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书》：本届奥斯卡最好的故事

源济

《绿皮书》：本届奥斯卡最好的故事

2019-02-15  郝建  大家


导读

如果猜谁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小金人，我不会押《绿皮书》。但在我这里，它是今年讲得最好的故事。

奥斯卡的灾年，有个好故事

2月24号，奥斯卡颁奖典礼就要在好莱坞大道上的杜比剧院举行。被提名最佳影片的作品中，《罗马》最有奥斯卡相，《绿皮书》最有功力，《宠儿》最暗黑，《副总统》最有政治分量。但总体上，今年的奥斯卡影片收成很差，是个灾年。

2019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提名

《罗马》大概会得到最佳影片小金人，它符合近年来美国各个电影工会许多会员的口味。它有西方独立电影的品相，两个主角都是女性，相濡以沫的主仆二人。故事是小情节，温温的调子、弱弱的戏剧性，极漂亮的黑白摄影。如今，黑白摄影恰是标新立异的招数，恰是凸显视觉的标识。《冷战》和它一样是黑白摄影，我猜想最佳摄影小金人就在它们两家中。

《绿皮书》呢，就不那么抢眼，豆瓣上有的影迷觉得它政治上过于理想化，文化批评的激进人士大概会认为它是白人黑人彼此救赎的烂俗调子和跨种族文化鸡汤。《经济学人》说它“取悦保守观众”（largely conservative crowd-pleasers）。如果开局押宝猜谁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小金人，我不会押《绿皮书》。但在我这里，它是今年讲得最好的故事，是奥斯卡提名影片中我的最爱。在它面前，做这一行的电影人谁都不敢不服。

《绿皮书》的电影海报

《绿皮书》是传统好莱坞的路子，经典剧作，讲究好故事，对今天的那8000多奥斯卡评委来说，它可能不够独立，不够新颖，政治上也偏甜一点，艺术品相比较中规中矩。但是对我这样老派喜欢看故事的观众，它在剧作上和表演上都大有东西可看，让人进戏，让我们在观看中不时会有些微笑。导演彼得·法拉利名字也署名编剧，排在第三。这部作品获得五项提名，我觉得有可能到手的是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原创剧本，它够格。

这故事有高超的叙述技法，在它底层，有某种人们都在意的情感，有人们都全力保护的价值理念。这种好故事正是好莱坞的拳头产品，如果那些美国电影工会的会员们也都认识到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在哪里，就该把小金人给它。

吵吵闹闹下南方

故事的主角是夜总会的保镖托尼，在夜总会关门期间为了赚钱养家给一个黑人钢琴大师唐博士当司机，送他去美国南方巡回演出。这两人的关系很容易让人想起《漂亮的女人》和1988年的《午夜狂奔》。跟它最相近的故事，当然是《为黛西小姐开车》。那里头是一位白人老太太很不情愿接受被儿子派来的黑人司机，斗气、误会，几十年慢慢处成了最好的朋友。后来老太太政治态度都有改变，还去参加了民权活动。《绿皮书》基本是把前者的人物设置反过来。

《绿皮书》的影片剧照

这类故事听起来一般般，不是那种让人一听就觉得有惊喜，一听就觉得大有新意的奇崛创意，讲这种故事，编剧和导演要拼点功力。

扮演托尼的是维果·莫特森，他跟在《副总统》里扮演切尼的克里斯蒂安·贝尔是今年最佳男主角的两个最有力竞争者。跟《漂亮的女人》里的薇薇安一样，托尼需要钱，在意钱。但接这个活时他不知道，这趟南方之行是他发现自我的旅途，是与他的雇主彼此改变的旅程。

这哥们不时会耍点小诡计，他行使点小贿赂从衣帽间把黑道老大心爱的礼帽骗到手，就为了回过身去送还，以讨好老大埋下点人情路子。有时，抽根烟他都能蹭就蹭。他很有些种族歧视的念头，来干活的黑人用过的杯子，他翘着手指头扔到垃圾桶。到后来他去唐家里求职的时候，黑人来他家干活这事在他嘴里就变成了“我和太太有时也请黑人到家里来……喝酒”。

左为维果·莫特森扮演的托尼

本片中的偏见、歧视关系，地位高低关系有点复杂，是错位摆放。黑人文化精英对白人酒吧粗汉，黑富人居高临下，对白人穷司机各种迁就、教育。而这个白穷人也非等闲之辈，他总有本事保护黑人，救他出险境，偶尔也给他惹麻烦。

吃炸鸡那一场很有喜剧味道，也触及了文化偏见。托尼开车时大嚼炸鸡，非要让唐也尝尝。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是个黑人，居然不喜欢吃炸鸡？唐反驳托尼对黑人的种族固定印象，但被催促之下还是翘着手指头接过炸鸡吃起来，跟着也学会了把鸡骨头扔到车窗外。等到托尼在地上捡拾小摊掉下的玉石，唐就像个家长一样坚持让托尼送回去。扮演唐的是马赫沙拉·阿里，前年他演《月光男孩》得过奥斯卡最佳男配角。本片中，他坐那说话都透出一股华贵气息。

片中吃炸鸡的片段

许多地方编剧真是会笔锋偏走，却写出人物。唐因为同性恋交友被警察铐起来，托尼赶到，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把钱塞给警察把唐解救出来。可是唐出来后不说千恩万谢，却指责托尼行贿，更气人的话是说托尼出手相救只不过是拍耽误了演出拿不到尾款。后来，在滂沱大雨中，唐冲着托尼喊出来“我不够黑，也不够白，还不够男人！” 我们看到唐内心的伤痕和扭曲、孤独。

暴怒争吵，却在沟通，风雨交加，却是温情。喜欢这部影片的那份温馨。

手枪、石头和家书

两个人的这种关系也是一种编剧套路，我称之为欢喜冤家模式。两个人性格、地位大有差异，彼此看不上，各有观念，各有主意，在吵闹争斗中走向友谊或者爱情。套路常见，但你得写得有功力。

跟另一部被提名最佳的影片《副总统》不一样，那部作品用了大量的杂耍蒙太奇很直接地表示出自己的看法，而《绿皮书》用讲故事的方法让我们看到人物的动作，作者的态度都放在隐喻里，放在细腻笔触里，意思是什么，看到看不到，就让观众随缘分。

许多笔触挺细致，写得虚虚实实，想不到的时候，忽然看到故事的彼此呼应，细微含义。那块绿色小玉石，后来不知咋的又回到托尼手上，大概他又耍了啥小诡计，唐应该是知道也不说破。就这块小石头后面又用了几笔，都踩在人物关系上。

因为本片中的种族关系和金钱关系、社会地位高低关系是反向交叉的，所以许多时候生出一些让观众微笑的小趣味。托尼不知道希腊神话里的俄耳甫斯是何许人，而唐在酒吧里遇到白人种族主义着，只能任人推搡打骂，只有托尼到场，才能救他出险境。

希腊神话里的音乐家俄耳甫斯

关于枪那几笔写得灵巧。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托尼在酒吧吓退那一伙种族主义莽汉解救唐脱身的时候腰里到底有没有枪。契诃夫曾经总结剧作规律“你第一幕在墙上挂了一把枪，到第三幕就必须打响它”。意思是剧本里的细节都要用上，都要彼此呼应。导演彼得·法拉利把它化用了，改写成“你让观众看到没有枪，后面就一定要拿出一把枪来打响它”。今天的观众聪明有经验，你要在墙上挂一把枪，我们就会等着它打响。

除了枪和玉石这类小道具，本片最温馨的笔触是代写家书。唐很主动甚至是有点不礼貌地帮托尼给妻子写信，唐出口成章诗情画意，托尼从善如流照单全收。那一封封充满柔情蜜意的家信让两人逐步有了哥们的感觉。他们两人在这里上演床头捉刀，托尼的妻子在家里打开信细读慢品，让托尼的小姨子都嫉妒得冲着丈夫大喊“我也要信”。

读信

写信这件事也是两人关系中的一个温暖小鞭炮，导演就是压着到最后一个镜头，最后一句台词才把它点燃炸响，让影片在温润的情感暖流中戛然而止。

人情故事的背后

《绿皮书》有温暖人情，但现实比故事坚硬许多。这是1962年的美国，许多餐馆不许黑人进入，即使你是被邀请到这个俱乐部来演出的音乐家。上厕所，你得到院子里的小木头房子去，那是黑人特供。唱片公司经理在出发前交给托尼一本“绿皮书”，那就是标注各地那些黑人特供旅馆、饭店的指南手册。唐还是一个同性恋，他的麻烦就更大些。

绿皮书

但是，这也是个有理想的1960年代。后来托尼才知道，唐如果不到南方去演出留在纽约，可以赚到三倍的钱。原来唐是以身试法，是亲身去展示黑人的形象，南方巡演意在突破自我，突破文化囚笼，突破种族藩篱。他也是一名挑战南方种族歧视的“自由骑士”，只不过他是一名黑人骑士，文化骑士。

种族矛盾不是唯一困境，同肤色也不见得就天然亲密无间。处处是他人，处处是地狱。汽车路边抛锚，唐从豪华轿车里下来，与田地里辛苦劳作的黑人对视，两边的人脸上都是木然，毫无表情。在种族身份之外，还有各种复杂的贫富鸿沟或地位隔膜。

影片剧照

被无理监禁时，唐打电话给鲍比·肯尼迪，那是肯尼迪总统的弟弟。然后警察局长就接到了电话，被威胁说要是不放这两人，就派国民警卫队来。

“自由骑士”、肯尼迪总统、塞尔玛游行，这是美国1960年代的氛围中与种族歧视对抗的那部分。被释放之后，唐非常内疚，他对托尼说“那个人和他哥哥正在努力改变这个国家”。这不是电影在硬性投射理想主义亮光，警察局长接到电话呼应的是真实历史。唐的真实人物原型参加过马丁·路德·金博士领导的塞尔玛游行。就在1962年，肯尼迪总统调动国民警卫队沿途护送一名黑人大学生前往密西西比大学。1957年9月开学季，艾森豪威尔总统曾经调动101空降师去保护9名黑人学生进入小石城中央高中上学。

马丁·路德·金博士领导的塞尔玛游行

结尾处，他们两人的车后又是警灯闪烁，这次叫停他们是要干什么？

圣诞平安夜，唐拿着一瓶酒走进了托尼家，大家对他热情欢迎。托尼的妻子拥抱唐，这拥抱不仅仅是礼貌，她在唐耳边低语致谢。

也许，《绿皮书》会引起左派学者叱骂梦幻好莱坞。有时，现实中没有这许多温情和融合，炸鸡抹不平种族的鸿沟，三重奏难以熄灭暴力的火种。在今年的奥斯卡提名作品《黑色党徒》的结尾，出现了惨烈的纪录片镜头：2017年8月12日，一个法西斯狂徒驾驶汽车冲入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的集会人群，导致至少1人死亡5人受伤。

《绿皮书》的故事发散浓浓的温情和暖意，这是共同伦理的艺术显现，还是好莱坞营造的梦幻和虚妄信心？三月初我们在影院看到它时会不会也思考中国社会的撕裂和鸿沟。相信这个作品不会引发粉丝们的话语暴力，互相打一星骂傻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