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我们穿胸罩的权利，是九十年前她们抗议的结果

源济

我们穿胸罩的权利，是九十年前她们抗议的结果 

原创 2018-04-16 李舒 山河小岁月

1927年，是一个值得中国女性记住的年份。

这一年的“三八”节，20多万军民在汉口举行纪念“三·八”国际妇女节大会。游行队伍当中，忽然冲进了一群令人瞠目结舌的小分队——

由名妓金雅玉等领头的女性赤身裸体，挥舞着彩旗，高呼着：

“中国妇女解放万岁！”

当时的小报上，有人恶意揣测，这是妓女们招揽客人的一种“另类”广告，也有人说，武汉“伤风败俗，世风日下”。但谁也没有想到，二十天之后，这一幕再次重现。

3月28日，蛇山南麓，阅马场。妇女协会宣传组成员顾灵芝脱掉上衣，高声演讲：

坚决反对束胸！束胸是最不人道主义的！束胸是一条毒蛇！它缠着我们妇女的肉体和灵魂！妇女同胞们，你们解了束胸没有？解了吧，男人没有束胸，我们为什么要束胸？

——引自安广禄，《北伐时期武汉裸女游行风波》，《文史天地》2008（4）

武汉的这两场演讲，使得全国各地的报刊媒体都开始讨论一件事——

到底要不要束胸？

在这之前，中国人一向是以平胸为美的。尤三姐“葱绿抹胸，一痕雪脯”才是真正的春光无限，古人认为好看的胸乳，乃是“丁香乳”，一如张爱玲笔下：

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的手心。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每个女性的情况不同，为了都能达到这样的美感，大家只有一个办法——束胸。

束胸甚至成了一种时尚，如果一个女人不束胸上街，大家会叫她“村下婆”——这是当时广州的真实案例。这大概有点类似于欧洲贵族们颇为流行过的束腰。

这种情况，到“五四”之后，开始悄悄发生了松动——毕竟，束胸真的是很不舒服的。

女人们先偷偷发明了一种叫“小马甲”的东西。

据说是长三堂子里的发明，最初在妓女中流行，“短小的小马甲前片，缀有一排密纽”，这是最初的版本。改良从面料开始，选用轻薄的沙料，有的在外面罩着网纱。

舒服是第一生产力。

妓女们这样穿还不打紧，渐渐地，良家妇女们也开始效仿，下图这一幅是当时的广告，画面上的女子，显然是最时髦的长三打扮。

男人们有点坐不住了，1918年夏，上海市议员江确生给江苏省公署写了一封信：

妇女现流行一种淫妖之衣服，实为不成体统，不堪寓目者。女衫手臂则露出一尺左右，女裤则吊高至一尺有余，及至暑天，内则穿红洋纱背心，而外罩以有眼纱之纱衫，几至肌肉尽露。

这个现在看来实属荒唐的论调在当时获得了官方资瓷——

1920年，上海政府发布布告，“一切所穿衣服或故为短小袒臂露胫或模仿异式不伦不类”，“故意奇装异服以致袒臂、露胫者，准其立即逮案，照章惩办”。

露肉肉要坐牢了。

也不是所有的男士都如江确生一般。

我们最可爱的妇女之友小适之，在一回国，立刻出了超级金句——

没有健康的大奶奶，就哺育不出健康的儿童。

但胡适的这个论调，还是从女人的第一天性是母性出发的。1921年8月4日，在给安庆青年会的演讲中，他再次强调：

因为美观起见，并不问卫生与否……假使个个女子都束胸，以后都不可以做人的母亲了！

——胡适，《女子问题》，胡适全集第 2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更为彻底的女性之友是我们了不起的张竞生博士（我有机会一定要写张博士这个伟大的人，他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写了《性史》而在民国赫赫有名）：

我常说，不知何时这个反自然，不卫生，与无美术的束奶头勾当，始与小脚、细腰、及扁头，诸恶俗同行抛弃！女子有大奶部，原本自然，何必害羞。况且奶头耸起于胸前，确实女子一种美象的表征，因为女子臀部广大，奶头在上胸突出，正是使上下前后的身段得了平衡的姿势，我国女子因为束奶的缘故，以致于行动时不免生了臀部拖后，胸部扯前的倾斜状态，这不独不美观，并且不卫生。

——张竞生，《美的人生观》北京：新潮社，1925.

1927年，武汉女子们裸奔的同时，全国媒体开始轰轰烈烈的讨论起来，这场运动后来被称为“天乳运动”。

“天乳运动”也得到了国民政府的支持。1927年，国民政府出台“禁止女子束胸案”，束胸者处以五十元以上罚金。根据文白《追逐的狂潮》，有一位叫卫清芬的女士，不再束胸之后，被保守的公公看到，严厉呵斥。卫清芬只好又束起来，上街时被罚了50块大洋。一天，妇女组织上门来检查，又罚了50块大洋。这下公公心疼起钱来，只好让儿媳的乳房解放了。 

“天乳运动”的正反双方，意见比较明显，一个支持继续穿小衫，一个则支持啥也不穿。但也有许多人，对于“天乳运动”有误解，误认为女性现在应该流行丰胸。比如《广州民国日报》曾经讲了一位发起“天乳运动”的二少奶，回家就将扎胸的窄衣扔掉，然而发现自己她发现自己的乳房两边都扁且平，没有半点隆起的形状，于是又是咨询医生，又是向佣人取经，并以家中拥有漂亮天乳的 19 岁梳佣娥姐为模特，利用改造了的扎胸窄衣填进棉絮制造了一对丰隆的假乳房。这当然是曲解了“天乳运动”，但这也反应，许多女子其实对这两种观点都不大同意，但又找不到解决方法。

在这其中，意见比较中肯的是《北洋画报》。

《北洋画报》邀请了一位“绾香阁主”，从1927年5月4日开始，连续对于中国的女性内衣（小衫）做了分析和讲解，她得出的结论是：

小衫本身并无废除的理由，因为它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我们所要打倒的不是它，是“压乳”的行为。

《北洋画报》大约用了四个月的时间，连载了绾香阁主的专栏文章，并且开始介绍西洋女性抹胸。

对，穿或者不穿，其实都比较激烈，那莫过于改良。

《北洋画报》开始介绍西洋女性的抹胸，用插画和图片等方式，对西洋胸衣构造进行详解，显示西洋抹胸既可保护身体发育又有美观效果。也是在这个时候，乳罩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时人称之为“义乳”。

“义乳”这个名字，一开始听起来有点吓人，义肢一般。这个发明的来源是19 世纪末期发明于法国的现代胸衣，但最早获得专利，则是美国人Caresee Crosby改良设计，这种无后背胸衣两边各有一条肩部条带，联接衣片的上部和侧底部，另有条状蕾丝环绕胸部底边，于前胸部扎系而成。

这是一种可适应不同体形、并适用于多个场合的西式革新式胸衣，甚至可以在女性运动时穿着。但漂洋过海，如何在中国本土化，中国女性是否可以接受这样的新式胸衣，当时谁也不知道。

“义乳”在中国的流行，要归功于一位女明星——阮玲玉。

阮玲玉是民国第一带货女王，她穿的衣服样式，用的护肤品，穿的鞋子，都迅速成为当时的爆款。

而且人家根本不开直播。

可口可乐一开始在中国并不畅销，请了她来代言可口可乐，可口可乐流行了。

阮玲玉的身材丰满，而且常穿旗袍，佩戴“义乳”，可以将旗袍之美和女性身体曲线近乎完美地结合，很快，原本支持束胸的都市女性们有点坐不住了。

谁不想像阮玲玉一样婀娜多姿？

西式胸罩一下子风靡全国。

而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改良中式内衣，完全做到了“不束不松”的平衡，在上海，女士们开始勇于展现自己的曲线，英国维多利亚及阿尔伯特博物馆（V＆A）所藏中国旗袍中，有一件20 世纪 20 年代的旗袍，衣身部分没有收腰，整体外观平直，较为宽大。而到了30年代，旗袍显然开始在胸、腰等关键部位有了改变，造型开始变得立体。这当然都是胸罩的功劳，姑娘们去裁缝店的时候，第一次有了三围这样的东西。

胸罩的面料也开始呈现百花齐放，镂空和透明的化纤或丝织品开始运用到内衣上，并且采用了轻纱之类的薄、透、露的面料。在上海街头的女性用品商店，大家甚至可以看到胸罩在橱窗里的陈设。

从这时开始，天乳运动才真正走向了正确的方向，不是为了哺乳，只是为了自己，选择一款最适合自己的内衣。

这时，距离阅马场上女子的裸奔行为，已经过去了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