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热映的电影《我不是药神》里,假药贩子说了这样一句话:“世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
坐在电影院里的我,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心里涌上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心酸。
我们拼命地工作,努力赚钱想带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但一场疾病就能将所有美好期望都打碎,将一个家庭彻底拖垮。
在生死面前,我们无能为力,我们无处宣泄。
疾病堆积得越来越重,压垮我们的脊梁,夺去我们的斗志,摧毁我们的尊严。
直到我们彻底屈服,再也没有力气对它叫喊。
我们沉浸在无法驱除的挫败感里,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受苦,看着肉体痛苦地尖叫,而灵魂无处安放。
这是现实生活中不断重复的故事,这世间从不缺少饱受折磨的人。
就像《药神》里的吕受益,还有《皮囊》的作者蔡崇达的父亲。
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治愈后,蔡崇达的父亲放弃了挣扎。
“疾病彻底击垮他了。他就像是一个等待着随时被拉到行刑场的战俘,已经接受了呼之欲出的命运。”
蔡崇达以一个陪伴者的身份,写父亲患病后给整个家庭带来的改变,父亲是如何从怀抱希望到心如死灰,写全家人“拙劣”的戏码,以及活着的人是如何慢慢走出悲痛,最终获得自我疗愈的过程。
他用冷静真实的笔触,回顾自己的人生,重新审视和理解父母的选择。
他所写到的那些细微之处好像很平常,但某一瞬间,它击中我们,于是,泪水就自然而然地流下来了。
从父亲中风偏瘫到父亲去世,八年的时间,让一个少年迅速成长。
他开始懂得家庭的责任,他开始明白生与死的重量。
十六岁的他无需任何教导,就已经清楚了一件事:死亡不是疾病的目的,疾病是尽可能占有身体,用自己的秩序统治那身体。
在《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这篇文章里,他提出了一个很独特的观点:在肉体受到严重伤害之前,我们似乎很少会仔细思考肉身对我们的意义。
而在重症病房,“在这里,灵与肉的差别第一次这么清晰。在这里,他们第一次像尊重自己的情感和灵魂一样,那么尊重自己的肉身。”
皮囊和灵魂到底哪个对于我们更重要?
如果用阿太(作者外婆的母亲)的话来回答,那就是:“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
在九十多岁的阿太的生活观里,我们的生命本来很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了,敢于舍去皮囊的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但,又有多少人能够如此洒脱?
即使软弱,即使不堪,我们还是舍不得这副皮囊,因为肉体的重量给予我们存在的证明和实感。
父亲偏瘫之后,他的左半边身体失去了知觉,驾驭身体成了一种奢望。
回家第二天的早上,他就摔倒了。
“见到我,着急解释,他误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那个人,早上想马上坐直身,起床,一不小心,偏瘫的左侧身体跟不上动作。整个人就这样被自己摔在地上。说着说着,我看见憋不住的泪珠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接受不了现实的父亲,开始对家里所有的人发脾气,他用拐杖去打母亲,对姐姐恶声恶气。有一阵,他又自己想通了,督促大家和他一起做复健,相信这样能够让自己恢复从前。
但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在一个台风天里,父亲彻底爆发了,他边哭边骂着所有人:“你们要害我,你们就不想我好……”
在《残疾》这一章里,蔡崇达写下了父亲的每一次转变,他挣扎又失败,他的脾气变得古怪,他退化为孩童,他盼着死又不再想着死,以及最后,毫无征兆地离开。
父亲得到解脱了吗?我们不得而知。
只是,作者和母亲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的父亲很自由,他想要一台摩托车去海边逛逛,催着他们赶紧烧给他。
他再次变得轻盈了。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做了很多看起来异想天开的事儿。
她找巫人来通灵,又向神明祈祷,让父亲在神明那里做“义工”以赎清生前的罪。
她坚持要把一间即将拆迁的房子重新修建,只为了争一口气,为了让父亲发起的这个家庭看上去健全而完整,为了在门口奠基的石头上刻上父亲的名字。
作者也曾阻拦过,甚至直白地戳破母亲的自我安慰,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理解。
那是母亲对父亲无声的爱情,虽然从没说过,却坚定地和那座房子一起矗立在那里。
父亲和母亲第一次约会时,他对母亲许下了一个承诺,他说,我会把这块地买下来,然后盖一座大房子。
父亲做到了。从此以后,这座房子就成了母亲的执念,无论这个家遭遇了什么苦难,只要这栋房子还在,母亲就不会垮。
作者开始懂得,对死者的祭奠,其实是被留下的生者逐渐获得治愈的过程。
做完这一切后,“母亲的眼眶像泉眼一样流出汪汪的水。”
“我”知道,母亲释怀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带着对我们所爱之人的怀念和不舍,我们的灵魂增添了新的重量,可我们的心从此不会再漂泊流浪。
《在细雨中呼喊》里有这样一句话:“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在介绍《皮囊》这本书之前,我其实是有些犹豫的。
对于这本书,我的感情很复杂,它有非常打动我的地方,也有我不太认同的地方,阅读时的心情仿佛是在黎明观海,从波涛汹涌到阴云密布,最终风平浪静。
全书大致分为三个部分,共14个故事。第一部分讲亲人的故事,阿太的倔犟和豁达,父亲的残疾和挣扎,母亲的骄傲与执念,都如此生动又真实;第二部分讲童年伙伴的境遇与人生,最后一部分是作者拷问自身,并做出回答的过程。
对本书的争议集中在第二部分,有人认为作者只是讲述了客观存在的人和事,并不存在过分夸张,而更多的人则认为,作者对于童年伙伴的描述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缺乏同理心。
读到最后,看到蔡崇达在后记里说:“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一些文章就像是从自己的骨头里抠出来的。那些因为太过在乎、太过珍贵,而被自己刻在骨头里的故事,最终通过文字,一点点重新被‘拓’出来,呈现出当时的样子和感受。”
我想,虽然书中的某些思想有其局限性,有些篇目笔力稍显不足,但作者确实付出了坦诚,将手术刀对准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彻彻底底地解剖,并承受住了每一刀的痛楚,完成了属于自己独特的生命叙事。
通过这样的写作,他完善自身,同时照亮他人。
对一本书的理解与个人的经历紧密相连。就像马塞尔·普鲁斯特曾经说过的:“每个读者只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书籍只不过是一种光学仪器,帮助读者发现自己的内心。”
我相信,作者在那个时候写下的文字和感受是真实的,他也承认自己有很多并不了解也不曾回答的问题。
在三十岁的当口,作者回望自身,他试图看见更多的人,继续接近生命的本真。
希望我们也能通过作者的这次自省,照亮灵魂与肉体之间的缝隙,重拾我们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