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衣服,我走出更衣室。休息区三三两两坐着几个还没换衣服的同事,见我走过来,一人唤我:“诶,过来吃点东西再走。”
休息区的饭桌由两张长桌拼凑而成,桌上放了三四大袋应季水果,颜色鲜艳,惹人垂涎。
“嘿,迟来的下午茶?护士长买的?”我找了个位置坐下,伸长手臂将几个塑料袋一一翻开挑拣。
“切,梅姐那么抠,怎么舍得给我们买水果吃。”同事正费力地切着西瓜,红色汁液沿着刀尖滚落,滴在了青色的地板上。“是17床那男的家属买的,本来我们不想要,她死活要给。”
我像触电般,立即缩回了拿火龙果的手。旁边正聊天的同事一听,也顿时止住了话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切水果的护士一眼,又看向那桌水果。
“你们不吃啊?”那护士见我们没动,便把切开的瓜往这边推了推。
我扯了个笑脸:“我这两天有点拉肚子。”另外几个同事也讪笑着推辞了。
“好吧。”那护士似乎察觉到什么,有些尴尬地坐下,拿着瓜一口一口地慢慢咬着。
“你们说,17床能不能撑得过6天?”过了一会儿,有同事忍不住问道。
“难说。虽然现在已经第四天了,但是他的血压一直在垮,恐怕不行了。”
“其实我觉得真没必要这样‘吊’着他的命,他家属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闹事的人。”
“那也不一定,很多闹事的家属一开始看起来也不像会闹事那种人呢,上次那个8床的家属,平时看着也挺那啥,可是后来8床一死,她还不是找了一群人来闹嘛……”
“哎,说起来,最造孽的还是17床的家属。她老公肯定是活不了了,孩子又那么小,以后她一个人怎么办呐……”
“唉……”
......
同事们议论的话一字一句扎进我耳朵里,我有点坐不住了,起身挎上包,冲她们笑了笑:“那个,你们先聊,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家了。”
“走吧,路上小心点。”
我走到门口,从包里掏出卡,放在感应器上。“滴——”门缓缓开启。
门口像往常一样,稀稀拉拉睡了几个外地来的患者家属。因为员工通道外尚算宽敞,所以这些订不到旅馆的、或是为了省钱的患者家属往往会选择在这儿打地铺。虽然夏天里一卷凉席一床薄被便可安身,楼下厕所也可供洗漱,可这儿人来人往的,楼下又嘈杂不堪,人根本无法安眠。
我踮着脚,避开两边错落的凉席和包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到靠近楼梯的拐角,我忽然止了步。
“你是——17床张建龙的家属?”我盯着那对坐在凉席上的母女,忍不住出声问道。
张建龙妻子闻声抬头,用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看着我:“嗯,你是?”
“里面的护士。”我指了指ICU病房。
“噢,你好,”女人露出讨好的笑意,连忙拽着一旁的女儿一起起身,“你们真是辛苦,这时候才下班。对了,刚刚我给你们拿去的水果你吃了吗?”
“……吃了,挺好吃的,”我避开她的温和目光,“你下次别买了,留着你们自己吃吧。”
她疲惫地笑了笑,语气很是诚恳:“你们照顾我老公不容易,我只是想尽点我的心意。”
我的话一下全梗在喉咙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转了话题:“……你们咋不回家去睡?在这儿太辛苦了,孩子跟着也受罪。”
张建龙的妻子抿着嘴,侧过头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神情温柔:“我们家离医院远,来回不方便,也挺费时的,我就想着,干脆睡医院附近算了,有点事也好第一时间赶过来。偏巧最近附近的旅馆都满了,只能在这儿打地铺了。本来我也舍不得让囡囡跟着我在这儿睡,可她一个人在家也害怕,又担心她爸爸,这不,非要留在这儿跟我一起。”
我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鹅黄色连衣裙,正仰着脸看着自己的母亲,面孔还很稚嫩,也就十二三岁。见我看她,她有些害羞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来,跟姐姐打个招呼,”张建龙的妻子轻轻将身侧的女儿往前拽了一下,“就是她们天天在里面照顾爸爸呢,咱们得谢谢姐姐呐。”
女孩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咬了咬嘴唇,细声细气问:“姐姐,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我忽然有些难过,借口要回家,我逃似的离开了那儿。
在拥挤嘈杂的一号线上,那对母女的殷切目光和张建龙的破败身体一直在我眼前交替闪现,我甚至似乎又闻到了张建龙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臭味——那是多少消毒水都掩盖不住的臭味。
恍惚中,我忽然就想起ICU大厅墙上挂的那副字——据说是名家所著,笔意刚劲凝练:“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可我多希望,张建龙的健康和性命一开始就没有被托付到我们之手。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张建龙的命是被我们延长了几天,可我们都清楚,这种种措施,无异于在折磨他。万幸的是,他已经没有意识,但他的妻女呢?她们要是知道了真相,该有多痛苦。
可我不敢做什么,就连一句“要不你给你老公转院吧”都在刚刚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承认,我害怕担责任,害怕丢了工作。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帮她们在最后的时间里多进去看张建龙两眼了。我也知道,这个想法,护士长是不会答应的,她本就担心家属进去的时间长了,会发现端倪。
想到这些,我愈发难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