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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全民故事计划》第263期:逃离知心老师操纵的补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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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1 01: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逃离知心老师操纵的补习班

 黎安安 全民故事计划  6天前

王老师问原因,脸上带笑,语气却明显有些不高兴。我假装没察觉,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和女儿聊聊如何识别与应对“被穿小鞋”的问题。


全民故事计划263个故事



2015年秋,女儿正式进入小学,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姓王,搭班的语文老师姓张,两人都已近中年。


开学后的第一次家长会,王老师就“作业问题”情真意切和大家进行了一番沟通:“教育不只是老师的事,家长永远都是孩子的第一责任人,不要以为把孩子丢给老师就可以撒手不管……现在国家确实在提倡减负,但现实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几年后,他们就将和全市其他小学的孩子一样,面临共同的小升初。要是平常不反复练习,那么多的知识点,他们能够消化吸收吗?到时候,他们拿什么去和同龄的孩子竞争……我布置下来的作业,请家长们务必每天检查签字。如果有特殊情况,实在无法辅导孩子的作业,也可以选择放学后在学校写……”


我很早就从身边同事朋友口中听说过这类小学老师自己办的作业辅导班,女儿所在的学校每天下午3点50放学,像我们这样的双职工家庭,又没老人援手,下午确实无法按时接孩子。王老师的报价是1500一学期,每天放学后辅导1个半小时。统计人数时,我和其他10多位家长都举手了。


我很感激辅导班的存在。就时间而言,它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就精力而言,下班后,我们不用再为女儿的作业操心。


老师建了一个班级微信群,常在群里拍照发一些存在问题的作业,点名批评孩子哪些地方做得不好,话末,总会加些“请家长加强辅导力度”之类的话。私下里,我们觉得老师这样的做法并不合适,但至始至终也没有一个家长公然在微信群里对此提出质疑。


与之对应的,是班上参加作业辅导班的孩子不断增加。


女儿较为早慧,性格外向,活泼好动,学东西也快。老师选她当副班长,也多次向我表达对女儿的喜爱。


我挺庆幸,觉得女儿遇到两位好老师。当女儿一脸自豪地向我炫耀“老师夸她作业写得快、写得好,常常让她给同学检查、讲解作业”时,我没意识到这有何不妥,还有些小欢喜,觉得这是女儿受重视的表现,顺带巩固一下当天学习的知识,也算是对自身能力的提升。

 


从一年级下学期开始,随着一些事情的发生,我对两位老师的好感也不断降低。


首先,老师以作业难度提高为由,要求参加作业辅导班的孩子中午提前半个小时到校。这样一来,女儿压根不再有时间午睡,吃完饭就得急匆匆地往学校赶。因为孩子们已经在中午提前写了一部分作业,下午的辅导自然跟着提前结束。老师关上教室门走了,一群孩子就在操场上玩,反正学校保安不见大人来也不会打开校门放学生出去。


其次,女儿学校的一年级共4个班,虽然每个班都有作业辅导班,但其他三个班每天都是数学、语文老师共同守班,各自辅导各自的科目,而女儿班上的两位老师却常常是轮流各守一天。


最触动我的还是女儿无意中传递出来的一些信息。对于以小老师的身份给其他同学检查作业的差事,她已经逐渐由最初的引以为傲变得有些厌烦,会时不时地抱怨几句。在她的讲述中,我慢慢得知原来两位老师并不会依次辅导每个孩子的作业,常常是让几个成绩好的孩子先拿上去检查,然后让这些孩子对着改好的答案去检查其他的孩子。


“那你们发现同学做错了怎么办?”


“就让他改啊。”


“怎么改?是让他自己重新做一遍?还是要给他讲方法?”


“有时候要讲,有时候就直接让他们对着答案改了,老师说没那么多时间慢慢讲。”


“那你们做错了的题,老师会告诉你们为什么错了吗?”


“有时候要,有时候还是直接告诉我们正确答案。”


诸如此类的行为,让我有些心惊。私下里和班上其他家长交流,发现有同感的家长不少。大家都忿忿不平,然而,说到要不要一起去找老师谈谈时,却没人愿意站出来。我们都陷入了一个怪圈——道理上,我们都能高谈阔论,痛斥各种不正之风,嚷嚷着应该勇于抗争,但在形势并不明朗之前,谁也不想当“出头鸟”。

 


二年级开学,征得女儿同意后,我们特意找了一位信得过的三轮车师傅,每天放学后送女儿回家,不再留校写作业。虽然下班回家检查作业辛苦一些,但至少孩子可以好好睡个午觉,做错的题也能有标识,方便重点讲解与复习。


王老师问原因,脸上带笑,语气却明显有些不高兴。我假装没察觉,笑着和她闲聊,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和女儿聊聊如何识别与应对“被穿小鞋”的问题。


我还没想好到底该怎样把握引导的尺度,女儿就已经先把问题抛了出来。她闷闷不乐地问我:“老师总在班上说,‘有的人,老师辛辛苦苦地帮着辅导了一年的作业,眼看成绩好了,就自以为很能干了,不愿意继续上辅导班了。还有些人,明明成绩就不好,还不知道赶紧上辅导班把作业搞好,就知道拉全班的后腿’。前面说的人是不是就是我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纠结良久,还是表达了一番诸如“老师本身应该没什么恶意,只是表述方式不太合适”的意思,让女儿不必在意。


然而,我低估了孩子对由老师传递出来的区别对待的敏感度。不再是“老师身边的绝对宠儿”后,女儿慢慢地观察到了很多一年级时未曾注意过的小细节,并由此产生了很多质疑。


“以前我的作业做错了,老师就让我改了,然后打勾,现在就直接打叉。以前我的作业都是优+,现在明明也是全对,怎么只能得优呢?”


“同样都是听写错了,为什么在辅导班上的同学就不会被发到群里,没在的就要被发呢?”


“刘玥明明成绩不好,脾气也不好,老师还总是表扬她,让她当班长。今天老师明明看见她乱扔垃圾了,不但没惩罚她,还帮她找理由。”


好在女儿的综合能力不错,依然担着副班长的职位,学校举办的各类活动也积极参与,所以虽然不时有点小插曲,但也没遭到过多刁难。


尽管没再参加辅导班,老师依然给女儿安排了课间休息时帮同学检查、讲解作业的任务。文睿便是女儿的长期帮扶对象之一。

 


文睿是个胖胖的小男孩,总爱低着头,缩着脖子,说话时口齿不太清晰,两手会习惯性地拉扯衣角,智力似乎比同龄人稍微低了一点。二年级开始学乘除了,他却还在100以内的加减法上艰难攀爬。


“他最怕老师,只要老师走到他座位边,瞪着他,他就会马上弯起腰,往后一缩,抬手护着头。”女儿一边说一边模仿文睿缩身抬手护头的动作。


做为一个母亲,想到这个动作所透露出来的惶恐不安,我有些难受:“老师要打他吗?”


女儿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摇头:“不打,老师不打人。”


“那他为什么那么怕老师?”


“因为老师要骂他,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骂,就是说他笨猪,蠢得很。反正有时候吼得很凶。”


“有多凶?”


“瞪他的时候,两个眼睛就像都要瞪出来了一样,有时候还要拿书拍他脑袋,一边拍一边吼。”


文睿父母经营着一个水果摊,也许是从孩子口中得知了女儿经常帮忙讲作业的事,好几次提着水果硬塞在我手上。文睿跟在身边,磕磕巴巴地对女儿说着感谢的话,胖嘟嘟的脸红彤彤的,紧张得直冒汗。


一来二去,我和睿妈就熟了。


有一次,我去超市,正好碰上睿妈买购物卡。我随口多问了一句,才知道她从一年级就开始给两位老师送礼。


我第一次对睿妈冷了脸,说她不应该送礼。


可能没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她愣了好一会儿,眼眶有些发红,最后低下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我知道这样不对,只是文睿那个情况……”她顿了顿,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再次开口时,声音明显有些哽咽:“我不求其他的,只是希望老师能多担待一点,不要把他退回来。如果没有一所正常的学校愿意接收他,他可怎么办?”


刹那间,一股厚重的忧伤扑面而来,让我难以招架。我为自己之前的咄咄逼人后悔不已,有些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自己的歉意。


一同往回走的路上,我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女儿给我描述的老师如何对待文睿的场景,几次想要说出来,提醒睿妈或许送礼也没用,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一晃,到了三年级。


开学伊始,两位老师提出三年级是整个小学最重要的分水岭,由一二年级简单的记忆模仿转变为主要依靠阅读理解、逻辑思维等能力,所以他们特意在周末开设了作文和奥数的补习班,2200一学期,另外,作业辅导班也已经涨到了1800一学期。


当场,只有几位家长报了新开的补习班。


晚上,我接到了王老师的电话,她想要说服我报班,我压着满腔的愤怒,婉拒了她的“好意”。刚挂断电话,睿妈就打过来了。


“其实我知道睿睿能把最基本的东西弄懂就很不错了,实在没必要额外花钱上补习班,可是她不停地说,我又不好意思拒绝。”


王老师的电话沟通效果显著,睿妈告诉我,周末她送孩子去的时候,已经由当初报名的几位家长猛增到二十多位。


其实我早就听身边的前辈反复强调过三年级作文和奥数的重要性,也打探到了两位口碑很好的老师。周末,我带女儿去试课,她感觉很好,就交钱定了下来,费用比学校稍贵。


我多了个心眼,刻意叮嘱女儿隐瞒在校外报班的事。哪知两个多月后,她无意中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好友,而好友顺口就告诉了老师。


女儿在班上的日子一下变得艰难起来,虽然还顶着副班长的名号,但作业上的任何一点小问题都会被揪出来反复批评,尤其是作文,每次都被批得一文不值。


女儿憋屈得回家哭了好几次:“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气愤难平,和老公商议后,一起去找了老师,虽然心里蹿着火,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客套,一番寒暄后,提出孩子最近受批评较多,有些影响到了自信,希望老师多对孩子进行肯定与鼓励,并一再强调以前我们对孩子的心理状况关注不够,以后会注意天天和孩子沟通交流,配合老师管理好孩子。


老师也显得很客气,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作业辅导班与周末补习班的问题。


那次沟通后,老师稍微有所收敛。然而,女儿对老师的信任,明显严重下降。


被穿小鞋的事,只要大前提不变,往往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会轻易结束。我们先是考虑换班,但想着既然还在同一个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有些不便,远不如转校来得彻底。

 


我们开始疯狂打探市里各个学校的情况,因为跨学区,只得四处托人,送礼,找关系,一番奔走下来,总算在暑假期间联系上了一所口碑不错的小学校长。


送了一笔大礼后,女儿在三年级下期开学前一天,去参加了一次学校的插班生考试,被分到了最好的一个班上。第二天上午,我们拿着校长开的条子去找班主任报名。


班主任没看条子,仔细查看了记录着女儿前两年半考试成绩和表现情况的报告册以及头一天做的插班生试卷,这才点了点头:“还不错。她到我班上,只要你们愿意好好配合,我还是有信心让她的成绩再提高一些。”


听到“配合”两个字,我心里一沉,笑得有点僵硬:“我们该怎么配合呢?”


“很简单,我每天布置的作业,你们负责督促她全部做完就行。”


“需要检查吗?”


“检查对错是我们的事,你们只需要保证她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作业写完,不留空白。”


临近中午时,我却接到王老师的电话,问女儿怎么还没到校报道。我借口搬了新家,所以转到了离家最近的一所学校。


她沉默几秒后,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下午,她又给我打了三次电话,每一次都是冷冰冰地催促我赶紧去学校把女儿的学籍转走。前两次,我都压着火气解释需要等新学校通知办理时才能转学籍,到第三次,我忍无可忍,终于撕破脸皮,拔高音量冲她吼了回去:“你管得也太宽了,怎么转学籍教育局有明文规定,我们肯定按规定办事。退一万步说,这也是两个学校之间的事,你是校长吗?是校长让你来催的?还是你自作主张来催的?你放心,这个学籍我肯定会转走,不会赖在你班上!”


挂了电话。我看了眼手机,自己已经被踢出了女儿的班级微信群。

 


第二天下午,睿妈给我打电话,一片车水马龙的嘈杂声,也掩饰不了她压抑到极致的痛哭声。她本意是想去找老师沟通这学期只保留文睿的作业辅导班,不再上周末补习班。结果被老师反复拿文睿智商低、拖全班后腿说事,最终还是以同意继续报班收场。


虽然知道孩子不聪明,但被人当面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孩子笨,那种悲伤与羞耻,还是让她痛不欲生,冲出学校,就忍不住失声痛哭。


“你别再忍了,你越是退让,她们就越是欺身向前。你吼回去啊,实在不行,和我一样,转校。”我有些激动。


半晌,她的哭声小了下去,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满是无奈:“你家孩子聪明,成绩好,给钱,人家学校愿意要。我家睿睿,跨了学区,人家要吗?而且,要是钱太多了,我们也给不起……”


我梗住了。说实话,换做女儿是文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积攒起大不了鱼死网破的底气。


女儿在新学校融入得很快,天天回家都眉飞色舞地说着新老师的各种好。我和老公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


几天后,新学校通知办理转学籍。我拿着表回原来的学校盖章。教务主任一边办理相关手续一边问起我转学的原因。我正要回答时,王老师走了进来。她堆着笑,像是半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因为我们教得不好啊?”


我抬头转向她,她也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嘴角微微上扬的同时,双眼也跟着半眯起来,看不出丝毫虚假的痕迹。


我朝她点头笑了笑,没有回应她,从她身边经过时,听到她轻轻地冷哼了一声。离开办公室,王老师没有跟上来,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像脖子上无形的枷锁脱落了一样,轻松许多。


可是还没出校园,想到王老师的面容,心有余悸,那张经过千锤百炼变得和善无比的脸,我蓦然想到,在女儿的新学校,我也见过一模一样的脸。




作者 | 黎安安,财务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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