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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徐平:若无年少轻狂事,何来韵味无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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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4 10: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徐平:若无年少轻狂事,何来韵味无穷书 

 2018-03-23 徐平 大家


每年秋天是最忙碌的季节,我收到大学同学刘利华寄来的书,厚厚的五大本,一百多万字,这是他三十多年的心血。


这部庞大的小说,说的是成吉思汗的故事,却起了个《长生天》的书名,封面是蓝绿相交的蒙古草原上成吉思汗作祈祷状,带着历史的厚重。环顾家里堆满每个角落的书,特别是一大摞放在桌子上的“必读书”,已经积满灰尘。我想,这套巨著恐怕很难有时间读下去。


我是留级到刘利华班上的,前后也就同学了一年。那时我正忙着考研究生,也带着高年级的优越感,除了悄悄关注一下班上漂亮女生,实在与全班同学交往不多。真正熟悉起来,是在大学毕业实习的时候,我们去了内蒙古自治区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正好和利华都分在腾克乡,共同睡在大通炕上。那一晚就像烙烧饼,炕热得让人睡不着。



对于一个来自南方的山里人,在火车上第一次看到东北大平原的广阔无垠,特别是红彤彤的落日,大大的、圆圆的,带着辉煌落到地平线下,看得我如痴如醉,感动得泪流满面。位于大兴安岭深处的腾克乡,高处是漫山遍野的原始森林,低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田野,闪光的是被称作“水泡子”的湖泊,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以木柴堆砌院墙,围出大大的菜园,炊烟袅袅,一片生机活力。阳光下腾克乡那种透亮的美,让人终身难忘。


放下行李就吃晚饭,乡政府热情地招待我们这些“天之骄子”,专门提前派出猎人打来狍子肉,捧着满大碗的白酒,人们醉眼朦胧地跳起了舞蹈。八十年代初的录取率据说只有5%,“大学生”那是光荣的称号。我们几人吃饱饭,就丢下酒客们开始闲逛,急于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


村子里家家养狗,有大有小,对我们这些有身份的人也充满敬畏,大多象征性地吠叫几声。刘利华和我顺手就从柴火堆里抽出最长的木棒,开始是防卫,后来就是挑衅,村子的狗们被激怒了,围着我们狂吠狂咬,标准的“逗狗咬人”。我俩一前一后,用木棍扫荡着前进,不让疯狂的狗们靠近,中间是几位吓坏了的女生。她们的惊慌失措,更显爷们的英雄豪情,让我们越战越勇,节节败退,最后退到村边的山冈上,天黑后才绕路回到乡政府大院。


我发现,刘利华就是一好事之徒,喜欢在异性面前装英勇,我们俩都有惹事生非的爱好,算是找到了共同的志趣。


村子旁边的“水泡子”成了大家的好去处。湖泊不大,水天一色镶嵌在碧绿的原野上。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拿一根细木杆拴着长长的渔线,用蚯蚓作饵,先向后将渔线抡起来,再尽可能向湖泊深处抛去。看似简单的动作,却包含很高的技术含量,我在抛第三次的时候,回旋的渔勾居然准确地勾在我的眼皮上,女同学七手八脚帮忙取下来,今天想起来还后怕,差点就成了一只眼。


水泡子的鱼多得一抛竿就是一条,但大鱼不多。在湖边挖了一个小水库,钓上的鱼就放养在里边,女同学里的伪善者,念叨着可怜又放生了不少。各找各的乐趣,大家欢快地在湖边尽情玩耍。



刘利华跳上湖边的一条小船,站上去诗情大发,高声吟诵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诗篇,一边摇晃着小船。不知不觉之中,船被摇进了湖里,他立即失去诗人的豪情,大声呼喊起救命,但越挣扎,船就越向湖泊深处漂去。


我是这群人中唯一的南方人,大家当然觉得应是游泳高手,其实我刚在学校旁边的京密引水渠里,初步学会狗刨式游泳,水平仅是不沉底而已。大家都在看着我,眼睛里已有见死不救的愤怒。我只能强装镇定,嘴里说着不要紧,算计着如何扮演英雄,心里确实没有把握。一抬头看到湖泊深处的打渔船,立即有了主意,一阵高声呼叫,渔船很快就带回了刘利华和那条破船。女同学感慨说,南方人就是聪明。其实是刘利华和我的运气不错,人生中有太多的偶然。


村里的日子漫长而宁静,我们每天到处乱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小心地探寻着她的秘密。这里曾经有一大批来自北京的知青,其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返城了,留下的大多在乡政府、乡小学、乡医院等单位就职,他们当年是知青群中的优秀者,因为优秀才被留任。大多也在当地成家,拖家带口让他们难回北京,多少有些失落,见到我们这些“北京老乡”,很是亲切。


我们也就经常去聊天,顺便吃杯酸奶,喝场小酒。返京的时候,也帮他们带东西给亲人,记得我到大栅栏胡同里送东西的时候,看到脏乱差的拥挤大杂院,对比他们在腾克乡的大瓦房大院子,还有菜地和奶牛,很有感触。当今天人们热议“雪乡”旅游时,更让我怀念透明的腾克乡。人生得失,就看你如何算账。


我们来这里是作社会调查的,但确实不知道该调查什么。煞有介事地买了几包过滤嘴香烟,那时可是稀罕的奢侈品,请来村里的老人们召开座谈会。老人们抽着香烟,几口就是一支,就是不说话。班长字正腔圆地第三次提醒:老人家,说说吧。老人们有些生气地问:你让我们说什么?是啊,说什么?我们都不知道要调查什么,又如何让他们说什么,典型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这既是我抽烟历史的开端,也是做社会调查的起点,一晃三十四年了,这件事也成为我给研究生们讲社会调查研究方法课时的必谈案例。


我们的社会调查实践就这样稀里糊糊地进行着,我和利华开始自己用眼睛观察世界。我们发现作为达斡尔族聚居的村庄,家家几乎都供奉着狐仙,像是浦松龄笔下的《聊斋》世界。我们找到村里的民间宗教权威,买了两瓶当地产的“老山头”白酒,向老人家虚心请教。他破例请下了供奉在墙上神龛里的狐仙,居然是穿着满清官服的夫妇画像,还有子孙亲戚结构。


我后来写成一篇《达斡尔族民间宗教信仰调查》,这是我的第一篇社会调查报告。刘利华写了什么记不清楚了,他是一位文学青年,更偏重感性的认识。有一次我们采集到一首达斡尔民歌,利华将其整理出来,很有些当时流行的朦胧诗味道,他自己颇感得意,我却不以为然,认为失去了民族和地方风格,又重新整理改写一遍。这次有关原始宗教和民族文化的调查,对我俩的影响都很大,我能从他的小说《长生天》情节描写和民歌表述中感觉出来。


有一天,乡政府大院抓来了两位偷入山林盗伐盗采的青年,反绑着双臂放在我们住的后院里。他们不停地哭泣,又饥又怕。我们凭直感认定不是坏人,不仅擅自松绑还给他们饭吃,乡政府的炊事员怨我们多事,立即警惕地收起了菜刀和斧头,防止他们晚上将我们“做了”。一夜无事,第二天炊事员就让他们劈柴火,我和利华就与他们聊天。


两位青年自称父亲是北京某市长的警卫员,因为首长文革中被打倒,其家就被下放到该地当农民,说起来又是两位“北京老乡”。家里生活非常困难,他们不得已才进山采野生木耳,不想被巡山的民兵抓住。人生三祸三福不到老,让人不胜感叹命运的乖戾多变。我掏了十元钱给他们,那时可是一笔巨款,他们承诺会寄木耳以偿还。虽然再没有这两人的音讯,我至今也时常想起此事,但愿他们的命运,会随着改革开放后的拨乱反正而得到根本性改变。


没过几天,又发生了案件,与我们调查组有关。女生集中寄宿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他不仅照顾周到而且警惕性极高。有一天傍晚,他从门缝里偷偷放出家里的哈叭狗,小狗勇敢地冲上去咬住了在窗外偷窥的人,是一位当地的青年。偷看女生寝室就是耍流氓,在那时的乡村可是件大案,而且被抓了个现行。


青年蹲在地上痛哭,称他也是高中毕业生,仅差两分未能上大学,他是想与大学生们切磋一下学术,并非耍流氓。两分高考差距产生的命运落差,就这样鲜明地呈现在面前。我们对他充满同情,不同意送乡政府公办。他的哭声,至今似乎还回响在耳边,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郁闷和痛苦。人的命运往往就这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很多时候,我们无非是运气好一些。


在乡供销社,我发现一辆采购的马车,购买了一汽油桶的白酒。一打听是某山村要举办婚礼,这可是一个极好的调查机会。征得主人同意,我搭上马车就去了这个村,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那无边原野的碧绿,那一人高茅草的苍劲,给人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


第二天上午,村支书说:大学生要调查啥,就赶紧问,一会儿村里就没有清醒的人了。我以为这是玩笑话。婚礼的其他细节想不起了,记得的就是饮酒的事。先用橡皮管从汽油桶里抽酒到脸盆,再用脸盆把酒倒进大碗里,人们开始一碗一碗地干,大块大块地吃肉。带尾巴的肉,献给老人和外来的客人。下午四点以后,全村确实没有一位清醒的人,全都东倒西歪,随地躺倒,姿态百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尽性,让人终身难忘。我虽然一再推拒,也喝了生平最多的一次酒,头重脚轻地左腿打右腿,一路踉跄前行,好不容易才挪回村支书家睡觉。


村支书家有一位十六岁的姑娘,漂亮而羞涩。第一晚上住宿的时候,看到所有人全部安排在一个炕上睡觉,这让我很难为情,南方人没见过这阵势。据说东北农村即使是夫妇新婚,也仅是在炕中间拉一个帘以象征性隔离。我在油灯下和书记有一句没一句聊天,一直在磨时间,直到书记实在困得不行,其他人也已上炕入睡了,我才钻进铺位和衣而睡。头刚好枕在炕沿上,伸不直腿,我不知道高大的东北人,是如何度过每个夜晚的。


第二天早晨醒来,全家人早就出去干活了,我找不到厕所,后来才知道房前屋后背人的地方都行。在西藏中印边境山村调查时,情况更不妙,拉野屎也找不到一个平坦的地方,每一次都要在山坡上拽着野草或树枝才能保持身体平衡,在乡村呆久了容易忘记时间,就点一次屎堆,以此推断已经过了多少日子。


村里有一家专业猎户,由国家提供枪支弹药,也相应每年必须卖给供销社多少猎物。我套了无数次近乎,就想跟着去体会一次狩猎生活。最后他直率地告诉我,光路上要骑马走一星期,还不知能否碰到猎物,而且有许多山里的禁忌,绝不会轻易让一外人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快枪提高了狩猎的效率,也减少了猎物的生存概率并破坏了生长周期。狩猎业在当时,就已经不是件能够持续的事业,现在更只是传说了。


东北大原野,给了我太多的感动,朴实的当地人,更给了我太多的关怀。房东家软乎清香的包米馇子粥,扣上一大勺自产的酸奶,就着大葱醮酱,那个香甜可口,想起来还流口水。我的房东一家,你们现在还好吗?每次回忆起毕业实习经历,必然就会想到曾在一起的大学同学,特别是可爱的刘利华,他总有些故事让人无法忘记。大家一起进入田野调查,一起初入社会,体验真实的人生。


刘利华是蒙古族,在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的科尔沁草原上,玩着世代传下来的骑马格斗游戏长大。他的祖上是台吉(清朝对蒙古贵族所封爵名,分四等),奶奶家姓包,据说是成吉思汗弟弟哈萨尔的后裔,正宗的黄金家族传人。贵族身份传到爷爷奶奶辈,虽说家里还讲着蒙语,但成份已经变成贫农。


小时候的贫困生活,使他身材单薄,养成沉默而内秀的性格。1980年考大学时,他怀揣着作家梦,本来是冲着汉语言文学系去的,却录取在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少数民族历史专业。四年良好的历史学专业训练,唤起他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强烈关注,大学期间就如饥似渴地阅读《蒙古秘史》《圣武亲征录》《元史》,著名的蒙古史大家贾敬颜先生,亲自指导了他的毕业论文《班朱尼河考》,从此涉足蒙古史学的研究。在广泛阅读中外作家有关成吉思汗的传记和文学作品后,没有一部让他信服。那时,他就萌发了一个心愿:写一本关于成吉思汗的小说,还原这位伟大的历史人物。历史学专业的训练,居然唤醒的是他的作家梦。


记得毕业前的一个夜晚,他约我坐在校园的草地上,给我讲述他的心愿和埋藏心底的感情,好像还声情并茂地朗诵了几首自产的朦胧诗。这位貌不惊人而且内向沉默的人,心里却有着火一样的热情。我当时就想,这小子要么会疯掉,要么会一鸣惊人。


毕业分配时,他选择去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工作,随后给我寄来一张穿警服的黑白照片,腰里故意暴露的手枪,我总觉得有些虚张声势。我们在腾克乡乘坐手扶拖拉机的时候,路面狭窄倾斜,司机高呼害怕的就先跳车,连女同学都豪情万丈地迎风站立,他却立即跳了下去,搞得很没有面子,相当长时间成为我们实习期间的笑谈。就他这种胆量,也敢混入公安队伍?让人觉得他不是干那一行的料。


我没有想到,他一干警察就是一辈子,据说还管理过监狱,官至处级,也算是有点权力但不任性的人;更没有想到,他居然坚守着作家梦,用了三十多年时间写出一百多万字的《长生天》小说。


再见刘利华,是在2016年的金秋十月,我去呼和浩特开会。宾馆相见,我已经认不出这位秃顶微胖的男人,就是当年瘦弱腼腆的刘利华,他的身体明显变得衰老和虚弱,不能不感叹岁月就是杀猪刀。他热情地呼唤来阔别多年的大学同学,大家欢聚一堂。


我才知道,刘利华一直为成吉思汗的小说而努力,十几年积累资料,在图书馆工作的同学魏俊芳(她不幸于2017年12月25日病逝,前一年金秋聚会还历历在目,深切悼念这位朴实厚道的同学)大力帮助下,他常年在内蒙古自治区图书馆蹲守,查阅了无数的史料,抄录了大量的卡片,也几乎走遍蒙古高原,实地探访当年成吉思汗生活和战争的故地,拜访过无数专家学者,包括成吉思汗三十四代孙、末代王爷、自治区政协副主席奇忠义先生。小说如何起笔开头,如何布局,几条线索,他用了十年来构思。要讲好成吉思汗这一耳熟能详的真实人物故事,确实不是件容易事。他刚写了五万字,因电脑故障,文稿全部丢失,只好重头再来。更别说还要兼顾工作和家事,难怪他的身体衰弱成这样,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一年后的秋天,我终于收到了五卷本的小说《长生天》。今天的人们太忙也太累,很难沉下心来读小说,加上各种媒体信息轰炸,文学事业似乎进入冷清的秋冬季节。这一百多万字五卷本的小说,讲的又是人们多多少少都知道的成吉思汗故事,新华出版社将其隆重推出实属不易。出于几十年同学友情,更是出于对他执着和坚持的敬重,我不能不认真阅读。从第一卷开始,利华的形象就跃然纸上,真是文如其人。他真情而平实地娓娓道来,把成吉思汗故事完全写活了,小说非常引人入胜。原来我计划是每天睡觉前翻看几页,结果往往是夜不能寐,通霄达旦,让人不忍释卷,常常掩卷深思。


首先是民大历史系培养的学术功底,使他不说无根据的话,不用经不起考证的史料。虽然小说可以虚构,成吉思汗却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的许多史实遮蔽在八百多年的历史风尘和虚幻的传说故事中,刘利华以历史学的严谨对许多史实进行了系统的考证,理清了许多历史疑难问题。其次是对本民族文化的热爱,使他的小说既充满蒙古文化的特色,特别是一些谚语格言,有深意又有文采;也还原了那个时代的生活风貌,栩栩如生的几百个人物,个个丰满真实,让人身临其境。第三是他深厚的文学修养,让小说生机勃勃,故事情节曲折多变,人物呼之欲出。特别是小说中的诗与歌,不仅有草原的味道、时代的味道,更有刘利华的味道。


他说我在腾克乡改诗事他一直难以忘怀,潜移默化对他回归乡土和民族风格产生影响,其实是他通过三十多年的修炼,淡尽浮华找回真心的必然结果。比起他塑造的成吉思汗形象,我更喜欢孛儿贴,小说把蒙古女人的智慧大气和善良贤慧,充分地表达出来。我忍不住对老婆说,你要是孛儿帖多好,换来一顿讥笑:这小说看得,你以为你是成吉思汗啊。



最让人回味的是《长生天》这一小说名,他没有用成吉思汗这如雷贯耳的名字,让小说的立意更加高远。成吉思汗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映衬着每一个人都要面临的人生挑战和不可复制的个体命运,尽管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坐标下,但都要面临同样的人生曲折和枯荣轮回。“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的事,对今人依然有启迪。长生天,是至高无上的造物主?还是亘古不变的大道规律?心胸有多大,事业就有多大;磨难有多少,成就就有多少。三十年才磨一剑,这是艰苦的修炼过程,刘利华做到了。至于我们这些读者,能够收获多少,也看我们各自的修炼。读《长生天》,从古人的命运中,寻找各自的人生感悟,争取多看懂一些“其中味”,但不要轻易去笑“作者痴”。


原标题:《刘利华和他的<长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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