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为什么写作？为了不至于自杀｜1天1本书 No.145

源济

史铁生：为什么写作？为了不至于自杀

原创： 赤西酱 1天1本书  2018-08-03

隔着安定门外大街，雍和宫的北面，便是地坛公园。

 

相比烟火旺盛、游人如织的雍和宫，它太安静了。买张两元的门票，进入园子，除了树木与偶尔的人，很多时刻你还能看到鸽子在地上啄食。

 

几十年前，那里人烟更为稀少，差不多是一座弃园。有一天，一个推着轮椅的少年不小心“走”了进去。

 

他是史铁生，在最风华正茂的二十几岁“忽地残废了双腿”。

 

饱受着残疾带来的折磨，史铁生并不漫长的一生，一直生着生的痛苦。他自称职业是生病，写作则是业余的事。30岁患上尿毒症，每周必须进行三次肾透析以维系生命，身体怎么会扛得住？

 

第一次读《我与地坛》是通过高中课本，清晰记得，那天的课堂传出了小心翼翼的啜泣声。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我与地坛》收录了史铁生的十一篇散文，其中便有《我与地坛》《秋天的怀念》《合欢树》《好运设计》《我二十一岁那年》等脍炙人口的经典篇目。

 

将它们串联起来，可以勾勒出史铁生在园子里的十五年“生活”。

 

70年代，双脚瘫痪后，史铁生自称脾气变得暴怒无常。在《秋天的怀念》中，他写，“双望着窗外天上北归的雁群，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

 

他带着痛苦进入那座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园子。

 

对史铁生而言，游览没有意义，他无心欣赏那些健全的“风景”。从家到地坛，不过数里，后者却是他逃离压抑世界的“避难所”。别人去上班了，史铁生就摇着轮椅来了，他在这里过了十五年，也想了十五年。

 

他太熟悉这里了，园子每一处都留下了他的车轮印子。

 

最初几年，史铁生专心地想着一件事——死。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出生，为何命运偏偏选中了他，为何自己会残废。

 

日复一日，史铁生成了园子里最“久”的人。他知道园子里有个每天坚持练唱的小伙子，很久没来了；遇见一个有天赋的长跑运动员，平静地与他讲错失机遇而不再跑步的经历，那个男人已经三十八岁；还看到被陌生人戏耍的小姑娘，她漂亮却有残疾，哥哥愤怒地赶跑那群人后，默默带着妹妹回家去了。

 

他一直看着别人的故事，终于想提笔写点什么。他说，命运要他“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这小小的园子荒芜，却不衰败，他就在里面写作。疾病并没有使史铁生退却，相反，他不仅与它共同生活，他写残疾的人，写他们的绝境，他们的生，他在写作中逐渐找到与命运对话的可能性。

 

 

在史铁生人生的最低谷，默默陪着他、不计回报的是母亲。

 

他的母亲，几乎是沉默的。她理解儿子心中的苦，当史铁生发疯似的摔东西离家，她没有上前阻挠。母亲想与他搭话，却不敢问，她知道他需要独处的空间。

 

“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母亲自言自语。这番话，不是说给儿子听的——她需要积极的心理暗示。她害怕儿子在废弃的园子里胡思乱想，害怕他出事。

 

那些年，母亲都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家等他回来？史铁生自责，竟然从来没为母亲考虑过！他说母亲是活得最苦的人，他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一个，却没意识到，“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等他醒悟时，一切都晚了。

 史铁生一家三口

母亲离开前一天，北海的菊花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恳求儿子一道前往。没想到，约定成了永远的遗憾。

 

母亲的肝病已是晚期，她被人背上担架的时候，鲜血从她的嘴里涌出。

 

再也没有在院子里等他回来的人了。那个可以为自己的写作骄傲的人，永远地离开了。

 

死是简单的，活着最难。史铁生明白了。活着，将碰到各式各样的不完美，困境给人带来生理或精神上的“残疾”。生病、瘫痪、失恋……这些都是生的命题、生的困扰。

 

谁是幸运的，身心健康？谁要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为什么母亲要替“我”承受更大的不幸？

 

无解。人无法开口向命运索求所谓的公平，因为它不由我们掌控。

 

那我们能做什么？

 

 

史铁生说，接受苦难。

 

结合史铁生的经历看，它绝不是一句空话。

 

造物主赋予一个人残缺的身体，让他意识到苦难是世界的一部分。最初几年，史铁生沉浸于变故的痛苦中，高位截瘫的阴影和继而引发的生的困惑、死的诱惑，无时无刻折磨着他。

 

可是，捉摸不透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史铁生对命运发出了“休论公道”的不解。母亲离开后，他意识到，其实每个人都面临着不同的问题，身体健全的人可能也有他的苦恼。

 

曾经有记者问他“为什么选择写作？”，他回答：为了不至于自杀。

史铁生参加《锺山》杂志南海笔会，九十年代

后来，这个“写作”的容器中增加了许多东西：为了母亲写作、为了探寻命运写作。

 

……

 

既然身体已经是个难题了，与其自暴自弃，不如坦承它的存在，不断探索困境，去克服永恒的斯芬克斯之谜吧。

 

史铁生在园子写下：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他是明白人。

 

在《好运设计》开头，他说：“要是今生遗憾太多，在背运的当儿，尤其在背运之后情绪渐渐平静了或麻木了，你独自待一会儿，抽支烟，不妨想一想来世。你不妨随心所欲地设想一下（甚至是设计一下）自己的来世。”

 

他对自己的“来世”命运首先要求了三个先天的优越：聪明，漂亮、和一副好身体；还设计了出生地、家庭背景、兴趣爱好、恋人等。

 

虽然我们知道，越丰富的设计，暗示了越遗憾的现实。

前排中：史铁生，前排右：苏童

 

对生的思考过多了，史铁生也就慢慢悟出了生的道理、毋宁说生的方法：“过程！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出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着过程的美丽与悲壮。”

 

因此，在《原罪》一文，他刻画了一个高位截瘫的患者十叔，他总是讲许多许多有趣的故事给孩子们听，带给他们童年的渴望——尽管他的神话并不是真的神话，只是将绝望湮没在小小床边的安慰罢了。

 

史铁生也用写作，将希望带给需要的人。

 

二十一岁瘫痪，四十八岁开始靠肾透析维系生命，在史铁生的世界里，科学是药物，是医治他身体的方法，而科学无法医治他承受的那份苦难。苦难是靠信仰、智慧、修行包容的。它们支撑了他足足59年。

 

爱的黑夜无边无际，而史铁生始终怀着敬畏心。他追求的，是永恒之困境中不灭的希望之光。就如西西弗斯不舍昼夜地滚动石头，生命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苦役，也是有意义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