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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欠银行的钱,下辈子我一定还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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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19 06: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欠银行的钱,下辈子我一定还丨人间

 爱涤生 人间theLivings  2018-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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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强回来以后,把雇员遣散了,面包车卖了,整天在院子里砸酒瓶子,砸累了就打开一箱啤酒,喝,喝不掉就洗头、洗脚,往自己身上洒。


配图 |《目击者》剧照   




“穿着银行的工装,干着黑社会的勾当。”

这是部分同事对我们的善意调侃,也是团队内部用于自嘲解压的经典开场——银行专职催收员,说的就是我们。

我今年32岁,股份制银行的员工,入行7年,做过2年信贷投放,1年多放款审核。2015年,在我入职的第四年,小微金融在历经2014年最后的狂欢后,开始出现大面积逃债的现象。领导便让我组建团队,专职负责“催收”。

3年多来,“催收”这个草创团队,变成了建制的“清收中心”,我还当上了经理,见证了国内小微金融的变迁和转型。这个向人“要钱”的活儿,让我不得不面对很多人和事,就像鼻子里那根毛,做不到完全忽视,但是直面它,只能有一个结果:忍不住要拔掉,然后,眼眶就红了。

今天,我就先讲一个。




一家之主傅强,带着他的老婆徐霞,从农村一路杀到城市。蔬菜水果,米面粮油,先摆摊,后批发,四五年起早贪黑,也算没白干。2009年儿子出生时,两口子在城里已经有了一套房。

2011年前后,酒水市场行情看涨,哪个店铺都能挣钱。当时32岁的傅强觉得自己守着点瓜果蔬菜,没什么出息,若再不顺应形势,就等于把财神踢走了。徐霞拗不过他,俩人便拿出所有积蓄,选了最稳妥、也最辛苦的啤酒代销。

早晨拉回货,他们一条街一条街地挨着送,超市、烟酒店、小馆子、烧烤摊,搬下来两箱啤酒,搬走一箱空瓶,一天得弯几百回腰,晚上回家都得爬着上楼。卖一箱啤酒,再把空瓶收回来,一共能挣13块5。男人执着,女人吃苦,大行情也不差,俩人一年下来收入尚可。

在一个睡不着的晚上,看着家里成堆的膏药,累坏了的傅强,突然想做老板了。

傅强联系了啤酒厂家,得知,要想成为这个啤酒品牌在本市里的“分区代理”,得交给厂家的保证金、签约费和自购货车、铺货的垫款,七七八八加起来差不多60万。

徐霞犯怵了:没干过这么大的买卖,更没掏过那么多的钱。那段日子,她天天劝老公:“咱挣得起、赔不起啊,我说,咱还年轻,还能吃苦,稳点儿走成不成?”

傅强听不进去,也不拌嘴,只是举起双手问老婆:“再搬啤酒箱子,老子这双手就废了,看见没,全是茧!”

擀面杖打不过桌子腿,何况,还是一条开了窍的桌子腿。傅强问过老乡,也请教过同行,向银行贷款是最好的办法。辛苦一点,精打细算一点,利息不是问题,利润也基本满意。

2013年冬天,傅强向我们银行申请了一年度的小微贷款,50万,每年总利息5万9,按月还息,到期归还本金。如果还有需要,再进行续贷。

他来银行签合同的时候,我还是信贷员,只记得这个脸泛红光的男人,带着不苟言笑的女人,两口子在银行见了谁,都特礼貌。不知道是屋里太暖,还是他俩太高兴或紧张,大冬天的,俩人的脑门一直有汗。




傅强交了保证金,买了3辆面包车,雇了6个人,承包了那个啤酒品牌在市区西北一片的销售区域。

徐霞把家里客厅收拾出来,桌子上一摞票据,一支圆珠笔,一个计算器。“财务总监”,傅强每次这么叫她,她都笑着骂回去。

傅强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处旧院子,两间平房,一间是办公室,一间是会议室。院子里堆满了啤酒和酒瓶子,3辆车连轴转。每天傍晚的会议室,傅强看着累成狗的业务员,笑嘻嘻地冲着每个人甩过去一包烟。

这个院子徐霞从来不去,后来我问她为啥,她说:“心慌,瞅见那一堆酒瓶子就心慌,还是在家踏实。”

面对战战兢兢的“财务总监”,傅强也没过多开导——他没那工夫,销售旺季的时候,他得跟着面包车一起送货,淡季的时候,他也不能让车闲着,从老乡那里进了货,还是这条线路,啤酒搭着饮料、零食一起卖。


2015年秋天,同事拉着我一起去做贷后检查。

一进院子大门,就看到傅强倍儿精神地站在院子里,对工人们吼:“安益街那家烧烤店要是再不痛快结账,就不用再磨叽了,听见没!不买咱家的,我看他买谁的好使!二虎,二虎你干啥呐?空酒瓶子就不能好好归置是不是?老四,装车,走人,赶紧!”

看见我们进来,他客套话说了一通,把我们引进办公室,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接过烟的时候我端详了一下:跟前两年相比,傅强没发福,还精壮了些许。穿戴打扮还是挺朴实的,没有“脱离人民群众”的范儿:皮夹克油得发亮,裤子也干干净净,不过,鞋上都是土,他胸前还挂了一串星月菩提,也不知道是包浆到位还是成天烟熏火燎,从珠子到“三通”,都是发黄的。

同事开始查账拍照,我看见那些账本就头疼,为了把一直在旁边絮叨的傅强带走给同事一个清净,我拉着他在院子里溜达。院子的一个角落堆满了大概几百箱、包装看起来像是“脉动”一类的功能性饮料,我没见过牌子,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新产品。

傅强掐了烟,抻了抻脖子,笑着说:“我从小就爱喝健力宝,家里穷,一年也喝不上几回,但咱对健力宝有感情啊!今年夏天,老乡说以前给健力宝代工的厂子出了一款新饮料,以后肯定好卖,我想都没想,就进了900箱!”

我还没来得及称赞他“用实力让情怀落地”,他紧接着笑得更爽朗了:“他娘的,3个月了,一瓶没卖出去!哈哈哈!”

我拆出一瓶打开尝了一口,水里掺着劣质橙汁的味道。

后来,有个同行跟我说起傅强:“人挺好的,实诚,可惜了。”




时间飞快,一转眼,我离开了信贷岗位,组建了清收团队。

团队一共4个人:我、鹏哥、马润、小董。一般来说,我们的日常工作,从流程到形式,都跟派出所差不多:客户逾期,客户经理没辙,就给我们“交单”。我们领了任务,了解一下基本情况,就得安排“出警”:双人上门催收。

一开始“接单”的时候,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总是忍不住惊讶:“那么好的客户现在也逾期了?”

客户经理无从说起,点头,我暗自叹息,摇头。

就在2016年的冬天,我接到了傅强的逾期通知。

客户经理也是银行的老人,跟我说:“看他俩口子不像欠钱不还的啊,可是一直躲着不见面,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回了一句:“也许遇着难事了。”

我和鹏哥开车去了傅强的院子,门开着,里面跟以前一样,一半啤酒一半空瓶。我心里嘀咕着“这不还正常嘛”,抬头一看,才发现办公室、会议室都锁着门。

鹏哥透过玻璃看屋里,跟我说:“满地都是烟头。”

“能不能找点有用的线索啊!”我嘴上埋怨一句,心里觉得我们好像港剧里的CID(刑事侦缉处),勘察现场、寻找目标、谈判施压,哪个都不能少。

鹏哥拆开一箱酒,拿起一瓶,说:“我靠,过期俩月了。”

啤酒可不像白酒那样放得年头久了也无所谓,应季的时候得抓紧卖,实在剩下了,趁着没过期,赶紧找厂家退换,这是常理。

我们开车去傅强家,我一路不停地给他们两口子打电话,一直没人接,直到车停在他家楼下。


上楼,敲门,不开。

我又打了一个电话,贴在门上听动静。隐约听见屋里有手机铃声响了,我挂了电话,开始喊:“霞姐,开门!我知道家里有人,我是丰默。”

踢踢踏踏的声音过后,门开了,徐霞一脸惊讶:“小默啊,进来进来。”

我看出来了,她的惊讶是装的,眼睛是红红的。

刚开始“催收”的时候,每次见客户之前,我们都给自己鼓劲,互相提醒:见了面一定要先声夺人,别被对方带偏了,听客户诉完苦,咱心软了就没法谈。

一进屋还没坐稳,我就问徐霞:“咋的姐,逾期就算了,电话也不接了?傅老板呢?”

“出去办事了,哎呀,我们不是故意逾期的,有点困难。”她一边挤出尴尬的笑脸,一边麻木地把桌子收拾干净,拿出俩杯子。

“别,别倒水了,我们不喝。”看见脏兮兮的杯子,讲究的鹏哥结巴了。

“行了姐,说正经的,你告诉我,到底咋回事啊。”我也不想喝。

徐霞双手蹭了蹭膝盖,挤出比刚才还尴尬的笑脸:“也没点啥,就是啤酒不好卖了,钱回得慢,不凑手。”

我一听,这回答属于典型的“诉苦三板斧”:行情不好、销售下滑、账款难收。

没办法,我也只能官方地回应她逾期的后果:从对征信的影响到罚息的累积,对他们俩人,甚至对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说的时候我怕她不明白,尽量放慢语速,可是她好像压根没听进去,眼珠子一直在游离,混浊无光。

鹏哥准备插嘴的时候,傅强回来了。




从我认识他开始,傅强的穿着打扮基本没变过,即便当了老板以后,他也没刻意捯饬过自己,一直挺朴素。那天他进门时,低着头,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还是那件皮夹克,但是不再油光发亮,甚至有点掉漆。还有,他瘦了,很明显。

“强哥回来啦。”我们见了客户一般都先套近乎,打感情牌是基本功。

他连鞋都没换,站在门口,目光呆滞了一秒多,瞅了瞅我,又看了看鹏哥。我俩都是西服衬衣,傅强的脑子似乎反应了过来,迅速恢复了正常表情:“哎呀,是银行的吧,快坐!快坐!”

我一看,感情牌基本完犊子,他压根不记得我了。

傅强没责怪老婆招呼不周,他用手指拢了拢杂乱的头发,一边嘴上继续招呼我们“快坐”,一边跑进卫生间飞快地擦了把脸,出来以后,把拖鞋换上,然后冲着我们笑:“你们咋想起过来串门啦?早给我打电话,我买点水果去,你看家里头,啥也没准备,不像话。”

说罢,他又干笑了两声,听得我怪不舒服的。

鹏哥把这苦涩的客套抛开,认认真真地向他说明了来意,傅强一直站着听,听鹏哥说完了,他也没说一句话。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不等他的阐述和反驳,我和鹏哥两人轮流复述刚才对徐霞讲的一番话。

傅强看起来比他老婆认真多了,依旧站着,边听边点头,也开始接话:“哦,是吗?这么严重,唉呀,你看看,咱不懂。”他讲话时语气助词极多,表情也是十分懊恼、无力的样子。鹏哥歇口气的同时,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听进去了,有戏。

我也不想多浪费时间,摆出严肃脸对他说:“傅老板,该说的呢,我们也都说了。你们经营有困难,我们理解,应收账款不好往回收,这是通病,销售下滑也是大环境不好。你呀,也别消极,一下子还不清本金,可以考虑签个分期还款协议嘛,只要有态度,银行永远欢迎你。”

我这样说,也是因为傅强夫妇的“本金逾期”,已有不良征信记录了,按当时的政策,续贷已无可能。而分期还款是他们这种状况下最好还款的方式,也是银行拿回本金最好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想强制执行。

傅强听到“永远欢迎你”的时候,好像受到了某种鼓舞,右手把左臂的袖子往上撸了撸,然后迅速往身旁一挥,差点扇到他老婆的脸,同样严肃地对我说:“兄弟你放心,我傅强不是欠钱不还的人,踏踏实实做生意,妈的,就是遇到难处了没办法!但是态度我肯定有,你说咋办合适,别给你们添麻烦!”

从我的总结陈词到对方的挥手表态,堪称催收话术的标准模板。再一次为鹏哥树立了业界典范的我,微微一笑,宽容大度:“没关系,傅老板,啥时候你们方便,来一趟银行,咱签个分期还款协议,你们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按月还款,哪怕期限延长一些,总能慢慢还清嘛。”

傅强没再多说话,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徐霞,转过身用更有力的行动表达了对我的认可——他握住我的右手,点了点头。

告别,出门,上车点根烟。鹏哥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又搞定一个户之类的话。我还琢磨着刚才最后握手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傅强的手,特别软,不是女孩子那种绵软柔嫩,是耷拉下垂的那种软。就好像你蹲在路边,怜悯一条濒死的小狗,抬起它的前爪时的那种无力感。




2017年3月,春天的天气开始转暖,但是各行各业似乎都在一夜间都入冬了,客户经理交逾期单子越来越频繁。我们催收组4个人两两一组,几乎天天在外出“办案”。

鹏哥人比较仔细,也暖,再苦不含糊,但是絮叨;马润是体育生,粗线条,你别指望他能给你出什么主意,但是他能保护你的安全;小董跟鹏哥一样,都是国外留学回来的,性格鲜明,办事利索,但是嘴碎。

有一天下午,我和马润刚办完一个案子,准备去迪卡侬买个短袖,路过傅强家小区,我一拍大腿,突然想起:妈的,都三四个月了,傅强也没来找我们签协议啊!打傅强电话,依旧不接,徐霞的电话也停机了。

我拦住准备闯红灯的马润:“咱俩先找傅老板去。”

敲门不开,使劲砸也不开,邻居也没出来骂街,倒是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身下楼。

马润说:“赶紧的,迪卡侬一会儿下班了。”

“别催了,上网买吧,不想去了。”

马润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一根筋地继续往迪卡侬方向走。我也懒得理他,按下车窗,点根烟发呆。

“停车,我X!”

马润急刹车,我晃了一下以后,打开车门就往路边跑——我看见傅强了!他在家小区南门马路边,摆摊卖菜。军绿色大帐篷,土黄色的门帘,他正在门帘旁边的纸箱子上坐着发呆。

我跑过去问他:“傅老板,我是银行的,你记得吧?我去过你家,你记得吧?你答应我,过来找我签协议,你记得吧?”

其实我当时特想骂街,可是相比于“黑社会”,我们最尴尬的是: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但是一不能骂人,二不能动手,三不能带走。只能贴着他劝解、引导,合理范围内施压。也不能把人说急眼了,不然挨打了,即使再还手,单位处理起来也麻烦。

傅强抬头看我,眼珠子好像刚从外地赶回来一样疲惫,愣了一下后,赶紧站起来,手扶着门帘。他面容憔悴许多,一身行头也换了,蓝布衫、灰布裤和绿胶鞋,与帐篷门帘同框毫无违和感。

他咽了口唾沫,嘴唇干瘪发白,但是语气依旧坚定如初:“兄弟你放心,不是我不去,我没脸去啊!啤酒不挣钱了,我这不是又开始卖菜了,多少有点稳定收入。等我捋顺了,我肯定去找你,答应你的事,还得办。”

那个下午,风刮得呼呼的。那条马路是新修的,路旁绿化带还没完工,到处都是砂石土堆。我看着一身老农打扮的傅强,一刹那有点游离,仿佛我与他正置身于苍茫大漠,我仗剑骑马,盛气凌人,傅强跪在脚边,濒死求饶。

时间仓促,心理准备不充分,跑两步又喘得厉害,我脑子一下有点空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马润在车里大声催我:“他今天也还不了,别浪费时间了!”

我清醒过来,扫了一眼菜铺子,看着憔悴的傅强,挤出几个字:“说话算话啊。”

匆匆结束了这次偶遇,我也忘了问他,徐霞去哪了。




掰着指头数日子,马上就三伏天了。日渐高涨的气温如同一双有力的臂膀,总在我们接单出门的时候,牢牢地按住我,对我说:留下来。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单位里,打电话约客户过来谈。

小董刚送走一个客户,准确地说,是客户的老婆。这个客户逾期时间不太长,金额也不大,但是态度足够恶劣,打电话从来都是骂骂咧咧。只能吵吵不能动手的董君子,埋头翻了翻档案,发现客户的老婆居然是小学老师。一个电话打到学校教务处,没过俩小时,人来了,谈判很顺利,20天内结清欠款。

小董很高兴,拿我找存在感:“诶,我说,你那傅老板怎么一直没见动静?”

我微微叹了口气,傅强的情况,实际上已经过了催收的“黄金期”,明显的拖延战术是还款意愿低下的典型特征,怎么破冰,我也拿不准。

看我颓丧的样子,董君子收起存在感,颇为关切地看着我:“你要不再打个电话吧。”

没了主意的我掏出手机,机械地拨号,停机了。

这个提示音稍稍点燃了我内心的一丝怒火,讨回公道的冲动让我坐直了身子,继续拨打徐霞的电话,通了。

电话那头一声疲惫的“喂”,对我而言,就像冲锋号。

“徐霞,你们两口子好意思吗,啊?口口声声答应着要过来签协议,一转眼大半年都过去了,人呢?你们俩红口白牙答应我的时候,腊八还没到呢,现在都快七夕了知道吗?当年你们需要钱,银行给你们贷款是作孽吗?逾期了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你们怎么做到的?不就是遇到点难事儿么,啤酒不好卖,那是冬天,现在夏天了,你们俩慌什么啊,每个月最可怜了也能赚个三五千吧?我找你多要了么?你们俩来都不来一趟,什么态度这是?”

电话那头安静地听我说完以后,怯生生地回了两句:“你别急!你别急!等我电话,啊,等我电话。”

意犹未尽的我听到挂断提示音后,愣了好几秒。

小董拿起杯子,轻叹一口气,出去了。

我放下手机,对自己说,必须想想办法了,要么晚上去家里敲门,要么白天去菜铺找人,每次这么半吊着,就像嗓子眼塞了棉花,特别不舒服。


下班了,和别人约好了去打球的马润,从我眼前颠儿颠儿地闪过去,我叫住他,说一起去吃个盖饭,然后去傅强家敲门。

盖饭还没进嘴,电话响了,徐霞打来的。我带着70%的不耐烦和30%的窃喜,接通了电话。

徐霞在小声啜泣,话音里掺杂着咬牙切齿带来的轻微颤抖,她说出的事情,远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本来在2015年底,傅强成功和我们银行续贷,生意也渐入佳境。这时,他代理的那个啤酒品牌,并购了一家内蒙古的酒厂进行贴牌生产。傅强算计着,我们市离内蒙古这家酒厂更近一些,日后进货更方便,一年能省下不少运费。他马不停蹄赶往啤酒品牌的北京总部,更换了代理协议,提取了之前的保证金,转交到了内蒙古那家酒厂的账上,也成为了那家酒厂挂牌后的首批区域代理。

新厂家的优惠政策和扶持力度让傅强高兴了好久,一向节俭的他,看着日益攀升的销售额,和徐霞商量着想换套学区房,给儿子打个好基础,再添置一辆私家车。徐霞依旧保守,俩人互相说服对方,交手几十个回合后,徐霞同意了。

可旧房子还没出手,车还没来得及选,内蒙古的酒厂出事了——贴牌生产的啤酒,从包装到口感,与之前总厂的产品相差太远,再优惠的政策也掩盖不了产品缺陷。为了挽救品牌形象,总厂非常果断地宣布提前解约——没想到内蒙古酒厂的领导班子更“果断”,没通知任何经销商,关门停业,跑了。

傅强45的万保证金没了,2000箱啤酒被总厂勒令停止销售。他坐火车到了总厂,得到的回应是:“当初是你上赶子找新厂签约,我们现在救不了你,你找他们维权去吧!再跟你说一遍:剩下的酒,不许再卖了,砸我们招牌!”

傅强又坐火车到了内蒙,酒厂连门卫都撤了,大区经理的电话也停机了。他找了当地派出所和经侦队,一样没结果。他不认命,召集了七八个跟他有同样遭遇的经销商,一起在厂门口拉横幅,一拉就是四天三夜。

第四天晚上,连傅强在内的所有人,被一群壮汉打个半死。

从内蒙古回来以后,傅强就疯了。




叙述前半段的时候,徐霞的情绪还比较稳定,哭声也不大,我断断续续听清了原由,再往下听,就费劲了。她每说一句话,都是那种含糊不清的喉音,还夹杂着哭腔。

傅强回家以后,把雇员遣散了,面包车卖了,整天在郊区那个院子里砸酒瓶子,砸累了就打开一箱啤酒,喝,喝不掉就洗头、洗脚,往自己身上洒。徐霞哭着把他带回家,让他平复,帮他调养。后来傅强稍微有点精神头,就开始往死里揍徐霞。

“他为啥打你?”我问徐霞。

她哽咽着告诉我:“内蒙酒厂把他坑了,一分钱要不回来,还挨了顿打,有气没地撒。一回来就骂我:内蒙人都不是好东西。我气他这股窝里横的劲儿,就开始吵,然后就开始动手。”

徐霞的老家在兴和县,离那个酒厂两三百公里,八竿子打不着。傅强迁怒的理由让我哭笑不得。我又忍不住问了一个所有人都会问的问题:“你咋不报警?”

“报过,咋没报?派出所来了以后,傅强就跪下认错,痛哭流涕。警察也没辙,说道说道就走了,没过两天就又犯病了。再往后,派出所也不来了。”

打了两个多月,赶上傅强精神正常的时候,徐霞就鼓起勇气劝他:“没多大的事,咱不怕,重头再来。你看看儿子,咱为了儿子,行吗?”

老婆孩子的感化还是有作用的。于是俩人重新摆摊卖菜,那段时间,正是我和马润“偶遇”傅强的时候。

可能是忙碌填补了傅强的愤恨,一开始日子风平浪静,可是没过多久,傅强不仅旧病复发,还变本加厉:以前最多就在家里打,后来直接在菜铺动手,人来人往的也不顾忌。打到徐霞受不了,想着法儿地躲出去,说自己要去卖保险贴补家用。

没想到徐霞这一出去,傅强的火气更大了,疑心更重了,他觉得徐霞嫌弃他,糟糠之妻变心了。

在徐霞上班的时候,傅强每天给她打十多个电话,要是接通了,随便说两句就挂掉了,一旦占线或者无法接通,傅强扔下菜铺子、打个车就往保险公司跑,逮住徐霞继续打,骂她成天躲着自己男人,没安好心。

再往后,傅强一天比一天扭曲,好像是非要把徐霞的“变心”坐实了不可。他自己注册了个微信,资料写的是女性。天天搜附近人,跟陌生男人聊天,没聊两句就用赤裸的言语勾引对方,一旦对方把持不住,回应两句,傅强立刻截图,扔下菜铺子,打车找到徐霞,说她是婊子,到处勾引人,不容老婆辩解,又是一顿毒打。

这个逻辑,一般人都无法理解。听到这,我手心全是汗。我问她:“那,那你准备咋办?”

徐霞深吸一口气:“小默,姐跟你说,姐不能再报警了。那个畜生说了,哪怕他坐牢了,出来以后也要砍死我们母子!他已经疯了,他疯了!姐现在踏踏实实跟你说句话,默啊,姐对不起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还钱是没希望了,姐这两天送孩子回老家,我这条命,给傅强留着,哪天半夜起来,给他一个了断,然后我也抹脖子!姐真的撑不下去了。钱,下辈子姐再还你吧……”

我的头皮瞬间全是电击感,每根发根都在战栗,揪得我连一个感叹词也说不出来。

我忘了后来是怎么挂的电话,盖饭一口没吃。马润瞅我,说我表情特难看。




一周以后,我撑着胆子,开车路过那条街,菜铺没了。

鹏哥下去打听了一圈,周围做小买卖的都说,好像前天晚上还在,昨儿就没了。警察也来过,不知道咋回事。

从那以后,我再没打过那两个号码。

后来,我写了调查报告,结尾是:“借款人夫妻双方目前已失联,据团队成员上门调查及周边走访,结合邻里关系人口述判断,借款人夫妇疑似出现重大变故。建议向公安机关发函申请查询人口信息以确认。”

再后来,银行发给公安分局的查询函有了书面回复:“死亡,已销户。”


立秋那天,省行对口部门的帮扶工作组,从省城来座谈交流。工作组在会上向我们宣讲了新的授信政策:如客户在到期归还本金时确有实际困难,可依据贷款期间内还息记录及实际经营状况进行判断评级,评级合格的客户,无需归还本金,即可进行一年期的续贷。

座谈会后的聚餐,我们几个端着酒杯轮流跟省城的老大哥们诉苦,推杯换盏间,也说了说各自遇到的疑难杂症。工作组的东哥说了一句:“新政策能帮你们不少呢,那些实在一下子掏不出本金的客户,就不至于被卡死了。”

听完这句话,众人七嘴八舌地响应,抨击旧制度不人性的地方,畅想新政策带来的良性循环。我慢慢放下杯子,呆呆地看着他们,仿佛穿过一层层的烟雾,看到了绵软无力的傅强,看到了痛哭流涕的徐霞——假如这个政策早点下来,他们两口子的命运,会改变吗?

我再也没提过这个案例,就连那个牌子的啤酒,也没再碰过。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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