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漫威英雄其实源自犹太传统

源济

美国漫威英雄其实源自犹太传统

2018-11-19  顺手牵猴  大家


导读

一如美国大部分同类漫画，斯坦利·李作品中的所谓文化基因，或许更多来自犹太传统。

我们很多人提起纽约犹太人，最先引起的联想就是华尔街和好莱坞，要不就是藤校教授、报刊编辑还有时尚界人士。这也是一种刻板印象，既抹杀了人群的多样性，也忽略了背后的历史。看看贝娄、辛格、马拉默德的小说就知道了。他们的先人多为来自欧洲东部的中下层人民，为逃避沙俄迫害，到新大陆谋求一份新生活。社会及文化地位较高的中欧犹太知识分子大量逃亡美国，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纳粹主义兴起后的事。

就像所有新移民一样，当年那些犹太人也是在餐饮、制衣这些劳动密集行业积累资本。更高的政治或是文化诉求，推动更平等的社会理想，或是通过文艺宣泄内心积郁，总是出现在下一代人中间。比如一战后的“爵士乐时代”，曼哈顿上西区曾有一位出生在罗马尼亚的衣料剪裁工人，家里就生了个内心不安分的儿子，喜欢看书，看电影，做英雄梦。

曼哈顿中城七大道地处美国传统制衣业中心，图为一座铜雕——一个犹太老人在用一台老式缝纫机。

这个小名斯坦利的孩子，还没长到学龄就赶上大萧条。父亲的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于是全家搬到北边租金更低的布鲁克斯区。也许正是现实中的匮乏，催化了他的逃避主义。他从十岁开始养成阅读的嗜好，柯南道尔的推理小说培养了他的叙事感觉，莎士比亚则让他最初领悟到，多面体人物性格往往更有魅力。他也喜欢廉价杂志上的惊险故事，跟现在的人上网追剧差不多。关注欧洲的先锋文艺，不是一个下层弟子应有的口味。

中学毕业后，他决定去当作家，而且是那种严肃的作家，就像菲茨杰拉德、沃尔夫那种。一个新手，连出道都还谈不上，想靠一支笔博取名利，总要经过若干年劳心智，困体肤的修炼。起码得先去打工谋生。他比别人幸运的是地方，是他有个舅舅通过关系，把他介绍到女婿马丁·古德曼开办的《应时漫画》。这是一家小杂志，斯坦利是唯一的勤杂工。当时漫画还是用蘸水笔画的，他必须保证墨水瓶随时都是满的。除此之外，他还得给两位主创送饭，帮着看清样。当时他的薪水是每周8美刀。

漫威前身应时漫画的第一本漫画书

当年斯坦利伺候的那两位主创，正是漫画家杰克·科比和他的搭档文字作者乔·赛蒙。这两个名字在连环画的历史上分量不轻，经典之作《美国队长》正是他们联手的战果。所谓庙小妖风大，正是这种上上下下没几个人的公司，办公室政治更激烈。在这种背景下，加上竞争者挥舞橄榄枝，两位高手终于跳槽。他们留下的空间则成全了新来的小工。在所谓“真正的”文艺家面前，地位卑下的连环画作者基本抬不起头。年轻人更爱面子。这个名叫斯坦利·李伯的新手不愿意被人认出来，于是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斯坦·李。

《美国队长》

这里插一段题外话：以连续的图像作为叙事媒介的艺术，在西方历史上可以说源远流长。假如您到过罗马，一定记得那片古市场的废墟边上，竖立着一根石刻凯旋柱。环绕柱体螺旋上升的浮雕，记述着五明君之一的图拉真威服四海的彪炳武功。现存于诺曼底巴约大教堂的巴约挂毯，则以织物为介质，展示十一世纪威廉一世跨海征服英格兰的军事行动。直到今天，很多教堂中都可以见到讲述耶稣受难过程的组画，特别是在德语地区。

巴约挂毯（局部）

我们今天所说的连环画，其实可以看作印刷技术的副产品。古滕堡发明活字印刷术之后，图画和文字可以作为两个不同的流程分别处理，包括对话框。这一历史遗存，在美国的漫画产业中，被更明显地保留下来。十七、十八世纪的早期连环漫画仍以宗教为主题，强调幽默是后来发展的结果。

十九世纪初，日内瓦有个教师名叫罗道尔夫·特普弗，兼善写作和绘画。此人正业之余，经常创作一些图文结合的小故事，汇集成册，在友人之间传阅。歌德这样的文化大家也是其欣赏者。其中最早出版问世的《老木先生别传》（Histoire de M. Vieux Bois）堪称经典，直到乔治·埃尔热的《丁丁历险记》乃至更加晚近的作品当中，也能窥见其影响痕迹。

《老木先生别传》的美国版和瑞士版

美国的文化工业体制决定漫画更属流水线产品，而不是欧洲强调作者性的“第九艺术”，具有斯坦·李这种地位的从业人员并不多见。这多少得益于他在《应时漫画》的主创地位。可另一方面，业内地位远高于他的人多了，只有他把一份小杂志升级改造成《漫威漫画》。更何况他也得听老板的，至少是在他事业的起步阶段。比如老板就告诉他，动作场面一定要多，因为读者看的就是打架。也有人认为他的长处在于多产而且质量稳定，因为这个行业要的是长跑手，而不是一鸣惊人的天才。

李的最大贡献或许在于他参与——是参与，不是独揽——的众多漫画系列早已成为神话，拥有自己的谱系，就像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美国超级英雄漫画和希腊及北欧神话的同构关系，评论界早有点析，超人与《旧约》中的摩西之间的可比性，特别是他的诞生和成长部分，更是常见的话题。而李构想的人物却往往具有更多的现代性。

超人

举蜘蛛人为例。彼德·帕克并非天降大任的命定英雄，而是起于皇后区市井的凡夫俗子，一同你我。他没有超人那种与生俱来的超自然能力，面对邪恶势力主要依靠智取，加上他的独门神器。正是这个意义上，他像一个动作更为酷炫的福尔摩斯，属于现代都市的产物，而不是巴纳斯山某位神祗的后裔。他只继承了普罗米修斯盗自那里的火种。当然也有人在他的双面人生当中，辨析出佐罗的基因。

总之，白银时代的超级英雄，较之黄金时代，精神气质已经有了巨大的差异。

一如美国大部分同类漫画，斯坦利·李作品中的所谓文化基因，或许更多来自犹太传统。仍举他和斯蒂夫·迪特科联手塑造的蜘蛛人为例。这个生长在森林小丘（该街区至今住有不少东欧犹太移民）的中学生自幼失怙，靠叔婶抚养长大。一次科学博览会上，这个少年科技控遭到一只自备放射性的蜘蛛叮咬，从此内力倍增，加上自行研发的袖珍蛛丝发射器，让他有了飞檐走壁的能力。

彼德·帕克本不是斯坦·李的发明。当初他的画家搭档杰克·科比向他透露自己的构思，他当即否决了人物身上过多的超人色彩。他重新设计出来的，是一个成长故事。这个原本自我中心的少年执着于个人成功，对其它事情概不关心。一个本可擒获的歹人因此逃脱，后来成了谋杀他叔父的凶手。惨痛的一课导致了自我审视，之后是一系列行侠除恶的历险。随着这一成长的进行，他的私人正义也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上升到普遍性的利他精神。

蜘蛛人

斯坦·李的创作生涯背后，总有一个精神背景时隐时现。美国的传媒对此都有广泛讨论，而能将这一背景细致展现的文字不多，成就最高的当属犹太裔作家迈克尔·夏本的普利策获奖小说《卡瓦利埃和克莱的奇异历险》（The Amazing Adventure of Kavalier and Clay）。这部以真实历史人物为蓝本的长篇小说，描述了黄金时代的纽约漫画界，书中出现的写手、画家都是斯坦·李入行时的活跃人物。

《卡瓦利埃和克莱的奇异历险》

故事始于1939年。小名乔的约瑟夫·卡瓦利埃藏身在棺材里，逃离德军占领的布拉格，来到布鲁克林。收留他的亲戚家有个表弟桑米·克莱曼，当晚他们只能挤在同一张床上。这对表兄弟都是胡迪尼粉，桑米的父亲是杂耍班子的大力士，乔在捷克老家还学过逃遁术，否则也不可能从纳粹手里跑出来。他们也都有一颗文艺心，后来也是经人推荐，投身到漫画行业。

他们的老板受到《超人》的成功激励，希望借助其才华，打入这个利润肥厚的新兴产业。俩兄弟一个写，一个画，终于推出了自创系列，主角是一个反纳粹超级英雄，类似美国队长和蜘蛛人的混合版。当时美国仍在维持孤立主义的官方立场，各大企业也不愿失去德国这个重要市场，他们的作品多少涉嫌政治禁忌。然而底层人物逆袭成功，原本就是美国之梦的基础，加之身处大萧条的艰难时期，他们的新作算是道出了广大民众的心声，想不成功都难。

像当时很多漫画从业人员一样，桑米和乔的作品虽大获成功，但他们自己在利益分配中，却只享有微不足道的份额。极少有人享受到斯坦·李那样的议价权。夏本小说的后半部分讲的是二战爆发后，卡瓦利埃和克莱经历的悲欢离合，还有道义上的艰难选择。喜欢超级英雄漫画的朋友应该会对这本书感兴趣。

就像他们的古代祖先，现代犹太人所阅历的，仍是一个漂泊离散的故事。工业革命期间，城市工商业全面扩张，这些不能拥有土地财富的外来者，抓住这一两千年不遇的发展时机，出现了一批成功者。然而一再复活的反犹浪潮，从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沙俄帝国大迫害，再到纳粹德国的“最终解决”，一再说明犹太人在各国受到的区隔对待。他们的经济文化方面的成功，并未获得国家权力的真正认可。而这或许正是其复国主义思潮的现实基础。对于一个广泛从事工商、文娱行业的族群，只要社会没有完成现代化改造，他们就是当“韭菜”的命。

19世纪末，关于犹太裔军官德雷福斯的漫画

当斯坦·李那一代人进入成熟期，正是美国漫画史上的“白银时代”。即使在美国社会，排犹情绪仍不时有所表现，即使是对古根海姆这类家族的人。他们在漫画领域的成就，多少因为这是一个“低眉”的文化门类，为当时的精英阶级所不屑。而这恰好为李、迪特科、科比这些才子提供了机会。他们笔下外表谦顺，内心顽强的主角，正是他们自身内外纠结的情绪表露。这些人物组成的“复仇者联盟”，或多或少都是勒夫拉比塑造的那尊布拉格魔像的变体，随时准备现身营救他们深陷苦难中的同胞。

这时的美国已经进入动荡的六十年代。随着越南战争扩大，民权运动的深入，它的政治、文化生活都将被重新定义。而超级英雄漫画这一低端艺术，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完成了历史性的逆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