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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服务员,
你干吗要摸我的脸?”
杨超越家,在江苏省盐城市大丰区的一个村子里。虽然与《创造101》的拍摄地杭州同处“江浙沪包邮区”,但盐城不通高铁,也没有能直达杭州、上海的火车,她需要步行半个小时从村里走到镇上,等一班出发时间不定的公交车,坐三十公里到大丰客运站,再坐八小时大巴,才能到杭州。一路所需的时间,比从北京飞到莫斯科看世界杯比赛还要长。
在村头小卖部提起杨超越,正在打瞌睡的老板一下子兴奋起来。“杨超越啊,现在手机上看新闻,第一条是国家大事,第二条就是杨超越!”
杨超越的父亲杨世明,白天很少出现在村里。天渐渐黑了,村里没有路灯,远处传来狗叫声。杨家门前有三棵树,黑色的影子在风中摇摆。等了很久,漆黑中出现一道缓缓靠近的光,五十七岁的杨世明骑着电瓶车回来了。他在三十多公里外的钢铁厂打工,每天骑车往返,早晨六点出门,晚上九点半到家,每月工资三千块。白天很难联系到他,进厂后工人们要排队上交手机,违反一次罚四百块。
杨世明的右腕上,有一道三四厘米长的疤痕,伤口没有完全结痂,还有血丝。发觉被我们注意到了,他赶忙拉下袖口遮住,说是前几天在厂里被铁丝划伤的。“小事,小事,机器出大事故也常见的。”
去年夏天,杨世明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给杨超越过20岁生日(虚岁),这是杨超越人生中第一次过生日。按照村里习俗,20岁生日是个大日子,过了这一天,女儿就能嫁人了,迟早要离家。但杨超越已经离开家四五年了,除了过年,父女俩不常见面。杨世明不会用微信,也很少和杨超越通电话,“除非有事,一般不打”。
生日那天,杨超越的妈妈也主动来了。七年前离婚后,她第一次回来。她送给杨超越一串带有小铃铛的镯子。这是杨超越小时候一直羡慕其他孩子有,自己却得不到的东西,现在,她终于如愿了。除了这个,她小时候还特别想有一双带气垫的运动鞋,走起路来能“吧唧吧唧”响的那种,还能发光。
为什么想要这些?她说,就是喜欢这种走到哪都能让人家听到的东西。一方面可能是小时候没有得到,有点执念。“另一方面,可能是非常想要有别人的关注吧。”
这个靠近海的苏北小村大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各地迁来开荒的移民,杨家也是那时过来的。村里心思活络的人陆续外出赚钱,杨世明在家种棉花、麦子、玉米,收入跟不上村里水平。别家纷纷盖起了砖瓦房,杨家房子是泥砌的,一下雨就漏水。三十多岁时,杨世明才从贵州山里娶了一个女人。父亲姓杨,母亲姓赵(盐城方言与超同音),“越”代表跨省婚姻,合起来,就是杨超越。
杨世明忙于生计,照顾女儿的任务落在了妻子身上。杨超越说,“小时候我妈对我‘控制’得特别严。第二天穿什么衣服她都拿好,然后今天她要跟你说两个辫子就得是两个辫子,多一个都不行。”
她胆子小,不敢和其他家孩子玩。一年暑假,在城里上班的老师回村开舞蹈班,杨世明拿出积攒的两百块钱送她去学,去了一次,她就不想再去了,因为是跳拉丁舞,要跟小男孩拉手转圈,她害怕。
她习惯一个人呆着,无聊的时候,就打开电视。1998年,村里人纷纷用上彩电冰箱的时候,杨家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家里没人陪她,她就把屏幕方向扭向窗外,跑到外边看,想象外边的人都在陪她一起看。
生病的时候,是杨超越感觉父母最疼自己的时候。想喝粥,妈妈会把粥端在嘴边,说话语气也很温和。“所以有一阵子,我特别愿意生病。”
她十二岁那年,母亲受不了村里的日子了,离婚去了浙江嘉兴,再次结婚,又生了孩子。后来杨超越常去同班同学单玉琴家里,因为同学家里有电脑,可以和妈妈视频。时间久了,单玉琴察觉到杨超越的变化:话变得越来越少,总显得有心事,学习成绩直线下降。
两人后来升上初中,没分到一个班里。杨超越读过的棉圃小学,因为生源太少已被合并。当年她毕业时,全班都被划入大丰二中,除非家里有钱,买城里其他学校的学区房。大丰的四所初中,二中录取分数最低,当地流传着一句话:二中二中,痞子集中。校门口贴着一张警方提示:打架成本高,千万别动手。打赢坐牢,打输住院。
从村里进了城,杨超越在班上不敢说话。同学找她吵架,吵着吵着就踹她一脚,她只能哭。谈起杨超越的初中生活,单玉琴说不上来具体的事,觉得她没存在感。杨超越自己也这么觉得,她把原因归结为不会为人处事。“有些差学生他学习太差,但是他很会为人处事。但我不会很讨好,老师会觉得我这个人木木的,还畏畏缩缩的,成绩又不好,就会被老师忽略掉。”
上到初三,她不想再读下去了,想自己打工赚钱。学校在城里,离家太远,她住校要交住宿费。当时村里人均收入3000元左右,父亲在打零工,每月平均1000块。长远考虑,她觉得即使读完高中,父亲也没法支撑她上大学;眼下,她想跟别的女孩比美了,但没钱买化妆品。
进入《创造101》后,有网友想挖她的黑料,查出一张她用 SK-II 的照片,骂她装穷卖惨吸粉。好朋友陈意涵也问她,你不是说你家庭不好么,咋还用 SK-II?杨超越说,我是没有钱,我攒钱买一瓶还不行吗?
唯一的这瓶一千多块的化妆品,杨超越生怕摔碎了,拿一只穿了两三年的袜子包起来,舍不得用。陈意涵觉得进节目组后量就没变过,简直都快用成古董了。
在大丰二中提起杨超越,一位老师连连摇头,劝我们放弃采访——领导在微信群里发过话了,不能回应杨超越的事。学校生源已经很差了,她义务教育都没完成,说出去影响招生。
“辍学就是因为怕苦,想一步登天。说她因为没钱上不起学,我们这边的人都会笑。哈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呢。”
“那您认为杨超越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人喜欢?”
“(喜欢她的人)没有道德底线,没有节操……就是觉得她能成功,我也能成功……就是想不劳而获。”
离开是悄无声息的。单玉琴过了一阵子才察觉,怎么好久没在学校里见过超越了?后来她才知道,超越到上海去了。她觉得上海是个大地方、好地方、有本事的人都会去的地方,赚钱比大丰容易。“上海嘛,满地黄金的那种感觉。”
可是社会上比学校里复杂多了。她去应聘餐厅服务员,对方让她交四百块钱,体检、办健康证。她和两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起上了车,感觉越开越偏僻,想逃却又不敢,司机是男的,几个小姑娘,打不过,也跑不过。在一个郊区小医院体检完了,再没了消息。在上海呆了一个月,什么工作都没找到,来时带的一千块钱快花完了,只好硬着头皮去嘉兴一家纺织厂找妈妈,在厂里剪拉链,拿计件工资,每月一两千。
她不甘心,后来又去了上海。“留不在上海的,都是没本事的人。”但并不是有决心就能过上好日子,心情难过的时候,她习惯在 QQ 空间里表达苦恼:我是一个服务员,你干吗要摸我的脸?我今天真的是没钱了,谁能借我50块钱?
有件事让她感动了很久:一个打工认识的朋友有天突然在她手里塞了几块钱,说这些钱也不多,你就拿着用。但你别让同事知道,她知道了会吃醋。
她在咖啡馆打工,总有人跟她搭讪。有人点了一份牛排套餐,说小妹妹你真可爱,我帮你再买一份,你今天就不要端盘子了,坐下来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她知道贫穷且美貌的年轻女孩,有更容易的路可以走。“可能有些人会觉得,嫁一个有钱的男生什么的。但我觉得这是不平等的,你自己没有本事的话,那这个天平上你是更低一点。没有说话权,你自己都会慢慢地感到自卑。你想要的东西得你自己去努力,因为别人的东西永远都是别人的东西。”
打工之余,她喜欢看小说和电视剧,爱看诺兰电影的寿玮达建议她看点“有品位的”,比如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铺》和《白夜行》。过了几天,杨超越告诉他,我看完《那小子贼帅》了。
她最爱看的《一仙难求》、《嫡女》,都是大女主戏,“宫斗的,一个人掌控全局的那种”。她最崇拜的人是范冰冰,想超越范冰冰的演技。她喜欢《欢乐颂》里的安迪,“那是我想成为的自己”,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其实邱莹莹更符合我自己……我没有安迪成长的那种机会吧,有些轨道它已经定好了,就算偏差一点点,也不会偏差到很大。”
误打误撞进闻澜文化做了女团队员,她很满足。她觉得自己终于能挣钱了,过年回家时给杨世明买了一件皮衣,一部1700元的手机,给家里安了一部空调,还给了他一万块现金。但无论是喜是忧,她都很少跟父亲聊起自己的处境,一是怕他担心,二是觉得两人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有一次她给父亲打电话:公司要带我们去日本。父亲说,啊什么日本啊,不要去日本,还得坐飞机吧,很危险的。
但在女团里,也总会遇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有一次她去漫展做直播,有个人追在她身后问,妹妹,你要不要看我的巨蟒。那人是个知名的大主播,杨超越担心对他不礼貌的话会得罪他,会被他的粉丝骂。她说,我在动物园见过了。对方又问,你吃过巨蟒吗?她说,这个菜这边没有,只有广东那里有。
上个月,寿玮达接杨世明到上海参观闻澜文化的办公室。杨世明看到写字楼有电梯,办公室也挺大,觉得是个正规地方,心里踏实了,接着就想赶紧回村。“我们农村来的,到这大城市里面,呆一天都难受。”他眼睛里长了息肉,杨超越拜托寿玮达帮忙安排在上海做手术,可他一直没有动身,想等女儿比赛结束回来陪他去,一个人去上海,不舒服。
自从初二辍学以后,杨超越很少和父亲聊起自己的生活,没再用过父亲的钱,反倒给过他几次。“我不想待在家里,家里连就业岗位的种类都是那么少。留家里就是去工厂,可这就是我爸爸能想到的最安稳的生活,他认为最好的生活。”
当被问起《创造101》时,杨世明摇摇头说搞不懂,只知道是一个唱歌跳舞的比赛。“这个网上媒体啊,一会儿把她捧得高高的,一会儿又说她不行了。具体什么结果,我也不管,我说不准。我做我的事,杨超越做杨超越的事,只要不犯法,我就不阻拦。”
夜渐渐深了,杨世明带我们参观杨超越的房间。第二天,他还要五点起床赶早班。尽管女儿一年只在家里住几天,但他还是买了粉色的床单、被子和窗帘,窗帘上还有白线绣的小花。站在为女儿布置的空间里,忙碌了一整天的倦容消失了,他笑了起来。“她就喜欢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