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三十岁之后，人人都是豌豆公主

源济

三十岁之后，人人都是豌豆公主

原创： 甘小棠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18-09-20

小时候，最不能理解的童话是豌豆公主，总觉得十几床鸭绒垫子还睡不着，这女人也太矫情了。三十岁之后，我终于了解了公主。

作为一个资深失眠症患者，在一个陌生环境里，睡一张陌生的床，或软或硬，还被什么臭王子放一颗什么破豆子在床上，当然会一夜难免啊！

失眠可不是都市白领才有的现代病，一百多年前，民国文人圈就已经流行失眠了。

民国的资深失眠人士，鲁迅要算一个。他的日记里，随便数数就有十几条记录。除夕夜放鞭炮，他睡不着：“旧除夕也，夜爆竹大作，失眠。”

女佣吵架，他睡不着：“昨夜半以两佣妪大声口角惊起失眠，颇惫，因休息一日。”

 

小孩啼哭，他也睡不着：“校正印稿之后，继以孺子啼哭，遂失眠。”

这失眠症可能还会传染。有一段时间，茅盾和鲁迅都住在上海的景云里，两人卧室窗口遥遥相对，于是每天夜里，茅盾一边望着鲁迅灯火通明的窗口，一边失眠，一边写出了《蚀》三部曲。

书写完了，然而失眠始终没有好转，以至于后来茅盾不得不靠安眠药度日。到了晚年，他每天足足要服三四种安眠药，半夜醒来还要加服一次，几乎是把药当保健品在吃。

 

闻一多对付失眠采用的是“运动疗法”，与睡前瑜伽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卧室里放个蒲团，每晚在蒲团上练习清朝官场的三跪九叩大礼，不断循环，直到全身酸痛，然后立即上床，就能酣然入睡。这个方法我试过，说真的，很想说一句：“有用个鬼啊！”

民国人和我们一样经常失眠，所以在民国健康报刊上有许多关于失眠的建议。有的医生提出，睡前不可以看长篇小说，理由非常充分：

 

一般长篇小说的作者，常采用一种连环计以引人入胜，使阅者读来读去还是且看下回分解，……故不宜在睡前读之。   ——《大众医刊》1931年第2期

 

也有人教患者在家里养金鱼：

 

你看它的时候，它也开口凝视你，它张口于是你就不自禁地打起呵欠来了，这样它张口，你打呵欠，你打呵欠，它张口，不几分钟，你就睡眼朦胧了。 ——《万象》1942年第7期

 

当然，我们现在常见的喝热牛奶、洗热水澡、改善睡眠环境等，也都是当时介绍方法。

 

饱受失眠困扰的还有我们的冰心女士。抗战时期，冰心一家人在宋美龄的安排下，由昆明搬到重庆，战时交通本就不便，但冰心特地叮嘱，要在运送行李的大卡车里，装下一张自己睡惯了的大床垫。

▲  1939年，冰心一家在云南昆明

当时林徽因也逃难到了昆明，住址离冰心不远。听闻此事，她在给费正清的信件中开启嘲讽模式：

 

朋友‘Icy Heart’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

 

同为失眠患者，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冰心。毕竟床垫对睡眠的影响实在太大，而这张床垫也不是寻常物——

它可是老佛爷的爱用品，大名鼎鼎的席梦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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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席梦思出现之前，中国人与西方人的睡眠习惯，可以说是泾渭分明。

 

我们的老祖宗们睡的都是硬床硬枕头。但西方人向来是习惯睡软床的，古罗马贵族睡的是软蓬蓬的羽毛床垫，中世纪贵族们又把面料换成柔软的天鹅绒或丝绸。

 

到了近代，椰棕、棉花、羊毛和马毛，都是床垫常用的填充物。这些床垫软归软，但缺点也很明显：支撑力不足，容易变形，睡着睡着就会被压实，进而失去弹性。

 

▲  豌豆公主垫了12层被褥都睡不好，可能真得怪床垫

1870年4月16日，一位名叫扎尔蒙·席梦思的美国人，买下了威斯康星州一家生产芝士包装盒和木制绝缘体的工厂。随后，他又收到一份手工钢丝弹簧的专利权，作为一笔借款的抵债。扎尔蒙借此扩展公司业务，在1876年开始大量生产弹簧床垫。

▲  扎尔蒙·席梦思

比起传统床褥来说，弹簧床垫在保持柔软度的同时，有了更好的承托力，也不那么容易变形，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

 

1889年，他们又将螺旋形弹簧应用到床垫生产中，大大降低了成本，席梦思床垫自此进入千家万户，而席梦思公司也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行业巨头。

 

不久，在遥远的中国，“清宫第一时尚icon”慈禧太后比别人更早接触到了席梦思的潮流。

▲  1903年的慈禧太后

1903年春天，慈禧坐着火车去恭谒西陵。车上的布设极尽奢华，地铺洋毡，壁漫黄绒，还有一架横摆的西洋铁床，放上厚实席梦思床垫，便于太后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吸“福寿膏”。为什么要“横摆”呢？是为了方便太监跪在床前打烟泡。

 

有人据此认为，慈禧是中国睡上席梦思床垫的第一人。无论是不是真的，这至少说明一件事：以席梦思为代表的软弹簧床垫，终于征服了睡硬床的中国人民。

 

席梦思的另一大创举，是发明了独立袋装弹簧床垫，并在1925年投入量产，这就是广受欢迎的Beautyrest甜梦床垫。席梦思公司1932年进行的睡眠研究显示，人类在每晚的8小时睡眠中，会翻身35次。而独立袋装弹簧不仅能为身体各部位分别提供承托，同时弹簧与弹簧之间互不影响，因此夫妻二人同睡，也不必担心被对方翻身所干扰，实在是非常贴心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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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席梦思公司来上海建厂了。工厂设立在沪北杨树浦路61号，里面全套制床设备，都是从美国千里迢迢运输过来的。根据英文Simmons的读音，公司中文名译作“席梦思”。

▲  席梦思在当时的《申报》上刊登广告

建厂当年，席梦思就开始向市场供应铁床和弹簧床垫。床垫做工精良，而价钱又远比进口货便宜，因此很快在上海流行开来。

 

那几年，你翻开《申报》，准能看到席梦思的各种广告。内含三百八十七枚独立弹簧的高档床垫，是民国太太们保持“身心安泰，姿色秀丽”的秘密武器，比如下图：

独立弹簧为不同部位的肌肉提供合适的承托力，各种睡姿都能轻松hold住。床垫两边甚至还有空气层，以达到冬暖夏凉的效果。

男性客户群体的需求也要照顾到，夜晚睡足八小时，白天上班才能神采奕奕：

在好床垫上睡一觉，其效果比护肤SPA还神奇：

席梦思公司还为新近购房的小夫妻准备了沙发床，展开就能变为双人大床，还可以拆分为两张单人床，堪称小户型神器：

当时上海滩许多女明星如周璇、王人美睡的都是席梦思。宋美龄卧室里也配备了席梦思。宋庆龄还专门为保姆李燕娥定制过一张上下方便的席梦思矮床。如今的宋庆龄故居中，李燕娥卧室里的席梦思，看上去确实比一般的床更低。

▲  李燕娥卧室

席梦思的品牌形象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当时上海人一看到弹簧床垫，就直呼为“席梦思”。抗战爆发后，席梦思公司一度撤离上海，再后来，各种弹簧床垫品牌纷纷出现在市场上，但“席梦思”这个名字，却一直被沿用下来，成为所有弹簧床垫的代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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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席梦思牵绊最深的，可能是我的偶像周鍊霞。

她的丈夫徐晚蘋于1945年去台湾出差，忽而升为台北邮政局长，短差变成了长差。周鍊霞也想追从前往，但丈夫来信说，此地宿舍配备的都是“榻榻眠”（榻榻米），出入要脱鞋，而且国语不通行，吃的东西也不好，劝她暂时不要前往。

周鍊霞觉得别的都不成问题，唯独担忧榻榻米毕竟不如席梦思舒服，此事于是搁置下来，两人就一直这么分居着。

▲乐震文《海上书画人物年表汇编》

 

谁也没有想到，不久之后，就到了1949年，她从此去不了台湾。

 

此后种种波折，皆如黄粱一梦，她被批斗，被谣言中伤，被红卫兵打瞎了眼睛。再与丈夫相见，是在1980年的美国，两人举办了盛大的钻石婚纪念仪式。

 

悠悠一回首，离她娇嗔着要带席梦思的年纪，竟已过了三十余年。

*参考文献：

1、熊飞宇编著. 重庆时期冰心的创作与活动研究[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08.

2、高阳著. 大故事·高阳杂文[M]. 合肥：黄山书社, 2008.05.

3、白水. 上海弹簧床垫业的发展史[J]. 家具. 1995年05期

4、乐震文主编. 海上书画人物年表汇编 1[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