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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真实故事计划》非虚构大赛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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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 04: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墓前夜宴 

 2018-01-20 大赛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 篇入围稿件-


饥饿在六岁那年就杀死了我的童年。整个冬天,我和二哥都在田间地头有气无力地挪动,寻找任何有活气的生物,可一无所获。饥饿让人吃尽了一切,村里有许多大坑,是人们砍光了树木草丛后,又挖取向四周蔓延的根须留下的。村外小河,因为雨水奇缺而早早断流,河道剩下惨白的沙土,像是被剖开的肠胃。

这是1976年的冬天。我所在的豫南平原小村,人们刚从狂热里抽身出来,不再忙于批判、游街和学习各种典型,饥饿就接管了这里。缺乏营养的人无力言语,也不睡觉,目光呆滞地靠在一起,像泥塑人一样凝固成一个姿势,即使是生性好动的小孩,也和老人一同陷入沉默。

二哥带着我在小河的肠肠肚肚里来来回回翻捡了几遍,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也没有捡到柴火。全身唯一给大脑传递的信息,就是饿。

这天的晚饭是清水煮发霉的红薯干,很是幸运,这样的时节我家还有东西下肚。许多人家断了炊,但没有选择外出逃荒要饭,只是待在家里,和空荡荡肠胃彼此消磨。

大人们吃过晚饭不久就去躺着,任何多一点的活动都会消耗仅剩的热量。我和二哥却不想睡,我们知道,村里有一件大事要发生。生产队那头叫老倔的老黄牛病了,它是整个村里唯一的耕牛。我们溜过去看那头奄奄一息的老黄牛,大人们在焦虑地谈论着该怎么办。

这头老黄牛即将死去。聪明的二哥已经猜到,吃肉也许就是几天后的事。

村里的胡老歪是个兽医,她对老黄牛日益加重的病束手无策。带着村里的介绍信去县里报告了黄牛生病的情况,找医生买药。二哥说,这头牛要是死了,我们肯定就有牛肉吃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大人们都在焦虑着治好黄牛,我和二哥同样焦头烂额,一直盼着这头牛的死讯。

这头老黄牛是生产队的公家财产,它为集体辛苦服务了十多年,比二哥的岁数都大,是村集体唯一的牛。这头牛地位尊崇,甚至还有自己的名字,叫做“老倔”。老倔分明就是一个人才可以拥有的名字,就像村里正当壮年的男性劳动力:老庆、老肥、老黑、老蔫、老嗓子。

老倔的身体一向很好,脾气也不小,除了两位村领导,一般的村民根本使唤不了它。从它半个月前开始生病,村干部们就集体犯了愁:这头牛不幸病死了,那是谁都担不起的责任。老倔是集体的财产,在当年,集体财产损失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领导们连夜召开班子会议,达成决议,由会计和兽医胡老歪一起,一大早就专程去公社做最新情况汇报,不久上面回复:赶紧治。胡老歪给牛吃了几天的消炎药,但显然根本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第一次喂药后,牛就有些站不稳了,不吃东西,水也很少喝。大家决定到县里兽医站去请专业的兽医来给老倔看病。会计一早出门,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终于在兽医站下班前满头大汗地赶到了。兽医站的王兽医不愿意到那么远的地方出诊,而且村里除了药钱,其他的费用也给不起。

会计眼看请不到人,踌躇半天,经过讨价还价,许诺给王兽医3斤绿豆,王兽医这才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这个请求。临行,他提出了附加条件,要求村里用自行车接送他。

王兽医第二天中午才来到三合村,随即严肃指出了一个态度问题:这么冷的天,牛还病了,竟然没给牛棚做好防风措施,吃的还是干草料。村支书立即决定把自己盖的棉被拿出来,给牛盖上,并承诺改善老倔的伙食,每天两斤豆饼。豆饼,那是堪比饼干的好东西,我们这么大的孩子都吃不到。

剧照|《1942》

王兽医给老倔喂过药后,领导们还招待他到条件好的书记家里吃了顿蚕豆面条,就匆忙跳上村里那辆破旧的加重自行车,由专人送回家。兽医走后,老倔的情况却没有改善,还是一天天瘦下来,成了一副蒙着牛皮的骨头架子,连最能存肉的大腿和屁股也都见不到一丝肉。

眼见着,老倔终于熬不住了。从三天前到现在,老倔一口水没喝,一口料没吃。原本躺着的时候,它还能把头撑住,而到今天中午,就只能窝在地下,把头靠在墙角才能勉强维持。老倔的眼睛很大,现在看上去更大,却看不见一丝光亮,就那样死气沉沉的呆滞着。只有深陷的肚窝偶尔微微起伏,才能确认它依然活着。

冬天的天黑得早,即便是白天,整个天空也是丝毫不见活气。村里的有线广播这几天也没了声音。那一纸通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边,一动不动地贴在村委会门口的屋檐下。

没有人召集,也没有人传达,但是村委会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全村70多户人家,除了外出的,竟然来了近百人。大家都抄着手,缩着脖子,靠墙或者不靠墙蹲在门前,等着消息,但是没有人说话。极端的饥饿使人失去说话的能力。

领导班子在村委开会已经几个小时了,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到现在,会议室的大门还是紧闭着。有两个民兵站在门口,不允许人靠近,屋里偶尔传出点声音,也根本听不清,微弱的煤油灯光投射在门缝,但是并没有透出来什么。

我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想听听大家在说些什么,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很快就压抑住,没有狗叫没有鸡叫,整个山村没有任何的动静。

突然,二哥从牛棚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略显兴奋地高喊:“老倔死了!”

人群瞬时间搅动起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会议室,却忽略了事情的本质,牛的生死。

很快,会议室的门打开了,村领导举着油灯,一起来到牛棚前。村主任拉开牛棚门,把油灯靠近一看,发现老倔的脑袋已经彻底地倒了下去,一双巨大的牛眼还在睁着,只是已经不再转动。村支书蹲下来,把手放在牛脖子上停了一会,站起身,把棉帽子向上推了推,低声说:

“快,还是热乎的,按会议定的方案办。”

我和二哥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我们发现其他人,特别是成年人和干部们,并没有什么轻松的表情,只是迅速指挥大家开始干活。

在村委会门前的空地上,人们迅速搬来了土坯砖,垒成三个大方格,上面很快就放上去三口黑黢黢的铁锅,人们有条不紊地清洗铁锅,从集体仓库里搬来很多大白萝卜,都清洗得干干净净。老倔被抬到锅边。跟死了的动物都是直挺挺的样子不一样,老倔身上还是软的,我怀疑它根本就没有死,于是悄悄把手放到老倔的鼻子前面,没有任何的热乎气息。

剧照|《1942》

大人们卸掉了会议室的两扇大门,并排放好,兽医胡老歪掌刀,开始迅速地剥牛皮。很快,牛的内脏出来了,被放在不知道谁拿来的大木盆里。有人自发挑来了井水,几个妇女开始清洗牛的内脏。老倔直到被剁成很小的块,也始终没有一点血迹。最终,老倔的全身,除了牛角、肠子里的脏东西、牛皮以外,全部都被剁成小块,合着萝卜,被放在并排的三口大锅里,加上水,整整三锅。

所有的小孩子们都被叫起来了,五保户和年纪大的人,以及不能来到现场的人,由专人做了登记,工整地写在会计的小本子上。村委会门前灯火通明,就连往年的春节,也没有这样的阵势。

烹饪场面看起来非常的热闹,但还是没有人说话,实在迫不得已要说话,大家也是使用最简短的语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孩子们也不敢出声了。

我看见村干部去村集体的仓库边麦秸垛抱来了许多的麦秸,也有村民从自己的柴火垛拿来了一些树枝。人群突然停下来了,纷纷转过脸,用眼神寻找村支书的位置。

村支书蹲在一个角落,闷头抽着手卷旱纸烟。等了一会,支书站起来,扔掉手里的烟屁股,往常,这个烟屁股支书是不会丢的,他都细心收进口袋里。

支书对着人群大声喊:“联席扩大会议!就现在,快!”

所谓联席扩大会议,那一定是重大的决策,需要代表全体村民的真实意见才会举行的。很快,村支书、村主任、村会计、村民兵排长、村妇联的头头,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以及在城里退休回来的老职工、老干部,总共十多个人,陆续走进村委会会议室大门。奇怪的是,这次重要的会议刚开始是关上了门,但是随即又被打开了,人群一窝蜂地拥挤在门口,会议也在肃穆的氛围下,隆重召开了。

直到听他们讲了十多分钟,我和二哥才明白:原来是没有足够的硬柴火来烧开这三口煮牛肉的大锅。等我们回过劲来才意识到,这确实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因为村民们每家都只有麦秸,少数人家有点木柴,也都是被破成很小块的木条或者很细的树枝,这样的柴火想把这三锅牛肉煮熟,几乎是不可能的。柴火在当时某种程度上是比粮食还重要的物资。如果把全村的柴火都烧干净,那大家以后也就没法活。

平常村里的会议都是很快就能达成一致意见,就算是偶尔有点小分歧,支书最后只要站起来一拍桌子,事情就有了最权威的结果。但这次会议却并没有预想那样顺利,争执很激烈,有的人顿时哭成泪人,有的人额头青筋暴露,有的人似乎忘记了零下十多度的严寒,敞开了衣服,露出薄薄的单衣,把胸膛拍得山响,大部分人低着头,欲言又止。

事情总归还是有个结果的。争执一个多小时后,头脑们终于有了统一的意见,而这个结果,也是为数不多在当场就被大家知道的:挖坟!

这两个字到底是谁先说出来的,没有人记得,或者没有人想记得。当会议结果向全体村民宣布的时候,人群炸了锅。

三合村的人从小就受到尊祖敬老的教育,这样的故事也一辈辈由家长花样翻新地编出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用来教育儿孙们。其中最著名的版本讲到,本村的先人在民国时期逃荒路上,随时都有饿死倒在路边的可能,有个胡姓的村民宁愿把自己的孩子放在路边,看他哇哇大哭,也不愿意把背在身上的20多块祖宗牌位放下,祖宗到底有多重要,这个故事足以说明。

可如今,竟然要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有老人颤巍巍地拿着拐杖在地下使劲戳着,用几乎吼叫的声音喊出一句话:“祖宗的坟,那是咱们的根啊,再怎么样,就算饿死,可不敢伤了咱这根啊,伤了这个根,咱还有啥脸活在这世上”!

剧照|《1942》

看着老人表达他的愤怒,所有人都低下头,一声不吭。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在饥饿面前,计划还是开始执行了。

三合村有三个姓氏,各姓氏族长站出来,号召自己的族人听从安排,派出自己家族的代表,参加挖坟活动。

每个姓选派出五个人,许多人都自发地跟随,大家举着火把,带着铁锨、绳子、铁镐,来到村北角的坟地。村长指挥人抬着长条桌,权作香案,然后摆上带来的香烛、祭品和鞭炮。

每人手持一根香火,齐刷刷下跪,开始祷告。这是三合村历史上第一次三姓人一起,而且是用同一个香案祭品来祭拜。

这天夜里,天气比白天更加干冷,但是却没有一丝的风,两只粗壮的黄色蜡烛分左右摆开,村长让灭了火把。祭拜完毕,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谁做这第一个动手的呢?村长看看支书,支书略作沉吟,说了句:“换子而食,还记得吗。”

村长立即领会,马上指挥胡姓的族人开始挖自己金家的祖坟。每座坟是什么身份,族人都很清楚,不仅因为墓碑上面有姓名,更因为这是他们每年十月初一、大年三十、大年初一,以及出远门和从远处回来都要去的地方。

挖坟由各姓族长指定,让他姓族人动手,从时间最远的先人开始挖起。

村长家的先人坟被第一个挖开了。村长背过身体,跪在坟旁,同姓的其他没有动手的族人也学着村长的样子,背对着坟墓,跪了下去。这表明,不孝后人没脸见到祖宗。

这里的棺材都埋得不深,被刨开后,棺木在火把照耀下,还散发着黑亮的光芒,油漆都还是簇新的,就如同刚刚下葬。

三合村的老人都遵循轻生重死的理念:活着的时候,无论多苦都没有关系,但是在死之前,一定要提前许多年给自己准备一口像样的棺材,不仅要材质好,还讲究材料厚实、讲究用整木,除非是出了意外来不及备棺就死了,否则,就一定要不计成本给棺材做油漆。

有点能力的家庭,棺材的油漆还要做七遍,每一遍做完后,都要等到自然干透以后再做下一道。做工还要精细讲究:从棺材顶盖大福字、侧面的卐字贴金、后面板的知足常乐,整个棺材的七块板都有讲究,耗时长的要准备十多年。

揭开棺盖,里面只剩下一层看不清颜色的衣服,大家齐心协力,把棺材翻过来,灰白色尸骨就随着衣服滚落下去,随后很快又被土填埋上。

有了开头,接下来的程序照做就简单多了,期间也有人在先人的棺材被挖出来后扑过去大哭的,都迅速被人拉起转移到别处去。更多的人则缩着脖子,双手交替拢在袖口,茫然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每个家族被挖起了四口棺材。挖人祖先坟墓的人,自家的坟墓也当面被别人挖开,如法炮制、互不怨恨、齐心协力。

每个被挖的老坟,都变成了新坟。在这一年之后,这些被挖的坟前都被子孙特意隆重祭奠。也有挖了别人祖坟的人,在祭拜自家祖先的时候,也来到别人家祖坟前祷告,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十二口乌黑油亮的棺木被抬到了村委会门前。无论花费多少心思,多结实、多厚实的棺材,在刀斧面前都不堪一击的。很快,这些棺材都变成了一堆柴火。有油漆的地方会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出光,其他的面,都是白生生的木头。

凌晨三点多,在这些柴火即将用光的时候,三锅牛肉散发出久违的、仿佛人们前世才闻过的香味。瘦如干柴的老倔,在煮熟后变得丰满起来,随着萝卜翻滚,一块块附着在骨头上的牛肉大餐就这样成了。

村里的所有人,包括走亲戚来的,还有走不动路的老人和久病的五保户,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有的可能肉多点,有的可能萝卜多点,总之都是由村长掌勺,并安排人根据临时造册的花名册进行分配,每个人都没有落下。

我和二哥当场就领到了自己的那份。我很想通过我碗里的这块骨头判断出,这是老倔身上的哪个部位,可是最终也没能辨别出来。二哥那份快要吃完的时候,我赶紧连骨头带肉吞咽,连汤都不剩一滴。

在苍茫的夜空下,场地里上百号人听不到任何人说话,只有咀嚼喝汤的声音。人们脸上因为食物而涌上的幸福感,被羞耻和痛苦压抑撕扯着,泛出奇怪的红色。

这一天,我有了对这个世界的第一道记忆。 


-END-

 楼主| 发表于 2018-1-27 09: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追踪饿死孩子的女人 

 2018-01-27 夏龙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2 篇入围稿件-

惊世之稿

我有两个狱友群,一个叫“皇家军校”,另一个叫“铁质同窗”。群里都是刑释人员,目前55人,出狱时间长的七八年,最短的才获释两三天。 

去年2月,五短身材的胖胖鸟在群里发了一段视频,画面里有个女人正挂在他肩膀上扭腰。他用语音向我们讲解:“女监毕业的,和饿死小孩那个女人在一个监区待过。兄弟们看看怎么样?”

胖胖鸟曾因组织卖淫罪获刑12年,他自称04年之前罩护过迈皋桥红灯区的所有小姐。隔三差五,他就会在群里发送类似的视频,并附上一段语音介绍。

最近他承包了一家浴场的按摩区,新的营生让他见谁都称兄道弟。

群里的信息,让我产生了写一篇“惊世之稿”的想法,而主人公就是那个饿死小孩的女人。当晚,我就从胖胖鸟那拿到了那个女人的微信。 

泉水新村二单元楼下长满了黄色的满天星,4月的阳光在花瓣边缘添缀出一道模糊的轮廓。2013年夏天,这栋单元楼内被警方证实饿死了两名女童,运出去的尸体早已风干。

503室曾住着“南京饿死女童事件”的案犯——乐燕。尽管她为饿死前两胎幼女的行为悔恨不已,但故意杀人的罪名仍需她用更漫长的时间赎罪。

2017年4月3号,一位身材高大、留着酒红色短发的女人陪我站在楼下,她叫李芳,已经出狱一年,她和乐燕曾在一个监区服刑。

李芳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写有“万能止痛贴”的百元钞票,我的好友申请发送了两三天,她都没有通过验证。如果我不给她发送“付酬聊天”的留言,估计她没有和我成为好友的兴趣。

我和李芳约在尧化门的蓝湾见面,她曾事先在微信上暗示过我:“错过一个钟,我就损失200多块。我同意支付她两个小时的酬劳。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蓝湾,李芳又迟到了半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我反复练习着之前学到的采访技巧。

她没有刻意化妆,高壮的身材和红色的短发有点不相配。我也甚至没有给她点上一杯饮品。 

“跟我去趟江宁泉水新村。” 

我学到一条“去事件现场完成采访”的技巧,决定变更采访地点,对此李芳似乎并不介意。 

在去往江宁的出租车上,我转了500元给她。可当我们抵达泉水新村之后,我却险些与她争吵。因为我预先准备的问题,她都无心回答。为了和她较劲,我昂着脖子看了一个小时的楼。

“她分到监区不到两个月我就刑满了,你的这些问题我答不上。” 

“反正我只知道,她养得跟头猪一样,吵嘴打架一把好手,天天日子过得好的很,警官都把她当大熊猫。” 

李芳无法提供乐燕狱中生活的更多细节,她只是为了500元的采访报酬陪我在楼下站了一个小时。 

“你觉得这些话值五百块吗?你和她不熟,你早说呀。”

“你自己脑子坏得滴屎!大老远跑江宁来看一栋楼。”  

李芳是徐州人,因为常年遭受家暴,她拿起菜刀给丈夫的后脑勺开了瓢,最后被判决在南京服刑6年,刑满释放之后,她被成年的儿子撵出了屋子。她猜想,这是因为前夫总向儿子灌输着她的恶母形象。现在,她只能留在这座囚困过她的城市,学会这里的方言,缓慢地消解牢狱带给她的一切。 

“作逼倒怪,你又不是记者,采访这个公交车干么事啊?下午打不了卡,你发个红包赔老娘的满勤!”在返回城区的道路上,李芳还在用南京方言发着牢骚。

剧照|《聚焦》

出租车在栖霞区一家浴场门口停住,李芳匆忙下车。做为浴场里的泰式SPA按摩员,她需要从下午两点工作至凌晨两点。

2013年6月,我在狱中第一次看到乐燕案件的新闻,她出现在央视新闻里的画面引发了一群本地犯人的尖叫。

85年出生,有过“溜冰”经历的南京犯人张安安曾说认识这个新闻上的女人。 

“虹悦城的冰妹,给冰就给睡。”

当时,我和张安安并不熟悉,只听说他是个入户盗窃的惯偷,盗窃中没有技术的蛮干,令他已经入狱三次。群里曾有人说他是个“溜冰”坏了脑子的家伙。

4月中旬,因为无法获得更多乐燕案件未被报道过的素材,我联系了群里的张安安。

在狱中,张安安的脸面浮肿,身体虚胖。四年后再见到他,宽大卫衣里只剩下一副肋排骨。

我们在咖啡厅里喝了两杯拿铁,他因为“溜冰”已经两天没有合眼,咖啡对他起不到任何提神功效。坐在我对面,他乌青的双眼始终打量着进出咖啡厅的人,一旦进入公众场所,他就很难心安。

“龙虾,在群里听说你当作家了,什么时候写写老子的事情,绝对够拍部电影。” 

他不断絮叨着入狱前混社会的经历,频繁地提起南京几个社会大哥的名字。我知道他从没犯下过一桩“社会案”,但也没有对他那些经历提出质疑。 

剧照|《聚焦》

张安安对我抱怨,由于在地方派出所的案底太多,他在任何需要身份登记的场所都必须保持警惕,随时会有警察将他带走问话。警方对于他严密的监控甚至毁掉了他的一段恋情,他在出狱后的半个月内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就在两人准备深入接触的时候,警察根据宾馆前台的身份登记敲开了他的房门,将他带走验尿。 

“一辈子都要过贼一样的日子,能玩的时候还不使劲玩?”

他无休无止的倾诉欲只会耽误我的采访时间,我不得不迅速将话题转到采访的主题上。 “赶快聊聊乐燕吧,我下午还有事。”

“哎呀,哥哥风光的时候,哪块把潘西当回事哦。乐燕就是个冰妹,只要钱到位,什么都玩。老子以前点过这个潘西,一万块喝了十杯混合了男性尿液的‘龙阳酒’,就她!” 

眼前这个群友可以吹出任何奇闻,我没办法不对他产生怀疑。 

“龙虾,你挣俩稿费也不容易。拿两万块钱过来,哥哥帮你去场子里放水,一天两百利息,包你的。”

我没有理会张安安的建议,借口要去办事,离开了咖啡店。

5月29号,搁浅已久的“惊世之稿”再次被群里的一条消息拯救了。有人说,何伟出来了。 

何伟是栖霞区有名的“活闹鬼”,2011年因涉嫌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获刑6年,在狱中获得半年减刑被提前释放,他和乐燕的丈夫曾在一个监狱服刑。

他不是群成员,只是因为残余在社会上的名声,才被群友提起。得知他刑满的消息之后,我通过一些社会朋友的帮助,混进了为他迎接新生的酒宴上。

当晚,他从龙潭监狱刚刚结束了五年半的牢狱生活,因过度兴奋,这个超过90公斤,身高却不足一米六的胖子连喝了半箱啤酒,然后跑到万谷商场对面的土坡上耍酒疯。

四五个小弟将他抬回饭馆后,他衬衫上的纽扣已经所剩无几。如果不是胸口一大片粗糙的纹身,他看上去只是个酒醉的胖子。 

在新一轮走酒的过程中,我尝试像他询问乐燕丈夫的服刑情况。 

“李文斌哎,认识,早刑满了。两个小孩被饿死那个事吧。正常,多大事啊?他和那个女的,两个人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小孩饿死不正常吗?这点事,有什么好问的?”

何伟醉后的胡言乱语,让我放弃了从他那里了解乐燕丈夫的想法。他是个浑身充满攻击性的人,但凡找不到巧妙的询问方式,他都会用一副混社会的语气将我提出的问题怼回来。

在喧闹的酒局上,有人开玩笑,说在1912街区的某家夜场看见过何伟坐台的妹妹。当天的酒局就因这句玩笑话不欢而散,众人踏着满地的啤酒瓶碎片离开。 

几天之后,群里发来消息:何伟在万寿停车场附近砍人了。

采访再次被迫中止,写乐燕事件的想法也在被逐渐消磨。

2017年5月28号,就在试图采访何伟的前一天,微信群里曾出现过一则消息:宋军峰被他爸打死了。

宋军峰是和我朝夕相处过两个多月的狱友,他满脸痘印,稚气未脱的模样至今遗留在我脑中。

这个90后的年轻人因为抢劫和敲诈已经两次入狱,服刑经历让他性情大变,获释之后他常常无故殴打亲人,不到一年,他就在这场家庭矛盾中丧命。

我立刻揪住这条线索,暂时放弃了之前的选题。

剧照|《聚焦》

我在临近刑满的时候才认识宋军锋,无法了解他完整的服刑情况。群里却有很多人曾和他是狱友,所以我立刻在微信群里约访了五六位。最后,只有两位群友接受了见面采访,其他几位仅在微信上简单地回答了我的提问。

第一个接受面聊的群友在沭阳,5月31号的早晨,我赶去那里采访。

张杰和我约了下午见面,他是个拥有一双眯眯眼的32岁男人,曾因盗窃罪获刑10年。在监狱里,他多次被评为劳动能手,后来当上了生产线线长。宋军峰曾在他负责的生产线上劳动。 

旅途中,张杰在微信上暗示要 “款待”我,我乘机询问了他之前的那桩盗窃案。

他说自己曾在装修公司当水电工,给一家金店装修的过程中,受到铺满黄金的柜台诱惑,就说服两个工友在装修中做手脚。他们在店铺的一处墙面上挖了洞,再用瓷砖和装饰材料掩盖起来,然后又虚设了报警和监控线路。选定作案时间后,他们从店铺外面破墙而入,但没曾想到铺内有保安值夜。

服刑期间,他掌握了娴熟的缝纫技术,得到了二级技术工的证书。出狱半年,他已经跑了五六家服装公司,最后还是重新做回了一名水电工。除了零星的接活,也没有任何一家装修公司愿意聘用一位有过盗窃前科的水电工。 

下午1点多,张杰与我在酒店门口见面,我们随即去了饭馆,那里有三个女人陪酒。我没心思想其他的,开始了对他的采访。 

几乎和我采访过的所有群友没有差别,张杰也是在采访过程中反复吹嘘自己的过往,如果不强行干预他的谈话,他会将一整个幻梦中的自传故事全部倾诉给我。 

“宋军峰是线上的刺头,但我不可能围着他转,我这人做事,一定要别人围着我转。”

当天的采访,张杰用这句话收尾,临别的时候,又非要带我去熟人的茶馆喝茶。在那一直熬到傍晚,又邀请我晚上去唱歌,我只能拒绝。 

晚上7点,我在酒店收到他的微信,他自称找不到住处,想和我在宾馆里住一晚。 

张杰住在农村,为了这次面聊,他带着1000多元赶到县城“款待”我。所做这一切的目的,无非想要撑住面子。1000元远不够当天的开销,返回农村的公交已经停运,他身上的钱也不够住宾馆。

我拒绝了他的借宿要求,准备用支付宝付款的方式承担当日的开销,但这个出狱时间不足半年的群友,并不清楚支付宝的功能。我只能与他再次见面,用支付现金的方式解决了他的住宿问题。 

“出门钱带得少,见笑了兄弟。回去我再转给你。”

 

从沭阳回来之后,我总算从张杰的采访中挑选出了适合写作的素材。然后我就赶着和第二个接受面聊的群友见面,他就在南京,叫梁海涛。

梁海涛同样面临着经济危机,早在采访之前,我就对他频繁向人借钱的习惯保持警惕。

这个1992年出生在河南信阳的年轻人,15岁就在杭州的某家KTV当服务生。因为长相出众,他被一位40岁的女客人认作干儿子,如果不是被要求发生性关系,他还以为自己在杭州这座城市里已经找到了靠山。

2011年,他和三名同乡剪断了信阳某段乡路上一里地的电缆,卖电缆的钱被他们在夜场里挥霍一空。之后4人均被判刑,梁海涛作为第二被告获刑5年。

服刑期间,他曾和宋军峰在生产线上的岗位属于前后道工序关系。我约他在南京的一家茶餐厅见面。

采访过程中,他向我讲述了一段和宋军峰在狱中打架的经历,这是很重要的细节。取得这段令我满意的素材后,我请他吃了一顿牛排。

用餐的过程中,他告诉我家里出了急事,哥哥因为参与电信诈骗被抓进了看守所,家里想请律师,但因为刚刚翻新了屋子拿不出律师费,他最近正为钱的事犯愁。

“龙哥,你最近要是宽裕,先拿点给我。我找到工作后,半年内还你。”

“刑事案件请什么律师,叫你家里人别乱花钱了,知道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下次请你吃这家的海鲜焗饭。” 

结束了对梁海涛的采访之后,我几个月都没曾和他有过联系。最后我仓促地完成了这篇文章,反响平平,并没有达到我对“惊世之稿”的期望。  


去年10月,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写作的沙龙时,梁海涛在微信上找我借生活费。和作家、创业者、媒体人并排坐在一起的我,为频频震动的手机而懊恼,恨不得立刻拉黑他的微信。 

他申请了小额贷款,又拿着钱去玩时时彩,最后输光贷款,每个月的工资还完贷款后完全应付不了生活。

在那一刻,我为拥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到丢脸。

可如果失去群里的故事线索,失去那几十篇已获发表的监狱题材文章,我也不会体面地坐在这里。

两个群里,常常有“回炉深造”的,有人四处躲债,也有人意外死亡,被拉进群里的新成员会填补他们的空缺。

而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写出那篇惊世之稿。 


-END-

作者丨夏龙

原题为《惊世之稿》

夏龙

在狱中完成7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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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8 11: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亲爱的小孩 

 2018-02-03 郑振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篇入围稿件-

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和表哥跟着姑父在汽车站外搭棚子卖水果。在县城,能“蹲车站”的人都是厉害角色,因为车站旁汇聚了三教九流的谋食者:小偷、黑社会、乞丐。姑父虽然只是个卖水果的,却有几分锄强扶弱的侠义精神,在当地也算是个人物。

汽车站有一班开往省城的末班车,在十二点过后停靠。那个时间外出的人少,很少有人下车,所以午夜后我们就会收摊,在篷布搭的屋子里睡觉。

有天夜里,我睡得正香,脚底传来的搔痒将我从梦中惊醒,睁眼看见表哥正嘎嘎笑着用竹篾扫我的脚底,他从口袋中掏出两根皱巴巴的香烟晃荡几下。

“走,抽根凤壶去。”

看了一眼姑父,他在地铺上打着鼾,我偷偷拿起挂在他头顶的藏青色羊皮袄裹在身上,跟着表哥溜了出去。

北方的温差比较大,虽然是夏天,后半夜还是很冷,表哥一边擦着火柴点烟,一边用脚踢我,示意我看看候车厅的台阶上坐着的两个人,他问我:“你看那个老头像不像韩茂臣?”韩茂臣是1996年热播电视剧《大秦腔》的主人公。

我还没看清楚,表哥已经走了过去,半眯着眼睛问:“要不要桃子,自家产的大久保,八毛一斤,给你便宜点,七毛。”

作者图 | 当地的久保桃

“韩茂臣”看了看我们,摇摇头。我们有点失望,刚要走开,他又问:“小孩,附近有没有饭馆?我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听口音,他像是陕西人。

他旁边蹲着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褂子,冻得瑟瑟发抖。可她看到我披着皮袄从头包到脚,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点,所有饭店早都打烊了。

我有点可怜他们,就跑到棚子里拿了个吃剩的面饼递给她。老头感激地向我点点头,女孩拿过面饼大口吃起来。

表哥把一支烟递给老头,问他是干什么的。老头说他是江湖艺人,唱戏杂耍都会。老头看起来很疲惫,说话间气都喘不匀。

表哥说:原来是唱戏的,怪不得你长得像“韩茂臣”,那你唱一折“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我给你一块钱,他从裤兜里拿出一个钢镚晃了晃。

老人摇摇头说:一天没吃没喝,浑身没劲,唱不了了。他却指指我身上的皮袄说:我给你们讲个反穿皮袄倒穿鞋的故事,你把皮袄借我一宿,后半夜还是有点冷,兰兰会感冒的。

作者图 | 汽车站现状

原来那个小女孩叫兰兰。我们俩答应了,老头讲起了故事。

从前有个少年,一心想学成仙之术,便离开父母四处寻访高人。一去多年都没有寻到,直到有天他碰到一位长须白袍,道骨仙风的长者,就要拜他为师。怎料高人不愿收他,但指点他:“如果有天你遇到了一个反穿皮袄倒穿鞋的人,那就是你要找的神仙。”

少年找啊找,又过了许多年也没有找到,只得在一个夜晚回了家。他敲响柴门,叫了声“爹”,父亲听到儿子回来,高兴得胡乱披了皮袄踩上鞋跑来开门。门打开那一刹那,少年发现他爹反穿着皮袄倒穿着鞋,才恍然大悟,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脚下。

他讲得绘声绘色,我和表哥都被他代入了故事中。故事讲完,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着我身上的羊皮袄。我把皮袄脱下来借给他,表哥还找了几个旧纸箱给他们铺了个床,祖孙俩盖着皮袄,度过了这个夜晚。 

第二天清早,我一起床就去候车室找他们,结果找遍了整个汽车站也没看见老头和他的孙女,他们和姑父的皮袄一起消失了。

姑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从床底下翻出来一把长刀,对着空气做了砍劈的动作,龇牙咧嘴地说,他蹲车站这么多年,还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要是让他逮到那个人,一定活劈了他。

父母闻讯后也赶了来。父亲二话不说就对我一阵拳打脚踢,我大喊着如果不借给他们,他们会冻坏的。见我顶嘴,母亲又拿了笤帚在我脑袋上一阵乱打,打完之后,母亲哭哭啼啼地讲述了这件皮袄的来历。

有一年,父亲和两个哥哥去临县收购粮食。回来的路上,大哥驾驶着拖拉机,父亲和二哥在粮食堆上睡觉,突然机器出了故障,从路边两米多高的地埂上翻了下去,当时父亲和大哥都被甩了车去,二哥却被压在了车底。恰好一个老人在田里劳作,很快叫来许多帮忙的人,将二哥从拖拉机底下救了出来。二哥受了伤,发冷打颤,老人就跑回家里拿来了这件羊皮袄,盖着他一直送到医院。后来,老人将这件棉袄送给了他们,父亲则送了两袋粮食感谢老人。

母亲说,要是拿到市面上卖,这件皮袄值两百块,差不多顶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那天,母亲去了庙里求菩萨,摇了签。我记得有句签辞是“完璧归赵”,我就猜这件皮袄一定会回来。

作者图 | 抽签的庙宇和签词

晚上,母亲罚我不许吃饭。饿着肚子睡到半夜,突然感觉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硬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见“韩茂臣”在冲着我傻笑。

地上摆着矮桌,姑父盘腿坐地上,他刚喝完一杯酒,咂摸着嘴。老头又坐过去和姑父碰杯,两人热络地聊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韩茂臣”又回来了,姑父原谅了他,他们竟然还喝起了小酒。

老头指了指小女孩:“兰兰今年十岁,这女子命瞎,日子过不下去,他娘跑了。他爹借钱买了拖拉机,才出的门。”

几个月前,老人的儿子买了辆拖拉机跑运输,说要去汉中进蒜薹,拉到陇东南一带卖,再买陇东南的水果回老家卖。但从那次出了门,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前段时间,他每天都做着同一个梦。儿子在梦里告诉他,他死在了甘肃一个叫鸡沟的地方,是被人害死的。他开着拖拉机路上载了个陌生人,那人还请他喝了酒,却在半道上休息的时候一酒瓶砸在后脑勺上,扔在了鸡沟的一个废弃池塘里,他的皮鞋也被一个放羊老汉捡走了。

老人找过好几次警察,也找过当地政府,但他的说辞听起来有点怪力乱神,没人相信。他只好自己带着兰兰一路寻找,走州过县,靠讨饭或者卖唱凑盘缠,一直找到了古城。今早之所以消失了,是因为他打听到我们这里有个叫吉人沟的地方,和梦中的鸡沟很相似,他就一路打听着找了过去,他带着兰兰把吉人沟走了几十遍,没有找到那个池塘,也没找到儿子。

作者图 | 被改造成垃圾处理厂的吉人沟

那天晚上,姑父喝高了,讲起了义气,把我们的床让给了“韩茂臣”和兰兰,他拿了三条麻袋,赶着我和表哥在棚子外打了地铺,我和表哥挤在完璧归赵后的皮袄里睡了一夜。

那几天,“韩茂臣”带着兰兰早出晚归,四处打听儿子的下落,晚上回来在棚子里借宿,有时候,他们晚上回来得早,我们就和兰兰一起玩。兰兰讲了许多陕西那边孩童的游戏,跟我们这里差不多,但她说她喝过洋汽水,就让我们很佩服了。我和表哥吞着口水问她洋汽水是什么味道,她想了很久,说:“是甜的,喝多了打嗝。”

她说,妈妈离家走的那天,她一直哭,她的爸爸蹲在地上一直不说话,后来他出去了,回来的时候递给她一瓶饮料,说这是洋汽水,外国进口的,她才止住了哭。爸爸跟她承诺说妈妈很快就回来。但过了几天,她妈妈没有回来,爸爸也走了。

“韩茂臣”呆过几天后,花光了盘缠,开始在车站边的广场上正式“卖艺”了。西北人都爱听秦腔,老头啥都会唱,声音浑厚苍凉,一折折熟悉的曲目《逃国》、《斩单童》、《法门寺》吸引了许多围观群众。当年我们在赶庙会时听过的戏,最令人兴奋的是,他能将《斩李广》中“七十二个再不能”完完整整地唱下来,每天能收不少零钱。

也有一些小混混来要收保护费,但都被我姑父喝退了。他抽着臭臭的巴山卷烟,赤脚盘腿坐在自己的鞋上,眯着眼睛听得熨帖。

“韩茂臣”白天唱戏,晚上回到棚子里将挣来的毛票分类整理,他佝偻着身子数钱的样子,深深地刻录在我的记忆中。

每次数完钱后,他会拿出其中一两张一元的票子,交给表哥,让他带着我和兰兰去买点零嘴,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一天早上起床,“韩茂臣”又消失了。我下意识地去找羊皮袄,果然,皮袄也不在了。

兰兰一直哭,劝不住。姑父就蹬上自行车满城去找,没有他的半点踪影。整整两天,他都没有回来,兰兰哭着说,爷爷把她扔下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和表哥只好轮番逗她玩,为了让她开心,甚至偷钱给她买了一瓶洋汽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姑父就找来了我的父母,商量该如何安置兰兰。母亲有三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就和父亲商量了一下,如果“韩茂臣”不回来,他们认兰兰做女儿。父亲同意了,我和表哥也暗自高兴。

但是第三天的早上,“韩茂臣”回来了,一进棚子便跌倒在地上。姑父忙叫我和表哥把他扶到床上,他的额头很烫,姑父脱了他湿掉的衣服,表哥抱来被子捂他身上,他抖得不停。姑父请来旁边诊所的大夫,开了药,大夫叮嘱我们要给他捂汗,发出汗来就好了。

躺了两天,“韩茂臣”的病好了起来,他抱着兰兰痛哭,说差点再见不到兰兰了。

我们才得知,那天半夜他在梦中又见到儿子了,儿子浑身赤裸,向他哭诉,说他好冷,衣服都被孤魂野鬼扒走了,让爸爸给他送点钱、送点衣服,他在一个水库旁边的池子里,还责问他什么时候替自己报仇。

我们县的东部确实有个1957年盖的水库,“韩茂臣”打听到了具体位置,由于路途遥远,带着兰兰很不方便,他也看出来我们一家都是好人,会照顾好她,就暗自备了几天的干粮,趁我们睡着悄悄上了路。

县城到水库所在的镇子每天只有一班车,去的时候赶上了车,连着找了两天,把绵延十几公里的水库过篦子似的梳理了几遍,也打听了附近村子的许多人,没有找到儿子托梦所说的那个池塘。

回来的时候没有搭上车,本来想一边走一边挡过路车的,谁想到山上下了暴雨,根本没有过路车,三十公里他走走停停走了一夜,多亏了这件羊皮袄,不然早冻死了。

病好后,“韩茂臣”要带着兰兰离开,他打算去另一个县继续找儿子,他说即便是把全中国找遍了,他也要找到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妈很喜欢兰兰,一直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走,对兰兰说了许多知冷知热的话。她再三劝‘韩茂臣’把兰兰留下,毕竟带着个孩子走州过县不方便,孩子也遭罪。但老人怎么也不答应,他说他再难,也不到送孩子的地步,何况兰兰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亲人了,以后还要供她念书上大学,靠她养老送终呢。

母亲便将那件羊皮袄送给了他,叮嘱他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兰兰。车子启动后,我和表哥都哭了。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人走了,就永远没机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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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8 11: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绝望的时光和谁在一起 

 2018-02-04 邢璐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篇入围稿件-

没有放弃抵抗的人 

从有些昏暗的楼道下来,梦梦妈推开铁锈斑驳、小广告交错覆盖的单元门,溶进街道上来往不绝的人群里。早餐店煮着皮蛋瘦肉粥的砂锅冒着白气,水果店新鲜的火龙果在打特价,去上补习班的孩子背着书包,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

半年多之前,梦梦妈还和普通的父母差不多,没事的时候想想要不要给孩子报个兴趣班,而不是每天想着白细胞、血小板。她和梦梦现在住在广州荔湾区中山六路一座沿街老房子的三楼,这里住着十几个有着重症患儿的家庭,他们管这个地方叫做“小家”。从空间上来看,“小家”就嵌在这个生活气息浓重的广州老城区。

这样的“小家”在广州有九个,是由一家儿童基金会办的,给异地求医的贫困患儿家庭提供短期住宿,梦梦住的西门口“小家”是其中一个。住在“小家”的家庭来自不同的省份,都是爸妈带着孩子来看病——肿瘤,或是白血病。一家人住一间房,房间里堆着衣服、玩具、日用品和药,看起来有点杂乱。但共用的厨房、卫生间、客厅和餐厅都被打扫得很干净。

去年四月,我第一次去“小家”,是梦梦帮我开的门。她的手臂很细,眼睛大大的,眼袋很重,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

刚查出神经母细胞瘤恶性的时候,梦梦妈觉得怎么也不敢相信:“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得这个病呢?”在这之前,梦梦说脚痛,当地的医院也查不出到底得了什么病,家里人都以为就只是脚的问题,就带着梦梦去看中医,做按摩。后来去长沙的医院查血液,才查出来了。医生摸摸肚子,发现了硬块,梦梦妈说,之前看到梦梦的小肚子鼓鼓的,还以为是她贪吃。

这天早上她去菜市场买菜,半年以来她逐渐习惯了买菜买多一点量,梦梦五天的化疗针刚打完,今天不用去医院了,她打算在“小家”做饭,和其他几个家庭一起吃。

从西门口“小家”出发,走路的话,五分钟可以到西门口地铁站,十几分钟可以到广东省人民医院惠福分院或者广州市儿童医院总院,这里是他们的希望所在。

疾病的力道很强,它把这些家庭从原本的生活轨道上拽下来,从原来各自的生活空间拉到这个小小的房间。疾病寄居在孩子身上,同时消磨着家长。

打化疗针、去医院扎手指测白细胞血小板指标、吃药……家长们除了要应付庞大的经济压力,还要抵抗日常、琐碎的磨蚀。他们必须保持坚强,保证当孩子觉得受不了的时候可以随时回过头来扑倒在爸爸妈妈身上。

每个家庭都不会在这间屋子里长久地住下去,有些孩子结束治疗了,回家观察,过段时间回医院复查的时候也会回“小家”看看,但有些孩子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饭桌上,梦梦和妈妈突然吵起来了,妈妈瞪着眼睛吼起来:“你想死吗?”梦梦的眼泪扑簌簌地掉出来,尖叫着:“死也不关你的事。”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她给梦梦喂青菜的手一直没有停,梦梦虽然哭得小胸膛起起伏伏的,但也把小碗里的青菜都吃干净了。看到梦梦把青菜吃完了,梦梦妈才松了一口气,往自己嘴里扒了几口米饭,就去厨房洗碗了。

妈妈,我控制不住

刚来到广州治疗的时候,梦梦和妈妈在酒店住了几天,后来租房子住,两千六一个月,条件很差,客厅里都住满了人。再后来,才搬到了“小家”。

生病之后,梦梦像大多数患有重症的小朋友一样经常情绪失控,在打化疗针的时候,还会扯妈妈的头发。有时候哭闹过之后,梦梦平静下来,跟妈妈说:“妈妈,我控制不住。”

“我也知道,因为生病,难受啊,心里慌嘛,再加上激素类的药物也很影响情绪,一点点不顺心就爆炸了。之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很乖很听话的。”

17年6月份的时候,梦梦的化疗已经打到了第九疗,“第七疗的时候加了些药量病情好转了不少,但是前几天去查,又恢复了,还不如化疗之前的水平。”梦梦妈说心情就像是过山车,她忘不了之前在长沙医生跟她说的“快了”,来广州之后,医生说治愈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三十。

作者图|梦梦和妈妈

三岁的佳佳同样也是神经母细胞瘤,来广州之前,佳佳在上海做过手术,妈妈说“医生当时没告诉我们要化疗,我们也不懂。”,回福建一个月之后佳佳的恶性肿瘤扩散了,“腹腔胸膜到处都是”,当时上海的医院床位不够,需要等,佳佳不吃不喝,只能用止痛药才能让她睡着觉。

来广州打第一个疗程的化疗针,佳佳夜里睡不着,一直摇头,喊痛。有时候妈妈累了,不知不觉在一边睡着了,佳佳会凑过去,或者到妈妈身后,妈妈醒了,就抱住她。

喂佳佳吃饭是个大工程,满屋子追着跑,连哄带骗。佳佳生病之后胃口变得特别不好,之前爱吃的蘑菇现在也不爱吃了,青菜和肉更是一概不吃,只能给她做点南瓜或者是蛋炒饭,佳佳有时候会馋披萨,可披萨对身体不好。现在佳佳每天盼望着过生日,说生日一定要吃一个大蛋糕。

变故闯入生活之后,太多不懂的东西砸过来让妈妈们有些懵,她们慌忙地接收各种新的信息,学习和疾病有关的知识。小铭妈妈说,她甚至不敢去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因为医生曾告诉过她“如果我不找你就说明没有问题,所以你别找我,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梦梦去玩的时候,梦梦妈妈常常坐在一旁发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跟自己紧绷的情绪相处一会,她会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觉得对不起他们,让他们一把年纪了还要为自己和女儿担心。有时候梦梦妈妈怀疑自己也得了癌症,“我也觉得关节痛,去看中医,中医给我开的药和给梦梦的是一样的”,她哭起来,“但我不敢去医院检查,我怕就是。” 

一样的人 

闲下来的时候,几个家庭的爸爸妈妈坐在一块,互相聊聊天,聊自己孩子检查的各项指数,聊比较信任的医生,聊这段时间的花费。最怕的是复发,有个妈妈提到之前认识的家庭,孩子没几年复发了,家长节衣缩食三四年,账单没还完,又要从头来过,亲戚朋友都不敢再来往了。

“太累了,憔悴,熬得很憔悴。”佳佳妈妈说。小志爸爸劝她:“别想了,想得越多晚上就睡不着觉,没用,想这么多一点用都没有,还害怕。”然后转身大声叫小志,“儿子,喝点水吧,试试热不热。”

孩子们待在“小家”,互相玩游戏,或者看手机里的动画片,因为抵抗力差,容易被病菌感染,所以要尽量少出门,更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感染了发烧比化疗花的钱还多,还折腾,至少要一万多,有人发烧感冒,四五万都搞不下去。”佳佳妈妈说。

还好,在“小家”里,小朋友们可以互相玩游戏,就不会吵着要出门了。梦梦喜欢玩当老师的游戏,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其他小朋友和妈妈念书。小乖和佳佳关系特别好,两个小姑娘一样大,有时候其中一个去住院了,两个人还要用微信来视频聊天。

作者图|玩游戏的小乖/左和佳佳/右

佳佳的手指和脚趾有些发黑,妈妈觉得心疼,用手搓搓佳佳的手,佳佳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小脑袋,笑嘻嘻地说:“我是光头强。”

邓姐每天都会来西门口“小家”一趟,照顾孩子、陪孩子们玩、和父母聊天,“中午陪孩子玩个两三个小时,爸爸妈妈也能休息一下”。医院跟“小家”也有合作,当医院接触到经济条件不太好的异地求医的孩子,也会推荐他们去“小家”住。

“小家”房租、家具电器、日常用品、米油面都是免费的,一个家庭住在“小家”一天只需要分摊二十块的水电费用,这样在生活方面压力小一些。邓姐说,现在这样的家庭越来越多,还有一些家庭在排队。她希望能有更大的离医院比较近的房子,最好是独栋,这样更多家庭住在一起,互相交流、照顾,划分区域会方便很多。

邓姐会安排病症相似的住得近些,可以互相聊聊经验,“孩子老是吐,可以给他煮点橘子皮”,“扎针的地方可以用丝袜剪一个袜子套给孩子带上,防感染”,早来的家长也可以教一下新家长,久病成医,很多家长会比医生还要懂护理。新的家庭来了,邓姐会告诉他们各种东西放在哪里,怎么用消毒柜等等。西门口“小家”有一个电饼铛,有些爸爸妈妈会用它来做些馅饼、番茄披萨之类不家常的食品,小孩子们觉得新鲜,每人吃一块,就很开心。

有时候邓姐要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应付楼下邻居的投诉,因为小孩子容易吵闹,摔东西,楼下邻居没几天就会给邓姐发短信,端午节的时候,邓姐会买些粽子和水果拿给邻居,“要讨好讨好他们”。

邓姐对付孩子很有一套,邓姐会跟梦梦讲条件,“想要玩这个游戏?那你要答应邓阿姨以后不准再朝妈妈扔东西了知道吗?答应我哦,邓阿姨有礼物送给你。”

“母亲节那天,梦梦还跟我说了母亲节快乐。”邓姐说。

作者图|佳佳妈妈、佳佳和邓姐

有时候邓姐会跟家长们聊天,“其实在医院外,家长也是很无助的,没人和他们说话”。她告诉家长,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有时候医生也会跟家长说‘不要继续打针了,再打反而可能加重,不如回去,慢慢陪伴他,在家开开心心地走。’做爸爸妈妈的尽力了,你们不要自责,我有时候会跟他们说这些。”

有的孩子不在了,家长在医院给邓姐发短信,再回来收拾东西回老家,邓姐也觉得心里特别难受。走在路上,邓姐得抽离自己,收拾好心情,回家给自己正在上学的两个孩子做饭。她看着街道上的行人,穿行的车辆,跟自己说,想点别的,想点别的。

有时候家里有事,几天没去“小家”,就有小孩子发信息给她,问“邓阿姨,你怎么还不来啊?”有时候睡觉闭上眼,眼前就是孩子们蹦蹦跳跳,不去想是不可能的。

2012年,邓姐患上了卵巢癌,后来治愈了。我问她为什么来西门口“小家”做管理员,邓姐说:“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

我们的优势就是能吃 

父母们擅长收集那些散碎的希望,就像说起梦梦的气色不错,梦梦妈的表情又变得柔和起来:“我们的优势就是能吃。”

虽然有点挑食,但梦梦的胃口还不错,每天都会好好吃饭,还会经常跟妈妈说“妈妈给我下点面条吃”。梦梦是湖南人,却很喜欢吃面食,睡觉前还要喝点牛奶。

九月,梦梦就要打完最后一个疗了,但梦梦妈妈又在考虑要不要听医生的建议,再打一个疗巩固一下。她很纠结:“不是说没有耐心,而是我担心再打的话梦梦的身体真的受不了。”

八月末梦梦生日那天,爸爸到广州出差,然后来看梦梦,陪她过生日。爸爸妈妈一起带梦梦去海边,想让她放松一下,但梦梦也只能站在沙滩上,用脚轻轻地踩踩水,不能让水打到身上,更不能弄湿有针眼的地方,于是她没有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扛着游泳圈往浪里冲,而是乖乖地蹲在一边捡些贝壳。

妈妈说,相比刚生病的时候,梦梦已经懂事很多了,有些话会能听进去了,慢慢地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了,“真的变了好多哦”,梦梦妈妈叹了口气说。

一天,午睡醒来的阿坚还在发着起床气,蜷缩在妈妈怀里,嘟囔着,三岁的他还说不太清楚话。到了下午四五点,阿坚突然跑回了房间,站在床上,肉嘟嘟的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他说他在等一辆车。

楼下是热闹的小超市,是来往的行人,是即将点亮夜色的路灯。好长时间过去了,阿坚没有动,安安静静的。直到远远的一辆白色的垃圾车缓缓地开了过来,在窗口下的垃圾箱那里停下,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两个人从车上下来,把垃圾箱里的垃圾倒到车里,然后离开。

“垃圾车来了你高兴吗,阿坚?”站在一边的佳佳问他,阿坚每天都要等这辆车经过。

“高兴。”阿坚转过身来,微笑着回答。

2017年5月末,阿坚的白血病结疗了,六月“小家”为他举办了庆祝的活动,欢送他回家。

作者图|男孩们在玩游戏

晚上六七点左右,几个家庭围在一起吃晚饭,几个妈妈的眼神松下来,扎起来的辫子微微散下来垂在脖颈上,眼角的纹路也舒展了一些,刚来的小志一家来自山东,刚来的时候还不太适应广州潮湿的气候,小志不怎么爱吃米饭,倒是很喜欢小鹏妈妈做的土豆饼。小志爸爸聊起了家乡的特色,大盘炒鸡,在路边摊配着冰啤酒最好,佳佳妈妈说她生活的城市也有路边摊,夏天和家人一起去吃就很爽。

小铭比刚来的时候开朗了一些,正是生长的年纪,已经换了好几颗新牙。小铭妈妈把头发剪短了,看上去有点亚麻色的光泽。

夜晚安静下来,人们珍惜着这个喘息的时刻。在和疾病纠缠的同时,他们也需要认真地面对生活本身,不管是家长还是孩子都在默默地坚持不要倒下。夜风吹进来,安宁的气氛笼罩着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但至少他们彼此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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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11 08: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2-11 08:20 PM 编辑

逃不出绝命镇的女人 

 2018-02-10 李渔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5 篇入围稿件-

我的童年在镇上度过。小镇只有两横两纵四条街道,家家户户门口种着槐树。冬天时满目萧瑟,但到了夏天,枝桠繁茂,树荫下坐满了赶集的小商小贩。

什么样的摊位都有。有卖花布的货郎,摆一地青菜的农妇,磨剪子的老翁嗓子最好,拖着长长的尾音,喊着“磨剪子喽,呛菜刀……”一到此刻,镇子上总是热闹的,人们摩肩接踵,交换着街头巷尾碰到的新鲜事。

“新来的裁缝看到么。”

“没有。咋了?”

“哎呀,小姑娘长的那叫个嫩,跟刘晓庆一样。”

几个小伙子扶着自行车,站在树荫下七嘴八舌。一传十,十传百,裁缝晓庆的名声便传遍了十里八村。在长街尽头,那间小小的裁缝店里,男人们路过总会偷偷瞥向敞开的大门。

门内,一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踩着踏板。她穿着黑布鞋,翠绿的裤子,粉红色的小凉衫上印着淡黄色碎花,像一株水仙花。

“哎呀,小姑娘,你哪里人啊?”一个胖女人翘着二郎腿,吐出一个瓜子皮。裁缝晓庆怯生生地回答:“我是四川人。”

从四川到我们这个小镇,一共有将近2000 公里的距离,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再转五个小时的大客车。

裁缝店的老奶奶说这个姑娘,是她捡回来的。

早春季节,河水才破冰。老奶奶一如往昔早早打开门,看到一个瘦巴巴的女孩蜷缩在台阶上。虽然冬天已过,可那时候土地还是硬邦邦的,一铁锹下去,只留下一个白点。

老人们知道这个天气出不得门,会落下关节病,何况她只穿了件黑白格子的旧西装外套。老奶奶把女孩拉进屋,给了她一杯热水和一碗热粥。

吃完之后,女孩脸上才渐渐有了些血色。她自称姓王,跟着老乡来北方打工,结果工厂不要女人,她买不起回程车票,无处可去只好一路找地方收留自己。小镇离城里有十几公里,她到的时候,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许是可怜这个女孩,老奶奶便留下她在店里帮忙,王姑娘从此便在小镇上住了下来。

她的手巧,无论拿来什么布料,一把卷尺,一把剪刀,过不了几天,就变出一件合身的衣服裤子。渐渐的,镇子上人们不再提老裁缝名字,逢上做衣服,就说:“拿给王姑娘去看看。”

她不爱说话,有人说她漂亮,夸她手艺好,她也只低着头笑。只有在面对孩子的时候,她才会主动开口。

那时候,我八岁,经常和一群小不点在大街或小巷上丢沙包、躲猫猫。只要王姑娘远远招呼着:“来,过来吃糖啦。”我们就变成一群快乐的家雀,叽叽喳喳连蹦带跳,跑到裁缝店门口。看着她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糖果酸酸甜甜,用牙一咬,嘎巴响。我们吃完一颗,还要下一颗。她总有办法应对,斯斯文文地说:“乖,一天就吃一颗,明天再来找阿姨好不好?”

“好!”我们齐声回答。

剧照 | 天水围的夜与雾

呆了一段时间,王姑娘在村里出了名。连我姥姥都说,真是个好姑娘啊,心灵手巧,难得的又喜欢小孩子,谁家要取了这么个儿媳妇,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茶余饭后,有人半开玩笑地对裁缝店老奶奶说:“婶,你那儿子也老大不小了,不如就娶了王姑娘算啦。”

老奶奶摆摆手:“哎呀,我怕是没那个福分喽。”她也不是没沟通过,儿子都答应了,王姑娘那却犯了犹豫。她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老奶奶是个急性子:“哎呀,姑娘,你看我一个老太太平时对你跟自家人一样,你要是觉得我们家哪不好,你给个痛快话啊。”

王姑娘“噗通”跪下,眼泪一颗颗摔在地上。“大妈,您就别问了。我知道您对我好,来世做牛做马我报答您。是我不好,不配进您家门。”

老奶奶先是错愕,又不知所措,赶紧扶着王姑娘。她却犯了牛脾气,怎么都不愿意起身,数落着自己不是,边说边哭,求老奶奶不要把她赶出门。

一直到老奶奶答应了再不提这个事,她才揉着眼睛,起身回了自己小房间。

姥爷给炉子里填了煤,窟窿里火苗涌动着,可却没半点暖意。他缩着脖子,赶紧回到屋内。“那姑娘具体啥来历你们清楚不?”

老奶奶摇摇头:“人家也不说啊。”那姑娘从来不提自己父母是谁,有没有兄弟姐妹。只在闲暇时候,她会坐在店里,托着下巴歪着头,哼上几句没人听得懂的歌。

老奶奶知道她想家了,问她要不要回家看看父母。王姑娘难过地摇摇头,说自己要在外面赚钱。老太太给的工钱被她十块,五十块地攒了下来。全都用手帕包着,栓根红鞋带,厚厚的一叠。过年的时候,她把这一包钱交给城里的同乡,拜托他们捎给自己父母。

姥姥姥爷都夸奖这孩子孝顺,却又好奇为什么王姑娘自己不回家。“我问她啦,她也不说实话。就说道远,路上还得花钱。还说节后忙起来怕没人。谁家节后做衣服啊,都节前做好的新衣裳。”

后来,我们还是知道了王姑娘的秘密。

那时候她已经来到镇上三年。家家户户穿着她做的衣裳,她也学会了本地的方言,除了不经意间露出的乡音,外人怎么也猜不到远在北方的不知名小镇里,居然住了一个四川的美丽裁缝。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男人,右手牵着孩子。

街坊们放下手头活计,乌泱泱地涌到店门口。大铁门紧关着,妇女们贴着窗户,不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哎呀,那男的是小王她男人?”

“啊?她都嫁过人啦?”

“这算啥,看见那孩子了吧?孩子都生过啦。”

大门“轰”一声打开,老奶奶铁青着脸,站在门口,身子挺得笔直:“都回家去,有啥好看的!”

人群呼啦啦散去。门哐当一声合闭,一直到天色暗了,又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小缝。

几个黑色的影子,从门缝里溜出来。月色下,传来一声小孩的哭声:“妈妈,妈妈!”马上被什么堵住一样,只剩下低沉呜咽,却又夹杂了别的声音,好像是女人,抽着鼻子。

人们说的没错,那个男人是王姑娘远在四川的丈夫,孩子是她的女儿。

王姑娘家在山区,一片青青竹林之间,坐落着几十户人家。那里仿佛与世隔绝,要走上十几里山路,再搭上两个小时的货车,才能到县城。山里面重男轻女,王姑娘小学没念完就早早撤了学,送到县城打工赚钱贴补家用。刚到了十六岁,父母做主,把她嫁到了隔壁山村,也就是她的丈夫。

山里边的岁月无聊又清贫,王姑娘的丈夫靠砍竹子为生,一座土坯房,几把破烂家具,猪圈里两三头猪,就是全部家当。她每天早早起床,做饭,拌好猪食,倒进石槽,看着猪一边哼哼吃着一边甩尾巴。等天亮了,走上一段山路,到半山腰的镇子上面,那里有一家小小的裁缝铺,靠着给人家打打下手,赚点小钱,或是一点粮食贴补家用。

如果日子永远如此,倒也安稳。可惜王姑娘的丈夫,像山村里的许多男人一样,沉迷上了赌博。

起先王姑娘找过他一次。她拽着丈夫的衣角求他回家,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他反手一个巴掌打在王姑娘脸上。她晃晃悠悠跌倒在地,脸颊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山里面看不起被老婆管的男人,丈夫嫌她丢了自己的脸面。

后来她就随他。入了夜,一个人守着黑漆漆的房子,任丈夫去玩去耍。可是如此,她还是会挨打。丈夫输了钱,心情不好喝上两口白酒,两杯下肚,稍看她不顺眼,抄起笤帚或是藤条,就劈头盖脸打下来。而在她生了女孩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丈夫嘲笑她是没用的母鸡。

王姑娘的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新伤叠着旧伤。这么咬着牙忍了一年,终于在一次独自回娘家的时候,她随着同乡,走上北去的路。

王姑娘没有钱,怎么随着几个男人一路来到千里之外,老奶奶闭口不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她可怜。

她隐姓埋名藏了三年,没想到还是被丈夫发现了踪迹。

给他丈夫报信的是那几个同乡。他们根本没把王姑娘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钱给她父母,而是全部花在了赌桌上。同乡赌红了眼,欠了外债,便找上了她丈夫,五百块钱,卖出了王姑娘的消息。

“那姑娘愿意回去?”

老奶奶晃着身子,长吁短叹,“哎呀,不愿意能怎么办,人家都找上门了,你看那孩子,不丁点大小。”

王姑娘见了孩子心就软了。小女儿像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泪汪汪地抓着她大腿,一口一个妈叫着。王姑娘也哭了,娘俩拥抱着,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丈夫在一旁,驼着背,傻傻站着,双手抓着裤子多少有些局促。一问起要不要和丈夫走,她脑袋就摆动的像船撸。她说她要和孩子一起留下来,就在北方,再也不回家。

男人跪倒在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数落着自己的过错。说自己不该赌,更不该喝酒打媳妇。说到动情处,左右开弓,啪啪抽着自己嘴巴。王姑娘无动于衷,老奶奶看不下去,把男人拉拽了起来。

剧照 | 天水围的夜与雾

老奶奶对王姑娘说:“这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再苦再难都要过,不能拆了家。自己是过来人,什么苦都吃过。但女人嘛,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家里想想。她这一走,家里指不定要说什么闲言碎语,让男人以后怎么做人,父母怎么做人?”

王姑娘沉默,咬着牙,手上勾着孩子手指。

两天后,王姑娘最终还是走了。

他们坐在三轮摩托的后斗上,男人侧卧着,孩子扒着栏杆,王姑娘低垂着头。老奶奶一边挥着手,一边泪眼婆娑:“走吧,走吧,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啊。”

她口袋里装着张草纸,白纸黑字,上面是男人立的字据,发誓不赌博不打老婆。文末,手指沾着印泥按了个手印。

剧照 | 天水围的夜与雾

这字据一式两份,老奶奶一份,王姑娘一份。老奶奶让她放心,这都立了字据的,上面写着呢,再动手,她就随时可以走。这裁缝铺她住了三年多,就是她家,随时来。

那一天天清云淡,道路两边,槐树排成列,直直伸向远方。那一辆小车越走越远,终于成了一个黑点,成了一个模糊的黑影,在视野尽头消失了。

老奶奶生前一直挂念着着王姑娘,可直到去世,她也没再见到她。人们安慰老太太,王姑娘肯定在老家过好日子呢。

可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王姑娘后来的故事,消息是她的四川同乡带来的。

两年后有人见过她一次,在田间披散着头发,破衣烂衫,表情麻木地举着锄头。相比与在小镇时候让人侧目的样貌,王姑娘老得很快,皮肤粗糙,皱纹也是一道一道地横在脸上。她又生了一个小孩,背后箩筐里面一个婴儿正闭着眼咬手指。

他们说,她是被绑回的家。

刚下火车,早已等候的亲属们一齐拥上来,拽着她的手脚,像乡下绑公猪一般,把她绑了起来。那些人里面,还有她牵挂了多年的父母兄妹。

亲属轮流监视着,进了山,进了院,丈夫拿出藤条就把王姑娘一阵毒打。直到她再也发不出叫声,只能蜷缩着身子止疼。

可是日子又一切恢复正常了。镇上赌博的小院灯火依旧彻夜亮着,丈夫还是那个老实巴交的丈夫。只是入了夜,总是能从他的家里传出来凄厉的挨打声。一年又一年,王姑娘有了儿子,即使依然伤痕累累,可终究不逃了,终究安定了下来。

同乡说一脸得意,笑嘻嘻地说:“她现在终于有个婆娘样子喽。”

大家没有告诉老奶奶,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那张白纸黑字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存放着,应该已经泛了黄,缀满油污,无声地记录着这个北方小镇曾经住过的南方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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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 06: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男人的下半身回忆录 

 2018-03-02 余平 真实故事计划


我经常对别人说,我很累,从小就累,甚至在母亲的肚子里就有了累的感觉。每当这样说的时候,他们就嘲笑我,说我胡言乱语,脑子有问题。

1963年3月11日,我出生了。由于我羸弱的身体和呆若木鸡的表情,母亲也认为我是一名痴呆儿,父亲因此带我奔波于大小医院,医院的检查结果完全一样——此儿为愚型儿。但我心里明白我并不是。我很健康,被这样诊断只是因为我没心情搭理任何人。

母亲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从未怠慢过工作的她身体越来越差。于是我对她说:“妈妈,你别去上课了,我怕你死在教室里。” 

我的话刺痛了母亲,她意识到不能再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于是毅然办理了病退手续,回到家中养病。待在家的母亲无事可做,反倒变得更加虚弱。 

六岁那年的春天,我放学刚到家,父亲就把我叫到他跟前对我说:“天气暖和了,我要带你妈去重庆看病,你在家要听敬阿姨的话,有什么事对她说,不要乱来。” 

我知道我是父母眼中的麻烦制造者,他们不放心我,所以才把我交给隔壁的敬阿姨。父亲的话让我感到屈辱,我想是不是平时我伤透了他们的心,所以要抛弃我了。我望着父亲,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还回不回来?” 

敬阿姨是一个永远都笑眯眯的女人。她对我很好,让我整日都住在她家。她有一儿一女,哥哥叫苏小强,妹妹叫苏小娟。多了一个玩伴对小孩子来说,应该是最大的快乐。然而,这样的快乐只持续了几天,苏小强就开始排斥我。 

他或许觉得我剥夺了母亲对他的爱。一到吃饭时间,敬阿姨总让我挨着她坐,给我添饭夹菜,似乎我才是她的亲儿子。又或许他觉得我抢走了他的妹妹。晚上我们仨睡在同一张床上,敬阿姨让他睡中间,我和苏小娟睡在他两边,可苏小娟非要跟我挨在一起,苏小强不高兴了,于是,他就把心里的气撒在我身上,有事没事找我吵架。 

因为和苏小强搞不到一块,我尽量自己一个人待在一边,也不和他们说话。有一天,我对敬阿姨说:“我要回家。”

敬阿姨感到奇怪,说:“你爸妈还没回来,这就是你的家呀。”

“哥哥不喜欢我。”

“可我们喜欢你,妹妹喜欢你啊!”

我又留了下来。有一天,我们三个心情都不错,就一起去旁边的木鱼山上和其他孩子玩打国游戏。参加游戏的人分别属于两个国家,各自找一棵树作为自己国家的标志,然后互相进攻,我和苏小强各属一国。苏小娟没有参加游戏,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如何厮杀。每当苏小强接近我,她就朝着我喊:“藏好,快藏好。”而我要接近苏小强的时候,她也同样朝着他喊:“快藏好,快藏好。”令我不高兴的是,当最后我被苏小强发现并“打死”在一棵红豆树下的时候,她竟然欢呼起来,还鼓掌表示祝贺。我不想再理她了。 

那天,我和苏小强都浑身脏兮兮的。回到家,敬阿姨要给我们洗澡。苏小强又和我在洗澡的先后顺序上吵了起来,敬阿姨见我们争得面红耳赤,只好让我们并排站在她的面前,拿着香皂在我和苏小强的身上一边一下地抹着。苏小强却突然笑起来,敬阿姨问他笑什么,他指着我说:“他的好小,小鸡鸡。”敬阿姨生气了,板着面孔对他喊道:“闭嘴,别乱说。”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恨恨地瞪着苏小强。

洗完澡后,我一直在想苏小强的话,越想越自卑。他没有说错,我的确实比他的小多了。从前我还没意识到,也没觉得这是件事。 

因为这件事,我发誓再也不在他家住。敬阿姨拿我没办法,只好同意我回自己家里睡,由苏小娟给我送饭。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想着苏小强说我小的事。我很不服气,想知道我究竟小不小。于是我打算让苏小娟来证实这件事。第二天,当苏小娟送饭过来的时候,我冲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很严肃地对她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要说老实话。” 

剧照 | 色即是空

苏小娟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我想问你,我的鸡鸡小不小?” 

那天我穿着松紧腰的短裤,我用力把松紧带拉圆,尽量让她能够看见。她凑过来看了一眼,望着我说:“有点小,也有点大。”

 “你看过你哥哥的吗?跟他比,哪个小?” 

“看过。”她想了想说,“你们差不多,一样大。”

苏小娟的一番话,并没有让我心中的困惑消失,反而陷入到更加焦虑的状态之中。从此,这种希望让女孩来证实我大小的想法一直伴随着我。

母亲从重庆回来以后,病情反而更严重了。说起来我算是罪魁祸首。母亲在学校教书的时候,对我管得并不多,惹祸后的我她也只是说说,不会打。自从她回到家养病后,就变成了一台监控器,我稍有差错就会呵斥我,甚至打我。我又总是和她对着干,每次都会把她气病。她一病,父亲就对我大发雷霆,继而打我一顿,然后背起母亲往医院跑。当我看见父亲气喘吁吁地背着母亲奋力奔跑的时候,居然没有丝毫的同情,还会在心里说:“背不起,莫怪我。”

当时,进城的公路尚未修通,父亲背着母亲要大半天才能到县医院。很多人被父亲这样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却没有任何的触动,一方面是因为我年龄还小,另一方面是因为与生俱来的恐惧和自卑在作祟,总觉得父母把我留在家里是一种嫌弃。 

自卑在我的心里越是生根发芽,我就越是叛逆。在整个小学阶段,我可以说是按照坏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结果可想而知,在学校我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老师批评我,同学嫌弃我,而我也认为自己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所以,一开始我几乎是惟命是从。老师说:“余平,你站起来听课。”我就站起来听课;同学说:“余平,你离我们远一点。”我就离他们远一点。然而,这样的歧视持续一段时间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内心里膨胀着一种要爆发的冲动。 

为此,我开始了报复。我在一个叫我站起来听课的老师的抽屉里放了一只癞蛤蟆。她拉开抽屉的时候,吓得差点昏死过去,还是一个胆子大的老师把癞蛤蟆拿出来,扔到了学校后面的垃圾堆里。我后来又去把这只癞蛤蟆捡了回来,对它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它放进离学校很远的一块稻田里,我希望它活着。

从那以后,这个受到惊吓的老师老实多了,再也没有教训过学生,包括我。

尽管我不断地在背地里报复老师和同学们,但我一刻也没有放松我的学习,因为我知道学习对我的重要性。开始我还以为只要我的学习成绩好,别人就会尊重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老师总会向我父母打小报告,他们也并没有因为我的成绩好而偏袒我,相反对我管得更加严厉,经常罚我跪在地上。

后来我又做出了一个决定:报复父母。

我从很小就有偷东西的习惯。我为了报复母亲,偷吃她的忌盐酱油。母亲是一个吃不得盐的人,吃了全身就会浮肿,所以父亲总是四处托人从各地买回忌盐酱油,每天用它给母亲单独炒菜。父亲买回来的忌盐酱油都是固体的方块形,样子很像红糖。看着它红糖一样的形状,我就有一种要偷吃的欲望。我一旦偷到手,一般都是藏在书包里,趁上学的时候,像吃棒棒糖一样一口一口地抿着吃。这种酱油具有独特的酱香味,滋味鲜美,我很喜欢。开始,父亲并没在意,因为母亲每天都在吃,也看不出被我偷吃的迹象。终于有一天,父亲在给母亲炒菜的时候找遍整个厨房也找不到忌盐酱油,就把我喊道了厨房。 

“你说,妈妈的忌盐酱油是怎么回事?”父亲一边炒菜一边问。 

“我怎么知道。”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怎么不知道?肯定知道。”父亲说。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快说,别惹我生气。”父亲停住了炒菜的动作,他转过身,表情严肃了起来:“妈妈的菜没有忌盐酱油了,你说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事。”我继续嘴硬。

父亲终于生气了,他冲进我的房间,将我的书包倒过来提着站回到面前,一个劲地抖着里面的书,随着抖出来的还有忌盐酱油的颗粒和粉末。我被彻底揭穿了,父亲揪着我就打,打完之后,又罚我跪在地上,同时还剥夺了我吃饭的权利。

报复一个人是痛快的,即便受到处罚也抵消不了这种痛快。后来的某一天,我又发现了一件可以让我体验更多快乐的事,那就是手淫。

心理学家说,一个人之所以很早就染上了手淫的毛病,是因为长期处于紧张、焦虑之中。手淫像一剂解忧除愁的良药,每次都让我感到畅快淋漓,紧张与焦虑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直以为我很高明,因为我手淫的事还从没有被父母发现过。然而这件丑陋之事没多久就露陷了。初一下学期,班上悄悄流传着一本黄色小说《少女之心》,这是一本很破的手抄本,书边毛得不成样子。我知道它的时候,已经在班上流传了五六天。看过它的同学每天都鬼鬼祟祟的交头接耳。我问他们是不是在谈《少女之心》,他们矢口否认,都说没有这本书,神情却洋洋自得,好像看过这本书就高人一等似地。 

但我不会善罢甘休,那几天我无精打采,根本没心情上课,一直盘算如何才能弄到这本书。终于,我等来了这样的机会。那天晚自习,教室里出奇的安静,同学们都在认真复习准备考试。坐在我后排的一位长着一头卷发的同学却与众不同,他埋着头,完全沉浸在课桌底下的世界。从他微微激动的神情和略微发红的脸色判断,他一定在看《少女之心》。 

其实,班主任早就注意到他了,也在静观之中,而他浑然不觉。我之所以不去提醒他,是在等班主任采取行动。终于,班主任向他走了过来,我赶紧抓起一本杂志,从屁股后面的桌子底下递给他。

“章老师过来了,快,快把书给我。”我低声喊道。

他慌忙抬起头,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而手在桌子底下闪电般完成了《少女之心》和杂志的交换。 

“把书交上来。”章老师站在他的面前,板着面孔说。 

他红着脸把我递给他的杂志交给了章老师,嘴里还颇为委屈地说:“我也没看其他书。”而我把那本毛了边的《少女之心》紧紧地攥在手里,下课后,我立即套上一张毛选的书皮。

放学以后,我马不停蹄地回到家中,关上房门在屋子里如饥似渴地读着这本书。书里有大量的性描写,第一次读到这样刺激火辣的文字,我耳热心跳,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之中。正在我手淫的时候,父亲突然闯了进来。我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先提裤子还是先藏书。 

剧照 | 色即是空

“你在做什么?”父亲大声问道。

我没敢回答,更不敢抬头。我把手从大腿中间抽出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成天做这种下流事。”

那天,父亲一气之下,又把我拖到邻居敬阿姨家中。敬阿姨的丈夫苏老师是一位语文老师,我父母很敬佩他,把教育我的事完全托付给他。但苏老师每天很忙,并不想接受父母的委托,但又无法推辞,只得每次都忍着耐心接待。然而,这一次他得知父亲打我的原因后,一反常态,对父亲的行为表示非常遗憾。 

“你不应该打他。”他说。 

“他长期手淫,我们发现好多次了。像这样的下流行为不打不行。”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把他拖到你这里来,也是希望你能帮我们教训教训这个不争气不要脸的儿子。” 

“我不能教训他,因为他并没有错。”他长叹了一声,“相反,你却做出了极端错误的行为。” 

苏老师不留情面地教训了父亲一通,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如此激动,后来他几乎是冲着父亲大喊:“你不该打余平,因为你这样会毁掉他的。余平手淫没错,这天底下谁的孩子不手淫,那不是下流,也不是不要脸。” 

他停了下来,因为他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等稍微平静了些,他又突然问父亲:“你小时候没手淫过吗?” 

父亲沉默了。苏老师走到我身边,抱着我说:“余平,不要怕,苏老师也手淫过,那没关系。” 

我全身颤抖,紧紧地抱住苏老师,像一根藤似地缠住了他,呜呜地大哭起来。

父母并没有因为苏老师的一席话改变对手淫的看法,他们像看贼一样监视着我,每天半夜,都会鬼鬼祟祟地遛到我的屋子里来,看我睡着没有。一旦我稍有动弹,他们就会叫醒我,非常严厉地问我是不是又在做下流动作。有时他们扑了个空,我就会气咻咻地把被子掀开,一边让他们看我的裤裆,一边大喊大叫。我无力反抗,每天都生活在窒息和绝望中。 

我在压抑中勉强的活着,直到一九七七年七月的最后一天,我被学校保送进了高中,这件事令父母非常意外。升入高中后的我又因为文笔出众,在班主任的号召下成立了文学社,这使得我成为了学校的红人,我感觉到了被追捧的快乐。

苏小娟进入高中后和我分在同一个班上,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就会止不住的打颤。我总认为她已经知道了我手淫的事,所以我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遇见她就躲。让我喜出望外的是,那天文学社成立大会刚一结束,苏小娟主动给我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真棒!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字,但意味深长。

我想到了一个卑鄙无耻的阴谋,就是让苏小娟摸摸我那里。经过一番设计,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我靠在操场边的栏杆上,装模作样地吃着李子,我尽量让自己的吃相表现得夸张一些,好引起苏小娟的注意。果不其然,苏小娟笑着走过来了。我直接告诉她:“要吃自己摸吧。”

她把手伸进我的裤兜里,使劲地摸起来。她没摸到李子,却摸到了我那儿。我的裤兜一直都有洞,现在它成了供我搞恶作剧的道具。苏小娟并没有意识到她摸到的是什么,还傻傻地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 

我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你小时候看到过的。”

苏小娟羞红了脸:

“下流。” 

她惊惶不安地回了一句,然后像兔子一样跑开了。

我生怕苏小娟去学校告发我,所以每天提心吊胆,尽量躲着她。苏小娟却一直守口如瓶,根本没有告发我的意思。更叫人不可理解的是,她每次看见我还会羞羞地甜甜地一笑,在这以后,我真正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摸过男生鸡鸡的女生才是最美丽的女生。 

慢慢的,苏小娟也成为了回忆,但她两次不清不楚的反应都对我的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辗转三十年,这期间我高考失败,接了母亲的班进入她所在的学校,成了一名实验仪器管理员,后又到电视台工作,秉承母亲的临终遗愿与现在的妻子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听起来生活美满,但我与妻子之间并没有爱意,甚至于连性欲都没有。

讽刺的是,女儿和我一样被诊断为愚型儿,为了治好她的病,我奔波于各地的医院。我也曾出过轨,唯一的收获是,通过这个女人,我把五岁的女儿送进了幼儿园。我的生活充满了愤懑与琐碎,除了性欲外只剩下诗与呐喊。 

于是我又来到了“诗歌之夜”,这是一家当地诗人尤为喜爱的酒吧。我曾经在这里遇到一个肆无忌惮把手伸进我裤子的女子。此时其他人正在为一个朗诵诗歌的女子欢呼。朗诵结束以后,她说要请我吃鱼。在“诗歌之夜”旁边的一家鱼火锅店,她说她崇拜我,喜欢我的诗。

到饭店后刚一落座,她就冲我开玩笑说:“我很想吃你这条鱼呢。”

我看着面前的她,又想起了她在“诗歌之夜”的表现,我断定,她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剧照 | 色即是空

“这里是吃鱼的地方,不是谈性的地方,何况我们才刚刚接触。”我告诉她。

“我们是刚接触吗?”她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苏小娟?”我恍然大悟,高兴得叫了起来,“你是苏小娟?”

聊天中,我因为年少时做过的事情向苏小娟道歉:“对不起啊,当年我不该让你看,也不该让你摸。” 

“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只差用了。” 

我惊异地望着她,对她说:“你变了,不像小时候。”

“你没变,还跟小时候一样调皮。”她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又说,“走吧,人家都是马上看马上摸马上用,我们却是小时候看,青年时候摸,现在才用,这恐怕也算是人间奇迹了。” 

遗憾的是,她用起来并不是那么的愉悦。因为我一紧张,就硬不起来,而那天在苏小娟面前特别紧张。

那次上床后,我的内心很矛盾,既想与她继续交往下去,因为她能耐心的等我硬起;但又讨厌她变坏了,随便跟男人上床。我想起了苏小娟的父亲,那个认为手淫并不可耻的苏老师,曾经如同阳光一样照进了我的生活。我一直认为苏小娟应该和她父亲一样成为阳光,但她如今的样子让我对这个世界更加的失望,这也是我最不能原谅她的地方,于是和她再无来往。

我反复往返于“诗歌之夜”,去放肆,去呐喊。直到一天我从“诗歌之夜”走出来,那时的天色已经麻麻亮。街上有一伙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聚拢到我身边,发出一阵阵艳笑。

我惊恐地离开她们,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我被地上的一块砖头绊了一下,猛地摔倒在地。我赶紧爬起来,发现膝盖处擦破了一层皮,渗出了一些血丝。我在心里嘟囔着说: 

“像我这种窝囊废,早该死了算了。”

*本篇摘选自作者14万字长篇参赛稿件《余平的呐喊》。

 -END-

作者 | 余平

余平

因为长得比较瘦,人称“余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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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5 08: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形而上学的亲吻 

 2018-03-04 李颖迪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7 篇入围稿件-

2017年11月9日,一个寻常的周四。

18:30,武汉大学的晚课铃响了。哲学院的教授苏德超站在教三312教室的讲台上,挑了挑自己的半截眉毛,清了下嗓子,用半哑的声音提问:“一个人疼痛到昏厥,那这个人是否还在疼痛?” 

还没来得及看清举手的是谁,教室停电了。黑暗侵袭,学生们为这巧合哄堂大笑。苏德超愣了一下,随即说,如果没来电,讨论半小时就走。有人举起手机为他打开闪光灯,苏德超笑了一下,“谢谢你们,不用打光,我已经足够闪亮了。” 

讨论继续,主题已从身心关系回到了因果关系。苏德超在座位间隙不断穿梭,试图站在每一个回答的学生面前。“如果一个行为对结果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影响,那它是不是结果的原因?”没有光,这样的问题从远处听来,让人有些恍惚。 

两小时过去了,黑暗中没有人离开。在光抵达的那一刹那,欢呼声在安静的大楼里回荡着。人们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这个教室,是当晚这幢教学楼里唯一没有散场的。

苏德超算不上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在武大哲学院,更引人注目的明星老师是赵林,几年前离开武大、转战华科的邓晓芒,以及因“奇葩说”名声大噪的周玄毅。学生们知道苏德超,往往是因为另外两个身份——他是邓晓芒的学生,周玄毅的朋友。或者,是看到了2011年在人人网上流传的那套试题。

那是苏德超当老师的第六年,“形而上学”还只是哲学院的一门专业选修课。在试题里,苏德超编了六个小故事,穿插了形而上学的诸多概念:人的同一性,自由与决定论,因果关系,个体与存在。在知乎上,有个学生回忆起这套试题,只记得自己“膝盖跪碎的心情”,然后把试题一个字一个字敲到电脑里,发在了自己的主页。

图 | 发表在人人网的文章

第一次上形而上学的学生会感到惊讶,这门公选课没有教材,剥离学派、学脉、哲学家,不沿着思想史,而是沿着哲学问题的脉络,试图在36课时内跑遍所有重大的形而上学问题。对于哲学基础薄弱、以为形而上学只是高中政治课本上“一朵华而不实的花”的学生们来说,这也许意味着根本听不进去,如果死撑一学期,最后的考试会很危险。  

但总的来说,这种不点名、没有作业、完全开放的课堂方式很吸引人。在那个学期的第一堂课上,一百多个学生的脸上,没有呈现出开溜的意思,并一齐打量着讲台上的苏德超。他个子不高,穿着灰蓝的格子衬衫,带着一副最朴素的金属边框眼镜,除此之外,发际线也撤退得有些令人瞩目。光从外表上看,和任何一个中年大叔无异。 

作者图 | 停电的教室

随后,苏德超拉下电子屏幕,黑底的PPT上,赫然用白字打出了五个问题: 

“世界当真存在吗?”

“如果世界存在,有哪些东西存在?”

“如果有很多个东西存在,是什么把它们结合在一起?”

“世界能不能是另一个样子?”

“我们在世界中处于什么位置?”

提问完,苏德超放下手里的保温杯,抬起头,往台下的人群瞥了一眼,像是在寻找什么。有的学生被这探寻的眼光击中,悄悄把手机收了起来。而坐在第二排的寸头男生,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不断转动着手中的笔,好像这才是热身,真正的故事还没开始。他叫张鑫,已经毕业8年了,以前听过几节形而上学,但一直没有修完。

随后,苏德超开始讲述那个有名的忒修斯战舰悖论。公元1世纪的时候,哲学家普鲁塔克曾写道,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期间经历了持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初的那些。问题是,最终产生的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如果不是,那么什么时候起它便不再是原来的船了?

到了举手表达意见的时候,认为这艘船“是”和“不是”原来那艘船的学生各占了一半。有人用新陈代谢类比,有人提到关键在于“本质部分和非本质部分的划分”,还有一位穿着橘黄大衣的男生反问数量差,“假设有n% 换了就不是,比如说已经换了49%,再换一块,等于把问题递归了?”

这是让人紧张的讨论环节,也是最让学生们下课后回味的地方。每当苏德超抛出一个现实事件或是哲学悖论的时候,教室先是安静几秒,随后就有人举手示意要话筒。说话者如果在三四分钟内还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观点时,苏德超会提出反问。往往听完苏德超的一两个问题,学生们便会明白逻辑的关键在哪。

1994年,苏德超以四川省达州文科第三名的成绩考上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实验班。这个如今听来略显普通的班级,曾是博雅教育改革的先行试验品,它试图打通文史哲的学科界限,“培养大师”。在开办的第一年,就囊括了湖北省文科前十名的一半。

尽管九十年代“读书无用”的声音甚嚣尘上,但在当时的人文班里,读书和思考仍在继续,苏德超很容易就找到了同路人。在宿舍,苏德超和他的舍友的床上有一半的地方都被书占据,睡觉时翻身都要小心翼翼,以免被“大部头”给砸到。 

他就是在这时读了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当他读到:“能说清楚的问题一定要说清楚,不能说清楚的要保持沉默。”这句话像神谕一样俘获了他,也让他试图寻找某种途径“把问题说清楚”,除了读书,辩论是另外一个出口。 

由于苏德超普通话带着些许巴中口音,他在辩论场承担的是幕后角色。周玄毅回忆说,1997年,他第一次打院辩论赛时,苏德超以学长身份担当评委。辩题是,“体育彩票该不该合法化”。周玄毅在的一方输了,他很不服气。苏德超给他一点点扒出逻辑缺陷,指出他们的思路太过僵硬,“不是口顺声音大就能赢辩论的”。 

紧接着,苏德超开始带文学院辩论队,周玄毅是队员之一。平时训练,苏德超会给他们列出所有的论点以及延伸的论证逻辑,周玄毅慢慢明白,辩论要讲道理,不要靠套路。他们的队伍拿下了1998、1999年两届武大金秋辩论的冠军,还常常觉得对手主打的论点太简单,很没意思。 

与此同时,苏德超上了邓晓芒的康德课,课堂采用“句读”的方式,他们一字一句地阅读《纯粹理性批判》——实词、虚词、关联词,弄清背后的逻辑关系以及延伸性的哲学问题。有时一个上午过去了,才读一页不到。跟着邓晓芒,苏德超学会了应该怎样读书。2001年,苏德超读博,如愿成了邓晓芒的学生。 

读博时,苏德超、杨云飞和丁三东,被称为邓晓芒学生中的“三驾马车”,后两者如今分别在武大哲学院和川大哲学院任教。他们特别喜欢在课堂上争得面红耳赤。有次香港中文大学的老师慈继伟来武大访学,也听邓晓芒的课。没想到,苏德超他们为了几个词语的翻译,吵得差点让邓晓芒下不了台,慈继伟听着都尴尬地笑了。

“我们就喜欢搞得热闹,哲学应该这样,应该在对话中激起生命力。”杨云飞回忆起这段经历,仍然大笑不止。他们偶尔和邓晓芒散步,聊的也都是康德、黑格尔。在电梯里碰到,苏德超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问他一个哲学问题,最好把他难住。” 

2003年,苏德超留校任职,从门徒变成了老师。不过,导师过于耀眼的光芒,也让苏德超处在一定的阴影中。2007年,苏德超的博士论文《哲学、语言与生活》出版,这也是他至今唯一一本著作。他说自己不好意思拿这本书去送人,“因为‘邓晓芒点评’这五个字,比我的书名还大。”

苏德超第一次开课,是给国学班讲《西方哲学史》。在课堂上,他布置了这样一个题目:“我们可以尝试一下,把柏拉图的对话改成论语,和把论语改成柏拉图对话,哪个难度更高?”可学生们面面相觑,说:“这不是在质疑孔子吗?”

接着,苏德超希望用“信仰的本质是什么”为题布置了课后作业,有的学生用文言文改写了一遍题目,美其名曰“虽谬犹信”。苏德超很诧异,“这不是写了些废话吗?”

网络图 | 苏德超上课

上课之余,苏德超还跟随哲学院另一位教师徐明做助教,后者是美国海归学者,拿过中国逻辑学界的最高奖。徐明总在强调:“课堂上不在于说了多少话,而在于明白了多少话。明白不在于情感的共鸣,而在于道理的贯通。”作为理性的狂热爱好者,苏德超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可他实践起来,却和徐明一样,遭遇了学生的不解。

一个学期后,苏德超在教务系统上看到,自己的评教分数只有62,是全哲学院倒数第二。一年后,他给人文班的学生上同一门课,情况好了些。但还是有学生问他:“苏老师,你的讲法太神秘了,为什么要问宇宙更像一架织布机还是一朵玫瑰花?为什么不能直接让我们背‘水是万物的本源(泰勒斯)’?”

为此,苏德超特地在百度贴吧上申请了“想问吧”,希望借此看见学生真实的想法。2006级人文班的一个学生发帖询问,“读哲学有什么用?好像根本没什么必要,自讨苦吃。”苏德超当时的回答是,“理论和现实总是有距离的,哲学几乎是纯理论的思考,让它有个什么实际用途,可能还是有点难。”

苏德超意识到,真正的问题在于,学生已经很难从哲学概念溯源到真正的哲学问题。他说,相比90年代,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越来越少的人会去思考理性和逻辑,人们更多地关注于自身的情绪。

但研究分析哲学的人,往往都是冲着“人有病,我要治”去的。他发现,自己不像老师邓晓芒那样想“改变中国人的精神”,而试图改变“人看待问题的方式”。能够面向跨专业学生的公选课是一个更为直接的试炼场。2013年底,苏德超申请形而上学公选课通过。除去构建自己的形而上学框架,苏德超采取了更为开放的教育方式。 

不过,这也曾引起争议。每次期末结束后,他会在微博分享两三份拿到100与99分的试卷,可在知乎上,有许多吐槽他给分离谱的帖子,其中有一个留言写道,“武大无良教授苏德超,只给我60。”苏德超解释说,每一届他都会先评出(接近)满分的试卷,再评价剩余的,以此达到“分配正义”。而那些在开卷考试中抄袭网络论文的,他不会留一点情面。 

当苏德超站在讲台上探索的时候,周玄毅选择了另一条道路。2015年,周玄毅参加了大热的《奇葩说》。在这个节目里,辩论已经不是寻求理性的渠道,而是观点的发泄,且因为辩题的无关紧要,选手们往往更追求雄辩、文采、口才甚至情绪的展示。真正讲一点道理的周玄毅,也被当成另类。 

两季之后,苏德超便不再看《奇葩说》了,认为它是“心灵鸡汤的升级版”。因这档节目获得了众多关注的周玄毅,已经是米果文化的联合创始人,《好好说话》音频产品内容总监,他更多地需要考虑如何让13万名付费订阅的听众满意。偶尔苏德超会在朋友圈开玩笑,说“玄毅好像做了别人”。

在问到是否会考虑把苏德超挖到自己的栏目时,周玄毅迟疑了一下,“要看市场。现在付费类产品里面有没有哲学呢?有,比如刘苏里的‘名家大课’,但太小众了。如果哪天学哲学成了一件热门的事,那肯定没问题。” 

在学期的第十三周,苏德超用自己的遗嘱引入“直觉、自由与决定论”一章作为收束。这夹带着他的一点私心,在既定内容之外,他想和学生一起讨论死亡哲学,“死亡在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那我们为什么还会惧怕死亡?我们是在害怕感觉和意识的消失。” 

叔本华曾说,哲学反思和对世界作形而上学解释的强烈冲动,来自对死亡的认识,以及对苦难和生活之悲苦的考虑。对于苏德超而言,类似的哲学思考同样来自于生活和苦难。

苏德超生长在四川巴中龙背乡的一个小村庄里,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由于太穷,亲生父母商议后,决定把苏德超抱养给同村的一个工人家庭。养父是体制内的铁道工人,后来又做货车的运转车长,在当时相当体面。养母没有工作,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家里,苏德超成了事实上的独生子。

随着他的成长,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但养母总是会问他:你长大了还会认我吗?这种孤独和不信任感包围了苏德超。一方面,他学会了看眼色行事,从不敢当面提出激进的想法,这点穿插了他的整个一生;另一方面,他开始对外在世界产生质疑。

苏德超的家拐角处有棵李子树,每年开花结果时候,苏德超尝着李子,觉得挺酸。但大人们说:“你还酸,给你吃还没有呢,我们吃着是甜的,你怎么吃着酸呢?”那时苏德超问自己,难道是我有问题吗?大家说的“酸甜”,究竟是不是一样的?他开始挖掘起了观念:“好看的姑娘是朵花,生命是朵花,连地球都是一朵花,花现在是盛开期,但后来总会凋谢吧?” 

这些问题是讨厌的侵扰和费解的谜,让他不能好好过日常生活,除非哪天能找到满意的解答。身份的错位感让苏德超后来抱着这样的信念:危机的根源是他自己,仿佛他的一生是一场与他自己本性进行的战斗。 

斗争又是漫长的,在生活的许多个瞬间,他仍旧未能摆脱那种妥协、被支配的个性。

真正成为教师之后,苏德超开始发现,学术圈并不像读书时所以为的那么纯粹:对于发文章、拿课题、得头衔来说,读书固然重要,但拉关系好像也很重要,或者更重要。邓晓芒可以公然抨击“这不是世界一流的大学,这是世界一流的官僚体制!”,但因为他的学术分量,主流团体显然不能够忽略他。对于苏德超来说,他面临着更现实的压力。 

时代也在剧烈变化着。世纪之交时,苏德超曾一度听过“80年代李泽厚,90年代刘小枫”的说法,而他自己也是在刘小枫《拯救与逍遥》、《沉重的肉身》塑成的精神场域中成长的。2013年,刘小枫与人关于宪政的对话,却震惊了包括他在内的几乎所有自由主义者:一个曾经写过《记恋冬妮娅》的人,为什么会大吹“新国父论”?一个个人主义者,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国家主义者?他感到不解。另一位知名的西哲学者赵汀阳,师从李泽厚,也同样提出“天下体系”,在观念的游戏里回应主流的国学热。

后来他意识到,二者已经脱离学者的具体问题,只剩意见领袖和圣人情怀,便不再关注了。苏德超也接受了部分游戏规则,老老实实发论文,出去参加五花八门的会议。

但苏德超隐隐羡慕着同是人文班出身的教师易栋,称他是“最坚守我们人文理想的”。易栋在艺术学院任职,每年,他的戏曲课也是公选大热,他喜欢和学生谈梅兰芳与昆曲,分享诗词歌赋,课余还贴了上万元请学生们去看戏。按易栋自己的话说,“痴——是一种人生境界”。

谈到易栋时,苏德超的言语中,流露出几分惋惜:“那样有才华的他,如今仍然是一个讲师”。

作者图 | 苏德超

2008年,苏德超评上副教授,和赵林一起做“国家精品课程”,讲西方文化概论。苏德超负责网站的制作,前后协调许多杂事,疲乏一下磨灭了心气。紧接着,他和一个重度抑郁的学生交流,那种抑郁的感觉“一下子传过来”。那时,恰好又碰上汶川地震。他陷入了对生命意义的不断质问当中。

整整两个月,他觉得自己只有刚起床的五分钟和正常人一样,其他时间就像“行尸走肉”。或者,从讲台走下来后,有半小时,苏德超可以没有任何抑郁的情绪,学生的“期待的目光”部分拯救了他。他明白了,哪怕自己只能是只蜡烛,但在小角落里,蜡烛或许能比太阳更有意义。 

2009年,苏德超申报了形而上学,此前武大没有过这门课。他试图在这门课中寻找能让自己接受世界与内在的东西。 

课一学期一学期地开,苏德超好像找到了一些答案。“世间有一种庸俗势力的大合唱,谁一旦对它屈服,就永远沉沦了。”苏德超不愿屈服,“还是哲学的死忠派,我想告诉学生,哲学没有那么难,而且生活需要哲学。” 他希望不同专业的学生能看见形而上学的意义,而不局限在自然科学甚至是生活的工具性里。 

每周四晚下课的时候,苏德超总是会被学生围在讲台上,有时会一直拖延到9点30分,再走到桂园的小路上。直到路人都快走光了,苏德超才打断学生群情激愤的讨论,坚决地停下来说:“不能再往深里讲了,不然今天晚上咱们都回不去,只能睡这了!”又偶尔,他讲到某个地方微微一笑,说:这里其实还有两个辩驳派,但我们没时间展开了。 

李书仁常常是包围着苏德超的其中一员,她是2015级历史学的学生。每次上完课回到寝室,她总会激动地睡不着觉,就好像处在这样一种状态里:积极又幸福得未曾有过,而又仿佛早就期待着这样,感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每次细致地整理完每次课的悖论,讨论中的每一个观点,她总会愤愤地想,“出国还是什么的都见鬼去吧,我会死守在这上完课”。

她尤其难忘,形而上学的第一节课,苏德超讲完“忒修斯战舰”的同一性悖论后,念了一首普列维尔的短诗,《公园里》。

“也难以诉说尽/这瞬间的永恒/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冬日,朦胧的清晨/清晨在蒙苏利公园/公园在巴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她感谢偶然,走进312教室的时候,自己常常会恍惚,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又不懂得自己是否已经被改变,不知道应该怎样定义那短短的三个小时。她说,这门课对她冗长的人生来说,大概就是《公园里》的那个吻。


-END-

撰文 | 李颖迪

采访 | 李颖迪、李天涯、刘倩、张潇文、方静怡

张稆元对此文亦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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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5 08: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传销三十六计:1040万的诱惑 

 2018-03-05 唐超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8 篇入围稿件-

偷梁换柱

2012年7月1号,我接到前同事李姐的电话。那时我刚刚结束一家整形医院的销售工作,回到老家准备找媳妇,媳妇没有找到,只好在家无所事事。李姐说她看见我的QQ空间动态,特地给我打来电话。她说自己和朋友在南宁合伙开了一家整形医院,但是客流量总是提不上去,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做销售。

过了两天,李姐给我传来许多张整形医院的图片,告诉我工资保底4000,7%的提成另算。我心动了,买了当天去南宁的火车票。

凌晨四点,我到了南宁火车站,李姐在出口迎接,热情地帮我拎行李,还打了一辆出租车。一小时后,车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我左顾右盼地跟着李姐走进小区。她带着我走进一栋楼,我们一前一后上了二楼。

已经是凌晨五点,推门进去,屋里依然有几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甚至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在地板上堆积木。李姐说:“这是我儿子,在这里读幼儿园,调皮的很。”又指向另外三个人,“这是我老公,你以后叫他黄哥,这是我的弟弟妹妹。大家在外面赚钱不容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就跟着我叫他们弟弟和妹妹吧。”

我被让到沙发中央,沙发坐垫上的皮革已经翻起,露出泛黄的海绵垫和生锈的弹簧。妹妹端来一串香蕉,弟弟坐在旁边问我坐火车累不累。我没有回答他,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广告。窗户两边的角落摆放了两株摇钱树,长得很好。

这是一个三室一厅,李姐安排我和弟弟在一间卧室休息,第二天上午醒来,李姐带我到附近的菜市场买菜,我发现很多操着外地口音的人,李姐颇有深意地说:“这里没有企业和工厂,你说这么多人在这里怎么生存呀?”

吃完饭,我让李姐带我去整形医院,她笑着说:“你今天刚来,着什么急呀,我先带你去市中心玩一玩。”

李姐带我爬到一座山的半山腰,指着对面的国际会展中心说:“这就是东盟各国开会的地方,这足于说明国家对于南宁的重视程度。”

回程的出租车上,李姐说,“假如你有钱会怎么办,要是我肯定会在南宁投资。”

“姐,你究竟在做什么生意?”我听得忐忑不安。

李姐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转过头看着我:“你是不是以为这是传销,你作为我的朋友,如果这真是传销,那你帮我看看这究竟是不是,如果真是你也可以劝我回家呀。”

连环计

茶具是每个“家庭”的标配,一边喝茶,一边上课,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第三天一早,就有一个二十几岁的男生上门给我介绍生意。他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倒上茶水,示意我品尝。他看见我没有伸手,笑着说:“你不要拘谨,咱们边喝茶边了解生意。”

他从茶几底下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枝水性笔,在纸上画了个柱状图形,接着给我讲:“这份生意是自愿连锁经营模式,它是由国家宏调观控,建设西部大开发形成的。纯资本运作,五进三阶,投资69800,两到三年后回报1040万。你花了69800以后,马上退还19800,作为生活费。在这一到两年的时间里,你的唯一任务就是叫上三个人过来,让他们成为你的下线,当你的下线有600人后,你就可以上总,底薪6位数。”

剧照 | 《迷图》

李姐见我沉默,说:“你有什么疑问尽管向老师提,他会帮你解答。”

“还不错。”我敷衍着。

李姐叹口气:“你不要有抵触心理,我知道你听得云里雾里。”

下午接近两点,李姐带我出去上课,她在路上和遇到的很多人说着“早上好”。

“早上好是祝福对方早上总,上总了就可以开始享受人生了。”

一位50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门前迎接我们,简单寒暄后,他递给我几张照片和一张工作证,上面显示显示他曾是某县级法院的庭长。他说自己在法院工作二十多年,但一直受到排挤,很多次升迁都与他擦肩而过,索然辞职到南宁做生意,给自己挣得1000万家底后,打算到世界各地去旅游。

李姐在一旁附和:“我知道你认为这是传销,但张叔叔是法院的工作人员,不说办了多少案件,是不是传销还是分得清楚吧?如果他知道,那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张叔表情严肃地对李姐说:“小李,这个事咱们要慢慢来。不能一下子就让他接受,这也不现实。”

张叔在纸上大致画了中国地图,然后在珠三角、长三角、环渤海经济区画圈。他看着我说,“这是中国发达的经济区域,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也就是中国的经济和人口基本集中在鸡腹部,而尾部一大片区域既没有经济也没有多少人。”

见我点头,他接着说,现在国家宏观调控,主动干预和调节地方经济,达到平衡,即中国西部大开发。而南宁位置特殊,水陆交通发达,与东盟各国相邻,本身实力雄厚。现在国家需要大量资金去建设西部大开发,但又不想让富人参与进来,就在暗地里帮助穷人翻身,只需要穷人投资69800,两到三年后国家会返还1040万。不久后南宁也会成为第二个深圳,先知先觉的人坐拥财富!

坐在身旁的李姐突然问:“你这个年纪怎么还没有结婚呀?”

“没钱买房买车呗。”

“也是,现在的女孩子都现实,没钱,谁也不愿意嫁给你。”

之后李姐又带我出去了一次,我们来到五象广场,她指着一处台阶说,“你数一下他有几级几阶。”

“五级三阶。”

李姐会心一笑,又指着广场的灯柱,“你再数一下有多少灯炷?”

我数完后确定是21根。李姐说,“这就代表着生意是21份。”

美人计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每天都要见三四位老师,他们从各个方面向我证明“生意”的合理性。有人拿出《中国特色北部湾资本运作》给我看,甚至有人在网上找出汶川地震时的演讲视频。

“本地人为什么不能做‘生意’?因为他们已经得到好处,国家的目的是要帮助外地有胆量、有眼光的穷人。”

这样的穷人,李姐带我见了几位。其中一个小姑娘出生在四川农村,家里很穷,还有个哥哥要读书。她读完高中后,就在成都打工,其间交往过几个男生,都因为对方买不起房分手。

“其实我们女生要的并不多,无非是安全感。不然我们女生要男人干什么?”

她看见我沉默,话锋一转:“我们女生其实都特别喜欢做这个‘生意’的男生,有魄力和眼光。”

当晚,我们的“家庭”里出现了一位长发漂亮女孩,聊天的时候她主动向我示好,并表示只要我做“生意”,两人就有很多机会相处。

我们一起走到广场上聊天,回家前,我鼓足勇气牵了她的手,她害羞地看着我,我承认,我对她动心了。

我渴望赚到1000万,但这与我的阅历相互矛盾。虽然对“生意”抱有怀疑态度,但因为这个女孩,我已经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

剧照 | 《迷图》

“生意”内部有很多漂亮的女生,我想找到女朋友,然后结婚。1000万与结婚对于我同样重要,当前者有些模糊的时候,我相信了真实存在的后者。就算我将来赚不到1000万,能在“生意”里找个女朋友也不错,我这样安慰自己。

后来,我发现这个女孩早已经有了男朋友,那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演的一场戏。很不幸,他们找到了我的弱点,我中了美人计。

确认了我加入“生意”的意向后,我们“一家人”开了一次会。他们给我讲“家庭”纪律:不准相互借钱、晚上十一点前必须回家、生病要相互照顾。

散会后,我们坐在客厅里,商议着怎么让父亲给我汇钱。李姐让我说出父亲的性格以及对我的信任程度。

黄哥问我:“你爸爸最担心你的是什么?”

“当然是婚烟问题。”

李姐说:“那你就给你爸爸说,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女朋友,而且咱们几个人准备投资整形医院。这样说可以双保险。”

我说:“听着怎么像骗我爸呢?”

李姐笑了笑:“这是善意的谎言。你爸不给你汇钱,你怎么能赚到1000万呢。只要你能赚到1000万,撒这么一点谎根本不值得一提。”

大家让“妹妹”化好淡妆,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然后用我的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充当我的女朋友,并且再三叮嘱我和父亲通电话时不要争吵,更不要心谎。如果父亲要看女朋友照片,我马上发,如果要和“女朋友”通电话,可以让“妹妹”马上接听。

第二天下午,我拔通了父亲的电话。简单问候后,我对父亲撒谎说我在南宁认识了一个女孩,两人想投资整形医院。父亲半信半疑,叫我女朋友与他通电话,“妹妹”从我手里拿过电话,热情地叫着“叔叔”。

通过五次电话后,父亲相信了。他取了五万存款,并向亲朋好友借了两万块,全部汇给了我。

李代桃僵

就这样,我开始做“生意”了。

每天听完课,我像是打了鸡血,感觉得到1000万只是时间问题。“同学”们有的人讨论着到时候买什么车子,有的人甚至想离婚,重新找一个年轻的。

和这种激情成反比的是,我的伙食不再是刚来的样子。那时餐餐有肉,现在“一家老小”每天早餐是喝粥就咸菜,午餐最多有一个肉菜。晚餐不会再做,通常是吃剩菜。

剧照 | 《迷图》

老总偶尔会提米面油到“家庭”慰问,勉励我们继续加油。没过多久,李姐和老总返还给我19000元,叮嘱这是我一两年的生活费,必须省吃俭用。我感觉“生意”能说到做到,如果是传销,怎么会返还这么多钱呢。我相信,承诺的1040万也肯定会兑现。

由于长期吃素,我偷偷在外面吃了一顿烤肉。

三个月后,李姐让我列出自己的关系网。从关系、职业、收入、生活满意度等多个围度详细描写,到时候可以根据每个人的特征发出邀约。

李姐告诉我,只要把人邀约到南宁,就算成功了百分之七十。因为人到了南宁,就不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大家庭”的问题,大家都会相互帮助。

邀约有一套完整的步骤,首先给亲戚和朋友发送一些问候,维持一定的聊天频率,太频繁让人引起怀疑,太稀疏又会生疏,到时邀约就显得突兀。聊天内容就是嘘寒问暖和家常生活,了解对方近况后,再考虑是否邀约。

如果对方工作不顺心、闲赋在家、失恋、或者抱怨生活,那他就是很好的邀约对象,如果对方满意现在的生活,那就千万不要去邀约,这样反而会破坏一个潜在资源,要等待时机,在他生活不顺心的时候,再发出邀约。

碰到合适的邀约对象,大家会编造一个贴近他生活的谎言。比如他在工厂打工,就告诉他南宁有相似的工厂,工资要高一两千。

“生意”内部,每十天要开一次会,主要是汇报邀约进展,以及哪些地方碰到了难题。会上有人会给一些建议。

有的人已经没有邀约资源,就在多个相亲网站上登陆,盗用网上的帅哥美女的照片,以恋爱或相亲为由拉对方进来。我认识一个做“生意”的女孩,只要拉到男孩过来,为了稳住对方,当晚都会和他睡在一起。

我发现,自己当时就是这样被骗的。可是接下来,我还要去欺骗自己的朋友。李姐告诉我,这是善意的谎言,将来赚到钱后,他们会感谢我。

我从以前一起打工的同事里找了几个,发出邀请,但都没有成功。后来,我在老家的朋友中邀约到两个人,告诉他们我在南宁高速公路上承包工程。两个人刚来到南宁,就问我承包的工程在哪里,我叫他们先在南宁玩一天后,再去工地上。他们转身要走,我劝说一阵后,只好安排他们上课,但是刚上课听十分钟,他们就起身离开,我怎么劝他们都不听。

我又叫来了老家的朋友唐超,我给他上了五天的课,他无动于衷。给他讲可以赚1040万,没有兴趣,给他讲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也置若罔闻。后来得知他有作家梦,李姐的上线专门在老总内找了一位编辑和他聊天。聊一些他文章中有什么问题,以及哪类文章适合读者口味。第二天,唐超就认同了这份“生意”。虽然最后,他的父亲把他带走了,没有做成。

那几个老家的朋友回去后,说我在外面做传销。这件事情传开了,我再发出邀约,也没有多少人理我。

擒贼擒王 

两三个月后,我没有拉到一个下线。李姐有天晚上给我建议,“你要不把你爸妈都拉过来?这样可以给人一种你赚了很多钱的感觉。”

见我有些不愿意,李姐说,“你到时赚到1000万以后,你爸妈肯定会感激你现在的决定。你也看到住在市中心的老总们,他们开着宝马,到处旅游。为了赚钱,是需要付出一点牺牲的。”

我想了一夜。第二天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在南宁投资的整形医院,生意不错,需要他们过来帮忙。父亲考虑过后,决定过年后,把家里的房子和田地处理好后,带着母亲一起到南宁。

2013年正月十六晚上,十多人坐在沙发里,让我说出父亲的性格、教育程度、处理事务方式,最后根据我的描述,他们找出父亲的弱点。

父母把家里的田地租给了别人,房子也锁了起来,在正月十七到达了南宁,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那个家我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父亲一来,就认定这是传销,并且要带我离开。李姐劝他,“您说这是传销,那么您留下来听几天课,到时推翻他,然后说服您儿子一起离开,我们这里做又不限制自由。”

父亲虽然不想听课,但见我不想离开,只好和母亲一起留下来上课。

我和李姐带着父母到南宁市区“考察”,又上了六天的课,父母不再强烈反对,但依旧疑问重重。

后来李叔,就是那位湖南某法院的庭长给父母讲了他的经历。他说他儿子准备结婚的前夕,找他要钱在长沙买房子,可是他作为公务员兢兢业业一辈子,存的钱根本买不起房,儿子和女朋友随即分手,从此不理会他。这个故事给了父亲很大的触动。

李叔找了他的弱点。父亲当即回到老家借了近十万。由于十万不够父母两人同时做“生意”,只有父亲进来了,母亲则在南宁找了个公司打扫办公室,一个月2000元工资。

我和父亲每个月的花销,经常需要当清洁工的母亲接济。每个月都有人上总,同样也有人落寞地离开,希望与失望交织。李姐上线的上线,也就是大老总告诉我和父亲:“1000万就在前面放着,这就要看你们能不能坚持。有些人要走,我决不挽留,因为他们没有赚1000的决心和毅力。你们大家也看见了,我现在开的车难道是假的?”

半年后,我和父亲一直没有拉到下线,父亲每隔几天就会接到老家要债的电话。家里欠了十二万债务,都是我和父亲做“生意”借的。

一天夜里,父亲找我商量,他决定到福建工地上打工,这样可以还债,我则继续留在这里。

父亲出去一个月多后,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这是其实就是传销。我不相信。我说那么多认识的人上总后,到各地旅游,开豪车,他们肯定赚了钱,我必须要上总。

暗度陈仓

睡不着的时候,我拿出手机查询传销的特征,发现我从事的“生意”几乎就是这样,唯一的不同是不限制人身自由。我的消极态度,引起了李姐的注意,她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

她是个四川女孩,是被她舅舅叫过来做“生意”的。身高1米65,她留着齐耳短发,五官精致。晚上我和她在奶茶店里一起喝东西,我又变得充满能量,感觉自己幸福极了。

我开始当老师,给每位刚来了解“生意”的人上课。我装作深信不怀疑的样子,给他们讲我自己都不敢确定的东西,我认为这是“善良的谎言”,只要大家赚到1000万,就会感激我现在的欺骗。

剧照 | 《迷图》

弟弟是奉子成婚。他的老婆也是“生意”人,两人在重庆老家和南宁都办了酒席。有天晚上,弟弟的老婆想吃樱桃,但弟弟说太贵了,两人争吵起来,最后演变成讨论生不生孩子的问题。

弟弟想等上总之后,经济条件好了再要孩子。但是他老婆不同意,想要生下来。后来她气不过,大晚上跑了出去,李姐发动大家找了一夜,但是不见她的踪影。直到第二天,她才独自回来,一开门就对弟弟说:“我们离婚吧。”

弟弟怎么哄也没有办法,她大声喊道:“这种日子我过够了,现在我想吃个樱桃你还不买,你们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钱?”

李姐望了望我,又对着她说,“我快上总了,到时我赚到钱,肯定会先资助你们俩。”

没过多久,李姐真的上总了。

当天,市中心来了两辆豪车,一辆宝马,一辆丰田凯美瑞。我们帮忙把李姐的行李放在后备箱中,大家列队欢送李姐上总。她去了市中心后,又去海南旅游了半个月,回来后接我们吃饭,然后到KTV唱歌,临走时还给每人发了100元的红包。

我把女朋友约到奶茶店,告诉她李姐上总的好消息,然后一起憧憬着赚到钱后的幸福生活。

我们要在江边有座套复式的大房子,坐在阳台就能看见江里的大船,卧室是阳光房,冬天能看见雪花飘落到玻璃上的样子。我们要多生几个小孩,每天陪着他们嬉闹成长。我们要去马尔代夫,还要去布拉格旅游。我们要开一家正宗的川菜馆,想吃辣的就可以吃。最后,我们还要开连锁整形医院,让他遍布全国。

李姐每次回来,都会来到家里慰问,有时提着一袋米,有时提着一桶油,她穿着旗袍,谈吐变得更加高雅。我感觉她赚到了钱,但是她并没有兑现她的承诺,扶持弟弟弟媳。弟弟打她电话,她有时候不接,有时匆匆说句很忙就挂了。就连黄哥找她要钱,给孩子的学费,她也不给。

黄哥、弟弟和妹妹三人决定到市中心找李姐。晚上他们回来,说李姐在市区住的是三室一厅,还说李姐现在正在考驾照,准备过段时间买宝马。

没过多久,弟弟陪老婆到医院打了胎。当时她已经怀了五个月,回家哭了一晚上。

她哭着说:“孩子已经有手有脚了,怎么就不能生下来呢。不是说能赚到1000万的吗,可是现在生个孩子怎么就不敢呢。”

弟弟安慰了一会儿,也跟着一起痛哭。

走为上 

我已经没有可以邀约的对象,我感到1040万就摆在眼前,但就是拿不到。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2014年秋天,9月的一天早上,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儿子,你爸爸完了,他得了肺癌。”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快要炸开,十几秒后,才能继续听母亲在说些什么。在此之前,父亲咳血的症状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但他一直忍着,直到前几天在工地上干活,突然咳出大块硬血后晕倒在地,被人送到医院后,才勉强同意让医生给母亲打电话。

李姐得知情况后,批准了我的假期。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姐打电话告诉我黄哥有话对我讲。我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黄哥递给我两百块钱,让我给父亲买点营养品。黄哥咳嗽了两声,“哎,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你开这个口,其实这个‘生意’是骗人的。我老婆上总后也没有6位数的保底。”

我蹭地站起来:“你骗人!不能因为我爸病了就赶我走,我还要回来继续做!”

“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当初我也接受不了。我老婆当初去旅游,包括买衣服都是她借的钱,制造一个她赚到钱的假象罢了,为的就是稳住下面的人。”黄哥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爸爸现在出了这个事情,我们实在不想再瞒你。你也不要怪她,我们家也借了很多钱,我们也想赚回来。”

我背上行李,走在楼梯上,感觉四肢无力,头脑一片空白。我想到女朋友,现在她是我唯一的寄托。我打电话叫她出来,一口气把“生意”是一个骗局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淡淡地笑着退了两步,看着我说:“你肯定骗人,你是坚持不了,想逃跑骗我的吧?”

我大声说着“我没有骗你”,但她装作没有听见,迅速跑回了“家”。

回乡的汽车上,女友发来短信提出分手,她说她舅舅上总后买了车,现在正准备买房子,自己也肯定能够赚到1000万,只是需要坚持罢了,显然,我不是一个坚持的人,所以不能和我在一起了。

那一刻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如果汽车翻进山涯,一死百了多好。

到达福建后,我立刻赶到父亲所在的医院。病床上的他瘦了很多,脸色惨白。我哽咽着告诉他“生意”只是个骗局,根本不会回报1000万。母亲使劲地捶打我,父亲哭出声来,拔了输液针,叫我们让他死,我赶紧跪在他们面前。

剧照 | 《迷图》

手术需要花费一大笔钱,并且后期的护理费高昂,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参加医保,也没有人愿意借钱给我们,哪怕这是要救命。父亲躺在病床上,有时还能接到债主们的电话。

父亲对我和母亲说:“我想回老家死。”

我和母亲准备带他回去,可他又不愿意回家,害怕债主登门。我们就只好在市郊租了一间房子。

到了傍晚,我和母亲扶着父亲到附近的公园溜弯。父亲像有说不完的话,讲到他年轻时追求母亲的时候,又讲起我:“儿子,有回你在河里摸到一条鱼,你以为是蛇,吓的赶紧往岸上爬。后来我伸手下去,摸出来一条两斤多的黑鱼,你站在岸上高兴的跳了起来。”父亲讲着讲着笑了起来,我只能背过身擦眼泪。

我对父亲说对不起,父亲淌着泪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说父子之间不存在对不对得起。

父亲越来越虚弱,总是两眼盯着斑驳的墙顶发呆。几天后,父亲去世。火化后,我把他的骨灰带回家,埋在了屋后的山腰。

(本文为主人公小春口述,作者撰文。脱离传销组织后,小春回到重庆,做回了整形销售的工作。)

    -END-

作者 | 唐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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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8 11: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翡翠猎手 

 2018-03-07 刘彧晗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9 篇入围稿件-


葛富湘家卧室的角落里放着三台保险柜。

这三台保险柜,一台放现金,一台放赌石用的玉石毛料,第三台放玉石成品。几个月前,葛富湘亲自去芒市扛回了这三台保险柜,悉数把家当都放了进去。

凌晨五点,葛富湘起床。昨晚他几乎一夜没睡,回忆起近几年,自己嗜赌成性,最后孑然一人。他坐在沙发上抽烟,摁灭了五个烟头。

临近五点,葛富湘打了个电话给老家的母亲。母亲还在睡,回答得有些模糊。

“起得那么早,去吃点东西,你别老清早不吃饭。”母亲说。

“行,你再多睡一下,佳佳也别催她起。”

八月,瑞丽天气依然炎热潮湿,葛富湘卧室里还充溢着不透风的霉味。他蹲在那三台保险柜前面,把其中一台里的毛料石头全都拿了出来,逐一包好放进了一个大的麻袋,用麻绳系紧袋口。五点半时,他把麻袋拽上了自己的女士电动车,并且在沿路的早点铺前买了豆浆和油条。二十分钟后,他到了自己的玉石加工厂。

加工厂里老师傅们都还没来上班,只有一些睡在厂房里的童工给葛富湘开了门。

厂房里堆着很多玉石的边角废料,操作台上还三两放着几个正在加工的镯子和玉牌。童工紧张地挤进操作台后面,做起了一些细碎的零工,他们都拘谨地望着葛富湘。越是这样,他越是下不了决心。

噪音越来越大,葛富湘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压迫感充斥着整个头颅。他晕得坐到地上,终于决定了——他冲童工喊:“把石头都切了!”

随后,麻袋里的石头被噼里啪啦地倒在操作台上,童工们生疏地操作着切石机。几个小时后,操作台上尽是内露翠色的石头截面。毫无疑问,切开的石头品相都很好,童工们争先恐后地拍照、发朋友圈,每个人都夸葛富湘“眼力了得”。

另一边,葛富湘还坐在原地,松了一口气。

葛富湘名如其人——一个来自湖南的有钱人。

在瑞丽玉石市场里,他名声很广,熟悉点的朋友叫他“三哥”。三哥个子小,一米六五,有些胖,留了板寸,发梢灰白。他经常骑一辆女士电动车,斜挎包长长地拖在身后。大多时候,他把车随便靠在路边,便钻进一个六层楼高的宾馆。那里是缅甸走私玉石最重要的集散地。

呆在瑞丽十年,他赌了十年石头。

入行的前几年,三哥很是忙碌。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穿梭在中缅边境的姐告玉城早市来来回回练眼力、混脸熟、淘石头。

作者图 | 姐告玉城早市

玉城的早市,是瑞丽最热闹也最具代表性的玉石交易场所。这里鱼龙混杂,国籍、人种、金钱、地位模糊交织。铁皮棚顶下,排列有序的长条摊位自然地把这块黑暗的毛料区分割成迷宫状的条形步行区,中心地带和西面主要归中国人与缅甸华侨,东面的边缘地带属缅甸人。每个不足两米长的“铁皮”摊位月租金都超千元;铁皮之上的毛料石头都用作赌石。石头上的编号代表着石头的出处,也从某种程度上象征着石头的价值。石头和铁皮台面碰撞的声音会在凌晨六点左右密集地响起,像鼓点一样劈头盖脸扑过来。人群的亢奋度伴随着这些撞击的“鼓点”达到高潮。

市场里的人人手一只手电筒,碰到喜欢的石头就拧亮电筒仔细看个究竟。“色”、“花”、“种水”、“藓”无一不是赌石的圣经。若把一块毛料石头比作一个西瓜,“色”即看玉石中的绿色,犹如西瓜子;“花”则是玉石的其他各种颜色或底色,即西瓜的果肉部分;“种水”决定整块玉石的品相,犹如西瓜的味道;而“藓”则是瑕疵部分。光从毛料石头里折射出来带着一种深色的浑浊,向整个空间扩散开。从远处看去,闪着几张平面的人脸,和墨绿墨黑的石头。

一开始,三哥只在摊位外围徘徊,因为边缘摊位上的缅甸人卖的货相对便宜一些,他经常在三两个缅甸人的摊位前徘徊一上午,两个手电筒分别换着用,十余块石头被他“照”了个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那时候缺钱,赌石根本谈不上玩,就是想发财,不敢出错。

谨小慎微了几月,三哥买了一块拳头大的打马坎水石,底色不算很好,缅甸人只收了他400块。拿到石头的三哥一头冲进了早市外的一家玉石加工店里切石。到店里时,他的手汗已经浸湿了石头表皮。二十分钟后,三哥的第一块石头切涨了,里面出了白肉,很细腻,做了个坠子,卖了1000块。此后,三哥壮了胆向早市的中心地带“突进”,切涨(赌石时,石头切开后卖价高于买进价)和切垮(石头切开后卖价低于买进价)已是生活常事。

作者图 | 早市毛料区

圈子里人人都信奉着一套自己的“赌石守则”。拿三哥来说,他喜欢皮厚的石头,越不易发觉的越容易出现好货。他从来不信“一切暴富”的奇迹,毛料石和切涨后的价格总是成一定比例,有人说这是“量力”,他说这是“信命”。 

有时三哥和别人聊起,倒会说:“我的经历可以写成一本小说了。”

三哥结过两次婚,一次是在湖南老家和一个水果摊的女人,后来女人病死,只留下了一个女儿葛佳佳;另一次是和一个四川女人,两人一起打了几年麻将,过了几年日子,最后也离了。

葛佳佳从小就留在农村老家由父母照管,他很少回去看她。佳佳两岁的时候,他就去了长沙做生意,隔一两月往家里寄点钱,顺带会寄去一套小孩的衣服。过年回家,母亲才和他说,佳佳长得很快,寄去的衣服从来赶不上佳佳长个儿的速度。

和四川女人结婚后,三哥曾想过把佳佳带来身边照顾,他让四川女人去学做饭、学带孩子,而四川女人只打麻将,她对三哥说:“那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

佳佳18岁就嫁人了,三哥听说的时候离办喜宴只有两天日子了。他半夜赶回了家,佳佳躺在套满红色床上四件套的铺上,他问佳佳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孩,佳佳说:“顾家、老实、能吃苦。”

来瑞丽之后,三哥给佳佳买了个手机寄回去。每个晚上他都给佳佳发短信,内容只是一些简单的问候,而佳佳总是三两天后才会给他一条回信。

前几年,三哥在瑞丽买了套房子。沿着瑞丽珠宝街往下走到鉴定中心大楼,从侧面的单人楼梯上到七楼,穿过挤满麻将馆的长走廊后,尽头就是三哥的房子。三哥打电话让佳佳搬过来住,佳佳不愿意,他们大吵了一架,佳佳哭着埋怨他不配做个父亲,三哥伤了心。后来,他也再没和佳佳提过搬过来的请求。

三哥从未和佳佳说过自己的生意,不是不愿说,是不懂怎么去说。佳佳是个本分的女儿,而自己是个糟糕的父亲。打电话的多数时间里两人总是沉默,他只懂得问佳佳:“缺不缺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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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8 11: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3-8 11:41 PM 编辑

房子最近翻修过一次,除了刷墙和铺木地板外,三哥还添置了那三台“用来放家当”的保险柜,这三台保险柜的钥匙,三哥曾经一直交给一个叫毛毛的年轻人保管。

很多年前,三哥和毛毛在曼德勒的酒吧里认识。那一年,三哥跟着一个人称冯哥的同乡到曼德勒赌石。那天,冯哥拉着几个有兴趣赌石的外行人坐在酒吧里喝酒,他们都对冯哥手里拿着的两块石头有些动心。毛毛坐在邻桌,也注意到了冯哥,抑制不住手痒,毛毛和冯哥聊了起来。

“我也想看看石头。”毛毛说。

冯哥自然乐意。毛毛坐了下来,拿起石头猫着眼睛看了看——品色应该不错,但重量不对。毛毛是个缅甸华侨,九岁多时毛毛就在缅甸和家人一起做玉石雕刻的活计,见过的石头成千上万,重量不对就意味着这是块假货。毛毛把石头还了回去,没说话,也没出价买。

毛毛就坐在三哥旁边,三哥问他:“石头怎么样?”

毛毛思忖着:“重量不对。这样的皮、这样的块头不该那么重,你别买,应该是灌了铅的低档货,不值钱。”

三哥乐了:“你懂石头?”

毛毛也乐了:“很懂。”

那晚之后,三哥经常去找毛毛。毛毛懂货,也能找货,给三哥带来的几块石头都是成色上佳的收藏级毛料。三哥从不否认毛毛是个狡猾的生意人,做“中介”转手毛料并从中揩得足够丰富的油水,是毛毛最主要的生计。就连三哥自己也难以确定他是否也曾只是毛毛盯住的众多“客户”之一。毕竟,那晚酒吧里是毛毛坐到了自己身边,也是毛毛给了自己写着联系电话的名片。

一天,毛毛来了三哥的出租屋,十分狼狈,浑身颤抖,开口就找三哥借几千块钱。毛毛坦白自己是因为吸毒才来借钱,还带了欠条来。三哥没要,只是向他提出了一起去瑞丽的邀请,毛毛没有拒绝。

之后几年,毛毛便长期住在三哥家里,每个月三哥给他几千块,做一些跑腿的活。比如和三哥一起在中缅两地赌石,陪他打麻将,给葛佳佳寄钱。

有人说,三哥信任毛毛,把毛毛当作儿子来养。但信任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清楚。毛毛吸毒,三哥告诉他:“钱不够,就来找我。”

毛毛也有赌石的瘾,和自己的缅甸朋友昌布合伙在早市里租了个摊位,既做买家也做卖家。有些石头是毛毛自己淘来转手卖的,有些是三哥看不上给毛毛的。三哥从芒市扛回来的保险柜钥匙由毛毛保管,密码只有他知道。三哥后来开始做一些高利贷的活计,毛毛是除三哥外唯一知情并经手的人。毛毛十八岁生日时,三哥带着毛毛去缅甸赌了一次石,花了十几万给毛毛买了块他看上的石头,切开后雕了个老虎的坠子送给他,因为毛毛属虎,剩下的料做了个玉镯给了毛毛的女朋友。三哥说毛毛和自己一样,就喜欢赌。

作者图 | 早市毛料区

从某种简单的逻辑来说,三哥和毛毛兴趣相投,三哥拉着毛毛一起实践自己所谓的一套“石头崇拜”理论,并借着毛毛的手去放高利贷,而毛毛靠着三哥继续吸毒和赌石,靠着三哥讨生活。

今年初,毛毛和昌布切垮了一块石头,赔了十多万。为了还债,毛毛偷偷打开了三哥的保险柜,拿走了两块石头和一些现金,之后毛毛逃出了瑞丽三个月。再回来找三哥那天时,三哥对他说:“你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两天之后,三哥让毛毛搬了出去,给他重新租了一间房。

从三哥家搬出去后,毛毛与三哥便再没有了联系。毛毛清楚,要是自己让三哥说出了绝情的话,那么几乎再也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有一天,昌布从缅甸带回来了一块绝好的石头,毛毛想了很久,终于给三哥发了条短信:“三哥,昌布从缅甸带来块好石头,你来早市看看。”

“好的。”

结果,一直等到早市散了,三哥也没来。

毛毛从三哥家搬出来以后,眉苗搬了进去。她是个手脚勤快的女人,刚住进去就把毛毛的旧衣服和唱片都扔了,换了几盆绿植到房间里。

两年前,在麻将桌上,三哥认识了这个和佳佳几乎同龄的缅甸克钦族女人,她浓眉大眼,长得漂亮。他们相识几个月后就确定了男女关系,眉苗成了三哥的女朋友。

毛毛一直不喜欢眉苗,觉得她在骗三哥的钱。眉苗跟了三哥以后也进了赌石的行当,但只算入门水准,是凭着兴趣拿三哥的钱到处放肆。眉苗去早市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从来不带手电筒。在早市里例行地走一圈后就径直去找毛毛和昌布:“今天有没有好的石头?”

昌布朝中心的摊位指过去:“那家,有块磨细砂场口石头不错。”

“第几排?第几块?”

“第三排,第二块。”

买石头干脆的眉苗切石头则毫无根据地迷信。她坚信,一定要在打麻将大赢的那天去切石头;把石头拿去早市外的加工店里切涨的几率要比拿去早市里的加工店里的几率大。而其中,胜率最大的一条“法则”是——三哥手摸过的石头,一定能切涨。

作者图 | 验石

眉苗想要三哥带她入门,教给她一点真本事,三哥总是敷衍过去,让她去玩玩就好。三哥继续做着大生意,和无数上等货色的石头打交道,经历着“命悬一切”的心惊肉跳;眉苗继续小打小闹,顺着把早市摊上的石头都收一遍,切了一些,又转卖一些,拿点差价作牌桌上的筹码。

和三哥同居的时间里,眉苗把三哥的房子收拾得很整洁。她每日给三哥做饭,配上一杯红酒,在阳台的花瓶里插上一束鲜花。她从来没有想过出去寻一份工作。

看着眉苗,三哥时常感觉自己像一个对女友不甚关心的男友。但他也能看出来,那些红酒只是超市里最便宜的货色,鲜花也只是顺路带回来的。三哥说,不是他不懂情调,他只是觉得眉苗从来没有给过自己真正的感情,她只想住在三哥这里,直到找好下一个宿主。

今年,眉苗向三哥提出了结婚的请求,三哥没有答应。三哥说,他有个女儿,叫葛佳佳,他离过婚,还嗜赌,眉苗跟了自己生活不稳定。其实三哥自己也知道,眉苗哪里是个诉求生活稳定的女人?

眉苗知道葛佳佳的事情,还看过葛佳佳的照片,这个和三哥有着血脉之亲的女人,和自己几乎同龄。她说葛佳佳长得很朴实,结婚生过孩子后很臃肿,像农村女人。三哥以前和眉苗提过,再过两年要在芒市给女儿买套大房子,把她接过来。“也许他还是想和葛佳佳在一起生活。”眉苗说。

和三哥大吵一架之后,他们分了手,再也没有出现在同一张麻将桌上。三哥听说,眉苗在麻将桌上认识了另一个男人,她依旧不加节制地赌石,欠了很多债。眉苗和那个男人经常因为她赌石吵架,男人经常打她。

再谈起眉苗,三哥会眯起眼睛叹气,他说:“那时候还是应该教她一点赌石的东西,如果她来找我借钱,我给她放‘低利贷’。”

失眠前的一晚,三哥骑着女士电动车回家时突然头晕,接着一头磕在了地上。去医院检查后,医生告诉他,这很可能是脑部的血管瘤。听到这句话后,三哥就逃走了。他不敢再留在医院里做详细检查,害怕被告知最糟糕的那种可能。

失眠后的一早,三哥就把保险柜里所有的石头都切了,唯独留下一块,做了个镯子、坠子和一个戒面,算是弥补葛佳佳的嫁妆。其余的都转手卖了出去,一块没留。

“这叫做丢盔弃甲。”三哥说。

几天后,三哥把另两个保险柜都打开了,现金存进了银行,玉石成品都装进了包。他带着存折,骑上那辆女士电动车,他的包鼓鼓囊囊的,把轮胎压得干瘪。很久没再去早市了,但他今天要去找毛毛。

薄雨覆盖着早市的铁皮大棚顶。毛毛和三哥中间隔着约莫一米宽的铁皮摊面,和排列整齐大小不一的毛料石头。毛毛努力想要看清三哥的脸,却只望得见一些墨绿和墨黑的光。

“再去医院检查一下?肿瘤也有良性的。”毛毛透着开包的“鼓点”声把话丢到了三哥耳朵里。

“不去了。如果没事,就好好活着,有事,也把事情交待给你了。”三哥想约毛毛下周和自己一起去芒市挑挑房子,他怕死后寂寞,嘱托毛毛一定要给自己烧几个纸人和一副麻将,另外还让毛毛挑几个好的石头给他带下去,下去再看看这一次赌的是涨还是垮。

然而,三哥声音很小,穿不透这一摊面的石头,也穿不过那紧密的“鼓点”。毫不间断的“乒乒乓乓”似乎是一场擂台赛的倒计时,没有人知道,这场擂台赛的结果是赢还是输,是生还是死。

毛毛想不到,赌了一辈子的人,却不敢赌最后的这一次生死。

三哥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自己可能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突然哭得很厉害,“把钱都给佳佳,告诉她,不要赌。”即使隔得很近,毛毛却看不清三哥的眼睛,只有他的哭声稀稀拉拉地荡过来。

他突然又改了口:“让佳佳跟着你学学,她应该像我一样,也那么喜欢玉石才对。”

毛毛递给他一支烟,他们抽了一会。临走时,毛毛又丢了一支烟过去,三哥没有拿,只是离开了。


-END-

作者 | 刘彧晗

刘彧晗

“洋流计划”的狗粮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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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11 07: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打了儿子一巴掌,他被送去少年避难所 

 2018-03-11 欧阳军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0 篇入围稿件-


2012年9月,32岁的我带着10岁的儿子到澳洲探亲。整整一年时间,我每天穿着从国内带来的廉价衣服,提着自备的午餐,坐城际列车到离居住地有10公里路的坎布斯镇的一家旅馆做清洁工,工作单调乏味,辛苦劳累。

在国内,我是西南化工研究设计院的一名工程师,尽管工资不高,但工作轻松,生活稳定,若不是先生催我到澳洲来陪读,恐怕这会儿己经是高级工程师了。不过,只要我先生在新南威尔士大学攻读完博士学位,便可谋到一份年薪10万澳元的白领工作,并有望获得“永居”,到那时,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然而,就在先生即将戴上博士帽的时候,我们的感情生活却触礁了。

2014年的初夏,先生突然一反常态,常常晚归甚至不归,儿子的功课也无暇过问。他说是写论文太忙,所以我不大在意,仍忙于打工养家。直到有一天他将离婚协议书递到了我面前,说他爱上了他的博士导师苏珊娜,并与她有了孩子。

我尽管伤心至极,但也没有大吵大闹,我向先生提出了一个条件:与苏珊娜见一面。

见面安排在悉尼唐人街的大富豪酒楼。比我大一岁的苏珊娜气质优雅,脸上难觅一丝皱纹。尽管说话不多,但35岁即为澳洲名牌大学博士导师的自信却明显地写在脸上,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注视着我,墙柱上的镜子映出了我憔悴苍老的脸。

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接受了苏珊娜付给我的10万澳元“赔偿金”,毕竟儿子上学还得要钱。离婚后,我报考了麦尔顿理工大学的工程管理硕士,并另寻了一份保险推销员的工作。从此变成了单身母亲,发誓只为自己而活。

剧照|《爸妈不在家》

我忙得脚跟不沾地,但生活的目标明确多了:用一年半的时间攻读完学位,然后觅一份像样的工作,买车、买房、使儿子得到最好的教育……当然,争取获得“永居”也是我的目标之一,这是我在澳洲安营扎寨的必要条件。也许是因为我的真诚与流利的口语,我的保险业务做得还算可以,挣的钱省着花,足以支撑我和儿子的基本开销。渐渐地,我走出了离婚的阴影,心想着攒够了钱,就把儿子送进精英学校。

还没等我实现愿望,我却感到儿子偏离了我为他设计的人生轨道,不仅将头发染成金黄色不说,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大墨镜,有时甚至故意将裤带、袜带等露出来。

12岁生日时,他磨着我给他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此后成天听流行乐,打游戏,成绩一落千丈。我说他说的急了,他便翻翻白眼说:“这是澳洲,不是中国,你不能干涉我的人身自由!”

一听他小小的人儿竟说出这种话,我心里一惊,到澳洲后,一天到晚为生存而忙碌,竟忽视了对儿子的教育。

我开始注意儿子的行为。跟踪了几次后发现,儿子的朋友全是华人孩子,他们独来独往,从不跟其他族裔的孩子打交道。彼此交谈时手舞足蹈,讲话中英文掺杂。一个个打扮得古里古怪,或独耳挂环,或单脚穿袜,或文臂,或将嘴唇涂成“黑乌鸦”。

放学或周末,他们常常到学校附近的中央火车站和贝尔蒙公园一带玩耍,不到天黑不回家。到学校去问老师,他们也只是说:“我们不管学生的校外活动,只要没违反学校有关规定,我们就不能过问。”

没办法,我只好到心理咨询所找专家咨询。专家详细询问了情况,分析道:“孩子虽然生活在澳洲,但却因肤色种族而被视为’异类’,因此产生自卑心理。若不及时疏导,他们就有可能下意识做出’反抗社会’的行为,比如扮酷、装嬉皮、自成‘独立王国’、尝试师长们不准干的事等等。从我以往的咨询案例来看,非澳洲出生的华裔孩子特别容易出现这种心理失衡的现象。”

专家的一番话说得我十分紧张。其实这些还不足忧,忧的是某些华人社区极易搞到毒品,万一儿子跟着吸毒怎么办?我当机立断的减少工作投入,放慢学业进度,用更多的时间来管教儿子。

可是,无论我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眼泪流了几大筐,儿子也只是反复的说:“你们到澳洲来,只管自己打工、读书、找情人、离婚,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感受?还是我那些哥们好,在我孤独寂寞时,给我安慰和帮助!”终于有一次惹得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那些哥们好,你就去跟你那些哥们过好了!”

儿子听了也不回嘴,背上背包转身就走,整整一天都不见踪影,直到天黑他还没回家,我慌了神。后来才从他的一位同学口里得知,他到一位哥们家“搭铺”去了,于是连忙赶去好说歹说才把他哄了回来。

一天下午,我下班后去超市购买生活用品,然后乘城市火车回家。刚进车厢,就撞见儿子和一个华人女孩并排坐在前面,两人搂搂抱抱,还旁若无人地拥吻,俨然一对恋人模样。周围的乘客竟也是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我心里一股火起,眼泪都急出来了,但还是强忍着没去打扰这对“小鸳鸯”。

下车后我去干洗店取衣服,回到家看见儿子已经在厨房里削土豆准备晚饭了。只要见我不在,他就会动手做饭,这一点让我很欣慰。我心中的怒火熄灭了一点,尽量用和缓的口气问道:“你今天和谁一起坐火车回家?”

儿子抬头望了我一眼,又继续边削土豆边说道:“你又跟踪我啦?”

我继续追问,儿子不耐烦了,猛地甩下手中的土豆:“我跟我女朋友一起回的家,怎么样!”

见他一副桀骜不训的样子,我心中的怒火又窜了上来:“不许跟大人顶嘴!我平时是怎样教育你来着?”

“这是在澳洲,恋爱不犯法!”

“咱们是华人,华人有华人的传统道德标准!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我就是不准你这么早就恋爱!”

“那你为什么要带男友回家呢?”

我十分惊诧,使劲回忆了大半天,才记起我曾邀请过同事进屋喝咖啡,现在竟被儿子当作挡箭牌。我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冲上去狠很甩了儿子一个耳光。

见儿子脸上冒出一个红肿的手印,我后悔得要命,忙向他道歉,并当即端来一盆凉水给他敷面。然而还没等我将毛巾放到他的脸上,就听得街区警笛大作。几分钟后,邻居带着警察敲开了我家的房门。

儿子脸上的掌印是我“虐待未成年人”的罪状,警察们不由分说的将我带到警署。尽管我写了保证书,交了罚款,并找我的一位华人朋友作了担保,但儿子还是被送到了少年避难所去。

“直到你儿子愿意回家,你才能去接他,如果再出现虐待现象,我们将取消你的监护权!”我被警署这样警告。

三天过去,我始终没得到接儿子回家的通知,到第十天时,我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到少年避难所去看个究竟。

怕惹麻烦,那日我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少年避难所并非想象的那样戒备森严,有家庭问题的孩子只要声明一句,便可随时进去“避难”。那里风景优雅,配备有篮球场、图书馆等场所,除了食宿免费之外,与普通的寄宿学校并没有多大区别。如此宜人的环境,还没有家长管教,孩子们自然不愿回家。

剧照 | 《爸妈不在家》

虽然化了妆,但正在踢球的儿子还是一眼就认出我来。毕竟母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一提到回家,他没有犹豫,立即跑到管理老师那儿去说明想回家,然后同我一起驱车离开。

路上,我问儿子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儿子告诉我说:“这儿太好玩了!可以不上课、不做作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副沉浸在玩乐之中的模样。我却为此发了愁,大陆新移民在海外唯一的优势就是读书,现在孩子“自由”得连书都不想念了,这可怎么办?

因此,我花了一笔我要打整整一年工才能挣到的“巨款”,将他送进北岸的一所精英学校。我还特地将家搬到房租贵一倍但离学校近的地方,以方便儿子上学。我手里没有多少积蓄,只得动用了苏珊娜给的那笔“赔偿费”,心中满是无奈。

进了精英学校,儿子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加上“贵族学校”的那份优越感的激励,头一学期他很认真努力,与他的那些哥们基本上断了联系。儿子本就聪明,在国内学校学习时底子也打得厚,到期末时,他己排到了班级前十名。

2016年3月中旬,刚开学不久,儿子提出了想要一辆二手车的要求,原因是他即将满14岁,该学会自己开车了。想想有道理,我便爽快地答应。周末,我带着他到二手车行去买了一辆七成新的“荷顿”。他当即开着刚买来的车驶上了高速公路。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儿子早就跟他的那些哥们学会了开车,我心里不禁掠过一丝阴影。

取得L牌驾照后,儿子便常常开车出去兜风,整天不回家。放假时还要“远征”墨尔本、黄金海岸等地。尽管我心里十分担心他为此耽误学业,但自从那一次被抓去警署后,我再也不敢“教育”他了。

一天,儿子到卡市(悉尼著名的华人聚居区)玩耍,深夜了才回家。我顿时心里一惊,那可是个毒品窝窝。我装着没事似地问他:

“卡市好玩吗?”

“好玩,在那儿歌舞厅里演出的尽是香港的明星!”

“你哪来那么多钱买门票呢?”

“同路的哥们替我买的……”儿子见说漏了嘴,立马不吱声了,任我怎样追问都不开口,追问急了,他便上床蒙头睡觉。

当晚,我失眠了,实在睡不着,便悄悄去翻儿子的车。我在车厢翻了个底朝天,在驾驶座下面发现了一个塑料袋,扯出后,十来颗圆溜溜的药丸滚了出来。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顿时瘫坐在地上。怒火和悲哀在胸中交织,我忘了这是半夜三更,更忘了我留在警署的“保证”,拎着那个塑料袋径直上楼。

我叫醒儿子:“这是什么?”

他沉默。

“你怎么能这样?”我的眼泪像河水一样决堤而出,

“不过几粒摇头丸,就把你给吓成这样!我那哥们……”

“你还提你那些哥们,你早晚会把我气死!”

儿子不再说话,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我见状,死死地拽住他。

“你这一走,就别再给我回来!”正在我们拉拉扯扯之际,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我马上松开了手,儿子也停住了脚步。

这一次,无论我怎样申辩都没有用,警署以“虐待成立”暂时取消了我对儿子的监护权,儿子这次也不是被送到少年避难所,而是送到警署选定的一户人家。

一段时间后,我想儿子想得厉害,就偷偷跑到那户人家外徘徊。一天,我刚在街边停好车就看到了他,顾不得多想,我急步跑了上去。我们母子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儿子告诉我说这户人家对他很好,但他想回家。我还得知那包摇头丸并不是他的,而是他朋友为躲避父亲检查而藏在他那里的。我看着在我怀里哭成泪人的儿子,无奈又酸楚。

然而第二天,我却接到警署的通知:“因你私闯民宅,教唆未成年人抵制警署决定,因此将取消你监护权的时间延长三个月。”

我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突然,我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我想回家,回中国。刹那间,我被艰辛磨蚀的记忆复活了,我想起了家乡小镇淳朴的民风,和谐的邻里关系以及相同的价值观念,甚至连原来我不太认同的严格的学校教育,也使我倍感亲切。

这时的我还有两个月才毕业,于是一门心思扑到“最后的冲刺”上。有一个洋文凭,回国好找工作。怕节外生枝,我不敢再去见儿子,只托他的同学给他带去一个纸条:“等妈妈攻完学位,我们一道回四川去!”

剧照 | 《爸妈不在家》

本以为儿子不愿回国,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分别两年多,也不知我们班上的几个好同学考进重点中学没有?我在澳洲也呆烦了,换一个环境也许好些。”

2017年11月,我处理好了自己的事务,和儿子一道办好手续,登上了回国的航班。回国后还有很多路要走,但我并不后悔。因为不管怎样,我都还是一个母亲。


口述 | 林娟  

整理 | 欧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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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12 09: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卧铺车厢的闯入者 

 2018-03-12 程沙柳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1 篇入围稿件-


腊月二十出头,赶着回家的人并不少,我在车厢门口排了好几分钟才挤上车。放好东西后去洗了把脸,重新回到位置上时,发现有人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不时伴有轻笑声。 

他们讨论的对象是一个男人——约摸五十岁左右,随便打理的头发中夹杂着不少银丝,皮肤黝黑,泛着光,脚上穿着一双长满褶皱,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皮鞋。一套不合身的西装让他整个装束显得异常尴尬,前胸的位置还有一块油渍。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突兀,神情紧张地寻找能感觉稍许自在的事物。眼神相对时,我冲他微笑了一下,他立即有所好转,和我打招呼:“小伙子到哪儿啊?”我说:“重庆。” 

我见他背上背着一个书包,手上还提着两个袋子,就伸出手想帮他一把,他赶忙摆摆手:“你别来,小心把你身上弄脏了。” 

东西放好后,他拿出车票看了看,找到了位置,是个中铺。我在他对面,不过是下铺。他摸了摸自己的铺位,嘿嘿笑了两声。他下铺是一位小姑娘,正脱了鞋躺在铺位上玩手机,捂了捂鼻子,冲他翻了一个白眼。他应该没注意到,依旧在那傻笑。 

我坐在铺位对面的椅子上戴着耳机听音乐,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发现我身后有一个空着的位置,他也坐了下去。

起身去厕所的时候,他右手支撑着下巴放在小桌子上,眼睛望着窗外呼呼而过的风景发呆。他有些紧张,我一从他身边走过,他就立即站起来,生怕挡着我的路了。 

剧照 | 雪国列车

上车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多,没过多久就到晚上,开始陆续有人往铺位上爬。他站在自己的铺位边,能看出来有些忐忑。过了十几秒的样子,他脱了鞋,准备顺着小梯子爬到自己的铺位上去。 

他脚从鞋子里刚一拿出来,空气里立马就有了一股怪味,从我鼻孔边飘过的气流有些酸,也有些馊,还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味道,三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我不由自主捂上了鼻子。周边铺位上的人也赶紧捂上了口鼻,一位在桌子上吃泡面的小伙子非常震惊地“靠”了一声。

反应最大的是他下铺那位小姑娘,她直接开骂了起来:“我×,你的脚有多久没洗了?现在什么人都来坐卧铺!有点素质行不行?卧铺是你坐的吗?”末了又说,“要不是没抢到机票,我才懒得坐火车呢!” 

他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赶紧穿上鞋子,点头哈腰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穿上。” 

穿上鞋后他就朝车厢连接处走去,过了几分钟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走过去看他,发现他在吸烟区抽烟。

随便吃了点东西,漱口后我就躺下休息,摘掉眼镜之前,我朝对面的中铺看了看,那里没有人。半夜十二点我突然醒了,然后一直失眠,无法闭眼,或许是近乡情怯,亦或许是想到即将结束的这一年我没有多少收获开始焦虑,反正无法再继续睡下去。我爬起来,戴上耳机继续听《家乡》,打算一直单曲循环到天亮。

车厢里已经熄灯了,乘客们睡得很香,偶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响起。车厢连接处空间大,有灯光,还不会吵到谁,我打算去那里待着。

他还在那里。

他坐在一叠报纸上,背靠着墙,脸上满是困意,嘴里吞云吐雾,貌似抽了不少烟。见到我,他冲我笑了笑,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我不想说话,就没有摘耳机,也没有接他的话,靠在另一边继续听歌。

我们就这样相互待着。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吧,我的脚有些不舒服,就走动了一下,他突然站了起来,把那叠报纸拆开,分了一部分给我,让我坐在上面。我再不理他就有些太不懂礼貌了,我取了耳机,接过报纸坐在他对面。

我问他为啥不去睡觉,他说:“我的脚有臭味,怕熏到他们。”他看了看自己的脚,“我明明洗过的,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味道呢?” 

我莫名有些难过:“这没什么的,你上去睡就行,那是你的铺位,你买了票,应该是你的。”他摆摆手:“不去了不去了,我就不该来坐卧铺。” 

剧照 | 雪国列车

我问:“那你一晚上不睡受得了吗?”他点点头:“我们以前经常这么干,有时候赶工期,好几十个小时都不睡觉。” 

他讲起了他的工作,没啥特别的,和我见过的大多数被冠以“农民工”之称的打工者差不多。他在北京打零工,给人搞家装,刷墙贴瓷砖安装家具什么的都干过,工地上有活儿了也会去干干,有时候还会帮人搬家,没有固定长期的工作,租住在六环外的某个城中村。

他说:“我来北京五年多了,也没挣多少钱,房租还挺贵。后来我们那里不让住了,好多人都走了,有的还是被房东赶走的。我有一个山西的工友说,他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来了。我想着也是,这次回去了我也不打算再来了,没啥意思。”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周围的空气有些刺鼻,我受不了太大的烟味,但也没有阻止他。他递了一根给我,我本没有抽烟的习惯,但还是接了。他给我点上,我吸了一口,没啥感觉,他却很过瘾的样子。

“今年回去得早,票好买吗?”他摆摆手:“不好买啊,本来想买更早的,但排队没有买到,只买到了今天的。” 

他本来计划买硬座,但想着坐了这么多年的火车全是硬座,卧铺都没有坐过。有时候硬座车厢人多得脚都下不了,别说睡觉了,他特别羡慕睡着的那些人。所以这次狠了狠心,买了张卧铺票。“最后一次,我想睡着回去。”他露出有些浅黑的牙齿,笑得很赤诚。 

反正睡不着,我也没有急于回车厢里。只是沉默总会先刺痛弱势的那一方,可能是为了填补尴尬,他开始讲自己的一生。 

“我二十三岁时就结婚了。我其实不想结婚的,想出去闯一闯,但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非要和我结婚,我就答应了。两年后,我们有了孩子,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怀着孩子五个月的时候,我老婆去县上买东西,让车给撞死了。”

他讲得云淡风轻,我听得惊心动魄,小心翼翼地问:“后来呢?”

抽了口烟,他继续说:“我没有再娶,但也不想待到原来那个地方,就全国各地去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去待几天。我家里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我都推了,因为我总想着我老婆。想着她,却和别的女人生活,我受不了,也怕耽误对方女的,干脆就打光棍。打光棍我不怕,他们说他们的,日子还得我自己过。” 

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的烟已经燃掉了三分之二。我虽然没有抽过烟,但见过很多抽烟的人,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夹着烟,吸一口然后又吐出来。听说真正吸烟的人得把烟吸进肺里,然后再从肺里呼出来,我看他抽烟熟练的姿态,想必,这些年应该抽了不少。 

又聊了一阵儿,他困得不行了,哈欠连天,我叫他去睡,他还是不肯。我对他说:“你睡我的铺位吧,我的是下铺,不用脱鞋,直接躺下去就能睡。”他还是拒绝:“你也得睡呢,再说,你对面那个小姑娘,好像很讨厌我,算了吧。”

我一时无言,也找不到话题,又戴上耳机继续听《家乡》。看着他在我旁边无所事事,就取了一个耳机直接塞到他的耳朵里。他有些错愕。

他听了后问我:“这是不是唱《成都》那个歌手?”我欣喜:“你也知道赵雷啊?”他说:“我听到好多地方都在放《成都》,这个人的声音和那个歌手的很像,原来就是一个人啊。” 

剧照 | 雪国列车

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这首歌,听了一会儿,就把耳机取了,递给我说:“你听吧,我不怎么喜欢听。”我以为他是不喜欢这首歌,就问他喜欢什么样的歌,我给他放。他摆摆手:“都是老歌,你们年轻人不会喜欢的。”我说没事儿,我的品位很广的,他一下子变得有些急促:“不了不了,我不想听歌,还是算了吧。”我才知道我触碰到他了,忙止住自己的行为。 

相互了沉默了十来分钟,他找我说话:“小伙子,你来北京几年了?”我说:“快六年了。”“做啥工作啊?”“出版方面的。”他一脸木然地附和:“哦。不错不错。”我知道,他应该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工作意味着什么。

哪怕是火车上,夜还是安静的,窗外车轮有规律地发出声响,但并没有减少丝毫的尴尬。为了摆脱这种焦灼,他不停地问我问题:“你有女朋友没有?结婚没有?”“你今年多大?”……每一个问题我都认真地回答,因为我也很想和他说话。但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他才会感兴趣,也怕触碰到他的隐私对他造成伤害。 

这种闭塞就像,一到晚上就会被关闭的硬座和硬卧车厢之间的那道门。他买了一张硬卧票,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走过了那道门,但依旧格格不入。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他不断地打着哈欠,都流出了眼泪。我和他说了三次,我今晚不打算睡,让他去休息,他才同意不脱鞋睡我的下铺。他倒在我的铺位上,没几分钟就发出了鼾声。 

而我则一直醒到天亮。

早上九点多的时候,他醒了,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用手机看电影,没有注意到他,直到他泡好一碗方便面端给我。客套了几句后,我被泡面的香味吸引,大口吃了起来。他坐在我对面,和我一起吃。

他吃的那一碗是香菇的,我这一碗却是红烧牛肉的,还是加量不加价的那款,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他吃完面,去垃圾桶扔空碗的时候,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带着汤一起扔进垃圾桶里,而是把剩余的汤汁小心地倒在洗脸池旁边的一个装废水的小桶里,剩下的空碗才扔到垃圾箱里。 

他说:“我之前见大家吃完面都就着汤直接扔,有个乘务员提着太重,不小心撒了一身,感觉挺不容易的。后来我吃完方便面就会专门把汤倒出来,给他们的垃圾减轻点重量。”在这之前,我也是那个不会倒汤的。 

吃完泡面没过多久,乘务员就过来换票,说下一站就到万州了,他赶紧拿出自己的票:“我要下!”票换完后,他就很急迫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说:“你不用着急,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到。”他嘿嘿一笑:“谢谢你啊,年轻人。”我不知道他谢我啥,礼节性地冲他点了点头。

车到站后,他提着东西急匆匆地走了,还大声和我道别:“再见,年轻人!”几分钟,车又继续往前驶去。

我看了看他的铺位,上面的被子和枕头原封不动地叠在那里,铺面也很平整。他最后还是没有睡上自己的铺。


-END-

作者 | 程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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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15 0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杀手沈无畏 

 2018-03-13 洪流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2 篇入围稿件-

有一次和朋友喝完酒荷尔蒙激昂,夜半在街头高歌被巡夜警察拿下,一问我是中级人民法院的人,就没收拾我,把我带回派出所,打了电话给中院值班室,说你们有个人麻栗果(指“酒”)整多了,现在我们这里唱歌,你们来人把他拖回去,不然我们要拘留他了。过了一会儿电杆和单位里的一个法警来了派出所,法警看到我就哈哈笑,说警察咋个敢抓我们的法官,公安的太瞧不起我们法院了嘛。两个人把渐渐清醒的我整回了家。后来这事他们也没报告院长。

这个法警就是沈无畏。 

沈无畏当过兵,据他说在八十年代去过老山前线,开过枪,有没有打死过越南人自己也不清楚,但差点被自己人打死。有一次他在战壕外面拉屎,完了往回爬就听见里面的人喊“口令”,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哒哒的一个点射,五六式冲锋枪的子弹打在他身边的泥土里,把他惊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把口令忘到九霄云外,只好扯着嗓子喊老子是沈无畏。爬进了战壕,他一下子就扑倒了望着他哆哆嗦嗦的新兵,被旁边的战友劝开了。

沈无畏转业到了法院进了法警大队。法警大队刘大队先和他进行了一次正儿八经的谈话,说沈无畏,你给认得我们法警要干的工作是什么?

沈无畏说我认得,不就站个庭,维持一下秩序,带带老犯人嘛。

刘大队笑笑,说除了站庭和带犯人呢?

沈无畏想了想,说难道还要我打犯人?

刘大队笑了,打犯人是公安呢事情,法院的法警没这个机会,而且纪律也不允许。

沈无畏说认不得了。

刘大队说,小沈给有女朋友了?

沈无畏有点警惕地说没有。

刘大队哦了一声,然后摘下暗绿色的警帽,搔搔他已经没有几根毛的脑袋,揉揉被警帽箍在脑袋上勒出的印痕,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小沈啊,法警这个工作很重要呢,我们中院会有死刑判决,法警在必要的时候要开枪杀人呢,血胡里拉呢,有的同志是干不了这个的。干这个事情一定要勇敢,你上过战场,应该有这个素质吧。

沈无畏听了有点发愣,想了一分钟说刘大队给我两天时间想想。

刘大队说好。

在我进法院前,沈无畏已经干了两年多的法警。

我第一次在刑场上看见沈无畏开枪是在澜源县的一个山坡上。那次执行前,中院和当地县法院一起在澜源县的中心广场联合召开了宣判会,把要执行死刑的一个犯人和其他罪行较轻的犯人一起推上主席台亮相。县法院的扎娃院长刚从别的单位调过来不久,对于中院在他们县里召开宣判会很开心,主动请缨让他们县法院的法警李阿黑来做死刑执行的事情。刘大队有点不太愿意,但也抹不下面子,就哼哼哈哈地答应了。

刑场上验明正身的事情完毕后,该执行人上场了。按照之前的安排,李阿黑早就在山坡下面的警车里等着,但却迟迟没见他从车里钻出来。等在山坡上的我们都有点焦急。过了两分钟,看见沈无畏从下面上来,戴着墨镜,手里拎着支五四式。到了跪着的犯人身后,刘大队高声发了口令,沈无畏抵着犯人后心砰地开了一枪,然后头也不回噔噔几步就下山了。

剧照 | 《最后的执刑人》

整个过程也就一分钟。

犯人扑倒在地上,试图用最后的力气翻转身体,腿蹬了几下,出了几口长气后没声音了。大法医蹲下去翻翻眼球摸摸脉搏再在鼻孔前探了探,说可以了。

刑场上满是甜丝丝的血腥味,混杂在亚热带茂密森林富含氧气的空气清新味里。

中午和县法院的人聚餐时,没看见李阿黑。刘大队说李阿黑整不成,在警车里时手抖个不停,脸都绿了,我们不敢让他上了,还是我们教官是煞神。刘大队说完,就来给沈无畏敬酒。

沈无畏不说话,只是仰头一口就把一杯酒喝光了。

刘大队一边吃喝,一边开始唱起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唱得摇头晃脑。沈无畏举起酒杯说刘大队我敬你一杯,敬完不要再唱好不好?

刘大队哈哈笑。

不一会儿县法院的扎娃院长过来中院这一桌敬酒,轮到敬沈无畏时,扎娃院长伸手把沈无畏从座位上拉起来,嗓门很大地说说来来来,这位杀手英雄。以前我都没见过杀人,今天算开眼了。说完就开心地笑。惹得旁边的人来转过头来看。

沈无畏说扎院长,喜欢杀么下次让给你杀嘎。

扎院长听了更加开心,说好好好,下次借你的枪用用。说完和沈无畏碰了一杯酒,喝完哈哈笑着回自己的座位去了,坐下来点了一支烟,把方才拉沈无畏的手伸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

沈无畏在法院有个绰号是“教官”,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在部队时曾作为教官去学校里给学生军训,年轻英俊的沈无畏被他后来的大学生老婆看上了,就以身相许,好在这个以身相许没有许错人,沈无畏虽参加了中越边境战争但有惊无险,没影响两人的爱情。

沈无畏离开法院是两年后的事情,他没留在沧普甚至没留在云南,而是直接跑到重庆去找他的川妹子老婆,在重庆开起了饭店。那时我在外面培训,回来就听电杆说沈无畏走了,我说干得好好的咋就走了呢。电杆说好哪样好,连老子都经常做噩梦,教官这样肯定也干不长呢。

很多年以后去重庆出差,和沈无畏联系上了,两个人找了个地方吃夜宵。当初年轻英俊的教官现在有了大油肚,话也比以前多了。人老了容易怀旧,在一起就回忆原来在法院的时光,边喝边聊。聊了一会儿似乎把该聊的话题都聊空了,沈无畏开始聊起以前的死刑执行来。

我说我还以为你不想诳,所以懒得提这个话题。

沈无畏说不怕得,其实我自己想诳一哈。诳开了就好了,这种事情,跟现在的人也不有法诳。今天我跟你诳,说明这个事情在我心里已经过克了。

我说那就好。

沈无畏说现在想起来觉得以前我们真的太鸡巴憨了,现在的人想不通了有心理咨询师可以辅导辅导,我们以前心理承受不了了克找哪个诳?就只认得喝酒。你说杀人这种事情,在战场上杀对手那是战争,但我们在法院杀人算哪样事情?

我说这是法律杀人,不是你杀人。

沈无畏说你说呢轻巧,你们承办人判个人死刑,合议庭一起通过,然后把案子报到审委会,审委会委员大家都点个头说同意,边抽着水烟筒边就把人办了,案子到了高院再到最高院,谁都在发表意见说要杀,但谁也不用去和死刑犯打交道,谁也不用去承担责任。你们那么多人给有哪个会为了杀人睡不着觉?最后扣扳机的是我,我是取人命的,我跟这个人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但我要去扣扳机,要听刺耳的枪声。你们哪个给想克扣扳机嘛?

剧照 | 《最后的执刑人》

我呵呵笑,说你不要钻牛角尖,我们只是法律的执行者。

沈无畏叹口气,说以前杀人是个职业,大家都知道,现在哪个敢说自己是杀人的?杀人这种事情在法律上名正言顺,说起哪个坏人来大家都跳脚抹手呢要求判死刑,但一旦落实到动手了,没有几个人会向前,因为大家都觉得杀人晦气。我也觉得晦气。当初刘大队找我谈话时我都没想过那么多,后来想起来,才意识到他跟我呢谈话就是在欺骗我,这个老杂种。

我说刘大队的确是老了,但是不是杂种我认不得。

他是老杂种。沈无畏说,洪流你想想,法院是铁饭碗,我为啥会出法院跑来重庆?刘大队当初答应我最多干两年就帮我换到业务庭,等两年到了,他又装憨,这样又装了两年,说法警队缺人。法警队哪里缺人,随便掰着指头就有五六个,法警队缺的是愿意开枪的人。刘大队就是用起我来好用,不想放我走。当初我老婆都想好了要跟我克云南,但条件是我不再干法警。刘大队这样整我我实在不想再干了。

我说原来刘大队还承诺过你这桩事情这个我们倒认不得。

不知不觉两个人就喝完了一瓶白酒。沈无畏说老板,再帮我们整几个啤酒来。

我说不行了不行了。

沈无畏就笑,说我也好久没这样喝了,开心。

你给认得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是哪样?沈无畏问。

我说给是你从青头伙子变成汉子的那一夜?

沈无畏点点头,说是么是第一次,不过不是干逼,是杀人。

我说我第一次看见你杀人是在澜源县。

沈无畏说你看见我的那时我已经麻木了。第一次是在那一次的两年前。那是我第一次。刘大队安排我当第一射手,张文正当第二射手,张文正以前也没整过这种事情。执行是在下面县里,头天晚上,我和张文正住一个房间。那天晚上老半夜了我们都不有睡着,两个人也不说话,就是翻来翻克。那个晚上的那种感觉,我找不着说,孤独不是孤独,恐惧不是恐惧,就是心里堵得慌。到了快两点了,张文正说了一句,他说教官你不要怕,你不行了后面还有我。

那个晚上,我觉得张文正真是我的好兄弟。沈无畏说。

剧照 | 《最后的执刑人》

但是虽然他离我只是一个床头柜的距离,我却觉得我们彼此离得好远好远,谁也帮不了谁。

沈无畏喝了一口酒,又补充道。

我们又喝了四个啤酒。

沈无畏说,以前有一次执行你可能认不得,超搞笑。

我说哪一次?

沈无畏说那时你还没来法院。刑场执行你晓得的,按照一般程序,验明正身后,刑场法官和检察官就退到一边,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刑场指挥员和法警或者武警去处理。刑场指挥员一般会喊口令,例如“预备”、“放”什么的,然后执行员就做好准备并动手开枪。那一次很有意思,这个老犯人是个毒品贩,当他按照武警的指示跪下来后,刘大队刚喊了一声“预备”――高度紧张的执行员就听到了一声“放”,于是就扣动了扳机,犯人随着枪声扑倒在地。刑场上的人都有些发愣,大家觉得事情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只见刘大队脸色发红,大步走到扑倒在地的犯人跟前,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已经逐渐失去意识的身体,大声地骂了几句脏话。

沈无畏说,你给认得刘大队为哪样骂?

我说认不得。

沈无畏哈哈地笑起来,说,“放”的口令是那个毒品贩自己喊出来的,刘大队的高潮都被抢走了,所以鬼火绿(“恼火”)。

我问那一次的执行员给是你?

沈无畏又哈哈地笑,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END-

作者 | 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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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15 01: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爷爷是基佬 

 2018-03-15 李正心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3 篇入围稿件-

今年春节,父亲破例允许我和母亲去看望爷爷。虽然二十分钟的车程就能到爷爷家,但在那件事情之后,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他了。

到的时候是叔叔开的门。奶奶很早去世,爷爷一个人过了十多年的独居生活,直到不能自理后,叔叔才住进爷爷家,照顾他的起居。

屋里和想象的一样脏乱。爷爷躺在里屋的床上,见我和母亲来拜年,努着力支撑身体坐了起来。他两腿肌肉萎缩,走路只能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往前蹭。他已经半年没有下过楼了,房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一见到我和母亲,爷爷就开始絮叨。我们在一旁听着,插不进话只能点头。突然他拉住母亲的衣袖,悄悄在她耳边说:“上次让你带的裸男照你带了吗?”

母亲说:“不是给您拿了一张吗?”

爷爷摇摇头:“那个不是!那个不行!”

“别乱说!小心造口业,那可是释迦牟尼的画像!”母亲着急地说,“那不也露着胸膛吗?”母亲信佛,曾给爷爷买了一台念佛机,希望他多听佛经,早日了却妄念。 

“您多看看释迦牟尼佛的像,佛祖会保佑您的!”母亲见爷爷不开心地叹气,哄着他。

这在我们家已经不算是新闻了:爷爷是个同性恋,喜欢年轻男人。

 

在2012年我读高三的时候,这件事情还是个秘密。

暑假,我陪爷爷过生日,叫了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一起。我们围着餐桌边吃边聊,爷爷看起来特别开心,尤其钟爱其中两个男生。他们坐在爷爷的两边,一左一右,爷爷一会儿拉起一个男生的手,一会儿揽过另一个男生的头。起初我以为是酒精的作用,动作过于亲密也无妨。

剧照 | 极品基老伴

过了一会儿,爷爷轮流把他俩单独叫到里屋聊天,还把门关上。当时我以为爷爷操心我找男朋友的事儿,觉得他俩人不错,长得还帅,想私下问问他们的想法。 

天色已晚,从爷爷家出来,大家各自散去,那两个男生喝得晕晕乎乎,在公交车站陪我等公车。我们仨关系特别铁,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你知道你爷爷是同性恋吗?”其中一个发小问我。

我笑道:“你喝多了吧?瞎说什么呢?”

“是真的。”另一个发小说,压低了声音,“他把我们单独叫到屋里,还亲我的嘴。” 

“什么?!”我的嘴巴张得和鸡蛋一样大。 

“他把我的手机号记到本子上,让我有空就去找他玩,还特意嘱咐一个人来……”

“对对,他还,他还抓着我的手摸他。”

“你爷爷可真潮啊,竟然是个同性恋!” 

他俩用很轻松的口吻说出来,我却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年少的我又羞又气,让他们赶紧把我爷爷的手机号拉黑,嘱咐他们再也不要有任何联系。

我并不是一个思想保守的人,毕竟我也是被《无耻之徒》这样大尺度美剧熏陶出来的年轻人。同性恋在大城市都不能正大光明地被提及,何况我们这个小城市,爷爷已经这么大年纪,他肯定有他的苦衷。但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带过任何同学到爷爷家。 

回到家,我犹豫再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如果不是两个发小都那么说,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我一个人把这个秘密在心里藏了四年,直到我大学毕业。

有一天下班,我照例在路上给家里打电话,随口问了一句爷爷的近况。母亲吞吞吐吐的,在我的催问下,终于说出了实情。

爷爷下楼梯摔倒了,他本身腿就不好,这一摔便动也不了了。在邻居的帮助下叫来120,爷爷住进了医院。腿摔骨折后需要做手术,做手术前要例行抽血体检,不体检不要紧,一体检就出了问题,爷爷竟然染上了性病。

母亲说得很隐晦,我追问才知道是梅毒,已经二期了。 

“什么时候得的这个病都不知道,医生说看样子估计有些年头了。”母亲叹气道。 

因为开了免提,父亲的声音突然传来:“早就说那个家不干净,我小时候就知道他的那些破事!要不是他在外面乱搞,你奶奶也不会被他气死!”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父亲一直那么讨厌回爷爷家。自从奶奶去世后,他除了大年初一上午待一会儿,每年看望爷爷的次数一只巴掌就数得过来。

“行了你,当着孩子的面少说几句吧!”母亲的声音。 

“那我请假回去看看爷爷吗?”我犹豫地问。

“不用,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分心,你来了也帮不上忙。再说这病传染性极强,连护士都小心翼翼的。”母亲说。 

“好吧,那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挂了。” 

“对了,”母亲欲言又止,“我们问他还能不能想起是什么原因染上的病。你爷爷说有一次过生日,你带了几个男同学来家里,会不会是他们传染给……” 

“放屁!”我气得骂了脏话,“我爷爷怎么能这么说他们?我没追究他对我发小动手动脚的事,他还反咬一口。”我把那天发生的事情,气鼓鼓地全说了出来,想到自己为爷爷保守了四年秘密,换来的是这个结果,感到一阵心寒。

爷爷出院后,叔叔便住进了爷爷家。叔叔和父亲似乎早就知道爷爷的“特殊喜好”,特别是迷信的叔叔,他把自己早年离婚、待业在家、弟弟学习不好等等都归结于爷爷的“脏病”。爷爷让家里染了晦气,上一辈人作恶,需要这一辈人来承受,所以为了不让爷爷“乱来”,叔叔删除了爷爷一个个记下来的朋友的联系方式,也不怎么让他出门。 

剧照 | 极品基老伴

我不知道叔叔的照料中有几分真心,只知道爷爷家是学区房,隔一条街是我们省的重点高中,在这个房价比天高的时代,叔叔以照顾爷爷的后半生来换得这一套房子的全部继承权。 

我谈恋爱后,一直犹豫要不要带男朋友去见见爷爷,但又担心高三暑假的事情会重演。鼓起勇气告诉了男朋友真相,还好他没有被吓跑,并说出于礼节应该问候下。 

那时我父亲已经禁止我们一家人回去了,母亲都是偷偷看望爷爷,偶尔给爷爷洗洗脚,买点水果零食。 

那天我和男朋友逛完街,买了点礼物,直接去了爷爷家。叔叔给我们做了一桌好菜,爷爷看起来和平时并无差别。 

爷爷吃饭有专用的碗筷,所有的菜也单独为他盛了一碗。吃饭的时候,爷爷一直看着我男朋友笑,夸他长得好看,问我们何时结婚等问题。他盯得男朋友都不自在了,我在一旁打圆场,没话找话。

吃饭的时候,爷爷碗里明明有菜,还是会偷着从我们面前的盘子里夹走一块,像小孩子一样,被我发现后就偷着乐。尽管我查了资料,爷爷的疾病几乎不再通过吃饭传染,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别扭。

走在大街上,我问男朋友:“爷爷没有对你做出什么不雅的事情吧?”毕竟经过了高中那次的事情,我都有点后怕了。

“没有,就是……”男朋友犹豫了下,“他摸了摸我的下巴。”我赶紧拿湿纸巾将他的下巴擦了好几遍,生怕他介意。男友应该是爷爷最近见到的唯一一个男孩子,欲望就是如此,越是压抑,便越是鼓噪。 

爷爷和奶奶是经人介绍成亲的,双方并没有多少感情。相处久了奶奶发现爷爷背着她经常偷偷约会,而且还是男人。所以在父亲和叔叔的孩提时代,家里总是充斥着他们听不太懂的争吵,也从此对爷爷有了很深的怨念。 

奶奶只活了五十岁,就因胰腺癌去世了。奶奶的死,成了父亲永远无法原谅爷爷的理由。他一直坚持,胰腺癌是长期生气导致的,而奶奶就是被爷爷气死的。但我知道胰腺癌和生气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这是两个不搭调的人,在落后的年代,才铸成的婚姻悲剧。

奶奶去世后,爷爷一个人生活,遇见了一个“坏人”。“坏人”男女通吃,不分年龄与性别,和别人说爷爷是他“玩过的”第一个老头儿,还让爷爷给他介绍个“老婆子”。坏人有严重的肺炎,性病有可能就是他传染给爷爷的。 

剧照 | 极品基老伴

现在回想起来,之前发生的很多事情便说得通了。比如爷爷有段时间将家里的所有积蓄和养老金都用来买保健品,还经常带卖保健品的那个小伙子来家里,搂着他喊“儿子”。

以前他还能到处走走和男人约会,但自从做了腿部手术后,爷爷的活动范围局限于五十多平米的屋子里,欲望无处排解,只能求着偶尔来看他的母亲给他送男人的裸照。

衰老和外界没有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被压抑的欲望就像野兽一样折磨着他,爷爷慢慢失去了控制力,心境也变得有些扭曲。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总在想那些事情;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见到年轻的男性,总想摸一摸、捏几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去看有关美好肉体的一切图片。他喜欢那些阳光的、有肌肉的、新鲜的男子的躯体,甚至将报纸上保健品广告的代言人——裸露着上身的肌肉男——的照片剪下来,贴在自己的小本子里。 

母亲的劝告还在继续:“释迦牟尼佛的画像,我是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你可千万别弄丢了,要记得放在家里的最高处,每天多看几眼,可以增加你的福报。念佛机最好全天都开着,驱邪避凶,可以将你在尘世中的欲望与妄念都消除,也可以减轻你的病痛与苦难……” 

爷爷拿着痒痒挠,一边挠着后背一边敷衍地应和着,像个做错事后,被家长发现的孩子。

临走时,爷爷拉住我的胳膊,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我说:“下次再来的时候,能帮我带一张男人的裸体照吗?”我强忍住泪水,“嗯”了几声,就小跑到客厅,跟上我母亲的步伐。

从小到大所有人提起爷爷,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邻里间有争吵了,他不嫌麻烦,总第一时间进行劝和。在路上看到姑娘抬不动煤气罐,他也会主动送上五楼。

他年轻的时候是邮递员,每天骑着辆二八杠自行车,扛着信件在乡间路上奔波。有次下雨下得太大,乡段全是泥泞,自行车根本推不动,每走一步都轧出深深的车辙。但他看着天色已晚,还有好几个村都没有送到,竟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泥地里哭了起来。 

但也是因为工作的原因,爷爷遇到恶劣的雨雪天气,总赤脚蹚在水里,裤腿上全都是湿漉漉的泥巴水,导致他现在静脉曲张,过早肌肉萎缩,只能每天躺在床上混日子。 

小的时候,我不喜欢去幼儿园,父亲脾气急,抱着我就往车座上放。一推车,不动,父亲下车来看,才发现是我哭着、踹着、故意把脚给卡到车轮里,以此来拒绝去学校。 

后来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主动送我去。他每次都先给我买好棒棒糖,哄着我说:“咱们去动物园喂猴子啊。”我开心地坐在后面,抱着爷爷的腰,一个拐弯,就到了。 

也是在现在这个客厅里,爷爷陪我度过了压力最大的高三。

那时候奶奶就已经去世,弟弟在旁边读小学,中午就我们爷孙仨一起,围着一张桌子吃饭。那时候爷爷还健康,变着花样给我们买不同的主食,豆包、花卷、酥油烧饼、葱花饼……每天不重样。

夏天,他在市场上挑选好我们爱吃的凉菜;冬天,在小区外的铁炉子摊前,买新鲜的烤红薯。那是最好的时候吧,我们一起满怀期待地等本地台的一档电视节目,吃得满嘴流油,看得津津有味。

关门前,我瞥了一眼被丢在餐桌下面的释迦牟尼像,上面早已落满了尘土。我想下次,我会悄悄给他带一张真正的裸男照片。 


-END-

作者 | 李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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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18 11: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情这件小事 

 2018-03-17 王指导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4 篇入围稿件-


随着一声轰鸣,列车缓慢地开动。车窗外的石家庄笼罩在雾霾之中,看上去有些虚幻。三年前我初来石家庄也是这番景象,那时向雾而来,如今又乘雾而去。

我在红旗大街度过了三年大学时光,这里集中了七八所高校,工院在最南端,与法商学院相临。学校的教学楼和宿舍区相隔了两个车站,去宿舍楼的路上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搭棚,配置着上世纪CPU的黑网吧,情侣频繁出入的青年旅舍。道路早就被107路公交车轧坏了,布满了裂痕,恍然间到了不包邮的边远山区。

当初我是和杨哥一起来大学报道。那时他还没留起长发,更没有烫头,一路我俩畅谈理想,就未来发展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但没有达成共识。

我们两人最先到宿舍,过了没多久其余室友也陆续到齐,大家见面先是一番寒暄,之后决定找一个饭店,小酌几杯。这就拉开了第一届429宿舍“座谈会”的序幕。

座谈会初期大家都有些聊不开,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才算打开了,这边有“赵县一哥”,那边有“崇礼肉霸”,刺斜里杀出个“河间大学士”。杨哥更是以几句“我当时在我们学校也是比较阳光的”“好多女生倒追我”,奠定了在宿舍的统治地位。

剧照 |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军训过后,才算正式开学。我开始了图书馆、足球场、教学楼三点一线的生活,平淡不惊。

直到一天,杨哥和我说,他喜欢上一个姑娘。我说那敢情好,我这人虽然追女生从没成功过,但帮别人却是轻车熟路。

杨哥喜欢的姑娘我不认识,我决定从那姑娘的同班同学刘颖曼入手。我从刘颖曼那里打听到,那姑娘姓王,尚还单身,性格内向。

杨哥听了我的情报,就加上了王韵由的好友,每日聊天。结果没过多长时间,杨哥说他失恋了,给我看了他的聊天记录,内容大概是表白被拒。我刚想安慰几句,他却说了一句,“这就够了,我想,我知道爱情是什么了。”

我一时语塞。

此后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杨哥依靠在窗前吞吐烟气。室友们都很担心,要把窗户封死,怕杨哥想不开跳楼。我和他们说没多大事,过几天就好了。

后来杨哥不再半夜起来抽烟,转为躺在床上单曲循环张国荣的《怪你过分美丽》,一连放了两个星期,张国荣悠扬的歌声在我脑海里层峦跌宕经久不息。我终于受不了,和杨哥说:“你赶紧给我把那歌关了,我接着帮你追那女生行不行,再这样下去,你会不会疯我不知道,我反正是要疯了。”

剧照 |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听了这话,杨哥的眼睛就好像见了腥的野狼一般,亮了起来,说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这个追女生啊,不能光聊,还要见面,网上和现实终究有差距的。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见面,待会王韵由下来,你就假装和她偶遇知道不?”

在教学楼门口我对杨哥进行着指导,杨哥不住地点头。等了十几分钟依然没有见到王韵由,杨哥有些慌:“坏了,咱是不是把她漏过去了?”“你也太废了,自己喜欢的姑娘都认不出来,”我正说着,刘颖曼从楼里走出来了,我就问她王韵由呢。她说:“在前面啊,你们没看到吗?”我听后一拍杨哥,喊了一声“追!”

跑了两三百米才发现王韵由的身影,我急忙跑过去说道:“王韵由……好……巧啊……等等啊,我先喘口气。”

说完就弯着腰在那里大喘气,喘气间隙我望向杨哥,只见杨哥深吸一口气,面不红心不跳地走向王韵由说:“你也刚下课啊。”

临近十一长假,室友基本都要回家,只有杨哥留下来陪我,这令我十分感动,果真没白帮他追女生。假期第一天杨哥说去找一下朋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陪我,然后他就死在了外面,自此杳无音讯。

在我孤身一人生活了五六天的时候,接到了刘颖曼的电话,说她提前来了学校,结果宿舍没人,自己又没有钥匙。我开玩笑说,可以来我这里借宿一晚。

十分钟后,刘颖曼推开了门,看到了一脸惊愕的我。

我没想到刘颖曼居然真的敢来,便安排她睡在杨哥的床铺。待到夜深熄了灯,眼前一片漆黑,我还未从惊愕中缓过劲来,刘颖曼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有点怕黑。”

说了你可能不信,开学一个月后,我就和女生躺在了一张床上。气氛有些尴尬,我觉得我需要说些什么,但刘颖曼率先开口了:

“我爸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

“哦……”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房间又陷入了沉默。

其实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时至今日,我依然会沉浸于当时无所适从的情感中。

我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决定给漂泊在外的杨哥打个电话,共同探讨一下。

杨哥听我说完,那“杠铃”般的笑声简直要撕裂我的耳膜。我说你别笑了,你给我分析分析。杨哥没分析,反而说我是一个天阉之人。

十一过后,杨哥就常对着手机傻笑,我好奇地伸过头看,他却一把推开了我,我和室友见此便相视一笑。如今杨哥谈及王韵由都要在这称呼之前加上一个“我家的”。年轻真好。

我和刘颖曼的交谈一开始只是为了打探王韵由的情报,后来相互熟悉了,交流次数便日渐频繁,内容也开始与王韵由无关。直到有一天刘颖曼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我这种风华绝代、色艺双全的人,怎么可能有女朋友?

于是刘颖曼就成为了我大学第一任女友。

杨哥闻言怒发三千丈,斥责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说,我也没办法,毕竟这光芒是遮不住的。

我和刘颖曼成为情侣后的第一次见面十分尴尬。

当时刘颖曼约我散步。我去八号宿舍楼前找她,一下就慌了,她的室友、老乡、同学都在那里蹲守,一时间人山人海,我仿佛是一个动物园里展览的大猩猩。

她和朋友们调笑一阵后,一把拉起尴尬无措的我走了。“你们要去哪啊?”她的朋友问。刘颖曼回头喊道:“哪里黑去哪里!”

我竟然有些害怕。

剧照 |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走在路上刘颖曼并没有对我做些什么,于是我抛出了我的疑问——她为什么选择了我。她说当时联谊晚会的时候坐在我的周围,看着我的侧脸特别帅。

我为她年纪轻轻就瞎了眼感到遗憾。

第一次和刘颖曼看电影的时候,电影开始没多久,刘颖曼就在我耳边略带羞涩地说:“我想亲你一下。”我把脸伸过去,她浅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但她依然看着我,我也只好看着她,几秒后她问我:“你不想亲一下我吗?”

我一时无奈,探身在她脸上啄了一下,她并未罢休。

“亲脸不行。”说着扬了扬下巴,把嘴唇对向我。我感觉遭遇了大学“职业生涯”第一次挑战,上去就一个法式长吻。

她问我,为什么我要伸舌头,我为什么这么熟练。

我对此回应:首先,我是从电视上学的;其次,这技巧是从网上看到的。我说得很有逻辑,所以她信了,并要求再来一次。

自那以后刘颖曼一天不见我便浑身难受,一有空闲就和我相约出行,我与她相伴几乎走遍了红旗大街。

我不是很能理解刘颖曼为什么总想和我一起逛街,本来平常就一起吃晚饭,到了美好的节假日时光,在宿舍打打游戏不是更好吗?

入冬后,刘颖曼开始为我织围巾,我和她说别织了,我没有戴围巾的习惯。刘颖曼没听,一个星期就织好了,每次约会都要我戴上。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她却很开心。王韵由见了,也给杨哥织了一个。

那时候刘颖曼快要过生日了,我问王韵由刘颖曼喜欢什么,打算给她一个惊喜。王韵由告诉我,刘颖曼特别喜欢戒指,临了还说了一句:“好好对待我家刘颖曼啊,不然我可不会放过你。”我笑了笑。

别看王韵由十分内向,不爱说话,但每次我一调侃杨哥,她总会替杨哥反唇相讥,真是一个有趣的小姑娘。

直到一天早晨杨哥和我说,他与王韵由的恋情寿终正寝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昨天晚上王韵由问我爱她吗。”

“你说了什么?”

“问题就在我什么都没说。”杨哥一脸无奈。

“大渣男,当初追人家时候,你怎么说得那么欢呢?”

刘颖曼和我憧憬未来,说着结婚、生子、终老种种。这些我从没想过,继而引发了我对于婚姻、人生、时间、命运的哲学思考,我也沉默了。女生总是敏锐的,刘颖曼看了,冷冷地说了一句,“好了,我知道了。”她或许有些难过,也有些失望,为了感情的延续,便不再提起,但还是不经意间就说了出来。

那段日子里,我整日踢足球、打游戏,刘颖曼依然打电话给我,我都想方设法推脱。

杨哥说:“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逃避固然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但它至少是方式中的一种。”

杨哥看着我说:“你当初教我的时候头头是道,现在轮到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做了。”

我和他说:“因为那时候,身在其中的不是我。”

刘颖曼消磨了最后一丝感情,终于提出了分手。我并没有得到想象中摆脱桎梏的轻松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要学会成年人处理事务的方式。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小时候,邻居家的老人去世了。我问邻居阿姨,老爷爷哪里去了。阿姨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话是虚伪的,因为我知道老爷爷死了,但因为我是孩子,她说了虚伪的话,这虚伪是善良的。

因为我是成年人,所以我和刘颖曼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想法,祝你幸福。”这句话是不是善良的我不知道,但确实是虚伪的。

成年人是虚伪的,我是成年人,所以我学会了虚伪。但成年的意义是承担责任,我却没有学会。这段感情的开始是因为刘颖曼足够勇敢,而结束是因为我的懦弱。

杨哥决心投笔从戎,把青春献给边疆。我和他说:“我知道失恋对你的影响很大,但你也不至于这样啊。”

“我不是因为失恋,我是真的想去边疆历练一下。”

“你还是忘不了她啊。”

“滚,都半年多了,早忘了。”

人生中重要的事情很多,但大多与爱情无关。在车站的探照灯下,杨哥拖着长长的影子,这一别就是两年。

“千万别捡肥皂啊!”我冲着杨哥喊道。

杨哥闻言扭头便骂:“把你娘!”

前往拉萨的火车开动了,而我的火车才刚刚行驶。

和刘颖曼分手后,我依旧整日踢足球,打游戏。其实,我唯一的爱好就是踢球,足球本身并不能让我感到快乐,我只是喜欢每一次胜利时的感觉。

球队教练李老师要提名我为足球俱乐部的“主席”,我忙说另请高明,我担当不起这份重任。一连推了三次,李老师说,刘备请诸葛亮才请了三次,这回无论如何也给答应下来,于是我就成为了学校足球俱乐部负责人。我一直也不明白,我一个文学流氓怎么就成了足球俱乐部负责人。

虽然学生干部已是君侯贵胄,但官僚思想和我是毫无关系的,我不像某些学生干部一样,利用职权之便解决自己的恋爱问题。倒也不是因为我的品行有多高尚,只是纵观这一二百人的社团,几乎没有女生,客观环境没有为我创造潜规则的条件。

室友伟哥说,他们社团有一个女生,对足球很感兴趣。我并未在意,叫伟哥把我的联系方式给她。

结果那位女生打来了电话,我说我现在就在足球场,你可以来看看。

我十九岁那年,康歌雅十七岁,她来到足球场找我,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勾勒出修长的大腿和妙曼的腰肢,笑起来眉眼弯弯。她和我说了什么我都已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我想尽己所能给她一袭婚纱。

(故事未完,明日更新)

-END-

作者 | 王指导

本文原题为《但求人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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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18 11: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情这件小事(二) 

 2018-03-18 王清之  真实故事计划

上文回顾:爱情这件小事


我和康歌雅去过几次咖啡厅,我在留言簿上面写下她的名字,她则写了一段话。我伸过去头去看,她却一把推开了,紧紧地抱着留言簿。我装作要抢,她尖叫着不肯撒手。见此情况,她拿出了一枚戒指,转移我的注意力,和我说:“我今天上街去,看到这个戒指特别好看,但是只卖一对,我留了一个,这个就归你了。”

看着这枚戒指,我笑得意味深重。

我被康歌雅迷得神魂颠倒,伟哥却有些闷闷不乐。他说:“我们社有个女生很漂亮,叫高江月。社团里几个小伙子都很喜欢她,展开了攻势,结果都失败了,现在他们见了面很尴尬,社里面的气氛都变了,我愁这事咋弄呢。”

“这么强吗?”第二天,我就和伟哥一起跑去看了那个“祸水”。

“祸水”确实是“祸水”。伟哥还不忘炫耀:“咋样,是不是挺漂亮,王指导,你不跟着他们一起竞技一下?”

我听了就说道:“你以为这是九子夺嫡啊,我跟着凑什么热闹。”高江月听说我在追康歌雅,八卦兴趣浓厚,十分热情的来当我的僚机。

我又一次去找康歌雅的时候,伟哥和我打趣道:“王主席你干嘛去啊?”那时候正流行“壁咚”一词,我也就调笑了一句:“我强吻康歌雅去。”

伟哥听了自然不信:“你快拉倒吧,你那怂样。”我笑了笑说:“我要是骗了你,我王字倒过来写。”说完就走了。只听得伟哥嘴中叨念着什么“老哥稳”“666”“吾辈楷模”之类的。

没过几天,我去球场的路上遇到老乡——体育部的池部长。他一见我就满眼放光:“王指导,听说你把那女的给强吻了?”边问还边笑,样子十分淫荡。

这使我陷入了一片惊愕中,有点不能理解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没有这样的事,这是一小部分别有用心的人污蔑我,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朝我泼脏水,向学生干部泼脏水,一派胡言,我很气愤。”

我作出一副“敢同恶鬼争高下,不向霸王让寸分”的样子。

池部长闻言便解释:“王指导,你别激动,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池部长,你身为一名学生干部也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怎么可以听信谣言呢?”

“可是好多人都这么说啊。”

“啊?” 

429宿舍中充斥着一股肃杀的气息,众人相视无言。“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我的声音打破了平静的局面。

伟哥面色苍白,对他出卖我一事供认不讳,并解释称,那日去开会大家没见我出席,互相询问,伟哥就说我去强吻康歌雅了。这一下可算炸了锅,一传十,十传百,引起了轰动。我追悔没及,没想到自己随便开的玩笑居然成了这样。

事情已经造成恶劣影响,要不了多久,康歌雅估计都知道了。这时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康歌雅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把我当作变态,我的这段感情就彻底挺尸了;二是我破罐子破摔真强吻康歌雅一回,起码能够止损。

我把这事和高江月说了一下,她比我还激动,十分支持我进行强吻这项伟大的事业,甚至都为我安排好了犯罪计划和逃跑路线。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现在的女生都这么可怕吗?

我是一个具有很强执行力的人,当天晚上我就把康歌雅约了出来。担心康歌雅可能会事后报警,我和高江月借来了金融学、经济学书籍,企图了解康歌雅的思维习惯,因为这些都是康歌雅专业课所学的东西。我运用逻辑推断的方式,理性辩证地分析之后,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剧照 |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起初我打算在荒无人烟的宿舍楼后的小路上施行我的犯罪计划,但是我很怕那样的场景,她反应太过激烈,会引出几位见义勇为的壮士,那我可能又要上一次头条。

我和她一直走到107路终点站,眼看就要回到人声鼎沸的闹市中,计划即将落空,我当机立断,热血一涌,叫了康歌雅一声。在她扭头看向我的一瞬间,搂住了她。她二话不说就推开了我,我脑子一片混乱,这和网上查的剧情不一样啊?

事已至此收手是不可能的了,我心一横,重振旗鼓,把康歌雅拥在107路终点站斑驳的墙壁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吻在仲夏烂漫的夜里。

省里的大学生足球联赛正在筹备,我每天都要参加集训。“强吻”之后我不太敢面对康歌雅,怕她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提着砍刀追砍我两条街。于是,我决定先进行冷处理,躲几天看看。

到了足球比赛日,开场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已经0:2落后。后边比得艰难,最关键的时候,我攻入了扳平比分的一球,全场沸腾,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望向场边,康歌雅一边笑一边看着我。

乒乓球改变了国际关系,而足球挽救了我的爱情。

在二号宿舍楼下,我和康歌雅交谈着,双手搭在她的腰上,她虽然穿着初秋的针织衫,却无法掩盖她那婀娜的曲线,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她妙曼的腰肢。

“亲一下?”我问道。

“不行,快滚!”她娇嗔了一声。

“搂都搂了,还不能亲?”

“那就别搂了。”

“别别别,当我没说。”

“那也不行!”

我看了她一会,开口说:“做我女朋友行不行,不行我再想办法。”

她听了一笑:“你别想了,你家是坝下的,我爸绝对不会让我嫁到那么远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得那么远,我还是很认真地说:“我可以留在石家庄。”

送康歌雅回去后,我也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和她在手机上聊得火热。室友急匆匆地找到我说:“王指导,别聊了,出大事了。”我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手中却还在打字。

“今天下晚自习,我看见康歌雅和一个男的手拉手一起走,她好像在和那个男的解释什么。”

我放下了手机,问道:“你确定你看到的是康歌雅?我刚送她回宿舍啊。”“确定!我又不是没见过她,更何况全校才几个170以上的女生啊。”

在一旁听到全部对话的伟哥,立即从床上窜了起来,一脸怒气地向门外冲去。室友一把拉住他:“伟哥你别激动,现在事情还没搞清楚呢。”伟哥一边努力挣脱一边说:“我没激动,你们拉我干什么,我去楼下给王指导买一根绿色心情。”

“买你个头!”闻言,我一个拖鞋就扔了过去。伟哥侧身躲开拖鞋,带领全宿舍的人一起为我高唱了一首《绿光》,然后一脸严肃问我:“王指导,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不原谅她了。”

他们说我被绿了,我是不承认的,这明显是我绿了别人,但他们却不管这些,把“绿毛龟”安到了我的头上。对此我是非常气愤的,不是因为被“绿”而气愤,而是对于命运。

我曾害怕承担那份责任,可到了我敢于承担这份责任的时候,我却顶上了“一片草原”,究竟是遇人不淑,还是命运的玩笑,对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十一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高江月拿的行李有些多,我去帮她,吃完晚饭后,我们一起到操场上看星星。

她突然问我:“老王,你想不想谈恋爱啊?”话说的太突然,我一时愣住,高江月见我没有反应,就说:“不想算了。”

“啊!想,想啊!”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赶紧说道。

高江月说想在大学里谈一次恋爱,因此她需要一个男朋友。而我也需要一个女朋友,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需要一个女朋友。我们两个人一拍即合,塑造了一套完整而闭合的供给链。

在旁人看来这是一对幸福的情侣,我怎么说也是学校社团中的实职领导干部,而高江月是动漫社的社花,这不仅是我们两个人的结合,更是足球俱乐部和动漫社之间关系的延续。

剧照 |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高江月问我:“王狗,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我表示不知。“我最喜欢你吹牛,你吹牛的时候特别帅,感觉我整个人生都被照亮了。”

我到现在也不清楚,高江月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和我在一起久了,学会了说反话。

说来高江月能忍受我也是不易事,我这人喜欢啃手指,她见了便叫我不要再啃。我一不输出革命,二不输出贫困,自己的手怎么还不能啃了?她却说:“我不想到时候一拉手,你手上全是口水。要么别咬,要么别拉,你自己选。”

我只好作罢,但多年习惯又不好一朝而易,我就指着一处说:“唉,你看那是什么!”高江月闻声望去,才发觉中计,蓦然回过头来,正看到我偷咬手指头。高江月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说:“我领着你,就好像是妈带孩子。”

除此之外,高江月总是说我“直男审美”“衣服搭配难看死了”。等她换了一身衣服,我说不是很好看,至少我不喜欢。她却很生气:“别和我说这种话,我自己穿着,我喜欢,我开心。”

我只能说:“你开心就好。”

十二

继衣服审美争执之后,高江月问我爱不爱她。我想起远在西藏的杨哥,自然不会和他之前一样什么话也不说,我赶紧和高江月说,我爱她。

高江月很生气:“我们结识不过几个月,哪里能谈得上爱情。”她惊讶于我这么恶心的话都能说出来。

我把这事和杨哥说了,杨哥故作深沉地说,你这是成熟了。我不懂,为什么这便是成熟,说一句我爱你又为什么恶心。

高江月常说,和我在一起没有恋爱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我醉心于学生干部的应酬和权术中,而她渴望的我并不懂,如果我懂了,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高江月生日的时候,夜幕覆盖华北平原,我们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霓虹灯闪烁着,她和我说:“我允许你吻我一下。”我内心有些激动,看了看她的嘴唇,又看了看周围,没作声继续走。

她见我全无动静,小声又有点害羞地说道:“我说,我允许你吻我一下。”结果我一脸娇羞地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算了吧,周围人挺多的。”高江月便用看智障一般的眼神看着我。

快到她家的时候,她捧着大大的蛋糕盒、礼物盒,放慢了脚步看着我说:“这么大的蛋糕我也吃不完,”我心里闷想:当然,别说你了,我都吃不完。

“不如我们出去租房住吧,一起吃。”闻言我虎躯一震,问了我这辈子最蠢的一个问题:“你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她笑了笑,看着路边没有说话。

我假装思考了几秒钟,二十年来的热血一涌,说道:“算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十三

伟大的进藏兵,工院大渣男——杨哥,对我进行了深刻的批评教育。我和他说这不是“上不上”的问题,看上去这是我们革命事业上的小问题,实际上是与人民群众有关的大问题。上了一个姑娘,便要为此负责,还要扯上结婚、生子、给孩子上户口一系列的问题,与其贪念一时的快感,不如作如是观,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我不愿承担这份责任,我也就不去解开姑娘的腰带。所以说,怂一直是我秉持自身良好品德的前提基础。

我回去横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才感觉十分后悔,最后我就去找高江月,但这种事情实在不好说出口,于是我当时就念了一句诗:

“平生二十未云雨,一心愁谢如枯兰。”

高江月听后骂了我一句:“你是傻逼吗?”就和我分手了。

剧照 |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我感到十分的不解和愤懑,既然高江月是一名会计专业的大学生,那么我身为一个身体健康的男生,有正常的生理需求,而她是一个女生,理论上也有需求,这便产生了市场需求。我提出这一要求是双方互利共惠的,是顺应时代潮流、市场经济规律的行为,即使我们如今是计划经济社会,但也要尊重客观的经济规律,而高江月非但不遵循,还骂我傻逼,你们说,这是一个学会计的女生应该说的话吗?

分手这种事情我可以接受,这段感情能延续至今,已经算上不易。我始终认为两个人的恋爱,是需要双方的努力,我无法改变别人,所以我也只能做出退步。

感情的最初,我和高江月会为小事争吵辩论,但众所周知,世界上本来是有可以吵赢女生的男人,不过后来这些男人都绝种了。为了我优良基因的延续,我选择闭口不言,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想让她快乐。

可最后让她快乐的人,没有挽留住她,让她哭泣的人,却永远地记下了。

-END-

作者 | 王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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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19 10: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逃跑的朝鲜新娘 

 2018-03-19 郭镜元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5 篇入围稿件-


老王买了个媳妇,花了两万块钱,是个朝鲜人。偏远村镇,家家都攀得上亲,细算起来,老王算是我远房表舅,是个混吃等死的老光棍。

那年月,花钱买女人是常有的事,尤其是朝鲜人,偷渡来了中国,没地方安身,只能托人把自己卖了。

人贩子带人来的那天傍晚,雪下的贼大,那女人身上挂满了雪,冻得直哆嗦。老王看了觉得可怜,还没看清楚模样,就把钱付了。按理说,朝鲜女人是不值两万块的,可是老王连价都没压,说是因为大雪压身,是个吉兆。明眼人都知道,他只是心肠软了。

女人就这么留了下来。人贩子走后,她就一个人蹲在墙角,连个声都不吭。老王在旁边看着,心里总是有点堵,他买女人无非是为了睡觉的,可是现在却半点心思都没了。

他们互相就这么沉默着,谁也没开口。她身上的雪都化成了水,渗透了衣服,又落在了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可还是不吭一声

老王本想让她把衣服脱了,可还没等张嘴,话就被她脏兮兮的脸给堵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好拿了个火盆,放到女人身旁,她连忙往火盆边上靠,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老王看着她发愣,他很想疼爱眼前这个人,这种疼爱不像是他偷看村里女人洗澡时的那种疼爱,而是更单纯的想法。可他一开始只是想买女人来睡觉的啊。

老王脑子很乱,他不愿再去多想些什么,只想睡觉。临睡前,他从屋里取了一串钥匙,拍在了桌子上,对女人说:“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但我也不强求你,这是大门钥匙,是走是留,你自己选吧。”

老王说完就回了屋,没有回头看一眼,硬生生地灌了自己三大碗老白干。 

老王睡醒时已经是晌午了,昨夜的酒让他有些头疼。

屋子外没有一丁点声音,老王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放那女人走,只是心疼那两万块钱。他心想要是把那些钱给了村里的某个女人,恐怕她早就躺在这炕头上了。他心情郁闷,只想出去走走。

作者图 | 老王家

老王穿上了棉袄准备出门,可是他刚走出屋子就呆住了。她依旧蹲在火盆旁,桌上的钥匙也还在昨天的位置,一动也没动。

他盯着那个女人,像是看见了一个仙女,即便那张脸早已脏得让人辨不清相貌。

女人被他看的有些怕了,惶恐地低下头。可是没过一会,又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慢慢地把头扬了起来,也直直地盯着老王,可是老王却慌张地偏过了头,他不是害羞,只是怕自己的丑样子吓坏了她。

俩人就这么僵持着,还是不说话。过了半晌,老王回过了神,有些慌忙地从仓房取出了一个大水缸,烧了一大锅开水,想给女人洗个澡。可是就当他把水缸灌满后,自己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那女人始终都在那个地方蹲着,一句话也没说过。

老王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刻穿上衣服跑出了门,没过一会功夫,就带着一个中年女人进了屋子。

他掏出了二十块钱递给她,“我不会弄,你帮我给她洗个澡,洗干净点。”说完便出了屋子,坐在门口的板凳上。

安静了整整一夜的屋子,响起了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每当这种声音响起,老王脑子里想出的画面总是某个丰腴女人的样子:微胖的肉体在水蒸气里慢慢扭动,一对丰满的乳房在不断的跳跃着。

老王有些躁动了,他不止一次想趴在门缝上瞄两眼,甚至直接推门走进去,可又一次次地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这种感觉就像他十六岁那年,偷偷地跟着邻居家的女儿一样,无论荷尔蒙再怎么躁动,最终只能硬生生地克制下来。

老王后来说,这感觉像是爱情。

老王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喜欢上这个买来的女人的。他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着,地上的烟头像是六七个人抽完丢下的。

随着房门嘎吱的一声,那个中年女人走出房门,满脸惊喜地走到了老王身边。

“老王,你这可算是捡到大便宜了!快进去瞅瞅,保你乐开花!”那女人说完,便像是得了大新闻的记者一般,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只剩下老王在冰天雪地里独自发愣。

作者图 | 边境村落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却不敢开门。自从他认定自己喜欢上这个女人后,就很怕自己推开门看到的会是一副像农村女人的肉体,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丑陋,但他始终都认为,他爱上的女人应该更干净些。

老王慢慢地推开门,眼前只有一个空水缸,缸里还冒着热气,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走路都开始有些顺拐了,终于跌跌撞撞的走到里屋,眼前的情形一时间让他有些恍忽。

她一丝不挂地坐在炕上,洁白的皮肤粘带着一些水珠,精致的面孔让人找到不到合适的词藻去描绘。见老王进来,她连忙背过身去,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大腿,一动不动。

老王呆住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女人会这么好看,他甚至连做梦,都梦不出这么美的女人。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炕上,缓慢地把粗糙的手伸向她,刚要碰到她时,又停了下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却也仅仅是抱着而已。

老王本来不是这样的,他每次去县城嫖,总是像一只饿狼一样,凶猛且粗暴地征服着那些女人。可是他此刻的这种温柔,让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双手不断的抚摸着女人的肌肤,心中的理智虽然早已被欲望焚烧殆尽,但是行为中却充满了克制。随着他干裂的嘴唇吻上了女人的身体时,这种克制也被打破了。

这一刻,他更加确信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


老王的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这都要归功于那个帮忙洗澡的中年女人。她在这一天里,不断向身边的每一个人形容着那个女人的美丽,村里所有人都闻风来到老王家里拜访。

老王的人缘从未如此好过,他早已丢得无影无踪的自信心又被重新找了回来,这一切都归功于这个女人,虽然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老王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王翠莲。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王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本来只是一个懒汉,以出租父辈传下来的田地维系生活,可如今却开始拼命种地,偶尔还出去打个零工。

作者图 | 边境村落

他从不让翠莲干活,可能她唯一的工作就是和老王上床。可是他对翠莲的好却不是仅此而已,他时常给翠莲买些新衣服,尽管翠莲并不是时常出门。本来不舍得吃肉的他,因为翠莲的存在,时不时的就去买来一只鸡。老王竭尽所能地照顾翠莲,可是她还是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你说老王到底是赔了还是赚了,花钱买媳妇,反倒是买了个妈。”

“你就别酸了,我要是买了这么漂亮的娘们,我也天天把她当妈供着。”

“可拉倒吧,你别看老王现在风光,可保不齐哪天这个小媳妇就跟人跑了。”

“跑?为啥跑?老王对他这么好。”

“为啥?你不知道这些高丽棒子?他们来中国,都是为了攒够了钱去南韩的!老王对她这么好,不也是怕她跑了?”

关于老王和翠莲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止过,几乎所有男人都嫉妒着老王,等着他出丑那一天。可是老王却不在乎这些,因为在老王这里,他和翠莲之间是有爱情的,即便翠莲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两年之后,翠莲给老王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原本有些忧郁的翠莲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慢慢地开始变得爱笑了起来。她开始变得爱出门,经常抱着孩子到处走走。

因为翠莲不懂中文,老王又没时间教孩子,就找了一个老师去家里专门教孩子说话,翠莲对这件事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次老师教孩子时,翠莲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偷偷学习着。

可这在老王的眼里并不是什么好事。老王从没有读过什么书,因此爱上读书的翠莲在老王眼中诚然变成了一个异类,但老王始终都没有反对过,因为他喜欢翠莲开心的样子。面对翠莲的学习欲望,老王只能在床上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时间越来越长,一晃又过了几年。在这几年里,因为翠莲的影响,老王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王赚了很多钱,原本在村民里最没有前途的他,成为了县里公认的产粮大户,家里时常有大老板来做客。

翠莲依旧没有参与任何工作,只是负责照顾孩子,只是她也逐渐有了变化,可能是因为读了很多书,她变得更加知性,多了几分老王琢磨不透的味道。

老王经常想起多年前翠莲被人贩子带来的那个夜晚,大雪纷飞,真是吉兆。虽然这么多年,翠莲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或许老王从一开始就知道,翠莲是一个哑女,只不过是老王不愿意承认罢了。

毕竟翠莲在老王心里,是最完美的女人。

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只看完美的东西,最终难免会跌落谷底。

在一个同样下着雪的傍晚,翠莲不见了。这件事如飓风一般顷刻间席卷了整个村子。

作者图 | 边境的冬天

老王奔走在乡间的每一条道路,都不见翠莲的踪影,她好像凭空消失了

老王报了警,他觉得翠莲是被人贩子绑走了。可是村里的人都说,翠莲一定是跟着去老王家拜访的商人跑了,甚至还有人声称,在那天的某个时间,看到了翠莲上了一辆豪车。可是当警察传令这些人去做口供时,所有人又都沉默了。

没有任何人看到翠莲。老王一个人坐在家门口,他曾坐在那里等待翠莲洗完澡。

院子里很快挤满了人。

“那个贱女人恐怕是跟人跑了。”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老王听到后,也不做声,只是恶狠狠的盯着这群人,眼里充满了血丝,使本就丑陋的脸,变得更加恐怖。周围的人见了都不敢再出声,只好纷纷退下。

隔天,老王也不见了。据村里开出租的人说,老王连夜背着包袱去了县城,说是要把翠莲找回来。

就这样,村子里没有人知道老王去了哪,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就连老王的孩子,也没有人再见过。有人说翠莲走的时候,连孩子一起带走了。还有人说,是老王四处寻找翠莲时,把那娃娃给弄丢了。

村子里的人已经忘记了老王,曾经有一个在省城打工的人说,他曾在省城碰见了老王。

他在省城的火车站里听老王说,他本打算去另外一个城市去找翠莲,但就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美丽、大方,身上穿着好看的衣裳。那女人身边跟着一个男人,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大,有说有笑,看起来十分恩爱。

老王紧紧盯着那个女人,因为她真的就好像是他的翠莲。

那个女人也注意到了老王,神色中充满好奇,又仿佛夹带着别的什么感情。她朝着老王走过来,与老王四目相对,就在那么一瞬间,老王下意识地偏过了头。

老王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老王看着照片,又看了看眼前的女人,浑浊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你见过照片上的人么?”老王有些颤抖地问。

对方没有看照片,只是回头看了看在远处等他的那个男人,本想张口说些什么的她,又合上了唇,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老王把照片放回怀里,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那个打工的人说,这个女人就是翠莲,她当初就是跟人跑了,是个贱女人。可是其他人却不以为然,众说纷纭,但是没过多久,又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了。

直至今年,我过年回了老家,才听说村里这个许久无人居住的老院子,又重新点亮了灯火。

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男人在这院子里定居下来,他不怎么出门,是个懒汉。村子里的人都猜,应该是老王回来了。可是谁也没有撞见过这个人,所以都没有办法断定。

冬天的一个傍晚,又一个人贩子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女人走进这个家院子。人贩子说卖两万块,老男人觉得不值,讨价还价后,一万块便将女人买到了手。


-END-

作者 | 郭镜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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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5 10: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药娘:我用20年跨越性别 

 2018-03-20 刘正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6 篇入围稿件-

小羊被父亲拽了起来,一路推搡进阴台。阴台朝北,没有暖气,用来做储藏室,存放越冬的蔬菜。

父亲脾气暴躁,总是骂他不够男子汉。稍有不慎,父亲就会迁怒于小羊。阴台门一关上,冰窖一样,地板会“嗤嗤”地漫出冷气,和白菜腐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小羊总会在傍晚时被父亲关进去,几个小时之后才能被放出来,甚至一关就是一整天,没有椅子,只能坐在地上。冬夜,小羊只能背靠着冰箱门取暖。

13岁那年,一个念头在小羊的脑海里出现了:“我不是男孩。”

小羊上网去查,除了“变态”这两个字什么也找不到。在十年前,社会上根本没有跨性别的概念和认知。他痛恨自己是个怪胎,连和同龄人正常交往的勇气都没有。

他本能地抵触理发师,直到头发长到父亲不可容忍的长度,被逼着,才哭着去剪头发,“像打仗一样”。

最让他难受的是这幅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小羊用绳子勒过下体,希望它充血坏死;还拿家里的瑞士军刀用力去割,但都太疼了,是没有麻醉剂做不成的。流了些血后,小羊自己把它包扎了起来,想着哪天和妈妈去看牙医的时候,搞点利多卡因再做尝试。可是当利多卡因到手之后,她又发现没有注射器也无法做麻醉,这计划便不了了之。这些小羊在背地里搞的事情,爸爸妈妈都不知就里,妈妈一直以为小羊是信了利多卡因可以治头油的谣传。

医生觉得他有多动症,班里同学也欺负他,从小学到初中,小羊被人拒绝、排斥和嘲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忍受孤立,甚至拳打脚踢。

小羊太想摆脱这种孤独不安和恐惧了,但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只能厌恶自己,更厌恶自己的身体。

“我只能服从另外一个自己,这样对大家的伤害都会小一点。”小羊说。

小羊不愿成为父亲期望的那个样子——能继承整个家庭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是挨打之后,这些东西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让小羊丝毫不敢忤逆。

那种恐惧层层叠叠,从第一次被关进阴台开始,小羊就再也逃不掉它了。

上大学后,小羊曾努力学习做一个直男。

他和室友们一起打游戏,踢球,交女朋友,然后分手。分手的时候,小羊坦白说:“其实我也是女生,严格来说,叫跨性别。”

女朋友不理解,问他,“那你和我在一起是骗我吗,你到底喜欢女生还是男生?”

小羊也不知道,但觉得对不起她。“我喜欢她,但和她相处的那个人是假的,我不诚实。”

在他的身体里有两个人,“他们每天都在我的身体里争吵,有时候甚至互相咒对方去死。”那些争吵除了把性别焦虑的稻草一点点堆得更高,压得小羊喘不过气来,从来解决不了问题。

小羊不知道,除了“男子汉”之外,他还能是谁。

大学三年级,小羊和自己身体之间的矛盾终于压倒了自己。在一次失恋之后,小羊选择了自杀。

那天晚上,小羊一个人回到宿舍,准备自杀。一切都完成之后,小羊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他开始后悔。

后来他睡着了,睡醒大约是两个多小时之后,寝室里已经熄了灯。他听见了外面打雷和下雨的声音,于是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床,走去阳台打开了窗户,雨点泼进来。他没有死成。

“我当时不知道剂量,后来才得知那样是不足以致死的。”小羊笑着说,相对于那些无法挽回的人来说,自己的愚蠢太幸运了,“从此以后,我不再动摇了,我死都死过了。”

那个假期,小羊去北医六院看了心理医生。这一次的诊断结果是性别认同障碍。

作者图 | 北医六院的诊断证明

医生的处方上面写着HRT激素替代疗法和一些抗雄药物,小羊的身体开始慢慢发生变化,胸部在微微隆起,并且发痒,下巴上很久都没有再长出新的毛茬,皮肤变得越发细腻光滑。激素给了小羊新的生命,那就像是一棵枯萎了很久的玫瑰花,突然从根部有水进来。回到家后,她第一次自己打开了阴台的门,下午五六点的夕阳扑面而来,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闪闪发光。

事实上,那些激素会伤害肝脏、肾脏,有时候激素之间巨大的对抗作用也可能会缩短寿命。但对于跨性别者来说,性别认同才是一个人完成自我建构的核心命题。

回到学校,小羊听说,学院辩论队的学长公开出柜了,对于藏匿着的性少数群体来说,这是点燃他自我证明的导火索。“重要的是,他出柜之后,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发生变化,大家都觉得,这其实没什么。”

小羊开始下定了决心,他在桌子前写了一句话激励自己:“记得你要成为男人或者女人,你的自由意志必不可逆,你的人格尊严必不可失。”

他决定成为她。

她准备在自己毕业典礼时穿上裙子,她开始用碳水戒断的方式减肥,在三个月里瘦了三十斤。

很快,小羊向学院出柜了,同学和老师们普遍表示了认可和接受,小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扰。甚至卫生局来找麻烦,都被学院的辅导员骂了回去。在宿舍里,小羊的三个直男舍友知道这个事情,一秒钟就接受了。甚至是在小羊闹肚子去厕所的时候,直男们还会调侃:“要多喝热水啊。”

作者图 | 小羊服用的药物

“这些事情太温暖了,我真的感激大家。他们让我觉得,性少数真的没有什么。”小羊说,“顶多是在机场过安检的时候,因为身份证上写的是性别男,会被要求按指纹和背身份证号。除此之外,我只是从一个男球员变成了女球员,人没有变。”

在足球俱乐部里看欧冠决赛时,小羊当场立了个FLAG,“皇马赢球,我就跟在场的几百号人出柜。”

那天皇马赢了,小羊站在桌子上出了柜,所有的人都给她鼓掌。

之后的事情十分顺利,小羊可以自如地走进女厕所,去检察院实习,拿了女生的毕业戒指,拍毕业照时在学士服下面穿了短裙,毕业体检时和女生们站在一队里等着测心电图,想踢球的时候就长筒丝袜套球鞋,还在原来的球队里守门,过路的人看到,只会惊讶于“这个球队有个女门将诶,这个女门将真好看。”

在大学四年里,小羊扭转了整个人生的走向。但小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就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件事告诉家人。

去年十月中旬,因为失恋,小羊的精神状态又陷入了低谷。妈妈出于担心,叫小羊回了家。只有妈妈知道,小羊吃抗雄药物已经一年了。如今事情已经无法隐瞒,小羊向父亲出柜了。

父亲看过许多有关LGBT的文章,也曾承认过同性恋、跨性别是合情合理的。但得知自己的孩子是“跨性别”时,无论如何也能不接受。他执拗地不跟小羊去医院,却坚信那是可以治疗的一种病。“如果从前对小羊管教再严些,恐怕就不会这样。”他这样反省自己。

在父亲看来,小羊的出柜如同讣告一般,宣告了他的儿子和理想的双重死亡。当年父亲特意为小羊挑选的法学专业,现在也因为她难以进入公检法机构而变得毫无用处。这个冬天回家来的小羊,是他养了二十三年却一无所知的人。

每天看到小羊,父亲就怒火中烧,诸如“不男不女”、“大逆不道”这样的咒骂随时都在小羊的耳边爆炸。

争吵到最激烈的一次,父亲奔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就冲向小羊,走到半路,父亲害怕了,菜刀被扔到地上。小羊什么也感觉不到,早上吃了抗抑郁的药,她只想睡觉,却看到父亲垂下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流着眼泪说:“还我儿子。”

父亲以前生活在残酷的环境里,所有好处都要自己拼命去争。他一人支撑着家族中的大事小事,也因此脾气暴躁,遇事争强。但这一次,他被击溃了。他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了起来。

这次争吵过后,父亲向妈妈提出了离婚,妈妈当即答应了他。妈妈告诉小羊,他们打算协议离婚,平分家产。妈妈要她的那一半全部折现,从此以后带小羊离开这个家,去买套小房子,开始新的生活。

虽然妈妈还不能完全地理解跨性别,她还会经常给小羊说,用这样的方法可以治疗,那样可以心理干预,但并不是出于难堪和羞耻,她只是担心小羊。她哭着求小羊:“怎样都好,你不要去动刀子好吗?”

小羊说:“好。”

“只要能以一个女生的身份生活下去,做不做手术,都没什么。”小羊觉得,变性只是修改身份证上性别的标准,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图 | 小羊的照片

和妈妈一起改了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之后,小羊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在一家公司做新媒体文案。

小羊时常回想起自己和父亲之前的矛盾,父亲的世界里只有一条早已预定好的轨道,那是传统的尊卑有序的家庭生活,除此之外,小羊做出的任何其他选择都是越轨,他们是两个对立面。父亲注定会前功尽弃,而小羊则永远难以摆脱父亲的阴影。

小羊曾形容那个阴台如同一只封闭的潜水艇,有时候窗外会出现一只鲸鱼的尾鳍,一摆而过。小羊闭起眼睛感受那股暖流,好像它会冲破窗户,卷起自己,到海里去,成为另一只鲸鱼。

现在,她想去海洋馆看看,那里有鲸鱼游弋的样子。


-END-

作者 | 刘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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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5 10: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盲 · 爱 

 2018-03-22 莫文祖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7 篇入围稿件-

南行

2017年9月28日下午,Z185次列车从南昌向惠州前行。41岁的盲人推拿师万志新坐在车厢里,紧紧攥着双手。那是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指甲被修剪得很短,以免上钟时给客人带来不适感。

他天生一副笑脸,却常表现出不安的样子,来回踱步,或者侧头向上站定,耸着肩,像是在寻找什么。

安置好行李,万志新摸了摸衣服口袋,确认1000元钱现金还在。再过十几天,就是女友张淑云的21岁生日。张淑云也是盲人推拿师。万志新这次去,是为了给她庆生。此外,他听说有人向女朋友示爱,他必须“宣示主权”。

这对相差20岁的恋人相恋已有半年,却只见过一次面。火车上信号弱,张淑云又忙着工作,这天晚上两人只是互道了晚安。第二天凌晨3点20分,火车抵达惠州。万志新出站后坐进一辆出租车,赶往三十多公里外的博罗县杨村镇。到达张淑云工作的推拿店门口,已经是早晨5点多。前一晚张淑云忙至深夜才下钟,万志新不想打扰她,摸索着在门口的凳子坐下,等着。

三个小时后,万志新才打电话叫醒她。见面时,万志新难掩心中激动,想亲吻她。张淑云显得很平静,也许是因为过于劳累或者还未清醒。

张淑云提着包,带他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掏出预先准备好的1600元塞给他,说:“怕你小气,拿着这些钱给我买东西,在同事面前显得大方一点,免得同事们知道我有个没钱的男朋友。”

相遇

张淑云1996年出生在湖南泸溪县的一个苗寨,她是家中长女,父母想要儿子,却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夫妻俩把张淑云和二女儿寄养在母亲家,将三女儿过继给妹妹,之后到外地打工谋生,2004年,他们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

张淑云出生时,万志新已经做了六年的算命师,解签、摸手相、画符念咒,他都会。但算命不是稳当营生,于是他在2000年去学了推拿。

他们俩都是先天视力残障者。张淑云双眼眼球凸出,表面有一层淡蓝色的膜,凭借仅有的一丝光感,她幼年时很会打理自己,能洗衣服、给弟弟喂饭。直到十岁,外婆不慎将其双眼打伤却未就医,她才彻底失明。万志新幸运一些,先天性角膜发育不良没有夺去他的全部视力,他还保留着微弱的光感。

13岁那年,张淑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推拿,“要是你会推拿,你可以和健全人一样赚钱、生活。”自那以后,她经常跪在窗前向菩萨祷告:保佑以后我能去学推拿。

惦念有了回响。一年后,原本希望张淑云学算命的父母,带她去县城拜在一位推拿师门下。学习不到三个月,她就开始上钟。

2012年2月,万志新带着打工多年攒下的十几万积蓄,准备回老家南昌开家推拿店,有份稳定事业,好和相恋两年、同为盲人按摩师的女友何萍结婚。

他租下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店面,精致装修,聘请三名员工,把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四月底,何萍请了半个月假从广州过来张罗新店开张。周边的推拿店一个钟收30元,万志新却敢要价35元,他对自己锤炼多年的推拿技术很有信心。开业一周,每天有十余位客人光顾,势头很好。

5月12日的一场大雨,把他的愿望都化为泡影。从凌晨开始,雨没有停过。早晨万志新正给客人按摩,积水涌进处于低洼地段的店里。两个小时内,积水涨到一米六的深度,火罐、推拿床都在水面上漂着。

万志新原以为,何萍会留下来与自己共渡难关。可到了夜里,何萍说假期快结束了,第二天要回去上班,万志新只好先放下被冲毁的推拿店,送她回广州。

几天后积水退去,店里只剩一个房间的电路能使用,万志新依然坚持营业。不久,推拿床开始发霉,他问朋友借来两铺床。一个月后,电路彻底崩溃,员工走光了,万志新求何萍回来帮忙,她拒绝了。万志新只能关掉这家店,去东莞打工。渐渐的,他和何萍失去了联系。


2013年,17岁的张淑云遇到了第一名追求者: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男生,比她大三岁。男孩说话做事花样百出,很讨她喜欢,但他的父母嫌张淑云是个盲人。这年,张淑云辗转到广东佛山的一家推拿店。男生不顾家人反对,跟随她到佛山。可一个月后,男生没找到工作,撑不下去,走了。

能说会道的张淑云很讨客人和同事喜欢,老板夫妻俩更是认她做了干女儿。她身材匀称,皮肤白皙,虽然不清楚“漂亮”的概念,但欣然接受这个概念的馈赠,享受着旁人的夸赞。不久后,在佛山做生意的刘宇对张淑云展开了追求。刘宇是个健全人,性格好,也有事业。张淑云刚刚经历过一段短暂的感情,她谨慎地对待着这位追求者。半年后,张淑云生了一场病,刘宇陪她去医院,垫付医药费,悉心照料,张淑云喜欢上了刘宇。

从病中痊愈后,两人在一起了。后来刘宇炒股赔光家底,只身前往广州打工,张淑云依旧等着他。“他让我等一年,说一年后肯定能东山再起。”他每月会给张淑云打些钱,不定期回佛山看望她。

在等待刘宇的那一年里,张淑云又有了两个追求者。一个已婚男人,承诺给她开推拿店,只要肯做他的情人。另一个答应她,嫁过去就给20万彩礼,或者出钱治疗她的双眼。当时张淑云一心想着,嫁人当然要嫁自己喜欢的,其他都不重要。

2016年,早已过了一年之期,刘宇没能东山再起。他不再给张淑云打钱,这倒是不要紧,可刘宇也不再去佛山看望她了。

这一年,张淑云和万志新都很失意。张淑云和刘宇分了手,万志新则因为房东违约收回店面,把推拿店搬到老居民区,失去了两年间积累下来的熟客,生意一落千丈。

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盲人,在推拿师微信群里相识。

张淑云天生一副好嗓子,唱歌也动情,这让她在盲人朋友中大受欢迎。盲人的世界里,声音永远比容貌更重要。

她善于表现自己,时常把自己唱的歌分享到群里,群友们觉得她声音好听,主动搭讪,唯独万志新没有。万志新也为她的歌声着迷,但他不想和别人一样轻浮。张淑云感觉到,他和别人不一样。

剧照 | 《推拿》

张淑云知道,他四十岁,推拿经验丰富,还经常带徒弟,对他有了一些崇拜。两个人慢慢熟悉后,张淑云一有心事就向他倾诉,不知不觉就会聊几个小时。有时候她会觉得可惜,要是年龄没那么大,说不定我会喜欢上他呢。

旅程

2016年春节前夕,张淑云回湖南过年。家里没有信号,两个人突然失去了联系。万志新很牵挂,想听听她的声音。

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张淑云,暗暗告诫自己:我不能对人家有想法,免得耽误她。可等到张淑云连上网,给他发来新年祝福,终于联系上的两人又有了说不完的话。

2017年3月底,张淑云丢失了一枚戒指,找万志新哭诉,他不遗余力地安慰着她。聊到后来,两个人都放开了。

“我干妈说过,七十岁的男人和五十岁的女人挺适合的。”张淑云说。

“等你五十岁,我七十岁,我就来找你咯。”

张淑云没有害羞:“不需要那么久,缩短一半吧。二十五岁我还没结婚,我们就在一起。”

“为什么不是现在,不要等了!”万志新脱口而出。

“好。”

万志新难以置信,要知道,他们还未曾谋面。他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真疼,这是真实的,他和张淑云成了恋人。

他们开始了热恋,像坠入梦境一样甜蜜。两人相隔千里,但每晚会开启语音,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入睡,仿佛躺在对方身边一样。张淑云睡前会给万志新唱首情歌,万志新会给她讲个故事。直到次日醒来,他们才挂掉语音。

2017年4月14日,一位健全人朋友带万志新到佛山和张淑云见面,“牵着她的手,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凑近她,能看见她皮肤很白,她很漂亮”。他能看见美,虽然只有模糊的一丝。

“之前以为他长得很帅,特别想见他。见到人才发现他长得挺丑的,眼睛凹进去,颧骨尖尖的,鼻子上有颗痣,嘴唇也薄。”张淑云摸着他的脸开着玩笑,“我干爸说,他长得不帅,也不算很丑,很普通的一个人。反正配我,我是亏了。”

张淑云瞒着父母,和万志新到深圳旅行。这次旅行让张淑云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去深圳,第一次去海边。在万志新面前,她会撒娇,走路累了可以爬到他后背,想吃零食就嗲声嗲气地让他去买。

“没有哪个女人是看不到爱的,眼瞎的女人尤其看得到”,张淑云能看得到万志新的爱。在深圳,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万志新。

万志新想娶她,不断向她阐述着生活规划和创业想法,并承诺会给十万元钱彩礼。

张淑云相信他,“有时候他像个孩子,可他却是追求者中最稳重、最有事业心的一个”,张淑云取下戴了多年的玉佩,送他作定情信物。

旅行结束,万志新启程回家,两人分别后,干妈对张淑云说:“等你30岁,他已经50岁,他看起来会更老,两个人差别会很大。而且以后在性生活上,他是满足不了你的。”

万志新和张淑云的性生活一开始不太和谐,张淑云经常开玩笑说他“不行”。不过万志新说,经过一些调理,后来好多了。“这些问题我都知道,可我不怕。有些人眼下是很好,以后却不一定好;有些人看似不咋地,也许以后会超乎想象。”张淑云明白,安全感比情欲更重要。

张淑云知道父母会反对这段感情。她想以“跟着万师傅学技术”为由,先到南昌和他一起工作,以后再告知父母实情,迫使他们慢慢接受。她已经决定,要和万志新走一段漫长的旅程。

剧照 | 《推拿》

干爸得知后,把万志新的照片发给张淑云母亲,“淑云和这个男的在一起了,年纪大,长得丑,眼睛又看不到”,同时泄露了张淑云的计划。母亲打来电话,要张淑云和万志新断绝联系。她希望女儿可以嫁给一个健全人。张淑云曾经也这么想,现在她改变了这个想法。

“身边的朋友和健全人结婚,婚后感情都不好。男人有残疾不可怕,不顾家、没有事业心才可怕。只要志新哥哥待我好,能好好过日子,那就是真正的好。”

张淑云无法忍受干爸那样诋毁万志新,不愿继续为他工作。父母怕她偷偷溜走,把她接到身边看管。

不久,张淑云找了个机会离开,辗转来到惠州博罗县杨村镇的一家推拿店。在杨村镇,男同事阿三向张淑云表达了爱慕之情,这是促成万志新这趟南行的根本原因。

大火

9月29日,万志新来看望张淑云的第一晚,秋分过后的杨村镇依旧炎热。和万志新亲热后,张淑云早早睡去,万志新头有些疼,迟迟没有入睡。

到了凌晨三点,门外有人叫喊:“着火了,着火了!”万志新叫醒张淑云,两人以为是阿三抽烟引起了火灾,万志新翻身起来开门想去救人,火苗趁机蹿了进来,等他退回房内,门框和门板已经被引燃了。

火势凶猛,张淑云看不见火光,但赤裸的身体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甚至让她有些疼痛。她大哭起来。万志新把她挡在身后,她又哭着想要挤到万志新身前。

外面传来了叫喊声:“我要烧死你们,把你们全部烧死!”是阿三的声音,听得出他已喝得烂醉。

“你不是说他可以保护你吗?”他继续大喊着,“今天我就要烧死你们两个,看他怎么保护你。”

阿三把带火的杂物扔进房内,它们发出“砰砰”的爆炸声,火焰向二人蹿去。万志新摸出手机拨打119,但两人都没法说清楚自己的具体位置。张淑云打电话报警,却把110拨成了011。

推拿店老板一家三口闻讯赶到,楼下的门却被阿三锁住了,万志新想用床板隔开火焰冲出去,到楼下开门,几次尝试都失败了。他摸起一根棍子,本能地推开一切着火的东西。

忽然,万志新意识到那扇门并非唯一的出口,靠床的墙上有一扇小窗子,他曾感受到来自那里的光。他站到床上徒手打破玻璃,压低声音对张淑云说:“别哭,你托一下我,我从窗户出去到楼下开门。”

张淑云踩在玻璃碎片上,抱着万志新的臀部向上推。“也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力气,那么重的人一下子被我推了上去。”

万志新双手黏糊糊的,那是他的血。推拿师命根子一样的双手,被玻璃碎片拉开几道大口子,血淌得地板上到处都是。他钻出墙外,双手攀住窗沿滑了下来。

张淑云蹲在地上哭喊他的名字,万志新却不敢回应,他不是不想救她,“如果阿三知道我们扒窗逃跑,说不定会追出来,做出更加恐怖的事情。”

身上只穿着内裤的万志新,蹑手蹑脚地探寻出路。他在阳台摸到了一扇门,可以进入阿三的房间。从房间出来,他正面遭遇了站在楼道的阿三。趁其不备,万志新冲上前将他抱住。

阿三掐着万志新的脖子大声问:“你是谁,你是谁!”

“我是楼上的住户。”万志新怕说出真实身份会让他更激动。

“楼上的也要烧死!”

门口传来万志新和阿三打架、叫喊的声音,张淑云松了口气,至少万志新暂时安全着。

“咚”的一声巨响,张淑云不知道是谁把谁打倒,人声消失了,耳边只有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这声巨响,是万志新把阿三重重摔倒在地。他迅速摸着墙壁跑到一楼,终于从里面把大门打开。

作者图|万志新行动路线

老板和他的儿子冲上二楼,治服了阿三。万志新想进去救张淑云,可大量出血使他变得虚弱,四肢无力。

火被扑灭后,老板娘跑进房里,把满身是灰的张淑云拖出来,所幸她没有受伤。随后急救车赶到,浑身是血的万志新被送往医院。当时墙壁上的电线已被引燃,再晚几分钟,会引起更大的火灾。

老板娘带张淑云赶到医院时,万志新很虚弱,但状态稳定。张淑云边哭边给他擦拭火灰和血迹,之后喂他水和食物。

“12号(张淑云)没有跟错人,生死关头能护你周全的男人,值得一跟啊。”老板娘说。

创业

死里逃生的张淑云,经常梦见自己被大火吞没,万志新萌生了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想法。张淑云的父母就在佛山工作,距离杨村镇不到两百公里,可出事以后没有人去看望她,她告诉他们,自己要跟着万志新走。

“你别被骗了。”母亲说。

“如果没有他,我连命都没了,就算他要把我拐到南昌卖掉,我也没有怨言!”张淑云很坚决。

没等案件处理结束,张淑云就随万志新返回南昌。

10月,南昌天气转凉。万志新每天早起,等候着可能进门的客人,张淑云要多睡一会儿,她起床时,万志新会为她接水、挤牙膏、陪她洗漱,万志新的母亲杨青枝喜欢这个女孩,每次吃饭都先给她添好饭菜。

剧照 | 《推拿》

以前万志新的生活单调、没有色彩,现在张淑云带来了改变。她爱唱歌,不管什么时间、场合,兴致一来就得唱几句,歌声给冷清的小店增添了许多生气。

每天下午,张淑云让万志新倒来一杯热水,摸出零食,自己吃,也喂给他吃。他不太会嗑瓜子,张淑云就一颗颗掰好攒在手心,喂给他。有时不小心把零食塞到了他的鼻子里,两人笑个不停。

吃过晚饭,两人一起“听电视剧”。夜里十点,万志新熄掉门外的霓虹招牌,锁上大门,招呼张淑云洗脸,细心地给她擦脚,穿鞋。随后他把两铺推拿床拼在一起,铺上被子,推拿室就成了两个人简陋而温馨的卧室。

恋爱很甜蜜,可眼前这家店的规模与张淑云想象中的相差甚远,生意不景气,只够勉强维持生活。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她时常磕磕碰碰,她渐渐感到不安:守在这里,志新哥哥真能兑现承诺,有份稳定事业,拿出十万元彩礼吗?

“所谓的家,必须有稳定收入和属于自己的房子。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过份吧?”张淑云说。

“好好好,我会努力的。”万志新应和着。

“你可是说过给我十万元彩礼,办一个盛大的婚礼。要是让我守在这里,浪费青春,我可不干。”张淑云不依不饶。

“别着急嘛,事业会有的,房子会有的,彩礼和婚礼也会有的。”万志新安抚着张淑云。

“再者说,你年龄也不小了,我自然是想着赶紧有个过得去的生活,不然结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没说全靠你自己努力,但你得有行动。”

万志新沉默了。

“也不知道你这十多年是怎么混的,不说别的,连个儿子都没混出来,因为没人要嘛。”

“有你要就行了嘛。”万志新在一旁打哈哈。

张淑云把他拉过来,使劲掐了几把他的手臂,而后捏着他的脸说:“我也不想要,看你脸上那么多痣。”

说着,两人靠在一起大笑起来。

剧照 | 《推拿》

怨言

张淑云曾定下目标,要在二十五岁前开个像模像样的推拿店,拥有一套房子。她希望和万志新一同实现,借此向那些反对的人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万志新的弟弟万志文,知道张淑云“太聪明了”,随时会因为不满现在的生活而离开。只有开起一家有前景的推拿店,才可能留住她。于是他劝母亲拿出积蓄给哥哥创业。

三儿一女中,杨青枝最操心的是长子万志新,屡次创业她都有出资。那场水灾过去五年了,儿子在经济上似乎还未缓过劲来。她犹犹豫豫地拿出丈夫在工地干活攒下的七万元,万志新又走到了这条路上——为了结婚而创业。

南昌地段合适的门市月租动辄万元,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范围,另一方面,南昌是南派盲人推拿发源地,这里有百余家推拿店,市场饱和,新店难以起势。

之后,在江苏镇江做门窗生意的万志文提起,镇江房租低廉,推拿店不多。10月20日,杨青枝、万志新和张淑云一同前往镇江。万志新在镇江相中了一栋三层两百多平米的店面,月租只需要三千多元。但原先商户的租约要到12月才结束。万志新不想多打扰弟弟,决定回南昌等待。创业计划停滞下来,张淑云又开始做噩梦。

12月初,南昌持续多日的阴雨停了,天空渐渐放晴。这天万志文告知哥哥,店面已经谈妥,预付了一年的租金。几天后,三人再次抵达镇江时,万志文已经开始了装修。

正当一切向好发展的时候,万志新却突然变得很暴躁。

万志新的手机在火灾中被毁,张淑云给他买了新的。这手机卡得厉害,有天夜里,他再次因为手机咆哮起来。

“你倒是砸了它啊,别总是因为这个手机发脾气。”张淑云恼了。

“砸了就砸了,砸了就砸了!”万志新反复喊着,但没有行动。

“你不砸我帮你,拿过来!”张淑云委屈地抽泣着,“我说给你再买新的你不愿意,现在又发火。以前你脾气很好的,当老板了,脾气大了是吧?大不了我走嘛!”

万志新冷静下来。

万志文在中间调停:“别说这种话,都快大功告成了。你要是走掉,谁当老板娘啊?”

“谁爱当谁当,我才不稀罕呢。”张淑云说起了气话。

“为了你,我和家里都闹翻了,现在好不容易店快开起来了,你又老是发脾气。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可以走啊。”张淑云在卫生间里哭诉着,万志新在楼梯口焦虑地踱步。

“怎么会不喜欢你,开这个店都是为了你,他就是脾气来了收不住。”杨青枝一边安慰一边准备热水给她洗漱。

万志新的暴躁,源自创业压力,但他从没向张淑云说起过。“她背井离乡跟着我,已经承受了很多,不想给她带来更多的压力。”

历时大半个月,店内装修完整,门前安上了霓虹招牌,每到夜幕降临,招牌上的几个大字会发出耀眼的黄色光芒。有人推门进来,电铃就会响起:“欢迎光临。”

2017年的最后一天,推拿店开始试营业。一个月下来,受几场大雪的影响,只上了四十几个钟,入账两千多元。万志新认为这很正常,推拿店在冬天开业本就是大忌,他相信来年会有好转,可这时张淑云又沮丧了起来,不时抱怨道:“以前我自己赚钱想买什么买什么,跟了你之后衣服都得挑便宜的。”

她表露出如果生意不好,自己会离开的想法。矛盾的是,她又提出想尽快完婚,时常将彩礼的事情挂在嘴边。眼下,万家拿不出十万元钱,她就把彩礼降到六万。万家人决定,先让她做推拿店的法人代表。

剧照 | 《推拿》

杨青枝告诉她,会想办法凑足这六万元。于是张淑云跟父母提出,除夕前回家商议婚事。母亲先是答应下来,几天后却反悔了。张淑云进退两难,她想回趟家,但很担心被困在家里。

迫近年关,张淑云还是决定回去谈谈,先前父母的态度并不是很强硬,应该会有转机。一行人从镇江回到南昌,计划休息两天再去湖南。万家的老房子有些年头了,门前道路坑坑洼洼,卫生条件不好,用的是旱厕。张淑云解手不方便,她要起夜时万志新把尿桶拎到房内,待她完事再拎出去。

这几天张淑云很烦躁,不断叹着气,有些嫌弃万家的老房子。杨青枝想着从湖南回来去买一铺新床,让万志新和张淑云到万志文新建的房子里住。那里还未完工,但可以加紧装修出一个卧室和卫生间。

出发前两天夜里,杨青枝的女婿老杨探过张家父母的口风:“我们这次去要带点什么吗?”

“家里养了猪就带点猪肉,没有的话就带钱吧。”张父开口要二十万彩礼,给女儿存定期。万家人陷入了焦虑,但行程已经定下,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提亲

2018年2月,经过八个多小时翻山越岭,万家一行人抵达了张家。出发前,张淑云没带任何衣物,想到时以此为由跟万志新回南昌过年。

张家的房子三年前买下的,装修简单,家具有些老旧,但很有苗族韵味。数年前,几口人挤在老家苗寨的旧木房子里,张家父母以种地采药为业,艰难维持生计。后来他们去广东做包装工,生活才有了好转。父母为这套县城的房子费尽心力,张淑云也出了几万元钱。对于他们,房子似乎是安全感的代名词。

见到张淑云的弟弟,万志新上前递烟,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效的交际方式。张淑云笑着说:“他才十四岁,抽什么烟?”随后万志新掏出800元钱红包,被张淑云的弟弟妹妹婉拒。万志新称张母为“阿姨”,张母没应,说:“我只比你大两岁,叫阿姨我应不出来。”

晚饭后,两家人围坐在一起谈话。张父没有提及彩礼,只是担心万志新无法照顾女儿。

张淑云对父亲说:“一般我们也不需要照顾,而且不管在镇江还是南昌,万志新都有家人。”

“你想不到那么远,当下的20年是好过,但20年后肯定难过。”张父看着女儿说,“你俩都看不见,生出来孩子的健康也是问题。”

第二天早晨,张家宗亲要和万家人谈话。这天泸溪县的温度很低,天空阴沉沉的,随时要下雨。上午十点,宗亲陆续进门。

杨青枝很忐忑,以至于这天午饭时忘了给张淑云夹菜,这个细节被张家人记在心里,当做不关心张淑云的表现。饭桌前,老杨试探道:“各位长辈,你们最后给淑云一些什么建议呢?”

大伯放下碗筷,先开了口:“你们必须在这边买套房子,结了婚淑云才能到你家去。听到这句话,万志新开始慌了。

“在这里买套房子,也就二十多万。”张淑云对万志新耳语。

“现在我真做不到。”万志新无奈地说。

“那我也没办法。”张淑云低下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

“你要杀了我啊?”万志新搓着手,小声质问她。

“我觉得要是你有诚意,会想办法解决。”张淑云拨弄着头发说,“叔叔伯伯都是这个意见,他们说了狠话,我不可能因为你得罪所有人。否则我家再有事情要麻烦他们怎么办?而且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也是我渴望的啊。”

万志新着急了,大声说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感情有多深!当一个人深爱另一个人,肯定会为她赴汤蹈火,可现在我需要缓冲,筹钱。”万志新语速很快,生怕被打断。

剧照 | 《推拿》

“他们是盲人,所以我们更要尊重他们的意愿。”老杨对张家亲戚们说。

“话可不是这样说,正因为他们是盲人,所以我们才要为淑云考虑,你也知道他们生活不方便。”张淑云的堂嫂说。

张家宗亲们表示,婚前张淑云不可能到万家去,推拿店也和她没有关系了。听说要和张淑云分开,万志新按耐不住内心激动情绪,几次要站起来,大喊道:“你们好残忍!我们是共同生活过来的!你们对我们的爱情好残忍!”

“她有什么权利和你在一起?”张家堂叔把双手摊开在眼前的桌上,大声问道。

客厅顿时变得吵闹起来,两家人争辩着。

“和万志新在一起,是她个人意愿啊。”老杨说。

“什么意愿?法律规定了?怎么残忍?你们已经结婚,我们逼你们离婚?”张家堂叔提高音量,嗓子有些沙哑。

“我是从火里把她救出来的,现在这个手还没好!所以我才说你们残忍。如果现在淑云说不爱我,那我,那我也认了。”万志新全身颤抖着,情绪过于激动,说话时舌头打结。

“你不要拿自己的弱势群体身份作为优势!”张家堂哥高声对万志新说道。

“我没有。”万志新的气势被压下来。

“生活很漫长,不是三两天的事情。一年后买下房子你们就能结婚,如果你真的爱淑云,就不在乎等一年。”堂哥的语气变得平缓了一些。

“如果我不爱她,干嘛从火里把她救出来?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万志新情绪又激动起来

“我们都只是参与者,他们才是主角,淑云你也说说自己的想法啊。”老杨想争取张淑云站到万家这一方。

“现在的话,张淑云没有权利说,她是一个瞎子,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张家堂叔急眼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会伤害到她的自尊心的!”万志新气得直发抖,猛地站起身来。

“你这是在干涉她的思想。”老杨很生气,点了支烟走到一旁。

“如果你和别人谈恋爱,父母不同意,他们会不干涉吗?”张家堂叔说。

老杨掐了烟,对张家人说:“我们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会激化矛盾。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十几分钟后,万志新站起身,说:“淑云,那我先走了,我先走了哈。”

万志新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张家。张淑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她很懊悔,原本不该回家的。她不理解为什么与万志新同房几个月却没有怀孕,也许怀了孕家人便不会如此为难万志新。

原点

万家人离开后,张淑云开始哭闹、绝食。一边恳求父母不要再为难万志新,一边打电话劝说万志新:“你家不是还有几万吗?再去借几万给首付,我们就可以结婚了,以后我会和你一起努力工作还债的。”

“我不想离开你,我真的习惯有你在身边了,求求你解决一下好不好。”张淑云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分明就是在故意刁难,你却跟着他们一起逼我。他们还看我不起,我好歹也是南昌残联的残疾人代表!”万志新气愤地说。他有很多顾虑,如果答应买房他们提出房产证只能写张淑云的名字怎么办,她曾说过推拿店的生意不好,她可能离开,到时人财两空,又该怎么办。

双方都没有让步,在互相拉扯中度过了春节。节后,张父对女儿说,只是要断绝父女关系,她就可以离开。张淑云考虑再三,决定让万志新去接她。“以后过得不好我不会回来,要是过得好,我就回来看望你们。”她对父亲说。真要走时,却又被父亲拦下。正月初三,母亲喝了些白酒后,用头使劲撞击地面,央求女儿别再绝食,她有胃溃疡,喝酒无异于自杀。张淑云心里害怕,收敛了些。

后来,张淑云向万志新提出第二种方案:正月初十前给父母十万元彩礼,并给宗亲一户一千元,共计约十二万元钱。万志新想把推拿店盘出去凑钱,她不同意。万志新想与张家父母再沟通一番,几天后张父才接了电话,他重申买房是唯一条件。张家的意见并没有统一。

张淑云亲热地叫着万志新“老公”,催促他正月初十之前作出决定。万志新糊涂了:“想要钱的究竟是淑云的家人,还是她自己?”

剧照 | 《推拿》

万志新的不信任,让张淑云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用力了。她要重新做一个等待者,不再哭闹,元宵节后回干妈的店里工作。

“我还年轻,又不是嫁不出去,那么多人追我,完全可以挑个更好的。”谁也不清楚这是她的真实想法,还是为了让万志新更有危机感。

这时的万志新已经接受现实,暂时把这份感情放下,打算独自去经营推拿店。“不管以后能不能和她结婚,这家店都要经营好。”

正月初八,张淑云的父母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他年龄比张淑云大十岁,有语言障碍,听得见却无法回话,以修车为业。父母想促成女儿和这个男人的婚事,张淑云不愿意,但是她换了一种平和的抵抗方式:相亲那天没有洗漱,把长发弄乱,穿一身邋遢的睡衣。她成功吓跑了对方。

万志新在南昌的家里得知此事后很开心,他说:“就算她没法和我结婚,我也不希望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天夜里,南昌刮着风,下起了大雨,像极了他们在镇江创业时的一个夜晚。那天,下着雨的镇江很冷,在推拿店的一楼客厅,万志新抱起张淑云转圈圈,就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那样。

不同的是,这一夜,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原点。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已化名)

*冷欢丽、谢忠翔、李梦阳、康国卿、周成、魏芙蓉对本文亦有贡献 


-END-

作者 | 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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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5 10: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禅与汽车维修艺术 

 2018-03-23 陈楚汉 真实故事计划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8 篇入围稿件-


去年夏天,我做了两个决定:搬离北京,去修车。 

我一直喜欢干体力活,它们让我心安、踏实,晚上睡得香。我之前的工作一直涉及“争论”,记者、编剧或是自由撰稿人,你做得好坏取决于别人的评价。怎么看待、如何评价、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网上充斥着这些诱惑。还有中产焦虑、舆论狂欢、inner peace,我见不到新鲜、真实的感情和词汇。

去修车前,有一部剧很火,叫《东京女子图鉴》,我写过评价:现在网上的人,都是一具具“三观行走机器”,浑身上下除了“三观”,狗屁没有。我的朋友杜修琪有个绝佳的比喻:驱动。这些人要硬件(身体素质、刚正面的胆量、动手干活的能力)没硬件,要软件(审美、才华、情绪感知)没软件,就他妈剩下驱动(三观)。“生活如此具象,而我却活在抽象里。”他说。

做决定前一周,我遇到一个篮球球友,他之前给杜蕾斯做营销,刚辞职。我问,你准备去干啥?他说,我刚去了一趟山西,去找拉面师傅。我说,拉面?他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拉面,然后我小学附近有一家兰州拉面馆,每次去吃吧,我就看着拉面师傅在那儿抻面,抻得差不多了,“砰”的一下!把面团砸到砧板上。 

这“砰”的一声,就一直撞击震荡着他的灵魂,勾引他这么多年惦记。快辞职时,他到处打听哪里能学这种“砰”的拉面,周围人都只知道新东方,他不服,觉得要正儿八经拜师、学艺,听说山西有老师傅能教这个,于是跑山西去了。他说:找工作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一定要拿两个月的时间把拉面学了。忍不了了。

我喜欢汽车,每次采访,我都尽量在当地多呆着,租一辆车到处跑。修车于我是一项实用技能,出发前,我和杜修琪甚至想过:等我学会了修车,我们就在农村买一辆二手车,然后直播拆车——把一辆汽车变成地面上3万个零件。

抱着这些疯狂的想法,7月,我找到了一家4S店,开始了一个多月学徒生涯。

在车间,每天8点20上班,晚上6点下班。开工前先拖地,做早操。行政经理领操,每天,他都会边伸展边强调:节奏啊节奏,大家要跟着我的节奏来。 

做完操,售后总监训话,他说话喜欢重复。我第一天来上班,他跟我说了三遍“社会上对4S店歧视很重”——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4S店在社会上是这么个形象。这天早操过后的早会,他对我们训话:“这个月客户投诉直线飙升,啊,直线飙升。主要就是针对我们的机修班,啊机修班,机修班。”

每天上班10个小时里,有8个小时在换机油和减震,也就是所谓的保养。第一天,中午店里送来一台S3,又是保养。前减震拆完,很顺利。拆后减震时,我问副组长峰哥,要么这一个我来吧。我没好意思说我也看了好久了。

说是峰哥,其实他96年的,比我还小3岁。我们车间的维修工平均97、98年,我跟峰哥说想学修车,峰哥说:你年纪大了。我上次得到“你年纪大了”这种回答,还是16岁高中想辍学打职业电竞的时候。

峰哥看我一眼,说:“想多了!吴磊!”

他叫我吴磊,原因是我第一天来的时候,被分到他的组。他问我:“你叫什么?”

“陈楚汉。”

“你长得像吴磊。”

“吴磊?那个明星?”我听说过这个人名,内心窃喜。 

峰哥说:“不是,刚走了一个学徒,跟你长得真像。”

哦哦,我叫陈楚汉。我马上掩饰自己失望的情绪。

峰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再之后,每次峰哥叫我帮学徒说:吴磊你过来,吴磊你把灯打着,吴磊你把灯还回去。

这时,峰哥提着扳手走到后轮去了,我乖乖拿起灯,给峰哥打上。

峰哥先用扳手拧,边拧边开骂:捅你个妈啊,这么紧,妈了个逼的。

车间里每个人都骂人。一般来说,谁拿扳手谁开腔,边修边骂,要是没修好,就放下扳手,停下嘴,给下一个人。下一个人上一秒可能还嘻嘻哈哈,接过扳手就是满脸怒容,骂骂咧咧。后来我呆久了,一拿扳手也开始了:我捅你妈啊…… 

他胳膊上青筋暴起,螺丝纹丝不动。轮胎下面空间很小,我想帮忙也帮不上,只能尽量蹲得低一点打灯。 

努力无果,峰哥休息了一下,看了一圈,没找到闲着的人,指望我肯定不现实,只能继续骂:“我日你妈啊,这么紧。” 

他仔细看了一圈车胎。减震器主要由弹簧和防尘罩组成,保证车在崎岖山地等路况上尽量平稳。由于年久失修,这辆车的螺丝连接处已经生黄锈了,又都是泥土灰尘,非常难拆。 

峰哥怒了,转身就去拿十字扳手了。趁着他不在,我试着拧了一下,我一上手就知道我的脑浆糊了。我使出全身力气,连他妈的管子上的灰都没动一下。 

峰哥拎着十字扳手走回来,骂声不绝。他装上十字扳手,把整个身体压在扳手上,憋红了脸,他的身体上下压动,车都晃动了,螺丝一点没松。 

这次峰哥没骂了,他叉腰站着,目视仓库,小口喘气,说:

“太紧了。”

我也站起来,随声附和:“真他妈紧。”

作者图 | 躺在这张臭到发酸的毯子上拧螺丝

这时组长小凯走过来了。 

如果把维修车间比作三国,那我们维修部机修班一组组长小凯,绝对是赵子龙式的人物。话少,枪多,不爱笑,就是有点矮。小凯在车间干了好多年,一年要做几千次保养,也清楚4S店保养收费有多大水分。但他自己的车从不自己做保养,都拿到4S店去做,我问为什么,他说:做腻了。

就连骂人,组长都讲究一个快准狠,二组学徒小志装不好底盘,说这底盘有问题。组长说:“鸡巴不准不要怪逼歪。” 

我来车间第一天,经理把我划归他带,但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我来的时候正好写半年总结,大家都在绞尽脑汁凑字数,有的来问我“受宠若惊”和“感恩戴德”的区别,有的问“宗旨的宗怎么写”,组长小凯尽管就坐我旁边,但他遇到不会写的字就自己拿出手机查,从来不问人。直到快下班了,他才问我:你是银行的?我没反应过来,点了点头。等他走了,我想起了我带了个笔记本,放在书包上,是我爸的,上面写着中国XX银行。 

组长先转了一圈,看看,没去和螺丝较劲。他先把轮胎握住,转了转,又伸手够到驾驶室里的方向盘,往左打死,这样整个减震器的内部构造就暴露在我们眼前了。他找到两根固定减震用的螺丝钉,左手握住扳手,用开口固定螺丝一侧,右手拿起气动扳手,打上去,两根螺丝钉松动,整根管子都软趴趴耷下来。完事,他点了点头,走了。

我在原地惊讶又仰慕,峰哥已经再次拿起扳手,扳动剩下的螺丝了,边扳边骂:我捅你个妈啊……

车间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峰哥修车时喜欢骂人,不修车时就和女朋友聊天;小凯喜欢蹲在车间门口“严禁烟火”的标语底下抽烟;三组学徒杰哥喜欢比较各个电商网站,哪一家的苹果手机最便宜,后来他终于买了一台,第二天就不上班了;张师傅喜欢吃特别辣的跳跳鱼;车间年龄最小的学徒小志呢,就喜欢吹牛。

首先是认车标。16岁的小志热衷于辨识各种豪车车标,但是车间每天接的不是国产车就是一些“烂逼车子”,他就看四轮定位仪上的豪车图标过过瘾。有次他让成思认迈巴赫的车标,成思没认出来,小志笑他。峰哥马上说,成思开了三年吊车,“你算什么逼啊?吊车不比你狠?” 

周五,有辆英菲尼迪在店门口的马路上出故障了,就近拉过来修,所有人都围过去看。这是一辆银色的SUV,流线的车身,崭新的车漆,不生锈的轮胎——要知道,我们哪怕是新车都有生锈的。小志也来了,但他转了一圈,有点不屑地说:这车才50万,不算特别好的。

小志吹过的最大的牛是说自己屋里的猪,一年要吃30万的饲料。

车间三个组,我们一组和二组玩得最来,三组组长年纪30多,指标重,压力大,总是在接车、修车。其实,修车这事一个人动手就够了。每个组分工都很明确,一组我打灯、轮胎换气、测气压、拆减震、换机油,其他所有的、真正需要力气的都是峰哥做,我们俩都做不来的技术活就让组长来。

作者图 | 拆两颗螺丝手脏成这样

二组成思出力气,学徒小志就和客户聊天。按理说,客户是不准来车间和我们直接沟通的,他们的要求都得通过客户代表告诉我们,以免私下修车。车间和客户休息室之间只隔着一片透明的玻璃,客户坐在休息室,连连WiFi,玩玩手机,喝点饮料,我们怎么修他们也都看得到。

但多数客户还是不信任我们。他们会站在旁边看我们怎么修,有的甚至站在旁边打农药。其实,我们的零件都要报备,偷工减料我们自己什么也赚不到,连换下来的废品都摆在外面的回收架上。最多最多,就是换机油时,一瓶机油倒不完,剩下的组长会自己攒着,大概一个月能攒一瓶,大概值200块。

无论如何,和客户扯淡成了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成思有技术、有力气,但不会和客户聊天。和我们聊天飙脏话一套一套的,和客户说话就结巴。小志技术不行,又懒,所以除了换机油(有次还喷了我一身),其余时间,成思都让他和客户聊天,自己好专心修车。 

有次来了个汽配城的老板,这种干过修车行的客户一般都非常难缠,会挑各种毛病。但小志那天发挥极佳,让客户聊起了自己的发家史,嘴就没停过。小志先和他聊到豪车,客户说自己有两辆奔驰,但平时就开国产车。“那些小车,有个鸡巴用啊?给你挣钱的不就这个车吗?”客户说。

从豪车聊到拉货的三辆五菱,“五菱宏光不行。五菱之光好,能拉接近3吨货。五菱荣光也不行,光鸡巴毛病。”又聊到拉货时怎么躲交警,“赶在11点出发,2点之前回来,你别赶到9点半到11点,他正上班没事干。你赶到下雨,早上7点去,9点半回来。”

他有三个驾驶证,全是假的,超载被捉住就交一个,不要了。有次因为光膀子拉货、没系安全带被查了。“好好靠边靠边,我就往后倒倒,我看着后面一个大货车我就加着油门往后倒,我滴娘也!停停停停停!他怕出交通事故,其实我看到大货车了,吓他一下。”他说,“罚款,罚呗,我说钥匙给你,多了这车就是你的了,我你妈,我走回去。他说那最低罚吧,我说你看着搞吧。我真不要了,这车卖不到2000块钱,就牌子值钱。他说罚一百块钱吧。罚一百块钱罚什么,别罚了。最后罚多少钱你猜猜。十块钱!也得到银行交去!我说别罚了哥们以后我给你买两个冰棍不就行了吗?他说不行,探头照着呢。好好罚罚罚十块钱。也没扣分。”

客户和小志聊了一下午,很开心,关键是小志也很开心,还秀了一把英语:good morning, good evening, good afterning. 趁着成思忙时,他走过去打个招呼:Can I fuck your mother? 说完自己还翻译一遍:“我可以问候你的母亲吗?”

小志读技师学校,处于半辍学状态,他说他不想读了。他身边好多同学都跑了,学校是封闭式管理,快递都不让送。“快递员怎么办,拿个梯子爬围墙上去,还上了新闻。”开学时,学生交给学校3000块钱押金,跑的时候押金和行李都不要了。等到学期末,老师很荣幸地宣布:“去年,我们学校跑了800个,今年,我们学校才跑了200个!”

他说,在技校,用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给辅导员塞钱了,“打架,没事,罚钱;爸妈来问,没事,你儿子表现蛮好”。他很后悔暑假来了车间,他有同学去开吊车,一个月赚了一万多,而且周围都是荒山,想花钱都没地方花。

我一直以为自己17岁,直到我遇到17岁的他们。空空如也的钱包里藏着一张一美元纸币,讨论长城到底值不值得去,上高中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嘴上说着不打王者荣耀,看不起,觉得是小学生玩的,其实一个个都上钻石了。 

这天晚上聚餐,桌上随处可闻“你是不是男人?”“酒都不喝能干什么?”“酒喝得少说明感情不深”这种话。小志也反复劝我喝,我被劝一次就抿一小口,酒过半巡我一杯啤酒都没喝完。小志看到了,不满意,说:“兄弟,看得起我,一定要把这杯干了,喝完。”他才16岁,上菜前还给我递烟,递完又偷偷告诉我,他其实不会抽,都是吸到嘴巴里就吐出来了,问我怎么抽的。他举起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把酒倒进碗里。

杰哥是三组学徒,三组其他人都忙得很,除了吃西瓜,酷暑天他们都忙得进不了休息室。只有杰哥,无心学车,天天跟我们混。每次他从三组溜达过来,峰哥就喊一句:“狗屎杰。”据说他戴了一块十几万的手表,但我没见过。他说自己有个北京的亲戚,在二环有套大房子,以后要去投奔他。

虽然说喊杰哥、峰哥,但其实他们都比我小好几岁,杰哥是00年的,比我小7岁。来车间第二天,我就把手弄伤了。下午,和杰哥拧减震器时,一时分心,我擦到了手掌,顿时手心淤血。很疼,我没说话,在等杰哥装的时候自己看看。杰哥发觉了,问我:“是不是搞伤了?”我说:“没事没事。”其实还是疼,忍不住看两眼,又想去洗手,怕灰尘进去了。 

等装好减震,杰哥跟我说:“你要注意点,这个烂逼地方,受伤了没人管的。你只能自己注意。”他说起自己受伤的经历。

“为什么不戴手套呢?我看规定说要戴的。”

“戴手套嫌你做事不行啊,所以就都不戴手套。经理(技术总监)和副经理也从来不戴,那你还能说什么呢?”他说。

我做学徒的时候正是7月酷暑,车间里更是加倍闷热,二楼钣喷车间,不通风,铁皮顶棚,说有60度。休息时,我们坐在油漆桶上,让工业电风扇对着我们吹。新闻上说每个人都有高温补贴,一天200块钱。组长说:为了2天400块钱丢了工作,不值得。

作者图 | 钣喷车间

早上训话时,经理说:“大家有中暑症状就要来我的房间拿药吃,藿香正气水啊,大家不要觉得药苦,良药苦口利于病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忠言逆耳利于行。没有药是甜的,嗯,没有药是甜的。除了小孩子1岁之前吃的那种。” 

还有一次,给车排气,一条长长的管子从车间顶部拉过来,连到车上。我第一次看这个,站在旁边,还没反应过来,杰哥就拉着我就往休息室跑,边跑边说:这个气味有毒的。

每天午饭前,杰哥都会去客户茶水间的小卖部买海带,然后悄悄地放碗里吃。有次被峰哥发觉了,他指着我说:你信不信我要他把你写到书里去?就写阴险狡诈之徒。我说我之前在银行工作,业余时间写网络小说。 

车间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车哲学。比如,组长修理国产电路的办法,就是拆了装;喷漆师傅说,可以用电脑(故障诊断仪)玩王者荣耀;比如技术总监教我,修理著名的大众速腾的拉缸故障:把故障灯灭了。 

杰哥做了一年多,虽然技术不怎么样,但也有自己一套独特的修车哲学。他教我给轮胎打气,轮胎气压一般是1.8或者2.2。多了就放,少了就打。我每次都想完美地打到2.20,但电动打气筒可能按一下就多了,放一下又少了。

杰哥非常随性,比如2.2的胎压,只要显示数字在2.20-2.29之间,他就不打了。我们一起给轮胎打气,我打前右轮时,他已经把两个后轮打完了,走过来,看见我在那儿微调,马上制止我:“不用搞了,差不多就行。”

我去打第二个,还没开始微调,刚到2.26,杰哥一把把我的打气筒夺过。从此,只要我跟着他轮胎打气,他就不许我准确地调到2.20。

心细的杰哥还会把自己对客户心理的研究教育给我:装轮胎时,虽然他既不按对角装,也不先松后紧,但每次拧紧轮胎螺丝时,他都会假装很用力,“手都在抖”。 

在车间,杰哥独一无二的修车智慧解决过一次大问题。有次,一个戴着眼镜的车主来修车,说右前车窗升降时感觉有震动,走索赔。我们最怕这种车主:车出的不是安全问题,属于可修可不修的;走索赔的意思是费用厂商付,苦力我们出,谁都不赚钱。 

但车还是得修,单子开出来,组长拆右车门内侧。把车窗升降器拆掉,换上新的。打开内车门的塑料盖时,一直在旁边的车主说:“这胶等下能不能给我还原啊?”问了两遍没人回。一会儿组长说:嗯。

这是大家不喜欢修非安全故障索赔车的第三个原因:车主非常谨小慎微,维修区旁边就是休息区,有透明玻璃可以看维修全程,还有空调可吹,电视可看。但多数车主大概怕我们搞鬼(偷梁换柱什么的真的一次没有),多数都会和我们一起,呆在维修区的热风里,全程监视我们。 

换完再试,右前窗的升降还是和右后窗不一致,同时按按钮,降的时候还没区别,升就慢了。其实也就慢了半拍,但因为是同时升降,所以很明显。 

眼镜客户不满意了,说:“我这车之前都没拆过。”意思是我们把车窗的“原包装”都破坏了,——这是不喜欢修这种车的第四个原因。车主一般什么都不懂,也不是真心觉得有问题,就是想着既然走索赔,可以换一个新的,不修白不修。但事实上,每修一次,都是螺丝、钉子的拧松、拧紧,4S店的装配水平很差,肯定不如原装的装配严实。这还是看不见的部分,一旦车主看到自己送来检修的车子不是“完好如新”,怕是又多口角。 

还没修好车窗,峰哥背过身,翻了一个白眼,走了。组长不说话,拿起风炮,接上打气筒,对着车窗的内侧运行轨道冲刷。他以为把灰尘都吹掉,能让升降器运转得平滑些。 

作者图 | 风炮,按下后有一种操纵机枪的刺激感

结果还是不行。修车多数时候就是这样,你只能追求一个次优解。组长还是不放弃,他拿着气筒一条条缝喷。 

这时杰哥来了,他上午请假没来,杰哥让组长先到一边休息,于是我们都回到维修工休息室了。过一会,杰哥过来说:修好了,车开走了,车主很满意。 

我们震惊了,问杰哥怎么搞的,连组长都没修好。杰哥说:我把右后窗也搞慢了。 

每天白天,我和工友们一起修车,晚上回家,我就把见到的、听到的和学到的全部整理下成文字,最后整理出40多份文档、十几万字。比如,在车间第二天,我在“学到了什么”这一栏记录的是: 

  • 使用气动扳手,更换气枪、气压计、扳手;

  • 观看更换减震器(保留弹簧);

  • 看灯(还需再次实践);

  • 观看轮胎拆胎机和四轮定位(复杂);

  • 整理、丢弃废物到旧物展示架;

  • 观看更换刹车片,拆装刹车盘;

  • 独立读、测轮胎气压。 

就在这天,我喜欢的美国记者盖·特立斯来了中国。在朋友圈,我看到很多前记者都在分享他的讲座。特立斯说:你必须将同一个问题问十遍,并获得十个答案。说得很棒,但我知道,等他走了,也不会有更多的人提笔。现在每写出一篇稿子,聊稿子的人数会是写稿子的一百倍。这天下午,我在备忘录里写道:Everybody is talking about something that nobody has ever done.(每个人都在谈论没有人会去做的事)。 

严格来说,我仍然没有学会修车,我只学会了做保养:测胎压,换机油,拆减震等等。但这已经是普通修车厂80%的工作内容。

一个多月后,暑假结束了,小志、杰哥回到技校,峰哥、张师傅去了省城找待遇更好的工作。机修一二组合并,只剩下熟练工的车间开始变得沉默。这时,我朋友的剧组勘景恰好缺一名司机,于是,我跑去甘肃开了一个多月的车。我们在大雾中穿越甘宁省界,在夜雨中的白银郊区飞驰,最多的一天开了15个小时,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景。 

然后,我回南方农村新租的屋中,写下了这些,我修过的车,我走过的路,以及我可爱的工友们。 

桌前,我想起了在车间的一天午休。那个中午闷热得如同车间里所有闷热的中午。大家在休息室午睡,我想问峰哥下午几点上班。但我发现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提问:几点开始上班?太白领了。几点干活?听起来像黑社会。几点劳动?太正统了。最后时间到了,峰哥说:走,搞事了。

“砰!”我想,我听到了那声巨响。

-END-

作者 | 陈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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