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301期：C位出道的空巢老人

源济

C位出道的空巢老人

原创： 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18-09-21

“

你现在给我拍几张，这样看上去很像素颜，等会你们公司把照片发出去，别人一看，这女人肤质气色那么好，根本猜不到我59岁。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01个故事

一

微弱的光线在天边渐渐崭露头角，街道两侧的商铺大门紧闭，附近居民楼里每一户人家都灭了室内灯。环卫工人挥舞着扫把，赶在天亮前为这座城市擦拭出清爽的模样。

凌晨四点半，往日扫把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声音，被街道上排队的嘈杂遮掩。聊家常、吃早餐，一眼望去，全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我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队伍的一旁，停放着一辆救护车，警报灯格外刺眼，按节奏旋转着，四周忽明忽暗，像是随时都有危险发生。

队伍中的老人倒是精神爽朗，随着环卫工人手中扫把的律动，有序地避让，清扫之后，又迅速归队。

扫到我这里时，他歇了一会儿，我递给环卫大叔一支烟，顺势和他攀谈，“大爷，这么早出工，也是辛苦啊。”他接过烟卡在耳朵上，拜拜手说：“不比她们，这些嬢嬢（阿姨），凌晨两点钟就来排队了，每年两次，风雨无阻，都是想进那个学校读书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队伍的尽头，是我市的一所老年大学。这天，是老年大学招生报名的日子。

我在队伍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鉴于上一次见面的教训，我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张姐姐，您好啊。”便向她靠拢过去。

张淑芳阿姨对我这样的称呼很满意，她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向队伍里的叔叔阿姨们介绍：“这女娃儿是化妆班刘老师的同事，我可是刘老师班的元老级学生，从初级班读到中级班，再从中级班升到高级班，现在正式毕业啦，现在化妆技巧可不比小姑娘差。”我强忍着哈欠，向那些人点头问好。

老年大学报名现场 | 网络图

59岁的张淑芳阿姨，是第五年来报名老年大学，我打趣地说：“我大学本科也只读四年就毕业，您今年还要继续学吗？”

“五年算啥子？我书法班的一个同学，在老年大学学了20年呢！学十多年的，也大有人在。”张阿姨提高了嗓门，声音嘹亮，引来好几个人侧目，我不自觉感到脸红。强撑着笑，应道，“张姐姐说的是，活到老，学到……”话没说完，意识到又说错了话，就把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

老年大学招收50周岁以上，80周岁以下的老年人，开设了书画摄影、声乐戏曲、舞蹈体育、文理综合等方面的专业科目，由于是政府扶持的公益福利性质的大学，大多数课程每学期学费仅150元。入学门槛低、学费便宜、课程丰富，一经推出就吸引了众多老年学子，进阶为老年圈热火朝天的“网红”大学。

张阿姨见我形单影只，又笑着拉我说话，她这次来是报名声乐班，“声乐班太火爆了，每次开班都爆满，好多老年学生报不上名，宁愿站到听。”张说她都三次遭滑铁卢，这次，她势必要占据声乐班级成员的一席之地。

二

我和张淑芳阿姨认识不到五天，她为人热情，我感受颇深。

那天，张阿姨口中“化妆班的刘老师”找到我，让我为她搭桥联系一场宣传活动做新媒体推广。刘老师是我的同事，在我所在的美妆公司担任高级讲师一职，还在老年大学兼职教授《女性生活整体形象塑造》的课程。

当时正值塑造班的学员毕业，刘老师聚集初级班、中级班和高级班的学员，打算举办一场毕业汇演。

由于刘老师教授的课程和我们公司背景专业属性相似，她向公司申请了资金和化妆品，以公司的名义冠名赞助了此次汇报演出。

6月2日，毕业汇演当天的早晨，我第一次来到所谓的老年大学。

学校大门需要刷卡才能进，恰好有一位热心的奶奶主动帮我刷卡，用手指引着让我先进。我有些犹豫，总觉得该谦让着这位老奶奶，让她先进。她看懂了我的犹豫，笑盈盈地推着我的后背，把我领进了老年大学。后来我了解到，这位奶奶姓马，已经78岁了。

学校没有我印象中的大学那样宽敞，更像是小学的规模，中间一块操场，围着操场跑道孤零零立着两栋教学楼。马奶奶问我去哪里，我说明来意后，她指着前方那栋楼：“喏，那一楼敞开门的教室，就是形象塑造班。旁边是钢琴班，那栋楼楼上还有声乐班和朗诵班。毕业汇报演出是在旁边那个小二楼剧场。”马奶奶如数家珍，挨个给我介绍。

“您对这真熟悉啊”，我不禁赞叹道，马奶奶笑着说：“在这学了八年了，就像个人的屋头（自己的家）一样。”

和马奶奶暂别后，我踏进了刘老师负责的形象塑造班。

为了迎接下午的汇报演出，学员们都在教室里精心打扮。课桌上堆满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还有色彩艳丽的演出服。

我刚到不久，三位同事、刘老师管辖部门的化妆师们，前后脚抵达教室。化妆工具包铺开在桌面上，一眼望过去，三十六支化妆套刷鳞次栉比地铺开。

为汇演准备的老人们 | 作者供图

阿姨们看到我同事的专业行头后，迅速围拢过来。张淑芳阿姨一个健步，抢占了C位，一屁股坐在同事李琴的面前。

李琴一边帮张淑芳阿姨化妆，一边讲解专业知识。我拿出手机，连拍了几张李琴工作中的照片，想作为图像素材在公司公众号上推出。

张淑芳阿姨看我在拍照，示意我给她瞅一眼：“小妹儿，你把我的鱼尾纹都拍出来了，哎呀不行，搞快删了！删了！素颜咋个能见人？”

我赶紧照做，删除照片后，张淑芳阿姨还是忿忿不平的样子，李琴哄着张淑芳阿姨，承诺会给她画个美美的舞台全妆，她才收回了嘟起的嘴唇。

三

当我还在给另外两组同事拍照时，我听到张淑芳阿姨召唤我过去。

“丫头，我的底妆涂好了，还没画口红和眼妆，你现在给我拍几张，这样看上去很像素颜，等会你们公司把照片发出去，别人一看，这女人肤质气色那么好，根本猜不到我59岁。” 

“好勒，张阿姨。”我举起手机，准备拍照。

“不拍了，不拍了。”张阿姨忽然连翻了我几个白眼，用手遮住我的镜头。

我一脸懵圈地杵在原地。

李琴砸吧了一下嘴，给我递来一个眼神：“张姐姐，你不要生气，小冉她说错话了。你哪里是阿姨，我俩一起出门，简直就是一对姐妹花。”

李琴一说完，我便心领神会，明白自己踩了张阿姨的雷区，不由得在内心佩服李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他的学员阿姨们簇拥着李琴，向她讨教化妆的技巧，李琴每次回答提问，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

不料张淑芳阿姨对提问最多的阿姨问道：“你应该是初级班的学生吧？”

“中级班的。”

“同学，我真心建议你再报一次初级班，把基础知识打牢固，免得我们小李老师啊，对你问的低级问题很不耐烦哈。”就一句话，怼得同学脸憋得通红。

那个阿姨回答道：“你高级班的，那么有本事，也没见你给自己画呢？”说完有些气愤地转身到另一位同事那里排队了。

“李老师，这下好了，好奇宝宝终于走了，咱们耳根子清净了。”张阿姨补了一句。

李琴在一旁哭笑不得，摊了摊手，“张姐姐，您别把锅丢给我啊，我可接不住。”

我们领教了张淑芳阿姨的牙尖嘴利，眼前的情景仿佛把我一下子拉入小学时期拉帮结伙的年代。幼稚的对话，双方逞一时嘴上的痛快，吵完又一起说说笑笑。

装扮完毕，汇报演出正式拉开序幕。

我在观众席间再次见到马奶奶，她举着单反，戴着老花眼镜，认真地调整焦距。当她把拍摄照片翻给我看时，我自惭形秽，默默地把手机揣进了包里。

后来，马奶奶特意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发给了刘老师，刘老师看了后，婉转地告诉我，让我支持老年人的兴趣成果，替代了我手机拍摄的相片素材，发给合作的媒体。

马奶奶并不是刘老师所教授的形象塑造班的学生，结束时，我问她为什么也来看毕业演出。她礼貌微笑说，那个站在最中间的性格最活泼的张淑芳阿姨是她“老伴儿的侄女。”

四

张淑芳阿姨守寡几十年，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如今，大女儿嫁到了美国，一年也难回家探亲一次。儿子在本地娶了妻子，生了二胎。虽然张淑芳阿姨家和儿子的家相隔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但是，上一次见面也是四个月以前。

张阿姨没想到，和退休证一起降临的，还有“空巢老人”的头衔。马奶奶观察到侄女的状况，带着她成为了老年大学的一员。

上了刘老师的课之后，张淑芳阿姨结交了很多新的朋友，性格因此也开朗了。甚至在儿子提出，让母亲帮忙带二胎时，她果断拒绝了。

这次汇演，张淑芳阿姨表演的是旗袍秀，一群阿姨在舞台上变换着婀娜的身姿，迈着小步，举着纸伞，眼神里流淌着光彩。

表演完毕，张淑芳阿姨仍然拿捏着高贵的范儿，走到我面前：“丫头，刚才我的表演你认真看了没有？你给我拍照没有？怎么样？”

“很有气质！美炸了！”

 “身段不错吧，瑜伽班不是白上的，要是下星期报名，能报到声乐班，我就更完美了。”她洋洋得意地告诉我，并向我转达了往年报名现场让人叹为观止的盛况。  

马奶奶拉着张淑芳阿姨的手，使了一个眼色，笑着说，“淑芳，我刚才给你拍照的时候，看到老李头眼巴巴在台下看你，一直给你拍手。”

张阿姨这下慌了阵脚，脸上腾起一丝绯红，急忙说：“他是来学习的，来学习的。”

马奶奶相当耿直，毫不犹豫地拆穿她：“一个老头子，来学女子形象塑造吗？”

我们周围的人都乐开了花，李琴补了一句：“我们读书时，会早恋，张姐姐，您这是黄昏恋，爱情是最滋润人的。”

张淑芳阿姨假装生气地抱怨，却也不恼怒，跟着我们一起开怀大笑。

五

汇报演出结束，我们告别阿姨们，随刘老师的车回公司。

车上有人问起刘老师在老年大学里的待遇。刘老师坦白说，一节课的课时费一百元左右。有人错愕，“太低了。”在我们公司，她对外接一场美妆沙龙活动的现场培训课程的费用，是课时费的二十倍。

“给她们上课，真的很快乐，每次有烦心的事情，一看到她们，那些事都会迎刃而解。”刘老师淡淡地说。

 “张淑芳阿姨”不是她班里学生的个例，大部分的学生，如果不来老年大学上课，退休后的生活及其空白，只能把目光过度投射到孩子身上。

刘老师的学生曾向她倾诉，她不是“空巢老人”，儿子一直和老夫妻俩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是，她和儿子这些年却闹得一地鸡毛。

刘老师感同身受，她曾有过两次婚姻，都以男方出轨而宣告婚姻破裂。第二次婚姻告终后，她搬回家和父母同住，可是，每天看到父母在自己身边唉声叹气、欲言又止的样子，刘老师心里压力极大。

她火速买了一套房子，搬离父母家独自生活。每次回家探望父母，她都需要鼓起勇气，一边骂自己不孝，一边又刻意逃避父母厚重的关怀。

“现在，在我的强烈建议下，我妈在老年大学一个乐器班学习‘阮’，是汉族传统乐器，经常去参加各项比赛和活动，根本没空搭理我。”

在刘老师的推荐下，李琴也带着她的母亲去老年大学报名了，李琴戏谑着对我说，张淑芳阿姨比她母亲年龄还大，她却甘愿叫张阿姨一声“姐姐”，李琴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她们开心就好。”

六

回到报名当天，早上8点开始发放报名号码牌，仅仅五分钟，限定的250个号码牌全部发放完毕。

这般迅猛的势头，毫不逊色年轻人对于网红店铺的追求。

我看了下手机，心里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准备直接打车去公司上班。走之前，我找到张淑芳阿姨，她挥舞着手里的号码牌，笑得合不拢嘴。

我用手机预约了一辆车，邀请张淑芳阿姨和我一同上车，准备送她回家后我再去公司。

她摆摆手，摸出手机，向身边的共享单车走去。“滴滴，卡。”张淑芳阿姨把共享单车打开，灵活地跨上去：“我在老年大学上过互联网运用班，老师教会了我们使用智能手机，丫头，我走了，以后我去找刘老师玩，到时候来看你哈。”

说完，张淑芳阿姨踏上单车，朝着初升的朝阳，一路往前。

作者张小冉，一个话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