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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人世间] 第二届非虚构写作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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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15 07: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7-15 07:03 PM 编辑

刑二代:被父母连累,命运的出路在哪里

 叶丹颖 真实故事计划 2019-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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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6月的一夜,凌晨三点,一阵尖锐的惊叫传遍宿舍楼。我在迷糊中惊醒,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跑出房间。叫声来自三楼的男生宿舍,我跑上去,叫声还在回荡。我知道,如果不及时止住叫声,过不了一会儿,整栋楼的孩子都会哭闹起来。

寻着惊叫的源头,我跑到小龙和小平的房门口。两兄弟初到善恩园,过去的阴影还没有散去。我推门进去,两个小家伙抱着头,眼睛是惊醒的眼睛。我将两个小家伙搂进怀里,拿袖子给他们擦眼泪。两个小家伙哆嗦着:“我怕,我怕。” 

我问两个孩子梦到了什么。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我只能轻拍他们的背,抚摸他们的头,唱一首儿歌,安抚两人睡下。

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每次都要等到第二天,他们不害怕的时候,我再悄悄叫到一边询问。他们慢慢开口,说梦见了可怕的事情。梦里有人抓他们、打他们,父亲又来揍他们了。

小龙和小平是亲兄弟,哥哥比弟弟大两岁。小龙七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被判刑,两人是服刑人员子女,俗称“刑二代”。2001年,我将他们带回善恩园抚养。

兄弟俩的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酒鬼,一醒来就喝酒,一喝酒就暴揍媳妇和孩子。有一回,小龙兄弟被酒后的父亲狠狠压扁在门后。母亲心疼兄弟俩,趁丈夫没睡醒,偷偷在酒里放了老鼠药。父亲醒来喝了。小龙、小平眼睁睁看着父亲抽搐而死。母亲被抓,判了死缓。

兄弟俩从此相依为命。住的土屋在暴风雨之夜坍塌。惊恐中,小龙带出几件衣服,拉弟弟逃到村边的墓地栖身。水泥铺就的墓地,前边是墓碑,能挡风,两边有墓檐,像床。墓地旁紧挨着地瓜田,为了活下去,他们偷鸡、偷鸭,没少挨揍。

善恩园在距离福州市区45公里的地方,一栋乡村公路旁的白楼里,我和园子里的老师免费代养服刑人员子女。这是继北京太阳村之后,全国第二所同类儿童慈善机构。二十年来,近500个孩子获得救助,最大的已步入大学,最小的仅几个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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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善恩园外景

2001年5月,我到福建武平接小龙和小平时,村长说:“你赶快把这两个孩子接走。不然早晚会被人揍死,今天偷得顺利,没事;偷不顺利,被打个半死。因经常偷,村里人一丢了东西,都说是他们偷的,不管到底是不是。”

到了善恩园,很长一段时间内,小龙兄弟照样随便拿、随便吃食堂的东西。他们被人打,也经常打人。兄弟俩已经认定:被别人欺负,就自认倒霉;如果看到对方比自己弱,就揍他们。

善恩园里的孩子来自云南、贵州、四川、河南等地,他们的父母多在福建打工、犯法、判刑。一旦被抓,无法按月寄钱回去,就意味着远在家乡的留守老人和孩子断了一切生活来源。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贵州接三姐妹。

2007年8月,我在贵阳下飞机,乘两小时大巴,又坐拖拉机到山下,最后翻山越岭走上去。山道偏僻,有些地方很窄,只能一只脚踩上去,旁边就是万丈深渊。

我们抵达一栋破旧的木屋,屋子只有门框,没门扇,屋里没有床铺,一堆稻草铺在地上,就算是床。七十几岁的奶奶带着三个孙女,分别12岁、10岁、8岁,都已经辍学,满脸污垢、满头虱子,身上衣服很久没洗,三个小家伙满脸迷茫。

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讲着当地话。我听不懂,要靠陪同的村干部翻译:“她在咒骂她的儿子、儿媳妇,说作什么孽?把三个孩子甩给她,没钱寄回来,叫她们几个一起饿死。”

她的儿子、儿媳已经在厦门因贩毒被抓、判刑。村干部告诉奶奶,她一下子大哭起来。

家里来了亲戚,替奶奶招待我和村干部。三姐妹吃了一年到头最好的一顿饭——一碗花菜、一碗腊肉和干饭。腊肉拿进来时,里面还有蛆。

我勉强吃了一点, 三个孩子眼睛都直了,双手扒在门柱子上。她们平常只吃两样东西:玉米秆和马铃薯。辍学半年,三姐妹天天在家里疯跑,有机会就到人家田里偷甜薯吃,幸运偷到,就吃;偷不到,就挨揍。

听说要去读书,三姐妹高兴起来,离开时跑得比我们还要快。一行人按原路返回,乘坐拖拉机、小巴抵达贵阳,在贵阳住了一晚,第二天坐上了回福州的火车。

回到善恩园,厨房师傅给三姐妹做了鸡腿、鱼和红烧肉。半夜,值班老师打电话,说三姐妹抱着肚子打滚腹泻。医生说:“长期饥饿的人不能一下子吃饱,要慢慢加食。”

除了喂饱她们,还要除虱子、洗澡。她们头上都是虱子蛋,白白的,一粒一粒。保育员给涂上药,蒙起头,为她们洗澡。长期的污垢一下洗不干净,特别是脸,要一天洗一点,用力搓,才能慢慢搓掉污垢。孩子皮肤嫩,搓太重受不了,没法一次性彻底清洗干净。每天一回,搓了大概两星期,三姐妹才焕然一新。这里用时最久的一个男孩,搓了整整半年。

洗完澡,换上新衣服。我发现,三姐妹长得真漂亮。她们是土家族的,眼睛特别水灵,圆圆的脸,就跟《五朵金花》里的姑娘一样。三个孩子一直摆弄着红色连衣裙的裙摆,一会儿你看我,我看你,用土家族的话说来说去,说了大笑,笑了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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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善恩园和善恩小学

小杰曾是一名童工,父亲因盗窃入狱。来到善恩园时,他是整个园里最大的孩子。因为打工作息的条件反射,每天凌晨4点钟,小杰就习惯性地起床,要干活。

我送他去村里的善恩小学读书。一开始读得好好的,没过半学期,他开始厌学。每天一到上学时间,就推说身体难受,我带他去医院检查,一切正常。我心里生气,叫他去上学。他竟然对我放狠话:再叫我去,我就绝食。 

小杰躺在床上,几天不愿吃饭。老师们不停疏导,才问清楚,班里同学得知他父母的情况,看不起他、讥笑他。

他自卑敏感,被欺负,回来也不说。因为父母在监狱,他自觉低别人一等。有时,别的孩子说话中夹杂一些敏感字眼,他总疑心,“就是在说我”。

2000年,善恩小学还是当地的村办学校。班上一发生矛盾, 同学就对善恩园的孩子群起而攻之:“就知道你爸妈是坐监狱的!”一个孩子说:“你爸是小偷,你还有什么面子待在这里?”这句话戳到他的伤口,他动了手。学校老师给善恩园打电话,通知我领回孩子,他被开除了。

不光孩子受到偏见,二十年来,我听到过太多不理解的声音:好人的子女你不爱,烈士的子女你不爱,为什么专爱罪犯的子女?反倒是距离罪犯最近的狱警最和善。每次我带孩子探监,他们对孩子都很热情。他们知道,不能因为父母的事殃及孩子。

2003年10月,善恩小学校舍倾斜,办不下去了。我去当地教育局询问,能否把学校转给我,成为民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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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善恩小学

教育局一批准,我开始筹划建教学楼,善恩小学从此变成民办学校,成为善恩园的一部分。村办学校的老师全部调走,我重新招募老师,要求必备教师资格证。他们来之前,看过招生简章,知道学生父母的情况。从此,善恩园的孩子在学校里读书,就不再受欺负。

初中时期,孩子们要到外面的学校上学。每次老师布置作文题写《我的父母》。他们就回来求助:怎么写?我告诉他们:不要骗,谎言不好,我们实事求是就行。

读完初三,小杰没有再读高中。那个夏天,我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说想学厨艺,我把他送到福州鼓楼区的厨艺学校。培训半年后,小杰在体检发现患有小三阳,不得不离开厨艺学校。他沮丧一阵,后来又到仓山区的技工学校学开车床,前后培训了两年。现在,他已经是一家零件加工厂的老板。

同样没考高中的还有小龙、小平兄弟。我选择送他们去驾校学开车,后来又去学修车。开车和修车学时半年,实习期为一年。现在,哥哥小龙在物流公司开车,弟弟小平在开货车,两人工资从最初一千多块,涨到每月最少七八千块钱,境遇最好时能上万,兄弟俩不时会回来做义工。他们的母亲从死缓被改判为无期,又改为有期,一共服刑十二年多,现在已经出狱,在福州一户人家里做保姆。

贵阳三姐妹后来都考上了大学。今年元旦,老大结婚了,嫁给一个福州人,夫妻俩都是大学生。婚礼上,老大说:“没有善恩园,可能我们就要嫁出去,给人家做童养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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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园里的孩子帮老师搬东西

曾有狱警对我说:“你们带孩子来一次,就稳定了我们一年对犯人的管教工作。

女囚林秀萍在狱中故意把碗摔破,深夜拿碎片割腕,前后被抢救了三回。当时的监狱长向我诉苦:园长,这个是老大难,我被她搞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问她为什么自杀,她说:我端起饭碗,不知道两个孩子在哪里吃饭?是不是饿死了?我晚上睡觉,不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睡觉?我怎么能安心改造,你把我枪毙了吧……与其这样日夜思念,我不想活了……

2001年,林秀萍和丈夫因贩毒入狱。被抓的时候,儿子小斌两岁,女儿小榕一岁。再见面,已经是三年后。那时小斌和小榕已经出落成挺拔的少年少女,哥哥方脸,妹妹满月脸。2004年夏天,我带着他们去探监,“这是你们的母亲”。小斌一口啐在林秀萍的脸上,断然拒绝道:“我没有妈妈。

那天晚上,监狱长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让小斌、小榕留下和母亲相聚,希望他们能有一晚上的亲情沟通。当晚,哥哥整宿拉着妹妹,握紧拳头,随时准备保护妹妹:“这个女人要是敢过来,我就揍她。

第二天,我去接小斌和小榕,林秀萍眼睛哭得跟鸭蛋一样,孩子们一晚上都拒绝和她亲近。回来后,我单独给兄妹俩做心理辅导:“人都有失足的时候,你母亲犯了法,已经接受了法律的制裁。作为儿女,你再不接纳她,那你的母亲该怎么办?

第二次见母亲大概过了半年。小斌表情木然,妈妈要抱他,他没有反应,但已经不像第一次要动粗。第三次再见面,孩子们已经可以和妈妈正面的眼神沟通。眼神对视,心里已经是接纳了。等到第四次、第五次会面时,他们可以让妈妈拥抱、亲吻亲自己。

临别时刻,几乎所有母亲都会交代孩子:“你要乖乖听老师的话,妈妈一定会为你努力改造。

见父亲与见母亲不同,大多数父亲都是抱着孩子,久久地凝视。他们不知道该跟孩子说什么。我曾带着小斌和小榕,到关押他们父亲的福清监狱演出。女监还特意把林秀萍送到了福清监狱,一家人在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场合、特殊的地点团圆了。

那次亲情汇演,小榕表演舞蹈《妈妈的吻》、《人间第一情》,又和另外两个孩子一块演出诗朗诵《爱的思念》:“爸爸妈妈/此刻你们可感受到了一颗哭泣的心灵/我把心事写在飘落的花瓣上/托流水告诉你们/我把心情写在飞扬的蒲公英上/托风儿告诉你们/我把深情写在幽幽的白云里/托细雨告诉你们/我把炽爱写在晴朗的天空上/托阳光告诉你们/可是依然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依然看不到你们的身影……”

舞台下,林秀萍和丈夫热泪盈眶。上台时,孩子的父亲还有点腼腆,林秀萍大胆地向他走去。我预备好鲜花,跟兄妹俩说:“赶紧给爸爸送花去。

小斌和小榕成绩很好,总能评上“三好生”,每当这时候,他们就会写信给父母,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写下思念、祝福的话,由老师帮忙寄送。

见到孩子,林秀萍再也没有闹过自杀,从监狱的“顽危分子”变成“改造积极分子”,最终累计提早五年出狱。她在福州人生地不熟,出狱前夕,我替她和孩子买好了回老家的火车票。

走出监狱大门,林秀萍叫了一辆的士,告诉司机善恩园的地址,她要亲眼看看孩子们长大的地方。

*根据善恩园创始人林仕丹口述撰写,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ND-

作者丨叶丹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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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0 06: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7-20 08:13 PM 编辑

为百万彩礼,放弃上重点大学的莆田新娘

 林炜鑫 真实故事计划 2019-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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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价格


傍晚时许霞终于等来了敲门声,快步从屋里出来,横穿院子,走去大门口。她开了门,发现是快递到了。她刚看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字样,就笑了。里面的东西还挺多的,她仔细盘点一遍,不光有录取通知书、各种宣传单,还有一张电话卡。

2015年,许霞的高考成绩超过本一分数线40多分,顺利考上重点大学。自从上学以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一纸通知书。等到八月的一个下午,她却将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她决定放弃上大学,郑重地给那所大学写了封邮件:

“出于家里的某种原因,经考虑决定放弃大学。给您和学校带来的不便,我非常抱歉,在此表达我的歉意。希望学校及早办理,谢谢谅解。

许霞是莆田忠门人,刚满18岁,准备回村里相亲结婚。家里人也是这个打算。最早是在中考那年,她刚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没多久。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傍晚,妈妈突然在她面前聊起结婚的话题,那时她们正在为晚饭忙碌。

“考上了,高兴是高兴,”妈妈叹了口气,“但以后怎么办,越上越久,嫁不出去了怎么办?”她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有些猝不及防。后来高二那年春节,爸爸给爷爷做寿时喝醉了,朝她走过来,当众搂着她的肩说,不想让她上大学。她的脑子顿时空白,还未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许霞在镇外的一家汉堡店打零工。夏天结束,店里其他临时工陆续回学校上课,她还待在店里。同事很惊讶,问她怎么还不去大学报到。她说,我不上了。

同事对忠门的婚俗有所耳闻,那边的人多靠木材业发财,彩礼接近甚至超过百万,忠门的女孩子普遍早婚,一旦年纪大了便“不值钱”。许霞家没有发达起来,爸爸在外地搞建材租赁,妈妈在镇上打零工,收入仅够维持全家人开支。她还有个只差一岁的弟弟,读书吊儿郎当,高中就辍学,去北京当木工学徒。爸妈希望她高中毕业就出嫁,好为弟弟挣一些彩礼钱。

她明白爸妈的难处——村里有一户人家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最后被迫贷款给儿子们娶媳妇。她从高二开始在心里挣扎,终归不忍心作出忤逆之举。年底回到家,妈妈已经向村里认识的媒婆放出风声,说自家女儿要结婚。

媒婆大清早就跑到许霞的家里敲门,要先瞧瞧她的长相和身高,好去物色合适的男生。他们的热情源自于每成功牵线一对,可以从彩礼中拿一笔不少的抽成费。镇上的大户人家经常传出168万、200万的天价彩礼,经手的媒婆便能入账几万块。

有些压根不认识的女人也往她家跑,甚至还领着男孩来相亲。有些人家看到陌生的媒婆,会把人轰出去,但她家不好意思赶人。于是男生进屋跟她见面聊天,媒婆就在院子里跟家长闲聊,妈妈这时才会问,你是谁啊?领来的男孩是哪里的?诸如此类。

许霞很早之前就见过这阵势。以前她在村里经常见到两三个穿着红衣裳的上了年纪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正装的适龄的男青年。高中的某个双休日,她回到家里,突然有个女人找上门,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当时爷爷在旁边。女人问,要不要相亲?爷爷就说,没呢,还在上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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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许霞就读的中学

许霞开始相亲时,很多女人到家里问她,小妹妹你有多高?接着又打听她的学历。她如实回答。女人们观察她的样貌。有些女人会称赞她“长得还可以”“皮肤挺好”。她身边的同学几乎都找过媒婆牵线。可她没谈过恋爱,连暗恋都没有。女人们告诉她,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缘分来得很快,结完婚就好了。

相亲那段时间,许霞每天都得接待上门的男孩,她没办法出门,只能待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了,她也不会出远门,只是到村里找同学聊聊天。媒婆不会预约时间,只要手里有资源,她们就领着人跑去她家。

她在一个月内看了至少五十个男生,最多的时候,一天有七个人上门见她。那天她从早上九点左右开始见人,中午的时候也在见人,到了傍晚竟然还有人没回家。无非就是坐下来聊天,问几个基本问题,留下手机号,加上微信,最后把人送走。

村里有些家长会在门外替女儿把关,看到不合心意的男生,他们就谎称女儿不在家,连门都不让男生进去。但她家不好意思这样拒绝,既然来了就见一面。那天媒婆领着男生在门外排队。等里面的人出来后,下一个人立刻走进去。几天下来,她的“脑袋很木了”,“眼睛都花了”,也记不住大多数男生的样子,只能留下些模糊的印象。

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比较绅士:屋门敞开,风灌进来,她冻得发抖,对面的男生脱下外套,准备递过来,她婉拒了。有些人坐下来一句话不说,她就得先开口。有些人“头发很差”,看起来就很痞子。

她比较关注对方的学历,问了每个人。来相亲的人里很少有大学生,普遍读到初中,跟着家里人做生意。有个开宝马的男生对她死缠烂打,但那个人显得有点自大,即便她明确表示两人不合适,也会反问一句:“你怎么可能跟我不合适?

还有个很成熟的男生,年纪大她两岁。男生的家里好像是开公司的,她有点害怕,“太有钱了很吓人”。男生很真诚地向她表达了爱意,但她还是在微信上拒绝了。男生没有放弃,继续找她聊天,她没有办法,只好给他拨了通电话,一字一句说清楚。过了几天,她删掉了第一批没有后续发展的男生的微信,继续坐在家里相亲。

闺蜜黄梦跟她同一年开始相亲。黄梦读书时成绩没有她好,很早便辍学,回家相亲。黄梦迟迟相不到合适的对象,却显得特别着急。有天黄梦问她:

“你怎么做到这么淡定的,一点都不急不慌?

“我就当作玩嘛,认识朋友嘛。”她说。

许霞的心态向来很平稳,她说哪怕是高考也没有焦躁过。有一回相亲,马上就成了,她家人去男生家看房子,突然发现那男生走路时有些跛脚。男生告诉她,前几天踢球时把脚扭了。但她家人去打听后得知,那男生的家族好像有些遗传病。因此黄了。

还有一次,许霞相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男生,接触后感觉良好。他家的房子也去看了。双方的家长开始坐下来谈彩礼的数量。她爸爸第一口喊了106万,直接吓跑了对方,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爸爸对此很生气。告吹之后,她不想藕断丝连,就删了那男孩的联系方式。于是相亲的第一年,她没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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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村里新建的高楼

2016年春节后,许霞和朋友去市区找了份工作,在茶叶店做销售。行李都带过去了,但朋友突然去不了,她怕一个人有危险,只好作罢。后来爸爸把她接到大同,想给她补补身子——她太瘦了——相亲的时候也会好看一些。

刚过去没多久,爷爷生了场大病,她赶回家去照顾爷爷。接着又开始相亲。黄梦也在相亲,她急着了结这件事,很快就跟一个男人结了婚。彩礼92.8万。

一个礼拜多,许霞见了约有20个男生。有个姓赵的男生后来在微信上找她,她想了很久也记不起赵的样貌,只记得赵当时说话的语速特别快,就像机关枪在扫射一样。赵提出第二天要再上她家,她同意了。没想到赵连续去了五六天,每次在她家能待上一小时。

媒婆仍陆续往她家带新的男生,有时跟赵撞到一块,赵只好先跑到她家的其他房间回避,等他们聊完后,赵再出来。时间长了,她妈妈对赵有了兴趣,不仅询问赵家的情况,还在院子里给赵拍了张照片,发给亲戚们看看。

赵家在内蒙古做铝合金生意,他给家里帮忙,开大卡车去送货。赵平常跑长途货运时会抽烟,但她不喜欢抽烟的人。跟赵聊的时候,她总觉得话不投机。赵还是老样子,语速飞快,经常自说自话,她也插不上话,像是被晾在一旁。

她拒绝赵的那天,赵终于给了她好好说话的机会,她礼貌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赵不甘心,追问一连串的问题,直到确信她没有开玩笑后,默默离开她家。

引荐赵的媒婆找到她说,赵回家的时候,整个人的脸色都不对,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不愿背后说人坏话,就找了个普通的理由敷衍过去。正月她在朋友圈里看到赵结婚了,新娘还是她朋友的好朋友。

有天清晨,她在楼上打扮自己,就听到楼下来了人。她换了件酒红色的针织毛衣,快速穿鞋下楼,刚洗完头,头发还是湿的。

她第一次见到了陈翔。他跟在媒婆身后,是个宽肩膀的男孩,稍稍有些驼,还有一张晒成褐色的脸。他穿了一身三件套的藏蓝色西装,没有打领带。厚重的刘海遮住前额,像是刚从一场舞会回来。媒婆说,这人跟你表姐的老公是同乡,现在都在同一个地方做生意。

她带陈翔上阁楼聊天。光线昏暗,她甚至没看清陈翔的样貌,倒是她大姑看得很仔细,悄悄对她说:这男孩好像脸上有道疤,你问问他是怎么回事。陈翔后来告诉她,他小时候贪玩,被埋进雪堆里十个小时,差点小命都没了,他爸妈费尽心力才救回他,脸上的疤是那时动手术留下的。

二十多年前,陈翔的爸爸从忠门镇出发去做木材生意,辗转多个木材市场,最后在东北站稳脚跟。陈翔是独子,从小就待在那儿,高中没读完就辍学,跟表哥合伙开过一家汉堡店,在即将赔本前退出了,回到家里的木材厂干活。

陈翔本来没想要相亲。二十岁的这年,爸妈逼他回莆田老家相亲,七大姑八大姨也过来劝他,说什么早点结婚生个孩让他们享享福。

他还没交过女友,在汉堡店时曾经喜欢过一个东北女孩,但被人家发了好人卡。不过家里人反对他找外地人。“如果她当时和我在一起,打死我也会结婚。”他说。最后实在禁不住爸妈的施压,他回老家相亲了。

聊得差不多,许霞把陈翔送到门口,突然听到他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来找你?

她心里荡起涟漪。过了一会,她又收到陈翔的信息,说村口又有相亲的人要过来,让她赶紧去吃早饭。她和他闲聊了一番,顺口告诉他,还有一个姓黄的男生也在跟她接触,而且各方面的条件跟他都很像,甚至抽的烟也跟他是同个牌子。但她就是更喜欢陈翔,哪怕这个人会抽烟,她也不介意。

他们开始在手机上疯狂地聊天,有时候也煲电话粥——因为陈翔懒得打字——聊的话题越来越多,甚至讨论起他们以后该给小孩取什么名字。

黄还在追求她。有天陈翔在她家撞见了黄,就把许霞支开,跟黄单独聊了十多分钟。许霞好奇他们聊什么,但陈翔不肯透露,说是男人之间的对话。她在心里认定了陈翔,但保险起见,家人仍然要求她寻求几个备胎。

有天晚上黄在微信上对她说,后悔没有早点遇见她,还想让她家人在陈家看完房子后立刻去黄家看房子。她跟黄聊了一会,不小心忽视了陈翔发来的信息。

她也不会撒谎,坦诚之后令陈翔起了醋意。两人吵了一小会,她害怕自己会失去陈翔,便立刻向他道歉。那晚两人都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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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村口望见的“豪宅”

认识陈翔的第六天,媒婆带着她的家人去陈家看房子。陈家的房子在镇中心附近,有四层半,一楼出租给一家灯饰店。他们前脚刚走,陈翔就给她发消息:“你一会找个时机问问你爸妈。”言外之意是,对房子满意吗?

“看房子很满意,说挺干净的,地段也好,各种都好,”她说,“现在就差彩礼了。

第七天上午,陈翔的爸妈和伯父到她家里谈彩礼。又到这一步了。家这边是爸妈、爷爷,还有关系比较亲的姑父。两边家长去楼上商谈,她和陈翔坐在楼下等结果。她大汗淋漓,紧紧地挨着陈翔,没有说什么,偶尔与他四目相对,又竖起耳朵,仔细听楼上的动静。陈翔忍不住点燃了一根烟,那是他第一次在她家里抽烟。

这回,许霞的爸爸第一口开出的价格是98万,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超过百万。陈家也报了一个心理价位,88万,直接压了10万。两边都是生意人,对谈判轻车熟路。

陈家说,我们村还没有高出这个价格的。这话明显有些离谱——陈翔的堂哥同一年相亲,彩礼出了126万。许霞的爸爸反驳道,我们村前几天就有这价格,接着细数了女儿的优势,性情乖巧,个子不矮,读书也多,其他人的成绩都没她好。

陈家又说女生的相貌不是最出挑的,笑起来露出一大块牙龈,不好看。她妈妈跟着说,男生长得也不好看。期间许霞看到陈家三人走到阳台上窃语。两家谈了有半小时,没谈成功。

下楼后,陈翔跟着他们回家,看起来很沮丧,一直在说完了完了。许家四人还在讨论,顾不上一旁的许霞。她担心出差错,哀求她家人把报价降一些,眼神柔弱得似乎立刻就能哭出来,又给陈翔发信息,让他也去劝他爸妈把报价抬一些。

陈翔回到家里,吵着说非要许霞不可,如果黄了,就不想再相亲。他清楚他爸爸拿得出那笔钱,他们家的年收入稳定在60多万,相亲前他爸爸还说,如果相中长得特别好的女孩,彩礼120万也行。

他的一个堂哥就花180多万娶了个相当漂亮的媳妇。十年前,陈翔的大姐出嫁,彩礼还只有30多万,到他二姐结婚时,他爸爸收了100万彩礼,并用这笔钱扩大家里的生意。

彩礼飞涨,当地政府不得不出面管控,声称要移风易俗,把彩礼压在20万以下。各种宣传活动开展得火热,隔壁镇以官方的名义举办相亲大会,今年已经是第八届,特地请电视台记者过来。

现场的青年——大多是各个村干部派去撑场面的,“是政治任务”——在签名墙上签字,右手握拳,举到太阳穴这么高,承诺“拒绝高价聘金,倡导新时代文明新风”。一个女孩在镜头前一本正经地说:“这次活动能帮助我们女孩子找到伴侣,也深化了婚姻不是买卖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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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图 | 某届相亲大会现场

下午陈翔给许霞打了电话,声色激动,说他爸要过去再谈谈。她兴奋得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两家人重新回到谈判桌上,互相都让了步。但许霞的爷爷执意要让彩礼高过90万,因为她有个同学不久前才嫁人,彩礼88.8万,爷爷觉得孙女各方面都比那女孩要优秀,彩礼当然不能输。

陈翔的爸爸决定给许家这个面子。最后彩礼定为90.8万,不过她家随过去一套20万的红木家具作嫁妆。

村里都在暗自攀比彩礼,在她之后出嫁的女孩彩礼都高过90万一笔。后来陈家离开后,她家人开始后悔,“一开始就应该往一百万以上喊,再降才会好降一些。

陈家再次上门便是客人了。按照习俗,许家去镇上买来糖果、瓜子、鸡蛋和红色的筷子等等。两家人坐一块商量婚礼需要准备的烟酒,统计宾客的人数。许霞和陈翔待在一旁。她伸出手,看着陈翔将准备好的戒指轻轻地戴上她的手指。

许霞第一次去了陈家,在陈翔的房间里听孙燕姿的《遇见》时,她把初吻献了出去;她和陈翔开始出去约会。婚前最后一次约会是去壶公山,一路爬到山顶。

有天陈翔的爸爸问她要她爸的银行卡号,准备把70.8万的彩礼转账过去,20万的嫁妆直接扣掉。她爸立即发过来一串卡号。陈翔将那笔钱转过去。她就在身边,瞬间她在心里感叹:“好多钱啊,我爸这下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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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相亲大会登上央视

许霞没有在高中的班级群里提起自己的婚讯,她怕同学报以同情的目光,将她的境遇想象得很糟糕。她私下邀请了高中的三个室友——也是高中最好的朋友——来当伴娘。

高中有无数个夜晚,她在寝室里跟室友倾诉嫁人的忧愁,经常聊到后面就一块抱头痛哭。聊一次哭一次。室友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边叹息边安慰她。高考后有两个人在福州上学,一个去了北京。

她们四个人有个聊天群,有时室友在群里分享大学的新鲜事,她不知道该接什么。不过令她诧异的是,三个人从来没问过她放弃上大学的理由。她说不准自己去上大学是什么样子,但看到这三个室友,她总是会想起这个假设。婚礼散席,一个室友临走时特意又给了她一个拥抱。

2017年2月的一个下午,她化了浓妆,将头发盘高,又换上了红色的婚纱,在亲戚的簇拥之下钻进婚车。三点钟,她弟弟站在大门口放鞭炮。当时他已经在上海谋了份工作,老板不准他请假,为了赶上婚礼,他直接辞职了。

老公陈翔就坐在她身边,还是一身藏蓝色的西装,不过这次打上一条暗红色领带,还用发蜡把头发抓出纹理状。司机在鞭炮声中发动引擎。那一瞬间,许霞的眼泪在打转,心里默念了两遍:“这就嫁了。


婚后不久,许霞跟着老公去了东北。出发前,陈翔向她坦白,东北的房子很破,要做好心理准备。到东北的那天,飘着雪,她第一次看到雪。老公家的木材厂在郊区的建材市场里,离市中心有15公里远。他们就住在木材厂的后面,一座灰色平房,确实和他们在忠门的楼房相去甚远。

莆田忠门镇到处都是奢华洋楼,每年都有人拆旧房,盖新楼。第二天她去陈翔的表姐家作客,发现表姐家居然是两层楼,心里有了落差。但她也不敢跟老公直说,只是安抚老公:”房子还可以,哪有你说的那么过”。

许霞大致数了下,这个市场里有几百户像他们这样的厂家,多数是莆田人,老公的亲戚和邻居也在这个市场。路是黄土和碎石铺成,各种颜色的木头堆积在两旁,货车来来往往,掀起路面上的滚滚尘土。

下午偶尔会有几辆黄色的小班车——那是幼儿园的校车——缓缓地驶进来,两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孩下车后,埋头跑向他们的妈妈怀里,这些人很快就走到屋子里,关上门,市场又只剩下木头被锯开的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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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放学的孩子

她怀念老家的样子,想起是雨后家里院子湿漉漉的地面,长在角落里的暗色的青苔,以及抬头望得见的天空。

陈翔不让她出去工作,许霞只能待在家里。一开始她想自己出门转转,市场门口有开往市区的公交车,还有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陈翔对公共交通不放心,他坚持要开车接送。

后来许霞想去考驾照,她爸爸也问她要不要学车,但老公说,算了吧,上路真的很不安全。这事只好作罢。

许霞对婆媳关系也有过憧憬,理想之中,婆婆会一块做家务活,其乐融融。刚嫁过来,她看到婆婆在厨房里忙碌,就进去搭把手,“慢慢就会变成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做”。有了儿媳,婆婆将所有的家务活都塞给她。

公公很喜欢吃鱼肉,有段时间经常买活鱼回家。许霞从来没杀过鱼,以前这事都是她妈妈在做。现在她不得不去杀鱼,即便感到恶心,也得硬着头皮刮鱼鳞、掏内脏。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她会喊老公来帮忙。

起初陈翔还去洗洗碗,日子久了便敷衍了事,最后干脆找借口逃开。偶尔她闪过一个念头,好像自己只是他们买回来的佣人。她忍不住去找她妈妈倒苦水。妈妈开导她,公婆的为人和习惯改变不了,她只能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要自己钻牛角尖,把自己气死”。

有时她告诉自己,做家务是融入这个家的一种方式,不做的话,又显得自己在这个家白吃白喝。

忙完家务,许霞就躲进自己的房间。有段时间,她厌烦了无休止的家务,胃口也没了,话也少了,整日愁云笼罩眉间。在屋里闷久了,情绪变得飘忽不定,动不动就在房间里哭。

许霞亲眼看到市场里一些莆田媳妇,一辈子都待在木材厂。许霞跟老公说,自由很重要。但老公并不理解。她还打算去大同探亲,爸爸和一些亲戚都在那边,但老公也不同意,怕她一走,家务活忙不完。

有回公公趁她不在场,问陈翔怎么还没有要小孩,陈翔回答:“还不急,打算晚点要。”公公火气上来了,说已经等了几个月,还要晚到什么时候?还不解气,又打电话给她妈妈,意思是让她去做她女儿的思想工作。

婚后三四个月,许霞怀上孩子。公公和婆婆告诉她,头胎是男是女无所谓,但她清楚他们还是强烈期盼能生个男孩。陈翔有个表哥,头胎生了女孩,跟全家人报喜;第二胎还是女孩,谁也不提了,等其他人知道的时候,孩子都快半岁了。

生产的前一晚,许霞在睡梦中感到阵痛,“像一万个大姨妈来找你”。她紧紧地抓着床头的栏杆,咬牙忍耐。她很能忍,再疼也没有叫出声。挨到天亮,她进入手术室。医生们进进出出。老公背靠着墙,紧张极了,悄悄抹眼泪。

她是顺产,生了一个小时。护士把孩子抱到她眼前,告诉她生了男孩,她松了一大口气。此时是2018年3月,距离结婚刚过去一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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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木材市场

许霞在家忍习惯了,跟婆婆相处,经常得忍。婆婆会擅自拆开她的快递,这让她很不舒服。她在孕期时囤生育用品,从网上买了三个脸盆,收到快递,发现婆婆不仅拆了包裹,还拿走一个脸盆。她实在无法理解婆婆的行为,告诉老公。陈翔说没事,再买一个就行。她无可奈何,又买了一个脸盆。

婆婆的语气比较冲,有时她把一些剩菜剩饭倒进垃圾桶,婆婆看到了,非得用浪费粮食之类的话数落她一番。

尽管结婚两年了,许霞和老公还没领结婚证。他们对结婚证都不太重视,觉得只要摆过酒席就算是夫妻了,跑不了。她的一个表姐结婚七八年后才领证。

许霞听说镇上还有些大户人家的媳妇,只有生出男孩才能领证。春节期间,她本打算跟老公回老家领证,但走的时候太匆忙,把户口本落在东北,这事又搁置了。

陈翔包办了木材厂的体力活,装车、卸车、搬运木材、开叉车去送货。他不领工资,吃住都在家里,除非急需用钱,否则不会张口管家里要钱。公公还是把陈翔看成小孩,每隔一段时间会给一点零花钱,不多,也就五百块左右。

陈翔也攒不了钱,口袋里一旦有钱,很快就花没了。许霞倒是有理财的习惯,前年开始往几个P2P里投钱,挣了些利息,但去年有一个平台爆雷,她损失了一千块,吓得收手了。许霞更希望跟老公从家里搬出去,自己去找份工作来养家糊口。有一阵子她试图劝老公离开家,甚至跟他争论。

无济于事,陈翔根本没有离开家的想法。许霞心灰意冷,也懒得再吵。分开是不太可能,娃都生了。可陈翔不愿意带娃,每天晚上宁愿躺在床上玩手机,也懒得帮她哄一哄小孩。有时小孩哭着要爸爸,陈翔不得不接过来抱一会,没几分钟,便要把小孩塞回给她或者婆婆。许霞难掩失望,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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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陈翔在工作

闺蜜黄梦婚后的情况也不如意。结婚时黄梦和她老公就没什么感情基础。去年跟老公吵了架,黄梦一气之下跑回莆田娘家,吓了许霞一跳。黄梦还没有小孩,动过离开的念头。

读书是许霞所剩不多的爱好。今年她读了毛姆的小说《人性的枷锁》,小说读到最后,她发现书里的人物大多娶妻生子,回归到平凡的生活。她想起妈妈经常说,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的。

她认同毛姆在书里所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后来她又被小说《三体》所震撼。我太渺小,她想,经历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阅读的过程中她常想:“我们追求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2019年春节,许霞开始帮爸妈一起张罗弟弟的相亲。在那之前,爸妈连着催了他三年,每次都被他推脱掉。现在弟弟22岁,如果再不相亲,保不准就会跟家里起冲突。

相亲时,找上门的媒婆看到他家还是老房子,目光很鄙夷地打量了弟弟。他家在高速路口底下,据说多年前便被划进政府的拆迁范围内,迟迟没有动静。家里人盼着有天拆迁,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有天媒婆领着他们去一个女生家,结果女生家长说人出去玩了。第二天他们又路过那户人家,拐进去询问,还是不在家。连着两天被拒绝,弟弟对相亲感到一丝悲观。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政府身上。政府规定的彩礼价格不得高于16万8千8百元,如果结婚只花20万,说明政府的干预有效。

然而镇上的彩礼依旧蹭蹭往上涨,村里村外的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着那些天价彩礼,如今起步价就有66万。许霞的弟弟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同学,300万彩礼,嫁去了隔壁镇。传闻中还有千万的,当然,那是富贵人家的联姻。

回家路上,许霞听到弟弟抱怨彩礼太贵,眉头耸了耸,什么也没说。她过去以为爸妈一定能支付得起弟弟的彩礼钱。毕竟她做出了牺牲。如今,这些牺牲就像落在沙地上的雨点一样,被吸了进去,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她边想这些,边朝前走,弟弟在身旁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

*本文根据当事人口述撰写,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ND-

作者丨林炜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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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31 09: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网吧里,幻想一夜暴富的年轻人

 陈壹壹 真实故事计划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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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拟人生

清晨的重庆下着小雨,我走向一片被在建小区工地包围的城中村,雨水裹挟泥沙,顺着路沿,从高到低蜿蜒而下。最终,流入一家网吧门外的下水道栅格。
网吧里空气浑浊,光线阴暗,收银员和清洁工有一句没一句聊着。这是2018年春节的前一天,座位上依旧稀稀拉拉躺着熬了通宵的年轻人。
靠近窗户的那片区域,徐亮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线条。在那人操作鼠标的右手边上,摆着一瓶矿泉水、一包廉价烟、一只打火机。
徐亮还是老样子:皮肤黝黑,一张马脸,嘴唇厚得像来自热带地区,一双眼睛似睡非睡半眯着。
徐亮是我的发小,兼生意伙伴。几个月前,我们约定,他靠人脉去拉客户,我负责法律咨询。如果当事人有签订委托合同的意向,我们就把他介绍给其他律师,打擦边球,赚点提成。可合伙快半年,我们一个单子也没接到,我渐渐入不敷出,徐亮则开始行踪不定。我告诉他,如果接下来的一周依然谈不成一笔业务,我们就好聚好散。
前一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约我今早到网吧。“大师要来了,大师你知道吗?”我不知他在说什么,无言以对。他清了清嗓子,“就是人们一直说的何大师,那个早就实现财务自由的何大师。我马上就要发达了”。
我走过去敲敲桌子。徐亮见我来了,向我介绍那位双手正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击的年轻人。“这是小何大师。”他这么说着,见我一脸狐疑,又轻声补充道,“就是何大师的侄子”。
徐亮口中的小何大师身穿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部分羽绒已从衣服里冒了出来。就这么一副寒酸样,还敢冒充大师?我转身就要离开。徐亮连忙拉住我,“何大师出事了,据说是因为操纵期货市场被法办了。这位小何大师一样有水平。你来都来了,就坐一会儿吧。”
我把网吧里的劣质滑轮沙发拉出来,坐在他身边,向他请教电脑屏幕里是什么东西。徐亮告诉我,小何大师正在参加一些平台举办的免费期货选拔赛。
听上去很诱人:零门槛,谁都可以参赛。不花真金白银,通过平台开发的模拟软件进行交易,如果在比赛中表现出色,根据比赛规则,就能晋级复赛,进而成为该平台的签约操盘手,盈利三七分成,操盘手得30%。
据徐亮介绍,已有不少人被选为操盘手,并在平台的网络论坛上贴了分红的银行转账记录。
在我和徐亮说话的时候,小何大师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进入虚拟的战场中,化身为一名战士,杀进杀出,浴血奋战。他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双眼通红,厚厚的眼镜片有些浑浊,嘴里不时念叨着什么,已然陷入绝境。不一会儿,小何大师就在战场上光荣牺牲,他骂了几句“主力”“庄家”,起身同我握手。
接下来,他与徐亮就这些免费的、模拟的期货选拔赛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哪家的规则最合理、哪家的分红比例最高、哪家的软件用着最顺手。说到兴奋处,两人简直手舞足蹈,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似乎他们已经成了市场上顶级的操盘手,只是由于先前缺乏机会,才暂时不得志而已。
我对他们的讨论一头雾水,又急于想知道徐亮接下来的打算,不得不打断他们的谈话。
“接下来,当然是跟着小何大师一块儿参加这些比赛了。”徐亮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何大师的第一桶金就是从这些免费比赛中赚来的。“这些比赛哪里留得住高手,只要赚个百八十万,立马就单飞。有没有兴趣,一起干?”
我惊住,拒绝了。我不懂期货,不会贸然投身进去。
后来,我曾和一位在高校教马哲的大学同学谈论这件事,考虑到比赛的免费性质和看似真实的现金分红记录,我们不敢轻易判断其靠谱与否。
提及这位满嘴跑火车、自吹自擂的小何大师时,他引用了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一句名言:“弱者总是靠相信奇迹求得解救,以为只要他能在自己的想像中驱除了敌人就算打败了敌人;他总是对自己的未来以及自己打算建树、但现在还言之过早的功绩信口吹嘘,因而失去对现实的一切感觉。”就不再多说。
徐亮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以“学霸”“模范男孩”形象出现的。
徐亮的母亲和我妈是同一国企的职工。那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位于长江边的一个小镇。早些年,按照“厂办社会”的原则,在镇上开办了幼儿园、小学和初中。我和徐亮在高中之前一直都是同学。
上课时,徐亮挺直脊背,听得认真,他对待老师和彬彬有礼,不喜欢篮球、足球这种出汗量大的运动,衣服上少有褶子,也鲜有汗臭。
初中夏天,男孩们结伴跑到长江边游泳,出发时,徐亮也跟在队伍里,到江边,回头一看,他已经早早回去了。对于踢球,去网吧这样的活动……他不是没有渴望,但最后,他总能靠极强的自制力压抑住自己。
这同母亲对他的严格管教有关。徐亮很小时,他父母就离婚了,他跟着母亲长大。徐亮母亲对儿子寄予厚望,小学时,几乎每天在书桌前台灯下陪徐亮看书到晚上十一点。我从三年级开始就患上了懒癌,至今未愈,作业都是抄徐亮的。每逢考试,我千方百计想办法坐到徐亮附近,一次考试,我差点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徐亮”。
我们偶尔去徐亮家吃饭,徐亮母亲短发,面色严肃,总穿着国企里的工作服。饭桌上,她问起我们在学校情况如何,之后便不再开口。气氛压抑,我们吃完饭,几乎就会找个借口溜走。徐亮母亲对我们也严阵以待,担心会带坏她的儿子。
徐亮偶尔会在我们面前抱怨家里管教太严,也只停留在嘴上。平素,他依旧循规蹈矩地听从母亲的指令。
直到初中,徐亮迷上打台球。有段时间,我经常从别人口中听到徐亮的名字,说他在与同学们的台球切磋中,经常一杆清台,让大家佩服不已。我曾见过他一杆清台的风光场面,那时,他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光彩。
有次我上学途中路过他家,看见他趴在屋外的石栏杆上,拿着台球杆,对着啤酒瓶练习出杆,“因为这样出杆的时候,手才会稳,像职业选手一样。”
徐亮打台球的事儿很快被传到他母亲耳里。那会儿,出入台球室的人被认为“不务正业”,因为练习打球也要花费时间,徐亮学习成绩有了波动,他在家中承受巨大的压力。
90年代中后期,很少有家长会让小孩走职业体育的道路。在母亲的压力下,他很快妥协了,专注学习,继续在学校里名列前茅。2002年高考,他不出意外地考入一所重点大学。
我们参加了彼此的升学宴。一向俭朴的徐亮母亲选了镇上最好的馆子,那天,到场的只有徐亮母亲家的亲戚,离婚后,母子俩同徐亮父亲及其亲戚几乎断了往来。那天,她难得的笑容满面,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时刻。在2000年大学扩招之前,大学毕业生会被分配或推荐工作,就业还有补贴。在小镇人的眼里,考上大学,就是个未来上了保险。
徐亮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发言时,徐亮言简意赅:“感谢大家的到来。进入大学后,我会好好学习。”徐亮母亲则坐在一边,笑而不语。
徐亮听从母亲建议,选择当时大热的市场营销类专业。在大学里,他进入放养状态,和许多普通大学生一样,开始打篮球、台球,玩电脑游戏,寒暑假再见到他,徐亮似乎已经同我们融为一体。曾经他自带的“学霸”的神秘光环消失殆尽。但我觉得,他开始像一个人了。
毕业季来临,谁也没想到,随着大学扩招,“毕业即失业”成了常态。他的专业热门,就业市场更是饱和。徐亮大学里没什么亮眼的成就,大公司去不了,小公司他又不愿去。从大四开始,到毕业后的两三个月,他一直没找到满意的工作。
最后还是他母亲托熟人的熟人,请客加送礼,把徐亮安置进我们当地一政府部门做编外人员。徐亮希望通过考试早日进入编制内。他参与了编制考试,笔试成绩很靠前,自恃在单位有一年工作经验,他没再打点。
面试结果出来,徐亮失败了。考上的其中一个人是单位里一位领导的亲戚。
这件事对徐亮打击不小。参与几次招标工作,又目睹了一些暗箱操作的现象,他不止一次对我鼓吹“读书无用论”:“这社会最终还是靠关系。看看新闻上些发了大财的人,哪一个不是靠着一股狠劲,做了一般人所不能的事才成功的?”
不久,他从机关单位辞职,开始在当地一些公司活动。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劝我不要在律师事务所混日子,邀请我同他合伙。他有人脉,我做律师咨询,肯定能赚钱。但开业几个月,徐亮的朋友在酒局上吹过不少牛皮,但答应好的案子,总是没下文。快半年,我们没做成一个单子。
讽刺的是,在我们的公司关门大吉后,竟然有客户给公司座机打电话,说需要代理案件,我和徐亮随手转给其他律师,没再管。
那段时间,他在交友网站上认识了一个女孩,“我俩聊得挺投机的”。不到两个月,他把她带回家。
当时徐亮家还在老地方,他是我的同学中少数几个还住在那个江边小镇的。现在那地方已是城区,就在他家往长江方向走500米,滨江路早已通车。当时,那附近开始拆迁,但拆迁范围,刚好绕过徐亮家所在的区域。
周围的住户渐渐搬离,他家还住在一幢修建于90年代的五楼楼房的顶楼,同以前相比,倒是没什么变化,除了楼道口应有关部门要求安装了电子防盗门。周围到处是新修的和在建的楼盘,仿佛在嘲笑他家的贫穷和落后。户外广告牌上挂着各式各样关于江景房的吹嘘。
按照网站的交友规则,女孩可以同时见好几个对象。徐亮的女友对他的家庭条件十分鄙夷,两人的关系很快告终。徐亮对她恋恋不忘,几次找我出来喝闷酒,说什么男人没钱就活该被鄙视,还天天在网上研究发财秘笈、捞偏门之类的东西。
那时,我们同学间找到工作、考上公务员都要最后一个知会他,怕他受刺激。
一次,徐亮在和我在路边大排档喝酒的时候,一辆跑车“唰”的一声从身旁掠过,路人的惊呼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几乎同时响起。徐亮将目光从酒桌上收了回来,去找那辆已消失在人们视野中的跑车,他对着想象中的跑车竖中指,赌咒发誓般说,“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但我也没想到,他已经到了辞职专心准备参加免费期货选拔赛的地步。
他看不上那些真正发财的白丁们,嘲笑自己认识的一个家伙,“炒期货的,把豆粕的‘粕’字读成‘伯’字居然还能在这个品种上大赚特赚,太没天理了”。
同时,他又对这种无需门槛的发财之路寄予厚望。好几次在朋友聚会中,他总是不合时宜地插话,要不就是显摆他晋级复赛的经历,并坚信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出人头地。
他告诉我,一天晚上,他饭后到楼下散步,看到附近工地上的探照灯,像“怪物的目光”,突然他心里一闪,灵感如泉涌,他找到了交易的“圣杯”、“必杀技”。当时的他可兴奋了,围着附近工地走了好几圈,惹得保安都以为他是为了偷东西而去踩点。第二天,他按照最新钻研出来的方法交易,果然无往不利。没过几天,就晋级复赛。正当他在心里做着财务自由的美梦的时候,梦醒了。“接下来怎么做怎么不顺,我测试交易方法的时候,认为根本不可能出现的行情纷纷出现。”被淘汰后,徐亮再也没有晋级过复赛。
2018年清明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徐亮突然销声匿迹,他的电话打不通,社交网站没有任何痕迹。谁也找不到他,包括他的母亲。
有朋友认识在公安做过协警的人,告诉我们:“不管你是住旅馆还是去网吧,只要刷了身份证,就会在公安内网上留下记录。”根据这一信息,我们通过公安局的关系,虽查不到住旅馆的记录,好歹查到徐亮曾在重庆区县的一些网吧出现过。
徐亮的母亲遍寻不着,只能来找我们。我们各自的父母也说:“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也帮着找找啊。”
于是每逢周末,我们几人按照徐亮在那些网吧出现的顺序,从后往前,一一驱车前往,但每次我们赶到时,他早就去无踪影。
从他留给网吧老板的印象,我们得知他“是个安静、老实的人,从不惹事,就是天天吃方便面,不怎么爱卫生”。我们进一步打听徐亮是孤身一人还是与人结伴同行的时候,回答就五花八门起来。
有人说他和一个女人做亡命鸳鸯,有人说他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路,还有人说他带着一个小孩,每天还在网吧里喂奶换尿布。到了最后,老板经不住我们的一再追问,表示“我也不晓得你找的那个人是哪个”。
我了解徐亮的脾性,知道他不太可能冒险做出后面这些事,但几次三番无功而返,心里也不免焦躁。
将情况通报给徐亮母亲后,她向我们哭诉。她鬓角已经斑白,整个人忧心忡忡,焦虑不安。
徐亮的离家出走在他家引发了轩然大波。徐母告诉我们,所有亲戚都搞不懂为什么他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去追逐虚无缥缈的期货梦。徐亮的外公认为这都是因为徐亮母亲教子不严的缘故,最为愤怒的是他的三姨,在他出走的几天前,她还专门安排了一场相亲,结果女方对他起了兴趣,徐亮却跑了。
“他就算死了都跟我没关系。”徐亮的父亲倒是坦然。
徐母的言辞中,甚至流露出对我们抱怨,是我们天天在徐亮耳边说谁谁发财了谁谁又买跑车了,结果徐亮砸掉铁饭碗从机关辞职;现在徐亮上了贼船,大家都不管他,眼看着他跟船一道沉下去。
得知徐亮家人反应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徐亮初中时练台球的经历,那是他人生里的第一次偏离轨道,最后他选择回头是岸,重新走上了家人安排的正确道路,但尽头并不是光明。现在的离家出走可谓是他人生的第二次脱轨,可这一次选择实在有点离谱。
徐亮毕竟是我们的老同学,从幼儿园算起,大家都认识快三十年了。我们不可能对他不管不问。但毫无头绪的我们随即陷入一筹莫展之中。由于朋友圈里,只有我见过徐亮和小何大师历史性的会面,而小何大师又是徐亮的误入歧途的引路人,因此在网上寻找小何大师的蛛丝马迹这一任务便落在我头上。
我先从模拟期货比赛的论坛入手。这些比赛为了吸引流量,或是证明比赛的真实性,都在官网设立了比赛成绩排行榜,选手按省份加姓氏显示。我找了半天根本没找到有个姓何的高手。
最火爆的一个选拔比赛的官方论坛,此时正热火朝天。从发帖者使用的网络语言来看,绝大多数用户都是80后、90后。
有人发帖说自己做了八年,连一次复赛都没有进过。有人发帖称,自己从大学毕业一直做到三十岁,现在悟了,找了份送快递的工作。
我顺着论坛上有人留的QQ群号,混入其中。这些活跃的参赛者通常是本科以下学历。大部分人在大城市打工,先是被忽悠去炒股、炒期货,钱输光之后,通过各种渠道才了解到居然还有模拟比赛这么一回事。他们对概率论是不以为然的,信奉的是一种叫缠论的投机理论。不少人参加比赛是厌倦了做低端制造业工人,渴望一夜暴富。
据我观察,模拟期货比赛参与者大都是物质上的贫困者,精神上的富足者(自认为的)。他们往往不是在家啃老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看的却是国内外的经济新闻,关注的是美联储或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重要经济数据,向往一夜暴富,能过上媒体报道的富豪们的奢靡生活。
整个2018年上半年,“寻找徐亮”成了我们每次聚会必不可少的主题,开始还十分严肃,到了后来就变成一道仪式。
在一次周末例行聚会中,有人转发视频,手机拍摄的,画面有些模糊,不过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个跟徐亮长得颇为相似的男人,站在桥上,神情慌张,然后纵身一跃,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坠入滔滔江水。
看完视频,大家心神十分沉重,但很快就冷静下来。有人说:“视频上的男人身着冬装,而徐亮是在2018年清明前后才无影无踪的,首先时间就对不上。”另一人补充道:“视频的标题是说某男子因股票亏损投河自尽,徐亮搞的免费期货比赛,除了时间以外,亏无可亏,再怎么想不开也不至于自寻短见。”
时间很快来到2018年7月,一天,规模最大的那家平台毫无征兆地发表告别信《感谢各位多年陪伴》,宣布“公司因各种外界环境因素变化,即日起决定终止一切业务”。这简直是一枚深水炸弹,一时间,各大期货论坛上,众说纷纭。
也就在同一天,徐亮回来了。
过了一周,徐亮联系我,约我吃烤串、喝酒。急于想知道徐亮现状的我,立马赶去了约定地点。那天晚上风很大,大排档的“墙”其实就是一张塑料布,风一吹就弯了,涨起来后,像气球的一个侧面。徐亮看上去比最后一次见面时精神多了,双目不再半眯着,穿了一身新衣服,但烟瘾还是一如既往的大,一根接着一根。
“我想通了,不能再做傻X。”这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我高兴起来,既为他,也为他母亲。他在叫我出来喝酒的时候,就约法三章,不谈他这几个月的经历,我只好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他跟我解释:“我算是想明白了。”他身无一技之长,也没啥本钱,唯一能够提供的就是时间,也许他之前就一直在向这些模拟比赛的平台卖时间吧。所以,最后他选择了放弃比赛。
在漂泊期间,他看了一部老电影《黑客帝国》。机器人把人类控制住,放入能源仓内,通过摄取人体的生物能来驱动整个世界。“对于参加模拟比赛而言,我觉得我就是被放入能源仓中的人类。当然我是自愿进去的。通过在期货这个虚拟的世界中生产数据来试图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最后我发现,我的时间对于期货来说分文不值,但人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我觉得我的时间应该有价值地消耗掉。”
徐亮对相关问题的思考,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在今晚,我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倾听者。
“我们这些入了模拟比赛坑的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社会的次品,我们本来应该跟其他人一样,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在一条流水线上传输着,最终被送到火葬场,但是在某个时刻,我们出轨了,从流水线上掉了一下来,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找到捷径,把自己放到专门生产精品的那条生产线上,而大部分人则掉在地上,无人问津,烂掉。”
“但至少你现在回到了流水线上。”我喝得有点神志不清,这样安慰他说。

 *本文根据当事人口述撰写,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ND-

作者丨陈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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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3 09: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8-3 09:55 PM 编辑

一个童养媳12年的逃亡

 付先军 真实故事计划 2019-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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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回家路

噩耗

1999年农历3月20日,四川渠县临巴镇凉桥村何家湾西口,邓国友老两口呆坐在门前的高板凳上,一个不停吧唧着旱烟袋,一个在低声啜泣。

两个孙子向学校请了假,刚上六年级的邓小文坐在门墩上声嘶力竭地哭嚎,小孙子邓小武年龄尚小,面无表情地陪坐在哥哥身旁,偶尔跟着哭两声。

堂屋中央,邓玉明的尸体被白布盖着,睡在草席上。妻子蒋贵兰在旁边看守。

刚过去的24个小时,除了要承受突来噩耗的打击,晚间长征式的谈判更让她身心俱疲,这个女人到了崩溃的边缘。

昨天下午,邓玉明在隔壁双河村杨二娃家的砖窑干活时被垮塌下来的土块砸中腹部,工友们抬着他赶往临巴镇医院,半道上就掉了气。蒋贵兰和公公邓国友得讯赶到时,邓玉明已经被摊放在一辆四轮车货厢里。

晚上,村支书邓益青领着几个支委,召集杨二娃一家、蒋贵兰和她的公公邓国友等十几个人在砖窑旁的工棚里开会,协商抚恤金的问题。

谈判过程中,邓国友未发一言,这个常年在街上卖鸡蛋和蔬菜的生意人似乎丧失了讨价还价能力。

蒋贵兰全程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要抚恤金,村上和杨二娃一起安葬邓玉明,抚养两个孩子到18岁。

拉锯了很久,双方意见很难达成一致,天快亮时,谈判才有结果:杨二娃一次性赔偿8000元,交由村上分配至邓玉明家的每一个人,另外单独拿出600元作为邓玉明的安葬费。

邓国友、蒋贵兰像木偶一样被人拉着手在合同上按下指印。邓玉明的尸体被运回家盛殓入棺,架设了灵堂,请阴阳先生看完地,做过一晚道场,隔日就被一群人抬到地里下圹掩埋。

过去,凡是有哪家需要人手帮忙,邓玉明总是随叫随到,跟在自己家里干活一样,做事干净利落。他没有多少言语,唯手勤,赢得了全村人的赞许。

在邓家,除了贵兰为邓玉明的死感到伤心欲绝,大儿子小文那些天把嗓子都哭哑了,很难接受父亲的离去。

小文12岁了,很快就要读完小学,他早就知道邓玉明不是亲生父亲,但仍不能接受邓玉明去世的事实,自懂事以来,天天陪伴他的只有这一个爸爸。

过了两天,蒋贵兰找来几个人帮忙把邓玉明的坟头垒好,烧完灵房,就打发小文和小武回了学校,她仍旧跟往常一样,继续在田间地头劳作。

离家

对蒋贵兰来说,似乎命运从来不曾眷顾她,只有贫穷和低贱长期笼罩在头顶。

她的娘家在当地有些实力,除她之外的五个兄妹家境都不差。唯一的兄弟是东木乡的二把手,六妹是安康汉滨区卫生院的儿科医生。

贵兰在家里排行老三,因兄妹比较多,12岁时被当成童养媳送到丈夫家里。贵兰过去的时候老爷子还在,家道没有完全衰落,后来才被丈夫一步步把家败了。

蒋贵兰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脑筋活络,为人处事毫不逊色于常人。她有着超乎常人的心算能力,缴纳公粮、提留款、教育集资,粮食菜蔬、油盐酱醋买卖之类的事从不会有毫厘差错。

在她的操持下,这个孩子成群的家庭还算过得下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付家老爷子去世时,交到付少强手里的房子是一个完整的四合院。到了1981年,经过几次变卖,就只剩下两间正房,勉强够一家人遮风挡雨。

对丈夫的败家行为,贵兰从来不敢插嘴,她领教过这个男人的拳脚,胳膊、大腿上经常满是淤青。

1987年,贵兰为前夫付少强生下第五个孩子,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有两儿两女。当时,计划生育的狂风还没有扫过陕西紫阳县东木乡的巍巍群山。

新生命的到来,给一贫如洗的家庭增添了不少负担。蒋贵兰整日在地里刨食,维持全家的一日三餐。丈夫除了吃饭和睡觉,偶尔象征性地搭把手,其余时间都是拖着一把套绳在山里游逛,从来没有带过野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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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贵兰老家的土墙瓦房

第五个孩子出生后,贵兰已经做好逃离的准备,要离开这个令她心灰意冷的丈夫。

夏天的某个早晨,贵兰与丈夫因为一点琐事大吵一架。她背起刚满半岁的小儿子摔门走了。付少强没有阻拦。以往贵兰只是回娘家,或者到姊妹们家住几天就回来。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贵兰和小儿子。

贵兰没回娘家,也没去找她的兄妹。她背着小儿子,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行走,不知往哪去,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夜幕降临时,她靠双腿丈量了40公里,来到县城边上的向阳镇。

她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几次,那是给曾在这里修铁路的丈夫送饭,当时的工地就在向阳镇火车站。这时她意识到,需要找地方歇脚,自己不打紧,身边的小奶娃可受不了那份罪。

贵兰来到向阳镇火车站的候车室,想在这里住上一晚,等明天再原路返回,或者到安康幺妹家耍几天。

这个车站每天只有两趟往返达州与安康的733/734次列车停靠,那是每个小站都停留的慢速绿皮火车。

向阳站是紫阳最大的货运车站,每天无数车皮将当地的茶叶、板石和钡矿石从这里拉往全国各地,夜间的候车室不关门,留给货场的搬运工留宿休息。

那天晚上,孩子很闹腾,不停地哭,怎么都哄不住。候车室里除了几个进入深度睡眠状态的搬运工人仍在打鼾,大多数人都被孩子的哭闹声吵得无法入睡。

在贵兰旁边的条椅上,一位带着三岁左右男孩的中年妇女看出了她的窘迫,主动上前关心她和止不住哭声的孩子。

贵兰从早到晚一直在路上行走,早已腹中空空,实在没有奶水喂饱孩子。小婴儿不会像她那样咬牙挺一阵,只知道用哭声来表达诉求。

对孩子哭声的辨识能力,带过孩子的女人是专业的,中年妇女把一个奶瓶递给贵兰,里面是她给自己儿子冲兑的藕粉。

这个陌生人的小小举动,让贵兰感到无比温暖。

孩子喝完奶瓶,安静地入睡了。中年妇女变魔术似的,从条椅下的编织袋里拿出酥肉、油粿、炒花生之类的干粮,塞到贵兰手中,热情的劲道让贵兰没有机会拒绝。

贵兰向中年妇女道了无数次感谢,这些东西对饥肠辘辘的她,就是雪中送炭。她边吃边与这位中年女人低声攀谈。

中年妇女叫邓玉英,39岁,家住四川渠县临巴镇凉桥村,老公姓杨,是生产队的小组长。两口子在农闲时外出卖力气赚些零碎钱贴补家用,没有固定工作地点,一般都是跟随货车皮在襄渝线上流动,这两天准备坐回川的货车赶回老家收割水稻,今天刚到向阳镇,遇上车组重编,要耽搁半天,所以临时在这候车室住下了。

从未出过远门的贵兰回想自己的婚姻生活,又听到这位中年女人讲了她的经历,羡慕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聊到最后,贵兰称呼中年女人邓姐,便很自然地谈起自己曾经那些阴暗的日子,从12岁当童养媳嫁到丈夫家讲起,直讲到今天这场漫无目的的离家出走才结束。

邓玉英邀请贵兰到她四川的家里做客,等家里水稻收完,再一起搭乘北上的货车回陕西。贵兰清楚眼前的处境,感谢邓姐的邀约,她没有拒绝,准备带着孩子来一次长途之旅。

第二天下午,贵兰和邓玉英一行坐上入川的货运列车。这是贵兰第一次坐火车,感觉并不美好,他们和搬运工人们站在车厢里,萦绕在身边的是拥挤、黑暗、炎热和令人窒息的腥臭味。向阳镇离达州火车站只有200公里的路程,他们坐的闷罐子车用了20个小时才到达。

两个拖带着孩子的女人,不愿继续拥挤在黑暗潮湿的铁笼里,在达州车站下车后,就在候车室歇了一晚。

这里离临巴镇车站有60多公里的路程,中间7个小站。第二天早上八点,他们买了828次列车的车票,每张票价4.5元,贵兰出门时没有带钱,费用都由邓玉英承担。

这段行程只需一个半小时。贵兰倚靠在车窗边,看着闪过的山水、树木、田园、村镇,所有事物都那么美好,尤其是火车进入四川盆地之后,出现的与陕南家乡不一样的地貌。贵兰感到十分新鲜,老家山高林深,几乎没有水田,农作物除了玉米就是土豆,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水稻田,简直跟做了场美梦一般。

在临巴镇火车站下车后,约半小时路程就到邓玉英夫妇家。邓玉英的丈夫祖上也是很风光的人物,家里修了很宽的房子,后来丈夫和小叔子分家,原来的房子一分为二,连体的青砖瓦房屋檐下开了两道大门,门口的地坝是生产队集中晾晒谷物的场所,面积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当时家家户户都忙着收水稻。他们歇息了两天,玉英家的水稻也开镰了,在队上找了几个人帮忙,约莫两天时间就全部收割完,脱粒后堆晒在门口的晒场上。那些天,全队都在玉英家门口的地坝晒稻子,没有划分割线,但每家每户都清楚该将稻子堆晒在什么地方。

晚上大家把谷物聚拢在一起,似一座座小山。人们拖出凉席睡在谷堆旁,一是为了躲避房里的燥热,二是防止晚间天气有变,有足够的时间采取措施防止稻子被雨水浸泡。

全队人夜间都聚在一起,谈论收成、预判晚间的天气,一片热闹腾腾的景象。在土地包产到户之后,这样的场景每年只在这几天才能见到。

蒋贵兰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热心的妇女们争相来到玉英家,要亲瞧一眼这位陕西来的女人,送些家里新炒的花生、小孩的奶粉米糊之类。贵兰白天随玉英一家人在田里劳动,夜间跟随着这群庄稼人分享丰收的喜悦。

贵兰在田间地头劳作是一把好手,比好多男人还要胜出一筹,待人接物也有分寸,性格腼腆但不自卑,皮肤略黑却有光泽,在整个生产队的妇女里面,算得上出类拔萃。

人们从玉英口中得知了贵兰不幸的婚姻,都替她感到惋惜,母子二人更增添了一丝怜悯。

成婚

半个月的光景,生产队的水稻就收割结束,晒干的稻子经手摇风车吹去秕谷和杂物,装进了各家的粮仓。贵兰准备辞谢邓玉英夫妇,要赶回陕西老家。

玉英再三挽留,贵兰仍要坚持回陕西,因为那里还有她的四个孩子。在她启程前夜,隔壁队的邓玉明找到玉英,请她帮忙向贵兰说一下,想要娶这陕西来的女人。

邓玉明和邓玉英是隔房的堂兄妹,那时已经26岁。他比蒋贵兰小11岁,家里两个老人,还有一个傻子哥哥和一个20岁出头待嫁的妹妹,全家老小仰仗他一个人养活,家境有些困难,所以一直没有成家。

玉英对邓玉明家里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她的娘家与邓玉明家相隔不足百米,出嫁之前,两人的关系胜过亲姐第弟。

玉明是个忠厚老实的大孝子,瘦高个子,脸庞英俊,20多岁显露出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更有一把好力气和殷勤的双手,深受村里人喜欢,如果没有那个整天无所事事,只会给人气受的老头子邓国友拖后腿,家里的光景早就跑到人前了。

邓玉明的父亲,全村的人都领教过。玉英平时叫他二爸,但一直以来都对这位神仙能躲就躲,在娘家的时候没少受这个老头欺负。她希望蒋贵兰留下,跟堂弟一起过日子,却不敢想象这位善良的陕西女人到二爸家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最终,她还是答应了堂弟的请求,竭力撮合他和贵兰。

当天晚上的场景,跟贵兰在火车站初遇玉英时有些相似,只是地点换成了玉英家的卧室。玉英将邓玉明家里的情况毫无保留地讲与贵兰,也跟贵兰讲到了老头子邓国友的古怪脾气。她劝贵兰多忍耐一点,等到以后把老头子送老归山,家里光景一定会好起来。

她劝贵兰不要回到原来那个不幸的家,既然选择出来了,就再往前迈一步,毕竟这边的条件比陕南还是好很多,只要日子过好了,以后可以回去把孩子们接过来享享福。

在玉英的劝说下,贵兰再次做出重大决定。她要留在这里抚养小儿子长大,待站稳脚跟就回陕西跟现在的丈夫离婚,接回家里的四个孩子。

邓玉明在玉英家里住了半个多月,他跟着贵兰一起帮忙给玉英家做农活,两个人每天结伴出山劳动,或者带着孩子到临巴镇上转悠。

临巴镇码头上南来北往的船只停靠得密密麻麻,两个人乘坐过河船到河东的沙滩上吹风,或者跑到繁华的农贸市场看琳琅满目的农副产品。

在蒋贵兰眼里,这些新鲜的东西即便在陕西老家的县城也很难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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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临巴镇码头的渡船

几天短暂的交往,男人赢得了贵兰的欣赏,让她无法抗拒。贵兰在玉英夫妇家住了不到一个月,便跟着邓玉明走了。如果知道有一个恶魔在等待自己,她恐怕不会草率地把后半生交待给这个男人。

邓玉明接走贵兰时,给玉英家捉了一对公鸡,买了两包白糖,为贵兰和孩子各做了两身新衣服,买了一些小孩吃的豆奶粉。

玉英送贵兰离家,没有过多的祝福,只交待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过日子,说自己只是邀请你来家玩几天换换心情,谁料今天给你当了一回媒人,恐怕往后的缘分就断了,嘱咐贵兰多多保重。

玉英的那番话让贵兰难以理解,但是后来的情况正如她的预判,真是自古媒人难做。

邓玉明四处托关系,给贵兰母子上户口,问村上要土地。最后村里决定:没有多余的土地给贵兰母子,也没法把贵兰老家的户口迁移过来,只能解决孩子的户口问题。贵兰带来的孩子被起名邓小文,在村上落了户。

村上还给邓玉明和蒋贵兰发了一张盖有公章的结婚证。据事后了解,邓玉明为了这张结婚证,将家里仅有的几只还在下蛋的母鸡都贡献出来,还免费翻盖了村委的办公室。

贵兰的境遇并没有太大改善,一家六口住在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桌椅板凳都已包浆,脏得看不出来材质。两间正房里各铺了一张床,老头子邓国友睡着一张,老伴和小女儿邓玉梅睡另外一张,邓玉明的傻子哥哥睡在隔壁柴房里。

贵兰来家之后,在厨房的草棚里用竹篾圈起一块地方,夜间,贵兰母子和邓玉明一起挤在搭建的简易床上。

一日三餐几乎是一成不变的稀饭加咸菜,贵兰对此没有丝毫不满足,和邓玉明没日没夜在田地里耕耘,不放过任何能种下一棵作物的角落,将少得可怜的土地利用到极致,但每年仍要经历一个月左右的饥荒。新的一季庄稼收割前,邓玉明挑着箩筐每户借三五十斤粮食,待新粮打下又挨家归还。

那些日子里,贵兰大部分时候吃饭都是在地里完成。小姑子邓玉梅带着孩子,除非孩子饿得哄不住了,才抱到地里让她喂一口奶,晚上睡觉时,小姑子也会把孩子带在身边。

看着孩子面色泛黄,日渐消瘦,贵兰多次跟邓国友提起给孩子增添些有营养的食物,但老头子对她置之不理。邓玉明帮着贵兰说了几次好话,但收效甚微。

邓玉明对贵兰母子温柔体贴,也对他父亲愚孝到不可理喻。

邓国友每天会清点一遍家里鸡蛋的数量,谁都不要想偷吃一个。他将换来的钱悉数装进腰包,或者给自己换些零食,床头的箱子里总是放着一些水果、糖果和饼干,用一把挂锁锁着,晚间睡觉时,从没停过嘴。

逃跑

为了防止贵兰逃跑,老头子全面掌控着家里的每一分钱。他指使女儿邓玉梅将贵兰的身份证及随身携带物品骗过来,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

贵兰嫁给前夫时,娘家人陪嫁的一对银手镯也被邓国友偷出来,拿到市场上换了30块钱。为了更好地融入邓家,贵兰竭力避免和邓国友发生正面冲突。但对方的无理取闹总是阴魂不散,令她避之不及。

1987年秋天,地里菜蔬大丰收,邓国友让贵兰夫妇帮忙挑到市场上出售。给邓国友交账的时候,老头子说他们卖的价格太贱,指责贵兰起了贼心,私吞钱财。

邓国友有一帮做牛羊生意的伙伴,被他奉为座上宾,贵兰不敢怠慢老爷子的这帮朋友。初来邓家那两年,这些人长期在家里谈生意,她必须放下农活做饭烧茶伺候。

1988年夏天,邓国友和他的伙伴们为一单生意拉扯了很久,在家一待就是十来天。某天恰遇贵兰忙于农活,午饭时间比平日晚了半小时,被这帮人报以不满,邓国友当众责骂贵兰没有教养,是一个扫把星,让她滚回陕西不要再出来祸害邓家的人。

邓国友辱骂贵兰,邓玉明在一旁只是安慰她。他是手艺人,农闲或者下雨的时候编一些背篓、簸箕之类的物件交给邓国友到镇上变卖;他在离家不远的双河村口租下一间茅草房,逢赶集的时候,与小徒弟一起给人打些锄头、犁铧、铁耙之类的农具,回家之后将挣来的钱全部上缴给老头子。

邻近几个生产队的住户有翻盖房屋的需求,也找他帮忙,邓国友见儿子常常被人耽误家里的农活,到处说人坏话,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只好给他付工钱,这些钱最终也要交到邓国友手里。

邓玉明的勤劳和敬业没有给贵兰母子带来安全感,她很多时候还得依靠外人才能摆脱困境。

邓国友的侄子名叫邓玉泉,是带着贵兰母子来四川的邓玉英的哥哥,住在他家隔壁。他长着一米八的个子和一副让人见而生畏的面庞,平日不称邓国友二爸,而是直呼其名,邓国友对他有些惧怕。

贵兰初来时,邓玉泉有心领养她的孩子,对她们母子格外关照。看到邓国友无端责骂贵兰,他总会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镇住场面。后来,他的大女婿被招赘上门,就再不提收养孩子,对贵兰家的事也不再过问。

1988年冬天,贵兰第一次用逃跑的方式向邓家人提出抗议。

小姑子邓玉梅叫嚷着要吃炒米饭,贵兰到厨房热饭时用掉一个鸡蛋,被邓国友撞见。老头子责骂贵兰败家,贵兰如实交代是小姑子安排她做的,却让老头子更来气,说贵兰不仅嘴馋,还把屎挑子扔给别人,不由分说就要一耳光打到贵兰脸上。贵兰本能一躲,老头子没能得手,便揪住她的头发,使劲往院坝里拖,扯掉一大把头发,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让贵兰几乎哭不出声来。在地里干活的邓玉明赶回家,老头子顺势往地上一躺,大声嚎叫贵兰把他打了。

还有一次,小姑子责怪贵兰兜不住事,跟她发生争执,邓国友捡起一根竹篙,朝贵兰身上、腿上狠狠招呼。贵兰忍着疼痛跑到院里,老头子追打了几百米,她身上皮开肉绽,衣服被鲜血浸透,腿上的几道淤痕触目惊心。围观的人群拉扯住老头子,才制住这场家庭暴力。

贵兰从小姑子手中夺过孩子,要带小文回陕西。邓玉明紧跟在身后,只顾劝她回家。他们在候车室坐了一下午,直到重庆到达州的827次列车远去,才起身离开。

她和玉明去邓玉英家,玉英帮堂弟安慰贵兰,责备自己不该把贵兰介绍到二爸家里,大哭一场。贵兰见这位隔房的大姑子跟着伤心,心里的怨气消了一半,又跟着邓玉明回到家。

贵兰与邓国友的关系变得不可调和,从言语争执逐步演变为惯常的家庭暴力。从遭遇邓国友的棍棒那刻起,贵兰就开始筹备逃跑计划,三个月后,她第一次付诸实施。

那是初春的深夜,贵兰偷偷背起小文,沿襄渝线往陕西方向走,准备沿着铁路走两站,中途再坐827次列车赶去达州。几束手电筒光跟在身后,隐约听到有人呼喊她和孩子的名字。她把小文从背上解下,带孩子躲进铁道旁的涵洞,轻轻捂住小文的耳朵,希望躲过手电筒的视线范围。

眼看手电筒的灯光远去,她却在出涵洞口时摔了一跤,惊醒梦中的小文。孩子哭闹不止,光线很快循声而来,将母子二人拦截下来。

贵兰偷跑过很多次,但身无分文的母子俩最远只跑到临巴镇火车站,就被邓玉明或者邓国友找的人追回去。她想念家里的孩子、娘家的兄妹,一直没有放弃逃跑计划。直到贵兰在邓家生下她的第六个孩子,回家的念头依然镌刻在心。

1989年7月,贵兰在邓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邓小武。邓国友把小武奉为至宝,整日形影不离,再也不正眼瞧看两岁多的小文,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担心贵兰的逃跑。

小孙子降生的同年,邓国友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邓玉明的傻子哥哥一顿饭偷吃掉十四个馒头,被活活噎死;贵兰的小姑子邓玉梅嫁到县城边的平桥镇上。

贵兰夫妇依旧跟往常一样,农忙时一块播种、收割,邓玉明在农闲时外出做零活,打铁和编蔑的营生一直没有放弃,粮食依然不够吃,每年要挨过一个月的饥荒,贵兰夫妇和两个孩子挤在一张简易床上,老头子的脾气还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这个家里隔三差五都少不了一场规模不定的争吵。
屡次失败的经历,又多了一个孩子的拖拽,贵兰的逃跑计划越来越难实施,逃跑的频次越来越少,她只盼着老头子安分一点,自己少受些罪。

希望

1993年秋天,邓玉梅夫妇把刚满一岁的女儿扔到娘家,由邓玉明一家人帮忙看管,两口子到东莞打工。小文也快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邓国友总说孩子还小,可以再给家里干一年农活。他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个睁眼瞎,照样活得很好,不知道上学有什么意义。

为了让邓国友同意小文上学,贵兰找隔壁的邓玉泉夫妇帮忙劝说,但老头子油盐不进。她又找到村上的邓益青支书,刚好村上忙着落实上级义务教育的指标,支书亲自上门做老头子的思想工作,挨了一顿臭骂,也无计可施。

贵兰到镇上派出所寻求帮助,对方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派两个民警上门给邓国友做思想工作。老头子看到民警腰上闪闪发光的铐子,心里发虚,只得答应让小文去中心校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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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小文的学校现已更名

邓国友的亲孙子小武一直不服他的管教,老头子责怪贵兰在孩子面前说他的坏话,导致爷孙关系不和。他看见亲孙子跟自己有间隙,转而对外孙女格外呵护,对女儿邓玉梅一家人也特别关照。

小武越来越调皮,经常被老爷子训斥,有时候还得受点皮肉之苦。

有一回,小武去老头子的床头箱子里偷饼干,不幸被逮个正着。被老头子痛骂一顿之后,他将饼干全部扔进茅坑。邓国友被小武激怒,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嘴唇开裂,鲜血直流。最后,小武的嘴角被缝了几针。贵兰抱着病怏怏的小武,直呼老头子的名字,骂他没人性,竟对四岁多的孩子下死手,如果小武被打死,定要拉他偿命。

她突如其来的爆发,让老头子措手不及。很多人来到邓家的院坝里围观,对贵兰的支持呈一边倒的态势,不停指责、咒骂老头子。

小武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劲来,变得少言少语,甚至有不知情的人把他当成哑巴。他的左耳流了半年脓水,最终聋掉了。

那天以后,邓国友不可一世的气焰收敛了很多。

1995年春节,老头子召集全家人开会,把当家人的位置交给儿子邓玉明。他手头的钱没有移交,也没人知道具体数字。几年之后,他的小女儿邓玉梅夫妇准备买机器开厂,老头子支援了两万块钱。

邓国友卸任时提出两点要求:一是在他死之前不准分家;二是要给两老口置办好棺材。

贵兰夫妇遵守约定,没有分家;找木匠来家将两口棺材打好,邓国友验收通过,木匠将老两口的名字分别写在上面,一口安放在堂屋的角落,一口搁置在邓国友卧室的床前。

老头子不再做牛羊生意,他的伙伴们都离他而去。他依然会将田地里的时令蔬菜、家里的鸡蛋拿去集市上售卖,换来钱给自己买零食,对家里油盐酱醋之类的事情不闻不问。邓玉明遇到拿捏不准的事情时,还是会征询老头子的意见。

村上掀起南下打工潮,年轻人结伴出门务工,家里的土地没人耕种,都找贵兰夫妇帮忙打理。贵兰夫妇一一承揽下来,到1997年底,家里存粮8000多斤,邓玉明再也不用挑着箩筐四处借粮。

1997年,贵兰夫妇拿出手上的5000元存款,又跟在外务工的邓玉梅夫妇借得3000元,修建他们的新房。他们在原址上建起两层的楼房,底下一层五间,二楼只盖两间,留出一个平台用来翻晒粮食。

为了存放家里的几千斤存粮,楼梯间下面的空间被修成两间仓库,足以存放几万斤粮食。原来的猪圈也拆了,挨着正房修了一坡水的偏房,圈舍宽敞得足以养下十几头猪,都是红砖青瓦结构。

和邓玉明一起打铁的小徒弟去了深圳,双河村口的铁匠铺没法再开下去。邓玉英的小叔子杨二娃在铁匠铺旁开办起村里第一个烧砖窑,不能出门务工的年轻人都被他叫到窑上干活。

农闲时,邓玉明也去砖窑上干活。他跟着其他人一起挖土,等制砖机开启,又一起往漏斗上倒土制作砖坯,直到砖坯装进窑子,他们才回家忙活家里的事情。等一窑砖烧完,他们又按前面的工序装第二窑砖坯,每天大概十五至二十元工钱,按天结算兑现。

贵兰夫妇凭着勤劳的双手,让家里的光景不断超越同村其他人家,不到半年时间就把修房时欠的外债还清。小文和小武兄弟、小姑子的大女儿都在中心校读书,1997年夏天,小姑子又把刚满月的小女儿送来娘家,由邓国友夫妇照料。

1998年,邓玉明一家在新房里度过第一个春节。他们宰杀了两头过年猪,把在外打工的邓玉梅夫妇叫回家来。春节前夕,邓玉明花掉用两头肥猪换来的钱买了台17英寸的熊猫电视,他们是队上第四户买电视的人家。在新房里,邓玉明夫妇有一间单独的卧室,小文和小武也不再跟父母挤在一张床上。

邓玉梅劝贵兰夫妇跟她到东莞打工,准备买几台机器开一间做毛衣的工厂。她向两位哥嫂借钱,邓玉明夫妇刚修完新房,没有余钱支援她。老头子邓国友悄悄打开床底下的箱子,把两万块现金递给邓玉梅夫妇,但是不准他们把贵兰带到南方。

春节过后,蒋贵兰向邓玉明提出一起回陕西娘家的事。邓玉明答应了贵兰的要求,考虑到过完春节就要忙着春耕,况且提前没有准备,贵兰娘家人多,目前手里又没有多少钱,决定把这事搁置一下,等来年春节再一起回陕西。贵兰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她不愿灰头土脸地回娘家让人看笑话,愿意再等待一年时间。

邓玉明悄悄找到老头子,告知来年要跟贵兰一起回陕西,老头子坚决不同意他的做法。他说贵兰在陕西有家室,贸然跟着回去恐怕她原来的丈夫找麻烦,扣留贵兰母子。

贵兰找人帮忙给她的娘家兄弟写信,告知她的现状和准备来年回陕西看望娘家人的事。邓国友让儿子悄悄改了这封信的地址和内容,不识字的贵兰一点也不知情,见自己的信寄出去几个月都没有回音,她很失落,回家的心却更迫切。

这一年,贵兰夫妇很卖力地在田间劳动,邓玉明依然抽空到杨二娃的砖窑干活。到年底,回报他们的是仓里多了几千斤存粮,还有银行里的3000元存款。他们用这些钱把室内装饰了一番,家里那些很有年代感的桌椅板凳也被当柴火烧掉,屋里屋外的面貌焕然一新。

春节日渐临近,贵兰觉得与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突变

1999年春节刚过,贵兰就要带着孩子们回陕西,想在正月十五之前给娘家人拜年。不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老天的刻意安排,她的愿望没能实现。

重庆到达州的827次列车春节期间停开,要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能重新开运。对回家的路,贵兰只知道从临巴镇火车站坐车到达州,歇一晚再坐慢车到向阳镇。

邓玉明也不用费力地找理由推脱,这事很自然地搁置了。正月十五还没到,贵兰夫妇就忙着育秧苗,种玉米,生怕耽误了时节,等忙完田地里的农活,已到清明时节,两个孩子早已开学。贵兰决定把回娘家的事情放在孩子的暑假,邓玉明仍旧在嘴上应允着她的要求。

在贵兰期待着回娘家的日子里,噩耗传来了。

农历3月19日,邓玉明本打算去地里给庄稼施肥,老头子认为,这些活儿贵兰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就让他去杨二娃家的砖窑上干活。到日暮时分,贵兰得到了邓玉明不幸去世的消息。

在与杨二娃谈判赔偿款的时候,邓家这边出面的人除了蒋贵兰和公公邓国友,还有隔房的邓玉泉。杨二娃的哥哥是邓玉泉的妹夫,注定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谈判。两万以内的赔偿款,杨二娃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最终他只掏了一万二就摆平了,这个砖窑老板完全没料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杨二娃拿出来的钱,两千元被他哥哥拿走,另外两千元进了邓玉泉的腰包。赔偿给贵兰一家的8000块钱暂时由村委保管,过了很长时间,村上仍然没有把赔偿款交到贵兰一家人手里。

在贵兰找村委要抚恤金之前,邓国友私下已多次找过村支书,他让村上不要把这笔钱交到蒋贵兰手中,不然她拿到钱就会带着孩子逃回陕西。同时,老头子还威胁村上的干部,要是把钱给贵兰,让她带着两个孙子回了陕西,自己就带着老伴到村委会吃住,或者吊死在村上的办公室里。面对这个习惯无理取闹的老头,村上的人也没什么办法。

耐不住贵兰的纠缠,村上召集他们一家人开会,对这笔抚恤金进行分配:邓国友夫妇每人2000元、小文和小武兄弟每人1500元、蒋贵兰1000元。每一位成员都在契约上盖上手印。

邓国友老两口的4000元很快兑现,他把这笔钱寄给在东莞开针织厂的邓玉梅,贵兰母子三个人的钱依旧由村上保管,村上承诺孩子的学费由村委直接交到学校,直到这笔钱用完。

贵兰多次跑去镇政府和法院讨要那一笔钱款,最终被当成缠访户,连这些单位的大门都进不去了。邓国友继续担任当家人,贵兰母子三人如困兽一样,无力地抗争着。

回家

邓国友已经70岁,儿子去世以后,他比任何时候都担心贵兰带着两个孩子逃回陕西。他让邓玉梅带着小文到东莞帮忙照看生意,但碍于小文年龄太小,玉梅决定等小文完成初中学业之后再接去厂里。

经过几个月的思考,邓国友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要给贵兰招赘上门女婿。他找到邓玉英的丈夫,请他帮忙物色人选。

村上有一个40岁刚出头的单身汉,名叫谢全,农忙时在家种着两亩水田,闲时就在重庆码头上当棒棒。在邓玉英丈夫的撮合下,邓国友见到了谢全,说要招他上门,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贵兰无力拒绝老头子的安排,她一个人实在扛不动这个沉重的家庭,只得再一次向命运低头。当年九月,谢全和贵兰的婚事敲定,邓国友简单宴请了亲朋好友,谢全就搬来邓家一起生活。

谢全像亲人一样对待邓国友老两口以及贵兰母子三人,邓国友对这个招来的儿子非常满意。

贵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过往和当前的想法说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她跟谢全讲到,老头子这些年存下的大笔钱以及儿子死后分到的抚恤金都交给了女儿邓玉梅,现在把你招赘来当儿子,仅仅是让你帮忙维系这个家的生计,顺带防止我带着他的孙子逃跑回陕西。你的命运终会跟我一样,在这个家里没有地位、没有尊严,苟且地负重前行。我一定会带着两个儿子回陕西,如果一年不行就十年,哪怕等到孩子长大,也要回到自己的故乡。

听完这些,谢全决定帮助贵兰逃离。

几天后,谢全的哥哥办生日宴,他征得邓国友的同意,带着贵兰母子三人一块给哥哥祝寿。他送贵兰登上由重庆开往达州的火车,给了她一笔足够回家的路费,便带着两个孩子去哥哥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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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向阳镇车站老车票

贵兰在达州火车站候车室歇过一晚,赶到向阳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六点。她没有找地方休息,继续顶着夜色前行,仿佛她离家出走就发生在昨天一般,这12年里,这条路跟来时并无变化。

贵兰在半夜时分赶到东木乡政府大院,敲响了之前兄弟住的那家房门,但开门的人她并不认识。原来在贵兰离家出走之后没过几年,她兄弟从乡上调到城关镇当了书记。

第二天一大早,贵兰坐上到紫阳县城的班车,在城关镇找到她的兄弟,兄妹二人见面时大哭一场,把这十多年来发生在身边的大小事情都向对方倾诉。

贵兰离家出走后,原来的丈夫付少强于去年冬月里去世,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河北邯郸,一个嫁到同村,都有了孩子,大儿子在山西煤矿打工,二儿子在河南安阳当了上门女婿,目前房子已经没有人住,房门常年锁着,由邻里帮忙照看。

贵兰知道,留在前夫身边的四个孩子吃了不少苦,若是当年不离家出走,那个家庭或许不至于破落到如今的样子,对于四个孩子的现状,她还是可以接受的,大家都活着,已经足够了。

贵兰把自己的处境跟弟弟详细说了一遍,当天就拟定好计划。转天,兄弟向单位请了假,找了一位朋友跟着一起南下四川渠县。

兄弟带着介绍信,和贵兰在临巴镇政府、凉桥村委都跑了一趟,交待了要接贵兰母子三人回陕西的事情。只有村支书邓益青象征性地要挽留贵兰母子,一边说这是自己村上的村民,大家都是有感情的,一边很利落地安排人把4000元现金交到贵兰手中。

贵兰回到邓家收拾行李,发现仓里的粮食、圈里几头即将出栏的猪在她离家的这两天全都被卖掉,她没有找老头子理论,只想着勇敢地带着孩子飞跃大巴山,回到生养自己的故乡。

她去邓玉明坟前烧了纸,道了别,随后到谢全家接走两个孩子,对这个热心的男人道了谢,就往渠县县城去了。在县城住过一晚,第二天早上坐了贵阳到西安的快车,当晚就回到陕西紫阳。

扫墓

2019年清明节,贵兰的两个小儿子决定回四川给邓玉明扫墓,这是他们父亲去世20周年。孩子们征求了她的意见,贵兰决定跟着孩子们跑一趟。

回川的路途非常顺畅,小文开车从G65紫阳上高速到G5515賨人谷下高速,全程用了三个半小时。

贵兰一路上感触很多,她讲到当年准备从四川逃回陕西的时候,总觉得这段距离有万里之遥,坐火车都要花两天时间。280多公里回家路,贵兰竟然花了12年才走完,现在,谈笑可达。

时隔20年,她和邓玉明修建的那栋楼房几乎没有变化;老头子邓国友已经90岁,除了瞎掉一只眼睛,身体别无异样,老伴十年前的某个正月初一去世,现在村上给他评了贫困户。

隔房的邓玉泉于十多年前去世,老婆在隔壁村招了一个上门汉;老支书邓益青后来又当了两届主任,去年患了胃癌,被送到达州化疗去了;当年带着贵兰到四川的邓玉英被切掉一个乳房,全家人随儿子到成都定居,再也无法联系;杨二娃的砖窑早就停摆,又在队里的堰塘养起了草鱼;邓玉梅夫妇把东莞的针织厂关停,在浙江嘉兴重新开羊毛衫厂,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两口子在渠县县城买了房。

帮助贵兰逃回陕西的谢全已经干不动棒棒军,讨了一个二婚的老婆一块务农,孩子在县城的超市打工。

小文、小武在邓玉明的坟前烧了一大堆草纸。放花炮,磕头之后,两兄弟被贵兰支开。她一个人站在坟前独自说了好久的话,倾诉了很多事。

两个孩子都改了前夫的姓,现在都成了家,其中老大读了很好的大学,当了公务员,小儿子在外面开服装厂;自己回陕西之后,没有改嫁,把前夫的家重新撑起来,分散在外的孩子们被重新团聚成一家人,过年的时候,一家人要两张桌子才能坐得下。

两兄弟商定,小武独自开车回陕西,小文带着母亲坐火车返回。

襄渝线改建后,原来的很多站点已经撤掉,那种每个小站都停靠的火车也没有了。小文带着母亲乘坐最慢的那趟火车,他们从临巴镇火车站出发,在达州住了一晚,第二天又坐慢车回到紫阳,走过当年母亲背着他从陕西到四川,又从四川回到陕西时一样的路。
-END-
作者丨付先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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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 07:4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北大隐居者的退与守

 草西 真实故事计划 2019-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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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长松头戴斗笠,从田里钻出来,递给我一根甜玉米。“吃吧!我种的食物天下第一!”他用我听不大懂的洛阳腔说。这光膀子能搓出几斤泥的老农民,真够自大的!

2016年盛夏,我第一次见王长松,玉米地里的旱稻没过了膝盖。午饭吃的面条,除了盐之外,茄子、西红柿、辣椒、小麦粉、杏醋和杏仁油等全部来自山里,使用的“一次性筷子”是用高粱杆做的。吃完饭,把筷子往柴火堆里一扔,它们就转化成了清洁能源。

那根玉米让我念念不忘。当时,我是一家有机农产品公司的调研者,虽然没少去中国各地的有机农场,但那根甜玉米,却是我在北京吃过最好吃的。我好奇那根比市价贵了差不多10倍的玉米是如何种出来的。

这年十月,我趁着农场需要年轻人时,申请做了志愿者。农场不留短居客(至少住七天),老王说,要想与他交流,须得常住、还要接受在农场生活的“规矩”,我爽快答应了。

十月下霜后,水灵的麦田折射出青翠的星芒。我像地里的嫩苗,充满了干劲,但由于缺少务农经验,老王只让我看火。一口平时煮人饭的大柴锅,正烧着猪饭。玉米芯燃得快,矮凳上的我,寸步不离地添着柴。他一边搅汤里的麸子,一边嘟囔些陈年旧事。

老王家在洛阳新安县,十六七岁时,他去了信阳工作。1979 年,他参加高考,以信阳首个状元的身份,考上北大国政系。从北大法律系硕士毕业后,他留校任教,在政府管理学院当老师,讲授行政法。九十年代气功盛行,他因此挣了一桶金。在气功班上,他相中了现任妻子。1990年,两人结了婚。

婚后没几年,夫妻俩便发觉买来的猪肉烧出来是臭的。从那时起,他们就不吃外边的肉了。两人在未名湖畔开垦了不施化肥和农药的小菜园。平时吃的菜尽量自给自足,鸡蛋粮食没法自己解决,便托学生从河南老家带。

后来,在北大校园的一小块菜地也满足不了二人的生活,他们就有了不在城里过日子的打算。

洛阳的青砖灰瓦房盖得七七八八了,老王也准备回老家。恰逢岳父在密云的小院腾空了,还在北大上班的老王,就先与妻子搬到了岳父家。住了一阵子,他又受不了了,村里地下盘结的抽水马桶管道,让他觉得浑身恶心。

以前,农村没有抽水马桶,人们排出的废物,转化为肥料,重归土里。后来,人粪不再被允许浇地,它们不参与农业循环,就真成了废物。

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到来,农民被集中安置,新农村最不缺的,就是每家至少都有一个抽水马桶,这是农村现代化的成果之一。

老王崇尚“天人合一”的生活,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东西该被扔掉。为过上自给自足的理想生活,也为了创造环境养育孩子,1999年前后,老王在京郊承包了一片2500亩的荒山,第二年,他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

山上有一处泉眼,老王请老家师傅修了传统木建筑,就盖在离水源不远的半山腰上。入山的十多年,他们几乎与世隔绝,儿子也在山里出生。若不是村民捣乱,把进山的唯一通路封死,妨碍了自己喂牲口,他恐怕不会在2011年,主动求助旧同学,恢复与社会的交往。

起初,我一人住在离农场有段距离的绿房子里,那是老王租来供访客落脚的。他不让新来的人住农场,因为我们“吃得差,浑身散发出难闻的体味”。雨滴似的臭屁虫爬满屋子,即使蒙着头,我也能听到它们跌到铺盖上的声音。不过,我很快适应了与它们同床共枕的夜晚。

比起耗子,臭屁虫不算什么。我搬到农场住后,有了蚊帐,虫子离我远了些,但老鼠始终伴我左右,它们还在我睡的炕下做了窝。我不怕夜路和鬼怪,也不怕指甲盖大小的各种飞蛾,就怕老鼠,因为儿时被咬过手指。老王总啰嗦:“你得吃苦啊!吃苦!”我自己身板小,拎一麻袋秸秆,手关节就疼,在农场生活,我觉得已经吃了很大的苦,但离老王的期望,还差一大截。

老王总要求我跑山,这是一项类似越野的极限运动,靠双脚快速倒腾使血脉喷张、呼吸急促、身体出汗。老王说,现代人身体“滞胀”,像被吹肥的气球,皮囊下全是空的。跑一跑,饿得快;吃得多,补得足。刚去的人,跑完山才有饭吃。

渐渐地,我寻出了规律。他叫我往后山跑,我便跑去那没信号的山顶,电话不通也有借口。坐在晒焉的草丛间,对着山脚不远处的密云水库发呆。风吹着豁口,听上去像流水声。

从人间消失的这一小时,我觉得密云水库触手可及,天色晴好时,水库似乎与天空连在一起。在山上看够风景,我准备下来。跑完山,老王不在的话,我还吃不上饭。农场的厨房不让外人进,谁想弄些吃的,也没有炊具可用,即使再饿,也只能忍着。一饿吧,我就没有心思感受世界了。

人一旦追求野性之美,糙起来就和山里遍地的牛粪差不多。搬到农场后,我的起居便随了他们。这儿没有热水,不能洗澡;也不准使用化学品,刷牙洗脸都得偷偷摸摸的。

有天我把擦脸的葡萄籽油落在了屋外,老王路过看到后,问我:“你擦这个有啥用呢?”在他看来,最好的化妆品是劳动和食物。

每次在农场,我顶多待2周(那是我不洗澡所能坚持的最长时间)。白天黑夜,动物全在骚动;夜晚,对着野外的鸟儿撒尿,猪在一旁哄哄叫;老鼠在床下任意妄为,猫却视而不见,尽吃野味去了;清晨还在迷糊中,窗台上的鸡就喊起来了;久而久之,这些动静就被我的耳朵自动忽略。

在农场上,吃不饱、吃不好,也是常事。农场的鸡下蛋少,蛋散落各处,不好找,凑够10个,就卖掉,老王舍不得吃,即使吃,多半也给孩子们。我们平时吃杂粮和面食,以及用肥油或杏仁油炒的汤菜。

吃不饱还能忍,最难忍的是老王的脾气。不少年轻人待几天,就被无理由地赶走。离开时,女孩子哭哭啼啼,男孩子郁郁寡欢,都觉得自身有问题。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但老王非要我们一丝不苟地按他的要求做事,甚至连一个相左的念头都不能有。一天,我给客人装肥料,扎绳子时打了死结,老王急了,恨不得拽我衣领,“送人礼物哪有打死结的!”

图丨农场养的羊

为了吃,也为了挣面子,我加强了干活的意愿,并愈发地沉默。我的生存之道就一句话——出门观天色,进门观脸色。

我来农场独立干的第二个活儿是浇地。与在家给盆栽浇水不同,这里是漫灌,用几十米长的塑料管接上水龙头,一个畦一个畦地灌水。这种浇水方式费时费力,对新手来说,一天过去,顶多能完成2亩地。浇地时,双手随时得挪管子,不是湿着就是泥着,我没法玩手机。水流得多缓,人就得等多久。近几年,由于地表水污染严重,有机农场大多使用地下水。水被抽得厉害,加之气候异常,水管经常断流。

我不喜欢待田里,漫灌、除草、插秧、翻地什么的,全是琐碎折磨的活儿。我喜欢进山劳动,没有等待的烦恼,活动范围大,还有四脚动物陪着,偷懒也不易被察觉。

汽车穿过村子,开到尽头处,便来到进山的唯一林道。农场入口处有一水坝,偶尔可见野生动物,像獾子、野鸭什么的都来蹭水喝,喜鹊、乌鸦等就更多了。

动物和小孩在农场享受最高礼遇。有一次与老王上山喂动物。羊围着食槽抢我们刚放下的柏树枝。远山壁上,迎风站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山羊。老王见它便说,那只羊太老,牙齿不行了吃东西慢,也没体力抢过年轻的羊。在他指挥下,我俩合力把羊骗到身边。老王把它背在身后,我用手托着其屁股,就这么把羊运下了山,圈在了“病号房”里。圈里有成捆的柏树枝,够它慢慢咀嚼和消化,寒风也被挡在外面。

冬天水面结冰,老王使一根腰围20多厘米的铁锥,往冰面狠砸,凿出一口洞,便是动物的饮水源。走进农场,有上下两条路,下面的大路不被淹或结冰时,半山腰一条窄窄的、仅够一人通行的野路,就成了要道。山上有一处泉眼,是潮河的支流,水从石缝里冒出,沿苔藓滴下,一秒不曾断过。

进山除了喂动物,我们还要打泉水,走要道,单程约莫1公里,来回要花40分钟。老王与妻儿曾隐居的瓦房,就在泉眼不远的山坡上。

喂养动物,总逃不过晚上干活,到了冬天,更甚。“大冬天的,为什么非得在深更半夜喂动物?”我琢磨了一阵子,似有所悟:晚上动物吃完就睡,消耗少,节省粮食。生态系统决定了农场有多少动物,在这个系统里,人只是其中的一员,负责冬季给它们找食吃。再说,老王要的是肥料,牲口瘦就瘦点,有些病秧子挺不过冬天,死就死去吧,老王顶多给其它们按摩按摩,或将之挪到病号房,但不会用药延续生命。

在看病用药这件事上,老王对自己也放过狠话:“一辈子不进医院!”

前几年指挥施工,老王的头盖骨被挖掘机的钻头轻轻磕了下,裂了缝。他去了一所乡镇医院,在那儿缝的针。“幸好不是市医院。哎,不过誓言还是打破了。”老王耿耿于怀。缝脑壳时,他也不打麻药,盯着手术室的天花板,听着医生切线的咔嚓声。

老王毕竟六十好几,夜里干完活从农场出来,他常犯困。车子压着双黄线,呈蛇形慢条斯理地跑着。有一次,他困得开不动车,便叫我按其虎口穴,可我自己也累得四肢乏力,哪还有精神。我们本可以来点摇滚乐提神,但老王是一个“非乐”者。有些方面,他像极了墨子,穿得破破烂烂,非儒节用,自讨苦吃,还不让人听音乐。

冬至前,我只负责喂山下的猪牛羊,喂完就站在狗窝旁,等老王下来。山上有11头不合群的猪,从不下山吃嗟来之食,老王得每天背半麻袋的红薯或玉米粒,送到它们的地盘。入冬后,农场来了一位18岁的男孩,就换成我俩翻山喂猪了。下雪天干活,身子更暖和,山里温度0.5摄氏度,比平日整整高8度;但在镇上,因为大家烧无烟煤、开电暖气,气温变化不明显。

日子每天这么过,唯有跑山时,我有片刻的喘息。

躺在松针铺就的野地,望着头顶被风吹散的云,想起了老王的话:“在精神和肉体上吃点苦,人这个物种不退化。”

但我隐隐作痛的屁股却说:“管他什么人种退化,绝不牺牲便利性!”生命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留下什么重要吗?高更为艺术移居南太平洋岛屿塔希提,为后世留下了不朽画作,可老王能留下什么呢?他一日不耕作,山就野一点;他几日不耕作,山就荒了。他老了,快要干不动了,后继无人咯。

我拍拍屁股,慢悠悠地溜达到了厨房。老王从帘后探出脑袋,瞟了我几眼,指责我没有活动开,脸寡青寡青的。我正要解释,就看到碗里多了个煎糊了的蛋。

山里的树叶渐次变黄,终于进入我最欢喜的北方农村的冬天,因为活儿少,在山里尤甚。

我爱烧火,先抓一把松针点燃放进炉内,再捡几根松枝架上,火烧得又香又烈。松木极轻,一大块一大块的树根摆在炉子里,还能烤红薯。老王不乐意让我们用松木,烧得快,太浪费。他在时,我们捡普通的木柴烧;他不在,我们就往炉子里塞松树根,豪气地一次塞两,火窜窜的,背贴在炉壁,就像睡在炕上。

转眼间,春节就到了,农场只剩老王、我和另一个工人,老王的妻儿放假就从城里过来。我的身子也结实了。从剥花生、烧柴火、筛大米等不能发挥劳动者价值的轻松活中,我成长了起来,终于干上了大活——搬东西。

农场的冬天相对惬意,一觉睡到10点。吃过早饭,就喂猪。每天搬四五十框的玉米或白薯喂猪,一筐有四五十斤重,分中午和黄昏两次。

老王的儿子和我一起干活。在山里出生的他,一早五月就光着丫子到处跑,也不觉得石子硌脚。和动物一块长大,他三岁半就放牛,伸出手摸摸羊,羊拱拱他。

儿子10岁回城上了学。老王常苦口婆心地劝:“不管走到哪里,要经常回山里。只有回到山里,才能休养生息。”

和小孩干活,也免不了挨骂,比如翻山走得慢啦,装秸秆时聊天啦,把羊放跑啦……不知是否与常吃农场的食物有关,我渐渐能听懂老王全部说话了。唠叨归唠叨,我们还是磨磨蹭蹭。夜里翻山,走到离天空近的地方,我与小孩总要停下来,赏赏月、观观星。从那儿往东看,在黑幕下,亮灯的司马台长城显得无比寂寥。

除夕当夜,老王做馅,儿擀面皮,妻包饺子。躺在案板上的整块鲜牛肉,与老王帽上的红五星同个颜色。老王一片片切着,一句句叨着:“做馅儿不能用机器,也不能剁,要用手仔细地切,包括洗菜、切菜、和面,整个程序是一种享受才对。”那头牛我见过,它的皮给屠夫,了了工钱。九十点钟,我已犯困,饺子来了,一颗颗好大粒,撑大了我的眼,吃完全身暖和和,年也过完了。

图丨在农场吃的饭菜

在农场,每日睁开眼就劳动,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就立夏了。

这天清晨,我随老王来到白薯地,他捏死了几只地老虎,一边呢喃“对不起”,一边把尸体埋到了白薯秧的根部。他说,这是100%的有机肥,要是在附近发现很多虫子,就拿个盆装起来放到鸡圈里,不靠打农药来消灭他们。农药渗透到土壤里,对环境可是1 至 5 年的毒害。
在农场,养猪也是问题。猪一窝生多仔。没几年山里就猪满为患。他舍不得杀掉或贱卖,送给别人养,又担心猪吃得不有机,活得不自在。
农场的猪从小全部吃没有化肥的粮食,多是植物的根茎类、野酸枣、野杏。喂的多是有机蔬菜。按这种做法:1 头猪要 3 亩粮食地,10 亩活动地,农场若养活 500 头猪,至少要1500 亩粮食地,5000 亩山场。长此以往,扩大山场是必须的选择,但他没有资金。光是围铁栅栏,老王就拉了 2 万多米。修窖、建水库、盖房子……二十年下来,他的积蓄散来散去,所剩无几。
目前,老王主要靠卖肉卖菜维持农场基本的周转,基建要另外想法子筹钱。当他把猪肉卖到 200 元一斤时,多数人的反应是:“一个骗子!”给他的人品盖来章。

老王坚信自己种的食物天下第一。他曾说:“所有人都不这样生产了……在一个自然的环境,用一种自然的方式加工,吃到这样的肉,终身不忘。这个肉比黄金还有价值。它独一无二。”

五月麦季,连续两日抢收麦子。麦穗不高也不矮,用长柄镰刀不行,短柄镰刀也不合手,站着弯腰不合适,跪着直背也不合适,最后他们选择蹲着割,比较费力气,我也假模假样地跟着割起来。

太阳贼坏,烈火攻心。早饭只吃了一个番茄,重体力劳动下,我快渴死了。因为我不拿工资,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也不怕扣工资,大不了挨顿批。我去地里摘了2个番茄,吃完更没多久又渴了,便又摘了2个,躺在树荫下,一边吃一边观摩两个工人给麦垛捆绳子。工人们就像泡在水里,头发浇湿。老王觉得工人干活儿得有匠人精神,但大家多是为了谋生计,草草了事,看到这,他往往要求更为严苛。

我们理解不了老王的做法,却也不敢违背,在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尽量做到符合他的期望。但老王还是不满意我们的表现,尤其是不理会他那一套说辞的工人。他们喜欢吃方便面、火腿肠等在老王看来无比糟粕的食物,“有时我看他们,就剩一个躯壳,像骷髅一样,没有力量,什么也没有。”老王用剧烈的手段使工人(包括我)出汗,借此锻炼我们的身体和意志。

这茬麦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去年十月开始,到今年六月,整整八个月。冬天踩麦子,湿了一双脚,那凉沁沁的感觉至今还在。我和老王拣剩下的麦穗时,他跟我讲,小时候,每到麦子收割的季节,还是小学生的他,就跑到田野里捡麦穗,送给老师当补贴。那时日子苦,舍不得留给麻雀吃。不似现在,有机农场还专门留些作物,供害虫享用。

夏天来了,蚊子也多了。老王拿出装在玻璃瓶内的芝麻油,叫我涂满全身,包括脸。我的肉皮子居然比嘴巴先尝到香油的滋味,简直令我不敢相信,要知道,芝麻是种在落石山上的!

落石山位于龙潭沟内,是农场的中心。山腰下由乱石堆砌而成,山腰以上有黄土,老王用锄头开荒,便多了些许耕地。山上有块立着的大石头,传由天外飞来,于是这座山就被当地人叫为“落石山”。采收芝麻时,工人用镰刀把芝麻茎割下,接着集中放到布匹上,用棍子拍打,让芝麻粒从壳里抖落出来,敲得差不多了,捏着布的四角,将芝麻粒晃到中间,搜集起来,再走30多分钟的山路,把芝麻背下来。除了芝麻,那儿还种着谷子。这谷子卖200块一斤,而芝麻却从未拿出去过。

擦着世间最贵的防蚊液,我日渐黝黑的皮肤,变得怪晃眼。蚊子不吸我的血,换跳蚤了。腋下、胯下和小腹,连成片的红疙瘩,骚弄着疲倦的我。

那日下雨,我身体不适,原以为可以在房间里休息一天。没想着正午时分,老王叫我搬粮食。粮仓漏雨,两人一组,把200多斤的粮袋搬到木板垫起的架子上,以防浸湿。搬完粮食,又让我们去屋顶撒玉米种子。

“这一天到晚,有完没完啊!”我不禁在心里怨道。在老王手下干活,一点偏差都不可以有。他在前面用锄头挖坑,我撒1颗玉米种子,他孩子撒一把肥料,种子不允许落在肥料上,然后用锄头把土盖上。烧柴、浇水、播种、除草、拣肥料、喂动物……这些农活我都是在这里学会的。可是,我学艺不精,并不能准确地按照要求,一毫不差地完成任务。

身体的疲累,日子的枯燥,以及回城的期盼,使我越来越不安心于此。脑袋里总想着城里多姿多彩的生活,本就干不好活的我,错误就更多了。老王一眼看穿我的心不在焉,像往常一样,没完没了念叨起来。

我突然厌恶了被土地束缚的生活,又想到自己对母亲也没如此平心静气,越想越委屈,便扔了锄头,眼里噙满泪,朝他喊:“我不干了!我要回去了!”说完,我掉头就走了。“走走走!”老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走走走!”

结束得那么突然,却又正是时候。我收拾好行李,下山时,雨刚好停了,我看到一棵低着头的向日葵。 

离开农场后,我算算日子,在这里共计待了 112 天。

下山后,我继续投入到喧闹的城市里。但喝起牛羊肉汤时,我会想到在山里,冬天富裕,我们能吃上大补的食物,牛杂汤、羊肉饺子等。老王在炉旁处理羊蹄时说:“上次听到一个朋友说用高压锅做肉汤,听完后我心里那个凉啊!这么好的东西,煮的时候一点耐心都不给。”

他讲:“如果非常地急躁,随便做,随便吃,那就是暴殄天物。”但那天,我还是迅速啃完羊蹄,只怕迟少许,全冻上了。羊蹄是白水慢火炖出来的,筋多肉少,并不膻,老王处理得恰到好处。

想到这儿,我放慢口腔内咀嚼的动作,静下心来,嗅着空气中扶摇直上的香味。

*应作者要求,文中王长松为化名,部分地点有模糊处理。

-END-

作者丨草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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