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曹雪芹：现在的宫斗剧太没劲了，我提议考虑一下我姑妈

源济

曹雪芹：现在的宫斗剧太没劲了，我提议考虑一下我姑妈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18-10-05

《如懿传》似乎完全没能达到预期的热度。是观众们对宫斗剧厌倦了？还是大家已经不想再看深宫里的白莲花？

仔细想来，宫斗剧要好看，需要每个角色都全情投入，简而言之一句话：要斗的时候就好好斗。《如懿传》里的如懿，天天想着世界和平，老公深情，却不像她的前辈嬛嬛一样，奋发图强，一顿嘴巴子，立刻去找蝴蝶重夺圣宠。相比之下，倒是每天认真害人的火令妃更加符合宫斗剧的标准，在其位谋其职，即使被如懿小团体集体疏远，却依旧兢兢业业地往上爬。

现代的宫斗剧这样没劲，说到底还是缺乏想象力。《如懿传》里的女人们最大的矛盾似乎就是比孩子的成活率，我的孩子要是男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比你早生下来；如果比你早生下来，要比你健康；如果比你健康，要比你聪明；如果比你聪明，那我要当皇后让我的儿子地位更有保障……另外，为什么女主一定要有一个爱而不得的太医/侍卫，每一场战斗的结束都是女主去看恶毒女配并且发给她一个人生终极秘密，华妃娘娘的冷宫戏看一次就行了好吗？

国庆期间，在我躺平读奏折的时候，为编剧们找到了新选题。

我超级喜欢读奏折，尤其喜欢读小玄子和四爷的。虽然读影印本颇为吃力，读下去总能有惊喜发现——尤其当你还是一个《红楼梦》脑残粉（《红楼梦》是我的红玫瑰，《金瓶梅》是我的白玫瑰。不要问我曹雪芹和兰陵笑笑生掉到河里我救谁了，我选择和他们一起狗带）。

 

还记得之前给你们写过的康熙和曹寅故事吗？在那个竹马竹马的甜文里，小玄子对曹寅的好是很具体实在的。他亲自指婚，把曹寅的女儿嫁给了平郡王纳尔苏。平郡王纳尔苏是岳托的后人，是铁帽子王（按满清的贵族继承上一代爵位要降级，而铁帽子王的子孙继承爵位无需降低等级）。曹寅是包衣奴才，曹家的女儿能够做铁帽子王的嫡福晋，当然是因为大腿粗，后台硬。

我们今天要讲的故事，是曹家故事的后续。板凳搬好，沙发做好，瓜子准备好，我们要讲一场发生在雍正年间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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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玄子对曹家的热情，到了四爷，一转就成了冷冷的冰雨敲打在曹家的脸上。从奏折往来上就可以看出，帮皇上卖人参卖的便宜了，四爷就牢牢抓住不放，完全不似当年老主子的恩典：

 

人参在南省售卖，价钱为何如此贱？早年售价如何？著问内务府总管。钦此。

 

苏州闹蝗灾，报个灾情，四爷又骂一顿：

 

蝗蝻闻得还有，地方官为什么不下力扑灭？二麦虽收，秋禾更要紧。据实奏，凡事有一点欺隐作用，是你自己寻罪，不与朕相干。

 

后来曹家归怡亲王管了，提到自己最爱的十三弟，四爷的态度也不算缓和：

 

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你若作不法，凭谁不能与你作福。不要乱跑门路，瞎費心思力量买祸受。除怡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拖累自己。为什么不拣省事有益的做，做费事有害的事？因你们向來混账风俗惯了，恐人指称朕意撞你，若不懂不解，错会朕意，故特谕你。若有人恐吓诈你，不妨你就求问怡亲王，況王子甚疼怜你，所以朕将你交与王子。主意要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声名，朕就要重重处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特谕。

 

雍正五年闰三月二十九日，一件掉色的褂子成了压倒曹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处女座胜似处女座的四爷穿了一件石青褂，穿着穿着就——掉色了。掉色的褂子把四爷的小脸蛋染青了，四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立刻传旨，要查，要彻查，为什么会掉色？怎么就掉色了？是谁的责任？

 

一查，褂子的布料是江宁织造进呈的。更可气的是，再一查，发现不仅江宁织造送的青褂子掉色，连苏州织造送的也掉色。这还得了，立刻统统打屁股，再罚款一年。顺便说一句，这时候的苏州织造已经不是曹寅的老亲家李煦了，而是高斌，他的女儿今年特别红，就是你们熟知的高贵妃。

到了这一年十二月，四爷就下旨了：“奉旨：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尚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但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务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著行文江南总督范时绎，将曹頫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人等立即严拿；家人之财产，亦着固封看守，候新任织造官员隋赫德到彼之后办理。”

 

四爷原来打算搞个大新闻，结果据《永宪录续编》的记载，抄出来不过“银数两，钱数千，质票值千金，上闻之恻然。”当然这个记载有可能是不准确的，因为第二年三月初二，隋赫德奏报了抄家情况：

 

查其房屋并家人住房十三处，共计四百八十三间；地八处，共十九顷零六十七亩；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四十口；余则桌椅、床几、旧衣零星等件及当票百余张外，并无别项，与总督所查册内仿佛。又家人供出外有欠曹（頫）银，连本利共计三万二千余两……查织造衙门钱粮，除在机缎纱外，尚空亏雍正五年上用、官用缎纱并户部缎匹及制帛浩敕料工等项银三万一千余两。奴才核算其外人所欠曹（頫）之项，尽足抵补其亏空……

 

对于曹家的家产，四爷做了一个处理决定，《刑部移会》载：“查曹頫因骚扰驿站获罪，现今枷号。曹頫之京城家产人口及江宁家产人口，俱奉旨赏给隋赫德。”

根据周汝昌先生的考据，隋赫德属于富察氏，就是你们白月光孝贤皇后的族人。皇帝把曹家的家产送给隋赫德，这场斗争的第一回合，隋赫德和四爷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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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背景介绍，我们的女主人公曹佳氏彼时在京城，忧心忡忡地打听着娘家的消息。

 

曹佳氏，曹寅的女儿，曹雪芹的姑姑，平郡王纳尔苏的嫡福晋。多年前的这场姻缘，虽然属于高攀，但男女双方显然都十分满意，至少做到了举案齐眉。

看平郡王纳尔苏的画像，长相是典型武官长相，对待这位曹夫人，还是相当好的。三房小妾都没有被册为侧福晋，而且小妾的孩子们都夭折了，平郡王府活到成年的小孩统统是嫡福晋曹佳氏生的，她给老平郡王生了四个孩子，三个都在乾隆年间颇为有名。

 

大儿子是福彭，我之前讲过了，福彭很小的时候，小玄子就把福彭宣进宫中抚养（“王幼而侍圣祖仁皇帝宫中，躬承恩眷”），后来还变成了乾隆皇帝的伴读（新一代好基友）。福彭25岁就任中枢机关军机处行走，是当时最年轻的军机大臣。

二儿子叫福秀，我从前看端木蕻良写的《曹雪芹传》对这个孩子的印象深刻，端木把福秀刻画成嫉妒哥哥的坏弟弟。实际上，他后来被封为固山贝子，娶的老婆赫赫有名，是纳兰永寿的女儿。纳兰永寿家的另外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乾隆，是为舒妃，一个则嫁给了傅恒为嫡福晋。也就是说，福秀、弘历和傅恒是联襟。

老三福靖，排行老六，是老小，当时没有官职，后来封了三等侍卫。

 

曹家出事之前一年，老平郡王就出事了，他因为在军前贪污腐败被革了王爵。但更重要的理由，恐怕是纳尔苏担任的是皇十四子允禵的副将。因为是铁帽子王，雍正就让福彭继任了老平郡王。幸好，福彭特别争气，靠着军功和自己从小和当时的宝亲王弘历的把兄弟感情，很快在京城稳住了自己的地位。

但不管如何，在这个节骨眼上，曹佳氏母家的失势，对于平郡王府是极为不利的。在曹家被参奏的密折上，还曾经有过曹頫巴结年羹尧的细节，平郡王府此时对曹家如果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虽然在情理上有悖，却完全可以被理解——毕竟，大那时候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不过，各种证据表明，曹家到了北京之后，曹佳氏和平郡王府的人曾经有所看望，虽然频率未知，但曹佳氏对于自己的家族，并未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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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过去了几年，来到了雍正十一年。十月初七，庄亲王给四爷上了一个折子，这个折子的名字就很有意思，叫《审讯隋赫德钻营老平郡王折》。

这个案子的第一被告是隋赫德，当时七十多岁，在北京养老。第二被告是老平郡王纳尔苏，曹頫的姐夫。事发起因，是有人告发，说隋赫德给纳尔苏行贿，想要借机结交平郡王福彭。这个事情虽然不算大，但罪名是“以财钻营”，企图结交宗室。

 

案子可大可小，我们来看审讯过程。

 

被告隋赫德第一次审问，供词如下：

原有宝月瓶一件，洋漆小书架一对，玉寿星一个、铜鼎一个，曾于当年二三月间，交于开古董铺的沈姓人拿去变卖。沈姓人带老平郡王的小儿子（福彭的弟弟福靖）来，要买书架与宝月瓶，讲定书架价银三十两，瓶价银四十两，当场并没有给银子，是开铺的沈姓人保着拿去的，后来给过书架价银三十两，是我家人四虎儿在古董铺要了来的，瓶价银四十两没给，我使家人二哥催过。后来我想，小阿哥是原任织造曹寅的女儿所生之子，奴才荷蒙皇上洪恩，将曹寅家产都赏了奴才，若为这四十两银子紧着催讨不合，因此不要了，是实。并没有借给银两之事，我若妄说借给老平郡王银两，天必不容。

庄亲王说，随后就这个供词审问了隋赫德的家人二哥和四虎儿，还有古董店老板沈四，结果和隋赫德说辞相同。

 

然后，审问了六阿哥福靖，供词有意思了。他说，是自己要买古玩，沈四“引我到隋赫德家”，看了几件，留沈四讲价。说好八月还清。结果随后，隋赫德派了两个女的到他家，说这些古玩都要送给他，不要钱。六阿哥表示不可以，接下来对话好笑了，我摘录如下：

 

我说不白要，价值多少八月务必还清，目下无现银。二妇女说既无现银，我们家有无利息的银子，要使就有。因此借他家银子三千八百两……后来我大哥哥听见，即向我说，所借银两，务必急速还清，若不还使不得等语。

 

也就是说，按照福靖的说法，隋赫德派了人不仅没有要到古董的钱，还另外借给他三千八百两银子。这个说法有点古怪，为什么六阿哥没有现银还要买古董呢？以及这笔银子到底有没有还给隋赫德呢？我们都不得而知，但之后，庄亲王又审问了隋赫德的儿子富璋，罗生门出现了：

 

上年十一月内，有卖古董的沈四，将老平郡王的儿子六阿哥带到我家，拿了几宗古董去。后来又要借银子，我父亲使我同家人孟二哥等，讲三千八百两银子送到老平郡王府，将银子交给了六阿哥。他原要给二分利息，我们不敢要利，也并未要文约。

 

按照隋赫德儿子的说法，银子是福靖主动借的，并不是自己家的两妇女去送的。庄亲王糊涂了，于是开始了第二次审讯。

 

这一次审讯，先审了看上去保持中立的古董商沈四。沈四说，老平郡王三不五时跟自己说要借钱，自己表示没钱，不过之前因为隋赫德家托自己卖古董，自己就对老平郡王说，隋赫德家有很多古董，可以到他家要几件，当些银子使用。老平郡王说好，就让六阿哥和自己一起到了隋赫德家里，拿了玉如意和铜鼎当了五十两银子。

 

第二日，老平郡王说，我给隋赫德家送几样饽饽去可好么？我说好，他必定感念王爷的恩。随差赵姓太监送了四盒饽饽，隋赫德家又回送了四件古董。

 

这个说法也有点古怪，老平郡王和隋赫德家素日没有往来，怎么可能随意借钱就借到了隋赫德家里呢？隋赫德家人的说法则更接近常理，他们说，老平郡王三不五时就派六阿哥来借钱，第一次我们没办法，给了五百两。后来又来了，给了三千三百两。

隋赫德的儿子富璋还格外说了一句：“从前曹家人往老平郡王家行走……”意思很明确了，隋赫德家认为，曹家人到老平郡王那里去哭诉，老平郡王就派儿子跑到自己家里多次讨债（因为隋赫德算是合法侵占了曹家的家产），隋赫德惧怕平郡王的势力，只能答应借钱。

 

庄亲王只得第三次审讯，这次隋赫德终于供出：

 

奴才来京时，会将官赏的扬州地方所有房地，卖银五千余两。我原要带回京城，养赡家口。老平郡王差人来说，要借银五千两使用。奴才一时糊涂，只将所剩银两三千八百两送去借给。

后来小平郡王差了两个护卫，向奴才说，你若再要向府内送什么东西去时，小奴才断不亲完。自此我没有差人去。奴才如今已经70余岁，岂有求托王爷图做官之意？因王爷一时要借银，我糊涂借给了，并没有别的情由。

▲  《红楼梦》 贾芸狱神庙探宝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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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子虽然审了很多次，供词个人不一，大方向其实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隋赫德卖曹家的田地财产，折了现银是五千两。这笔钱可能由曹家人告知了老平郡王，老平郡王出面，就跟隋赫德借钱。

 

借钱可能用了一点小花招，就是一开始说的派小儿子去买古董，买了不给钱。实际上就是为了借钱。

 

隋赫德看出了老平郡王的用意，小平郡王当时如日中天，隋赫德不敢得罪，于是就把五千两银子剩下的三千八百两借给了老平郡王。

 

这件事，你说老平郡王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办法相信。

 

庄亲王最终向皇帝建议，隋赫德不过是个“微末之人”，“竟敢钻营原平郡王纳尔苏，往来行走，送给银两”。当然，纳尔苏也不好，“已经革退王职，不许出门，今又使令伊子福靖私与隋赫德往来行走……”但在结论书上，庄亲王的板子是偏向隋赫德的，毕竟，平郡王福彭当时确实红得发紫，而雍正皇帝也很快下旨：隋赫德着发往北路军台效力赎罪，若尽心效力，着该总管奏闻；若不肯实心效力，即行请旨，于该处正法。钦此！

 

纳尔苏居然屁事没有！！！

 

抄了曹家的隋赫德就这样去大西北放羊了，他卖掉的“隋园”很快被另一个人买下，改名“随园”，并以此为名写出了清代第一生活方式畅销书《随园食单》和第一文艺畅销书《随园诗话》，买主你们可能已经猜到了，叫袁枚。

 

没过几年，曹寅之子、曹佳氏的亲弟弟曹顒的遗腹子曹天祐忽然给捐了一个六品州同，《清史稿·捐纳》载：“（乾隆）十三年……贡监纳即用，同知不过千余金……”这一千多两银子哪里来的？你们猜。

 

只能说，曹姑姑真不愧是曹寅的女儿，这场复仇，是爱情的胜利。我严重提议编剧们放过那些只会生孩子打胎弄死孩子的深宫娘娘们，如果要拍玛丽苏剧，我们曹雪芹姑姑真的特别合适。

 

*参考文献：

 

1、新发现的曹頫获罪档案史料考析——关于曹頫获罪的原因与被枷号及其家属回京后的生活状况和住址问题， 张书才 ，《历史档案 》 1983-07-02

2、一件有趣的奏折——雍正十一年的一个微小事件，马以工，《紫禁城》2009年第10期

3、 曹雪芹与亲戚们的交游 ，樊志斌，《 文史知识》  2015-10-01

4、论纳尔苏行动对曹家的作用及影响 ，童力群，《南都学坛》 2002-05-10

5、 平郡王福彭与《红楼梦》，胡文彬，《 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07-06-25

6、 马氏遗腹子·曹天祐·曹霑，王利器，《 红楼梦学刊》 1980-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