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是山水画中常见的技法。
在氤氲的水墨中,留下大量的空白,一切朦胧又意犹未尽的话语,都隐藏在远处山峦的云雾里。
《远山淡影》最大的特点,正是这种恰到好处,又余韵悠长的留白。
读这本书的时候,明明外面晴空万里,我却总觉得身边阴雨绵绵。
大概是因为我被主人公的讲述带回了遥远的过去,而那些带着淡淡湿气的记忆是那样的晦暗难明,让人只能迷失在回忆的漩涡里。
这感觉就如同在看一场意识流悬疑电影。
这部电影有着两条清晰的叙事线索。
一条是叙述者悦子在追忆往事,另一条则是回忆里,悦子和故友佐知子,以及她的女儿万里子之间发生的故事。这个故事和悦子现在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丈夫死后,悦子独自生活在英格兰的乡村,二女儿妮基有些担心母亲悦子,于是来到乡下探望她。
妮基和悦子提到了上吊自杀的姐姐景子,正是这场谈话,使悦子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电影《东京物语》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在日本长崎,悦子认识了一对奇怪的母女。
母亲佐知子喜欢一边使用着精美的茶具,一边骄傲地回忆家族过去的荣光。可破旧的屋子,和走廊下方泥泞的土地,却和她的炫耀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佐知子有一个美国男友弗兰克,她说弗兰克会为她们母女安排好一切,她可以带着女儿去美国寻找新生活,让女儿受到最好的教育。
但弗兰克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花光佐知子的钱,就再次消失不见。
奇怪的是,佐知子却只是笑着告诉悦子:不用担心,只是推迟几天,我很快就会到美国去。
女儿万里子则是个孤僻又敏感的小孩,她不上学,常常四处游荡,更多的时候只是躲在屋子里和小猫玩耍。
她总说她看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想带她离开。可除了万里子,没有任何人见过她,她似乎只存在于万里子的臆想里。
电影《东京物语》
万里子不喜欢弗兰克,她说他是一只“臭水沟里的猪“,只会喝醉酒然后到处撒尿。但一贯标榜自己最关心女儿的佐知子却对此毫不理会,为了斩断万里子对日本的留恋,佐知子亲手溺死了万里子的小猫。
“她把小猫放进水里、按住。她保持这个姿势,眼睛盯着水里,双手都在水下。她穿着一件日常的夏季和服,两只袖子的袖口都碰到了水。”
目睹了这一幕的万里子跑了出去。
担心的悦子找到她,对她承诺——只要她想回到日本,她随时都可以回来。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没有说明母女两个人的结局。
叙述场景重新回到现实,终结在悦子目送女儿妮基的背影里。
读到这里,你一定会觉得这个故事寡淡无味,毫无意义。
真的是这样吗?
这只是一段没有缘起也没有结局的回忆?
不,其实一切的线索都清晰地浮现在字里行间。
电影《东京物语》
悦子和藤原太太平淡无奇的对话中,折射出了原子弹投放后,长崎普通人所遭受的毁灭性打击。
长崎约60%的建筑物被毁,伤亡8.6万人,无数人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悦子失去了未婚夫,而藤原太太则失去了丈夫和四个儿子。
战争后的佐知子同样生活艰辛,她独自带着女儿四处漂泊。有一天,万里子跑进一条小巷,看见一个女人跪在那里,前臂浸在水里。
“她转过头来,对万里子笑了笑……然后,她把手臂从水里拿出来,让我们看她抱在水底下的东西。是个婴儿。”
于是,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万里子会常常看见那个女人,而且终生无法摆脱梦魇。
虽然她们总说,创伤已经过去,一切都要向前看。但在他们沉默的面孔下,是永远不能磨灭的狰狞伤疤。
战争带给人的苦难是终生的,那道伤疤和时不时的尖锐疼痛会提醒他们,失去的一切无法轻易疗愈,战争的恐惧从未消失。
电影《东京物语》
同时,战后日本新旧价值观的冲突,在作者冷静的笔触下暴露无遗。
日本的战败并未改变老一辈人的思想,他们认为日本的年轻人失去了以往的忠诚、纪律和团结,迷失在西方的民主思想之下,背离了日本的传统。类似的主题在作者另一部小说《浮世画家》中体现得更加明确。
年轻人则有截然不同的想法,他们激烈地反对着旧有的价值观,他们惋惜于年轻生命的消逝,痛恨那些在战争期间当了间接刽子手的战争宣扬者。
“最糟糕的是,老师教他们不能看、不能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国家会卷入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
他们激烈的冲突正代表了战后日本复杂的社会现实,而这也是我们不熟悉也不曾了解的历史。
电影《东京物语》
在这段回忆里,还有在男权文化的重压之下,没有任何自主权的日本女性。
就像佐知子的第一段婚姻,她本来梦想去国外成为一个女商人,实现自己的价值。但结了婚以后,丈夫却不允许她继续学英语,将她的英语书全部收走。
看似温婉幸福的悦子,在家里只能谨小慎微,毕恭毕敬。即便如此,丈夫依然会因为领带找不到这样的小事对悦子大声训斥。
丈夫同事的妻子,因为在选举时想要投给和丈夫不同的政党,而受到了丈夫要用高尔夫球棍殴打她的威胁。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们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佐知子宁愿相信欺骗她的弗兰克,也不愿意回到伯父家里。因为整个男权社会的束缚,让身在其中的女性无法呼吸,她不得不逃离。
这些细枝末节,看似无关紧要,却将所有的回忆紧紧地扣在一起。
但回忆真的可信吗?
作者石黑一雄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
当你从叙述者悦子的讲述中跳出来,你才会发现,你一直对悦子的故事深信不疑,是因为她始终在用“我”来陈述,这使你从一开始就放下了防备。
如果,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呢?
如果,她故事里的人,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呢?
回忆是经过个人美化的产物,它包裹着每个人的私心。
当回忆被极大扭曲,所有真实都被刻意回避,在模糊不清的表象下,悦子到底想说什么?
请耐心读到最后,所有的疑惑都将得到解答。
2017年,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这样写道:“石黑一雄的小说,有强烈的情感力量,挖掘了人类与世界虚幻联系下的黑洞。”
他的作品不是很多,但几乎每部小说都被提名或获奖。1983年,处女作《远山淡影》发表时,石黑一雄29岁,在前一年,他刚刚加入英国国籍。同年,《远山淡影》即获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他本人亦被英国文学杂志《格兰塔》评选为“英国最优秀的20名青年作家之一”。
他最初的小说均以第一人称写作,细腻刻画人物内心世界的孤独、压抑与不安,《远山淡影》作为他的处女作,完美的诠释了这一风格。
那么从未在日本生活过的石黑一雄,为何总能够写出日本人心底最深处的感伤与迷惘?
这和他个人的身世是分不开的。
1954年11月8日,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长崎,父亲石黑静男是一名海洋学家。6岁时,因父亲需要前往英国北海石油公司工作,石黑一雄和姐姐富美子就跟随着家人来到了英国。
原本没有打算常住的一家人,却意外地从那以后再没有回过日本。
石黑一雄生活并成长于英国,受到了英国文化和传统的强烈熏陶。他已经渐渐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地道的英国人,是“年轻一代作家”的一员。
尽管石黑一雄不认为自己是个日本人,甚至自嘲“没有家”,但对于日本文化,他似乎有着天然的敏锐感知,也正是一本以日本为背景的《远山淡影》让他受到了文坛的关注。
身份认同和文化记忆上的这种特殊性,让石黑一雄最终选择以国际化的视角来创作。
在接受采访时,他曾说:
“我是一位希望写作国际化小说的作家。所谓国际化小说是指这样一种作品:它包含了对于世界上各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都具有重要意义的生活景象。它可以涉及乘坐喷气飞机穿梭往来于世界各大洲之间的人物,然而他们又可以同样从容地稳固立足于一个小小的地方……”
迄今为止,他的作品已被翻译达27种语言出版,并且与拉什迪、奈保尔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村上春树说过:“石黑一雄的小说有一种特别坦诚和温柔的品质,既亲切又自然。”
他的文字克制、淡然,却在细微处暗含力量。他不愿意在一开始就将谜题揭晓,而是用一条又一条的线索,将情景不断铺展开,吸引读者走进他独特的精神世界。
本书的书名,其实正暗合了小说的主题:记忆的不可捉摸就如同远山淡影。
对于这部小说,剧透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因为这将完全剥夺我们阅读这本书的乐趣,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本必须读第二遍才能看清真相的书籍。
在小说的前80%,你也许会略感无聊,如坠云雾之中。但作者的节奏不疾不徐,他只凭借一个场景和一句话,就将整个故事反转,让所有人有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迷雾消散的那一刻,真实再也无法隐藏。
悦子拼命掩盖的,她想要欺骗的,也许不是我们这些懵懂的读者,而是她自己。
这是一场炫技,一场独属于石黑一雄的魔术表演。
而是否选择参加这场盛典,享受蒙住眼睛后重见光明的无限惊喜,这由你决定。
我只能说,这场阅读之旅,你将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