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心眼忒实诚,轻易就被人给骗了。没想到,这世上,和我一样傻的。大有人在。
2018年5月末的上午,一群愁容满面的男女涌入我家里,嚷嚷着求我写报案材料。我翻着案桌上那厚厚一沓高息借据复印件,全部出自县城“诚信家电商行”老板袁华之手,起码有上百份,涉案金额1500多万元。大家说,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有一些人心中仍然留存着幻想,不愿意拿出借据配合取证。
最先开口说的是马嫂,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底碎花短袖,黑裤子脏兮兮的,两腿沾满了泥浆,尤其是满头凌乱的白发和那张黑瘦皱巴巴的老脸,让人很难和“有钱”联系到一起。
马嫂手里握着几张白纸写的借据,几乎每一份借据上都用钢笔写着:“今借到×××现金××万元,月息为一分五厘。”借据的末尾还特别注明:“如用钱,请提前打招呼,随时支取。”
这些借据,只有袁华的签名,连最起码的公章都不加盖。说穿了,就是一张白条。但前后加起来,竟然高达60万。
我吃惊地问马嫂:“您一个农家妇女,哪来这么多钱?”
马嫂抬手揉了揉满含泪花的眼睛,带着哭腔说:“那是俺几十年积攒的血汗钱啊!”
马嫂说,她是县城南街人,早在20年前,村里的土地被政府征用搞开发,她们家被圈入城区,成为城中村失地农民。别人都会临街摆摊做生意,她嘴笨不会卖,只能掏苦力干装卸工。
于是,建筑工地的拉砖车、水泥车、运沙车,不分昼夜,啥时候货车到了,招呼一声,她跟随男人棒劳力一样,50公斤重的水泥袋,一下子压在肩膀上,走路趔趔趄趄,步履维艰。卸一袋水泥从开始的一毛钱,涨到两毛钱,如今涨到五毛钱,直到马嫂再也挣不了卸车的钱。
半夜三更,卸完车饥肠辘辘,男人们一屁股蹲在夜市的小吃摊旁,狼吞虎咽。马嫂却舍不得花钱,啃一个干烧饼,趴在临街的自来水管上喝凉水。那些血汗钱,都是她一毛一块积攒下来的。
我埋怨马嫂:“既然知道挣钱不容易,为啥不存银行呢?”
“唉!谁也冇长前后眼,要知道鸡飞蛋打,打死俺也不会把钱往坑里扔啊!”
马嫂向我解释说,骗她的家电商行老板袁华,从事着全国知名品牌专卖,租用的大仓库就在她们村的地盘上,冰箱、空调、洗衣机、大彩电,货物堆积如山。特别是到了夏天销售旺季,加长集装箱大卡车三天两头来送货,那些笨重的家电,马嫂他们常常去卸。
这些年,她亲眼见袁华在县城开了四家连锁店,装修得五光十色,门头上高挂着醒目招牌。马嫂还听说,袁华在县里挂了个啥委员官衔,很早就是出了名的大红人。
虽然不懂什么官场上的事情,但马嫂常在卸车中时常看到,小个子的袁华被众人前呼后拥着,慈眉善目笑得俩眼眯成一条缝,旁边还跟着录像的记者。不论是新闻,还是广告宣传,县电视台也天天都有袁华的镜头,“谁会想到他是一个骗子啊!”
有一天,熟人找到马嫂,给她说,可以把钱放在袁华哪儿,比存银行利息高得多。起初马嫂还有点戒备。后来,听说邻居搁到袁华那儿的现钱,几个月利息都翻倍了,比存银行里几年的都多。马嫂心动了,试着拿出几万块钱,让熟人帮忙放到袁华那里。
过了大半年,马嫂始终惦记着那些血汗钱,借口说家里有事急用钱,跟袁华打个招呼,果然连本带息都取了出来。
马嫂去取钱那天,袁华依旧笑眯眯的,把厚厚几叠现金递到她手上:“哟嗬,看看,鸡生蛋,蛋生鸡,这多实惠啊!”
面对唾手可得的几千元高额利息,马嫂激动得心怦怦乱跳。她起早贪黑去卸车,辛苦一个月也挣不了这么多钱。现如今不费一枪一刀就到手了,谁嫌钱压手啊?
马嫂索性就狠狠心,把之前存入银行的钱取出来,全都放到了袁华那儿。
马嫂有一个独生儿子,没什么正经工作。前两年,儿子想跟人合伙做生意,软磨硬泡跟老妈要钱,马嫂怕辛苦积攒的血汗钱被儿子挥霍了,硬是苦着脸叫穷,一分钱不给。
可如今,袁华突然间就卷款失踪了,儿子这才知道家里有这么多钱都被人家骗走,瞪着牛铃铛似的眼睛,恨不得想吃了马嫂。
这段时间,马嫂茶饭不思,满脑子想着自己的血汗钱,夜晚连做梦都梦见袁华回来了,笑呵呵把钱还给她了。
坐在我对面,马嫂反复问我:“骗子抓住了,俺的钱能追回来吗?”
我不忍心刺激马嫂那根即将崩溃的神经,只能安慰她说:“放心吧,政府会替您做主的。”我真担心马嫂过不去这个坎,精神彻底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