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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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的国度

2018-11-28   基思·罗威  大家


导读

前不久我来到俄罗斯南部的伏尔加格勒（曾经的名字是斯大林格勒），发现有一种办法可以表达战争的宏大：不是借助言辞或统计数字，而是通过艺术。伏尔加格勒拥有我见过的最震撼人心的战争纪念碑。

撰文/基思·罗威

翻译/陆大鹏

全世界最大的若干战争纪念碑在俄罗斯境内。从纪念碑本身，我们对建造它们的民族能了解多少？

作为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学家，我一直被一个重要的问题困扰：如何向今天的年轻人解释那场战争的规模？依赖统计是一种很有诱惑力的做法。统计数字听起来肯定令人震撼：二战期间动员了超过1亿军人；死亡人数超过6000万；二战造成的经济损失超过16万亿美金。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数字没有意义。谁能想得出16万亿美金究竟意味着什么？谁能想象1亿人是什么概念？

要真正理解（不仅从知识层面，还从情感层面理解）二战的规模多么庞大，我们必须求助于其他办法。前不久我来到俄罗斯南部的伏尔加格勒（曾经的名字是斯大林格勒），发现有一种办法可以表达战争的宏大：不是借助言辞或统计数字，而是通过艺术。伏尔加格勒拥有我见过的最震撼人心的战争纪念碑。它们的最突出特点就是全都超级庞大。站在这些硕大无朋的金属与石头结构旁边，人们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冲击力。这里的尺寸不是一种抽象概念，而是一种触手可及的、扎扎实实的存在。

伏尔加格勒最大也最著名的纪念碑位于全城制高点马马耶夫山岗（Mamayev Kurgan）之上。我在伏尔加格勒的时候去过那里好几次，每一次都感到自己走进了巨人的国度。山脚下屹立着一座庞大的雕塑，是一个赤裸胸膛的男人，一手拿机枪，一手拿手榴弹。他似乎从岩石中崛起，高度相当于三层楼。在他身后，通往山顶的阶梯两侧有许多巨型浮雕，表现的是庞大的军人从残垣断壁中纵身跃出，仿佛激战正酣。再往上走是哀哭的母亲的巨型雕像，它的尺寸是我家房子的两倍以上。她俯身抱着死去的儿子，眼泪落入一大池水，称为“泪湖”。

这座公园的几十座雕像个个都是巨人。没有一座低于6米，有些雕像表现的英雄是真人尺寸的三到四倍大。但这些雕像与山顶的那座相比就黯然失色了。山顶屹立着俄罗斯母亲的巨像，她俯瞰伏尔加河，召唤她的儿女前来为她战斗。她张口呐喊，头发和衣服在风中飘动；她的右手握着一支庞大的剑，直指天空。从脚到剑尖，她的高度是85米。她比纽约市的自由女神像高近一倍，重量是后者的四十倍。1967年俄罗斯母亲的巨像揭幕时，是世界上最大的雕像。

这座纪念碑题为“祖国母亲在召唤！”，是整个俄罗斯最标志性的雕像。它的创造者是苏联雕刻家叶夫根尼·乌切季奇（Yevgeny Vuchetich），他花了好几年设计和建造这座雕像。它用了约2500公吨金属和5500吨混凝土。单单那支剑就重14吨。这座雕像如此庞大，乌切季奇不得不与结构工程师尼古拉·尼基金（Nikolai Nikitin）合作，确保它不会因为自重过大而坍塌。为了防止风力对剑施加影响从而撼动整个结构，不得不在剑上钻孔。

“祖国母亲在召唤！”，作者供图

如果这座雕像在意大利或法国，就会显得庞大到荒唐的程度，但在伏尔加河之滨它就显得恰如其分。1942年的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宏大远远超过中国或西欧的任何战役。在化为废墟的城市中，士兵们逐条街道地争夺，甚至逐个房间地厮杀。五个月时间里有约200万人在这里失去生命、健康或自由。此役的全部伤亡人数超过了英美两国在整个战争期间的总伤亡。

人们站在马马耶夫山岗之巅，站在庞大的祖国母亲雕像的影子里，不禁感受到全部历史的重量。即便对外国人来说，这种压抑感也让人难以承受。但对很多俄罗斯人来说，这里是圣地。Kurgan这个词在俄语里的意思是坟冢。这座山的历史很悠久，最初埋葬的是14世纪的一位军阀，但在历史上最宏伟战争的最宏伟战役之后，它有了一种新的象征意义。1942年，此地成为坟场，数量不明的军人和平民长眠于此。即便今日，在山上行走时仍能发现泥土里有金属和骨骼碎片。祖国母亲的雕像雄踞于死尸堆积而成的山上。

但这里还在发生一些别的事情。马马耶夫山岗上的纪念碑如此宏伟，原因之一是苏联的战争规模极大。但这不是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要的原因。肌肉发达的英雄和哭泣母亲的雕像也许很庞大，但山顶的女巨人比他们都宏伟得多。我们必须记住，她代表的不是战争，而是祖国。她传达的讯息很简单：不管战役多么宏大，不管敌人多么强悍，俄罗斯祖国母亲永远更伟大。她的巨大尺寸对所有奋战的军人和哭泣的母亲是一种安慰，提醒他们，尽管他们受苦受难，他们至少是强大而辉煌的事业的一部分。这是马马耶夫山岗的真正含义。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苏联人民没有得到多少慰藉。他们不仅因为损失惨重而痛苦，还面对着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苏联人没有像美国人那样从战争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暴力冲突让苏联经济濒临崩溃。苏联人也没能赢得新的自由。约瑟夫·斯大林是残酷无情的领导人，在战后又一次开始用恐怖来压制他的人民。20世纪40年代末苏联的生活仍然万般艰辛。

俄罗斯人和苏联的其他民族得到的唯一安慰是，他们的祖国终于证明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伟大国家。1945年，苏联拥有世界历史上最强大的军队。苏联不仅主宰庞大的欧亚大陆，还控制波罗的海与黑海。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仅让苏联恢复了疆界，还向东西方都扩张了领土。战前的苏联顶多算是世界舞台上的第二梯队，而在战后成为超级大国。

马马耶夫山岗的祖国母亲雕像的宗旨就是要证明这一切。它建于20世纪60年代，当时苏联正处于力量的巅峰。祖国母亲雕像是向任何胆敢攻击苏联的人的警告，也是宽慰苏联人民的符号。它宣布，这个巨人将永远保护苏联人民。

第一次登上山顶、站在祖国母亲雕像前的苏联公民会觉得眼前一望无垠。他们西面的一千英里全都是苏联领土。东面的九个时区也都在苏联境内。似乎连天空也属于他们：第一个进入太空的男人和女人都是苏联人。

自那以后，苏联一直在兴建战争纪念碑。其中很多的规模可以与伏尔加格勒的纪念碑媲美。例如，1974年，摩尔曼斯克建起了一座42米高的苏联士兵雕像，以纪念为了保卫苏联北极部分而牺牲的将士。20世纪80年代初，乌克兰还是苏联一部分的时候，基辅建起了第二座祖国母亲雕像。（和马马耶夫山岗的雕像一样，也是乌切季奇设计的。包括基座的总高度超过100米。）1985年，为了纪念战争结束40周年，拉脱维亚苏维埃共和国的首都里加建起了79米高的胜利纪念碑。

所有这些雕像和纪念碑都是权力与自信的象征。但将近20世纪末苏联开始瓦解的时候，这些纪念碑就更像是往昔荣耀的空洞遗物。

但俄罗斯政府并未停止建造纪念碑。恰恰相反。俄罗斯从来没有停止过讴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荣耀。例如，1995年，莫斯科一家崭新的“伟大爱国战争博物馆”向公众开放。它门前的纪念碑甚至比马马耶夫山岗的雕像更高。这座141.8米高的纪念碑是全世界最高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纪念碑。

更多纪念碑接踵而至。2007年4月，别尔哥罗德、库尔斯克和奥廖尔被宣布为“军事光荣之城”，因为它们在战争中扮演了重要作用。这几座城市建起了全新的方尖碑。次年10月，又有五座城市获得这个荣誉称号，建起了另外五座方尖碑。区区五年内俄罗斯就有四十多座城市获得这样的荣誉。从维堡到海参崴，崭新的纪念碑如雨后春笋般崛起。

俄罗斯人为什么继续以这种方式纪念战争？毕竟战争已经结束七十多年了，是不是该歇歇了？

我想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俄罗斯人为什么似乎对建造庞大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纪念碑成瘾。首先是战争造成的创伤太严重，俄罗斯人难以忘怀。他们感到自己必须反复讲述战争的故事，就像经受过创伤的人常常有闪回记忆一样。新的纪念碑一座比一座大，俄罗斯用这种方式与自己的过去握手言和。

第二个原因与过去有关，也与当今有联系。俄罗斯今不如昔。它丧失了自己的帝国霸业，但在世界上还没有给自己找到新的位置。这也是一种创伤。20世纪90年代担任美国国务卿的马德琳·奥尔布赖特讲过一个故事，说她遇见一个俄罗斯男人，他抱怨道：“我们曾经是超级大国，如今却是拥有导弹的孟加拉。”几十年来，像他这样的俄罗斯人承受了太多痛苦，唯一能安慰他们的就是祖国的强大。但苏联解体之后，就连这点安慰也不复存在。

对很多俄罗斯人来说，建造庞大的战争纪念碑能让他们追忆自己的国家曾经的强势地位，也许还给了他们一丝希望，有朝一日俄罗斯能再度雄起。纪念碑越大，自豪感就越强，怀旧感也越深。

在马马耶夫山岗也能感受到这一切。如果你在今天攀登这座山丘，能看到来自俄罗斯各地的人们来此缅怀先烈。父母带孩子们来，讲述他们的曾祖父在战争中的英勇表现。年轻姑娘在祖国母亲雕像前摆姿势留影，在纪念碑脚下献花。军人身穿全套军礼服前来，走上阶梯的时候他们胸前的勋章叮当作响。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全都生活在山顶巨像的影子里。祖国母亲仍然在召唤他们，让他们自豪，也让他们忧伤，就像她召唤那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她牺牲的人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