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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离开之前,我必须把你送走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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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2 06: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离开之前,我必须把你送走丨人间

 林冬 人间theLivings 2018-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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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伙伴,一起走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刻。想必他的心会随着豆豆的离去而变得残缺,恐怕以后没有办法再圆满了。


配图 |《忠爱无言》剧照




我们村坐落在豫南平原的盘古山脚下,村里原来总共有400多人口,如今大多数人都在外工作或上学,常住的也只有50多人。这些留守在村子里的人中,有6名“五保户”,其中数“老德玉”年龄最大,明年就80岁了。

“老德玉”是村人对他的固定称呼,厚道些的人会带上辈分尊称他“德玉叔”,不那么讲究的人往往会当面直呼其名。在村里活了一辈子,留守在村里那些人的脾性秉性,老德玉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他从不跟那些调笑他的人生气计较,只是下次遇上会和那些人少说笑几句。

虽然老人还是耳聪目明、牙齿整齐,但是无儿无女,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点不敢“大意”。前些年,村子里的老人们受了附近油田职工成群结队锻炼的影响,也三三两两地结队,我爸和邻居老医生一起,老德玉则跟另一个单身厨师做伴。除去雨雪天,他们坚持每天凌晨4点钟起床,顺着一条往南方向的水泥路慢跑上几个小时。等锻炼结束后,别的人都回家吃早饭休息了,老德玉还要头戴一顶凉帽,在村里的主干道上穿梭来往好几次。

今年夏天,老家的气温一度达到了38度,“怕死”的老德玉,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安然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季,安排起自己的身后事来。




暑假,我带孩子回老家,按惯例住上一个多月。每天早上,我都能在家门口看见老德玉带着他那条狗穿过村干道,若看到我家有人,还会特意停下来打两句招呼。他脖子上始终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穿衣搭配虽平平无奇,但干净整洁,即便天热,他还是始终穿着长裤,裤腿一如往常地掖到袜筒里去,看起来人更多了几分精神和利索。

一天下午,老德玉顶着烈日找上门来,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一脸的沮丧担忧。

“怎么了,德玉叔看起来是有啥心事儿吗?”我爸拿起手巾擦了把汗,疑惑地问道——老德玉如果脸上摆出有口难言的样子,通常就是为有事相求做铺垫。

果不其然,老德玉期期艾艾地张口了:“贤侄啊,我又有事儿要来求你咧。这个夏天太热,我这几天胸闷气短,感觉要活不成了,今天晚上这个坎我怕是熬不过去了。我请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抽时间,到我屋里看看我还活没活着——要是我真死了,身后事还免不了得你帮忙。说不定,这就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我爸看他走路生风,并无大碍,就笑哈哈地劝慰他:“不要老提死啊活啊这些不吉利的话。少晒些太阳,晚上风扇别对着头吹就没事了。你身体铁着呢,还得有几年好日子过。”

但这些宽慰的话,老德玉似乎也听不进去,看着他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爸最后只好答应他,明天早晨会去他的小屋看看。他好着就好,万一生病了的话,就把他送医。

有了我爸的承诺,老德玉这才释然离开。

第二天早晨,我爸晨起锻炼回来,没顾上吃饭,就如约往老德玉位于村子边缘的小屋那边去了。快到地方的时候,远远就看到老人正坐在门口的构树下,端着一海碗面条大口大口地吸溜呢。

看到我爸,他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拍着自己的腿,尴尬地大笑:“劳你跑这一趟了,贤侄!我这条贱命连阎王爷都不收,看来我还得再活几天。”

“好好好,没事就好,我就说你身体好着呢。”我爸虽然哭笑不得,但心里还是庆幸这老头挺过了一道难关。

我爸心里合计了一阵,干脆又去了村里的老中医家,嘱托他对老德玉多操些心,老先生痛快答应,我爸这才跟着放下心来。

回到家,我爸便喟叹起来:“老头真是可怜,是个好老头啊,人也干净勤快,没干过什么坏事儿,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老德玉和我爸以“叔侄”相称,只是乡邻之间的礼貌,其实我家和他并不沾亲带故。

老德玉不是没有亲人,他的亲哥哥也是本村人,有一双儿女,姐姐就在邻村,有一个女儿,按说有家、有亲戚,老德玉不该过得这么孤单。

然而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老德玉年轻时,家里双亲为了他哥哥姐姐的婚事耗尽家财,最后倾尽所有,给他说了一门亲。谁料临结婚,他却摔了一跤,伤得很重,在家卧床,病况难料,对方姑娘见状便退了婚。一年多后他身体痊愈,留下了轻微的跛脚。偏偏此时又逢上双亲相继过世,办后事搞得家底掏空,家里再也没有能力为他说上一个媳妇了。

而后一年秋收,老德玉又和哥哥姐姐间出现了嫌隙——那年秋收恰逢阴雨连天,家家都缺收割庄稼的劳力,打光棍的老德玉就成了抢手货。外甥女抢先一步,把老德玉请到家里帮忙择花生;侄子这边也缺人手,就要求老德玉先去帮自己家。外甥女以自己先请来老德玉、自家的活儿还没干完为由进行阻拦,老德玉夹在中间,想要缓和局面,承诺把手头的活儿抓紧干完,然后立马就去帮侄子。

也许是平日各自心里的积怨已久,三言两语之间,外甥女和侄子起了争论,最后吵作一团。侄子怒气冲冲甩手而去,临走时,要老德玉“自己好好想想,到底谁亲谁疏?财产(无非是些桌椅板凳)以后准备给谁继承?老了要靠谁养活?”

“我是多没本事,连你都要瞧不起我?”侄子甩下这句话,就气呼呼地回家跟他爸告状去了。老德玉的亲哥哥自然袒护儿子,又来责备弟弟在重要事件上帮理不帮亲、分不清主次,“让自家失了颜面”——其实,他气的,只是玉米和花生泡了雨水发芽,最后只能贱卖,损失了一大笔钱。

哥哥和侄子上门来指责老德玉的时候,老德玉不甘示弱,和他们针尖对麦芒地吵了一架,说这个事情要怪就怪侄子没有抢先张口相邀,再说,粮食坏了是因为天气作怪,“咋能把账算到我头上来”。

这次吵架后,侄子就不再搭理老德玉。走到路上迎面碰见,要么扬起鼻孔视而不见,要么骂骂咧咧发泄一通怨气,后来老德玉的哥哥去世,侄子就去了城里谋生,叔侄关系就更淡了。而因为侄子的恶语相向,外甥女和侄女为了避嫌,防止村里人误会她们对老德玉别有所图,也跟他刻意保持距离。老德玉唉声叹气了一阵,不明白自己怎么帮人还帮出了仇。他试图解释,也没有人听,只好处处小心躲避着晚辈们。

自从那以后,他就孤单一个人在老屋生活,连小偷都不去光顾他的小屋。




老德玉的小屋那时挨着我家,另一侧住的是村长弟弟一家,他多少有些畏惧权势,便时常到我家来。我父母平日里为人温和善良,家里常有很多邻居聊天,看着老德玉一个人过日子处处艰难,心里难免会动恻隐之心,于是对他就总要上心些。 

有一年春天,老德玉在地里锄草时被一场大雨淋成落汤鸡,回到家就生病了,整个人高烧说胡话,又舍不得掏钱买药吃,到第二天,小病熬成大病,人躺在床上起不了身,除了呻吟,嘴里就是喊着要死要活的话。我爸知道了,赶紧找来老中医帮他诊治,老先生开了些药碾碎喂他服下,又给他连续打了几天清神醒脑的针。

我爸妈那几天对他格外照顾,煮好了饭,会先端一碗送去给他吃,甚至还特意把面条煮得比平时软烂一些;早晚路过他家,就进门看一眼他的病好转了些没有。

那一次病愈后,老德玉来我家次数更勤了,没事儿就坐在大门口和我爸絮絮叨叨地扯些家长里短,说些麦子熟了、村里修路了之类的话题。后来等他年纪大了,每当瓦裂了、屋漏了,我爸都会和邻居伯伯推车载上沙石,去他家帮着修修补补。有一次修完房,他一定要给钱,说:“这些年,我受了你们多少恩惠,不给钱,我这脸往哪儿搁?”

最后,我爸和伯伯象征性地收了40元,只是为了他心安——其实真连材料钱都不够。


在我爸看来,老德玉之所以能得到乡亲们的关照,也是“他自己靠本事挣来的”。

我小时候,村里人家总要或多或少种一块高粱地,到了秋天,用镰刀把沉甸甸的、一米多长的高粱穗子连秆子钎下,扛回院子晒干,再用棒槌把高粱米槌打下来,就可以去请老德玉来家帮忙扎笤帚了。

约定好时间的那天,老德玉会早早地准备好要用的工具,来到乡亲家,坐在小板凳上,勤勤恳恳地开始扎扫地的笤帚和刷锅的刷子。哪些高粱秆子能用,哪些只能扔掉烧火,老德玉一眼能够挑出来。一地散乱的高粱秆,一卷自家沤出来的麻绳,在老德玉手里的剪刀、锥子的侍弄下,几天时间,就能做出来几十把笤帚,摆在一起晒出来,不仅主家满意,老德玉自己也一脸得意。

我们村里谁家都能找出来几件老德玉扎的笤帚或刷子。这些笤帚匀称美观,比街上卖的要更结实耐用,被村里人众口一词地称赞。


除了秋天扎笤帚,再早些年,老德玉有另一个身份——每个月月初,他总会在肩头挂着一个褡裢,里面装好理发用的推子剪子剃刀等家伙事儿,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巡上一圈,帮老人们剃头。

那时县城街上的理发店理发要2元一次,老德玉不仅是上门服务,态度好,而且还是义务劳动,不收一分钱。所以,周边村里的老人们会在固定的日子里,备好热水,期盼着老德玉的到来。

通常,老德玉会在每个村的村口找块场地,把鐾刀布挂在树干上,剃刀磨在上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刀磨利了,就给老人的脖子上围一方大白布,一脸虔诚地把一个个灰白的脑袋剃成光头,连胡子也不放过,有时还要帮老人们绞净脸上的汗毛。我爸的爷爷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夸奖老德玉的手艺,偶尔去次县城,在街上的理发店剃个头发,总会对那些理发师们的漫不经心感到非常愤怒。

临近中午,老德玉就按乡亲们的安排,去哪家吃个饭。些微的技能傍身,所求的并不多,只要有人家管顿饭吃,老德玉就连声道谢。上了饭桌,他从不挑剔菜色,也从不主动将筷子伸去菜碟。主家们不得不怀着满心的怜悯和豪迈,绕过他的推辞,强行把菜扣进他的饭碗。

后来,老德玉上了岁数,手抖,拿不稳剃头刀了。他最后一次给老人们理发时,对每一位老人说明情况,为将要带给他们的不便而道歉。

直到现在,村里还健在的耄耋老人们讲起老德玉当年的细心和周到,仍不免交口称赞。老德玉的勤快和得体,给他累积了人情,在村子里,大家都愿意帮他一把,权当积德行善,为自己的功德簿上多记一笔。




“免费剃头匠”退休不久,老德玉便评上了“五保户”,靠着国家每年拔发的几千块养老金,他也能顾全日常的衣食所需。不过,再要买些额外的东西,就要靠他自己一年到头打药草换来的钱。

乡下的野草遍地,到处是宝。黄蒿,紫苏,车前草,马齿苋,蒲公英,艾草,老德玉不挑剔,都挖回家择净晒干,然后拉到街上的药草收购点,一斤换得一块多钱。他挖得慢,比不了手脚灵便的年轻人,一年只能挣得几百块钱。

而这些钱,从7年前开始,几乎都是花在他的狗“豆豆”的身上。

豆豆是在同村一户人家里出生的小狗,京巴和土狗的“串儿”。在我们这里,这种狗并不受欢迎,人们觉得它们鼻梁凹陷,模样看起来不够聪明大方;又喜欢吵闹,听见一点声响就呲牙咧嘴,神经质地叫个不停。

豆豆是个相对安静的乖狗子,虽然不被村里人待见,老德玉却视它为宝贝——在豆豆来的前两年,因为村长弟弟家翻修房子,老德玉的小屋被推倒。生产队发动村民集资,出钱重新在村子边儿上给老德玉建了一座青砖小瓦房——他的生活就更加清静孤独了。

豆豆还没断奶,老德玉就把它抱走了。据小狗的原主人说,当时老德玉相中了豆豆,抱起来拢在怀里,贴在脸上亲了又亲,一再保证会对豆豆好,让一屋子人笑个不停。

村里人家养狗,大多只当是养一只家畜而已,睡在院子里的稻草堆,吃着残羹剩饭,得会看家护院,要是狗惹人生气、或主人不想养了,便直接卖给狗肉贩子。

可老德玉却把豆豆当成一个不会说话、但感情丰富的“人”一样来看待。豆豆从一个走路不稳的小粉团慢慢长大,老德玉每天都絮絮叨叨跟它说话,大概是宠物多少会随主人的性格,渐渐的,爱吵闹的豆豆性子也开始变得沉静安稳。

老德玉满腔的善意和关怀,小狗豆豆都欣然接受,它不嫌弃家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只是满心忠诚,时时处处跟随着老德玉。

老德玉的床边上,是用旧被子搭建的狗窝,豆豆每天舒舒服服躺在那里,不用受一点风吹雨淋。豆豆挠痒痒,老德玉就帮它捉跳蚤,给它洗澡、除虫,一样不少。老德玉买肉包饺子改善生活、吃好一点的时候,从来不会避开豆豆,煮一锅饭出来,一人一狗分着吃,老德玉吃的是什么,豆豆也吃什么。有一次在外面,碰巧赶上了下雨,老德玉竟然用自己的白毛巾给豆豆擦皮毛上的雨水,怕它受凉感冒。

这一幕让一众乡邻目瞪口呆,有说话难听的人私下议论,说老德玉自顾不暇还要这么精心照顾豆豆,“完全就是胡败坏钱呐!这分明是把豆豆当成老伴养了……啧啧!”

这些话,老德玉都充耳不闻。他只强调一句话:“豆豆根本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聪明得很,我说啥话它都能听懂。”

豆豆来了老德玉家之后,老德玉便总是锁上小屋的门,带着豆豆,去相熟的人家里串门,到人群里去找寻人间烟火气。他常常小心翼翼地坐在别人家门口,双手接过香烟点上,再恭谨地拉些家常话。豆豆就卧在他的脚边,不叫不闹,也不到处乱跑。等老德玉要走的时候,豆豆就会从懒洋洋地眯缝着眼睛,打瞌睡的状态中清醒,霍然起身,睁大眼睛抖擞身上的毛发,亦步亦趋地跟紧主人。

7年相伴下来,人和狗之间的感情愈加深厚,老德玉对豆豆,怎么看怎么喜欢。 

然而,今年的暑热还未褪去,老德玉竟然跑到我家,说想把豆豆送来我家养。




这天,老德玉专程来了趟我家,直奔主题,把豆豆推到我们跟前,说想让我们家收养它。

他把狗揽在身边,眼神恳切地望着我爸妈:“我眼看是活不了几天了,得提前给它寻个活路。前几天有个收狗的人老来打问,要掏60块钱把豆豆买去杀了卖肉。我担心得很,我是不舍得拿它换钱的,只想帮它找个好人家讨个活命儿。想了好几天,送给你们家养我放心,它能过上好日子。你们放心,豆豆是个好狗,不会惹出什么乱子的。”

我妈不等他说完就直摇头,坚决不肯要。她说她讨厌狗毛和跳蚤,家里都好多年没有养过狗了。

老德玉继续徒劳地夸赞着豆豆如何乖巧懂事,如何吃得少又顾家,我妈都不为所动。我爸有些不忍心了,说:“我倒是想起来个好人家——王家庄孩子他表伯家,女人出了名的喜欢猫猫狗狗,豆豆要是去了他们家,说不好还能过上好日子。你等我问问他们,看人家愿不愿收养豆豆。”

电话打通,王伯家那边非常乐意收养豆豆,只是央求我爸帮他们送过去。

双方一拍即合,一个想送,一个想收,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我爸当即找来纸箱放进车厢,打算把豆豆关在箱子里两眼一抹黑送去新主人家,好预防它记住路再跑回来。

短短几分钟,人们就决定了一条狗的命运。我站在一旁,为这神奇的办事效率惊诧不已,心中疑惑都没来及问。

老德玉轻轻托抱着豆豆往纸箱里放,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豆豆小乖乖啊,你过去新家可得听话,不能咬人。你可得听话,别让人家生气。我过几天就去看你。”

狗进了纸箱,老德玉站还在车旁不停地摩挲着豆豆的脑袋,不停地说着抚慰的话。我凑过去一看,豆豆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似乎听懂了老德玉的话,呆呆地坐在箱子里一动不动,浑身是抖落不掉的萧索和失落——按照岁数,豆豆也算步入了中年,一身美丽的白色皮毛已经开始发黄,眼睛也不像过去那样清澈灵动了。

这样的场面,让人体会到一种无能为力的伤感。但一旁的邻居伯伯说话却不饶人,他没心没肺地打趣着:“这个老德玉,还真要把你‘女儿’送人呐?既然要送就干脆地送,别像个老太婆一样婆婆妈妈的,这就是一条畜生而已,还值得你像托孤一样难舍难分的?”

这话说得重了,老德玉捋了捋豆豆头顶上的毛,就远远退开了。他举起右手对着邻居伯伯摇了摇,示意他别再说了,然后又红着眼睛笑笑,没有再说一个字。

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伙伴,一起走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刻。这么一会儿功夫,老德玉看起来已经苍老颓废了不少。想必他的心会随着豆豆的离去而变得残缺,恐怕以后没有办法再圆满了。

我爸开着车子轰轰隆隆去送豆豆,看热闹的人各自散开,老德玉也落寞地耷拉着肩膀回家去了。




豆豆送到王家庄的第二天下午,王伯就给爸爸打来电话,说豆豆挣脱狗绳逃走了,到处找也找不到,他恳请爸爸带着老德玉去他们村里走一趟,一起帮忙再找找。

结果,我爸和老德玉还没进到王家庄,就看到了躲在路边玉米地里的豆豆——它白色的皮毛在一大片绿叶当中非常显眼。爸爸停下车,老德玉跳下车子刚唤了两声,豆豆就疯了一样冲上来蹦到了老德玉怀里。

一场虚惊,小狗失而复得了。

在王伯家里,众人提议老德玉把狗带回家接着养,老德玉谢绝了别人的好意。为了表示自己的坚定意志,他还保证自己以后不再来到这个村子,以免影响得豆豆定不下心,不肯留下来。

豆豆最终还是被留在了王家庄。老德玉临走时又认真地对王伯说:“不好意思,我跟你们交待一下啊,豆豆爱吃肉,馍馍干的话,得用热水泡软给它吃。”

农村人养狗都粗放,剩饭剩菜的喂饱就行了,对于他的提议,一群人啼笑皆非,“嗯嗯”地敷衍了过去。

“既然舍不得,一人一狗都牵肠挂肚的,为啥还非要送给别人呢?”等我爸回到家,我总算是问了出来。

邻居伯伯摇了摇头,一脸惆怅地说:“你们年轻人经的事少,老德玉这样安排是对的。狗留在身边,他养不起了,再者万一他身后遭了狗啃猫咬,那才真的会留下恶名,死了也不得安生。”

爸爸瞪了他一眼,也许是嫌他说得太直白残忍,却又无从反驳。

大家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时隔一周,我始终有些担心豆豆,忍不住发信息给王伯,询问豆豆是否适应了新的生活。过了很久,那边才回了一段长长的话:“可惜的很!它在家很少吃东西,总是千方百计要挣脱绳子跑掉,现在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回来了。我们到处找过,有人曾经看见它沿着公路行走,但这么多天了还是没能找到。”

在这之后,我已经连再询问王伯的勇气都没有了。


临近开学,我也带着孩子准备离开老家回城。

立秋节气已过,天气变得凉爽一些了,老德玉总算顺利度过了这个让他坐卧不安的夏天。他还是保持着每天晨练,一天到晚在村里穿梭很多趟。

路过我家门口时,他还会时常进来坐坐。身后没了豆豆的跟随,他看起来更孤单了,聊天的时候,他会突然走神,也能从任何随意的话题扯到豆豆头上去:

“不知道豆豆在王家庄习惯了没有,听不听话……”

“那家养的狗多,它个子小,新来乍到的,那些大狗估计得咬它……”

“别人养狗就是为了看家护院,豆豆不爱叫唤,时间长了不知道人家嫌弃不……”

每当这时,我和爸妈都默契地附和着他。关于豆豆走丢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有道破——毕竟对于这个将死亡一寸寸准备好的老人,狗是他在人间唯一的一点牵念。

而一旦这个牵念安顿好,往后的他,每隔几日,就会像说寻常话语一样,略带点抱歉、害怕,但又有些坦然,告诉我爸——

“麻烦您,明天早上一定来给我收尸。”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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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冬

从河南到湖南,两个故乡。

遇见一些事,怀念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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