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时光乱流

源济

成都时光乱流

原创： 摩登中产 摩登中产 2018-12-24

在喧嚣向前的世界，享受极慢。

一

 

成都小馆大多不挂钟表，时间混沌如天上的浓云。

 

六位受访对象，五位迟到，准时那位聊得兴起，结果忘了晚上饭局有约。他也不懊恼，“晚点没得事撒”。

 

成都人工作聪敏认真，但一涉玩乐，时间便只余模糊边界。

 

白日里看天光，入夜随心意，玩心一起，长夜便漫漫无期。

 

并非所有时间都被模糊。成都人能精准掌握入锅几秒鹅肠可熟，几起几落毛肚不老，甚至冬天还没过完，便能推算出何时野菜发芽江鱼正肥。

 

西二旗的时间追求效率，陆家嘴的时间追求价值，而成都的时间追求丰腴。每一段时光都要活得有滋有味，不可辜负。

 

时间在成都演化出独特规则。生活并非一定要分秒精确狂奔向前，亦可调慢而行。

 

玉林街边双皮奶小店开了九年，斜对面花店开了十一年，沿街向前的蜀九香老店，红木板凳挂上了时光包浆，几条街外的玉林串串香，深夜麻香，已成几代人记忆。

 

然而和成都4500多年历史相比，一切又显得微不足道，一代代生活痕迹在街巷堆叠，最后沉淀成独有的成都慢。

 

成都慢已酝酿千年，少不入川是古人的醉叹。锦城云乐，岁月悠长，总让少年们不知还乡。

 

2003年，张艺谋为成都拍宣传片，将概念升级为“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

 

宣传片灵感来自成都作家鲜琦的《新桃花源记》。

 

文中，洋人行至成都，流连忘返，最后只给家人邮一张字条：锦城迷人暂难归。

 

锦城迷人之处，便在于节奏的舒缓。时间的刻度隐去，生活的味道就会浮现。

 

成都人很少正式地称家乡为蓉城，倒是常自豪地称之为耍都。

 

耍是成都的灵魂，可以烦闷，可以困顿，可以失落，但人生依旧要尽欢。

 

武侯祠里照样有麻将局；的哥入夜不愿拉活忙着赴牌局；汶川地震后几周，大妈们街边搓麻，余震来了，第一反应是按住牌，“别乱了，还得接着玩”。

 

2011年，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在成都美领馆附近找了一家苍蝇馆，点了麻婆豆腐、回锅肉等一桌菜。

 

15个人，花了180元，多给20元小费。

 

老板娘拿着200元发呆：大使为啥子来我店里？我的店也就是开来耍耍的。

 

几年后，成都人真的在武侯祠200米外，建了座耍都。

 

入夜，各家火锅如开武林大会，流浪歌手抱着吉他踏歌而行，美团小哥发动摩托轰鸣而去，耍都如麻辣江湖。

 

行走在麻辣江湖的成都人，对时间有自己的领悟。

 

最火的连锁火锅小龙坎，火爆时排队要超5小时。

 

排队的成都人不以为意，吃吃甜品，看看花鸟，再来碗豇豆面，等待也是狂欢。

二

古时有成语叫“蜀犬吠日”，说蜀地常年浓云少见太阳，狗偶尔见到太阳，就会新奇而吠。

 

这其实是个伤感故事，浓云迷雾崎岖群山，隔绝着外面天地，成都虽鱼米富足自成世界，但终归远离中原。

 

有限的信息多在茶马古道上流动，行走在道上的袍哥，知道最多外面的故事。

 

天津和上海是码头文化，水气中总带着争强好胜的狠劲。成都是袍哥文化，讲究是安稳行路，更看重道义和朋友。

 

袍哥谈生意、化争端，讲掌故，都在茶桌上。辛亥革命后，成都茶馆多达1000余家。

 

一百年后，成都人仍未离开茶馆。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成都茶馆便开门待客，茶客们悠然而来，熟悉地坐到老座位。

有年长的茶客，从12岁就来耍，一路饮到82岁。

 

茶桌上的龙门阵没有固定话题，上察宇宙之广，俯谈苍蝇之微，由亚里士多德谈到女人曲线，再从纽约大楼一路聊到安乐寺。

 

民国时期，马识途在茶社听到别桌卖官，回去写了《盗官记》。后来被姜文拍成了《让子弹飞》。

 

成都的茶社边，多有卖水饺、抄手、甜水面小店，那是成都人偏爱的茶馆小食。

 

余秋雨说，健谈的成都人为自己准备了品类繁多小食，把它们与历史一起细细咀嚼。

 

这种咀嚼最好能配阳光，老茶客能背下阳光移动路径，有时会搬桌子跟着阳光跑。

 

成都的茶铺餐馆，会在街边摆上一排桌椅板凳，称做坝子。

 

这是它们亲近阳光的方式，也是亲近市井的方式。

 

最常见的景象是，店里五桌，路上十桌。

 

人们在小方桌上架起红油火锅，锅里毛肚混着辣椒翻腾，两瓶啤酒下肚，一桌龙门阵摆开。

脚边半米，就有汽车驶过。

三

2017年2月，湖南卫视《歌手》舞台上，赵雷抱着吉他，唱了那首《成都》。

 

节目播完已是午夜，但微博上一片伤怀。

那歌声穿透灰厚的雾气，越过崎岖的山岭，最终融入玉林夜色之中。

 

歌声过后，玉林西路的小酒馆，成为买醉圣地。游客们游玉林、吃耍都、并在九眼桥享受高歌之夜。

 

九眼桥东岸，酒吧成排，隔岸的民谣歌手，击鼓而歌，半入江风半入云。年轻人嬉闹欢呼，举起手机拍摄抖音。

 

九眼桥上的歌与风，吹拂着新时代气息。

 

互联网抹掉了山川的障碍，那些积蓄在小天地中的味道，开始为世界所知。

2010年，成都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评为美食之都，成为亚洲首个获此殊荣的城市。

 

Google的搜索热度值中，川菜热度达168万，是其它七大菜系热度总和的2倍。

 

信息浪潮冲刷着古老的都市，那些市井滋味也多了科技味道。

 

游客不再靠攻略打听，而是用大众点评刷店；老字号火锅店推出送火锅外卖，而老板们的茶桌龙门阵，也出现餐饮大数据。

 

曾在巷子里吆喝售卖的甜水担担面，有了自己门店，每天靠美团外卖能多卖一千单，老街坊足不出户就能尝过去的味道。

31年前，成都无缝钢管厂女工，在春熙路推手推车叫卖串串香，养活2个儿子。

 

2013年，儿子长大，开起钢管厂五区小郡肝串串香。几年间，模仿者无数。

 

最后，成都人找到新方法，进店前，先在美团上验个真伪，能搜到，才是31年前的老味道。

 

成都时光乱流，新老味道蒸腾融合。

成都国际金融中心楼顶，趴着一只高15米、重13吨的巨型熊猫。熊猫斜对面，是公元七世纪中叶修建的大圣慈寺，玄奘曾在此受戒。

 

古寺和大厦隔街相望，味道和味道每日都在交融，时光和时光每日都在对话。

 

成都慢依旧，但慢中已有了新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