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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恶魔之手:网赌众生相》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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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 06: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1-19 09:55 PM 编辑

那些沦为赌狗的大学生们丨人间

 黑特 人间theLivings 2018-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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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瘫痪”的管理员用一连串“黑话”总结了网赌的宿命:吃肉、翻车、洗白、回血、洗白、口子、补天、瘫痪。最终,他把网赌行为定义成“排队上天台”。



配图 | 关斌斌


前    言

重庆时时彩5个胆,北京赛车10个胆。每个转动的胆码就像川剧变脸,千变万化的数字背后全是一张张喜怒哀乐的人间脸谱。

2015年6月,在警院广播站联谊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当时才上大一的张辉,他负责校园广播站的技术维护,我们合作录制了一期宣传版头,此后渐渐熟识起来。

2017年4月,张辉被他的室友拉下水,沾染了网赌恶习。出光了所有的钱之后,他决定开始“拜师学艺”。我劝过他多次,他自己也说:“这是个危险品,你千万不要去碰,十赌九输,赢钱的永远是那些少数人。”不过,他说,他当时就是想成为那些“少数人”。

去年10月,戒了赌的他在微信中给我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恶魔之手:网赌众生相丨连载01



晚上10点之后


每天晚上10点,是张辉生活的分割线。

这个时间之前,张辉跟他的同学们没什么区别——穿着一件印有“LINKIN PARK”字样的灰白色T恤,手里揣着一沓传单,在宿舍楼里四处奔走,推销手机分期和网贷业务。

10点一到,宿舍熄灯,张辉的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5个胆球上的数字疾速变换——时时彩准时进入加速模式,开奖间隔从10分钟一期缩短为5分钟,少了等待,也更刺激。

这一晚对张辉来说至关重要。白天,他刚在校园贷上借了1万元作为本金准备“回血”(翻本)。“师父”不在线,他等不及,急着先行投了注。开局手气不佳,半个小时就已连输了5期,亏掉3000块。

张辉心里清楚,如果今晚账户亏空,他就只能向家人坦白——“坦白”这个词,是赌徒之间的暗号,也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张辉的手机里,几个赌博群异常活跃,这些群由赌博网站创建,由聊天机器人发送“计划软件”预测出的数字,赌徒们跟着计划买号投注,一期不中,下一期投注翻倍,也就是“倍投”。

计划软件不稳定,赌徒们对此心照不宣。张辉还记得某个“二分彩计划”群(编者注:二分彩,即2分钟开一期奖的彩票)遭遇了几十期“连挂”,计划软件却依然在机械地推送预测,上面提示的投注倍数飙升到1594323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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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分彩计划”群的1594323倍(受访者供图)

除了计划软件,还常常有群主带领赌徒们买号下注,起初的连续盈利,会吸引更多赌徒加入,营造出热火朝天的赌博氛围,群里疯狂刷屏的表情包,内容大多与赌博相关,暗含着强烈的怂恿意味,在这种集体情绪的带动下,赌徒们往往更容易砸下重注。

然而在这个晚上,张辉的行为显得有些反常:他先退出了QQ,拿出枕头下面的一叠A4纸,借着手机灯光来查看。

第6期他依然在追号,投注金额不增反降,页面上开始倒计时,5个胆码飞速转动,“这时候会有一种焦虑,但赌过的人都知道,我们需要这种焦虑,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和转动的胆码,快开奖的时候,这种焦虑会到达顶点,接着一下子被释放”。

第6期显示中奖,张辉反过来加大投注,5钟后,手机发出“嘀嘟”的声音,又赢了一期;第8期他选择跳过,转而点开了彩票走势图;等到第9期,他押上了所有的盈利,再中;第10期,张辉赢回了所有亏空,还多了2000元。

第10期结束,张辉把钱提现到了银行卡。此刻的他充满快感,就像“绝处逢生”。“赌博有两种快感,一种是直接赢钱,另一种就是时来运转,除了赢钱,更有一种精神上的奖励”。

张辉重新打开了赌博群,几个赌徒盲目地倍投,亏完后大呼“洗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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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狂的赌博群(受访者供图)

每个赌博群都是一部“黑话”辞典:北京赛车PK10和重庆时时彩的简称像情人昵称般甜腻,分别叫“车车”和“彩彩”。中奖叫“吃肉”,亏钱叫“挂B”或“翻车”,扭亏为盈谓之“回血”,盆满钵满称为“上岸”,而庄家被贬斥为“狗庄”,代理统称为“狗代”,大获全胜则是“爆庄”,资金亏空叫“洗白”,无力还贷就是“瘫痪”。

就在一个月前,张辉“洗白”了他的生活费。



两张图片


2017年4月中旬,赌风在张辉的寝室里蔓延开来,室友许泽刚开始接触百家乐,赢了几千元。

张辉和室友们围在许泽身边看,“有人说押庄,有人说押闲,许泽自己押了闲,赢了一把,接着睡在我对面的室友说能不能让他也加入,跟着赢一点,许泽同意了。我开始不太放心,看他后来提款成功了自己才加入的。我们就这样做了他的下线”。

之后,每当宿舍熄灯后,许泽就打开他的苹果笔记本玩真人视讯,室友们戏谑他“把发牌的美女荷官当成了女朋友”,而张辉则开始用手机玩重庆时时彩这些外围彩票。

有一次,一个室友玩时时彩时押中了豹子,兴奋得仰天狂啸:“没有时时彩,生活还有什么乐趣?来啊狗庄,杀我啊!”

时时彩最大的诱惑并不是“赢”,而是“快”,这让人觉得钱似乎来得特别容易。当“及时反馈”跟“不劳而获”相挂钩,网赌就更容易诱人成瘾。

初尝了“吃肉”的滋味没多久,张辉的银行卡就被“洗白”到仅剩下200元。去做刷单兼职时又被人骗。张辉不敢跟父母坦白,最终还是系里的好友接济了他。张辉用借来的钱买了一箱方便面,谈起那一段岁月,他至今心有余悸:“现在看到老坛酸菜那个紫色包装,我胆汁都能呕出来。”

很快,张辉就成了“戒赌吧”里的常客,每天看赌徒们的血泪史,他从触目惊心变得习以为常。他记忆最深的,是贴吧里一个债台高筑的赌徒抛家弃子直播跑路,人躲在一间毛坯房,三餐靠几袋杂牌方便面垫饥,偶尔光顾一下“老哥跑路指定饭店”(沙县小吃)。这个赌徒已陷入了精神和经济的双重瘫痪,终日瘫在水泥地上一张脏污的床垫中,连厕所也懒得去,小便就尿在一个淡蓝色的饮水桶里。

张辉一度认为,那张尿桶的照片就是对自己的警告,但很快,另一张截图就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初我梭哈洗白的时候,在群里看到个叫‘彩爷’的人,当时他也输了很多,但他马上又充了几万块,后来一直连赢了十几万,群里的所有人都祝贺他‘赢了一辆帕萨特’,叫‘财神爷’,他很牛气地说什么‘感谢平台,感谢庄家’,然后发了一张提现成功的截图——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师父’。”

这两张图片就像百家乐的“押庄还是押闲”一样摆在张辉面前,等待他下一步押注——要么索性跟家人坦白,发誓戒掉网赌;要么冒险借一笔钱“回血”,“富贵险中求”。

“在确定的坏处(损失)和赌一把之间,做一个抉择,多数人会选择赌一把。”张辉决定冒险赌一把。

那时候,已有室友输光了钱,跟父母坦白了,许泽也好像被“荷官女友”追杀,逢赌必输,几个网贷垄断了他生活的全部,为了还款,他把崭新的苹果笔记本低价贱卖了。在问清了张辉的处境后,许泽出了馊主意:“要不咱们去偷吧!手脚麻利点,没人会发现。”张辉踢了他一脚,立即否决了,劝他早日戒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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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度戒赌吧精神偶像“窃·格瓦拉”(图片源自网络)

张辉没有急着借贷翻本,他决定先去研究赌博理论。“赌博虽然可恨,但是我仔细研究下来,发现其实它也是一个跨学科的游戏,涉及概率论、博弈论、风投和心理学等等”。

那段日子里,他在网上下载了大量和赌博相关的电子书,《打败庄家》、《时时彩技巧》、《赌博胜经》……“那本《打败庄家》我几乎可以背诵”。与此同时,张辉也喜欢在网上看德州扑克比赛,是“毒王”Dwan的铁杆粉丝。

张辉总结:人们进入网络赌场,跟着计划软件倍投,“这不就是给庄家撒钱吗”?赌场规则让庄家占据了大部分优势,赌徒唯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包括投注、情绪和时间。

除去久赌必输的倍投,他自学了其他投注策略,譬如反倍投、平注,还有他认为最专业的“攻守注法”,也就是被广泛讨论的“胜冲负缩”——“如果赢钱,把盈利加在本金上,赌注加到平时的4倍;如果亏钱,就下最小的注码,打平注,这种打法的好处就是不容易‘上头’,不会像倍投那样越输越多。”

“这种投注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也只有高手才能严格执行。目标有点像《猫鼠游戏》里的阿巴格诺。”张辉在研究了一干理论之后,像是受到了启发和激励,立下了奇特的志向——成为一名“职业赌徒”。

学完了投注,他又花费了大量时间研究时时彩。

白天,在阶梯教室上专业课,他每次都坐在最后一排,身边的同学在《王者荣耀》里激战,他就蒙着头钻研“毒胆”、“012路”、“去一尾”这些网传的时时彩玩法,还自己做了张表格总结开奖规律。

午间休息时,他就去教学楼边的打印店把摘录的赌博理论打印成一叠A4纸,像一个棋手研究棋谱那样,研究着不同的投注手法和胆码选择,对照着模拟投注。

上晚自习,他便坐到了第一排,和复习功课的同学坐在一起,用荧光笔在A4纸上面划线,在空白处做眉批,背面白纸涂满了胆码、公式、规律总结。“收工”时,空荡荡的教室里常常只剩他一个人。

自习结束,他便回到虚拟空间,把所有的理论再付诸于实践,乐此不疲。



老哈利和小哈利


很快,彩爷在群里再度引起了张辉的注意。

赌艺高超的彩爷一直是群里的明星,赌徒们时常谈论着关于他的传说:“彩爷昨天晚上玩多乐彩(江西十一选五)赢了快20万啊。”

在张辉的印象中,彩爷像一个神秘的猎人,善于等待和把握时机,出其不意地砸下重注,继而晒出令人眼红的盈利截图。

仔细钻研了彩爷QQ空间里的投注记录,张辉愈发觉得这里面很有门道,想跟他讨教。彩爷很快通过了他的好友验证,大致问了他的情况后,直接拒绝了他拜师的请求:“你一个学生拿什么赌?回去好好念书。”

又过了几天,张辉再三恳求彩爷带他一把。彩爷那边沉默了一阵,答应了:“我只教你一次,以后你自己要是烂赌,我不会再帮你。”

接着就是充值。

彩爷叮嘱他:“别的多说也没意思,赌博最重要的就是本金,你想回血我能理解,但是没本钱肯定是不行的,你找个名气大的网贷,记住不要碰名气小的‘口子’,这里面坑多。差不多先借个1万块,不要借太多,你自己要还得起,不要因为这个耽误读书。”这句话让张辉开始对彩爷产生了信任。

张辉想到了一位计算机专业的学长,室友之前曾在他那里办过一个分期业务,购买了一台iPhone 7。他联系了学长,借了1万元,扣除了名目繁多的费用,实际到账8000多。

“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做业务,佣金100来块,可以赚点零花钱。”学长鼓动他加入代理阵营。接受邀请后,张辉在校园中接触到了更多的学生代理——他们堪称校园贷的“游击队”,与公司业务员相比,活跃在宿舍楼的大学生们更容易获取同龄人的信任。为了促成交易,他们都有一套简明高效的话术:“身份证加学生证就能借,审核简单、利率低、额度高、放款快”。

与此同时,网赌代理也在校园里发展起来——代理制是网络赌博的主要架构,由总代理、二级代理和赌博者逐级发展下线,形成传销式的金字塔组织。上线为学生群体设计了一套更直白的宣传文案,非法的赌博被革新成了“网赚”,或者更高端的“互联网风投项目”。

网赌代理的返水明显更诱人,但张辉不愿意发展下线,他觉得这是职业赌徒的“操守”——“赌亦有道”,他要的是“爆狗庄”,像一个孤胆英雄那样将自己投身于危险的金钱游戏里,继续拼杀。


按照彩爷的嘱咐,张辉先在彩爷的QQ空间里看了一则故事,“他叫我反复看,说没看懂就不要玩”。

故事的名字叫“老哈利和小哈利”,讲的是船王老哈利带着儿子先后两次去了赌场,小哈利由于贪念或顾虑输掉了本金,打算放弃时,老哈利对他说:“赌场是世界上博弈最激烈、最残酷、最无情的地方,人生也像赌场,你必须继续下去。”最终小哈利记住了父亲的嘱托:无论输赢,盈亏达到本金的10%就离开赌场。

就像考试一样,彩爷问张辉有哪些心得体会。

“控制在本金盈亏的10%。”张辉说,“当时我以为这就是答案,结果彩爷说不对,说我根本没看懂,叫我再看一遍。”

读完了第二遍,张辉琢磨了一下,认为故事里讲的是“止盈止损和心理建设”。

彩爷又补充了一个“时间观念”,教导张辉:“重庆时时彩一天120期,一直从白天10点多开奖到第二天凌晨,赌狗一期一期地倍投,忘记了时间,稀里糊涂就把钱全送给了狗庄。”

“你要记住一点,赌博一诞生就是让你输钱的,不然的话你赢一点他赢一点,庄家还怎么挣钱?所以每一次赢钱都是虎口拔牙,赌场有的是方法对付你,小刀锯大树慢慢地磨你,这时候,你就要反过来打闪电战,赢了钱就跑。”

张辉看到彩爷每天定时玩彩,晚上10点上线,玩1小时就下网。此后,这也成了张辉玩彩的固定时间。

彩爷认为张辉说的“胜冲负缩”有一定道理,但还是劝他不要摒弃倍投,要依靠号码的走势,倘若大势所趋,不妨考虑倍投策略,“更符合人性”。

同时,他还给张辉介绍了北京赛车PK10的八码技巧:由于北京赛车不会像时时彩那样开出2个相同的数字,所以买8个号码,收益虽小但命中率高,适合“滚雪球”。随后,他还给了张辉一个“八码公式”——这是很多赌徒就像求灵丹妙药一样到处疯狂搜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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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传的北京赛车PK10“滚雪球”方案(受访者供图)

充值入款那天,彩爷有事不在线,张辉碰巧成功“回血”,变得很有底气。第二天他开始跟着彩爷买号投注,不久便发现,彩爷的投注方法和书中的理论并不一样,“有时候就像计划软件里的倍投方案,有时候又没有什么章法”。

彩爷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只是又教了他一个“时时彩组六”的玩法:“‘组六’的意思是其中连续3个胆码没有重复的数字,大多数人都玩后3位,杀1到2个号,我感觉彩爷的打法比别人高明,他分别在前三、中三、后三这些位置买号,通过分散投注,大大降低了风险,比单买‘后三组六’的概率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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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庆时时彩的“后三组六”(受访者供图)

当晚,赌博群的计划软件出了问题,时时彩遇到了7连挂,群内一时间怨气沸腾,而彩爷的投注也连续两期不中。

到了第3期,彩爷命令张辉“梭哈”。

张辉犹豫了,他开始质疑彩爷的技术——梭哈是风险最大的投注方法,一般情况下,屡次倍投不中的赌徒“上头”之后才会选择梭哈,张辉之前“洗白”的一次,就是因为他梭哈了最关键的一把。

彩爷下了重注。出于对他的信任,在投注的最后5秒倒计时,张辉提交了注单,“看到购买成功的提示时,我反倒松了一口气,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开奖,5个胆球转动起来,张辉一直盯着那些变动的胆码,“那些胆码经常会在转动的时候停顿一下,看到上面是我杀()掉的数字,心里就会咯噔一下,然后又开始转,就像大喘气一样。”

为了降低这种开奖带来的心理折磨,张辉通常会点开胆码方框右上角的喇叭,手机一旦发出短促的“嘀嘟”声,便表明上一期出了开奖结果,下一期进入投注倒计时。

“急着想要听这种声音,又害怕听到它,我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到后来一听到类似的声音,我心里就会抖一下。开奖了以后,我想看又不敢看。”临近开奖的最后几秒,张辉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心到了嗓子眼儿”。

系统显示中奖,张辉的账户余额弹跳般剧增,成功“回血”,并且盈利3000元,他再次重温了“绝处逢生”的滋味。

“到点了,明天跟着我继续爆庄。”彩爷发来了讯息。

“师父,刚才开奖你紧张吗?”张辉问。

彩爷回复说:“废话,当然紧张,时时彩这东西玩的就是心跳,再厉害的玩法都不如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张辉特意留着看下一期开奖:那天是2017年5月10日,差5分钟12点。他之所以清楚地记住了时间,是因为当时发生了意外——那一期开奖结果为5、5、5、5、5。

他点开赌博群,群内炸开了锅,表情包狂轰滥炸:有的人押中了豹子,沉浸在“回血上岸”的狂喜中;有的人病急乱投医,跟着群里的计划软件加大了倍投方案,在个位胆码上砸了双数,却偏偏绕开了5。

当时群里一个赌徒刚套现了几万元,继续跟着计划软件追号,为了尽快“回血”,下了梭哈重注。看他“洗白”后,幸灾乐祸的赌徒们接连@了那个人,问他有何感想,过了良久,那个人才发来一行:“时时彩害人啊。”

但这条消息很快便淹没在庆祝的表情包里了。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反正那时候我对彩爷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赌狗和职业赌徒的差距就在这里。还好跟着彩爷梭哈了上一把,而且收了,不然下场跟那个人是一样的。”



“补天”和赌场银行


网赌很容易造成两种瘫痪——第一种是像许泽那样,被记账本上的“每月待还”压垮;第二种则是像张辉赢钱后那样,每天都“像个瘫子”一样赖在床上,“发传单、跑业务,一天下来累死也挣不到多少钱,我还不如去赌。我当时就觉得,手机就是我的提款机,我不偷也不抢,同样靠脑子和本事挣钱”。

2017年的整个暑期,张辉只记得旋转的胆码和开奖时的“嘀嘟”。“白天用彩爷教的八码公式玩北京赛车,晚上10点多玩时时彩,偶尔玩几把香港分分彩,手机上‘嘀嘟’个几十下,一天就过去了。”

临近9月的一天,张辉的手机忽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一看,是许泽。回拨过去,许泽开口就提借钱:“你现在卡里面有没有1700?我每天都是还款日,今天手头紧,还不上。”

见张辉没有答应,他便退而求其次:“那你现在有多少?100块也行,能借一点是一点。”

张辉挂掉了电话,但许泽没有罢休,在微信上不断发来借钱的消息。张辉劝他早点跟家人坦白。

“跟我爸坦白,他还不杀了我?我也没想到会输这么多。”那时许泽已输了12万,被网赌和网贷左右撕扯,他发送了几张截屏给张辉,手机里满屏都是各种网贷APP。

借遍了这些网贷,他又在QQ的“兴趣部落”里面联系了几个“小贷放款人”,问张辉肯不肯给他做担保。张辉拒绝了,他又问:“有没有办法弄到几张身份证?”

没过多久,张辉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来电没有号码,仅显示“私人电话”。

张辉并没有接听,“他(许泽)肯定填了我的手机号,放贷的过来搞‘电审’,我以前见过这种套路,有些还是高利贷,在赌博群里被称为‘高炮’”。

许泽的“以债养债”让张辉又知道了一个概念——填补网贷的窟窿,叫做“补天”。

回到赌博群里,彩爷没有再上线。张辉打听后,得知他去国外度假,传闻说临行前他刚靠“香港六合彩”大赚了一笔。

“这里六合彩是不是1赔40?”张辉在群里问。

“你傻X吧,台子赔率哪有那么低?是1赔48!”有人回答他。


在张辉眼里,彩爷当真是“职业赌徒”的典范,也是他的目标。 

“师父”不在的日子,张辉自己在线上赌场瞎逛,发现赌场里新上线了“电子银行”。为了鼓励赌客在“银行”存款,日利息为0.5%,若存款满5日及以上,日利率则上升到0.6%,若存款10000元,半年后提出得利息10800元——这是单利计息的结果,张辉算了算复利,如果把存款一个月后提出,连本带利再放入电子银行,照此以往,“那么把赌场账户里的3万6千存进去,手动复利一年后,数额可以滚到22万4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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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赌场电子银行(受访者供图)

赌场喜欢为赌客绘制财富蓝图,然而高利润必然附带着高风险。张辉询问了客服后才知道,从赌场的电子银行提现到他的农行卡,要经过一个必要步骤:打满总金额的一倍流水。

张辉对此并不为意,他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对策:把存款分为几份,先将存款利息用北京赛车PK10 的八码投注滚雪球刷流水,这样即便利息亏损也无关痛痒,“不容易上头”,下一步再玩彩爷教的时时彩“组六”,一倍流水不难达到。

当然,他最忧虑的还是这个电子银行的安全性,“就像玩倍投一样,钱不够担心跟不上计划软件,钱存太多,又怕‘台子’跑路。”

张辉纠结起来,担心自己“上头”,最后像许泽那样无力“补天”。但几天后,他还是在电子银行存了1万5——这是他8月下旬在赌场的总盈利。

整个暑假,张辉过得并不愉快,一旦账户出现亏损,他便内心惶惶,那张尿桶的照片便一直在他的头脑中纠缠不休。他总是梦到自己像那些“老哥”一样跑路,最后被追来的债主乱棍打死,惊醒后,额头上全是冷汗。

但等到暑期结束了,他手机里的胆码却还在转。



不怕你赢,就怕你不玩


彩爷回归了,这是人们所期盼的。

2017年9月8日晚10点,彩爷准时上线。很快,他就把投注截图发到群里,其他人跟着买号。这时,张辉会停止聊天,像是在等待他发号施令。

张辉的群昵称叫“阿辉”,平常也会发一些投注和盈利的截图,因此群里流传着一句话:“一跟彩爷,二跟阿辉,三跟计划(软件)。”为了缓解风险带来的不安,也为了方便做决定,彩爷和张辉被赌徒们当做“计划师”,心理产生了依赖,也更容易盲从。

接下来,人们跟随彩爷买号玩北京赛车。“那天彩爷比较黑(倒霉),连挂了几期,大家跟着倍投,到了第5期,我开始偷偷跟,又挂,我只能自己看号,再挂就玩时时彩。”

“这时候已经有人质疑彩爷了。他还是押原先的5码1、3、5、7、9,信誓旦旦地跟大家说,保证1号肯定会开出来,他在群里发了下注的图片,第二行里面他单买了1号,下了1万多的大注。群里马上就疯狂了,你2000、我5000地跟着砸,但是我以前玩八码,买的都是第2名到第9名,所以对冠军和第10名很敏感,觉得1号不会开,下一把还是‘开双’,然后我在群里说我带头反买,砸双。”

投注进入最后5秒倒计时,张辉戴上了耳机,用室友打的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

10个胆码来回滚动,耳机发出“嘀嘟”声。张辉看了赌场下方弹出的提示,数字是红的,冠军号码开4。等待开奖的最后一瞬,赌徒们陷入短暂的沉默,而此刻张辉发送的盈利截屏像一颗炸弹,在平静的湖面里瞬间引爆。

张辉躺在床上享受着赌徒们的恭维:“我觉得彩爷老了,跟他相比,我才是职业的。那种被信赖的感觉很真实,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在同学眼里我像一个透明人,永远得不到关注和重视,只有在玩时时彩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活着。”

彩爷立刻向他发出了挑战,押了3万元重注“砸单”。

“不可能,下面冠军会开‘双长龙’(也就是一直开双)。”张辉打算应战,“这一把我还是‘攻守注法’对付他的倍投,刚才赢了2000元,我把其中的1000继续砸双。”

这次冠军开了1号,群里的赌徒像墙头草,又迅速倒向彩爷一边。

张辉提出“打时时彩组六”,这次双方在后3个胆码上各杀3个号,胆码转停,彩爷又赢了一把。

连续亏损加上赌徒们的嘲讽,张辉不自觉地把投注金额加大。

“你要是还不服,我们打分分彩。”彩爷又下了战书。他的20多万存款在赌场的电子银行里储蓄时间超过了一年,利息相当可观,他发送了“全部提款”的截图,连本带利用来打分分彩。

赌徒们群情亢奋,群里的情绪到达了最高点。

张辉乐意奉陪。分分彩是1分钟定输赢,此时张辉已被刺激得“上了头”,跟着彩爷加大了倍投力度。

2分钟后,两期结束,张辉账户里的2万多全部血亏。这时他想到了赌场电子银行里的存款,存放时间已经超过了5天,日利息提升到了0.6%。

张辉退出了和彩爷的对赌,从赌场银行提款到账户后,他开始用八码玩北京赛车给自己“回血”,“像在高空走钢丝”那样小心地杀号。他凭着预测,在冠军号码上杀了7号和10号,下了5000元的注单,“手都开始发抖”。

几分钟过去,开奖铃声像挥动的旗帜,7号赛车夺得冠军。

张辉的怒骂声惊醒了室友。接下来他继续砸了9000元买“九码”,在冠军的胆码上去除了数字10。提交注单,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头撞到上铺的床板,他捂着头等待着10个胆码滚动。

像是中了邪,10号取代了7号,滚到了第一名的位置。

此时此刻,账户里仅剩最后1000元,张辉打算提现。

可赌场的弹出系统消息提示:您违反了投注规定,请满足充值金额的3倍有效投注之后,再申请出款,谢谢!

丢盔卸甲的张辉最后买了一期重庆时时彩的“组六”,“那一期中三的位置开了‘组三’,6、6、6,也就是前三、中三、后三都开了相同的号,‘组六’最怕的就是这个”。

胜利的天平完全倒向彩爷一方,当3万余元祭献给了赌场,张辉看了一下手机时间,他像往常那样玩了近1个小时,泡面已经烂了。

“本来学费都已经被我提出来了,在给赌场转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许泽,就忍住了。”


尽管输掉了这场跟“师父”的对决,还欠了校园贷的债务,但张辉忽然意识到:“彩爷可能是那种大代理,带大家玩,先让你小赢,再让你大输一笔。”

为了验证这种猜测,几天后张泽潜伏在火热的赌博群里,默默旁观着赌徒们的放纵和癫狂。没过多久,几个输红眼的赌徒接连埋怨道:“彩爷,我允许你输几期,可谁他妈让你‘连黑’啊。”

彩爷被张辉称为“另类操盘手”,操盘手在网赌里并不是新奇物种,其本质是赌场代理,“手段比一般狗代更高级,一种(操盘手)是瞄准急着‘回血’的人,让你交出账户名和密码,直接上你的号代打,输了把你拉黑,赢了你还得给他钱(分红);另一种就是像彩爷这样带玩。”

“我觉得网赌让彩爷太屈才了。”张辉讥讽地说,“先灌输那些牛逼的理论,然后用营造出来的事实说服你,让你把他当做偶像,这种人更适合搞传销。”

不久,张辉从另一个“狗代”口中得知,包括他在内,群里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彩爷的下线。操盘手的主要收入建立在下线用户的投注流水上,他查看了自己的盈亏报表,仅8月份的流水就将近20万,更不用说那些豪赌的人了。

“想想也可笑,赢钱了把时时彩当衣食父母,输钱了只想着举报,骂狗庄禽兽不如。”

但最终,张辉还是举报了彩爷、赌博交流群以及网络赌场。

彩爷的QQ空间被封了,赌博群进入“封建模式”,封了又建,建了又封,像是在玩捉迷藏。张辉的账号不断被人拉进新的群,群里的聊天机器人依然不舍昼夜地发送预测号码。

赌博网站照常营业,不断派遣出代理部队,在网络论坛里无孔不入,“原先这些狗代是在百度贴吧、天涯论坛和新浪博客这些地方,被封了以后,他们现在混进了虎扑论坛和凯迪社区”。在这种猛烈的攻势下,更多的赌客被吸纳进来。

贪婪永远是这个世界的原始动力。



就怕断了赌


新学期开始,许泽没有回学校。他跟一家小贷公司借了2万元,逾期后债主带他去第二家小贷公司,借10万元还其2万债款,接着他又被带去第三家公司,借30万平掉第二笔10万元。

看见许泽陷入“套路贷”,让张辉彻底下了戒赌的决心。

代理依旧时常骚扰张辉的QQ、微信和邮箱。9月中旬,他收到了一份邮件,正准备删除,点开后发现是一封“网赌戒赌交流群”的邀请函。

“你玩的什么?输了几个?还欠多少?”这是进群的赌徒必须回答的3个问题。“哪个新人要是跟我一样输的少,老哥们干脆就不理他,甚至有人怂恿他继续赌。如果他输的多,我们就像得到了安慰,组队骂狗庄。”

在戒赌群待了一段时间,张辉发现有3个话题谈论频率很高:如何快速上岸;不敢跟家人坦白;以及如何对付“催收狗”——“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

催收之前,还款日是赌徒们头颅上的悬剑,有人晒出了隔壁戒赌群的账单,从9月4日到9月20日,3页纸的网贷还款业已排满,“加上父母和自己的存款,70多个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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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戒赌群记账本(受访者供图)

晒图的人和张辉年纪相仿。聊到年龄,群里又有人冒了泡,说自己正在读高二,玩时时彩输了1万多元。

戒赌群瞬间炸开了锅:

“你一个高中生不好好念书,赌什么博?你要是再赌下去,隔着屏幕我不抽死你我也骂死你!”

“妈的狗代不得好死,坑我一个老爷们儿也就算了,连那么小都搞。”

“孩子,你还是早点跟家人坦白吧,这点钱真不算什么。”

最后,每人发了几块钱红包,为这个高二的孩子“团个饭钱”。


某天晚上,张辉说自己没有钱买泡面,管理员私发了10元红包,这在“众筹”里属于大额了。管理员说“我只有这点了”,张辉看了很心酸,最后没收下。

那个“瘫痪”的管理员用一连串“黑话”总结了网赌的宿命:吃肉、翻车、洗白、回血、洗白、口子(借贷)、补天、瘫痪。最后,他把网赌行为定义成“排队上天台”。

没多久,这个群的人开始在“天台”上集合。带头的人是群主,他自称是某国土局的公务员,2017年3月接触了网赌百家乐,为此丢了工作,现在“房子卖了120万,车子卖了15万,借了亲戚35万,朋友80万”,劝众人以他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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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戒赌群交流记录(受访者供图)

“群主说要戒赌,结果自己又复赌玩百家乐,刚开始他打得很顺,给我们每人发了几十块红包,他说每天不要贪,一个月下来,至少能把欠的钱先还上,可哪有那么容易?过了几天,他私聊我说孩子生病了,能不能借几百元给他。”张辉说。“我苦口婆心地劝他早点戒赌,实在不行看心理医生,可你跟他谈戒赌,他跟你谈经历,说你没有经历过他6位数一秒洗白的痛苦,别在一边说风凉话。”

“那时候我才开始想一个问题:活该的人还值不值得同情?”

群主带了头,戒赌群所有成员也陆续开始复赌,继续买号下注,渴盼开奖时幸运女神的眷顾,结果都血本无归。赌徒心理作祟,越是亏空,他们越是急不可耐地借贷“回血”,等待下一次开奖。

赌瘾发作的张辉也在其他网站注册了账号,玩北京赛车赢了400元左右,“别说400,哪怕我就赢个10块钱,那种快乐马上就又回来了”。

两天后,张辉重蹈覆辙,亏了1000元。

进入戒赌群之前,张辉自诩为“职业赌徒”,进群后才知道,这里还有数不清的“赌神”、“赌圣”、“赌侠”,把香港赌博电影凑成了“三缺一”。他们和张辉一样,按自己的套路购买了大量的数字,在胆码转动时追求“活着的感觉”,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被清零。

赌场把开奖历史展示出来,并且提供号码分布和遗漏分析,暗示赌徒们赌博有套路和技巧,而那些在网上传授“赌技”的人,其实无一例外,皆为赌场代理。

“八码公式肯定是代理发明的,玩八码流水多,他们赚钱主要靠我们的流水,所以‘职业赌徒’这种说法,就像是赌场编造的幌子,更像一个笑话。”张辉说,“如果一个人坚信下一期必中,那么这时候他就是赌狗。”

很快,代理们竞相混入,一进群就发广告,还没等张辉退出,戒赌群便解散了。


国庆节前,几个相邻寝室的同学搞了一次聚餐。当晚,张辉迟到了十几分钟,自罚三杯后,室友让他点几个炒菜,还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调侃他“看菜单像是在看走势图”。

酒过三巡,几位同学吐露真言,让他惊愕不已:原来15个同学里面,竟有12个人都参与了网络赌博。

跟张辉一样,这些同学大多加入了赌博群,赔率和网站相比,翻了近一倍。还有两个涉赌的同学那天没有来,一个是因为在校园附近的网吧偷了邻桌一部iPhone,9月23号刚被刑事拘留,另一个就是“赌狗”许泽,他已沦为同学眼中的笑柄。

令张辉始料未及的是,这些年轻的网赌受害者,就像三和大神那样,比拼着落魄的极限。餐桌瞬间变成擂台。一个同学祭出了“戒赌吧”里的金句:“你说还款要穷两年?我最起码还要穷五年!我要是输你这点钱,我做梦都会笑醒!”

“听上去很荒诞,这些同学借了钱去赌博,然后告诉别人自己输了那么多钱。”张辉说。

室友向他们隆重介绍了张辉,说他是“八码王”。张辉说自己正在戒赌,其他人半开玩笑地鼓动他:“你戒什么赌?爱拼才会赢,不怕天天输,就怕断了赌!”


国庆节后,张辉看到课桌抽屉里几本专业书,因为赌博,它们连续几个星期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因为赌博,上个学期有3门科目挂了科,广播站社团也退出了。

除了输钱,这一年他什么都没做。

张辉决意把生活带回正轨:“还好我这么年轻就接触了网赌,未来还有希望,不然以后成家立业了再碰,后果不堪设想。”

“可你以为戒赌那么容易?网赌用手机就能玩,有人说戒赌的办法就是把手机和银行卡都交给家人,可现在谁离得开手机呢?”张辉后来在跟我讲述时,无奈地感慨。

2017年的冬天,张辉已经戒赌两个月了,过去被当作“提款机”的智能手机如今被他换成了老旧的按键机,他在银行卡里每月仅留存生活开支,其余的钱都交还给了父母。他愈发感觉到“胆码”背后藏着一张狞笑的脸,时刻迎候着他的回归,而那段“油锅里夹硬币” 的日子,他发誓永远不再经历。



尾声


如今,网赌正在年轻化。除了张辉,连我在警院学法律的兄弟也涉了赌,他们用抛硬币的方式来选购号码,欠下了惊人的外债。

戒赌当然是唯一的出路,但张辉他们不止一次向我感叹戒赌之难:“网络赌博是一个巨大的坑,只要跳进去,很少有人能真正爬出来。”

最后的幸存者少之又少,但是跳入这个火坑的人却越来越多。火坑之外,一只看不见的手,正穿过屏幕伸向了每一个人。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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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特

法律像人性的低保,

是一种强制性的修养

 楼主| 发表于 2019-1-19 09: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4-24 03:27 PM 编辑

24小时吃人的网赌黑金工厂丨人间

 黑特 人间theLivings  2019-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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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赌博实行代理制,以金字塔传销的形式逐级发展,这条利益链通常由“亲朋链”和“伤害链”缠绕而成——亲朋好友形成共同作案,继而发展参赌人员;参赌的人员不断残害下一个人,收割金字塔最底层的利益。



配图 | 视觉中国


前言

在网赌世界里,赌徒和“代理”可谓是一对“冤家”。

2018年4月,赌徒吴宝龙因为无力还债,被关在旅店里挨了一顿毒打,随后发短信请朋友帮忙报警。派出所接报后,民警现场抓获了几名犯罪嫌疑人,随着案件的深入,一起组织严密的网络赌博案逐渐浮出水面。

据嫌疑人交代,吴宝龙的债主“徐老板”为境外赌博网站担任代理,接受赌客投注,随后,民警顺藤摸瓜,一举捣毁了“徐老板”的网赌窝点。

在批捕阶段,我们在看守所提审了嫌疑人,才发现这些代理其实也是“赌徒”,只不过他们对赌的,是法律和人性。


恶魔之手:网赌众生相丨连载02



网代“佳丽”和她的二十多位情人们


高梅是一位网赌代理,在微信里面,她拥有多位“情人”。

近几年,网赌代理已发展成数量庞大的灰色群体,他们是生长在互联网的牛皮癣,靠着五花八门的招赌广告不断地攻城略池。

就像朋友张辉曾经给我说的,他在尝试戒网赌的时候,代理们一直不停骚扰着他的微信和QQ。看着联系人里大量的好友验证,那些顶着美女头像的代理排成梯队,他把这个队伍戏称为他的“后宫佳丽”,而这些“佳丽”也随时在迎候他重返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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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时彩的“后宫佳丽”(作者供图)

“佳丽”高梅和“情人”们只在网上约会,业务工具就是她的照片:一张精致的网红脸,一副模特般的身材。这些照片转换成一条条通道,把电脑前的“情人”带往惊险刺激的赌博网站。

此刻的高梅坐在铁栏后,光线从铁窗外透进来,在她的圆脸上形成一道明暗交界线。她半边脸闪着光泽,半边脸浸没在阴影中,臃肿的身体套着一件蓝色号服,脚上是一双粉红色的拖鞋。

“是我舅舅带我做代理的,(刚开始)他说工资高,我后来才知道这个是网络赌博,中途想过退出,但已经来不及了。”高梅低着头,不愿与我和崔哥对视,说话的声音很轻。

当时,22岁的高梅在超市做收银员,舅舅周武平给她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一家公司里做经理,可以为她提供一份薪酬丰厚的工作。

“月薪6000,提成拿多少主要看你能力的大小,还包吃住。”舅舅劝她,“想想看,你刚工作就有这么多的收入,跟同学比翻了好几倍。”

高梅询问这个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舅舅介绍得很含糊:“就是聊微信和QQ,把客人带到网站里注册账号,让他们玩游戏。”

高梅被说动了,很快便乘上火车轰隆隆地一路南下。

入职那天,高梅发现这个“公司”在很多地方似乎都显得有些自相矛盾:说是工作与互联网有关,结果却是一家“建材公司”;办公地点也不在写字楼,而是在绿地公园附近的一栋居民楼里。

“新人培训”时,高梅见到了老板娘,一个40多岁的女人,名叫傅丽珍,“说话很凶”。老板娘发给每个人一份文档,里面介绍了工作内容和应对话术,要求新人们把话术背诵下来,当天晚上就要抽查考核。

看完了文档,高梅才知道自己被骗了,自己舅舅口中的“网站”其实是一家境外的网络赌场,“玩游戏”就是网络赌博,让赌客在网站里投注,“网络推广员”指的则是赌场代理。

高梅找到舅舅,说想要离开,舅舅却劝她:“不要担心,这个赌博网站有正规牌照,服务器都设在境外的菲律宾,不会有事的。”

说完,舅舅还丢给她一些美女照片用来“装扮”:“我在网上联系了卖资料的人,卖50多块一套,里面有100多张生活照和几个自拍视频。”

卖资料的人在QQ上发来十几张样图,舅舅先让高梅自行筛选。见高梅左右为难,舅舅就替她选了一套。

按舅舅的吩咐,高梅还给自己取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秦雅兰”。隔着电脑屏幕,配上高梅的语音,“秦雅兰”就“活”了。



一开始,高梅先是在一些相亲网站和社交软件里注册账号、上传照片、留下联系方式,甚至充值成为VIP会员,以便让更多的男性看到。

很快,高梅的QQ和微信里,添加好友的验证信息排起了长龙。

“然后就是按照文档上面写的话术,一步一步地让那些人注册账号。发送的链接是我的专属链接,打开是赌博网站的页面。”

起初,加了好友后,高梅开口就问对方的职业,还没聊上几句,就急着发出了注册链接,很快就被对方识破了。“老板娘经常骂人,反正指标完不成或者犯了错,她就会骂人,而且骂得很难听”。

看到高梅被骂的次数多了,舅舅常给她一些“点拨”:比如要设法与“客户”建立信任,时间久了,再慢慢地把他们带到网络赌场。精心设计的话术加上亲切的家乡话,高梅的一位老乡“上钩了”。

舅舅又教导她,注册账号只是第一步,要让客户充值、把客户口袋里的钱放到庄家的口袋里,这才是最难的一步——但凡涉及到金钱,客户总会慎之又慎,要他把钱交给赌场,更是难上加难。

为了完成充值这一步,高梅给老乡放了两个诱饵。

首先是“利诱”。“舅舅叫我给他发些盈利截图,告诉他每天不要贪心,赢几百就收。其实截图都是人为做出来的,投注金额是赌场给的虚拟分。”

高梅说的“每天赢几百就收”,其实也是一种网络赌博的经典骗术——例如“1000元本金10个月100万”——代理们先制定出每日的盈利目标,再从理想状态下简单推算,给赌客一个诱人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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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赌代理的“财富蓝图”(作者供图)

紧接就是“色诱”。高梅给老乡发了一个买来的自拍视频,“如果你玩得好,我就陪你去吃饭看电影”。

利与色双管齐下,动心的老乡终于打算试试水,往账户里充了2000元。

高梅把老乡充值成功的截图转发给老板娘傅丽珍,这就算是完成了第一个指标。

“然后我按照群里的‘计划软件’,教他玩重庆时时彩,从‘定位胆’开始玩。每一期的时时彩在0到9这10个号码里面开出5个,有很多不同的押注玩法,每天从白天上午10点到晚上10点是10分钟一期,晚上10点过后开奖速度会加快,变成每5分钟一期,开到第二天凌晨2点。”


有了第一个成功的案例,高梅如法炮制,她的“下线”数量日渐增长。等“下线”的有效投注达到规定的“码量”,高梅便可从中获得所谓的“返水”。

赌场很喜欢照顾新人。老乡开始就盈利了几千元,此时的高梅立刻上前美言。“如果赢了钱,就夸他很会玩彩票,然后提醒他早点提现”。这一步很关键,不仅一下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让人放松警惕,还能让人彻底成瘾。

一个个网络赌徒就这样被制造了出来。

“我们平时分成两班,白班是上午10点左右到晚上7点,晚班是7点多到凌晨4点多钟。刚进去的时候,老板娘经常要我做晚班,晚上赌博的人多,我们先‘热群’,假装跟着群里的计划软件买号,把群里的气氛带起来。”

接着就是“演戏”:高梅和她的同事一起扮演赌徒,用赌场给的虚拟分下注,把投注截图发送到QQ群,营造出火爆的假象,当然,他们彼此会在对方的QQ名前备注“【虚拟】”,“我的账户金额不够用了,就在工作群里发消息要虚拟分,想要多少都可以打到账户里。”

经过反复摸索,高梅逐渐适应了这种高压下的工作节奏,做代理业务也变得驾轻就熟起来。每天上午10点一过,她就摇身一变成为“秦雅兰”,扮演赌客们的情人或者未婚妻,谈谈“恋爱”,截至案发前,“秦雅兰”已成功发展了20多位“情人”——她按照投注的码量,把他们分为“大、中、小”三档,备注在他们的QQ名前面。中小档客户被拉进了“会员群”,剩下两位“大客户”,则专门用群里的计划软件,为他们提供“一对一服务”。

“情人”们每天的“产出”,很快就稀释了这份工作带来的不安感。随着提成逐日攀升,“秦雅兰”工作得更为积极。“刚做代理的时候,我想过退出,觉得自己做不好。但后来玩彩的人越来越多,码量也越来越多,我就想再留一段时间,赚一笔钱就离开这里。我的工作就是假装和赌客谈恋爱,把他们带到网站里玩彩票。我对所有人都叫‘宝宝’,这样同时和几个人聊天就不会叫错人。有些赌客想要约会,我就让他们再充1万块到账户里,他们若照做了,我就借口身体不舒服推掉。”

直到晚上7点过后,“秦雅兰”才终于卸下了面具,从狂热的会员群里抽离出来,变回高梅,继续着平凡的生活。


近一个月的时间,高梅目睹了“情人”们堕落的全过程,她在账户里查看了老乡的盈亏情况:“他一开始只亏了5万左右,后来光是4月22号一个下午,就输掉了13万。”

老乡属于“大客户”,出现了大额亏损,高梅要对他及时进行“维护”——在索要了他的账户名后,高梅主动帮他找网站客服申请“亏损金”和“转运金”——其实,这些补贴性质的微薄返利,还是为了把赌客继续留在赌场里。

但老乡并不买账,输光了钱,立马换了一副凶煞面孔,恐吓高梅如果不把钱还回来,他就去报警。

当时高梅把这件事告诉了舅舅,舅舅哄高梅说:“他赌钱都是自愿的,你删掉就好,网络赌博警察也不会管,徐老板人脉广,如果有事他会出面帮我们摆平。”说完还不忘提醒她:“如果你现在走了,这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对高梅来说,舅舅口中的“徐老板”,就好比一个看不见的上级。在网络赌博的金字塔里,代理一口一口吸着赌徒的“人血”,大部分利益却要先由上级瓜分。“我没有见过徐老板,也不知道他的真名。他跟我们都是用电话联系的,一个177开头的号码。”高梅说。

“当时我有个会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年纪跟我差不多,在网站里输了5万多,他还劝我跟他一起戒赌。在此之后,我就没再拉人下水,打算拿到工资就走。结果没过几天就出事了……”

签字确认口供的时候,高梅揉了揉眼睛,泪水经过她的手指,从脸颊边上淌了下来。崔哥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她擦干了眼泪,抬头看了看我们,似乎欲言又止。

自2017年毕业,高梅正式工作还不到一年,可这份“工作”就像铁路的分岔线,带着她拐向了另一条路,最终停靠在冰冷的高墙里。



理想下线:我就是想跟着老板一起发财


在网络赌博的金字塔里,对于“上级”而言,最理想的“下线”,就是像执行指令的机器人那样——简单、听话、说什么都照做。

孔国强就是这种“理想下线”。

审讯过程中,孔国强始终保持着一张“扑克脸”,让人想起澳门赌场里对于荷官们的职业律令:面部不能有任何情绪和表情。

“老板有点黑社会背景,他的手以前被人砍伤过,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住院的时候,他有什么事我就帮忙跑腿。”孔国强曾是“徐老板”的下属,而“徐老板”也曾在他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过。

“2017年我在博彩网站上面赌过足球竞彩,玩了两三次,投注了5万,赢了2万元左右,可能后台看到我短期赢了很多钱,就把我的账户封了。我在网站里又注册一个账号,但是后台好像有我的银行卡信息和IP地址,把我新的账号也封了。”

被赌博网站黑了账户后,一场严重的车祸又在他的双腿上造成了大面积的创伤。等到出院,孔国强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积蓄了,只能打电话给“徐老板”求出路。

“当时徐老板往我卡里打了3000块钱,安排我去安徽铜陵的建材公司,给他朋友帮忙,工资是徐老板跟我结算的,我前后做了两个月,第一个月他给我打了1万,第二个月1万2。”

到了第三个月,徐老板让孔国强辞去工作赶回来,然后又给他的银行卡里打了1万,说让他用来买笔记本电脑和生活用品:“徐老板问我想不想做一些‘灰色行当’,跟着他一起发财。工资还是每个月1万,其他的具体没有说。”

那天下午,孔国强独自坐大巴车赶回来,两人在公园门口见了面后,“徐老板”带孔国强进了一栋居民楼,整个二楼南北两面有很多房间,每间都装有监控探头,南面几个房间各有几部笔记本电脑,屏幕里一个女人在牌桌后面翻扑克牌,下方出现“庄/闲”字样。

“我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知道老板是开了网上的赌博场子。南面几个房间是做百家乐的,他们有操盘软件和统计软件。北面只有一个房间用来做这个场子,跟我一起工作的,都是亲戚关系,傅丽珍拉了她的两个妹妹傅丽红跟傅丽霞,周武平是高梅的舅舅,吴晨和吴敏是兄妹。吴晨和周武平之前赌博都欠过徐老板的钱,徐老板也经常会拿他们家人的安全威胁他们。” 

“傅丽珍也是老板之一,老板娘已经完全把这里当作公司一样去管理,经常教训高梅和吴晨,后来吴晨就被调到南面去做操盘了。”


在孔国强的记忆里,最神秘的莫过于南面锁门的房间。“这个房间最早是徐老板办公用的,但里面有一台麻将桌,他平常会跟朋友在里面打牌,不让其他人进来”。

孔国强的QQ名叫“每天赢三百就收米”,头像是一张美女照片,添加大量的好友之后,把他们拉入“接待群”。如果群里的人要听他的语音,他就走到高梅和吴敏那里,按住语音键,让她们讲几句话。

孔国强在接待群里按照计划软件的预测,发送投注截图,“计划软件是老板娘在淘宝上花20块钱买的,聊天机器人在开奖前给赌客发预测的号码,让他们下注的时候有个参考”。

孔国强他们在“接待群”里发送注册链接,赌客注册会员后,账户充值1000元以上,才能加入正式的“会员群”。所谓的“会员群”号称有“专属的彩票计划”,可以推送更精准的预测号码。这种群很容易被查封,孔国强便时常在群里发备用群的群号。“群名过几天就改,大多数是一些顺口溜,像‘别墅靠海不是梦’之类。域名也经常被封,我就把能用的域名发送到群里,这些域名十几天会变更一次”。

在网站里,孔国强有两个代理账号,账户金额是赌场的虚拟分,他在QQ群里面带头玩北京赛车PK10,按照群计划软件带领赌客下注。和高梅一样,除了赌客码量的1%作为“返水”,他还可以从赌客的亏损里抽取提成。“赌客输了钱,我可以拿到好处。输的越多,我的好处就越多。他们输得少或者赢钱了,我拿的就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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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赛车PK10及其他彩种(作者供图)

孔国强说,在群里,他跟高梅经常要演“对赌戏”烘托气氛,借此维持社群的运转,“老板娘还把我们在群里的活跃程度,作为考核的指标”。

4月13号那天,孔国强和高梅在群里疯狂对赌,把赌博的气氛带向最高潮,“那天晚上所有人跟着我们两个人赌,有个会员叫feixiang888,投注的码量达到了10万左右”。

除了推广工作以外,“徐老板”还会安排孔国强做账。“徐老板叫我帮他统计(账务),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叠银行储蓄卡,都不是他本人的户头”。

“账簿上面写着有人一开始输了100万,后来又输掉了徐老板借给他的200万……还有人输了50万、100万不等。”

审讯全程,孔国强多次重复着“老板吩咐什么我就干什么”,一切也都是这么按部就班进行的——拉群、热群、盯梢、对赌、做账——直到被拘留。

坐在审讯桌后面,孔国强仍旧若有所思:“老板娘是负责发工资的,我跟老板娘关系好,当时做账的时候,老板娘答应过会多给我一点的。”



以赌养赌的洗码仔:我是狗代,我要上岸


“我玩百家乐输了几十个(),现在做‘狗代’,看看能不能‘上岸’。”

在网赌中,有一种代理是因为自身赌博欠下巨额贷款,只能被迫“以赌养赌”。他们既像人质又像绑匪:一方面,不得不和自身的债务死死捆绑在一起;另一方面,又要不断追求下线的数量,把更多的人绑架上网赌这条贼船——周武平就是一个典型。

周武平时年46岁,长着一张宽大的国字脸,他是高梅的舅舅,也是把高梅拉下水的元凶。

供述作案经过的时候,一提到“徐老板”,他的眼神里便透出一股戾气。当年,周武平从家门口逃到街面上,几个逼债的人很快就追上了他。随后,周武平便领教到了“徐老板”的手段:他被关在旅馆里,“衣服里面随便塞了几本硬皮书”后,追债的人便开始围着他一阵乱踢。

被关到第9个小时,周武平好不容易找亲友东拼西凑了2万元,而剩下的8万,他无论如何也筹不出了。

“徐老板”打来了电话,有人把手机压在周武平的耳边,“徐老板”没有提还钱,而是问他:“你以前说做过代理,我现在给你一条活路,如果你做得好,最快一两年就能把你的债还清。”


“徐老板”说的“代理”,也叫“洗码仔”,过去的一年多来,周武平深受其害。

2017年,周武平在朋友的怂恿下注册了网赌账号,通过电脑观看境外的赌场实况,下注“百家乐”和“龙虎斗”,然后电话委托朋友帮忙“出码”,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全部身家就挥霍得所剩无几。他不断地借贷来翻本,却又接连血亏,陷入赌徒们所忌惮的“死亡循环”。

为了偿还赌债,周武平成了他朋友的下线,混进赌圈里招揽其他的赌徒参赌,然后从他们的投注中抽取一笔“洗码费”。没想到“洗码费”还没挣多少,朋友却忽然失踪了,“信誉完美”的赌场一夜间变成了“黑平台”,卷走了所有的赌资、悄无声息地“跑路”了。

此时,催收债款的电话也开启了轰炸模式,其中就数“徐老板”的人逼得紧。这也是周武平最为后怕的——当初为了借钱翻本,他签下了月息5%的借条,把窟窿彻底捅成了无底洞。

“剩下的几万我实在还不掉了,徐老板说什么我都只能照做。以前因为玩百家乐,我开的店也盘掉了,只好重操旧业做起‘洗码仔’,我知道这个犯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做代理能不能翻本。”为了把失去的赢回来,周武平最终成了徐老板的同案犯。


类似周武平这样的代理,其实并不少见。 

网络赌博实行代理制,以金字塔传销的形式逐级发展,以一条利益链贯穿所有阶层。这条利益链通常由“亲朋链”和“伤害链”缠绕而成——亲朋好友形成共同作案,继而发展参赌人员;参赌的人员不断残害下一个人,收割金字塔最底层的利益。

为了所谓的“活路”,外甥女高梅成了周武平的第一个下线。

过去周武平一直被“洗码仔”坑害,如今自己做起来,可谓无师自通。他先是让高梅注册了多个账号,混入其他的赌博群,散布广告链接,大量添加好友;又为高梅“打造”了一个“秦雅兰”的新形象,在恋爱软件里征友。

“网上有人卖美女生活照的,高梅自己先选了一套,后来我帮她重新选了,太好看的话,别人会不相信。”周武平说,“傅丽珍先让我登录她的代理账号,查看赌客的码量和盈亏记录,再让我教高梅。”

发展参赌人员是代理的首要目标。身为赌徒的周武平自然十分了解赌徒的思维方式,在他看来,赌性即人性——只要激发了人的赌性,也就自然会达到他想要的码量。

周武平盯上了那些输钱的赌徒,抓住他们急于“回血”的心理,潜伏进网络论坛里,抛出了翻本的广告,劝他们:“不要想着赢更多,每天赢几百就收,坚持几个月就能回血。”这句话的后面,紧跟着自己的QQ号。

然而后来查账户的时候,周武平却发现自己的分成远低于其他网站的分成比例,这让他和傅丽珍产生了分歧,但因为傅丽珍是“徐老板”的情妇,他也不便发作,只能忍着。

分成还算小事,后来,他又听说了“徐老板”对付同事吴晨的套路:吴晨玩百家乐欠了赌债,徐老板先给他放了高利贷,明知他没有还款的能力,再升级成“套路贷”,在几个追债者的催逼下,吴晨只得签了虚高借条,用后账平前账。

“徐老板”的套路贷做得可谓滴水不漏,所有的款项里,都有银行流水。吴晨对周武平说:“我们根本斗不过徐老板。”

眼看着距离自己还利息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周武平很清楚,还不上利息,他就是下一个吴晨,“报警又会把自己搭进去”。就在周武平一筹莫展的时候,“徐老板”因为一起非法拘禁案被牵连进来,而他自己也因为涉嫌开设赌场罪被刑事拘留。

“约好5月3号结算的,我到4月底就被抓了。”周武平一直在辩解,“我没有获利。”


审讯过后,崔哥看着周武平在笔录上按手印,随口问他:“你知不知道把高梅也害了?她在四监区。”

“她长得不好看,家里也很穷,原来她的工资很低的,挣个两三千块钱,我就把她介绍进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周武平满脸写着不耐烦。

随后,他就跟着管教民警、趿拉着拖鞋晃了出去,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而庄家,也不过是随时都可以被取代的


在这个案子整条网赌利益链中,“徐老板”就是那个一直藏在众人之后的“庄家”。高梅和周武平从没见过他,连孔国强也只和他碰过一次面。

“徐老板”真名叫韩朝兴,江苏徐州人,花名“徐州兴”,后来便一直自称“徐老板”。

拘禁吴宝龙的事情败露之后,民警顺藤摸瓜端掉了赌窝,周武平第一个就供出了“上级徐老板”开设赌场的事和他177开头的电话。傅丽珍交代了“徐老板”的真实信息,然后民警随即对韩朝兴批准刑事拘留并网上追逃,而此刻的韩朝兴,已乘上飞往徐州的航班了。

“机场附近有一名叫韩朝兴的在逃人员出没,身穿深色长袖和浅灰色西裤,手持黑色公文包,神色慌张,在大门左侧徘徊,我接到分局指令,前去处置。”这是执勤民警洪波(化名)后来的证言。

“我是在机场被警察抓的。他说我是警方的网上逃犯。当时我心里很紧张,一转身就想跑,警察在背后把我扑倒了。”坐在我们对面,韩朝兴面无表情地说。

“那你知不知道被通缉的原因?”崔哥问他。

“这个我知道,因为我在网上做庄。”韩朝兴回答。


2018年1月,吴宝龙在网上玩百家乐,欠了一笔赌债,来找韩朝兴借400万。

“以前我们生意上有合作,加上他有点家底,所以我就答应借钱了,借款的时间是2018年1月6日到2019年1月6日,商量好的利率是月息5%,大约是银行的4倍,他自己定在每月23号返还利息。”

话刚说完,他又马上补充辩解道:“我是借给他400万,但我没有找人去上门逼债。”

“那你之前和民警交代,你找人把吴宝龙关到酒店里,这个怎么解释?”崔哥反问道。

韩朝兴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供述重新开始。韩朝兴说,当时吴宝龙急着还赌债,就跟他签了借款合同,两人到银行走账。

吴宝龙的处境反倒让韩朝兴发现了一个新财路。“那时候生意不好做,我就想弄一笔快钱,看到吴宝龙那样,我觉得赌博只有输,做代理才能稳赚不赔,所以我就到处打听做代理的事。” 

“今年2月底的时候,我通过朋友介绍,在网上认识了一个菲律宾赌博公司的小股东。熟了后,就跟他商量拿代理权的事,小股东说QQ上不安全,让我下载了SKYPE。”

很快,小股东就邀请他到公司来一趟,韩朝兴便找情人傅丽珍商量,想一起做网络赌场生意,两个人决定即刻飞往马尼拉。 

根据警方提供的出入境记录,韩朝兴等人的确在2018年3月16日离境前往菲律宾马尼拉,3月28日回到中国境内。

“小股东只在SKYPE上和我聊天,并没有跟我见面,在那里是一个中国人接待我的,讲话有点闽南口音。傅丽珍考察下来说待在这边比国内安全,她建议先留一段时间。”

傅丽珍觉得菲律宾是亚洲网络博彩的集散中心,也是理想的“法外之地”,但韩朝兴却觉得“国内又有自己的生意要做”,这样权衡下来,与其在菲律宾寄人篱下,还不如回国做自己的“大王”。

韩朝兴填了护照信息,交了护照的复印件和保证金,傅丽珍也交了一笔钱,“然后小股东就给我们配发了两个代理账号,有个网站主要经营外围彩票,我甩手给了傅丽珍。我负责的网站只做视讯,比如百家乐,因为手里有客源,我就找人做操盘。”

获得境内代理权后,韩朝兴便租下了一栋居民楼,设立了代理、财务、报单、操盘、追讨等一众岗位,一座“黑金工厂”就此开始运行。


多疑的韩朝兴有着极强的掌控欲——他让孔国强近距离盯梢,自己则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远程监视着所有的人。

小股东把韩朝兴拉进了一个群组,群内成员是那个境外赌博网站在国内所有的代理负责人,与小股东内外勾联,就像一根完整的利益链条。每个代理负责一块区域,每块区域都相当于境外网站的渗透据点。

“我跟其他代理聊过天,有些人跟我离得很近,但我们互相并不见面。”韩朝兴说。

“每个礼拜五下午4点半,小股东都会召集我们这些代理在群里开会,要我们汇报近期的工作情况。赌博公司之间也有竞争,所以他们对代理的奖励力度很大,鼓励我们多发展大客户,按赌客亏损的比例返佣金,赌客输50万返30%,输70万返50%,如果输掉100万,月底结算的时候我们能拿到80万左右。”

看到小股东承诺的巨额奖励,韩朝兴开始逐个挑选自己的猎物,然后再把猎物带到那个神秘的南面房间,一起围着麻将桌打牌,他说自己玩百家乐赢了钱,借机展示他准备好的盈利截图,然后把他们发展成会员,悄悄地开始“养猪”。

“网站上的百家乐,投注一次500元起步,如果1000元押中‘庄’,网站会抽水抽掉50块,押中了‘闲’是1:1返还,押中‘和’是1赔8,押中‘豹子’是1赔11,客户的输赢情况,孔国强他们都会帮我全部记录好。”

一切都在韩朝兴的计算之中。不到一个星期,一位名叫李志刚的“高端客户”就输掉了100万。

在李志刚开口问韩朝兴借钱的时候,韩朝兴就断定他是自己的猎物,理由只有一个:“当时李志刚已经输了很多,就光想着扳本。”

韩朝兴对他说:“大家都是兄弟,你要借的话,我只能先借给你200万,你可以慢慢还,按银行利息来算。只要你本金够了,就能赢回来。”

那时候的李志刚早就输得“上头”,急于借钱“回血”,又经不住韩朝兴反复引诱,最终在2018年4月下旬,签了200万借款合同。接下来,韩朝兴当着他的面,把200万打到他的账户,再让他自己充进百家乐账号,之所以费这番周折,就是为了要在两人之间留下流水痕迹。

很快,账户里的200万又“洗白”了,李志刚濒临崩溃,韩朝兴却在“两边收钱”:一边是赌场按小股东事先约定的奖励分成,等到结算日,他可以从李志刚的200万亏损中抽掉160万,借出的钱大多又回到了自己的口袋;另一边是李志刚的200万“欠款”,他会像对付周武平他们那样,采取那些“老套路”,确保追讨到账。

而这些“黑金”的转移,全部用的是典型的“人头卡”模式:“这些银行卡都是我买的,我跟开户的人不认识,为了逃避警察的打击,就假用了这个身份的银行卡,是我给工作人员分红用的。” 韩朝兴交代称。

而这种“人头卡”,更催生了银行卡买卖生意,比如某些代理在社交平台上公开售卖的“黑四件”——即“别人的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卡/网银U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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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理售卖的“黑四件”(作者供图)

除了涉嫌洗钱以外,网络赌博还孕育了其他犯罪。而意外就发生在他敲骨吸髓的时候。

4月23日那天,吴宝龙的20万利息还没有打过来。韩朝兴打了几通电话,决定叫手下给他“上一点规矩”。

4月26日下午,吴宝龙被讨债者们带出来,扔进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面包车上了高速,驶入过江隧道。讨债者们拿了吴宝龙的身份证,在酒店开了间房,逼他还钱,并威胁道:“弄不到钱,我们就整死你。”

到了晚上9点半,吴宝龙终于找机会偷偷用手机给朋友发了求救短信,朋友马上报了警。


“以前不管讨没讨到,他们晚上都会给我打电话,那天手机没有响,我正好有点事,就在网上买了机票回老家。”韩朝兴说,“没想到那么快(被抓)。”

在近60分钟的审讯中,这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嫌疑人经常十指交叉抵住下巴,目光深邃。

“人算不如天算。”这是韩朝兴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记


网赌的黑金链条环环相扣,韩朝兴只是其中一环。他这一环被拆卸下来,境外赌场随时会找人替代。

在这个体系中,代理和赌徒既是冤家也是合谋,既互相伤害又彼此转化,成为网赌金字塔的两座基石。

也就在此时此刻,那些网赌代理依旧在渗透,而赌徒的泣血故事每日都在轮番上演。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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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22 09: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4-24 03:29 PM 编辑

那些戒赌吧的老哥们,后来都怎样了丨人间

 黑特 人间theLivings 2019-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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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自己可以改头换面,可这里的一切却不断消弭着他心底的罪恶感,前脚刚走出戒赌吧,后脚就急着冲进赌博网站。等从虚拟赌桌上跌落下来,就再一次赶回戒赌吧,对着老哥们痛心疾首:“狗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配图 | 摄影师 Chin Chen


前    言

从2018年9月起,曾经的戒赌吧“老哥”崔建军给我讲述了一段他的戒赌经历。

崔建军说,当初为了戒赌,他把市面上赌徒们经常打卡签到的“站点”,几乎全都游历了一遍,包括百度戒赌吧、戒赌公众号以及戒赌社群。他的确在那里见到了人性闪光的一面,也窥见了互联网深处常人所触及不到的黑暗。

“哪里赌徒最多?当然是戒赌吧。”作为千万级用户的贴吧社区,百度戒赌吧是大多数赌徒的必经之路,“老哥”是吧友对彼此的称谓,“上岸”(还清赌债)是他们的共同话题,然而这个本是大家抱团取暖的地方,却更是赌博代理眼中的“肥肉”,很快就沦为了“网赌重灾区”。

2018年6月,戒赌吧被封后,崔建军又去了“破烂哥”的戒赌吧公众号和赌友组建的戒赌社群。

戒赌是“上岸”唯一的前提,可即便面对如此众多的痛心案例,赌徒们却依旧屡屡陷入“戒赌—复赌”的恶性循环。在崔建军的讲述里,他身边所有的兄弟们都曾徘徊在那个十字路口,最后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而在兜了一圈后,崔建军自己,也回到复赌的原点。


恶魔之手:网赌众生相丨连载03



戒赌经典三部曲的起始:这是我第一次洗白


2018年的冬天,崔建军退了戒赌群,正准备过“过三关”。这是他到目前为止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复赌经历。

“过三关”,也称为梭哈式投注,第一期的赌本和盈利全部在第二期押注,赢钱后继续梭哈。

“一期不中,二期加倍跟,这样才能回本。”网赌代理们反复说的“倍投”,深植在赌徒的思维里。彼时,“戒赌吧”早就被封停,崔建军正在经历这些年最难过的一段时间。他根本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的冲动,最终还是忍不住点开了那个“危险网站”。

“在赌场里,如果‘过三关’成功,就代表着霉运被冲走,气势就上来了。算命的也有这种讲法,叫‘小指过三关,不愁吃和穿’。”可如果今天过关失败,崔建军就真的要为吃穿发愁了。

第一关开始,荷官开牌。

崔建军深吸了一口气,把赌注全压了“闲”,“心脏像长在耳朵边上,跳得更快更响”。自从踏入网络赌场,每次孤注一掷,他都会产生类似的屏息时刻,“你看戒赌吧那些故事,看上去很刺激,实际上赌博都是这样,那种感觉就是‘活埋’,土埋到脖子这里。”

过关成功。押中闲1:1返还,看着红色的盈利数字,崔建军只觉得:“赢钱,赢钱,再赢钱,脑子里像通电一样,酥酥麻麻的。”

第二关,崔建军选择继续压“闲”,他提醒自己:“三把就收,绝不恋战。有了规划以后,赢面总会大一点。”

又赢了一局。

第三关,也叫“鬼门关”,一关定生死,绝大多数赌徒都在这一关前功尽弃。崔建军下注前,念叨着那句所有赌徒都重复过无数遍的话:“让我中吧,中了我就再也不赌了。”

崔建军看了一下牌路,判断百家乐会开长“闲”。接着他又念了一句梵语,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含义,这只是他在贴吧看到的,他们叫它“黑财神咒”。为了走偏财运,翻本心切的老哥们出尽奇招,请符、持咒、拜财神,把一个个灌水帖搞成盛大的法会。

这一次是“庄”赢——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崔建军又献给“狗庄”5万元。崔建军仿佛心跳骤停,整个人瞬间瘫软下来,网页里的荷官依然保持着微笑。

“赌徒输钱就像嗜毒的瘾君子,魂丢在了赌场,要靠复赌来回魂,赢了钱,魂灵就像是被招回来。当然,没过多久就又会被狗庄点杀。”后来,崔建军这么对我说。


崔建军最初沾赌是在2017年11月,当时26岁的他南下到广州打工,出于好奇点开了一个“网赚”页面,从此便陷入百家乐和时时彩无法自拔。

“那时候我觉得生活很无聊也很不公平。”在他看来,网络赌博恰巧补足了他这种“被剥夺感”——赌博本身兼具逐利和游戏的功能,加上网络的便捷性,“既能追求刺激,又能来钱,于是我就彻底失控了,不断地玩,不断地输,不断地想翻本……”

第一次“洗白”(输光钱)后,崔建军难过极了,决心戒赌。于是便先后去了戒赌吧、戒赌公众号和戒赌社群,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发现这些站点就像网赌的万花筒,那些赌徒的故事看完了,自己还是忍不住要往里钻。

“2017年底我刚进戒赌吧的时候,到处在找‘挣扎126’的帖子,现在我自己都快成了‘挣扎126’。”



在戒赌吧看笑话的人,最后也成了笑话


“挣扎126”是一个百度戒赌吧用户的ID,他的帖子现已散失,吧友们总结出了他的故事梗概:由于网赌欠下数十万债款,年迈的父母替他打几份工偿债,而他却不思悔改,经过屡次复赌后,最终负债几百万。

这一段晦暗往事,让“挣扎126”一跃成为戒赌吧的名人,代表着“网赌致家破人亡”的极端典型。

“我刚进贴吧的时候,就有人提过这个人。”和其他赌徒一样,崔建军在2017年末亏空了几个月的工资后,便从赌博网站转移到这个贴吧,这是他戒赌之旅的第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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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度戒赌吧(图片源自网络)

起初,戒赌吧里每一篇故事对于崔建军而言,都是深刻的警世恒言。可是看久了,他却发现,大多数故事就像对赌博三部曲的简单复制——碰触网赌、借贷翻本、债台高筑,重复的故事越来越多,赌徒们就越来越疯魔。

“吧里好多‘老哥’的网名都叫什么‘绝不复赌’、‘永不沾赌’,在贴吧里立帖为证,发誓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到头来还是会复赌,啪啪啪地抽自己耳光。”崔建军感慨道,“那些故事看完以后,就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其实人在赌博面前都是一样的,平常背地里拼命藏着掖着的东西,一下子全被抖出来。”

相比之下,崔建军更享受故事带来的安慰剂效果,网赌浪潮席卷过后,不同阶层似乎在这个虚拟社区里被重新洗了牌:“现在回过头来看,这种心态挺无耻的。那些赌狗的故事反而成了‘爽文’——原来比自己有钱的人,过得比自己还落魄,心里美滋滋的。”

每次输钱后,逛戒赌吧成了崔建军最快乐的时刻,“赌百家乐是为了刺激,逛戒赌吧是为了解压,反正都不用去面对现实”,告别了在线荷官,他从一个避难所逃到了另一个避难所。

而戒赌吧也输出了许多“梗”,如“三五瓶”(表示吧友约定聚会)、“逼两拳”(对某吧友搞代理骗钱的愤怒),这些都成为老哥们的接头暗号,而每个暗号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在那些故事里,崔建军最喜欢看的是充满色情意味的“修车帖”(嫖娼帖),即便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灵车”(姿色较差的),但还是会留言赞叹:“赌狗的故事千篇一律,老哥的风骚万里挑一。”

而随着沙县小吃被评为“官方指定饭店”后,“跑沙县”(餐后不付账跑单)也风行了起来,崔建军甚至看到过一张照片,在沙县的招牌下,紧跟着一行标语——“严禁戒赌吧老哥入内”。

没多久,在一张“沙县团饭”帖里,崔建军认识了他的“小兄弟”纪宇。

当时,大专刚毕业的纪宇玩时时彩输光了钱,沙县小吃的蛋炒粉要10块,但他支付宝余额里仅剩3元,他不愿跑单吃霸王餐,就拍照发到贴吧,恳求大家“团个饭钱”,文末附上了支付宝账号。

众吧友怂恿他“跑单前再打包一份”,而崔建军在给他转了剩下的7元,还晒出转账截屏。那一刻,他甚至想起了戒赌吧的名人“星总xingzong”——此网友自称某公司老总,乐善好施,“留卡号,心意钱,打多打少是个缘”。崔建军借用他的语录,对纪宇说:“你要是敢再赌,我连夜派人打断你的狗腿!”

令崔建军没想到的是,纪宇专门要了他的QQ号,并留言:“好人一生平安。”当然,也就在他晒完截图之后,其他老哥就像一众饿狼,评论区挤满了十几条留言,全是清一色的支付宝账号,希望他“好人做到底,转账闭着眼睛按零”。

崔建军和纪宇身处同城,又在相邻街区,但他们只在视频里来过几次“三五瓶”——崔建军买了几瓶雪花纯生,嘴里塞了几粒花生米,和纪宇互道珍重。在他的印象里,纪宇身形黑瘦,看上去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木讷,只顾点头和摇头。

崔建军叫他“小兄弟”,还嘱咐他:“你刚毕业出来混社会,凡事多留个心眼,不要给坏人骗了。”


然而,崔建军的忠告有效期很短,过了没几天,纪宇就被骗了。

在贴吧里,纪宇认识了一个叫“恒旭科技”的人,此人号称在菲律宾马尼拉拥有专业团队,可以用“post改单”侵入赌博网站后台,把“不中改中”,还煞有介事地晒出“改单视频”。纪宇急着“回血”,看完视频就在指定网站充了1000元,按要求在每一期定位胆上单买一个数字,确实期期连中,结果等到提现,他的QQ号被拉黑了。

“小兄弟,你脑子进水了?连这个都信?我的话你没听见?”崔建军责骂了他几句。

“当时吧里有句话叫‘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说的不止是赌狗,还包括狗代和骗子。”崔建军后来告诉我。他觉得,戒赌吧堪称一部《网络赌博骗术大全》,“纪宇说的改单属于‘刷平台漏洞’,另外还有一种是钱被台子(赌场)黑了帮出款,套路跟这个差不多,还有高返点高奖金、代操盘、补天计划、包赢技术……这些全都是骗人的。”

只是,在看了一则翻本上岸的帖子后,崔建军自己却又犯了赌瘾,“烧了600块给狗庄”,眼看温饱都成了问题。纪宇听说后,给他团了50元,崔建军问他:“你刚被骗1000多,这钱哪来的?”

纪宇说,他亲友给自己找了一份奇怪的兼职,让他帮忙去银行取款,每取一笔钱,自己能拿到100块的提成,每次提款的账目都要记录在笔记本上,今天试着取了第一次,刚赚了100。

当时崔建军对此并没在意,这也是他日后最懊悔的地方——纪宇让他“别急着还,只要不赌就行”,接着还发来一个小视频,视频里是一碗香菇炖鸡方便面,还有他兴奋的声音:“大哥,开饭啦!”

“那些骂戒赌吧的人,自己又高尚到哪儿去呢?自己身上只有100肯给你50,那种感动,没经历过的人体会不到的。”崔建军说,在认识“小兄弟”之前,他所接触的是人性中伪善的一面——某些老哥先是装作同病相怜,为狗代所戕害,帖子里字字血泪,“把老哥们感动得稀里哗啦”,等骗取了信任,又现了原形,再把老哥们推入更深的深渊。


只是,在戒赌吧里,没有人会真正戒赌。

在那里混了近一年,崔建军掌握的技能包括——背诵大家耳熟能详的顺口溜,比如“想要富,先下注”、“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路虎”、“小赌养家糊口,大赌发家致富”,借小贷以及应付催收的方法,以及各种赌博网址等等。

“赌场一分钟,少打十年工。”崔建军说到这句的时候就笑了,他说这句反讽最具老哥“天下风云出我辈”的豪迈,“读懂这句话,就可算是‘戒吧’中人。”

“梭哈,全部梭哈,玩牌就要一把梭”,眼前是费尽心机的人妖狗代,身边是“跟狗庄玩命”的欢乐老哥,脚下是更多“挣扎126”的累累尸骨。原以为自己可以改头换面,可这里的一切却一次次消弭着他心底的罪恶感,前脚刚走出戒赌吧,后脚就急着冲进赌博网站,追回他的“欧亚非混血女友”(在线荷官),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只买来荷官的一次职业性微笑。等从虚拟赌桌上跌落下来,就再一次赶回戒赌吧,对着老哥们痛心疾首:“狗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如此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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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戒赌吧封停通知(受访者供图)

2018年6月,戒赌吧被封了。有人说“封得好,防止产生更多老哥”,有人说戒赌吧最后一任吧主“渔夫”“收狗庄钱,毁了戒赌吧”,那些失去家园的老哥们开始寻找新的迁徙地。

与“帝吧”不同,在赌博代理的侵入下,戒赌吧并没有形成一套权力运转规则,这让它看起来更像一座饲养所。在这座饲养所里,赌徒们日夜直播着自己穷途末路下的癫狂状态,这使他们变成同一张脸谱,直播里的主角轮换了一次又一次,看笑话的人最后也成了笑话。



上岸日记700天:如果不思悔改,谁也救不了你


戒赌类公众号是崔建军的第二站,这些公众号属于自发的志愿者组织,与混乱的贴吧社区相比,氛围相对积极。2018年9月15日,在崔建军的推荐下,我联系了“戒赌吧”公众号的负责人“破烂哥”。

“我以前真的是收破烂的,前一百天的戒赌日记里,我都和破烂打交道。”破烂哥对绰号并不避讳,“后来大家都知道我叫破烂哥,我也就用这个名字了。”

2015年8月,破烂哥玩重庆时时彩输了28万元,欠下亲友的赌债,这时候孩子快出生了,他找了一份收废品的活计。正逢自媒体时代,他建立了“戒赌吧”公众号,第一篇故事就摘自百度戒赌吧。

到了2016年11月,百度戒赌吧的用户数达到400多万,而他开始也在公众号写《破烂哥追踪系列》,截止到2019年除夕,这个“上岸日记”已连载到743天。

在第一篇戒赌日记里,破烂哥把运输纸板的“三蹦子”戏称为“全景天窗SUV”。绿色的车皮磨损得发白,车上的废纸板从别处收购,成本40元左右,他会在冬日的朔风里一路骑到废品站。“第一趟生意下来,卖了217.5元还算凑合,比起老哥们在赌桌上还不够填缝的,可这是实实在在的钱,我心里踏实。”

开放投稿后,破烂哥的邮箱里每天都会有十几份赌徒的稿件纷至沓来,“都是讲他们网赌的经历,用来警醒别人,但他们没精力写完整,大多半途而废”。

持续几年里,每天都会有几十人在后台留言求助,最高峰的时候达到几百人,“全都是网赌‘洗白’过来的,那么这几年下来,我没有统计过,但肯定是个很可怕的数字。”

再往后,在校大学生的留言越来越多,破烂哥想起发生在身边的故事:朋友的孩子刚考上大学,却迷上玩百家乐,最后不堪网贷重负,便跳楼自杀,家里还是不断传来催收电话。

“后台每一条留言都很触目惊心。”破烂哥说,“说实话,看多了也会麻木,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不思悔改,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2018年9月11日,这是破烂哥上岸日记连载的第600天。当时他养了一只黄色的小狗崽,取名叫“狗庄”。有网友为小狗鸣不平,“那么可爱的小狗,干嘛叫‘狗庄’?”为了庆祝600天的纪念日,破烂哥花18块钱从菜场里买了6两猪头肉,小“狗庄”趴在地上看着眼馋,破烂哥于心不忍,就丢了两块给它。这则日记里的场景,放到网赌语境下,多了一种隐喻:“吃肉”是赢钱的意思,赌徒舍不得“吃肉”,全给了“狗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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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戒赌第600天里,破烂哥和“狗庄”(受访者供图)

那时候,破烂哥在公众号的活动里给网友免费邮寄《赌博心理治疗》,这本152页的册子是当下最常见的戒赌书籍。崔建军在网上淘了一本,他把看书当做“给自己治病”,只是收效甚微,“刚看就打瞌睡,根本看不进去”,过了几天,这本书便丢在角落里蒙灰了。

“总的来说,像‘戒赌吧’、‘戒赌说’、‘左手天堂右手地狱’这些戒赌的公众号都做得还是很良心的,大家一起戒赌的氛围也很好,但是你知道吗?杀千刀的狗代是无孔不入的。”崔建军给纪宇推荐了这几个公众号,一起打卡签到,却在其他论坛里看到这些话:

“实体的才是信誉的,缅北赌场,支持现场视频验证。”

“我给大家介绍几个黑户也能用的口子(网贷)。”

崔建军突然想起了纪宇,便提醒他:“小兄弟,你帮别人取钱,最好还是小心点。”

“自己的亲戚怎么会骗人?”纪宇觉得烦了,“大哥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想好怎么对付狗催(催收人)。”

戒赌论坛里不断有呼声,想要组群讨论如何上岸,“要不我们建个群吧?”纪宇跟他的朋友“草哥”提议。



相约一起戒赌:兄弟进了牢房,自己挂在鬼门关


戒赌群是崔建军的第三站,也是从贴吧和公号的自然过渡。但他没有料到,社群里反转、腐化变质的速度更快。

2018年10月初,草哥在QQ上创建了戒赌社群,把纪宇设为管理员。

草哥是纪宇的朋友,大家在戒赌吧相识。之前,草哥和催收人的持久战中表现得斗志昂扬,常晒出短信对骂记录:“提醒你一下,我今天发工资了,你竟然也不催我,工作态度不积极,我要反过来投诉你!”催收人半天才回复他:“傻逼,懒得理你!”崔建军很喜欢他。

起初,这个50人的小群并不活跃,纪宇时常在群里问:“老哥们怎么都不说话?都在默默下重注吗?”群里没人应。

直到群里有个ID叫“巨浪”的老哥拍照直播跑路,大家才跟着沸腾起来。

“老大,我偷渡到越南了,一天没吃饭,让大家给我团个饭钱好吗?”一天,巨浪忽然在群里@了草哥。

草哥自己先给他团了10元,立即鼓励全体成员发起众筹,崔建军和纪宇各团了5元,还有个赌徒说:“今天玩‘大发’来回就赢了10块,我全部发你。”

接着,群里争相追问巨浪跑路的细节,巨浪就说他朋友联系了当地的蛇头,先垫了“运尸费”,他坐船偷渡到异国乡镇,一整天饥肠辘辘,等会儿才能吃上一小碗西红柿鸡蛋面。

当晚,巨浪在朋友家里借了1000元,复赌玩时时彩,很快洗白后,就在群里不断叫嚷着“要自杀”,“草哥在群里骂了他一个钟头,说他对不起我们团的钱,这个人编的故事不知道真假,后来他被纪宇踢了。”崔建军说。

大多数时候,群里都是沉闷无语的。“有人敢带货吗?我有路。”过了几天,群里有人打破了死寂。然而,不管谁问“带什么货?带到什么地方?”,对方一概只回复“有意私聊”。

很快,“带货”的人也被送了“飞机票”(踢出群),崔建军问了纪宇才了解,所谓“带货”就是用人体藏毒的方式把“货”运送到边境。“网赌最后会把人往绝路上逼,逼得什么都肯做,纪宇把那个人踢了后,那人就在别的群找替罪羊”。

2018年10月下旬,群里一个玩北京赛车的赌徒又复赌“上头”,输了10万,他晒出一则招募启事,恶狠狠地说:“实在没路,就去缅甸赌一把,哪个跟我一起去?”

“要去你自己去,别坑我们老哥。”草哥训斥他,“你是不是没混过戒赌吧?‘缅甸签单’都不知道?”

崔建军记得曾见过一则启事,里面写着让赌徒前往云南边境,再由专人送往缅甸勐平的赌场。

“以前戒赌吧有个叫‘猪一戒’的人,专门骗老哥去缅甸签单。新闻里也报道过,有人跟网友去云南免费游,被骗到缅甸赌博输了十几万,关到‘逼单房’里面毒打,再拍成视频发给家人,叫他家人花钱来‘平单’。这个还算留‘活口’的,破烂哥的公号里还讲过老挝金木棉赌场对付‘掉单’的穷鬼,把他们用铁链拴在一起,一人给一个矿泉水瓶,要是折磨一个月还没‘平单’,就全部拖进香蕉林里面直接活埋。”不管真假,这些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事。

“说是在境外,实际上还是‘中国人害中国人’。”最后,崔建军愤愤不平道。


又过了半个月,崔建军自己退了戒赌群。

当时群里冒出了3个走投无路的赌徒,有人说自己村里有个大户人家,想绑了他们7岁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弄一笔赎金还赌债。于是他们真的开始筹划一起绑架案,计划精细到作案时间和地点,连作案工具和方法也予以列明,正在他们约定接头时间的时候,还没等草哥出来踢人,崔建军就吓得赶紧退出了社群。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纪宇也没有再上线,崔建军最后一次见到他,却是在当地新闻上——“小兄弟”变成了嫌疑人纪某。

被抓之前,纪宇依旧每周帮亲戚提款3次,他把现金塞进自己的运动斜挎包,快步穿过电器大厦,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回到家中。

后来警察接到群众举报,根据银行出具的提款记录发现了纪宇的住址,进门搜查的时候,纪宇的记账本已经记了大半。警方发现他只是一个“马仔”,再接着循线追踪,端掉了一处网赌窝点。“新闻里讲的那个窝点就在相邻的市区,坐车过去只要40分钟”。

新闻里的纪宇坐在铁栏杆后,自然卷剃成了平头,套上橙黄色的号服。尽管脸部打了马赛克,但崔建军还是认出了自己这个黑瘦的“小兄弟”,他佝偻着背,戴着手铐的双手放在漆黑的审讯桌上。

“其实纪宇是冤大头,稀里糊涂进去的。”崔建军说。他想起了纪宇跟自己的“三五瓶”,还有他帮忙团的50元,顿时有些心酸,他还想起了那个泡面的小视频,还有那句“大哥,开饭啦!”

然而,让崔建军在往后很长一段都无法理解的,是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我也不知道原因,情绪突然很低落,然后就想赌博,觉得这样会舒服一点。”

此时此刻,他心里越来越痒,于是,就发生了文章开头的那一次“过三关”。

血亏了5万元后,崔建军抬起了他的右手,又马上荡了下来,“过去我会狠狠地抽自己,现在已经打不动自己了,觉得这就是报应,赌徒也就是这样,说要戒赌都是要复赌。”崔建军看着“盈亏报表”里绿色的“-50000”,突然想起来自己欠“小兄弟”的50元,其实一直都没有归还。

兄弟进了牢房,自己挂在鬼门关。



怎么都想不到,我们的大哥最后竟然也做了狗


自从挂在“鬼门关”之后,“戒吧”成了崔建军的最后一站,也被他称为“废品回收站”。

“跑沙县,蹭网咖,稳如赌狗进戒吧”里的“戒吧”,起先是戒赌吧的简称,戒赌吧被封后,越来越多的老哥开始聚集在这里。

“戒赌吧和戒吧唯一的区别就是,里面的‘野生赌狗’更多。狗代还是对我们不离不弃,我们都已经被网赌废了,他们还要榨干我们的最后一滴血。”

年关将至,戒吧里的赌徒大多没钱回家,崔建军经常看到这样的帖子:楼主举债跑路到异乡的招待所,桌上就是自己的全部身家:几十元零钞、半袋香瓜子还有捏变形的啤酒易拉罐,不敢联系家人,电话卡也熔了。对于崔建军来说,自己和楼主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直至2019年1月底,崔建军困顿的生活里多了一个“野生女赌狗”,这个自称“小捷”的女网友在戒吧里发送了一张自拍照,照片里,她披头散发,泪眼低垂,惹人生怜,下方配文也是满满的忏悔之情。

那条帖子里,有人说:“你是女人,长得也好看,身体就是资本,比我们更容易上岸”,也有人说:“只要你不赌,我送外卖养你”,还有人想继承“窃·格瓦拉”的衣钵,打趣说:“只要你不赌,我偷电瓶车养你”。

崔建军也加了“小捷”的微信,给她团了2元,想听听她的血泪史,小捷并没有回音,崔建军又问了几次,后悔了:“不问就好了,每天他妈就像叫魂一样,不是问我‘活着吗?还活着你就吱一声’,就是说‘吃饭了吗?我还没吃,等你请我吃’,我就把她拉黑了。这种野生赌狗连狗代都不如,狗代至少还动脑子骗人,她是直接跟你讨。还是好奇害死猫,无缘无故多加一个狗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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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糟“野生女赌狗”的朋友圈(受访者供图)

2019年2月初,崔建军继续窝在南方的“空城”里,周遭的饭店已经关门,只有一家简陋的快餐厅还在营业,他进门点了两荤两素的12元套餐,一边吃一边看手机,刚吃到一半,赌瘾就发作了。

点进赌博网站,果然“春节不打烊”,在首页广告上力推北京赛车的变种——极速赛车和一分赛车。

他给账户充了50元,按代理教的方法,在极速赛车的“冠军”位置上,选购了2到9号这8个胆码,每注6元,然后按了“确定”。

结果那一期冠军开了1号。

“那时候真的吓傻了,大冬天冷汗都冒出来。”崔建军如梦初醒,自己的工资是每月20号发放的,之前卡里的盈余全都还了逾期的赌债,花呗用光了,借呗也不能用了,他把余额里仅剩的50元都梭哈了“八码”,“挂了”。

没钱付这顿饭钱了,“跑还是不跑?”

崔建军遇到跟纪宇当初同样的尴尬——去年纪宇还会借钱给他,可现在自己唯一的“小兄弟”还被刑拘了。桌上的饭菜还没吃完,送的紫菜汤也还没见底。崔建军把吃饭的速度放慢,想学戒赌吧“餐后跑单”——对着饭菜握拳拍照发到戒吧,然后就一跑了之,吃一顿“霸王餐”。

“当时脑袋里嗡嗡的,有点耳鸣,我睁大眼睛看着周围,发现到处都是人,我选的又是店铺最里面的位子,跑出去很容易被抓住。”

既逃不掉又不敢逃,崔建军想起了草哥,连发了十几个窗口抖动后,草哥终于有了回应,好一番软磨硬泡,崔建军终于讨来了饭钱。等跨出店门的那一刻,崔建军的脚跟有些发飘:“那种感觉就像十几期倍投不中,整个人虚脱了。”

即便这次才输得差点“跑单”,可在春节过后,崔建军还是不可自拔地迷上了赌场自营的“极速赛车”,虽然他总觉得“狗庄会在这个彩种里做手脚”。

赌场吞咽的速度也加快了,充值变成AI红包机器人极速收款。可是吞与吐的节奏并不协调,崔建军发现提款更慢了,时常要去催在线客服,然后他到手机银行app里查询,才会显示为广州的一家第三方支付平台负责提现。这些不知名的支付平台和赌博网站合作,在资金交割的环节中承担了重要角色。

“以前赌博以小博大,现在以大博小。”崔建军说,“充100块玩‘八码’,每码12块,投96块赢20几块,就像到烟铺里偷包烟。”烟钱偷了没几天,又还了给狗庄,这种赌法让他感到厌倦。

同时,“幸运飞艇”升级为赌场的主力军。代理介绍的玩法同样是“八码”以大博小,群内机器人推送的预测号码,统一改为“免费飞艇回血计划”。各种层出不穷的“免费飞艇回血计划”塞满了崔建军的邮箱,这些计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赌徒加群,然后注册,这是代理惯用的,也是他们最后的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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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计划”占领的邮箱(受访者供图)

最令崔建军没想到的是,曾经咒“狗代不得好死”的草哥竟然做起了代理,他的ID终日混迹在戒吧和戒神吧,四处散发赌博网站小广告,有一次碰巧让崔建军撞见。

“草哥,你怎么也做代理了?”消息刚发送过去,草哥就把他拉到一个300人的赌博群,群内的聊天机器人推送“幸运飞艇”的“八码计划”,草哥私聊他帮忙演双簧,崔建军没答应,继续追问他当“狗代”的原因,草哥有些不耐烦,接下来说的一段话让崔建军记忆至深:

“假如好人没好报,那为什么还要做好人?你瞧那些有钱人,其实没几个屁眼是干净的,不要以为你在害人,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受害者,跟我一起代理,最快一两年就能上岸。”

见崔建军没有动心,草哥又变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看你输那么多,我心里也很着急。我给你赔率设到1960,群计划也很稳,你就跟着每期买8个号码,再笨也该学会了。”

崔建军默不做声,心里无比愤怒:“他不该把我当傻子,而且谁做狗代我都觉得正常,就想不到我们的大哥最后做了一条狗。”


故事讲到最后,崔建军告诉我,这几年,他深深地感受到,网赌的世界比现实更残酷,也更加粗暴和赤裸——人性的畸变比赌场的“高频彩”更快得猝不及防,所有赌徒的故事,都是一个不断坑害与被坑害的故事。

“真的要戒赌,就远离一切跟赌有关的东西。”走完了这一整趟戒赌之旅,崔建军觉得赌狗最后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路就是变成‘挣扎126’,输得倾家荡产,这条路的末端有个分岔口,一条是像纪宇那样入狱,成为犯罪新闻里的主角,另一条是像戒赌吧直播的那样,自杀身亡。

“第二条路就是草哥那样,帮狗庄害更多的人。”

崔建军彻底厌倦了那段心惊肉跳的日子,他想让我讲出他的故事——如果可以防止更多的像自己小兄弟一样的年轻人毁在网赌上。

那天下线前,他举报了草哥和赌博群,并把纪宇当初在戒赌吧给他的留言转给了草哥:

“好人一生平安。”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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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特

法律像人性的低保,

是一种强制性的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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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4 01:3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洗码仔往事:我所见证的网赌十年风云丨人间

 黑特 人间theLivings 2019-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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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3年的“利剑行动”、2005年的“禁赌第一枪”、2007年的“禁赌风暴”,到近两年整治网络赌博的“断链行动”。每一次集中专项行动过后,网络赌博都会死灰复燃,那些“消失的塔尖”永远都会指向更大的恶。



配图 | Ann Wa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前    言

2018年2月,“戒赌吧”公众号上刊发了一篇“马仔自述”,文章几乎涵盖了十余年间网络赌博在中国的所有发展样貌。

作者名叫戴永强,辗转联系上他后,戴永强告诉我,自己最初只是受雇于边境赌场,作为一个底层“马仔”,帮忙在境外赌场下注,严打后开始参与网络赌博,直到2017年“洗手”前,见证了网络赌博10余年的演变,也目睹了这个黑色产业在禁赌风暴下的衰颓和复苏。

从“马仔”到“狗代”(网络赌博代理),戴永强把这种转变称为“来到地下”——而“狗代”,就是真正寄生在网络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地下人”。


恶魔之手:网赌众生相丨连载04



缅甸迈扎央:直到“禁赌风暴”来临


2006年,戴永强在云南准备越境。他掏出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迈扎央新东方娱乐公司”,还有朋友蔡跃的电话。

“娱乐公司”是赌场的幌子,新世纪伊始,西南边境聚集了大批赌场,有人去赌博,也有人去淘金,“那时候做马仔很赚钱,有的从那里回来就起了房子,蔡跃也在那边,我想让他把我领进‘新东方’”。

蔡跃骑着辆黑色摩托车来接戴永强。中缅边境线近2000公里,其间遍布田埂、小路和庄稼地,像蔡跃这样的马仔,会时不时通过这些天然开辟的“绿色通道”,开着摩托带赌客穿越国境。

蔡跃告诉他,新东方赌场最早叫“望江楼”,开在中缅国界线的瑞丽江心岛,随后搬到了缅甸迈扎央。2005年的禁赌风暴过后,境外赌场只剩下十几家,老板谭志伟、谭志满开始重点发展网络赌博业务,让赌客雇马仔“电话报盘”,足不出户在境内参赌。

迈扎央是缅甸克钦邦的经济特区,也被称为“边境赌城”,当时的新东方是迈扎央最大的赌场,“原先他们一直不招马仔,后来有人偷筹码被打断了一条胳膊,蔡跃找人打点,正好让我去顶位”。

新东方赌场很大,整体更像一座豪华酒店,大厅里站着两列衣着得体的迎宾小姐。走到大厅中央,一排排赌桌放置其中,红木边角配有繁复精致的雕饰,桌面铺着上乘的天鹅绿绒,赌桌后面站着几名女荷官,胸前佩戴着白色的工作牌,正在报“庄”和“闲”。赌厅周围安装了大量监控摄像头和显示屏,方便让电脑前的赌客观看赌场实况。

蔡跃把戴永强领到兑码台,跟他讲如何“洗码”—— 赌场中一般会有两种筹码,一种是“现金码”,可以直接换成现金的;另一种是“泥码”,不能直接兑换成现金。戴永强需要听候赌客的差遣、在赌台上投注后,“泥码”被赌场收走,赢了后赌场就会将现金码赔付给他——把“泥码”在赌桌上下注盈利换成“现金码”的过程,就叫“洗码”。

之后,蔡跃又丢给他一副黑色耳机,告诉他“戴上就别摘下来了”,戴永强环顾赌厅,发现很多赌客都戴着耳机,原来,大家都在按照电话里的指令进行现场投注。接下来的日子里,戴永强每天要戴近10个小时的耳机,后来也因此听力严重受损,落下了耳鸣的毛病。

来现场的赌客也不少,他们大多来去无踪,戴永强只记住了一位来自福建的赌客,身材消瘦,在蔡跃这里借了高利贷,家里房、车都卖了,还是无法平账。

“我看到蔡跃揪住那个人的头发,用力往墙上撞了五六下,然后就和几个马仔把那人拖进了厕所,说要给他来‘两轻一重’。”

戴永强跟着来到厕所门口,就看见一个马仔蹲在福建人面前,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榔头,叫他赶紧打电话让家人把钱打过来。

福建人拨了号码,结果电话没有接通,马仔拿榔头在他的手指上轻轻点了一下;福建人又打了一次,电话通了,家人实在拿不出钱,榔头又轻点了一下;第三次打电话,还没接通,马仔直接把电话扔在地上,榔头对着对方的食指狠力砸击——这就是所谓的“两轻一重”。

福建人的食指被砸断了,嘴里倒抽着凉气,戴永强吓坏了,在门后小声说:“算了,别弄出人命……”

蔡跃回头剜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怕什么,在这里他这条狗命我们说了算,要是还不出钱,弄死了就扔到林子里埋了。”

戴永强也不知蔡跃此话真假,看了看几个马仔,有人装作凶神恶煞,有人板着脸,有人脸上还带着笑。再看看那个福建人,正抱着身边的马桶,浑身发抖,“我突然想对着那个福建人的脸踩一脚,后来忍住了”。

此后10余年,戴永强所处的环境一直在口岸和监狱之间来回变换,但至今,他依旧经常梦见自己手持一把滴血的榔头。

这是戴永强第一次看逼债的场面。


2007年4月,云南省开启了新一轮“禁赌风暴”。

在过去,禁赌手段通常是“三断一停”——断电、断通讯、断金融服务和停止边境异地证件办理——尽管赌场开在迈扎央,但生活物资却需要依靠接壤的陇川县。

而这一轮禁赌风暴又加了一条——“擒贼先擒王”——跨境抓捕新东方赌场的谭氏兄弟。

戴永强清楚地记得,一天,云南警方和克钦武装部队忽然持枪冲进赌场、直奔二楼。赌场内一片混乱,地上四处散落着筹码赌具和记账单,戴永强赶忙扔掉耳机和身上的胸牌,跟着几个马仔混进贵宾厅的赌客队伍里。

没多久,就看见有十几个身上挂着红色或黄色胸牌的人被押送下来,“这轮行动,警察和当地的民兵主要是来抓谭志伟和谭志满,还有其他的负责人”。

胸牌的颜色代表不同级别的赌场工作人员,红牌为最高级。

蔡跃早已不知所踪,戴永强猫着腰窜进一处密林,发现眼前不远处有克钦武装在巡逻,“手里端步枪,臂章上面有个扎眼的红叉”,他只好爬进草丛,等待武装队伍离去。

随后戴永强起身,往回走了几步,出了林子,便撒腿狂奔起来,“反正就是逃啊,我也不敢回头,没命地跑,被抓就麻烦了”。过了小河,又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地,戴永强低着腰躲进了庄稼地,身后没了动静,耳边只有庄稼在身上摩擦的声音。

附近的田埂边停着几个摩托车手,是专做带人越境生意的,平时“带一趟两三百块”,戴永强赶忙跑过去问,没想到严打期间,车手竟坐地起价,跟他要800,“我就像拜佛一样朝他一直拜,说‘大哥你好人有好报,带我一段吧’,那个人还算好,让我上了车”。

摩托车在田野间飞驰,没多久便停下了,车手给他指了方向,说:“你往前面走,过了这个小林子,就是姐告口岸(云南瑞丽)。”

戴永强的淘金梦被一举端掉,“过来淘金结果什么也没得到,我觉得不甘心。”



罗湖口岸:“跟着我日进斗金”


逃回境内后,戴永强先在宁夏的老家待了半个月,不久又乘火车去了深圳,投奔朋友小王,“当时他老板在网上开了个百家乐场子,正好缺人手”。

小王的老板是广东汕头人,自称江金荣,“黄金的金,荣华富贵的荣”。表面上看,江老板做的是正经饭店生意,背地里却是赌博网站的境内代理商,网站服务器设在香港,他把申请的会员账号分发给亲友,再从亲友那里发展下线。结算赌资时,为了“避风头”,江老板用的是最土笨也是最安全的办法——“现金兑付”——就是派马仔负责不同的片区,专程上门给赌徒兑钱。

小王给戴永强说,江金荣背后的老板是一个白姓香港人,平日会从罗湖口岸入境,但很少在这里过夜。如果江老板打电话派他赶去罗湖口岸,就代表那个香港人会过来。

“以前口岸很乱。”小王说他一直在口岸混,当时的罗湖口岸基本就是个地下钱庄的交易中心,沿街开了一排兑换外汇的铺子。在2004年的时候,口岸大楼附近一家店铺还遭到了血洗,大量现钞被劫,等到老板的尸体被发现时,“肠子都流出来了”,铺子里淌出一条血河。

“道理都是一样的,”小王接着说:“做马仔很危险,有时候身上会带大量现金,要是钱弄丢了,老板会找你算账,我也跟着倒霉。讨债也要讲分寸,弄不好就会把自己兜进去。”

戴永强还记得第一次上门兑付,忘了对暗号,赌徒误把他当成“上门搞推销的”,正要轰他出去。“给你送钱还不要。”戴永强干脆当面“开包”,“哗”一下拉开黑色旅行包的拉链,躲在门后的赌徒盯着包里一叠叠红票子,“两个眼珠子都冒着绿光”。赌徒脸上堆着笑,把戴永强领进门,还给他点了烟。

戴永强也不说话,就站在一旁抽烟,看着赌徒数钱。赌徒共收到4叠钱,把钱叠成了金字塔,还抽出其中一叠,在手掌上拍了拍。“他数钱的时候嬉皮笑脸的,下次估计就笑不出了。江老板叫我们给他上门送钱,其实就是‘养猪’,也叫‘钓鱼’,一开始都是让人提现的,猪总是要等养肥了再杀。”

当时这个赌徒数完了钱,还对江老板赞不绝口:“老江做人真是没的说,人品好,信誉好……”


在小王的介绍下,戴永强认识了17岁的根林,根林说他们县城里的人都参与网赌,围坐起来看百家乐视频,打电话让赌场里的人帮忙投注,他父亲也是,整天不干活,欠了一屁股债,把房子也卖了,母亲气得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根林自己也沾上赌瘾,跟着大人们瞎赌,高中辍学后,赌鬼父亲也不管他,他只身一人来到深圳打工,帮人看过“三公”(赌博)场子,后来在江老板手下做马仔,“赌博害了我全家,我就用赌博害死别人”。

戴永强听后,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在旧书摊上买了几本侦探小说,给根林解闷。根林却把书丢在一边,只顾盯着小王电脑里的荷官。

过了几天,根林在桌上摊开一张报纸,喊来了戴永强。戴永强看到报纸头版的醒目标题:《全国最大网络赌博案一审宣判》,文章提到缅甸新东方赌场涉案86.65亿,谭志伟犯开设赌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他的弟弟谭志满获刑5年。

“就是这个。”根林划着文章里的小字“新东方”,“害了我全家,以前我老爸玩百家乐就看他们的电视(视频)。”

戴永强默不做声,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其实就相当于根林的“冤头债主”。

戴永强最终还是决定把秘密烂在肚子里,为了弥补,他对根林格外照顾,经常请根林吃烧腊,根林酒量好,戴永强从不敢和他拼,“怕自己酒后说胡话”。

那时候最快活的日子,就是他在地摊上买了本西村寿行的侦探小说,里面有大量的情色描写,根林就把书翻开,在他耳边大声朗读出来,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小王也总给他讲各种趣事,比如江老板曾说:“场子返现的黑钱不敢用,有时候晚上害怕得睡不着”,因此只好去囤点黄金,说这是“最快的洗钱办法”。过了几天,戴永强也被要求开车送江老板去金店,江老板买了两块金砖,份量很重,砖面上刻着字,一块是“招财进宝”,一块是“日进斗金”。江老板说:“你们好好干,跟着我日进斗金。”

然而,这段“日进斗金”的日子,很快就终止在某个燥热的夏夜。


“那天夜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刚到小区,根林就冲出来,拉着我的手就跑。我们身后有三四个人在追,手里都拿着钢管,根林说江老板的头被他们打开花了。我们跑到一个巷子里,发现没路了。我就捡地上的废纸板往他们身上扔,那些人用钢管打伤了我的手臂,根林被打掉了牙齿,后来警察就来了。”

直到很久以后,戴永强才知道,原来江老板“杀熟”,不仅把他的兄弟拉下水,还放了高利贷,“一天就要5个点”,惹了不该惹的人。那个血亏的赌徒拒不还钱,便纠集了道上的打手,给江老板来点教训。

江老板出事后,开设网络赌场的事情败露,戴永强在深圳罗湖获刑2年,他没有多谈这段牢狱生活,只说因为自己听力不好,大家都叫他“聋子”。



地下世界:合格的狗代究竟是什么样子


2011年,戴永强出狱后不久,有人在蛇口搭了“二八杠”的赌场,打电话叫他帮忙“看场子”。“现在查得严,做了早晚进去。”他挂断后拔掉了SIM卡。

戴永强借钱在老家开了一间小杂货铺,“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安分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16年。那年7月初,有个代理加了戴永强的QQ,给他发送了赌博网站的链接,戴永强没有注册充值,转而打开网站的“招标”页面,那上面展示的代理返点和日工资待遇,让他很动心。

戴永强先后在网上找来十几个赌博网址,既有耳熟能详的大网站,也有不知名的“小台子”。最后他选了一家老牌网站,加入了彩票计划群,认识了代理力哥,成为了一名网赌代理,“说好听点叫‘代理’或者‘推广’,说难听点就叫‘狗代’”。

严格来说,戴永强这个代理并不“合格”。有时候和赌徒打交道,他常和他们对吵,被拉黑后觉得不解气,用小号加了好友,通过验证消息继续谩骂。他发展的下线数量一直停留在个位数,用户活跃度不高,他也不愿多花心思。对他而言,做代理更像是在“玩票”——他仅把这个当做“试水”,并不指望能够靠此盈利。

有时候他还会“不务正业”,扮演起网络警察。在力哥的QQ空间里,留言评论区是其他代理的广告摊位,偶尔会变成网络黑市:卖色情小视频的,卖仿真枪配件的,更有甚者贩卖假钞,支持“50元试货”。戴永强把他们全部举报了不止一遍,“敢在我的眼皮底下骗钱?”

2016年底,戴永强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下线:小韩是一个正在实习的大四学生,询问“做代理会不会被抓”,戴永强以为他要发展下线,正要给他发送代理的专属链接,不料小韩却发来消息:“我提现的时候,哪怕只提500,如果到账慢了,你也帮我去催客服,以前有几次还劝我赢了及时收,不要‘上头’,免得吐回去。我感觉你不像别的代理那么势利,要是容易被抓的话,你就早点收手吧。”

戴永强有些感动,但又觉得好笑——赌徒劝代理从良,就是在与虎谋皮。晚上他便把聊天截图发送到代理交流群。

“你就跟他说,抓了也就3年,3年很短,出来继续搞。你这个下线好弄,让他多充点钱,搞10万的。”力哥的语音很沙哑,“像含了口痰”。力哥的昵称叫“莉莉”,头像是一张韩式网红脸,不仅是代理团队的群主,平常还给人放“高炮”(高利贷),宣称“网赌网贷一步到位”。

“什么3年,赌博不就交点罚款完事了吗?”另一个代理反问:“代理那么多,你说怎么罚?”戴永强听了不胜唏嘘,面对“也就3年”和法不责众,代理们甘愿铤而走险。

“没时间跟你扯。”力哥回复他,“有个傻x今天赢了10万不知道收,吐了30万回去,我叫他到我这里撸‘口子’(贷款),黑白户都能开。”

大约过了几周,有个代理在群里发问:“你们有人被黑了吗?我下级有两个人账户被冻了。”

群里像煮沸的大锅,越来越多代理反映,他们的下线在提现时被黑,这让代理们无法理解“东家”的行为。吞赌客钱的网站叫“黑网”,注定做不长久,赌场有“限红”,不会让赌徒赢太多,几千几万的提款额,对于这家老牌网站来说,其实也没有多困难。

于是,有代理联系了在线客服,得到反馈说,并没有发生客户被黑钱的情况,这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力哥问了一圈,才得知真相:他们代理的赌博网站分为一号网和二号网,二号网属于赌场新建设的网站,还处于试运行阶段,系统并不稳定,代理们通常只把赌徒引入一号网。可前几天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三号网站,页面和一号网相似度极高,令人真假难辨。

“这个狗屁三号网是假冒的。”力哥在群里破口大骂,“我们群里有内鬼,我x你啊,影响老子财路。”

“什么内鬼?”戴永强没听明白。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力哥的声音听上去气急败坏,“在我们群里面,有人是别的网站代理,而且是最不要脸的黑代理,肯定是吹什么三号网新开业有彩金啊,什么赔率调高到1970啊,把傻x们都骗到了三号网,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的台子黑钱,以后还搞个屁!”

那时候,戴永强并不了解,尽管网赌代理被骂成“狗代”,但在这个圈子里也存在一条鄙视链——大代理看不起小代理,小代理看不起黑代理,黑代理专为“黑网”欺诈赌徒的钱,为所有代理所不齿。

“我们当代理,信誉还是第一的,一定要把黑代理揪出来。”力哥说。此言一出,代理群里一派“坚决铲除内鬼”的呼声,戴永强反而觉得好笑,“弄得好像在做正经生意一样”。

这场“正规”代理和黑代理之间的较量,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如今,网赌代理在互联网早已无孔不入,群外私聊、发邮件、加微信QQ,各种拉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可一旦自己被“反将一军”,抓个内鬼无异于大海捞针,赌徒被黑代理欺负了,即便是“正规”代理也没法帮他们出头。

有天戴永强给那个叫小韩的学生留言,提醒他不要去“黑网”,对方并没有反应,许久才见回复:“我现在网贷已经欠5个()了,你们昧着良心挣钱,不怕遭报应吗?”

几分钟后,小韩又发送了一条语音——“你不得好死!”声音尖利,戴永强听得“心里发虚”。

戴永强有些过意不去。当年在赌场当马仔,他间接害了根林一家,如今作为网赌“狗代”,他直接把大学生小韩送上了绝路。


晚上聊天时,戴永强跟力哥讲了这件事。

力哥劝他别放在心上,称自己做代理这些年,“不得好死”这种话已经听腻了,他甚至还给戴永强做了一番心理疏导:“赌狗都是这副德性,赢了叫你爹,输了就巴不得你死。良心换不来钱,你记住赌场只讲输赢,不是搞慈善。你要稳住他,告诉他赌博输赢很正常,再叫他到我这来借钱。”

戴永强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都删去了。力哥仿佛觉察了什么,接着又发了消息:“要是你真的怕遭报应,平常就捐点钱吧,报应小一点。”

至于那个冒牌的三号网站,代理们其实也并不会真的站出来维护赌徒的“权益”,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知情的代理做了解析:赌场像战场,现在遍地都是赌博网站,竞争更为惨烈,那个“三号网事件”表面上看是两个网站唱对台戏,实际上是赌博公司的恶性竞争,有人做了一个假冒的网站,既抹黑对方在业界的信誉,又能黑掉原本网站的钱款。

不久之后,代理群里有了新通知,他们所在的公司又收购了一家小型赌博网站,改名为“新娱乐城”,并定于2017年4月初重新开业。

力哥把工作重点放在“新娱乐城”,他打算扩张自己的代理部队,并制作了一张张宣传卡片——“赌场开业扶持,老牌代理团队,最高1980,日工资25%,业内最高待遇,凭日量截图加我好友。”

“做新场子,学生还是少拉点。”戴永强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力哥说:“本来身上就没多少钱,要是输了也挺不好。”

“拉的就是学生,输了就叫他们借。”力哥又给他“上课”:一方面大学生身上有生活费,另一方面涉世未深,更容易上钩。他手下有好几个学生代理,很能骗取同学信任,发展下线的速度不容小觑,这个盘叫“学生盘”。

力哥还说,自己有个朋友在老挝金木棉,成立了一个团队,专门“狩猎”婚恋网站上的白领女性,网上花200元,就能买到实名认证的婚恋账号,然后在这些女性身上榨钱,这个盘叫“杀猪盘”。

此时,离新娱乐城开业已经没几天了。



“消失的塔尖”:以及那些更大的恶


2017年4月初,新娱乐城开业。

开业那天,在赌徒聚集的“计划群”里,绚烂的动图一直不停地向上滚动,鲜艳的礼花和焰火肆意盛放,还有人一口气连发了十几个“皇家礼炮”:“管他中不中,先把礼炮放上!”

代理群也分外热闹,力哥发了20多个红包,接连降落的红包雨就像一连串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估计他是想红红火火”。

为了庆祝开业,新娱乐城做起了大转盘抽奖活动,计划群里有个赌徒转到了8000元现金红包,系统提示他只需打满一倍流水即可提现,而没多久,力哥就在交流群里再次连降红包雨——他对“业绩”非常满意,当日洗码量较之以往,整整翻了3番。

这场狂欢持续了仅两周,便发生了惊人的转折——新娱乐城竟然跑路了。

原先,新娱乐城凭借赔率调升和彩金活动,吸纳了大量的旧平台赌客,如今却突然变脸,黑掉了一大笔赌资跑路,叫所有赌客们吃了哑巴亏,“有个赌狗为了扳本,前一天刚充了50万”。

力哥实在想不通赌场跑路的原因,在群里气得骂娘,就有人回复了3个字:“严打了。”

群里炸开了锅。戴永强赶忙四处搜索核实这条“内部消息”。原来,一名赌徒在“KONE娱乐”网站里亏掉了几百万,便向广东警方报案。几天后,支付宝公司又提供了线索,称发现了大量的可疑账号。很快,这桩案件就被公安部列为“2017年网络赌博督办案件”,一场跨境禁赌风暴席卷马尼拉,代号“断链行动”。

 根据后续报道,该涉案网站的“庄家”黄某曾犯有开设赌场罪的前科,他的网赌利益链属于典型的“亲朋链”——即以亲属为纽带,其中大多数人都居住在福建莆田。当时村子里没有门牌号,抓捕某位嫌疑人时,警察在村子里逛了8个钟头,最后才在某间出租屋成功收网,并从冰箱、衣柜和床板夹层里搜出了大量的现钞和黄金。


4月18日收网那天,26名警察连夜赶赴菲律宾马尼拉,与菲律宾警方联合抓捕,从凌晨3点持续到次日凌晨5点,55名赌犯被押解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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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犯被押解回国(图片源自网络)

这场“断链行动”,引发了网赌世界的一系列“地震”。某些赌博网站闻风而逃,有人在群里晒出严打期间的跑路名单,戴永强惊异地发现,他所在的网站赫然在列。

新娱乐城“倒闭”,旧平台也跑路了,被黑的赌徒们一片鬼哭狼嚎,大多数代理都退了群。群主力哥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戴永强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但力哥发的语音更像在自言自语:“以前整天算计别人,最后被自己人算计了。”


直到2017年4月底,戴永强在《南方法治报》上又看到“断链行动”的新闻,文中提到赌犯为了洗钱,用赃款在金店购买了“永保平安”的金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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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赌团伙用赃款购买的金砖(受访者供图)

那一瞬间,这张新闻图片就像刀子一样,猛捅进他的记忆里,一幕幕往事喷涌而出。戴永强说,他仿佛回到了2008年的罗湖口岸,想起江老板买的那块“日进斗金”,想起自己被追打的那一夜,还有身边那些这一生再也见不到的人。

这一次,戴永强是真的“洗手”了。

转而他又自嘲说,这次也不算什么良心发现,“现在赌博网站那么多,到处都是代理,严打以后,代理生意也不好做”。

“2003年是‘利剑行动’,2005年是‘禁赌第一枪’,我到了迈扎央后,是‘禁赌风暴’,这些都是打击境外赌场,近两年是整治网络赌博,叫‘断链行动’。”

戴永强一个一个地数,说每一次集中专项行动过后,网络赌博都会死灰复燃,这也是因为网赌金字塔全是自上而下建造的,那些“消失的塔尖”永远都会指向更大的恶。



尾声


我们即将分别的时候,戴永强忽然心生感慨:从10年多前,新东方赌场诞生了现场视频在线投注;到10年后,无数座金字塔悄然在互联网深处建成,网赌代理遍布全国。更替的只是形式,而“国人相残”的情况却从未有任何改变。

他感觉到自己依旧站在10年前那条边境线上,在善与恶之间摇摆不定。而如今,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网上写文章:揭露网络赌博诈骗的伎俩,讲述自己曾经的马仔经历。他也不敢把写文章称为自我救赎,因为“在这世上有些债比赌债更难偿还”。

(文中戴永强为化名,网名为“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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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4 01:5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婚恋网站上的真爱,把我当成待宰的猪丨人间

 黑特 人间theLivings 2019-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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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故事并非个案。如今,在“世纪佳缘”“珍爱网”等一众婚恋网站里,仍旧有大量的女性跌入“杀猪盘”的甜蜜漩涡,而那些“一生所爱”远在千里之外,正在磨刀霍霍。



配图 |《老千》剧照


前    言

一位网赌代理曾告诉我,如今网络赌博的市场分为三大盘:

通过在网上发布广告和虚假投资信息,等待“愿者上钩”,这属于传统的“散盘”;

专门通过大学生“兼职网赚”来发展下线的,称为“学生盘”;

还有在婚恋网站里冒充“高富帅”,诱骗征婚女性参与网赌的,即是“婚恋盘”。

而其中,“婚恋盘”在三大盘中占比极重。由于受害对象多为25岁到35岁的单身女性,有经济实力,在代理们眼里,她们就像被圈养待杀的“猪仔”,因此也被称为“杀猪盘”,我的朋友王文敏正是其中的受害者。

2019年2月,王文敏给我讲述了这段受骗的经历。


恶魔之手:网赌众生相丨连载05




2018年末,王文敏刚刚成功晋升,和闺密们一起聚餐庆祝时,大家都顺势劝她赶紧找个另一半,争取“爱情事业双丰收”。儿子5岁时,王文敏就与丈夫离了婚,独自带孩子生活了3年,一直孑然一身,家人也常催她“抓紧时间找个合适的对象”。

前几日,儿子学校举办亲子活动,父母和孩子一起玩“绑腿齐步走”的游戏,那天站在操场上,儿子拉着她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的父亲,王文敏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儿子越发缠着她,时间久了,她也想给孩子找一个“榜样”。

可是,要寻觅到这个“伴侣+榜样”并不容易,这里面包含着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这位男性本身就要足够优秀。

为了能尽快找到这样的男人,王文敏决定在某知名婚恋网站上注册个账号,“毕竟是十几年的老网站,应该不太会出问题”。

1分钟后,注册信息填完,逐爱之旅正式开始。


网页像个展示柜,海归男、健身型男、公务员、国企高管、优雅绅士……一张张精致的照片整齐地陈列其中。王文敏慢慢向下翻看,还顺带着浏览了几个网站推荐的成功案例——确实非常令人心动——只是想和意中人携手迈入婚姻殿堂,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要先充钱。

网站下方弹出的消息框不断提示,有人正在浏览她的资料,又有新会员给她发送了站内短信,都要充钱才能看到,王文敏干脆直接开通了包年的VIP会员。

2019年1月5日,王文敏就在网站上邂逅了“谢清”。

根据资料显示,谢清“38岁,住北京海淀区,金融公司高管”,个人展示页里有几张他的照片,西装革履、成熟稳重,颇具商务精英的派头。随后,王文敏尝试给他发送了站内信。

短信很快得到了回应。谢清言谈很得体,不像先前其他男性,直接把一箩筐肉麻的段子复制粘贴过来,或一上来就直接聊“性”。没多久,她就和谢清互换了微信号。

王文敏起初也并没指望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浪漫”,她只是觉得女人单身久了,偶尔也会把紧锁的心门打开一条缝,睁大眼睛透过幽暗的窄隙往外面望一望,之后还会再关上。

然而,自从有了这位陌生男子的介入,她的生活似乎真的起了变化,“他的朋友圈看起来很阳光,也很高大上,除了我不太看得懂的经济学理论知识,就是健身照和葡萄酒。”

每天晚上8点,王文敏下班回家,谢清都会适时地发来问候信息,内容掌握得也很有分寸。一天,谢清在她下班后,还发来消息说:“刚才我在超市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一直盯着我买的巧克力,我就直接送给他了。”接着,两人的话题自然便转移到王文敏的儿子身上,往后,他也会经常过问孩子的情况,比如“今天乖不乖啊?”、“在学校发生什么趣事了吗?”

谈到儿子,王文敏就打开了话匣子,主动给谢清分享自己独身带娃的酸甜苦辣,谢清也向她敞开心扉,讲述自己这些年打拼闯荡的经历。心酸往事引发了某种共鸣,不知不觉间,王文敏忽然觉得自己的某根心弦被触动了,她逐渐开始确信:自己一直在找寻的“有担当有内涵”的优质男人,就是眼前这位谢清。

很快,他们便发展到每天都要用微信煲20分钟电话粥,“每天遇到的所有事,我都会立刻想到他,想跟他说”。随后的某个深夜,王文敏还收到了一封长长的情书,谢清在其中诉尽衷肠,细细回顾了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对她的浓浓爱意。王文敏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甜蜜的少女时代。




确立了恋爱关系,谢清又扮演起人生规划师来,开始向王文敏描述他对未来的构想。他郑重其事地告诉王文敏,为了儿子和他们的未来,“必须要靠理财来增收”。

王文敏细问,谢清就给她发了一个网站链接。

王文敏点开后,发现是一个赌博网站,手机浏览器上方还弹出风险提示,她问谢清是不是发错了。

“这不是赌博,你不能用赌博的眼光去看待它,这个叫‘互联网风投’, 现在懂行的网民都在玩。”谢清跟她解释,“你要相信我,每天可以增加几百块的收入,我那张1万块的健身卡,全靠这个网站‘报销’,不然你看我这种高消费的生活,就靠每个月那点工资,怎么支撑得起来啊?”

王文敏还是半信半疑。

“敏敏,你先充100块试试看,不就知道了?”谢清似乎急切地想要说服她,“孩子一点点在长大,以后花销也会越来越多,你就当为了我们的未来吧。”

“可万一钱投进去输了怎么办?”王文敏问。

“投资都是有风险的,输了就追加投入啊。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我是你的男朋友,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谢清给她发了一个失望的表情,“今天,我一来也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上进心,二来看看我们之间有没有信任,没想到你这么不相信我,你自己想想吧……”

王文敏没接话,于是,两个人就僵在了这里。

每天,谢清还会照常更新朋友圈,但给他发消息不回、打语音电话也不接,仿佛那个如胶似漆的人蓦地就消失了,王文敏说,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王文敏也隐约感觉有可疑之处,但许久没谈恋爱的她,实在不甘心错过这个“优质男”。于是,她主动问谢清要来网址,说想先尝试一下,谢清这才“原谅”了她,开始讲解的步骤:注册、绑卡、扫码、充值,王文敏成为了赌博网站的会员。

按照谢清讲授的投注方法,王文敏赢了几百元,后来又充了500元和1000元,充值金额依次累加,一直达到了15000元,这是她在公司将近一个月的收入。正当她忐忑不安时,谢清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称她的投注量已经满足了网站的要求,不妨尝试提现,“落袋为安”。

王文敏赶紧打开网站的存取款页面,输入提款金额和6位取款密码,交易记录显示“待审核”。大约3分钟后,谢清提醒她多刷新几次网页,“待审核”很快就变成“提款成功”,银行到账的短信铃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这下王文敏终于放心了,她查看了网页里的个人盈亏报表,共计盈利8000多元,此刻的她兴奋不已,还给谢清发了微信红包,以此作为犒赏。没料到,谢清就像个活雷锋,坚决不肯收,还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话:

“敏敏,我比你挣得多,咱俩之间不用来这套。现在你肯相信我了吧?你想想嘛,我如果要骗你,直接伸手向你要不就行了?”

王文敏觉得谢清说得很有道理,而且又恢复到了过去的温情脉脉。她回想起此前谢清绘制的未来蓝图,还有那些美好的许诺,这也让她对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你不要急着提现,玩这个本金要足。”谢清反复叮咛,“闷声发大财,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个人知道,你可不要跟别人说。”

王文敏答应下来,于是,这对网络情侣又“闷声”了一个星期,到了2019年1月下旬,王文敏的赌场账户里共计16万元,期间账户也出现过小幅亏损,但总体都是略有盈余的,但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她急切地想要和谢清“奔现”——此前,她也提出过视频通话,却被谢清以各种理由拒绝,没想到这次他主动约了时间,这让王文敏欣喜万分。

可就在他们约会之前,王文敏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们的约会日期定在2019年1月27号下午。

赶在约会前几天,王文敏专门去做了头发,把原先干练的黑短发改成咖啡色的波浪卷。回家后还在卧室的镜子前反复比试,精挑细选着约会当天穿的衣服,1月25号星期五晚,她又特地去商场买了一双做工精致的黑棕色长靴。再过一天,就要和朝思暮想的男友见面了,她希望一切都是崭新的,自己也要焕然一新。

约会的前一晚,王文敏日常登录赌博网站玩了几局,达到了规定的投注码量后,她打算提现到自己的工商银行卡,可半天不见回音,查询交易记录却发现“提款失败”,询问在线客服却被告知:“账户违规操作,资金已被冻结。”客服向她解释:“如果要将账户余额成功提现,必须对账户充值相等的金额进行解冻”,也就是在16万的赌场账户里再充16万元。

王文敏慌了,赶紧给谢清发了一条微信,可反馈她的却只有系统提示——消息已发出,但对方拒收了。

王文敏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这整整16万都是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却在短短一个礼拜被小小的赌博网站轻而易举地卷走了。微信聊天页面上,这个叫“谢清”的恋爱对象突然变得可怕而又陌生,可当时的她还不知道,一个更大的阴谋即将显露,而自己只是被收割的一员而已。

王文敏赶忙安顿儿子乖乖待在家里看动画片,自己则踉踉跄跄地冲出家门,跑到离小区不远的派出所,找值班民警报了案。等到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间已将近10点,儿子很乖,已关掉了电视,自己钻进被窝里睡着了,“还把拖鞋放在门后面对着我,方便我穿”。

看着儿子安详的睡脸,王文敏心里无比愧疚,“只感觉自己那么不称职。前阵子还想给他报个英语班,但是学费要2万3,当时还犹豫了。现在竟然一下子就被骗了16万”。

她独自坐在卧室的床头,回想到在这一个月里,那些闪闪发光的憧憬和期待一瞬间就破灭了,不知不觉间,泪水就挂满了脸颊。

之后的几天,她时常到派出所里询问办案的进度,“侦查员说刚转到刑侦,需要10天时间来审核是否可以立案,再让我来确认立案,只有立案了才可以展开侦查,这要到什么时候啊?难怪网上有人说,网赌被黑这事报警了也没用”。

1月30日下午,王文敏陪儿子踢球,坐在器材室外的木椅上,思前想后,决定自己找找办法,当她输入“婚恋网站骗局”后才发现,与自己遭遇类似的骗局早已屡见不鲜,而相较之下,谢清的一系列做法甚至还显得有些老套。网上那些受害女性,早已在豆瓣和天涯社区争相曝光了骗子的身份信息,并向网友详细还原出自己上当的全过程。

王文敏一心寻求报复,用新建的微信小号重新添加谢清,“哪怕把他痛骂一遍都行”,没想到谢清真通过了好友验证。




谢清起初还有所警觉,像查户口似的问东问西,王文敏却压不住火,直接打开语音电话,谢清按掉了,她改用打字,恶狠狠地骂道:“我已经报警了,你赶紧把16万还给我,死骗子,出门被车撞死!”

可是,对方却若无其事地淡淡回应:“那你就让警察来抓我吧,有本事就把我们账户都冻结掉。”

王文敏又咒骂了几句,对方的气焰更加嚣张了:“我们就是骗你这种猪!不骗你骗谁?”

王文敏还想回骂,结果又被拉黑了。

“被他说脑子不好用,还有被骗以后各种不服气,我就把人性恶的一面引出来了,我被骗不是因为沉迷赌博,主要还是因为相信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快,王文敏又搜出了“钱被黑帮出款”一系列套路,还加了一个所谓的“黑客技术员”。

我赶忙打断她,问她后续有没有给对方转钱。她说那个黑客确实也是先要钱,但这次她长记性了,没听信对方的鬼话。

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遭遇,我却只能叹气,告诉她类似这样的案件,我们也办理过。

2018年12月15日,嫌疑人赵东被刑事拘留,我所在的单位赴看守所提审。隔着铁栏,赵东的胳膊肘搁在乌黑的审讯桌边缘,两手相握,反复摩挲着青灰色的头皮,腕上的手铐闪着银光,向我们供述了他大致的作案经过。

赵东所在的诈骗团伙多达15人,枪口就是对准了“世纪佳缘”和“珍爱网”这些知名婚恋网站,先是在网上花费500元购买了4个实名认证的会员账号,再配以高富帅照片和小视频来装点,“加了微信以后,我们就聊感情,话术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团队里有人在网上下载了那种恋爱话术的教程,哪一步该嘘寒问暖,哪一步要确认关系,都只按照教程去做。通常叫她们注册的时候,一般都会起疑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就和身边几个人讨论”。

“也就是说,谢清跟我讲的那些经历,也都是事先编好的段子?”王文敏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没错,纯靠演技。”我说,“估计他们也有一个话术本子,让你注册充值的时候,他说‘不能用赌博的眼光去看待’,‘骗你就会直接管你要钱’,都是为了打消你的疑虑。”

嫌疑人赵东供述称,他们行业把类似王文敏这样的“猎物”统称为“猪”和“鱼”,如果成功捕杀到优质猎物——即充值150万以上的——这些人就被叫做“肥猪”和“大鱼”。

根据赵东的供述,赌博网站通常会一早准备好的几十张银行卡账户,这些虚假注册的“傀儡卡”均由地下钱庄提供,等会员充钱进去后,“先进入第一道卡,然后马上就有人操作转到第二道卡,也就是防火墙卡,卡和卡之间会相互周转,主要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再转到最后的第三道卡……”

“那我的16万是不是拿不回来了……”王文敏的声音有些哽咽。

“就当买个教训吧……”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实话实说。

这一类“杀猪盘”最早在2018年泛滥于东南亚,主要散布在菲律宾马尼拉、缅甸果敢、柬埔寨西哈努克和老挝金木棉等地,而国内的婚恋网站在诈骗团队看来,正是不可多得的狩猎场。他们会先“买猪”,物色合适的对象,再用高端的人设和精心准备的话术来“养猪”,待时机成熟后,挥刀“杀猪”,如此三部曲循环上演,养活着千里之外多达几十万的“屠夫”们。相较于赵东所在内地诈骗团伙,这类跨境网络赌博团伙就更难实施打击和抓捕了。




到了今年3月初,王文敏加入了一个受害者互助群,群成员将近500人。受害女性来自全国各地,年龄在25到40岁不等。群成员的数量每天都在迅速增加,很快就发展成为一个千人大群,绝大部分和王文敏一样,都是“杀猪盘”的受害者,被骗金额平均皆在50万元以上。

其中最坎坷的一位叫“萍姐”,年前她在世纪佳缘结识的“男友”,声称自己靠网络博彩“赚了90万”,萍姐起先也跟着赢了6万元,输钱后她不断加大投入,结果血本无归。此时的萍姐已被“外围彩”(如“重庆时时彩”)迷了心窍,以为自己还能靠“网赌”赢回来,仅半年光景,就背上了600万的赌债,“把自己的棺材本也搭了进去”,彻底沦为一个“赌狗”。如今,家里房子已经卖了,父母养老的钱都没了,每天还有源源不断的催收电话打进来,家人也多次受到威胁,家门和楼道的白墙上被泼满了红油漆。老母亲更是因为受到了惊吓、精神出了问题。

“其实群里的人还算是幸存者,我听群主说,有的受害者已经不在群里了。”王文敏告诉我,由于深陷“杀猪盘”,有的女人最后因为信用卡诈骗或挪用公款而锒铛入狱,还有的女人债台高筑,患上了抑郁症,多次自杀未遂。

群里的气氛很压抑,矛头也很快指向了婚恋网站自身的问题。“所有骗子的身份资料全是假的,只有性别是对的”,更可气的是,她先前多次举报了谢清,却发现他的ID还在网站上,质询客服却被告知“最多把他的身份资料列入黑名单”。

而此时,网赌骗子早已像蝗灾般泛滥,即便ID被封号,“谢清”们还是会用相同的照片和资料注册多个ID,继续上演着那些常用的戏码,“所谓的‘实名制’只能保证身份证号真实存在,可骗子上传的身份证都是买来的,难道他们会跟客服说自己是骗子吗?”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杀猪盘”,王文敏不仅损失了16万元,内心深处更是再添了一道裂痕——过去是和丈夫离异,如今又在“杀猪盘”里被宰,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精神萎靡,“整个人痴痴呆呆的”,只有为了儿子才会勉强振作起来。

不敢再相信爱情,也不敢相信它会到来,只敢畏缩在自己既定的生活里。

或许,走出这段阴影,她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而她的故事并非个案,截至目前,仍旧有大量的女性跌入甜蜜漩涡,而那些“一生所爱”远在千里之外,正在磨刀霍霍。

(受访者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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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6 07: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跨国网赌势力背后的黑钱清洁工丨人间

 黑特 人间theLivings 2019-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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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庄家都信奉着一套“无赖经济学”,为赌徒下套成功后,便随意更改游戏规则,“比赛谁更无赖”。

“从本质上说,网络赌博就是一股无赖经济势力,庄家在洗钱过程中越洗越白,黑暗的势力就越来越强。”



配图 | VCG


前    言


洗钱,一直是网络赌博最后的生命线——从赌客充值上分到赌资流入境外,这其中必定需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洗钱流程——如果这个环节出现断裂,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几年前,我在一次公检学习交流会中结识了民警程涛。今年7月,他给我详细讲述了自己参与侦办的“3.25”专案。当时程涛所在的行动小组正是从洗钱环节切入,对一个第四方支付平台贴近侦查。
多年来,发现难、取证难、治理难,一直是警方打击整治网络赌博的三座大山,而近年广泛用于为赌博网站提供资金结算的第四方支付平台,则为网络赌博的侦破留下了新的线索。
(相对于介于银行和商户之间的第三方支付,第四方支付是介于第三方支付和商户之间的支付服务集成商,没有支付许可牌照的限制。
案件中,犯罪嫌疑人章维曾和他的黑客助手,一边用洗钱公司为赌博网站提供的资金结算服务,一边又上演了一出“黑吃黑”的戏码。而潜藏在幕后的大赌枭,正准备潜逃境外……
在有限的时间里,程涛他们和赌枭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黑白对决。


恶魔之手:网赌众生相丨连载06



讯问室里的“大爷”


讯问室里有一块黑色电子板,上面的红色数字显示着时间、室内温度和湿度。2018年12月14日下午,民警程涛特意抬头看了一眼电子板上的时间。
已经27分钟了,嫌疑人章维还在跟程涛兜圈子,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烦。章维坐在漆黑的审讯桌后面,右脚像踩着缝纫机,整条腿不停地抖。他的左手边是一小块方形的不锈钢铁窗,冬日的天光透射进来,打到他油腻的头皮上。
隔着一面银灰色的铁栅,程涛和章维就这样久久对视着。在程涛的经验里,嫌疑人在接受讯问时多半会“做贼心虚”——目光躲躲闪闪,不会长时间和警察对视。而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却十分“理直气壮”,一直没有移开视线。这不禁让程涛又想起了何队的话。
早在审讯开始前,何队就提醒过程涛,“这是块硬骨头”。何队说,自己7年前就和章维交过手,那年章维开了一家“洗钱公司”,帮地下赌场洗过黑钱,到案后先是拒供,后来供认了又翻供,耍了不少花招。七八年过去,章维的犯罪手段也“与时俱进”,眼下又跟风做了一个第四方支付平台,挂靠在赌博网站上,提供资金结算服务。
没想到,章维这块硬骨头比想象中难啃得多,用程涛的话说,更像是一根鱼刺,扎进喉咙里,让人怎么都不痛快——
比如问到赌博网站的相关信息,章维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赌博网站有成千上万个,跟我合作的也有好多,你到底问我的是哪一个?”
“第一个跟你合作的是谁?什么时候联系的?”程涛并没有受到干扰。审讯其实是一场心理攻防战,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对方一定会露出破绽。
如此几经反复,章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说来说去,不就4个字——坦白从宽嘛。只要以前吃过几年牢饭,哪怕犯人脑子进水了,也不可能是法盲。”随后,他又提高了音调:“你们得把那些原始数据一页一页全部翻给我看,不然我绝对不会承认。再说我已经很累了,你们警察搞疲劳审讯是不对的……”黑色的审讯桌是封闭一体式,空间很小,章维仰靠在椅背上,往下伸了伸两条腿。
程涛身边的新警员有点沉不住气了,低声骂了一句:“X,跟个大爷似的。”程涛赶忙在桌底下踢了新警员一脚——警察是不能被嫌犯牵着鼻子走的。
“那就聊点别的,渴了想喝水就跟我们说。”程涛中止了审讯,跟章维闲聊起来,任由电子钟上的冒号不断闪烁。
“对了,你的母亲在医院吧?”程涛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在个人情况一栏里,章维的母亲正在某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章维愣了几秒,语气依旧强硬,“你问这个干什么?”
“以后她有什么想说的,我会叫你们监区的管教民警带话给你。”
章维的腿抖得更快了,双手交叉起来,两个拇指反复转圈,看起来非常焦躁。
紧接着,有同事打开讯问室的门,进门后特意看了章维一眼,又把一个册子交给程涛。程涛粗略翻看了几页,把册子放在桌上,凝视着章维。
“知道我手里的是什么吗?”程涛问。
章维摇摇头。
“你刚才说要看的东西在这里,等会儿就翻给你看。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现在的表现就代表你的认罪态度。到底怎么做的,为什么这么做,全都交代清楚。”
章维的身躯骤然颤动一下,右腿停止了抖动。在接下来的审讯中,他不仅交代了犯罪事实,还供出了赌博网站的上家刘慧珍,只是在回答具体结算金额时,目光又闪烁起来,“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应该跟你们报告里写的一样”。
那时,程涛猜测章维可能在回避什么,直到后来,程涛在讯问同案犯时,才明白了其中原委。



洗钱专家的养成


关于章维的故事,还得从8年前讲起。
2011年10月,章维的出租屋里多了一只蛇皮编织袋,袋子里装满了见不得光的黑钱。
此前,章维的家乡有很多“地下钱庄”,专门帮犯罪团伙洗钱。章维先在家乡“拜师学艺”了一段时间后,便自己租下几处居民房,注册了几家公司,将上家的黑钱分批注入账户中,绕了几圈后,再把漂白后的资金转账到客户指定的银行户头。
那时候,同行抽成通常是洗钱数额的2%到2.5%,章维打“价格战”,把手续费降到了1.5%。地下生意日益兴隆,此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洗钱公司”已被“盯上了”——早在半个月前,何队带领的5个侦查小组,就开始在章维的几个“公司”附近蹲点了。
10月13日下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章维警惕地吩咐助手赶紧把记账本和蛇皮袋锁进柜子里。但不等他们藏好赃款,何队一行人便破门而入,章维和助手们随即被带走调查。过了几天,其他几处洗钱窝点也被一举捣毁。
法槌落下,章维因犯非法经营罪入狱。在监狱里,他结识了狱友邓宇浩。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邓宇浩是一个沉默内敛的胖子,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唯唯诺诺,说话还有点“大舌头”——这只是他在现实里的形象。此前,邓宇浩在网上成立了一个黑客团队,成员们用暗语交流,用一种名为“DDOS”的技术,让赌博网站陷入瘫痪。
庄家把赌徒们玩弄于股掌,再掷于水火之中,也许在赌徒们看来,邓宇浩是个堪称英雄的存在。但事实上,邓宇浩并没有这种“侠肝义胆”,只是单纯想通过“黑吃黑”的方式赚钱。他的团队没有受雇于任何东家——那些赌博网站们前脚刚花钱攻击完对手的网站,后脚就成了被攻击的目标——而邓宇浩的团队就在这一轮又一轮的暗战中,完成了“日进斗金”。
如此持续了不到半年,邓宇浩就因触犯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罪,与章维在同一个监区服刑了。
“他(邓宇浩)这个人平时不爱说话,整天就抱着一本很厚的电脑书籍看,监舍里就只有我跟他关系好,他经常给我讲一些网络赌博的事情,有些我也听不大懂。”在后来的供述中,章维告诉程涛,自己当时确实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将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干将。


2018年5月,章维出狱后回到广东老家,却发现父母的房子已换了主人。
亲戚告诉章维,他母亲正在住院,房子是他的弟弟章超卖掉的,章超在网赌中无法自拔,连母亲的棺材本也全被“高炮”(高利贷)炸得“血肉横飞”,无力还债的章超只得选择跑路,在朋友的怂恿下,逃去了柬埔寨。
妻子早已和他离婚,母亲住院又需要钱,刚出狱的章维立即陷入了更为艰难的处境。
为了“复仇”,章维把矛头对准了网络赌场,一心想做“黑吃黑”,可究竟怎样才能薅到赌场的羊毛呢?章维想到了邓宇浩。
章维约邓宇浩去餐馆,邓宇浩却说,“外面人一多,自己就紧张”,要谈事就到他家里谈。章维拎着啤酒去了邓宇浩租住的房子。几瓶酒下肚,才知道邓宇浩出狱后也是四处碰壁,他总念叨着往日的风光。“那时候单子多得根本接不过来”,纵使“狗庄”再有本事,在他们的反复摧残之下,也只能乖乖求饶,奉上一笔不菲的网络“保护费”,可事到如今,“弟兄们都进去了”。
“当时我就趁机问他,‘黑吃黑’的事还想不想做?”
那天,邓宇浩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握着一次性筷子,伸到易拉罐里蘸了酒,在折叠桌上反复圈划,给章维细细讲了一个“黑吃黑”的例子——
赚取赌场的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对打套利”赚返点。比如,大多数赌博网站都会把投注码数规定在全部码数的70%左右——10个号码里,最多只能下注7个。于是就有人想了个办法,在这个网站下注4个号码,再在那个网站下注6个——投注本身不输不赢,而赚取的只是赌博网站为了留住回头客而赠送的相应返点。积少成多,就产生了利润空间,甚至有人专门干这一行。于是,在波诡云谲的网赌世界里,继“狗庄”、“狗代”、“赌狗”之后,又有了一门灰色职业:“刷子”。
“做‘刷子’风险太大。”章维听完就摇头。
看起来“返点套利”是永远刷不完的,但赌场后台随时都有监控,一旦发现账号操作异常,就会拒绝出款,还会把可疑账号迅速冻结。
可邓宇浩是不太愿意干“老本行”了——现在的赌博公司都养着黑客团队,专业做渗透和劫持。
“什么也不能做,那你到底想说什么?”章维也急了。
邓宇浩闷声不响,两人低头喝着闷酒,过了一会儿,邓宇浩先开了口:“维哥,做人不要那么死板,你想想看,现在赌博网站那么多,警察都抓不过来,你与其跟庄家对着干,不如跟他们合作,保证有钱进账。”
“做代理?”章维不想走他弟弟章超的老路,“网络赌博这事绝对沾不得啊,一袋子钱充进账户里,就全成了虚拟数字,一口气梭哈十几万重注,开了奖就全给网站了。”
邓宇浩却说,网络赌博这个黑色产业也处在“资源紧缺”的窘境中,一些赌博网站开设以后,必须配备一个系统的资金结算中心,“你以前专业做过洗钱,对洗钱的流程了解得比我多,也有些门路,不如我们做第四方支付,当赌场的结算中心吧!”



重出江湖


近几年,由于支付宝这些第三方平台具有严格风控,经常中断赌客的付款操作,于是,许多未经国家许可的“第四方支付”平台兴起,成为赌博网站的金融结算中心。邓宇浩正是想让章维搭建出一个这样的支付通道,在赌客和网站之间充当一个“中介”,再把赌资层层漂白,最后统一归集到赌场的收款账户里,也就是“变着法子帮赌场洗钱”。
2011年,章维曾出于“业务需要”,联络了一批卡商,他们开的店叫“兑金店”,专门买卖银行卡四件套——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卡和网银U盾。“最后都吃了官司,但是我想把过去的关系网重新铺开来,总有办法联系到新的卡商。后来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卡贩子,卖四件套,也卖收款码。”
就在这间破陋的出租屋里,一个新的洗钱计划开始进入精密筹备中。
很快,章维辗转联系到“上家”刘慧珍,她是赌博网站的一级代理商,说自己的老公钱玉龙开了一个赌博网站,负责把开发完成的赌博网站卖给境外团伙,最近做的一单生意,正好需要配套的“结算中心”,双方商定,章维和邓宇浩可以按1.8%到2.5%的比例抽成。
一切准备就绪。
出租屋里,近200部智能手机连着充电线、挂在一排排灰色展架上,赌场24小时营业,手机也全天不停歇,闪烁的屏幕恰如漫天繁星,白色的界面上不断更新着收款信息:
“异步通知成功499.98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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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方平台的“收款手机”(图片源自网络)

从过去的传统洗钱到网络洗钱,曾经“翻船”的章维品尝到了“翻身”的滋味,生意再一次如火如荼。

后来,邓宇浩在看守所里又道出另一个“秘密”:“当时他(章维)还是忍不住要做‘黑吃黑’,每次赌客的资金到账,都让我们先拖延一段时间,黑掉10%后再跟场子(赌博网站)结算,他说‘黑吃黑’很安全——场子都是非法的,没人敢报警。”
起初,双方约定的时间一到,章维就会立即派助手划账,有时还会动用“备用金”。越往后,章维延迟支付的理由就越多,例如网络延迟、资金卡单、系统故障以及配合监管部门的反洗钱调查等等。
邓宇浩供称,2018年8月初的某天,章维迟迟没有划款,有个叫“凤凰娱乐城”的对接人实在急不可耐,就开启了催款轰炸模式,甚至威胁说要到网上曝光他们“黑吃黑”的行径。章维却面不改色,“你赶紧去报警吧,我等着。”消息一发出,他就把对接人拉黑了。
2018年9月17号下午,又有一名对接人反复催款,章维便命令邓宇浩直接攻击对接网站,“斩草除根”。邓宇浩不肯,说原先只是黑掉赌资的10%,现在要全黑,“台子”做不长的。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甚至动了手,惊动了隔壁的租户。


等到2018年10月底,事情终于发生了逆转。
在接到群众举报后,由何队在分局的收网动员会上成立了行动小组,很快就抓捕了章维等20余名犯罪嫌疑人,并且扣押了手机、银行卡、电脑和服务器。
后来在受讯时,一提到结算金额,章维的目光就变得躲闪,也就是在刻意隐瞒自己这段“黑吃黑”的历史。
当然,他也只不过是整个大案链条中的一个小卒而已。



庄家的无赖经济学


和网络赌犯们斗智斗勇了6年,程涛看清了一个道理:在网赌世界,金钱永远建立在无赖和贪婪之上。
所有的庄家都信奉着一套“无赖经济学”,给赌徒下套成功后,便随意更改游戏规则,“比赛谁更无赖”,“从本质上说,网络赌博就是一股无赖经济势力,庄家在洗钱过程中越洗越白,黑暗的势力就越来越强。”
章维供出了刘慧珍,可循着这条线索继续追索,却发现她的老公“钱玉龙”并不存在——名字是假的,其他信息也都是假的。
2018年12月,刘慧珍被铁路公安民警抓获。当时她正买了一张开往厦门老家的高铁票,执勤民警收到指令后,上前查验身份证,发现面前的女人正是警方通缉的网上逃犯。
在讯问室的白灯光下,刘慧珍的面容憔悴不堪,淡棕色的短发却梳理得齐整。程涛坐在她的对面,在他看来,作为钱玉龙的情妇,刘慧珍的五官算不上精致,但那一双眼睛却勾人心魄。
与章维不同,刘慧珍的认罪态度很好,但是关于钱玉龙的线索,她也只能提供简单的5点:钱玉龙的真实姓名叫钱桢宏,34岁,福建人,在网上做庄,办过赌博网站。
大专毕业后,身材高挑的刘慧珍做过礼仪模特和售楼小姐,离异过的钱桢宏看上了她,两人处了很久,2017年12月中旬,钱桢宏给了刘慧珍一个代理账号,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并鼓励她发展下线赚取佣金。
刘慧珍说,2018年8月底,她怀孕了。钱桢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说自己想“洗手”了,然后娶她为妻过安稳日子。但在“洗手”之前,他要先把手里的钱洗干净,“我知道他这些钱都是做庄弄来的,来路不正,可我当时看到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就信了”。
为了规避金融部门的监管,钱桢宏教刘慧珍利用虚拟货币帮他洗钱。在钱桢宏看来,虚拟货币从不记名,具有相对更高的隐蔽性,堪称绝佳的洗钱渠道。
“传统洗钱的步骤概括起来并不复杂,像利用银行卡化整为零或者借拍卖艺术品‘左手交右手’,主要就是注入、兜转(洗白)和提取。”程涛说,“但如今的嫌犯开始转战网络洗钱,尤其是利用数字货币洗钱,虽然会给追查带来难度,但终归还是有迹可循的……我们还是查到了刘慧珍的账变情况。”
2018年10月17日,刘慧珍为钱桢宏购买了20多个比特币,折合人民币95万余元,到了10月21日至11月初,刘慧珍又先后购买了近200多个比特币。
“10月底的时候,他(钱桢宏)反过来卖掉了一些,是用我的账户来收款的,将近50多万,后来又转移了,说我的账户不安全,很容易被冻结。”
2018年11月,刘慧珍把钱桢宏名下的一部奔驰轿车出售,并将所得款折换成比特币转账给钱桢宏,同时还帮助钱桢宏办理了签证手续。
程涛苦笑着摇头——庄家都是典型的“经济人”,他们是自身利益的最大拥护者,面对赌博网站的巨额流水,哪个庄家会洗手不干呢?
程涛据此推断:钱桢宏当时可能已经萌生了潜逃境外的念头,而刘慧珍是他的情妇,并且怀有身孕,对他来说是一个累赘。所谓“改邪归正”仅仅是他哄骗女人的伎俩,他真正的目的是利用刘慧珍的感情,把她当作免费安全的洗钱工具,最后再“找机会把她一脚蹬掉”。
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刘慧珍被抓后会把这一切全都做了如实供述。


在接受第二次讯问时,刘慧珍又提供了线索:钱桢宏有好几处住所,光是在福建老家就有两套房产,但他只去刘慧珍居住的公寓,她自己也不清楚哪个才是钱的真实住址。
此外,钱桢宏是一个非常迷信的人,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为了守住这笔不义之财,他曾托刘慧珍帮忙物色一个风水师,布置家宅里的风水,刘慧珍很快就帮他联系到了一位香港的风水师——家宅风水往往都带有隐私性,联系上这位风水师,就有办法快速找到钱桢宏的“老巢”。
电话号码很快就拿到了,可一亮明身份,风水师助理便以“保护客户隐私”为由,拒绝透露任何信息,“不是我们不配合,泄露客户信息的事情要是产生影响,等于砸掉了饭碗,在这行就混不下去了”。
大家坐在一起想对策,何队给大家解释说,平常和风水师打交道最多的人,大多数是生意人和政府官员,他们所问之事无非是“钱权色”这三个字,密切交往久了,自然会掌握一些见不得光的黑料,但说出去就犯了忌讳。
彼时,钱桢宏已被局里批准刑事拘留并上网追逃,领导把案件进展汇报给市局,接下来就是瓮中捉鳖。等到时机成熟,市局就将在全国范围内开启收网行动。



道高一丈


2019年3月,市公安局召开了收网工作会议,成立了追捕、审讯、调查、冻结、后勤等行动小组,程涛也参与了此次抓捕行动。
程涛此前所接触到的赌犯,大多手无寸铁,要比起逞凶斗狠,肯定比不过那些亡命之徒,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抓捕行动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惊心动魄。
程涛记得在抓捕现场,嫌疑人黄宁身穿一件淡绿色的外套,佯装双手抱头,正准备下蹲,却猛地转身冲到红木橱柜前,同事徐大伟见状立即扑到他身后,双手紧握住对方的小腿,把对方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徐大伟有着1米86的个头,体重85公斤,此时就像泰山压顶一般,半跪在嫌犯的背脊上,拿出手铐“咔嗒”一声扣住了他的腕骨。
徐大伟一把拉开橱门,顿时傻了眼,一把开山刀横在眼前,明晃晃地闪着寒光。
当成员们冲进卧室的时候,一把手枪正对着他们。乌黑的枪口像一只独眼,又像无底黑洞——纵使程涛亲历的抓捕行动已算不清有多少场,可遇见如此阵仗,也免不了“心里打鼓”,“警察也是人,遇到危险也会害怕,绝对没电影里拍得那么英勇无畏。这次算撞上了狠角色,持枪拒捕,这时候肯定不能硬上”。
那名赌犯就站在眼前,程涛看清了他的脸,回想起模拟画像,断定这个人就是赌枭钱宏,“当时钱桢宏的双手抖得很厉害,整个枪口都在晃”。
“钱桢宏,你自己想清楚,开设赌场判几年,持枪拒捕又是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程涛试图劝说他,“你现在只要把枪放下,都还来得及。”
钱桢宏愣了几秒,就在这个瞬间,程涛迅速抓住对方的手腕,往上猛力一扭,对方手里的枪掉落在地,同事见势缴掉,几个人死死扑压在钱宏身上,给他上了背铐。
徐大伟训斥了他几句,钱桢宏却辩称他以为是仇家上门,这把手枪一直放在床柜抽屉里用来防身用的。


庄家的老巢往往会藏有大量现金,钱桢宏的也不例外。放在保险柜里的现钞层层叠叠,像砌了一面淡粉色的墙,留出的空隙和边角也被金条和珠宝塞得满满当当,小组成员还在沙发、衣柜、冰箱、床板夹缝里搜到了大量现金。
据钱桢宏到案后交代,还有一笔120万元的赃款藏在家中浴室的天花板上面。
在房屋的西南角,徐大伟看见了一尊玉雕龙,近20厘米高,雕工精致,玉质莹润,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玉龙的檀木底座下方藏了一张银行卡;房屋的东北角放了一只黄金三足蟾蜍,嘴咬一枚厚厚的铜钱;南面的墙上贴着五路财神图,临近拐角处斜挂着一把30厘米长的桃木剑——偌大的房间,全是赌徒的血泪堆砌起来的奢靡。
钱桢宏到案后,一个网赌家族的秘密终于在接下来的讯问里连续引爆了。



更大的秘密:网赌的家族势力


“究竟怎样洗钱才能彻底洗白一个人?”这是这么多年来,钱桢宏一直穷思竭虑的问题。
“我没办法回头了。”后来钱桢宏不断重复这句话,“因为台子(网站)流水太大了,光是我自己开的台子,起码也要判个五年十年,放出来了就一无所有,我不想再过原来那种苦日子。”
藏在互联网的黑色生意戳中了人性的弱点,源源不断的流水,让庄家们在和法律对赌的同时,产生了一种筹码无限的错觉。
大概从2012年开始,钱桢宏便扮演起了神秘人的角色,和团队里所有人都保持着单线联系,就连最亲近的助手黄宁都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我这个人不太容易相信别人,所以对外一直用钱玉龙这个名字。”
然而,自从刘慧珍怀孕后,她开始频繁催婚。两人成天吵架,钱宏反问她:“就算我们结婚了,我也得先跟你离婚,把我洗好的钱藏到你的户头,不然我们这辈子就跟钞票绝缘了,你想过这种日子吗?”
钱桢宏说,他也想过带着刘慧珍逃亡到海外,手里拿着比特币,逍遥法外的日子怎么安排都好。但他又害怕,只要被列为网逃,他就绝对不能在中国落地,终其一生,只能在异乡做一个孤魂野鬼。
思来想去,钱桢宏还是只能赌这一把。
为了提高“命中率”,他花钱请风水师为他择了一个“黄道吉日”,风水师为他测算的出境时间是2019年3月底,正好比收网行动迟了2天左右。
“这叫神仙不救害人的鬼。”


如果时间倒退到六七年前,如果自己的父亲没有死在柬埔寨,如果没有接到那一笔特殊的“遗产”,钱桢宏说,也许自己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程序员。
过去,钱桢宏老家的同乡大都去了东南亚打工,也有些人偷渡到柬埔寨的经济特区西哈努克港。柬埔寨严禁本国人赌博,但对外国人赌博并没有法律限制,还颁发了合法牌照。钱宏的父亲和大家一起抵达西港后,成了最早一批开设网络赌场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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柬埔寨西港实景(图片源自网络)

关于为什么赌博公司大多开设在东南亚国家,程涛的解释是,除了作为该国的支柱性产业、拥有合法牌照以外,更重要的是,这些国家在反洗钱打击上依旧相对落后——“网络赌博对洗钱的依赖程度很高,柬埔寨拥有非常完备的洗钱系统,每年都有巨额的赌资经过漂白后,流到那里。”

一座座网络赌场落成之后,身处西港的中国人按家乡划分,很快就组建了自己的帮派,形成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此后便有了“福建帮”和“重庆帮”。
作为“福建帮”的一员,钱桢宏的父亲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庇护,“7月那天上午,大伯给我打了电话,说我爸在西港的工地13楼掉下去了。”父亲到底是失足坠楼,还是被人所害,这个谜团一直萦绕在钱宏心中。
父亲坠亡后,钱宏的大伯立刻给他转了一大笔“慰问金”,并且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正文是一套表达惋惜之情的辞令,末尾才是关键内容,说他父亲在境外“做盘”之外,手头还有个一级代理账号,弃之可惜,不妨继续做下去,最后附上了账户名和密码。
此后,钱桢宏继承了这笔特殊“遗产”,开始子承父业。一级代理位于网赌金字塔的第二层,仅次于塔尖,靠着逐级发展下线,钱桢宏很快就赚到了网络博彩的第一桶金。
尝到甜头后,钱桢宏觉得与其做代理,不如自己做庄,他和几位亲戚商议,由自己来做盘,“确保大家盈利”。于是,他创立了一个“网络科技有限公司”,高薪聘请了一批开发工程师,把赌博网站的服务器架设在柬埔寨分部,由那边的亲戚负责,网站开发完成后,再贩售给境外的网赌团伙。留下其中一个网站由钱桢宏自己做庄。
对于自己网站的代理账号,钱宏辩解称:“我自己是不赌的,因为我有心脏病,平常一直要服用胺碘酮,我最早的代理账号有时候也给朋友玩,里面产生的流水不能算作我的流水。”
何队驳斥道:“如果是你自己持有的账号,就由你承担责任,跟接受下家投注没有区别,司法审计的时候不会做区分。”
宏沉默了半晌,喃喃自语:“穷也在天,富也在天,全都是天意。”
讯问结束时,钱宏从解锁的审讯椅上起身,疲倦的眼神射出一道光芒,不断追问“刘慧珍现在怎么样”。何队看了他一眼,说刘慧珍因为怀有身孕,目前她的强制措施已变更为指定居所监视居住。


此后几周,循着钱桢宏供出的线索,追捕行动小组又陆续传来捷报。
当时配合市局抽调的警力,分头赶赴云南、深圳、福州、泉州、安溪等多地进行收网,捣毁了15个网赌窝点,冻结网络支付账号937个,并扣押相关的手机、银行卡和电脑。
2019年,中柬警方联合行动后,一大批赌犯在西哈努克国际机场被遣送回国。到了8月18日,柬埔寨政府签发通告:“境内的所有违法网络赌博业务必须在2019年完全查封,并停止批准和停止颁发网络赌博的营业执照,对于已经获得执照的单位,政府将不再继续延长执照的有效期。”
泡沫般的“西港梦”终于正式宣告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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柬埔寨赌犯被遣返回国(作者供图)



后记


从2017年针对菲律宾马尼拉的“断链行动”(4.18专案)到现在的“净网2019”,那只隐形的恶魔之手突遭“断指”。一些境外的网赌团伙成了狼狈的过街老鼠,他们在SKYPE群里哭喊:“公司全都被围了,一天就搬空了好几家。”
对于这些内外勾联的网赌势力,曾有研究者将其比喻成一台“人民币抽水机”,但程涛认为这个比喻不太恰当,“网络赌博更像是围在大公鸡身边的巨型针筒,抽的根本不是水,全都是血”。
程涛说,在打击整治网络赌博方面,那三座大山依旧在,国家的净网行动也只是第一步。到目前为止,还有大量的第四方支付平台挂着“信息科技公司”的名头,悄悄躲在暗处,助长着网络赌博的气焰。
“还有更多的硬仗要打。”他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秦宗伟对本文亦有贡献)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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