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在心中旋转

源济

宇宙在心中旋转

2018-10-28  西闪  大家


导读

有如叶公好龙的寓言，鲁米的立意更高。他似乎在暗示，要把精神从肉体的枷锁中解救出来，苦痛是必要的手段。

“我有一大桶葡萄酒，却没有杯子”，形容土耳其之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诗句。但从伊斯坦布尔飞抵科尼亚（Konya），我还没有想起鲁米的这句诗。我想到的，是20年前的昆明。同是高原城市，五月的科尼亚和昆明一样阴晴不定。机场旅客很少，低矮的云层压着通往市区的公路，一切都寂寥无垠。

到旅馆放下行李，还没有走进房间，就看见墙上旋转的托钵僧。剪贴画干净利落，背景却是半张中文报纸，想必取材自某个中国游客。

旅馆的位置极佳，步行10分钟就到了梅乌拉那博物馆（Mevlana Museum），那是我们飞到科尼亚的理由，诗人鲁米就葬在此地。

鲁米雕塑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鲁米是伊斯兰苏菲派的一代宗师，举世公认的神秘主义诗人，却不知他的名字本身就带着神秘。梅乌拉那·贾拉鲁丁·穆罕默德·鲁米（Mevlana Celaleddin Mehmed Rumi ），梅乌拉那是尊称，意为我们的导师。贾拉鲁丁也是尊称，圣人的意思。鲁米也不是本名，有人说那是因为诗人生在鲁姆（Rum），即当时的东罗马帝国，实情并非如此，他的确出生在一个帝国，但那个帝国叫“花剌子模”。鲁姆指的也不是东罗马，而是罗姆苏丹国，它曾统治安纳托利亚地区，即今天土耳其的大部分，首都之一就是科尼亚。可能只有穆罕默德算是诗人真正的名字吧？

青少年时期的鲁米居无定所。花剌子模一度疆域辽阔，远超拜占庭，却破碎于成吉思汗的铁骑。1220年，14岁的鲁米跟随父母从波斯地区逃往巴格达、叙利亚和麦加，九年后才在科尼亚安定下来，不过他毕生不忘用波斯语写作。

在科尼亚，鲁米的父亲取得了近乎国师的地位，还担任了高等宗教学校的校长。1231年他去世后，这个职位被鲁米继承。

有趣的是，鲁米的诗歌很早就被翻译成了中文，我手中的《鲁米诗选》就出版于1958年。薄薄一本，不到60页，仅收十一首诗，联想到那时候的情形，总觉得有些诡异。诗选以寓言体为主，卷首的一篇现在读来毫不过时。诗中描写一个文人去做文身，“用钢针绘刺，用颜料涂染”，要在肩上纹上一只狂怒的狮子，以此彰显自己的勇敢坚定，不料几针下去就痛得嗷嗷叫，请求师傅省掉虚荣浮夸的尾巴、毫无必要的鬃毛以及并不重要的脑袋。有如叶公好龙的寓言，鲁米的立意更高。他似乎在暗示，要把精神从肉体的枷锁中解救出来，苦痛是必要的手段。

除了苦痛，任何直觉性质的体验都能帮助苏菲派的信徒们与真主亲近，甚至与道合一，鲁米的诗歌反复诉说着这一道理。在另一首题为《语法学者与舵手之争》的诗里，他说得更加透彻——博学的语法专家批评无知的舵手“白活了半辈子”，待到狂风巨浪之时，默然不语的舵手问清学者不会游泳叹息道：“唉，博学之士啊，你白活了一辈子，船将沉入水底”。我很自然地想起哲学家迈克尔·波拉尼（（Michael Polanyi））所谓的默会知识，也许他的思想就来自苏菲主义？甚而直接源于鲁米？

苏菲（sufi）这个词源自羊毛（saf），指的是苏菲派信徒们身披的羊毛褐衣，那是苦行与修道的象征。据说先知穆萨（也就是基督教中的摩西）与真主交谈时就穿着一件羊毛褐衣，去世之时也是。因此对于苏菲派的信徒来说，苏菲这个名称既荣耀又谦卑。最早自称苏菲的人出现在公元八世纪，而在1239年以前，鲁米还不是一个苏菲信徒。

在继承父亲的职位后，为了增广见闻，鲁米四处游历。1235年，他返回科尼亚，过着安宁富足的教授生活，直到平静被一个名叫夏姆斯的托钵僧打破。鲁米与这个衣衫褴褛的苏菲行者一见如故须臾难分，他们一起彻夜讨论神学，数月不吃不喝。在夏姆斯的影响下鲁米放弃了教职和地位，这样的友谊当然遭致众人的嫉妒。1242年的某一天，正当两人探讨学术之际，夏姆斯被人唤出了后门，自此失去踪影，音讯全无。

苦苦寻找了两年，失望的鲁米回到科尼亚，开始了他的诗歌创作。据说，他在所有的诗作上都署上夏姆斯的名字，还有一本抒情诗集也以夏姆斯命名。从公元7世纪算起，苏菲派涌现了不少宗师与圣徒，鲁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最近我读中国人撰写的《苏非之道》，发现鲁米的贡献几乎被作者们一笔带过，却肯定是诗歌写得最好的。他的诗超越宗教、民族和国境享誉世界。为纪念他的诞辰，联合国将2007年定为“鲁米年”。

位于土耳其科尼亚的鲁米墓

不过，到了土耳其的中国游客大多知道鲁米的贡献，那就是托钵僧的旋转舞。相传正是在鲁米在初遇夏姆斯的狂喜中发明了它。严格来讲，它不应该叫做舞，而是苏菲行者们的修炼方式。

离开梅乌拉那博物馆，我们到了科尼亚文化中心。恰逢周六，鲁米的旋转舞向公众免费开放。经历肃穆而漫长的等待，头戴高帽身披白袍的托钵僧缓步走入巨大的圆厅。旋转，旋转，无尽的旋转……我忽然又想起旅馆中那一幅以中文为背景的剪贴画，心中产生了一丝荒诞感。我默念着鲁米的诗：

来，让我们谈谈

我们的灵魂

让我们甚至躲开

自己的耳目

就像玫瑰花园一样

永远展露微笑

就像幻想一样

永远无声地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