟父亲去把刘阳和杨志家的房子砸了。

初三的第一个学期末尾,有传闻说刘阳被判处无期徒刑,杨志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初三的第二个学期魏佳佳辍学,有传闻说魏佳佳做了特殊行业——“就是做婊子去了”。

这个谣传在小镇又疯狂持续了好一阵,小镇居民们幸灾乐祸的习性,又一次得到了巨大满足。

去年,我试图找到自己的同学,还原更多关于此事的细节。但是,不管是关于刘阳、杨志,还是魏佳佳、夏大伟,仿佛彻底从小镇消失了一般。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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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1 05: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再也没有跳马灯的春节,再也回不去的我们丨人间 

 2018-02-19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图丨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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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过早经历的悲剧,唤醒了他的善念,让他最终成为我们最羡慕的那种人。这一点,他显然比我们所有校痞都要幸运。

前言

19岁之后,我在铁窗里熬完了7个冷冰冰的春节,今年是出狱后的第三个春节,但我仍旧无法对这个节日提起任何兴趣。

印象里热闹的春节似乎都埋在记忆的尘埃中了,只有2002年的春节例外。

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特别的年月。当年,镇上的马灯队伍尚没有消失,乡民们仍旧通过这种隆重的仪式敬畏岁月。楼房虽然不如现今密集,但聚赌和攀比的风气还没形成气候。春节仍旧是那个值得期盼的日子。

我那年13岁,像小镇的其他男孩一样,身体如同惊雷之笋,开始越过童稚的界限。在那个尚且不辨是非、不明善恶的年纪,我和我的伙伴们,都凭借各自的本能,做出了命运最早的选择。

你好,小镇青年 | 连载03



1


早些年,每逢春节,小镇的各个村庄都时兴跳马灯,这是一种流传了几百年的民俗活动。用竹条编出纸马,马肚子里可以站人,马胸和马屁股里放蜡烛,村庄的每户人家派出一位小孩,扮成各种神灵后骑着纸马,跳出各种障法,用以祈福消灾。

2002年初四,镇上马灯跳的是“七仙女”,我和夏亮赶去稻场看韩丽跳马灯。整条马灯队伍中最出彩的角色是“七妹”,扮演者就是凤山中学初三2班的韩丽。

稻场比篮球场稍大,那有一座废弃的粮库,我们爬上粮库的窗台——每年跳马灯,稻场上都人山人海,窗台无疑是最佳观看点,老实巴交的孩子是爬不上去的。

乐队已经在稻场上吹奏起来了,其中有一种长长的铜制喇叭很难吹响,也是乐队里最重要的乐器,演奏者是镇上通晓乐律的老师傅。

铜喇叭一响,马灯就开始了。

“七妹”腾云不骑马,韩丽便举着一块纸片裁成的云朵,穿着一身亮晶晶的彩衣,手中拿着拂尘,在马灯队伍里交叉穿梭。舞蹈的动作虽然简单,却更是需要她这种身段高挑的女孩来演绎。

她在一大批同龄女孩中显得很出挑。尽管那些女孩个个拥有苗条的体态,但同她比起来总在细微之处显出了笨拙。

但我和夏亮来看马灯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欣赏韩丽的独舞,而是为了她跳完马灯后获得的奖品。


2


实际上,在认识韩丽之前,我们正在敲诈她弟弟。

那年寒假的第三天,夏亮决定成为一名真正的校痞。他站在镇上台球室的门口,用球杆的皮头顶着胖子的脑袋。胖子叫韩辉,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却已超过130斤,并且仍在疯狂地横向发育。

夏亮对韩辉吼道:“胖子,大年初三去你家收钱。知不知道?”

韩辉抿着嘴拼命点头,夏亮移开球杆,他便迟钝地跑开了。

夏亮是我的童年玩伴,原本我们的个头相当,但似乎就在13岁之后的一夜之间,他的身高就超出我一大截。期末考试结束,他领到位列全校倒数的成绩单后一天,便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

在身高和头发尚没有明显发生变化之前,夏亮虽不是个老实孩子,但也不至于有敲诈勒索的胆子。当然,我仍旧成了他的小跟班,尽管我对于他选择的敲诈对象很有意见。

韩辉是全校有名的胖子,在学校里被老师看成是“二傻子”,校长多次让他的父亲将其转送去特教学校。但他父亲是个酒鬼,不仅将老婆打跑,还常常偷寺庙的功德箱和贡品,有时候半个月都不着家。镇上人都把他看成叫花子,韩辉也总是被人叫成“叫花子的儿子”。

“你跟他要钱?”

在台球桌旁边,我一脸不屑地反问夏亮。他快速出杆,打出一个旋转球后乜着眼看向我。

“上次他给过5块钱,你什么屌记性?”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刻意模仿着镇上恶霸的口吻。


 ●  ●  ● 

年初三,下了一场小雪,路面泥泞极了,我穿着胶鞋走进了镇医院附近的窄巷里。夏亮走在我前面,他的头上抹了一大把发蜡,把头发弄得像一团铜丝。

医院的围墙外有个垃圾场,扔了很多输液器和盐水瓶,整条巷子全是消毒水的气味。巷子的路面成了烂泥塘,步子不能走快,不然胶鞋就会被黄泥黏住。

我们慢慢往前走,直到巷子中间才停下,那有扇包了铁皮的木门,门中间用图钉拼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

我捶了两下门,天很冷,我的拳头攥得紧,门上的铁皮都被捶凹了一块。门很快被打开,一个高个子女孩站在门口,扎着马尾,脸庞和双手都是冻疮,是韩丽。

“韩辉呢?”

夏亮双手撑开门缝,脑袋挤进门里,东张西望地找人。

“你们找我弟干嘛?”

“我们是班干部,看看他寒假作业完成得怎么样了。”

夏亮一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叉着腰。他太不会撒谎,没有任何一个班干部会像他这样染头发。

韩丽果然准备关门。我和夏亮顺势将门撞开,挤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架煤炉,上面搁着一个铝锅,正煮着红薯。院子的东墙角堆着几个麻袋,里面全是红薯。

这个院子我们并不是第一次造访,几周之前,性格懦弱的韩辉被我们列为“重点保护对象”,也就是在这里,他支付了第一笔保护费。

“韩辉!韩辉!”

夏亮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我则吹起了口哨。

韩辉看见我们来找他,他躲在堂屋的门后不敢吱声。我们朝那走去,韩丽挡了过来。

“韩辉没有压岁钱,你们找别人去。”

“行,开学后你最好看住你弟。”夏亮瞪着眼警告韩丽。

期末考试之前,有同学捡了一根枯枝在教室追打韩辉,要把他的脑袋当木鱼敲。我们因为收过韩辉5块钱,便将追打他的同学拦住了。夺下枯枝后,我们才闻见一阵臭味,原来那根枯枝是从化粪池里捞出来的。大概韩丽对于他弟在学校的处境,也很清楚。

眼见收不到钱,我和夏亮准备离开院子。

“你们来看马灯吧,明天跳最后一场,我能拿到一条烟和20块钱。”

在我们还未走出院子的时候,韩丽答应付钱。我们扭头看向她,她已经在照应煤炉了,铝锅里的红薯看起来已经熟透了。

煮红薯的味道弥漫在院子里,对于过年吃惯了荤味的我们来说,闻着很香。这大概是整个小镇年味最淡的院子了,那些讨厌的腊味一点儿都闻不见。


3


跳马灯像是一场大型的 “乡村COSPLAY”盛会,十分消耗角色扮演者的体力。每年的马灯跳完,参加活动的小孩都可以领到一些奖励。

年初四的晚上,我和夏亮蹲在粮库的窗台上看韩丽跳舞。铜喇叭一响,韩丽就开始跳了。她撵着小碎步,手中的拂尘左右摇摆,纸片云朵也在旋腾翻转,布满亮片的彩衣向四周折射着仙女光芒。

“韩丽还真好看。”

夏亮蹲在窗台上显得有些躁动,我只能抓紧窗棂,好几次都险些被他撞下去。

昨天,院子里的韩丽满脸冻疮,穿着臃肿的棉衣。可今天的韩丽画了彩妆,容貌靓丽,身子苗条,在众女孩中尤为出彩。夏亮看得有些傻眼了。

“我们别问她要烟了,回头她爸准打她。”

夏亮又朝我挤过来,我不耐烦地回他:“我和小卖部都打过招呼了,回收50块钱。”

“那他爸打她怎么办?”

“他爸打她关我们屁事?”

“他爸打她我就打她爸……”

直到马灯跳完之前,夏亮都一直昂着脖子不停地说傻话,而我早就不搭理他了。


 ●  ●  ● 

晚上9点多,乡镇的最后一场马灯跳完了。粮库里牵了电线进来,几根竹竿上架了四五盏白炽灯。灯光照亮了布满蛛网和灰尘的粮库,里面堆放着各种杂物,还有四五具黑漆漆的棺材——废弃的粮库成了乡民的公共仓库,有上了岁数的老人将提前定制的棺木囤放在里面。

所有参加跳马灯的演员都在棺材旁排成纵队,他们一边归还演出道具,一边从棺材板上领走奖品。韩丽排在队伍的前面,她很快就领到了奖品。

她刚从粮库走出来,我和夏亮便从窗台上跳下来围住了她。

“给你们吧,开学后别再找我弟要钱了。”

韩丽将红色塑料袋递给我们,里面是一条烟,一对米糕,糕中间用白线捆着两张十元纸钞。

夏亮有些犹豫,我赶紧一把抢在了手上。

“你们把米糕给我。”韩丽离开的时候从袋子里翻走了那对米糕,米糕上面点了红,也是一种祈福的象征。


4


烟卖了50块钱,一共到手70块钱,夏亮拿走了65块,理由是找人写寒假作业要花钱。

两个人的寒假作业要想不出纰漏,得花掉60,这在当时算是高价了,因为替写过程中需要尽力模仿笔迹。

可开学后的第一天,我和夏亮就被班主任喊去罚了站,两个人笔直地贴墙站立。在班主任要求下,我们维持这种僵硬的姿势,上完了整整四节课,没有课间休息。

课间休息时,同学们陆陆续续跑到我们身前,有人在我们身上戳戳点点,有人抱住我们的肩膀说着风凉话,隔壁班的几个校痞甚至还画了僵尸符,尝试贴到我俩的额头上。

“你他妈找人写作业,怎么能把作业本都写丢了?”我气急败坏。

“哎呀,我这不是丢三落四的毛病嘛。再熬两节课吧。”

夏亮就是不擅长撒谎,我知道他私吞了那60块钱。

下午课间休息时,我把韩辉带去学校西边的围墙处,墙外是一片枯了的竹林,那里盛产着小镇上各种离奇可怖的鬼蛇传说。

“胖子,夏亮有没有去找过你姐?”

我拎着韩辉的鬓发问他,他垫着脚呜呜喊疼。

“你要不说,我找人把你丢进竹林。”

“找过,找过。”

“给你姐钱没?”

“给了,给了。”

从韩辉这拿到了证据,我决定找人打夏亮。


 ●  ●  ● 

在我们年级,夏亮算是能排上号的,但我在初二年级认识一个叫袁南的校痞,是我的亲戚,虽然我比他年纪小,但论辈分我算是他舅。

我去找袁南,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个子一米七多,发型像谢霆锋,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还套个小西装。一走近就闻见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和发胶味。

“袁南,晚上帮我打个人。”

“放学了,你把人叫去厕所。”

袁南从来不喊我“舅”,但我吩咐的事,他都得照办。

校痞间约架要下口头战书,这事我让韩辉去办。可他愣乎乎地,直接就跑到夏亮跟前说:“夏龙要打你,放学后让你去厕所。”

夏亮听完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右腿一下将课桌顶开,向我吼道:“要打现在就来啊!”

看见这副兑命的架势,我腿都吓抖了。要是单挑,两个我都不够夏亮收拾的。我鼓足勇气指了指夏亮的鼻子,转身离开了教室——为了等放学,我逃了两节课。

放学铃声一响,我就跑到初二教室找袁南。他领着五六个同年级的校痞,跟着我朝厕所走去,同学们看见成群的校痞,也都围了过来。我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气势十足,脖子昂得很高,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都威武了起来。

学校里的老式厕所外面是一圈水泥围墙,围墙边上砌着便池,里面是贴了瓷砖的蹲坑。便池旁边有一处宽敞的水泥地,看热闹的学生都站在那里,便池的边沿上也蹲了一群人。

夏亮带着两个人来赴约,他不知道我喊了高年级的帮衬,一进厕所就被乌压压的人群吓傻了。

“就这黄头发的?”

袁南叫人将夏亮围住,他歪着脖子问我,我点了点头。

“你尽管打,他要敢还手,我让他回家了亲妈都不好认。”

听见袁南的话后,围住夏亮的校痞给我让了一条道,他们等着看我打人。我站到夏亮面前,他脸色惨白,眼珠里全是血丝,嘴唇微微颤抖。

“你他妈给傻子当姐夫去吧,以后别在学校里混了,为了女人坑兄弟。”

这一瞬间,我突然下不去手了,骂了一句后就离开了厕所,身后人群里爆发出一片嘘声。


5


整个学期,我都没再和夏亮说过话。春季运动会结束,我看见他在操场上捡塑料瓶,捡了半麻袋全交给韩辉。这件事被当成笑话,在校痞间流传到了夏天。

那时候,我在校园里撞见韩辉,总会拦住他开玩笑:“你姐夫呢?”

韩辉一直傻笑,我就拍他的脑门骂他:“你姐夫捡瓶子,你在这休息,你真享你姐的福。说,你姐身上哪里吃香?”

韩辉捂着脑袋不敢回答,我继续逗他:“是不是裤裆里?说呀!”

韩辉只有答“是”才会被我放行。

新的学期,我和夏亮的身高差距缩短了,我加入了新的校园帮派。那时候,即使在校园我从没看见他和韩丽有过任何接触,我依旧四处编造了他是韩辉姐夫的谣言。而夏亮却真的变了,头发剪短了,还染回了黑色。

课间休息时间,我总是架开胳膊,大摇大摆地从他的课桌旁经过。

那个时候,我是真不明白,夏亮为何在经历了“马灯之夜”后,会变得如此“懦弱”?

我突然对他厌恶起来,甚至后悔当时在厕所里没有打他几拳。和所有校痞一样,作为校园里的差生,变坏变痞是赢取尊重、抵抗蔑视的唯一方式。这需要我们牢牢禁锢住善良的本能,将所有的仁慈都视为懦弱。


 ●  ●  ●  

初二的寒假,我被村里喊去跳马灯。我很不情愿,这意味着整个寒假都要泡汤。我想让姐姐去顶替,但她从六岁开始已经断断续续跳过七八次马灯了,各种角色都跳了一遍,烦透了这项民俗活动。

那年的马灯跳的是“杨家将”,我跳旗兵,是最蹩脚的角色——穿着一身印有“兵卒”字样的布衣,扎着头巾,举着帅旗帮队伍开路。夏亮也在马灯队伍里,他得到一个很出彩的角色——杨宗保,有纸糊的白马、红缨枪和背着彩旗的盔甲。

好几场马灯跳完,我和夏亮都没说过话。年三十那天,马灯队挨家挨户去跳喜,长长的队伍从村民的堂屋里穿行,富裕的家庭会给出彩的角色塞红包。

夏亮拿到的红包最多,我除了两口袋瓜子,一个红包没有。

那天的马灯跳完,我和几个校痞在路上堵住了夏亮。我让他偿还去年私吞的60元钱,并且算上利息将他口袋里的红包全拿走了。

当天夜里,我便和自己的新朋友们去炸金花,红包都输在了牌桌上。那天,一屋子的人都点了根香烟,个个装得像大人。

新学期开始,夏亮转了班。一年后中考,他竟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我和一群校痞则升入了三流高中,继续在校园里拉帮结派。

至于韩丽,在我和夏亮初中毕业之前,她就辍学进了服装厂打工。此后的人生,也和后来考上了南京大学的夏亮毫无交集。


6


最近几年,镇上没再举办跳马灯的活动,似乎所有人对于春节的兴趣,都在渐渐丧失。

今年,我和几位曾经的校痞聚到了一起,他们有些人几年才回一次小镇,今年回来是因为拆迁。

每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各自都经历过糟糕的事情。在酒桌上,我们谈论到了夏亮,大家的语气一致:“还是他好,没走弯路。”

“也不知道为啥?他当年突然就变好了。”

这个疑问,很快在酒桌上得到了答案:夏亮有个堂姐,很多年前也跳七仙女,跳完奖品被人偷了,回家后挨了揍,大年初五就跳了水库。

大概也是因为过早经历的悲剧,唤醒了他的善念,让他最终成为我们最羡慕的那种人。这一点,他显然比我们所有校痞都要幸运。

走酒过程中,校痞们频频举杯,我记得自己在昏沉的醉意中对所有人说道:希望我们自身的悲剧也能唤醒善念。

但没有人在意我的醉话。

“吃完去场子里吧,烦恼一堆,牌九一推。”

我们再次举杯,庆祝每个人提早选择的该死的人生。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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