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萱：剑桥的三幺台学霸饭局

源济

陈念萱：剑桥的三幺台学霸饭局

原创： 陈念萱 大家  2018-07-30

多年前在贵州务川（距离贵阳七小时车程）仡佬族寨子里，首度品尝婚丧喜庆的三幺台，同时也沿用为官商社交宴席，置办繁复，可一举认识当地饮食文化，并窥探人际关系脉络，琢磨出彼此互惠的价值。

三幺台指的是茶席、酒席与正席（饭席），幺台的地方话，意思是如此才能完成一场宴席，吃到米饭也就结束了，幺台就是结束或完成之意。

三幺台多半会进行一整天，茶席是迎宾接客彼此认识的初始社交，边喝茶嗑瓜子吃点心，边认识新朋旧友，顺便打探信息，做为接下来安排座位取向的考虑，紧接着的酒席会上各种地方小食的下酒菜，宾主尽欢，正式介绍尊卑排位，也进行当天的社交目的，喝得半醉也谈得差不多，才换桌或换宴席，上主菜与面饭。此时此刻，各自达成目标，也能安心吃饭，若有人谈得不欢而散，这第三台便不吃了。

三席饭菜下来，地方食材、烹调做工、酬酢文化、家族概况等等也就一览无遗，眼尖的外地访客，吃一席三幺台，什么都能打探得清清楚楚。

几年后，带着朋友们兴致勃勃包车专程再访三幺台，却变成观光客餐宴，菜色差且趣味全失，除劝酒歌外，毫无生活文化互动，败兴而返。

庆幸当年曾在田野里享受过盛宴，也见识了农家置办宴席的过程。这种逐渐失去的生活感，叫人莫名地哀伤，一切皆从直接金钱利益下手，反而像是杀鸡取卵，一刀宰杀灭迹传承，再无后续。生活美感来自日积月累的积淀，想一蹴即成，便自绝了后路。

Gonville and Caius College（剑桥大学刚维尔与凯斯学院）由前后相距两百年的刚维尔与凯斯创建，简称凯斯学院，是剑桥大学第四座学院，强项是医学与经济学，也许因此相对富裕，从校内建筑到藏书与活动项目，可一窥精致层度。去吃过他们家的High Table学者高桌餐宴，便一目了然。尤其是吃了建校仅一甲子的Churchill College丘吉尔学院高桌后，高下立判，前后差距甚大，也相对有意思。

剑桥高桌宴，有教学相长功能，似乎比三幺台的功利主义能活得长久。

High Table 高桌宴跟三幺台类似，从迎宾酒到正席与饭后小叙的奶酪、水果、点心及餐后酒三场宴席，各系所甚至各书院学者与被邀请的学霸们聚在一起，天南地北海聊，也许能就瓶颈中的研究项目碰撞出新鲜的火花来。然学校的原始真正目的，其实是想开阔各钻进死胡同学者们的眼界，偶而抬头看看别人都在做些什么，海阔天空地看世界，不至于把研究终点站变成不定时引爆点，或能找出彼此合作的意外可能性，就更妙了。三人行必有我师，在剑桥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甚至是最佳心理治疗方案。

据说，许多诺贝尔奖得主的研究主题，是在日夜酒吧瞎混的啤酒瓶堆里，几阵嘴皮子厮杀下冒出来的，有时，就着餐巾纸，便能写出旷世方程式来。

剑桥大学建校八百年，相继组成享有自治权的31所住宿书院，除长期假日外，师生几乎日夜相伴彼此照应，吃喝亦紧紧相连，指导教授与学生亲如父子。各学院术业有专攻，各自有医药、金融或天文物理等领域强项，却仍保留种种艺术欣赏通识课程。剑桥全面偏重应用数学，即便是文科生，也要完成数学物理的必修课，虽广受批评，却也造就出巅峰级的纯数学研究教育成果，促进了物理学领域的国际学术领先地位。

再访剑桥，我与朋友跟着剑桥镇民及少许游客在国王学院教堂外排长龙，去聆听望弥撒唱诗班的天籁之音，我们是佛教徒，却不介意拿着自己的念珠听圣乐。国王学院教堂比照皇室规模，教堂建筑结构迷人，远近驰名，有自然音箱，飘然游荡入耳，瞬间洗涤人心，这里也经常举办古典音乐会，以培养学术外的爱好。参加唱诗班，同时是小镇学生们的娱乐技能选项之一，不亚于康桥下摇橹赚外快。

剑桥校园小镇上传说未使用任何卯钉与螺丝钉的牛顿数学桥，成为著名的观光景点后，引起好奇学生的研究，拆卸再重新组装，拆穿了没有螺丝钉的神话。剑桥学生除五育并重，经常以层出不穷的调皮捣蛋著名，比赛智商以挑衅管理层为准则，游走触犯法规边缘，传为佳话。智商越高，越要制造挑衅难度，譬如计算精准地夜半将主任办公室古董花瓶放上塔尖，既不被逮也未破坏公务，只是改变了放置地点，同时考验了解题人，拿下来比放上去还难。于是，就有人再挑战破纪录，最后将校长座车给放上了屋顶塔尖。如何解题，也成为高桌餐宴或啤酒堆里的话题。

高桌宴迎宾厅外，墙面上有历届Fellows学者们的照片与头衔，还有预备学者的博士后学员名单，这是终身成就，有Fellow资格，便能披上学者袍入席，餐餐免费，只要不嫌太正式无聊。餐单其实并不丰盛，未若排场精致，就是相对古板中规中矩的英国菜式，管饱不管味道好，好吃鬼都敬谢不敏的那种。没有穿袍子的都是邀约客人，一般根据学院经费状况，每位学者可免费邀请一两位外来访客，若增加即允许付费入席，学院基金便有额外收入，入席者，都会列名于餐宴菜单上，方便核实且彼此认识。

席间，有人聊起书院经济状况，笑谈每学年年终结算时，如何运用盈余集体大吃一顿。这一餐打牙祭，是年度盛会，平时不愿吃高桌宴的人，都会闻风而至，吃得人仰马翻，也喝得特别尽兴，平时开源节流的厨房，借机大放异彩，好酒好菜地端出来，此时才知道，平时不苟言笑的老厨子们，其实也有两把刷子。

高桌宴，最迷人的时刻，跟三幺台一样，是第三台宴席。然三幺台是在商言商的利益之交，短程或长程，端赖彼此家世背景的契合。而高桌宴却能遇见五湖四海各方贤达，保不准里面就出现几位诺贝尔或等同领域奖项的学者，谈笑风生地展现自己专业之外的博学与风趣，八卦典故亦层出不穷，话题横跨政经娱乐或学术，各自寻找聊天对象，一顿饭可从傍晚六七点吃到大半夜。而最有意思的，是高桌宴也常成为关键媒婆，促成了学者们的一婚再婚甚至三婚。

我在华兴就读小学、初中与高中八年住宿，全天24小时跟同学在一起，三餐共同唱谢饭歌，早午晚唱不同的曲调与歌词，虽然都是感谢上帝。1441年亨利六世捐赠建造剑桥国王学院，根据在此毕业且遇上终生伴侣的蔡孟翰教授所言，餐前谢饭歌，大半在歌颂亨利六世，取代了上帝的地位将近6百年。

今年六月在丘吉尔学院吃高桌宴时，朋友说谢饭歌仅止一句谁也懒得听懂的拉丁文，入正席前，服务人员敲沈甸甸的古董响锣，饭后转进用点心的起居室，再敲响锣，没有人唱我期待的一句谢饭歌，就连彬彬有礼热情迎宾自我介绍的新任学者也没开唱。虽知道学霸调皮很好玩，却也难免失望，拉丁文唱谢饭歌，多好听的传承啊！想起自己在学期间，其实也很厌烦这千篇一律的礼仪，原来不论学渣还是学霸，都想方设法在小事上叛逆。

高桌宴的宗教仪式感逐渐没落，但功能不变，也许三席交错的三幺台便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