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为了你,我决不放弃
在解雇了律师艾伦之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没有律师来处理我的上诉,我最害怕的是收到死刑的执行日期。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拨通了他们口中的“救星”——布莱恩 · 史蒂文森的电话。
我跟他说明了解雇艾伦的原因,还有我的案情。
没过多久,他来到监狱。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那一刻我就知道,有些人你一遇见,他就注定要改变你的生活。
从他有力的手掌中,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同情与希望。
我们聊了两个小时,我请求他,为我找到足够专业的弹道学专家。
他答应了,他说他要找到全国最好的专家,为我洗刷冤屈。
说再见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他坚定的目光。
我看到了君子一诺。
回到牢房里,我跪在地上,像个婴儿一样,抽泣了两个小时。
△ 史蒂文森
那一个眼神,让我又熬过了无数个漆黑的夜晚。
他每隔几周来看我一次,跟我说说最新的进展。
我喜欢他拿着 200 多页的案件摘要让我看,
我喜欢他总是问我的意见,
我喜欢上了为自己辩护的感觉。(I liked finally feeling that I had a voice in my own defense.)
他找到我在仓库上夜班的同事和上司,为我提供不在场证明;
他找到了为 FBI 和美国军方效力的 3 位弹道学专家,告诉我案件中的子弹跟我母亲的枪并不匹配,他可以证明唯一不利于我的证据是假的;
他发现,警方强迫证人做了假证,故意诬陷我,他们提前把我的名字透露给牛排馆老板斯莫瑟曼,然后故意让他从一堆写了名字的照片里把我给挑出来。
而我最开始的律师佩哈奇,竟然跟公诉人麦格雷戈是好朋友,他们早就串通一气。
他们就是要故意把我塞进死囚区,我感到怒不可遏,我也预感到真相越发地呼之欲出。
史蒂文森律师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告诉我一定要“坚持住”(hang in there)。
我热切地询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我已经准备好打包了。
“辛顿,我们已经在路上了,我会接你回家的,我向你保证!”
可是 2002 年初,他为我提出的申诉,包含 32 大理由证明我无罪,却再一次被驳回,理由和之前一样。
我的听证会也被迫延期。
检察长在他的简报里说,应该阻止我证明自己无罪的行为,因为“这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waste three days or two days of taxpayer money)。
他们甚至不愿意听我们把话说完。
他们觉得一个无辜的人,失去了 16 年的生命,让他证明自己是无辜的,这就是浪费时间。
我的 16 年难道还不如他的两三天重要吗?
我看出来了,阿拉巴马州宁愿继续犯错,也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
史蒂文森没有放弃,他继续鼓励我,让我坚持。
我知道为了我的案子,他和他的团队掏了很多钱,给证人买机票,给法庭现场的演示租用电脑设备。
都白费了。
可他从不跟我讲起这些,他给我写的信,最后一句依然是那句:
“坚持住,我的朋友。”(Hang in there, my friend.)
4 个月后,我走进法庭,打响了新的战役——我的听证会终于得以举行。
三位弹道学专家用严密的事实逻辑证明,枪与子弹不符。
我看到法官大人在打哈欠。
他说证据还是一样的,只不过提出的理论不同罢了,如果法庭之前已经考虑过了,那么这次就不能当新证据呈上来。
史蒂文森没有退让半步。
“我们可以提供证据,证明法院判错了。”
“通过对现场子弹的微观比较,根本无法确定这些子弹是从单一武器里射出来的。”
“法官大人,你还记得吗,一件武器对下定审判结论至关重要。”
“法院判定辛顿有罪,并判处他死刑,理由是认为,从这三起案件中找到的子弹,都来自同一件武器。”
“而我方认为,这种定罪依据显然是不准确的,证据会证明这一点——”
法官打断了他的话:“这难道不是不同专家的不同观点吗?”
“法官大人,这不是一场专家之间的争斗,我们欢迎法院指派的任何专家来审查这一证据,来反驳我们的调查结果。”
“我们有三位来自不同地方的专家,因为我们想让大家明白,这不是一场专家之战。”
“我们认为任何受过训练的专家看到这些证据,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这些子弹不是从单一武器发射出来的,也不是用辛顿先生的武器发射出来的,这就是我们的证据。”
够了,真的足够了。
我看着这个情绪高亢、斗志激昂的男人,我多么希望 16 年前在法庭上为我辩护的就是他。
他在,我根本不会去死囚区的。
史蒂文森跟法官一直缠斗到吃午饭的时候。
法官最终松口了,允许我们出示所有的证据,让所有的证人出庭。
听证会结束以后,我被带回了霍尔曼监狱。
大家伙都在关心我案子的进展,连警卫都忍不住讨论起我获释的可能性。
我没有回应任何人。
因为有些夜晚,只需要安静,只需要默默地祈祷。
一觉醒来,我继续去参加下一期的读书会,这一次,我们读的是哈珀 · 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
一个夏天过去了,我的案子没有任何新的进展,仿佛一切都石沉大海。
史蒂文森写了一封又一封信,提交了一份又一份简报,仍然一无所获。
他认为外界舆论的压力可能推动法律进程,于是他开始联系报社和电视台,报道我的故事。
《纽约时报》《60分钟》《伯明翰新闻》……
他一直在为我的案子马不停蹄地奔走。
我知道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只是四年过去了,依然没有动静。
2006 年 6 月,史蒂文森告诉我,阿拉巴马刑事上诉法院拒绝了我的上诉请求。
连 2002 年负责审我案子的法官都退休了。
我们现在只能向阿拉巴马州最高法院上诉。
接下来的数年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巡回法院(Circuit Court)、上诉法院(Appeals Court)和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之间来回穿梭。
我们俩就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哪里吃了闭门羹,就换一个地方。
在这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我又目睹了 10 名狱友被执行死刑。
“坚持下去。”(Hang in there.)
史蒂文森给我的每一封信里还在写这句话。
只是我真的累了。
坚持下去,比我想象得要难太多……
阿拉巴马州知道我是无辜的,但他们永远不会承认这件事了。(Alabama knew I was innocent, but they would never admit it.)
1986 年,他们不会。 2002 年,他们不会。 2013 年,他们依然不会。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接到了史蒂文森打来的电话。
“辛顿,他们拒绝了我们,我很抱歉……”
我把电话从耳朵边拿开。
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听筒举到耳边。
史蒂文森还在说话。
“也许我做得还不够,我应该去……”
我很同情他,所以我打断了他的话。
“史蒂文森先生,我是雷 · 辛顿的助手,他让我告诉你,现在回家去,今天是星期五。”(Stevenson, this is Ray Hinton’s assistant, and he asked me to tell you to go on home now; it’s Friday.)
“他说,你可以去美餐一顿,喝杯葡萄酒,看一场电影……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你开心起来。他还说,周末的时候,你应该忘掉雷 · 辛顿。”
“雷——”史蒂文森想打断我。
“我是雷 · 辛顿的助理,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他这个周末可以出去的话,他会去打篮球,放松一下,从这些七七八八的法律事务里抽些时间,好好享受一下。”
“他说你也应该这么做,等到星期一早上,他会打电话给你。”
电话那头,我听到史蒂文森轻轻地笑了。
“忘掉雷 · 辛顿吧,因为雷 · 辛顿会暂时忘掉雷 · 辛顿。”(Forget about Ray Hinton, because Ray Hinton is going to forget about Ray Hinton for a while.)
“那你替我谢谢他吧。”(You tell him thank you for me.)
我听到史蒂文森的声音轻快了一些。
“等到礼拜一早上,你可以亲口告诉他。”
我挂上电话,回到我的牢房。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律师,需要罪犯的允许,才能去享受周末?
我知道他在尽一切可能救我的命。
他应该过一个没有负担的周末。
我想让史蒂文森能面朝阳光灿烂的地方。(I wanted Bryan to hold his face up toward the sunshine.)
星期一早上 9 点整,我对警卫大喊:我需要电话。
“辛顿,早上好吗?”
“我很好,史蒂文森。你周末过得怎么样?”
“我过了一个很棒的周末,辛顿,真的很棒的周末。”
我没什么能给他的,所以我很高兴我可以给他这个周末。
但是周末结束了。
“嗯,现在是早上9点。我告诉过你我会打电话的,所以你现在赶紧回去处理我的案子吧!”
他笑出了声。
“我要去看你。我有件事想和你当面谈谈。”
“你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吗?”
“我知道,你来吧。”
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清楚一件事:
如果他不放弃,那么我也绝不放弃。(If he wasn’t giving up, then I wasn’t going to give up either.)
我有预感,他要为我做终极一搏。
向联邦法院申请我的人身保护令(apply for a petition of writ of habeas corpus in federal court)。
宣称我的联邦权利受到了侵犯(my federal rights were violated)。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们只有最后一次机会证明你的清白,那就是我们现在去美国最高法院。”
“我们不能在联邦人身保护令中宣称无辜,只能说你的联邦权利受到了侵犯。”
“最高法院不仅会对无罪申辩给予救济,我们还可以向他们陈情,促使他们为了你去采取行动。”
“你的清白很重要,雷。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对法庭产生影响。”
如果告到最高法院,我们输了,死刑执行的事情可能反而会加速。
我看着史蒂文森的眼睛。
“我现在就要去最高法院,我想让他们知道我是无辜的。”
“我想让他们现在就听听我的案子,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不想再在法庭里耗上下一个十年了。”(I don’t want to spend another ten years in the courts.)
我想亲吻一个女人的脸颊,我想吃一口妈妈亲手做的饼干。
那就来吧!
2013 年 10 月,史蒂文森向美国最高法院递交了申请。
2014 年 2 月底,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电话里的他似乎上气不接下气。
“辛顿,我只有几分钟时间,但我要告诉你——”
“美国最高法院,他们裁决了你的案子。”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来,让我读点东西给你听。”
“安东尼 · 雷 · 辛顿是阿拉巴马州死囚区的一名囚犯,他要求我们裁定阿拉巴马州法院是否正确地审理了他的案子。”
“我们的结论是,州法院没有做到,我们认为辛顿的辩护律师在辩护中出现了法律漏洞。”
“我们决定撤销下级法院的判决,重新审查该律师的有缺陷辩护是否妨害了司法公正。”
“亚拉巴马州刑事上诉法院的判决被撤销,该案将被发回做进一步审理。”
“辛顿,他们推翻了上诉法院的裁决。”
“这是九名最高法院法官一致的决定。”
我放下电话,坐在地板上哭得像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我拿起电话,把它放回耳边。
“辛顿,我们还有工作要做,我们必须通过州法院的审理,但这是一次胜利,辛顿。”
“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打包?”
“再等一等,就快了。”
“就快了。”(Hopefully soon.)
这是 29 年来第一次,隧道的尽头出现了曙光。
2014 年 9 月 24 号,巡回法院给出结论:我是被冤枉的。
12 月,我的案子回到杰斐逊县,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被重新审理。
2015 年,我在牢房里按响了新年的门铃——这是我在死囚区 30 年来唯一一次庆祝新年。
2015 年 2 月 18 日上午 9 点,听证会顺利举行。
2015 年 4 月 3 日,杰斐逊县法官推翻了此前对我的全部定罪,撤销了对我的全部指控。
△ 在史蒂文森的帮助下,对辛顿的指控终于撤销了
我终于要离开死囚区了。
我把我的食品、书和多余的衣服分给了大家。
当警卫送我出去的时候,我对着我那一排牢房里的 28 个人喊道:
“兄弟们,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我花了 30 年才走到这一步。”
“你可能要花 31 年、32 年、33 年、35 年,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你一定要紧紧地抓住希望,不要撒手。”(You need to hold on to your hope.)
“有了希望,你终会拥有一切。”(If you have hope, you have everything.)
大家发出躁动欢快的声音。
掌声、笑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
“辛顿!”
“辛顿!”
“辛顿!”
“辛顿!”
我仿佛回到了高中的篮球场上。
人们欢呼着我的名字。
终于自由了。(Free at last.) 终于自由了。(Free at last.)
史蒂文森来接我回家。
“辛顿,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我准备了整整 30 年。
我在监狱的一些文件上签了字,然后推开了那扇双层玻璃门。
我深吸一口气,走出门去,史蒂文森就站在我身后。
人群向我蜂拥而来。
家人冲上来拥抱我,摄像机一刻不停地拍着我。
△ 出狱时,家人前来迎接
过了十分钟,哭声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大家沉默着,等着我说话。
我闭上眼睛,抬头面向天空。 整整 30 年,我住在一个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太阳出来了。”(The sun does shine.) “太阳出来了。”(The sun does shine.)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坐上了家人的汽车。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从前排传来:“前方二百米右拐。”
我没看见任何人。她在什么地方?
“这是谁的声音?”
家人开怀地笑了。
“这是 GPS ,是汽车里的导航系统。”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过了电脑、互联网、手机、短信、电子邮件……
看来,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会用我的后半辈子,去追赶你们的脚步。 你们,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就是安东尼 · 雷 · 辛顿的故事。
这就是美国历史上一位服刑时间最长的死囚犯的故事。
这是美国近半个世纪以来,第 152 名无罪释放的死囚犯的故事。
不知道从这个故事里,你看到了什么。
希望与绝望,无辜与死刑,坚持与放弃,清白与诬陷……
有人说,这是真人版的《肖申克的救赎》。
而我想说的是,安东尼 · 雷 · 辛顿,更像是真人版的西西弗。
就在第一次读书俱乐部即将结束的时候,就在上诉被一次次驳回的时候,
当那个狱友朗读完“推巨石上山”的段落以后,辛顿问大家:
“有一天,当我离开这儿的时候,你们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你想做什么?”
“我要告诉全天下的人,这里的男人们有多么重要。”
“他们关心彼此,关心这个世界。”
“他们会学着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一个叫杰西的家伙问:“辛顿,你是要跑到山头上,去说这些话吗?”
大家都笑了。
“没错,我就是要到每一座高山上去诉说。”(I’m going to tell it on every single mountain there is.)
“我要往山顶上推巨石,我要超过那个巨人。”
“我要站在山顶,站在我能找到的每一座山顶上,我要告诉他们。”
“我要讲述我的故事,我还要讲述你们的故事。”
“去他的吧,我还要写一本书,把我们的故事都讲出来。”(Hell, maybe I will even write a book and tell it like that.)
我想,这是一个关于战斗的故事。
在绝望中战斗,总好过在安逸中沉沦。
海明威说: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辛顿说:
你可以拿走我的命,却休想夺走我的灵魂。 They could take my life, but they could never, ever touch my soul.
在小说原著《肖申克的救赎》里,是这样描述主人公安迪的:
安迪有一种大多数犯人所缺乏的特质,那是一种内心的宁静,甚至是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认为漫长的噩梦终有一天会结束。
我想无论是《老人与海》《肖申克的救赎》,还是《我知道光在哪里》,主人公都有着相同的气质。
如果生活的隧道黯淡无光, 你是选择在此岸沉沦下去,还是为踏上彼岸而战斗? 在通往彼岸的路上,没有繁花似锦,你是否依然选择燃烧自己,照亮前方的路?
我看到那个老人,他与大鱼搏斗,停船靠岸的时候,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当他回到小屋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关于狮子的梦;
我看到安迪在漆黑浓稠的深夜,用一把鹤嘴锄凿开深不见底的孔洞,呼唤着那站在排污口外、站在狂风暴雨中的自由;
我看到辛顿绝不低下的头颅,我看到他为了让史蒂文森忘记辛顿的那个周末,我看到他们拿起电话、抄起笔,并肩战斗的年年月月。
没有人曾许下承诺,
而我知道光在哪里,
它不在彼岸,
光,就在追逐彼岸的路上。
辛顿或许不知道,小说里那个推石上山的家伙,名叫西西弗。
诸神判罚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重力,一次又一次地滚落山底。
在《西西弗神话》的结尾,加缪是这样说的:
“我注意到当他再次下山的时候,迈着沉重而均匀的步伐,走向他不知尽头的苦海。”
“这个时辰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会再来。此时此刻,便是觉醒的时刻。”
“他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他渐渐潜入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运。”
“他比他所推的石头更坚强。”
那岩石的每个颗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里每一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一部分。
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
因为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便足以充实一颗人心。
岩石依旧滚动着,可西西弗清楚地知道,他是自己岁月的主人。
命运不饶人?呵!我亦未曾饶过命运。
辛顿的故事就像一颗石子,在倾听故事的你、我心中泛起了涟漪。
他因一场劫难,跌进了谷底。
他用三十年,重新攀爬回了地平线。
往后,他还将用下一个三十年,向更高处攀登。
尼采说:“要真正体验生命,你必须站在生命之上。为此要学会向高处攀登,为此要学会俯视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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