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梅眼镜看着是个闷声不响的葫芦,可一说起文学,就换了个人似的。别的语文老师上课,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照着念,学生在下面记笔记就可以了,梅眼镜却可以不看课本教案,站在讲台上信手拈来,滔滔不绝,把这些乡下学生听傻眼了,都不知道哪些该记、哪些不该记。
妈妈一心想给梅眼镜介绍对象:“今天卫生院谭院长老婆还来跟我打听小梅呢,想让姑娘看看,晚上叫小梅来家里吃饭,我先打听打听。”
妈妈做了啤酒炖鸭、回锅肉,又炸了脆香的花生米,电视里正在放《水浒传》。爸爸似乎是想显示他这个中师毕业生肚里的墨水并不比大学生少,跟梅眼镜一坐下来,就讲他对水浒英雄们的看法,又聊到了古典小说。两个男人越说越来劲,桌上泡着枸杞的二锅头下去了一半,妈妈眼看着插不进话,憋不住了,狠狠瞪了爸爸一眼:“他连对象都没有,林妹妹再倾国倾城,有什么用?——小梅,你先听姐的,有什么打算没有?喜欢什么样的,姐给你介绍。”
梅眼镜有点脸红了,不知是因为说到了姑娘,还是喝了酒。过了一会儿,他悠悠地说:“有点思想的就好。”
吃完饭,天已经暗了下来,守门的大爷把大铁门上了锁。胖子谭叔光着膀子站在院子里喊:“今天晚上哪些人?”
这是在凑局了,妈妈扬起声音大喊:“等一会儿!我洗完碗马上就来!”
梅眼镜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扶手上的一本《微型小说选刊》,笑道:“杨老师,你喜欢看这个?”
爸爸吐了口烟:“是给小蓝订的。这些年我光顾着打麻将了,不怎么看书了哈哈。”
梅眼镜哈哈一笑,他眼镜的反光里,我看见他眼睛一亮。他兴致勃勃地翻看起杂志来,我却很紧张——那期杂志里面有一篇小说,是讲一个农民进城找小姐、结果发现小姐就是自家侄女,我担心他正好看到,会觉得我小小年纪居然就看这么龌龊的故事。
梅眼镜瞟了我一眼,我脸都红了,他看到我窘迫,似乎想逗逗我:“我早就听说你很喜欢看书,你平时都看些什么?”
“只要是书,都喜欢。”
那时候小镇上也没什么书,县城里的书店也是屈指可数,且大多卖教辅,二手书店和地摊则多是盗版,粗制滥造不说,还经常有错别字。爸爸有一本繁体竖排版的《唐诗三百首》,我看不太懂,他又找来一本简体注释版,让我对照着看,看到“朱蕤冒紫茎”才发现不对劲,怎么这本上印的是“朱蕤昌紫茎”?我问妈妈,能不能去新华书店再给我买一本正版的,妈妈瞪我一眼:“都有两本了还买,败家!”
(编者注:此句唐诗为唐代诗人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其二》中第二首的句子。原诗如下: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有一次周末爸妈都去打麻将了,我独自在家,忽然发现角落一个废弃的柜子里不知塞满了些什么东西,我把柜子费劲掰开,有废报纸、爸爸以往教的学生的作业本、试卷、乱七八糟的文件,也有好东西,德莱塞的《珍妮姑娘》和《嘉莉妹妹》,一本军旅小说,最后还发现了一本黄色杂志,封面上的裸体女郎看得我面红耳赤。
我把德莱塞留了下来,把黄色杂志扔进了家门口的池塘。爸爸晚上回来,我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都没发生。
梅眼镜翻完了《微型小说选刊》,又踱到我的书柜前——其实不算是书柜,就是一个装杂物的柜子腾出来放了书——仔细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微微颔首:“小蓝,你真是爱看书。”
爸爸谦虚道:“小孩子,看着玩儿的。”
说着他站起来:“走吧,我们去看看他们打麻将,让她自己在家待着吧。”
妈妈早已忙不迭地冲进了院子最东边的牌屋,那里传出的笑声、吆喝声乒乒乓乓地敲撞着夜的沉寂。有时候他们玩儿到12点,或是2点、3点,有时候是通宵。每次爸妈走出家门的时候,我会感到孤独,尽管他们就在离我十几米的地方,我能听见他们或大声欢笑、或因为一张牌怒骂痛惜。
爸爸抱着茶杯,哼着小曲悠哉哉地朝牌屋走去。梅眼镜也跟了去,不过出门前,他朝我眨了眨眼睛。
第二天傍晚,梅眼镜带了些书到我家来,说是借给我看的。我兴奋地接过来,果然都是好东西:古希腊神话,屠格涅夫短篇小说集,封面温和的色泽、内页纸张摸起来的质感,不用说,都是正版书!居然还有一本硬壳精装的简体《唐诗三百首》——他昨天是看到了那本盗版吗?——还有金黄色封面的《普希金爱情诗选》,扉页上一排清秀硬健的行书:梅自庸,于成都浣花溪畔。
沉甸甸的书硌得我手臂隐隐发疼,我朝他心领神会地一笑:“自庸就是你,对吗?”
他也笑了,仿佛想起了久远的事:“我那时嫌自己的名不好听,就又取了一个字。”
妈妈在一边叨叨:“叔叔给你你就收下了?小孩子真不懂事,还乱叫叔叔名字。”
哎,我心里想,他才不会在意这些呢,你根本不懂我们之间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