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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止庵 | 一个诗人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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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13 06: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止庵 | 一个诗人的死法

 止庵 大家  2018-08-13

我曾经三次以文字的形式表达对已故诗人沙蕾的悼念,其中之一是在我的组诗《如逝如歌》里:


渴望不死的歌手在镜子的另一面


开始唱关于死亡的歌


当然这更多是因他当年突然的死引起的惊诧,我还有一首《诗人之死》,是写在他死后十六天,写的全是对他的死的联想。他死了很久,我仍然觉得惘然若失,因为他走得实在太过突然。我一点儿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们本来每周都通信的,有一回没信来了,我正等着,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他已经死了。他先是感冒,转成肺炎,有学生偶然去看望,发现人不行了,急忙送到医院,拍胸片一看,原来早患了肺癌,已扩散到满肺……终于不治而死。


我马上赶到他的住处,所谓“都无长物,块然一室”,正是这样;可是他的“室”乃是地下室。我没来过,早从他的言谈与信中知道。他死前不久有一封信里说:


“昨天地下室变成了地中海,一片汪洋,非穿高统套鞋不能涉渡,我的房门口因筑了个水泥的高门槛,所以室内进水较少。”


从前他给我父亲的信中也说过:


“我住‘地中海’(地下室)垂六载,已住出感情来了,如不想结婚,搬家就变成多此一举。像衣服是穿给别人看一样,住房子我想也是如此。”


我记得是非常逼仄而潮湿,墙上好像在淌水,到处都是他的诗稿和小幅的女人头像的铅笔画(他的画画得很传神),但也都是潮乎乎的,当时我有一个感觉,仿佛是大片在雨中凋谢的白色花朵围绕着他空空的床。大概这也正是一个诗人的活法;而他猝然离去,也正是一个诗人的死法罢。



沙蕾(右一)、我父亲沙鸥(左一)和我,摄于一九八四年


我在为我的诗集写的后记里提到沙蕾,称他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他活到七十四岁,我从一九八五年初认识他到第二年七月十五日他死,统共才一年半,我对他的了解实在非常之少,大概仅限于他的诗罢,所以现在写这篇文章不能报告他的生平,但应该谈到他的诗。我觉得他写于四十年代的那些诗,可以说是完全独出心裁,无论在表现情感的深度上还是在对于美的追求上,都是新诗史上少有的杰作。沙蕾之为沙蕾,差不多就因为这些诗;这些诗别人很少写得出来,对于沙蕾来说也如此——他晚年虽然竭力要写出好诗,毕竟今非昔比。但他有这些诗,一生也就够了;对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在给我的信中说过:


“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我已写了不少可以流传的诗,对己对世,都可以交待了。”


可是这些仿佛天外来物似的好诗一直也就没有问世的机会,说是不合时宜或气候不对都可以,到一九八几年才在宁夏的一个不甚流行的刊物《新月》上以“诗十九首”和“诗十五首”为题刊出一部分,但也没有太多的反响,因为这时人们已经不怎么读诗了。新诗的不景气是个玉石俱焚的举动。沙蕾死得无声无息,好像他不曾活过;他生前把他最好的诗选编一册出版的愿望(在给我的信中多次提到此事)没有实现,而我在他房间里见到的那些诗稿以及画稿后来听说都被烧掉了——正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能寄希望于什么时候有人能从尘封的旧杂志里发现他的诗,不用说这希望十分渺茫;但可以自慰的是:好在沙蕾这些诗对于真懂诗的人来说永远是动人心魄之作。


在我的诗中可能过多地强调了“死”,这是因为我想恐怕直到死的那一刻沙蕾也没有想到他会死。从前他在信里说:


“我因为身体很好,觉得自己还有好几十年好活,便没有紧迫感。”


他常常在晚饭后穿过整个城市到我家来,每次还带来一两块巧克力,我真觉得他是生意盎然。所以死对他来说就特别残酷。此种感觉后来在电视上看到萨尔瓦多·达利临死前被送进医院的镜头也产生过,因为我记得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说过“我是一个不死的神仙”的话。那时我莫名地感到难过。我的诗里出现了“镜子”这个意象,因为生死之间最是不好说,勉强说来就好比一面镜子罢,你在这一面尽可以看见有关你的一切,可就是看不到背面是怎样的;等你到了背面又看不到这面了。我现在隔着生死来回想沙蕾,说什么好像都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了。


沙蕾曾经多次跟我谈过他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十姊妹》。我说,十个姊妹总得有的幸福有的不幸罢,他很决然地说,不,十个都很幸福。他对人生真的这么想,他真的相信人间有幸福这件事,而且真的去追求。他在给我的信中说:


“‘十全十美的爱情,尽善尽美的作品’依然是我的牢不可破的信念。”


他也是拿着这个想法来看待文学作品,在另一封信中说:


“我所说的和谐,当然是包含差异的,同时他是反占有的,杀人是占有他人的生命,自杀是占有自己的生命,所以都不和谐。……文学作品是提高人的灵魂的,干么要宣扬杀人与自杀呢?《白夜》也是悲剧,却有伟大的心灵,如果那青年把姑娘的情人枪杀,就不佳了。总之,人类已够迷误了,我们应悲天悯人,做一些拯救灵魂的工作;否则又何贵乎有文学作品啊!”


从这一点出发,我推荐的卡夫卡、博尔赫斯,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都不喜欢;所喜欢的是陀氏的一篇《白夜》。我想要了解沙蕾就看《白夜》罢,他就是书里的那个“我”;《白夜》有副题曰“录自一个梦想者的回忆”,沙蕾也正是生活中的一个梦想者,他所希望的是在现实里能给《白夜》续写一个好的结局——他虽然喜欢这小说,但对那个结局显然是不满意的。


我曾与一个朋友谈到“梦想成真”,他说其实这句话是不对的,梦就是梦。是的,梦想若是成了真,人怎么活呢。沙蕾就是梦想了一生,他的诗也就是梦想的记录。《白夜》的主人公最后有一番话说:


“我的天!整整一分钟的幸福!难道这对人的一生来说还嫌短吗?……”


我不知道在沙蕾的一生中有没有过这样“一分钟的幸福”,但对一个梦想者来说,有与没有,他都是幸福的罢。



沙蕾手迹


沙蕾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在与我相识后的一年半时间里,他来我家做客至少在二十次以上,给我写的信加起来有一百多封,可以说是往来非常密切。可是要讲到他对我的影响,应该说主要是靠他四十年代写的那些诗,与他和我谈话写信没有特别大的关系,因为我们对人生和文学的看法并不相符。如果非要加以归属,沙蕾还是浪漫派或理想主义者,无论人生或者创作都如此,所以我们在一起争论的时候更多。


我曾称他为“老现代派”,乃是就诗的写法而言,它们让我耳目一新;也许更重要的是这些诗的艺术成就所带来的震撼性,我(我父亲大概多少也如此)简直是因之而猛醒了。沙蕾四十年代写的诗,不知道总共有多少;他在一封信中说曾寄给徐迟一卷手稿,共八十五页,大约就是全部了,后来发表出来的不过是一部分而已。


沙蕾死后,我去他的住处,看到过一些诗稿和画稿,但是没敢乱动,只嘱咐他最后那位女友,一定要妥为保存。如果这些诗作真的落得被烧掉了的下场,那不啻是中国新诗的厄运了。关于中国新诗,我一向不大看好,因为最好的诗人始终得不到标举,沙蕾即为其中之一,沙蕾诗名不彰,新诗就很难说已经有了公正的标准。


我父亲写过一篇长文谈论沙蕾的诗,题为“星斗在黑夜里播种”,后来编入《沙鸥谈诗》。这篇文章并非父亲的上乘之作,因为思路太过清晰,对诗的很好的感觉硬被纳入理智的框架里了。但这大概是迄今为止有关沙蕾惟一的一篇评论。沙蕾曾建议我为他写评传,我自认没有这份功力,但是他的诗的特色确实应该找机会讨论一下的。


关于中国新诗,我想缺乏的是一条大家都义无反顾地愿意走的正路,也就是真正对美的追求;个别诗人的确注意到这一点,也曾有所尝试,但是都还有弱点,譬如徐志摩美则美矣,未免失之于肤浅;何其芳美则美矣,未免失之于陈旧;戴望舒取法稍正,然而好坏参半。沙蕾大概也是如此,他当然也写过不好的诗,但他那些杰作,如此美而深刻,美而新奇,实在很是罕见。这也正是他不能见容于中国新诗史的原因罢。


如今重读沙蕾给我的信,不禁对他充满了怀念之情。只可惜当时不能珍视,给他回信也总是对他对新生活的向往大泼冷水。我不知道那时已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程了。我关于人生的看法,沙蕾无以改变,虽然他一再试图改变我;他在文学上的无比热情,却不能不说是对我的一种促进。



整个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文学上实在很消极,因为和他这番交往,我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他给我写信讲过很多鼓励的话。如一九八六年二月七日说:“我们不该急功近利,应埋头写传世之作。我的好诗都是像你这样年纪写的,你赶快努力吧。和我做朋友我是很严格的,一定要对方写出好东西来。我同样也想念你们,但一出门就是半天,又那么远!等我看到你有精品时即来看你们。”此时我写了几篇小说,大约和他的“逼迫”有关,虽然别说“传世之作”了,就连及格都还差得远。


沙蕾是自觉的诗人,也应该能够理解,光靠努力远远不足以解决全部文学问题。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同年四月二十七日信中说:“诗当然是要写的,可我实在写不过三、四十年代时的水平,怎么办?”我因此揣想临终时的沙蕾,觉得他恐怕别有一种悲哀罢。


沙蕾有个看法,与我父亲过去讲的不谋而合,我以为是很有见地的,见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九日来信:“如果我们将爱好的作家的作品翻来覆去地读,十遍二十遍地读,就会得到他的‘真传’了。”这实际上是他的经验之谈,一九八六年一月八日信中说:“关于写作,我认为还是要‘师承’的,我写好诗,主要得力于梁宗岱译的《一切的峰顶》,我想你们除博览外,还得精读一最爱的作家的作品,得其神髓,在这基础上树立自己的风格。否则莫衷一是,难得成功。”以后我读周作人,读废名,似乎正是循着这个路径,可是那时沙蕾已不在了。


说来沙蕾这个人很认真,甚至认真到固执,但因而也就不无有趣之处了。譬如我们通信,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是彼此之间如何称呼。他要我直呼其名,这在我是一个困难;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一日来信因此说:“你称呼我名字的确是比较亲切的,假如你实在觉得别扭,那么就称呼我为‘诗人’好了。”直到第二年五月十日来信,仍提及此事:“‘老沙’比‘沙老’当然好,可是有一个‘老’字,我是不大喜欢的。我们何不洋化,你称我为S岂不省笔墨?”我当时另外起了个“稗子”的笔名,他来信便这么叫我,他也因此而自称“沙子”。


他否认有代沟存在,我如何回答的不记得了,或许是说“沟”可免而“代”不可免罢,他在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六日信中说:“你说‘沟’不存在,我当然相信;至于‘代’,以现代派的眼光看来,可能也是一个框框,应该打破;时序可颠倒,那么,‘代’似乎是不存在的。中国人所谓‘忘年交’,‘忘年’是打破了‘代’,‘交’是打破了‘沟’。”我曾说他“生意盎然”,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沙蕾逝世后十五日,我写了《诗人之死》一诗,以为悼念:


月光里有个声音唤着我


云朵都铺成海的波浪


GM:一阵黑色的风暴卷走了他的船


沙滩于是一半归于黑暗


一半归于月光;而月光


归于海,归于坟茔的涛声


所有的蚌在一瞬间都张开了


所有的蚌都吐出珍珠


AA: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都开了


为了迎接他的死


所有的花朵都开作黑色的风暴


为了卷走整个的海


SO:海底是冷寂的


像你苍白的床


月光里有个人在悬崖般的岸边


跳啊跳啊伸直了两只手臂


我的呼喊因有月光照耀


而变作黑色、变作冷寂


这里稍加注释:“GM”即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引句出自她的《死的十四行诗》;“AA”即安娜·阿赫玛托娃,引句出自她的《诗人之死》;“SO”即沙鸥,引句出自他的《哭沙蕾》。我父亲的诗写在我之前一周,后收入诗集《失恋者》(一九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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