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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张定浩:村上春树的新书,好看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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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30 04: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定浩:村上春树的新书,好看在哪儿 

 2018-03-29 张定浩 大家


现代小说中有一支是以艺术家作为主人公的,写艺术家的创作生涯、变化以及对于创造这件事情的认知,倘若这个艺术家恰好是小说家,或者有时候又被称作“元小说”,也就是有关小说的小说。


这种小说时常被视为后现代写作的一种花样,在一眼可以辨认出来的技巧层面被初学者模仿,但在最朴素的内在层面,这种小说可以用詹姆斯·乔伊斯上世纪初的一部小说名字来形容,即“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如果说古典传奇中的主角往往是英雄,写一个普通人如何慢慢长成为除暴安良仗剑天涯的英雄,那么,现代社会里的英雄,如波德莱尔很久之前就意识到的,这生活在现代社会尤其是所谓太平盛世里的英雄,只能是艺术家,所以波德莱尔才会用剑术来隐喻创造:


我独自去练习我奇异的剑术,


向四面八方嗅寻偶然的韵律,


绊在字眼上,像绊在石子路上


有时碰见了长久梦想的诗行。(钱春绮译)


如同《笑傲江湖》里的“传剑”一节可以视为证道之言,很多以艺术家为主题的现代小说也可视为写作者对于“创造”这件事情的体认和证悟,它像禅门问答一般无法弄虚作假,你到达什么程度,你就只能讲述什么程度的言语。


我在第二次阅读村上春树《刺杀骑士团长》的时候,才意识到它也是属于这一类小说的。借用传奇故事的外壳,《刺杀骑士团长》集聚了一个孜孜不倦的小说写作者在耳顺之后对于“艺术创造”这件一生悬命之事的自我总结,如果说到所谓《刺杀骑士团长》是村上的集大成之作,或许应当是在这个层面上。



村上为小说上下册分别起了两个副标题,“理念显形篇”和“流变隐喻篇”,有人因此攀附上柏拉图,而这种望文生义的攀附只能造成两伤,村上这里以骑士团长面目显形的“理念”,与柏拉图的理念毫无关系。村上要说的是“理念”反哲学的一面,即它并非超乎个体之上的、和个人无关的纯粹和绝对之抽象存在,用骑士团长的话说,“理念通过被他者认识才得以作为理念成立”,“理念是一个中立性观念,使之变好变坏完全取决于人”,“在宇宙之中,一切都是‘买方责任’,交到人手里的东西如何利用,那不是卖方所能左右的”,如同相对论催生了原子弹落在广岛长崎但同时也催生无数好的东西。


也就是说,理念存在于每个人自己的认识中——你如何认识世界,世界就呈现出何种理念给你,因此,没有所谓脱离于个体存在的“平庸的恶”或“绝对之善”,时代或世界看上去越荒谬不经,个体越要背负起相应的善恶之责。而一个艺术家,按照村上的理解,他要做的工作可以分成两部分,一是理念显形,即培养自身观看和赋形的能力,令理念显形,让普通人看见他们原本无力分辨或不愿面对之物;二是隐喻流变,即用隐喻的方式记录这一切已显形的,让万事万物就此发生关联,并通过这样的关联所构成的宏大整体来重新认识自身,下册中出现的“长面人”就代表一种低级隐喻,他显示给“我”一条黑暗、狭窄和艰难的“隐喻通道”,但每个人必须凭借自身的力量穿过它。


既然这本小说是村上对于写作艺术的认识之书,那么村上小说的优点和缺点,在这本小说中也就呈现得特别明显。



下册穿越“隐喻通道”的部分,其中幽暗的森林,摆渡人,引领向上的少女,显然借鉴了但丁的《神曲》,但正如村上先前小说中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的汲取一样,这种借鉴或隐喻始终只停留在表面,我们每每仿佛置身一台正蓄势待发准备腾空的火箭舱,在一阵剧烈晃动的晕眩之后,定睛一看,发现依旧还在原地。村上本质上并非哲人式的小说家,当然原本小说也并非只有深邃一途。但对于此类深邃作者的执拗偏爱,倒是令村上的小说世界常常得以在各种突如其来的抽象和具象之间快速自由地切换,这可能是村上这些年长盛不衰且可以吸引各类读者的关键。


我很喜欢这本小说里的两段话,觉得是村上身为小说家最为独特的创作体会。一是身为画家的“我”对少女模特真理惠说的,


这天归终我一次也没拿画笔,只是在明亮的画室中同秋川真理惠两人漫无边际地交谈。我边谈边把她表情的变化和种种样样的动作一个个打入脑海。不妨说,如此记忆的累积将成为我应该画的画的骨肉。


“今天老师什么也没画。”真理惠说。


“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的。”我说,“既有时间夺走的东西,又有时间给予的东西。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是一项重要工作。”


《刺杀骑士团长》中的肖像画家,背负人生种种挫败,在空荡山谷的房间中每天面对空空的画布,躺在地板上听各种音乐唱片,或睡或醒,外面斗转星移,季节变化。这种将孤独和失败具象化为真切可触的情境,是村上的擅长,而它之所以迷人,是因为这种孤独失败往往是创造的前提。


在这样的情境中,人不再是历史或时代的传声筒或论据,不再亦步亦趋地按照历史教科书或社论新闻的时间点来变化发展,相反,时间在自己这边,按照自己的心意运转,与此同时,就会有一些新的东西在诞生,虽然此刻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因此就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决心。“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用自己的方式填满时间,这正是属于现代艺术家的生活,如同古典英雄一般。


具体而言,这种填满时间的方式,在这本小说里也有暗示。那就是我很喜欢的另一句话,来自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小说中曾数次引用:


“即使一把扫帚,我也能用声音描述出来。”


时间在自己这边的小说家,他感兴趣的不光是重大事件,而是一切事物,是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战争、暴行、重大历史事件,在身为小说家的村上这里,是和衬衫颜色、唱片种类、跑车性能、鲷鱼做法乃至性爱姿势混融在一起的,具有同等的分量,被同等关切的目光所注视。正如在理查德·施特劳斯那里,他关心的不是音乐主题的高低轻重,不是在一次大革命或一把扫帚之间的取舍,而是关心自己有无准确将之描述出来的能力。任何事件都是平等的,在时间面前,或者,在艺术家面前。这种不被习俗规训捆绑的、赤子般的平等心,也是艺术能够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道德训练。


于是,那些习惯于在小说中找寻重大题材或戏剧性高潮的人,对《刺杀骑士团长》就只能失望,或是因为五十万字中的千余字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叙述,就手舞足蹈。但更为耐心的读者,在把数小时的时间不报怀疑地交付给小说家之后,或许会慢慢找到一点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的方式。


本文原标题:《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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