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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中国自我变革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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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15 11: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中国自我变革的可能

2019-06-14  维舟  大家
维舟,77年生人。毕业于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好读书不求甚解。涉猎驳杂,少时沉迷于古典文学与历史,长而旁及社会学、人类学等,2004年起撰写博客至今。


导读

要理解中国,必须按中国自身的逻辑去理解。





日本人对中国的理解不同于西方人,常常也不同于中国人,也正因此,他们有时能给我们提供一种独特的视角,启发我们的思考。在这方面,研究中国思想史的著名学者沟口雄三的成名作《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可说是一个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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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沟口雄三 著,龚颖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1年

从中国自身出发理解中国

这本书是他的成名作,也是处女作,对沟口雄三相当了解的孙歌认为,这也“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这恐怕是因为,他在出版自己这第一部著作时,已经48岁了,因而思想已经相当成熟,自己原创的重要思想,都已经在其中提出来了。

他这样大器晚成,与他的特殊生活经历不无关系。沟口雄三出生于1932年,高中时代曾狂热迷恋西洋文化,尤其是德国古典哲学和法国文艺,自称当时“所有的细胞都散发出西欧文化的气味”。这当然也有情可原,因为日本社会当时的整体氛围就是这样:在战前的日本,所谓“中文”专指现代汉语,只是商业学校的科目,知识界从不觉得它是值得研究的正经学问。沟口的人生却很特别,他在工作后一度做过“友好商社”,也就是日本民间对华友好的小商社,这些商社的老板当中,有很多是以前曾被解放军俘虏过、或在延安当过“日本八路军”的,因而对新中国有极强的认同心理。他是在这样的经历中,才开始逐渐认识现代中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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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口雄三

正因此,沟口不是一个书斋知识分子,而有着敏感的现实触角。他1958年毕业于东京大学中国文学科,在工作多年、三十来岁有了两个孩子之后,才重新进入名古屋大学的大学院(相当于中国的研究生)埋头做学术。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半路出家”的人物,身上自然有着与那些一直在象牙塔里读书的学者不同的气质。他自认只是一名从事“研究职”的“职人”(匠人、手艺人),而不是理论家;也正因此,他做学问由自己的内在兴趣驱使,在日本汉学界以“越界”著称,不受特别领域的限制。

沟口为什么这么关注中国?简单来说,他想从中看到东方社会自我变革的可能性。自从西方社会实现现代化之后,给所有非西方国家都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如果他们不能加速现代化,那等待他们的往往就只有落后挨打的命运。问题在于,要实现现代化,似乎长久以来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西化。很多国家其实都想“要现代化,不要西化”,但这么多年下来,成功者寥寥无几。这样,用沟口雄三的话说,“‘近代’这一符号被欧洲独占了。欧亚大陆的文明还未能找到表达真实的自我的符号。”(《中国的冲击》)

这样,在研究历史时,很多人也很自然地是从西方近代视角出发,从中寻找哪些是更符合“历史潮流”的“进步因素”。我们在历史教科书都读到过,晚明出现了所谓“资本主义萌芽”,只是由于种种因素被打断了,换句话说,西方有的,中国社会原本也有,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也可以自发实现现代化。日本学者岛田虔次1949年出版的名作《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其实也隐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在他看来,明末个人理性的确立标志着“人欲”挣脱了束缚它的“天”,这正像西方近现代启蒙运动中个人逐渐独立一样,只是中国的这条道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走通,最终夭折了,所以称之为“近代思维的挫折”。这个思路已经突破了“中国停滞论”,致力于探讨有别于西方的历史叙述模式,但从根本上说,还是试图借用西方的概念来勾勒中国思想史的体系,用岛田虔次自己的话说就是“尝试着在中国里面读出欧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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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岛田虔次 著,甘万萍 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

如何理解中国的“近代”,对日本的中国研究来说,这是一个根本问题,引发了很多争论。日本学者对现代化的理解,还有一种思路,那就是竹内好所说的“近代的超克”,这种观点主张,东亚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不需要和西欧一样,甚至还可以超越西方模式。对此,沟口雄三有两点质疑:第一,竹内好的近代观其实是欧洲近代的反命题,这意味着他的思路是受制于欧洲的;第二,竹内好把中国的近代理想化的同时,等于把日本的近代彻底否定了——这一点确实是,因为竹内好的历史意识本身就是借用中国来批判日本的,他自己就在日本战败后强调过:“日本历史在何处误入歧途?如果不把探寻这个问题作为出发点,那么,我们无从理解我们现在生活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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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内好

在这样的基础上,沟口雄三提出了不同的思路。简单来说,他所想的既不是在中国寻找西方的对应物,然后惋惜这些没得到充分发展,也不是把中国模式理想化为一条更好的道路,而是要求回到中国本身,去理解中国近代思想是怎样在自身的传统中演变、更新、展开的。他对岛田虔次最严厉的批评,就是岛田立足于西方视角来看待中国历史的独特性,因而难免认为明清时中国的思想因素是片断的、扭曲的、驳杂的。也就是说,如果西方被潜在地视为“世界”和“标准”,那么中国就只能被分解为一些碎片再重新组装,但沟口着重指出:如果立足于中国来看欧洲历史,那么在中国标准之下它也会显得很奇怪。也就是说,要理解中国,必须按中国自身的逻辑去理解。

沟口的这一批判,首先其实是指向日本内部的。他在《中国的冲击》中严厉批评:“从明治时代以来,日本人一直以欧洲的‘近代’为视角蔑视中国。其蔑视中国的强弱程度被作为衡量日本‘欧化度’高低的尺度。日本人不是通过与欧洲相比,而是通过与中国相比来衡量自己的欧化度的。甚至可以说,蔑视中国成了日本民族认同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所以,他反对这种按西方标准排序的“文明”优劣,反对东亚三国在现代化过程中“日本是成功者,中国是抵抗者,朝鲜是落伍者,这样一种优劣顺序”,而主张按中国自身来认知中国,也就是“从东亚的内部”来重新审视中国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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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冲击》

这不仅仅是一种研究视角,也意味着思想上的不同,一种亚洲自身主体性的确立。2007年,沟口雄三曾强调指出:“长期以来,亚洲自身的历史被扭曲地对待。……例如,朱子学被比拟为托马斯·阿奎那,其思想被作为类似于西方中世纪的‘封建’思维,人们要么认为为了近代思维的形成,朱子学的思维结构必须解体。要么把它肆意切割,用作战前民族主义教育的支撑。我们的意图在于,要把朱子学蒙受的各种陈迹清洗干净,依照把亚洲的事物置于亚洲历史脉络中的整体构想,让朱子学重新复生。”他所强调的“亚洲感情”本身正是建立在对中国历史的肯定性理解之上的。

传统更新的极限

沟口雄三理解中国近代思想的方法,乍看非常简单,那就是他所说过的“空着双手进入历史”——也就是尽量放空自己,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沉浸进去理解那段历史。这其实非常地难,因为我们作为后人,已经知道了历史事件的结果,不可避免地带有自己的后见之明,也往往正是这些思维的框框阻碍着我们去理解真实的历史。因此,就像江户时代的汉学家一样,他非常强调直接读原著,这一点也受导师的影响。读硕士时,他就对李卓吾很感兴趣,于是去询问导师入矢高义:如果研究李卓吾,应该读些什么。导师回答:“当然是李卓吾的原著。”

在这样直接读原著的基础上,他强调明末思想家的“饥饿感”。这是理解他这一思路的关键点。因此,在书中他不是采用那些西式的概念分析,而是从生命本身出发作为讨论的起点——人活着必须吃饭,因而饥饿是鲜活生命的最深刻体验,这不是抽象的观念,而是活生生的生命。饥饿感造成的紧迫感,也很难用抽象的理念来准确形容。沟口认为,这是理解明末时代精神的重要切入点,其本身就与西方的现代性理论格格不入,无法直接套用西方概念,而自成一体。

沟口曾指出,岛田虔次对中国的解释,往往借用西方思想中各种概念的对立关系来分析,例如天理与人欲的对立,外在规范与内在人性自然的对立,社会的公与个人的私的对立,等等;这些在欧洲近代市民社会概念之间存在对应关系,但对晚明人士来说,重要的却是“自家性命的下落处”,也就是在现实中如何安顿自我的思潮,意味着在生活中怎样务实地安身立命,正是这一点催生了新观念的潮流。在此基础上,他认为李卓吾是在这一新思潮的主流中,只是他太较真,又持续不断地在“饥饿—找寻”的过程中不断摸索,最终因为走得太快太远,脱离了同时代人,因而成了“走在正统路上的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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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思想家、史学家和文学家李卓吾

这个论述的基础是:在晚明社会的巨大变动下,儒家思想体系仍未丧失活力,而是立刻相应主动自我变革。这些应变之道未必是像西方那样系统、抽象的思想,相反是非常切近生活的,从个体的具体感受出发。沟口指出,李卓吾并非把“穿衣吃饭”、“私”等等作为自己立论的基点,而是终其一生穷尽了所有尝试之后,除此之外无路可走。李卓吾的思路并不是创造关键概念、进行逻辑推论,而始终落实在生活实处,沟口甚至强调李卓吾因此很难被称为思想家。在这里,重要的与其说是思想理念,倒不如说只是如何应对现实。

沟口认为,阳明学通过“心即理”这一命题,将理的判断标准从外在定理转到了个人这一道德主体内部,而且“人皆可为尧舜”,因而普通人也都能自行判断,这极大地解放了人,也把人欲合理化了。这为之后诸如质疑经典、个人解放等一系列思想转型和社会变革开辟了道路,而李卓吾正是促使阳明学中这些要素成熟的关键人物。

这些确实是非常精到的分析,不过,正所谓“理解就是原谅”,回到中国自身来理解中国近代的逻辑,固然得出更有力的解释,但问题是:那么如何解释近代中国最终没能自发产生变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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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个问题本身也有一个陷阱:也许明清中国也发生了重要变革,只是因为我们预期的变革是西方意义上的那种现代化的“变革”,所以我们不可能在明清历史中找到。但如果仔细读沟口雄三的著作,就会发现问题并不仅仅如此。沟口曾多次提到一个比喻,说中国的近代过程是蟒蛇的蜕皮过程,它改变了蟒蛇的面貌,却不能说蟒蛇不再是蟒蛇了。西方学者也曾借用一个非洲故事来比喻传统的自我更新,说传统就像一艘船,每年更换一部分船板,几十年下来,其实这船的每一部分都更新过了,但它仍然是人们熟悉的那艘船。也正因此,沟口的论敌们对他的最大批评就是说他是个文化本质主义者,相信中国文化的本质不会改变。

这种基于传统的自我变革,原本是每个社会的特质,沟口的说法当然也有道理,但这样就又回到那个老问题了:如果不被鸦片战争的炮火打断,中国能自发产生现代化吗?沟口的回答看来是肯定的,至少他相信中国不断在变。但我站在很多学者一边,回答是否定的:现代化不是在传统内部的演变,而意味着断裂和突破,是要打破传统,这在明清时代是看不到可能的。岛田虔次就断言:“阳明心学是儒家思想(或者是中国思想)的极限,超过阳明心学,儒家思想在本质上就已经不再是儒家思想了。”也就是说,中国在传统内部的变革,极限也就这样,不可能再往前突破了。沟口相信这种变化是“中国的再生”,但也许换个角度来看,那只是应对社会转变时期的“权变”,它可以带来变化,但却不是现代化这种意义上的朝向未来的突破性变革。

同样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日本学者小岛毅,曾批评沟口雄三的著作存在三点根本问题:第一是以欧洲史的展开过程来构想中国思想史,也就是说,沟口虽然以中国为主体,但仍然期望中国像欧洲近代社会那样有自己的连续思想变化;第二是以阳明学为中心讨论政治思想世界;第三点则是以江南士人为主,把它当成是中华帝国的思潮。这个批评确实相当犀利,其中第二、三点都指向一个要害,那就是沟口雄三集中讨论的阳明学、江南士人,是否就能代表当时的整个中国?既然他所分析的,都是晚明中国经济最发达地区的顶尖知识分子最前沿、最新潮的想法,别说是内地,就算是江南地带都还有很多人不同意他们的想法,那这些思想到底又有多大的代表性?换句话说,就算阳明心学、李卓吾等代表着近代中国自我变革的可能,但那是否仅仅是金字塔顶端十分之一的人这么想,而全国剩下的大众其实仍然根本没看到近代的曙光?

这是很有可能的。王汎森在去年出版的新书《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提出,以往“误以为思想史中所陈述过的即自然而然周流于一般人民脑海中,忽略了其中可能存在的断裂”,似乎当时的新思想在提出之后,就已经成为社会的共识,但其实那些往往是因为思想新奇有创见才被写入思想史,以至于有时“读者感到不解:如果那样的思想曾深及民间,何以在历史发展中找不到它们的踪影?”他着重指出:相对复杂深奥的思想要深入人心,常常要通过不断地通俗化或改写,传播起来也是很缓慢的过程。这里甚至可以再补充一点:思想在传播过程中可能出现扭曲、庸俗化、极端化(含糊丰富的意思化为斩截的语气),或产生始料未及的消极作用。这就像《三国演义》对历史的记载并不准确,但却流传得比正史《三国志》更广泛十倍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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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王汎森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年

在这里,沟口雄三无意中暴露出自己的第二个盲点,即误以为思想就是现实,但实际上新思想未必就代表当时中国的全貌,且中国史上也一再出现这样的状况,那就是“思想无法影响现实”。实际上,虽然他极为推崇李卓吾,但也很清楚李卓吾的思想非常独特,以至于同时代的人都无法理解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异端”——那么,既然是异端,自然就无法代表当时的主流。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沟口和自己批评的岛田虔次具有同样的问题,那就是从中国历史中找寻符合我们理解的“现代性”的对应物。

当然,沟口雄三的兴趣一直都是如何从中国自身的逻辑来理解中国,但他的论述也在有意无意中传达给人一个看法:阳明心学、李卓吾思想代表着个人的解放,如果循着这一道路向前,那是一件好事。但这可能是沟口论述中的第三个盲点,因为在我们今天看来值得肯定的这些变化,晚明时人们感到的却是社会失范与普遍混乱。由于“天理”已经遭到质疑,行为举止是否合宜,由每个人凭“良心”判断,其结果是缺乏外部客观的行为标准,弄得“满街都是自负的圣人”,众声喧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理。也正因此,在明朝覆灭后,很多人归罪于阳明心学,甚至将之视为邪说。这也是中国历史上一再出现的悲剧:个体的解放缺乏制度化的保障,最终导致社会失序而陷入自我崩塌,又再次回到一个重整的严格秩序中。就这一意义而言,沟口雄三也许低估了传统中国自我突破的艰难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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