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的冬天,
几位学者坐在一起闲聊天, 聊着聊着,就开始吐槽出版社。 这些学者,像郑振铎、俞平伯、茅盾、胡愈之, 同时都是颇有名气的作家, 如同现代编辑和作者之间相爱相杀的关系一样, 他们也在吐槽出版社多么不人道。 几个人一合计, 决定让资本家哪凉快哪呆着去, 咱们自办一家出版社。
主意拿定,大家纷纷像打了鸡血, 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很快, 这家名叫“朴社”的小出版社, 就在上海吹锣打鼓地开张了。 朴社之名,来源于清代“朴学”, 即考据之学。 可见学者们对其赋予了厚望。 可惜出版社不是那么好经营的, 上海朴社很快解散, 后来辗转在北京重组,效益一般。 直到1937年停业,朴社没有掀起什么浪花, 跟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局、世界书局等大佬更是没法比。
好在学者们虽不懂经营,却懂文学。 朴社成立十数年,出书几十余种, 几乎都是精品。 其中有两本奇书,正是因朴社出版而得以名扬天下: 一本是俞平伯点校本《浮生六记》。 另一本,就是《人间词话》。
《人间词话》是王国维而立之年创作的。 而立之年的王国维, 正经历着精神诉求和学术趣味的双重转变。 王国维是个很灵秀的人。 这个世界上,能用“天才”二字形容的人不多, 王国维算得上一个。
30岁之前,王国维的兴趣在于哲学。 自幼体弱的他生性忧郁,重情多思, 这让他很是迷恋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 他以为,哲学是为他解答人生困惑的良药。 但哲学没能纾解他的沉郁。 “哲学上之说,大多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 多灾多难的时代,与多病多痛的人生,哪一个都无法轻易解脱。 王国维转向文学,聊以自遣。
王国维写得一手好词,这在清末是很少见的。 他对自己的词也颇为自得, 认为南宋以后, 除一两人外,论词作无人能超越他。 王国维爱论“人间”“人生”, 因此他的词集就叫作《人间词》。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
他的词有一种哲学观, 将自我放置于永恒不息的宇宙大化之中, 生命的漂泊感无处不在, 无解的人生悲剧是他的词作最常见的主题。
1906年,王国维的《人间词》刊行, 两年后他开始创作《人间词话》。 《人间词话》正是他作词之余对创作艺术的哲理性体悟, 不经意间便成就了一部惊艳的词学著作。 之后王国维还从事过戏曲研究, 同样颇有成果。 1911年辛亥革命,王国维东渡日本, 以清朝遗老自居, 从此埋首故纸堆,醉心于古文字、古器的研究,想要为自己寻求精神上的解脱。 他对清朝有一种难言的眷念。
这种眷念,无关乎其他,只关乎情感, 就像他对宋词、对哲学、对美的眷念一样。 他是游离于这个时代的种种运动之外的, 偏又脱离不了时代的束缚。 正如他所欣赏的李后主一样, 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但赤子之心是他身为学者文人的长处,却是他生在这个时代最大的短处。 这个时代太善变了,他所钟爱而钟情的一切,在这个时代都活不下去。 最后连他自己也活不下去。
人生无解,只好一赴昆明湖。 只将《人间词话》留给后人, 见证他一生无望却令人惊艳的求索。
《人间词话》并不是清末唯一的词学论著。 有清一代,词学流派甚多。 清初朱彝尊开创浙西词派, 以“雅正”论词,崇尚清灵,师姜夔、张炎; 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派, 则崇尚苏轼、辛弃疾,词风豪放雄浑,落拓不羁。 这一时期的词坛, 既有风气正盛的朱陈二派, 又有惊才绝艳、自成一家的纳兰性德, 虽不复宋词盛景,尚有中兴之象。
词派发展到清末,渐成流弊。 以雅词为特色的浙西词派, 一路朝纤巧浮滑而去,醉心于对仗工整、词藻华美, 使词作失去了寄情言志的本意。 嘉庆年间兴起的常州词派, 试图纠正浙派的流弊,主张词应有寄托,以立意为本, 这又使词作失去了即兴之味和审美之趣。
《人间词话》正是在此时诞生, 一扫清末词坛迂腐之气,令人耳目一清。 凡对中华文化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王国维的“人生境界说”。 昨夜西风凋碧树,此为第一境; 衣带渐宽终不悔,此为第二境; 众里寻他千百度,此为第三境。 这三重境界,正是出自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王国维在论词时,也赋予了词作以哲理性的人生体悟。
“境界”一词,原是王国维拿来评判词作之优劣的。 王国维偏爱五代北宋词,认为相比于南宋词来说,五代北宋词更有境界。 词以境界为上。 什么是境界呢?王国维这样说:
“境非独谓景物也, 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崇尚真是王国维的一贯态度。 以真去观物、观世、观己, 才能得真情感,才能有真境界。 词发展到南宋,已经有重格律而轻意境之嫌, 至清末则更是矫揉造作,所以难出好词。 五代北宋词不受形式技巧束缚, 故更能发自真心。
有个疑问是,作词的人, 虽然不乏矫揉造作之态, 但大多也有真情实感, 为何有些词是绝世佳作,有些却平淡无味呢?
即使是真情实感,还有表达的区别。 王国维用“隔”与“不隔”来形容这种区别。 真挚的情、景需要鲜明的表达才能生色。 鲜明即“不隔”,一情一景,栩栩如生,仿若近在眼前; 若情景如雾里看花,模糊晦涩,便失了境界。
如何才能做到“不隔”呢? “语语都在目前”。 自然平实的词句更能让人产生意象感, 如果我们回忆那些词曲佳作,会发现其中很少有用词晦涩的。 一味追求用词新僻,失了真实的意象,最终也失了境界。 除此之外,便是作者个人的笔力所限了。
境界还有“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之分。 “造境”,即创造意境,是虚构的艺术创作。 “写境”,则是对真实意象的艺术加工。 但两者其实很难区分, 因为艺术的真实往往是一种相对真实,而艺术的虚构也来源于对现实的映射, 虚虚实实,交织辉映。 大词人都玩得好一手虚实相生, 这才有—— “大江东去浪淘尽”, “醉里挑灯看剑”, “杨柳岸,晓风残月”。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我之境,即境中有我,以我观物, 所以万物与我共悲欢。 比如—— “泪眼问花花不语”,有我; “可堪孤馆闭春寒”,有我;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有我。
无我之境,即物我一体,以物观物, 故我在万物中,万物皆在我。 陶渊明可以说是无我之境的第一人,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超脱世俗,心无杂念, 便是最为出尘的无我之境。 但陶渊明隐居半生,才修得这一份无我。 而人世多悲欢, 所以有我之境常见,无我之境难得。
所幸两者并无优劣之分, 有我或无我, 不过是别样的艺术手法。 王国维将来自席勒、康德、叔本华的哲学观, 融入到对古典诗词的阐释之中, 通融中西,自成一体。 而正因为有造境,写境,有我之境,无我之境, 真真假假,悲欢离合, 才成就了宋词的灵动、优美与风华绝代。 《人间词话》诞生之时,词的时代其实已经过去了。 正如王国维活着的那些年, 那个古典中国的时代已经逐渐退场, 新的思潮与文化, 正轰轰烈烈地在这片大陆上孕育生根。
王国维在对待文化上有自己的坚持。 他乐于以西方的新思想来融入传统文化, 学贯中西,博采众长。 但他又反对白话文运动, 那些古典的文字、意象里有他始终坚持的真与美。
他是个通透的人,其实一直都明白, 任何一场文学盛宴, 总是要经历由盛转衰的过程。 一种文学体裁产生, 最初的创作者们大都发乎自然,一片纯真, 不拘泥于形式,文学创作只在表达本心。 当体裁发展成熟,有了更多的创作者, 被赋予更繁琐的规则、更权威的认证, 文学陷入功利主义的深渊, 失去活力,只有走向消亡的命运。
遗憾吗? 其实并不遗憾。 因为文学始终是灵动的, 一种文学的消亡, 也常常意味着另一种文学的兴盛。 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 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人间词话》最动人的地方, 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浩渺深邃的文学发展观。
只是理智上的通透,总是与情感上的固执相纠缠, 所以王国维明知“大化流行,生生不已”, 却依然忍不住感叹——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重情多思的王国维终究选择随着那个时代去了。 那我们呢? 我们读着《人间词话》, 去理解他所坚持的美, 去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风华绝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