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离去，是徐根宝唯一的归宿

源济

转身离去，是徐根宝唯一的归宿

2018-11-11  沈雷  大家
 

导读

“足球有时候就是足球，但有时候是经济，有时候是政治，我还是懂的。”

上海上港队夺得中超冠军，颠覆了中国职业足球顶级联赛最漫长的一个王朝，在这个开启新时代的当口，一位74岁的老人成了感谢辞里的主角。

“这个冠军不光属于我们，也属于所有关注、支持我们的人。特别是徐根宝指导，没有他的培养就没有我们的成功。”队长王燊超说。

“特别感谢徐指导一路以来对我的培育，中超冠军这个目标当初是徐指导提出的。如今，我们实现的不仅是自己的目标，也是他的梦想。”今年打破了一系列联赛纪录的武磊说。

无独有偶。就在上港队夺冠前一天，国家体育总局苟仲文恰好赴崇明根宝基地调研，提议徐根宝再干十年。这当然是一个玩笑，还有两个月徐根宝就将年满75周岁，对于这个年纪，再干十年实在过于残酷了。

一向对中国足球颇为苛刻的网络舆论，也几乎是一边倒地赞叹徐根宝。对于成绩、口碑都相当负面的中国足球，徐根宝是如今为数不多的正面形象之一：17年前扎根崇明岛一隅，自掏腰包700万外加贷款2000万，建起足球青训基地，招募数十位少年球员；12年前出战联赛，在中国足球还没邂逅资本的黑暗年代，从第三级别联赛一步步升入中超……从各个方面而言，这都像是一个中国足球版的愚公移山故事。

在崇明的故事写下序篇前，徐根宝的对外形象并非如此统一。上世纪90年代初，他曾通过竞聘当选为中国国家队主帅，但没有带领国足出战过一项正式比赛即遭下课，原因是其挂帅的国奥队在奥运会预选赛中遭遇了失败。根宝赛前喊出“横下一条心，一定要出线”豪言，却在对韩国的生死战中开场九分钟即被对手连下三城，这出吉隆坡惨案也为日后揶揄中国足球的“黑色×分钟”“打平就能出线=一定不能出线”等段子增添了历史佐证。

这次惨败直接催生了中国足球队聘用洋帅，而随后德国人克劳斯·施拉普那的失败，让高层们对中国足球的运营模式彻底死了心，由此揭开了职业化的大幕。毫无疑问，徐根宝既是足球职业化的（被动）推动者，也是直接受益者之一。他回到故乡上海，担任由原上海足球队改组而来的上海申花队的第一任主教练。

这一任命在当年极富争议。在专业足球时代，作为球员的徐根宝一直在部队体系中，退役后又进入国家体委的编制，反倒与故乡上海若即若离。而上海队原主帅王后军与他年纪相若、资历相仿，在根宝入主申花后，有多达六名原上海队主力队员选择了离开，多多少少说明了问题。

球员时代的徐根宝

就在职业化第一年的8月14日，上海申花队在瓢泼大雨中主场1比6惨败给了广州太阳神队（也就是广州恒大队的前身），徐根宝遭遇了执教生涯最难捱的一道关。“根宝，草包”的喊声久久回荡在虹口体育场，数千球迷不愿离场意欲问责，时任上海市副市长龚学平在现场接见了几位球迷代表，才终于为球队解了围。

但运气护佑着徐根宝。联赛最后一轮，对手吉林射失一个点球，申花凭借一场侥幸的胜利，力压专业足球时代的霸主辽宁队排名第三，这是一个足以让新生的申花和一度被舆论强烈质疑的徐根宝获得时间和空间的名次。

有趣的是，1994年联赛是唯一一个胜场积2分的赛季，若按以后的胜场积3分，则季军将由辽宁队获得；而在令根宝名声扫地的1992年奥运会预选赛中，若以3分而非2分计胜场，则是中国队出线。世事有时就是那么玄妙。

徐根宝一直相信自己“命硬”。挺过如过山车一般的1994年，翌年他便迎来了自己职业生涯的最高峰——在那个久远的时代，甲A冠军的分量远远高于今日，徐根宝和他的弟子们成了上海的城市英雄，获得了可以获得的一切荣誉与爱戴。

1995年上海申花拿下甲A冠军，范志毅和徐根宝举起奖杯庆祝

同样“命硬”的剧本，徐根宝又在1997年复制了一遍。离开申花的他选择投身甲B的广州松日队，并再一次喊出了断自己后路的豪言：“不冲上甲A，就再不执教。”12支球队，有4个升级名额，广州松日还是“降班马”，实力高过他人——兑现诺言看起来铁板钉钉，但还是得靠最后一轮的运气帮忙，与自己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上海豫园队末轮硬是苦战逼平河南建业，松日才得以最后时刻超车跻身前四，徐根宝赛后那句“谢天谢地谢人”令人回味。而在河南球迷心中，徐根宝也成了多年的“心头恨”，因为这次错失，河南足球的顶级联赛梦居然整整推迟了十年之久。

无论对他的其他方面持有什么看法，徐根宝很聪明，这一点是公认的。职业化初年，看准中国球员体能差、速度慢、怕逼抢的问题，提出“抢逼围”，这是一种聪明。在升级制度变化的背景下，转投有实力基础的松日，是另一种聪明。而此后在大连万达、上海中远的短暂执教里，也能找到这种敏锐嗅觉的体现。

但2001年年底赴崇明建足校的举动，却超出了常人对徐根宝的理解。“侬图啥？”很多人问。“缔造中国的曼联，打造中国的世界级球星！”徐根宝大嗓门的回答，提问者多数是不以为然的，中国足球人里最会喊口号的，恐怕就属他了，也不多这一两句。

在崇明的初期，大部分外人并不相信他能在上海最偏远的郊县待太久。毕竟，早在1993年8月，正式离开中国队的徐根宝也曾回到上海创办了几乎同一类型的02足球俱乐部（未来的杜威、孙吉、孙祥、于涛等人便是出身于这一青训俱乐部）。但数月后就任申花主帅，徐根宝便不再插手02俱乐部的具体管理。这次会不会重演一遍这个剧本？当外界又伸来橄榄枝时，根宝是不是又会离开？至少那时的徐根宝坚信自己在职业足球圈依然有着价值。

曾有人问他没钱供养基地和足校了怎么办（每年的开销加贷款利息高达四五百万元），“实在不行，我再出去当教练，带队挣钱来负担基地开销，请我的人有的是。”

然而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在那个时代，足球青训是极难赚钱的。尤其当徐根宝从各地招募优秀苗子时，将“免费”作为最大的诱惑（每月仅收数百元生活费），就此少了一笔最稳定的收入——根宝当年的这个政策，其实对上海当年的不少足校是毁灭性打击，“根宝不收费，还名气大，他要招的球员我们根本留不住。一个年龄段走了一两个主力，这个年龄段球队就垮了，关键年龄段队伍没了，整个足校也就撤了。”从某种意义而言，“缔造中国的曼联”的这个梦想，是通过搞旅游业、做餐饮业来部分实现的。足球基地挨着东平森林公园，当年的崇明接待条件有限，徐根宝便把原本准备用于球员住宿的大楼改造为宾馆，以住宿和餐饮吸引游客，这可能是世界唯一一所进门还另行收费、以荠菜大馄饨出名、老板需要亲自陪客签名合影的足球基地。而基地餐厅定制的湿纸巾包装上，赫然印着：“缔造中国的曼联”。

60多年前，马特·巴斯比靠着“巴斯比的孩子们”打造了一支传奇的曼联。但在这个时代，靠着一群孩子不可能再造一支曼联，哪怕是在中国。徐根宝意识到这个问题，恐怕是在2009年。

那一年，65岁的徐根宝再一次在足球圈找到了存在感，以他的基地队伍组建的东亚队在参加中甲联赛的次年就获得第四，而以这些孩子为主体的上海队更是夺得了全运会男足冠军。但风光背后的苦涩，只有当事人知道。是年底，在相当于表彰会性质的“根宝模式”足球论坛上，徐根宝说得明白：“这群孩子被我关了10年啊，我要对得起他们。有的现在就1000多块钱工资，他们没闹。我要给他们找一种更好的模式，让他们健康发展。要给他们找到出路，我才能一身轻。”一年后，张琳芃转投恒大，拉开了数位主力离队的序幕。封闭的崇明已经挡不住外界的诱惑，长大了的职业球员必须为柴米谋。

如果没有这次资本席卷中国足坛的浪潮，也许徐根宝个人的梦想可以多维持数年。当东亚队来到中超大舞台的2013年，这里已经是动辄数亿投入的血腥战场。弟子需要适当加薪，总不能和竞争对手们的收入差上几个零；外援也必须得请，毕竟能提高战斗力，但经纪人们不愿接徐根宝的活儿，“预算20万美元，最好10万解决问题，怎么找？”这个级别的争斗，不再是徐根宝倾家荡产可以完成的任务。而资本的介入，则一定得有自己退出的前提。这就有了之后上港续上的新篇。

上港的封王一战，徐根宝是在球场包厢内看完的，赛后静悄悄地离开。

和他一起看球的老记者葛爱平问他，是不是会下去给球员发奖，“我不了，球队已经给上港了，上港！我只是顾问，顾问就算了，这个时候，要心里清楚！”徐根宝确实是聪明的。他曾经很喜欢成为大家的焦点，很在乎自己在镜头前的表现，但什么时候有什么红线，心里从来都是清楚的。

“足球有时候就是足球，但有时候是经济，有时候是政治，我还是懂的。”

虽然比起过去创造的金句，这句“我懂的”既长且晦涩，但徐根宝已经把自己想表达的一切都融入了这句话。

中国足球职业化第25年，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条隐藏的主线，让人恰到好处地记得自己。四分之一个世纪里，江湖只出了这么一位会放会收、能上能下的人物，再过25年，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徐根宝自己也清楚，要复制一遍“十年磨一剑”几乎没有可能。他的年龄只有一个小问题，时代背景才是真正的困难所在。在中国足球的最低谷，他收罗来各地的潜力新星，只凭自己的脸与一句“免费”的承诺。

而今天，资本介入下的中国足坛不再有这等便宜美事，“少年值千金”不是传说是事实。被疯狂追逐的孩子们，已不再是一座封闭的基地可以圈养之人。今日之中国足球，有时候是经济，有时候是政治，偶尔才是足球本身。

桃花岛还在，江湖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