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发笑：他们这算是哪门子恋爱，无非是情窦初开，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些简单又温暖的事罢了，青涩得跟汽水里的气泡没什么两样。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67个故事 —
一 2016年，我回县高中担任心理辅导教师。县高中的心理辅导室刚设立不久，目的是帮高三学生疏导考前焦虑。没想到，我在这里接触到的第一个额外案例，竟是高二学生的早恋问题。 那天，教导处韦主任特意挑上课时间来辅导室视察，顺便告知我高二年级有学生搞早恋。“是吗？我没听说。”我看向她，不知早恋和我这心理老师有什么关系。 看我神情无知，韦主任又点破一层：“好像就是你那个弟弟，和他的同班同学。”我脖子一歪，有点诧异。 李永宽是姑姑的小儿子，虽然比我小很多岁，还在学校读高二，但我俩毕竟平辈，关系一直很好。只不过我从没听他说起这事。 “早搞清楚早解决，”韦主任把手背在身后，“最近很多学校都在正这个风气。”我赶紧应允。 同学带话后，李永宽立马就到了。他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嗓门响亮：“姐，你叫我干嘛？”我顺势打量起他来——才高二，李永宽已经长得很高。虽然是体育生，成绩不好，但很会耍帅，加上性格外放幽默，确实容易招女生喜欢。 我问他：“李永宽，你现在这么帅，有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李永宽快速回答，嘴角的笑却压不住。 少年们总是这样，嘴里说着否定，眼里却全是肯定的答案。 我了解到，李永宽确实和班上一个名叫许乐的女生关系比较好。和李永宽不同，许乐的成绩不错，是班里的课代表，两人正是在学习小组里熟络起来的。最开始，五人学习小组总是一起学习，写作业，后来渐渐变成了他们两个人。 直到现在，许乐仍经常在放学后去看他打篮球，或是帮他抄几页笔记。接着，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再各自回宿舍。 我向来不愿把早恋当做问题来解决，看到李永宽坦然的态度，我放心许多：“那你喜欢许乐什么？” 李永宽挠挠头：“我才不喜……她除了学习聪明，其他什么都不懂。哎呀，我下次让你见见她。” 那天傍晚，我在辅导室见到了许乐。 她是自己过来的，先从门外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轻声叫我“李老师”，才小心翼翼走进来。鹅蛋脸，马尾辫，眼神亮晶晶的，又怯又乖。 许乐和李永宽的说法相差无几，这大半个学期，他们经常一起学习、听歌、散步。因为学校采取全封闭，就连周末休息，他们也得掐好时间，吃了饭就匆忙往回赶，生怕错过门禁。 “那李永宽没欺负你吧？”我把握着措辞。没想到许乐极度羞赧，直言两人别说接吻，连手都还没牵过。“我不敢，不然我妈会打死我的。”而其他一些事情，他们也约定要“变成大人了再尝试。”
没说两句，许乐的眼睛就一直往楼下瞟。我心领神会，当即让她先去吃饭。许乐走后，我透过窗户，果然看到李永宽提着两人的书包等在楼下。见到许乐，他赶紧大步往前走，逗得许乐笑嘻嘻地追上去。 我心里发笑：他们这算是哪门子恋爱，无非是情窦初开，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些简单又温暖的事罢了，青涩得跟汽水里的气泡没什么两样。 只要和韦主任好好解释，事情很快就会过去。 二 然而，还没等我想得周全，事情就进一步发酵——晚自习后，许乐和李永宽在球场散步的场景多次被班主任牙老师撞见。他单独找李永宽谈话，表示如果不和许乐保持距离，就立刻通知家长。 这件事很快传播出去，没几天，连我都从学生口中听到了他们相处的细节。有人说自从事情败露，两人不再敢一块去吃饭，但李永宽每天还会把早餐放进许乐的抽屉；有人说他们总是共用饭卡，还喝同一瓶水。 在学海中日渐乏味的学生，容易被这样的小事刺激神经，而甚嚣尘上的议论也让许乐和李永宽自觉收敛许多，连饭也不一块儿吃了。只不过，还是百密一疏。 一个中午，留校巡视的韦主任发现李永宽和许乐单独在教室说笑。她笃定两人还保持着早恋的关系，决定通知家长，强行让两人断绝往来。 收到消息后，我立刻赶往办公室，希望韦主任再缓一缓。 许乐曾告诉我，她和李永宽单独在一块儿的时间，大多时候都在学习。他们曾做过约定，许乐不能掉出班级前20名，李永宽也必须在现状上有所进步。
根据几次月考结果来看，他们两人的成绩排名都有所上升。
去年高考，学校放的烟花 | 作者供图
“就我观察来看，李永宽和许乐的早恋和我们所说的恋爱完全不同。他们的想法简单，关系纯粹，行为上更没有偷摸鬼祟。他们对彼此而言，或许还只是比朋友更亲切的朋友而已，维持这样的感情没什么坏处。” “可是，一旦强行阻止，这事就完了。他们就会知道真正的恋爱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会开始体验想念，以及由想念带来的一切伤痛、孤勇、不顾一切的复杂情感。但后面这些话，我没有说。 韦主任对我的理由很不赞同：“再缓？缓到什么时候？李老师，现在没出事不代表将来不会出事。我知道你已经阻拦好多次了，可是你不能被学生推着走的。你经验还不够。” 从韦主任的眼神中，我知道她并没有采纳我的建议。 三 没过多久，韦主任果真把事情告诉了两边家长。 那天早晨，李永宽被叫到办公室，同去的还有韦主任、牙老师，以及我和两家父母。小姑因为李永宽成绩太差，气势上已经输人一等，只一个劲道歉。 但许乐的妈妈依旧意难平，指着李永宽口不择言：“我家小乐从来很听话，人老实，功课又好，以后要考重点的！你撩拨谁不行，为什么非得撩拨她？我告诉你，你们不是一路人的。” 李永宽坐在一旁，牙关咬得紧紧。 谈话持续很久，就在韦主任决定对李永宽记过处分，并让他写检讨书时，许乐却抿着嘴闯了进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谈话，自从李永宽被叫走，许乐就趴在桌上整整哭了两节课。最后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把校服一脱，掷在椅子上就往办公楼跑去。 “记一个人不行，要记过就两个人一起记。”许乐红着眼睛说出这话，迎来了她妈妈的推搡：“谁教你说这种话的？你这孩子真是学坏了，以后要后悔的！” 谈话最后变成了一场闹剧。许乐妈妈因为受不了女儿为李永宽辩护，觉得写检讨都无济于事，当即决定转学，一定要让他俩分开。 四 但第二学期，却是李永宽转到了距离县城130公里外的另一所高中。 我问他：“之前不是许乐妈说要转学吗，最后怎么变成你转？” 李永宽说，许乐是女生，又到高二下学期，重新适应环境可能会对她的成绩不利。许乐妈妈当然深知这一点，对李永宽的转学求之不得，只有许乐为此哭了一周。 李永宽却安慰我起来：“男人是要承受多一点的。反正我是体育生，去哪个学校都不影响。” 听李永宽说完，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但又感到不安。毕竟青春期的孩子，极有可能把为彼此牺牲视作羁绊。 果然，没过多久，强行把他们分开的后遗症开始显露出来。 下学期第一次月考，许乐的排名倒退了十多名。她上课时要么走神，要么把头埋在桌上，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我在校园碰到她几次，都是形只影单。不说话，眼里蓄着一泡泪，随时可以哭出来。她的眼睛红肿黯淡，以至于过去那种又怯又亮的眼神全然不见了。 我听学生说，许乐只有下晚自习时最开心。她总是第一个跑回宿舍洗澡，然后躲在被子里。后来我们才知道，自从开学，每天晚上许乐都会和李永宽发短讯，或是躲在被子里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通宵。 但夜晚一过，白天的许乐又落寞起来。球场上再也没有李永宽的身影，我几次撞见许乐，她都在看着空荡荡的球场发呆。 她的表现，终于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一开始，韦主任经常组织老师开会，想把许乐从泥泞中带出来，毕竟她是学校冲击一本的种子之一。但无关切身之痛的疏导，压根无济于事。 我曾听到学生议论这事：“他们老让许乐考虑未来，考虑父母。他们到底懂不懂爱情啊？我是许乐我也听不下去。” 身为成年人，我们确实离那些纤细敏感的日子太远了。
于是，我托学生给许乐带去口信，让她如果有困难，随时可以到辅导室找我。不见成效后，我又找到和许乐关系好的学生，希望她们能给她多一些支撑。 而这时我才得知，自从李永宽转学，许乐已经很久没和班上同学说话了。我心里的不安逐渐膨大，生怕许乐会走极端。 没多久，许乐开始翘课，晚自习也连续缺勤，最后索性开始逃学。有学生说，她逃学去网吧，是为了能和李永宽聊QQ，玩游戏。 牙老师长期监视和软硬逼迫，给许乐带来很大压力。终于有一次，她在宿舍尝试了割腕自虐，鲜血覆盖了一块地砖。 这事让韦主任极为恐慌，生怕传出去后学校要担责，命我赶紧对许乐进行心理辅导。但许乐不愿意敞开心扉，只是问我：“老师，我之前是不是太得意了？我是不是到了18岁，才能告诉别人我喜欢上一个人？” 我想告诉她不是这样，一定不是这样。但职业身份把这话狠狠锁在我的喉咙里，让它变成了我挠不到的痒。 事态的发展远超我的预计，我给李永宽打电话，希望他能开导许乐。但李永宽也像人间蒸发似的，再找不着了。
我又联系小姑，而她已经远在国外，更是鞭长莫及。我这才反应过来，李永宽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他的想念一定不比许乐少。 不久之后的段考，许乐的成绩索性大滑坡，掉出了班级排名。但她仍在继续失控。 五 五月的一个周六。按照学校规定，周六放学后，学生有几个小时的外出休息时间，许乐也在那天一如往常地出了门。 直到晚上宿舍熄灯，宿管阿姨查房时才发现，许乐根本不在宿舍。不仅如此，当晚也没有同学目睹过她回校。 牙老师接到消息后，当即发动班上的老师到各个网吧寻找，但全都无果。牙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出那个他们刻意回避了许久的名字：“你联系一下李永宽，看看他们是不是在一起。” 我拨去电话，却依然提示关机。 那晚，牙老师一宿没睡。他在办公室守了一夜，终于在周日天蒙蒙亮时，等来了还穿着前一天校服的许乐。她神色如常，像什么都没发生。 许乐夜不归宿已经违反了校纪，她妈妈闻讯赶来。在她的逼问下，许乐承认那晚她和李永宽在一起。因为是周末，李永宽特意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过来。 听完，许乐妈当众给了她一耳光：“你这辈子全被这人渣给毁了！” 一直以来不痛不痒不说话的许乐，这时却开了口：“你别人渣人渣的叫他，你都不了解别人，凭什么这样下定论？” 许乐妈气得牙齿打颤：“不是人渣是吧？那咱们立即办外宿，看谁斗得过谁！”当天，许乐妈就搬空了许乐在寝室的床位。 从那以后，许乐遭到全天监视。每天上下学都由妈妈接送，回到家，妈妈也寸步不离，就连睡觉也守在她身旁。目的就是为了让许乐和李永宽完全断掉联系。不得已，许乐只能挑课间，在小卖部给李永宽打电话。 这种固执，最终让老师们都失去了耐心。韦主任直言从未见过如此不知羞耻的学生，“随她去吧，以后她就懂得后悔了。” 学生太多，老师难以一直持续而耐心地关注一个人。但失去各种监视，许乐反倒平静很多，她把座位换到教室最后一排，重新独自学习。她的笔袋里有一张她和李永宽的合照，相片背后字迹清晰：“不放弃。”
我也还在坚持联系李永宽，但他始终不接我的电话。 经历这样的波折，许乐的成绩再也没恢复过来。学期结束，许乐妈申办转学。她想把许乐转到更远的地方，一来换个环境，二来她想让许乐和李永宽再不能轻易见面。 2018年9月，许乐转学到另一座城市，和李永宽双双升入高三。 日子划过，李永宽终于和我恢复通信。他告诉我，之所以不接我的电话，是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和许乐觉得，偌大的世界，只剩他们能够理解彼此。 而如今，两人虽然天各一方，但冷静下来后，竟也觉得未来可期。许乐的成绩不好不坏，勉强还能上当地的二本。李永宽略感遗憾，他总觉得许乐完全有能力考上一本。 “不过现在也不错，”他转念说道：“我们已经约好了，将来要考到同一个地方去。”
年初，许乐回来过年，两人又偷偷见了一面。回家时，李永宽告诉我：“姐，我觉得，必须有能力才能保护别人。”
年初他们俩出去约会拍的照片 | 作者供图 我突然想起，在李永宽和许乐的事情被发现前，一个大扫除的日子，我曾到教学楼例行检查。 那天，许乐的小组被分配打扫天花板和电风扇。李永宽在走廊上，一直留意着许乐往桌子上垒椅子，又往椅子上垒板凳。 当她准备像爬山似的上去擦电风扇，李永宽终于走过去抢下她手里的抹布，自己高高站了上去。 许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张着嘴在地上张望。李永宽便抬头看一眼风扇，低头看两眼许乐，问她：“你嘴巴张这么大，想要吃灰尘啊？”许乐赶紧捂住嘴，看着李永宽嗤嗤笑起来。 那时他们的眼睛那么明亮，像彻夜不眠的星辰。
作者是星，教师 编辑 | 蒲末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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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1 10:1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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