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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她临终前,买几百斤大米,送给周围几条巷子的街坊们,为了得句莫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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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1 09: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她临终前,买几百斤大米,送给周围几条巷子的街坊们,为了得句莫嫌

2018-10-21  陈思呈  大家



导读

她在老厝的静美里消磨掉自己的蓬勃,她的才华比生活所需要的更多。




吾乡老厝形制丰富,空间分割非常细致。除了客厅卧室这些常规性的房间,还有通巷、后库、厅仔、格仔、门亭、门楼间房……它们最重要的价值,就是提供一种曲幽之趣,使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变得复杂细腻,充满了与邻里、亲戚的各种交融、互相渗透。

如果把这些小空间用更普遍的称呼,比如“耳房、厢房、堂屋、正厅、偏厅”之类,则非但不准确,而且还有沐猴而冠之感。完全不能传递吾乡老厝的独到意趣,以及苦心孤谐。

这个苦心孤谐就是:千方百计地阻止你离群索居。

比如说,住老厝的一家人,假设有两兄弟,父母分房产的时候,大哥一家分得西边一间卧室,就要再配上东边一间格仔,二哥一家分得东边一间卧室,则搭配西边一间后库。

如此一来,即使兄弟两个闹翻了脸,在日常活动空间里,还是有无数汇合,还是抬头不见低头。慢慢地,闹翻了的脸,又复合了回去。

这样交叉分配还有另一个作用:任何一个儿子都无法轻易卖房。因为房间分散,买卖时无法一刀切,大大增加了买卖的难度。所以,子孙千难再难,不要打房子的主意,老厝在,家就在。

老厝催生了很多现代人甚为怀念的温馨情形,文学作品里多有提及。

但远香近臭。你记得大家同用一把风扇、同看一个电视、在夏夜同听一个老人讲故事、逢年过节一起做粿一起卤鹅一起祭祖拜神的温馨,却不记得从井边提水回来要经过客厅,无意洒了点水在地板上也可能引起战争。

你记住了花木掩映的天井,树影曲折造成了谷琦润一郎所写的荫翳之美,却不记得的是排水排风的不科学造成潮湿和异味,没厕所造成诸多不便,植物惹来蚊虫。有一年夏天,我一翻身惊动了床上的大蜈蚣,惊惶之下我把它杀死了,好长时间我都害怕它儿子要带它儿媳妇和孙子来找我报杀父之仇。

每天几点起床,彼此都清楚。起得早的,大家会说你真够拼的,这么多年这么拼,你们家现在屁股下坐着的都是钱吧?起得晚的,大家会说,真敢睡,背上的肉就数你们家厚(乡谚,就是贪睡的意思)。

每餐吃什么,彼此也知道。吃得比较丰盛了,大家说“啧啧真够敢的”(“敢”在这里是高调、晒富的意思);吃得比较随便了,大家又说,这么省是要把鸡蛋算出骨了(依然是乡谚,抠门的意思)。

生活因为公开而危险。不管你贫穷或者富有,闲散还是勤奋,你都不得不接受大众的评判和议论,每一个人,概不能外。被议论,就有被非议的可能。

现在我们已习惯一个原则,只要没有伤害他人,妨碍他人,一个人选择什么生活方式,都是TA(也就是我)的自由。

但在老厝语境里,不可能有这个自由。最严厉的一句话就是:“这样的事,在社会上会被人划裂脊梁。”(意思是会被别人在背后指指划划,以至于把脊梁都“划裂”)

别人的指划能把你脊梁都划破,这指划的力度也是很具体了。

在陈厝内的邻居,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姐姐,叫芳芳姐。彼时小女孩都收集珠子,芳芳姐姐收集的珠子远比我和娟娟(另一个邻居女孩,与我同岁)多,仿佛一个人的收藏与美貌是匹配的。

有一天娟娟带着愤怒的语气告诉我一件大事。她说,芳芳姐已经二十岁了!二十了,二十了,二十了!那么老了她竟然还不结婚,很不要脸!你知道她为什么还不结婚吗?

娟娟把语气稍微放低下来,突出答案的神秘性:因为她漂亮,她不结婚就能吊着很多人追求。

这是我人生里的婚恋观启蒙,惊心动魄。

娟娟无疑是从左邻右舍其他长辈那里听到的评议,对这个评议我很焦虑:二十岁就一定要结婚了,我能不能做得到?以目前的能力看,很可能做不到!如果那个时候我做不到,我也就会被“划裂脊梁”!

情况分为两种情况:如果到时侯我依然是个丑女,那么必定找不到人结婚,那自然是丢脸的;但如果我到时变成一个美女,万一也找不到可以结婚的人,那则更加可耻,因为必定是居心叵测。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12岁的我隐隐有一点被控制住了的忧惧。

贵婶是娟娟的妈妈。

娟娟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子,今天想起她来我也不得不惊叹,她本该是一个商界奇才。我们玩的无聊游戏,她率先提出一套以输赢换糖纸换邮票的方案;我们流行吃一种叫“老鼠屎”的廉价零食,她不知用什么办法收集到一小批,附近几条巷的孩子都跟她买,地下交易,订单不断,我作为最近的邻居自然就成为她的无偿帮手,任务就是算帐、送快递(就是递一下的意思),仅仅这么递一下,我也感到与有荣焉!

她还偷偷卖过家里她奶奶自己做的浮豆干(就是炸豆腐),我很可惜我迟到了三十年才帮她想出一句广告词:“南门豆干,豆干中的战豆干。”

娟娟的才华是从她妈妈地里遗传过来的。贵婶像其他所有女性长辈那样生活在老厝影影绰绰的阴影里,面貌模糊。但她的才华是娟娟的升级版,更有魄力。

贵婶家也就是普通人家,贵叔收入一般,她自己无业,每天在家里搞卫生和做菜。贵婶擅长买到便宜东西,能以最少的钱做出最华丽的菜。我印象很深的有几个。夏天里,吃完了的西瓜皮,她切细了腌好炒肉;中秋拜月的柚子,吃完瓤剩下来的柚子皮,她能把它加糖制作成小吃;邻巷野生的杨桃,酸得连鸟都不吃,她摘下来泡了盐水,杨桃神奇地不再酸了,变成了免费的饭后水果。

但如果只是菜做得好,家里布置得好,贵婶也只是众多精明能干的妇女之一,并没什么可说。

贵婶还有一些陌生的才华。

大概是八十年代末期,街道办事处开辟了一个旧房子,作为街坊免费的娱乐活动场所。贵婶主动请缨,成为这个活动据点的负责人。

那个房子应该是废弃的旧会议厅,窗户破败,家具全无,贵婶先是找来几块木板,钉成一张大茶几,再拿来家里多余的一套茶具往上一摆,归宿感瞬间夺出。

然后,她不知用什么办法,竟然为那个娱乐地点筹来了一笔资金。

她先是买来大幅窗帘装上。直至现在我仍确信窗帘是一个房间气氛的点睛之笔。

剩余的资金,她买来了一台录音机和音响!

音乐一放,不管什么音乐,不管什么地方,都能变成一个浪漫的地方。

《明年会更好》、《亚洲雄风》、《酒干倘卖无》。

我还记得我妈去参观后回来,啧啧称赞:“全城找不到那么便宜的窗帘。质量好,捶捶重,色泽好,上面还有花。”

我那时已经上初中了,已经是新青年了,我妈还让我去那个娱乐中心开眼界,可见那个地方多洋气。

这么洋气的地方干啥用?跳舞。交谊舞。去的全是周围几条巷子里的家庭妇女,有人学男步,有人学女步。她们每天上午买好菜,提着芥蓝排骨的,先拐到这个娱乐点,跟着录音机跳上几曲“恰恰”或“慢三”,再心情愉快地回家继续干家务。

所以说贵婶和娟娟都是天才。那么有限的资源,几乎没有受过教育,她们对生活的灵感纯靠天份。比做菜搞卫生更难的,是贵婶的娱乐中心之举,那是一种在老厝环境里非常陌生的才华,有接近革命者的气质。

然而,她毕竟生活在老厝。

老厝长进了她的头脑里。

贵婶的生活并不愉快。她的婚姻不愉快。具体怎么不愉快并不重要,但生活在老厝的人,不愉快的事不会成为秘密。

大家分享过每对夫妻明里暗里的争吵,分享过一个丈夫对一个妻子的嫌弃或者轻视。这轻视或嫌弃,又因为被分享过而成为加倍的耻辱。

反映在贵婶的脸上的,却不是怨气,而是一种用力过度的昂扬。

她想向人们展示她的能量,她随时都想证明她是一个对家庭尽职尽责、对生活克己克艰、从能力到人品,都无可挑剔的人,大概,她这么证明了之后,就可以进一步证明,婚姻的不愉快乃至生活的一切不愉快,不是她的错。

有一天我听到妈妈和她在外面边晒被子边谈心,“这么多年他家内内外外,我都顾到了,你看他婶(注,婆婆的意思)手上,金戒指两个,玉手环一个,都是我买的……”

那时我是高中生了,已经能听懂这些事,我竖起了耳朵:“他三姐夫没工作,我叫去竹器厂看门,他二姐那个儿子,我劝他去学技术,这些年我……”声音小下去,也许情绪波动,导致了字句模糊。

妈妈叹息着:“人人知道你莫嫌、莫嫌(注,不可挑剔、尽善尽美的意思)。天地补忠厚。人凭良心做好就好。”我听过妈妈私下的窗帘之夸,知道她的感慨都是发自肺腑。

“是是是,我做事凭良心,天地就知。”

这就是她的自欺了,她分明觉得天地知是没用的,重要的是邻里知,亲戚知,周围来往的小型社会知。

空间对人的影响,大概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

如果贵婶不是生活在老厝,她可能早就离婚了。但她生活在老厝,她是这么对娟娟说的:“我事事做到莫嫌,你爸要想和我离婚,四亲二邻都不会同意。”

没有离婚,变成了她在艰辛中争取的各种成功中的终极成功。

我如今也活到了当年贵婶的年纪,偶尔想象,如果她换一个地方生活,并且活到今天,可以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开个饭店都能比别人红火吧,起码招徕客人的情商都比别人高。

柚子皮酸杨桃做菜这一类,又是省钱又是情趣。

要是和娟娟母女合作开个微店,以她的点子和气场,分分钟都有网红的可能。

到时侯我再给她们写写广告词啥的,有好处应该不会忘了我。

再以她把会议室改造成舞厅的才能,开微店之余她的生活必定十分愉快。

以她擅长外交的才能和充沛的能量,她应该很喜欢旅游。

擅长沟通的能力,即使出国旅游也会很轻松。随时弄个跨国恋都是顺便的事。

再以她的开拓能力,办一些“老年人出国游”之类的中介机构,或者外搭“老年人旅游英语口语速成班”之类的项目,她能有多忙我都不敢想象。

这是我替她想象的人生。

事实上她的人生很短暂,不愉快贯穿到她的终点。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她患病去世了。

令我至为难忘的是她的临终心愿。她让娟娟买几百斤大米,送给周围几条巷子的街坊们,告诉大家,她妈妈这一辈子各方面都“莫嫌”,换回大家一句唏嘘,是是是,真的是莫嫌,莫嫌。

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得到一句如此平庸的称赞,便可瞑目。

激赏和疼爱既然不可求,便伪装成不需要,即便临终,也不需要。或者说终其一生,她都没有在心里把这个需要识别出来。

她在老厝的静美里消磨掉自己的蓬勃,她的才华比生活所需要的更多。

这是她过份的、削足就履并且削得并不成功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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