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的邝(Kuàng)泗收拾好行李,向身边的亲戚,还有故乡点头村仓促又郑重的道别。
和1871年绝大多数中国山村一样,点头村安静又贫穷,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玻璃窗,寺庙里的钟声是唯一能让人们察觉时光流逝的东西,以至于邝泗日后回忆起来,也记不太清离家的年份。
他要先徒步半天到达佛山,接着是广州。在鸦片战争之前,广州十三行是闭关锁国政策下唯一幸存的商贸枢纽。不过邝泗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他得马不停蹄的乘舢舨赶到香港,在那里搭上轮船。
邝泗的目的地叫金山,得名于彼时还未褪去的淘金热潮。后来,淘金客在墨尔本发现了“新金山”,金山就成了“旧金山”。
四年前,他的父亲邝当沿着同样的路线,去往大洋彼岸的异国陌土。身后,两次鸦片战争轰开了天朝上国最后一块遮羞布,紧接着降临的便是腐败、饥馑和战乱,潦倒的人们涌向美国西海岸——那个传说中的乐土。
去美国,与其说是去追求新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养活家人,为了活下去。正如《申报》日后的撰文:“中国人安土重迁,但人们却不顾千难万险,一心出国闯荡。背井离乡,亦是为了改变悲惨的命运。”
从1840年英国军舰封锁广州,到1945年侵华日军南京投降,这是古老中国最黑暗曲折的一百年,也是美国华人受尽屈辱与苦难的一百年。
01. 黄金与铁路
活着到达旧金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十七世纪的黑人奴隶一样,华人劳工会被挨个装进用木条钉死的船舱,在一个多月的航程里,他们每天只能得到一小桶用来洗漱和饮用的淡水,食物相当紧缺,自然也谈不上干净。只有8成船员能够挺过晕船、发霉的食物和坏血病,抵达港口。
尽管如此,邝当在1867年到达旧金山的时候,还是对这座城市产生了些许好感。他认为座依山傍海的旧金山是个风水不错的地方,码头上熟悉的乡音也让他倍感亲切。同去的还有邝泗的两个哥哥:邝礼和邝忠,他们很快找到了代表中国的灯笼和杏黄色旗帜,那是旧金山最早的唐人街。
1848年,战败的墨西哥将加利福尼亚割让给美国,那年3月,发现金子的消息登上了报纸的头条,也传到了墨西哥、南美和在鸦片战争后被迫开放的中国口岸。香港和广州开始出现美国的船务公司,加利福尼亚被描绘成了一个安居致富的乐土,没有起义军,没有满大人,也没有英国的军舰。
第一批华人矿工抵达加州时,内华达山脉的崇山峻岭已经挤满了前来淘金的南美人、欧洲人和美国人,冲突的种子就此埋下。当地政府与媒体从一开始就对华人没有什么好印象,他们相信拥有庞大人口的中国把其中的渣滓送来了西海岸,而自己有责任把留着奇怪辫子的劣等民族赶走。
金子越采越少,冲突愈演愈烈。零星的暴乱后,加州议会开始要求移民船主为每个中国移民交500美元的税,而“外国矿工税”则强制华人每月缴纳3美元来换取采矿权。最荒诞的无疑是“警务税”,它要求“不从事稻谷、甘蔗和茶叶生产”的华人,每月缴税2.5美元——但加州从不出产这些作物。
各种各样的税款不单单是压榨和驱逐的手段,也是暴力的合法凭证。把华人的辫子绑在一起已经是相对友好的娱乐,当地的白人时常会冒充征税官员大肆敛财,并把折磨华人矿工作为闲暇时的谈资。
一本来自1855年的日记里曾有这些记载:“我没有钱过圣诞节,所以我只好用假收据向中国佬收钱”、“遗憾的是,我不得不用刀捅死这个可怜人,因为他不肯交税”。
尽管艰难如斯,还是有大把的华人不堪忍受清廷的腐败和家乡的战乱远渡重洋。少数中国商人通过移民和劳务中介获利颇丰,并在旧金山陆续组建了六家以乡籍和宗族为纽带的公司,被华人劳工称为“中华总会馆(Six Companies)”。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会馆成了华人矿工们的庇护所。
到1855年,会馆已经有近4万华人移民登记在册,享受代理船票、工作中介和医疗服务。
邝当和两个儿子通过会馆拿到过冬的衣物,还有一封铁路公司的推荐信。1863年,中央太平洋铁路破土动工,美国人相信,建造了万里长城的民族修起铁路显然绰绰有余。那时加州的金沙早已淘尽,贯穿东西的轨道渴求着廉价劳动力。
最初,加州的包工头坚持“不当中国人的老板”,但他们很快发现身材瘦小的华人劳工个个吃苦耐劳。当时,白人的月薪动辄达到50美元上下,华人则只能拿26美元的工资,并且不用承担食宿。
1865年2月,第一批华人开始上工。那是个残忍又无情的冬天:在长达五个月的暴风雪中,华人被安排修建最危险的塞拉岭通道,数百名华人劳工被雪崩卷走,但工程并没有因此停下来。冰雪融化时,裸露出来的尸体依然矗立在山间,僵硬的脸上流露着死神将至时的恐惧。
好在邝当和两个孩子赶上了好时候,最艰险的路段已经竣工,营地里满是操着粤语的同乡。工作虽然辛苦,但至少安全许多,收入也还过得去。大部分华人劳工每月都能存下13美元,相比之下,中国的农民每月只有1美元左右的收入。
邝当在国内是个小有名气的中医,因此在闲暇时,他会用从中国带来的草药熬制汤药,帮助患了病的工友。但对那些摔下悬崖、或是被炸的血肉模糊的人,邝当也无能为力,他只能和几个乡亲将工友的尸首就地掩埋并做上记号,等着工程结束,取出遗骨回国安葬。
由于铁路建设带来的劳动力缺口,美国人开始迫切的需要华人劳工修筑铁路,受雇于清王朝的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在1868年夏天与美国国务卿西华德签订了《蒲安臣条约》,规定中美间移民自由,并彼此享有最惠国国民待遇,这也为中国劳工移民美国敞开了大门。
当时,在太平洋铁路工程中,华人的比例一度高达95%,成为美国铁路线建设的中坚力量。但看似平等的《蒲安臣条约》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平等,华人为年轻的加州提供了税收与大量廉价的服务,却无权享受教育、医疗等公共设施,而在施工期间,工头的辱骂殴打更是司空见惯。
1869年5月10日,太平洋铁路在犹他州的普罗沃打下最后一颗道钉,超过一万名华人劳工参加了当天的竣工典礼,但在后来的照片中,没有出现哪怕一个中国人的面孔。
邝当和同乡人来不及挖出工友的遗骨,便被公司解雇。他和两个孩子只能沿着他们亲手铺设的铁路,来到了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大多数华人会经过这里前往旧金山,并在那边踏上回中国的归途。也有人前往东部,在俄勒冈寻找铁路工程。
轰轰烈烈的铁路建设偃旗息鼓,表面的和平也戛然而止。到了1869年,美国经济迎来衰退,而吃苦又廉价的华人,则再度成了出气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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