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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毕沙罗的父子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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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18 08: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毕沙罗的父子战争

2019-06-18  肖复兴  大家
肖复兴,中国著名作家,已出版50余种书,包括《京城旧事》《我们曾经相爱》《聆听与吟唱》《音乐笔记》等。


导读

所有的父亲,没有一个不望子成龙的。毕沙罗的父亲一样。





不到五十岁,毕沙罗的胡子就全白了。第一次看毕沙罗那时候的照片,长长的大白胡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从照片上看,毕沙罗显得挺慈祥的。后来,才知道,毕沙罗的性格很有些执着,甚至执拗,属于那种强按着牛头不喝水,一条路走到黑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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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耶·毕沙罗(1830年7月10日—1903年11月13日)

所有的父亲,没有一个不望子成龙的。毕沙罗的父亲一样。他在加勒比海上一个叫圣托马斯的小岛上,开一家百货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在那一带,是个成功的商人,日子过得不错。他没有别的更高的奢想,只是希望将来毕沙罗能够子承父业,也做他一样成功的商人,不必经营他的百货店,可以做别的他愿意做的生意。在父亲的眼里,没有强硬权势的后台,没有祖上财产的支撑,靠自己的双手和心思做生意,是世界上最能赚钱的事情,是一条康庄大道。别的都靠不住。

毕沙罗14岁的时候,父亲将他送到巴黎学习经济和法律。这说明父亲的野心,对毕沙罗的期望值很高。圣托马斯毕竟只是一个小岛,巴黎则是法国的首都,欧洲的中心。如同我们如今很多家长愿意破费一大批金钱送孩子去国外留学一样,父亲希望毕沙罗在巴黎学成之后,成为一个比自己更要成功的商人。他在为儿子铺设了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

毕沙罗和父亲的心思不一样,他们父与子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毕沙罗自幼喜欢绘画,不喜欢父亲为他选择的专业,什么经济呀、法律呀,这在父亲看来,可以成为自己以后的立身之本。但在毕沙罗看来,这两个专业,像是两个陌生人,即使是两个长得再漂亮的姑娘,始终进不了他自己的心门,难以让他动心。

14岁还小,第一次离开家,像小鸟飞出笼,倒让毕沙罗感到格外的开心,有了在家里没有的自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毕沙罗很多的时间不在学校里,而是跑到外面写生。巴黎太大了,圣托马斯小岛太小了,两厢的对比,让小小的毕沙罗的眼睛都不够用了。新鲜的风景,新鲜的人物,不断出现在毕沙罗的笔下,看也看不够,画也画不完。他获得从来没有的畅快,而这些畅快,不是经济和法律学带给他的,恰恰是绘画带给他的呀。他感到如鱼得水,在巴黎过着不问收获只管耕耘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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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蒙马特大道》

这样的日子,让父亲的容忍度一天天在减弱。花那多钱,是让你学习日后经商的本事,不是让你画画去的。毕沙罗17岁的那一天,父亲不再能容忍了,把这个屡教不改一头只顾画画的儿子,从巴黎拎回了家。父亲为毕沙罗安排在圣托马斯岛一家商行做职员,他想让儿子浪子回头,从头做起,重新回到他为儿子安排好的人生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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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屋顶》

重新返回圣托马斯小岛的毕沙罗,已经不再是14岁的毕沙罗。见过了世面,并经历了青春期的毕沙罗,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观。这个人生观和父亲的不一样,他不想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跟随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冲着父亲认为的人生成功之路大步向前。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尽管这条路眼前还只是一片迷茫,甚至荆棘丛生,但他执意前行。

于是,人在曹营心在汉,虽然在商行工作,下来班之后,毕沙罗就去码头写生,抱回一大批码头工人的速写回家。这让父亲皱起了眉头。这些劳什子,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以后,你能就靠它们养家糊口吗?父亲从苦口婆心到雷霆爆发,爷俩儿之间的战争开始频繁不断。

父亲的心思,和毕沙罗对不上榫子,爷俩儿的脾气都够拧的,维系着血缘亲情这根弦,在这样紧绷的状态下,迟早会崩断。在这个世界上,从古至今,父与子的矛盾,从来都是最深刻,最难以冰消雪化的,便也是最让父亲伤透了心的,让作为父亲的心感到,人与人之间距离的遥远和不可弥合,恰恰在于如此近在身边又是如此血缘亲密的亲人之间。

坚持了五年,父亲和毕沙罗彼此的坚持。从相互的忍耐,到难以忍耐;从相互的争执,到懒得争执;从相互的激战,到最后的冷战……一波接着一波的浪头,冲刷着礁石,终于,顽固的礁石不再忍受浪头的冲击,长出了脚来,自己要移步换景了。五年过后,毕沙罗22岁的时候,做出了这样年龄的年轻人最容易冲动的事情——离家出走。他远走高飞,去了委瑞内拉。他给父亲留下的话是:“我要隔断我同资产阶级生活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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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和花树·蓬特瓦兹的春天》

这样的话,让我想起鲍伯·迪伦那首老歌《时代在变》里唱的:“来吧,父亲和母亲,不要去批评你们不理解的事情,你们的儿子和女儿对你们的命令已经不听,你们的老路子越来越不灵……”也想起我们这一代的很多人,和毕沙罗一样,那样决绝的和资产阶级的父母划清界限甚至一刀两断,奔赴上山下乡之路。不同时代的青春姿态,基本大同小异;不同国家的父与子的矛盾,更是惊人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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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德希普林恩火车站》

毕沙罗这样的举动,对于父亲是致命的杀手锏。相比儿子刚硬的性格,此时再刚硬的父亲,也变成是软弱的;相比儿子执着的性情,父亲更会是无奈的。在这一轮的拉锯战中,父亲落败。伤心自己,痛骂儿子之后,最后,父亲不得不妥协,这是一般父与子矛盾的结局,基本都是以父亲的退让付出代价。父亲从委瑞内拉接回来抱着一摞子油画的毕沙罗。而且,父亲举手投降,同意送毕沙罗重返巴黎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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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纳河和卢浮宫》

父亲之间,曾经雷与电呼啸而激烈的战争,终于化干戈为玉帛,平静了下来。不过,对于性情执着又执拗的毕沙罗,这只是一段暂时的平静。云团还在远方蕴藏着,聚集着,被风卷动着,一场新的暴风雨就要来临。

1859年,毕沙罗29岁。再一次和父亲闹翻,这一次,彻底闹翻,再无挽回的余地。

这一次,不是为了绘画,而是为了爱情。这是一般父与子之间另一个也是最主要的战争的触发点。

毕沙罗爱上了母亲的女仆,并且迅速坠入爱河,同居在一起,还准备要结婚。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让父亲无法容忍,觉得毕沙罗简直走火入魔,越来越不像话了。毕沙罗却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在爱情和亲情对峙下,不会退让将爱情拱手相让。盛怒之下,不想再退让,狠心的断绝对毕沙罗的经济支持。

衣食无忧的日子没有了,三十而立之年,寸功未立,婚后的毕沙罗,只好带着妻子,灰溜溜的,却依然心高气傲的离开了家,来到乡下,自谋生路。他自己当油漆工,妻子下地干农活,勉强度日,度过了一段狼狈不堪的日子。

在我看来,毕沙罗的一生,一直处于父与子的矛盾之中。这里有他执着和执拗的性格原因,还有社会的原因。毕沙罗这一代印象派画家,都是生不逢时。十九世纪中后期的法国,流行从普桑到拉斐尔的古典主义,孤芳自赏的学院派被封为正统。特别是普法战争之后,人们普遍接受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画作,那些拘谨呆板的古希腊裸体女人,那些粉饰太平的歌舞楼台,占据了美术界的要津。更主要,官方掌控着巴黎沙龙画展,在当时,只有进入巴黎沙龙画展,才能获得官方的承认,让自己在巴黎有了立锥之地。

毕沙罗的画风,与这一切格格不入。他只幸运地,参加过一次巴黎沙龙展,以后再无这样的幸运,他像是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巴黎画坛之外,睁大眼睛看着那些迎合当时风尚的画家吃肉,自己连汤都喝不上。在一个父系的社会里,强大的社会,其实也像是一位严峻而苛刻的父亲,冷酷无情的在压迫着人们。或者依从社会,顺从时尚,依附官方和学院派,或者我行我素,一条道走到黑。所有的画家,面临这同样的选择。毕沙罗,显然属于后者,在这样比父亲更强悍的时代和社会面前,毕沙罗和那时的印象派画家,都像一个个的独行侠,闯荡在冷漠无情的江湖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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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卢弗西埃恩之路》

那时候,毕沙罗画的那么多画,一幅也卖不出去,而对他彻底丧失了信心的父亲,再没有给予自己一文钱的帮助。他只好住在乡下,画乡间的风景,聊以度日。面对这样窘迫的生活。他对朋友说:“绘画使我快乐,它是我的生命,其他无关紧要。”这样的话,在我看来,有些像瘦驴拉硬屎,故意梗着脖子在说话。当然,这样的话,可以看出毕沙罗的性格,但也看出在强权压迫之下毕沙罗强颜欢笑的无奈。对抗这个强权社会,比对抗自己的父亲要艰难得多。父亲,只是断绝了经济来源,而社会却根被不接受他这样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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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7年,毕沙罗37岁,得到当时著名作家左拉的肯定。左拉称赞他的画“有大师的传统”,称赞他是“诚实者”,“是我们这个时代三四位大画家之一”。尽管左拉的话在当时颇具影响力,但是,这样高度的评价一时也难以抵挡当时的社会对他挤压。强悍的社会中,文人的话打不起份量。毕沙罗的画,依旧一幅也卖不出去。

一直到1870年,毕沙罗逃避普法战阵,从巴黎来到英国伦敦,和一位画商结识,得到这位画商的帮助,才卖出了自己的第一幅画。这一年,毕沙罗已经整整四十岁。为了画画,他已经辛苦奔波了三十年。

1874年,这帮始终进入不了巴黎沙龙画展的印象派画家的倒霉蛋们,都已经辛苦画画了几十年,也都开始有了自以为得意的成绩作为资本。官方不带我们玩,我们自己玩!莫奈提议组织举办自己的一个独立画展,与官方分庭抗礼。毕沙罗带头支持,他的人缘好,带来高更、塞尚、修拉、西涅克等一批画家参加。“无名艺术家——画家、雕塑家和版画家协会展览”,即后来人们称之为的第一届印象派画展,在巴黎开张。这无异于竖起一面大旗,向当时官方的巴黎沙龙展明目张胆的挑战,与当时官方统治的美术界为敌。他们要受到反击或者说来自官方和学院派的攻击,是在所难免的。当时,有人在报纸公开发表文章,点名指斥毕沙罗:“应该让他懂得,树不是紫色的,天空也不是新鲜的牛油色,在乡村,我们找不到他画的那些。”面带着强大而惯性的强权与传统,对于刚刚破土出芽的印象派这些画家,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印象派画展,一共举办过八次,第四届画展之前,莫奈便顶不住压力,没有参加,转而参加了官方的巴黎沙龙展,引得塞尚骂他的叛徒。八届印象派画展,勾勒出印象派的发展史。这八届画展,毕沙罗都坚持参加了,他就是要官方和学院派的那些人看看,他画的树可以就是紫色的,他画的天空可以就是新鲜的牛油色的,他要让保守陈旧的巴黎画坛看看崭新而充满活力的画风和画派,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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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很符合毕沙罗的性格。他有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性格。同时,他还团结了那些印象派画家,一直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了八届画展。他当之无愧的成为了整个印象派画家这个团体的中流砥柱。他被这些画家称之为“摩西”,甚至称之为“家长”。这是一个亲切的称谓,也是一个特定时代特色意义的比喻。对于一生处于父与子矛盾漩涡之中的毕沙罗来说,更是带有人生历程中隐喻的意味。

如同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一样,毕沙罗自己也居然成为了父亲。在团结和领导这一批印象派画家中,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像自己父亲一样的人,也不能做强悍社会家长制一样的事。尽管印象派只是松散的团体,没有章程,没有宣言,没有选举,没有领袖。但这个团体中如果缺少了毕沙罗,是不可想象的。有了这样一个人,印象派画家被他所团结,抱团取暖,渐成气候,为十九世纪的美术界乃至整个艺术界,吹进一股清风。如果真的说作为家长,在印象派画家这个团体里,毕沙罗比自己的父亲做得要好。这是毕沙罗一生留给我最深刻的感想。

毕沙罗一生大部分作品画的是风景,乡间风景和巴黎街景。由于在乡间待过,我更喜欢毕沙罗的乡间风景,那些干草垛,干草车,那些乡间小路、坡地,房子、田野,湖泊,树木……画得多么好啊,都让我感到似曾相识,感到亲切。有人说,毕沙罗的风景画能够让人感到空气的流动。我尤其能够闻得到干草被太阳烘烤后散发的气息。那种夹杂着尘土和干草气味的暖暖的感觉,会让我想跳上去,四仰八叉的躺在干草垛上歇一会儿。在农场干活干累的时候,那些干草垛,曾经是我休息的沙发和席梦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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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有一幅1872年毕沙罗画的《秋》,秋天广袤田野里矗立起来的高高的草垛上,飞起了一群黑色的鸟(不知道是不是乌鸦),被他画得多么的美。如烟如雾一样飞起的鸟群,像是草垛燃放起来的黑色的烟火,升腾起来,直飞上的蓝天白云之间,田野里的色彩,一下那么明亮,丰富了起来。这得是心里多么明亮又宁静的人,才能画得出来的画面呀!他让草堆,让鸟群,让田野和天空,都富于了情感,有了呼吸,有了心跳,有了表情,让我看后是那么的心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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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沙罗还有跟修拉学习画过的一些点彩画,我也非常喜欢。尽管毕沙罗自己并不以为然。他认为没这样精细的画法不适合自己。每一次面对毕沙罗这样的画作前,我都要站在那里看老半天,我觉得修拉的点彩画装饰的色彩更浓一些,毕沙罗的点彩画,更充满乡间朴实的味道,比起他别的风景画,这样点彩,让色彩更为浓郁而丰富。看他画的埃拉格尼的那些乡间的风景,真的是格外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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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着毕沙罗不是事先在调色盘上将调好了颜色,而是把各种单纯的纯色一种一种,一点一点的涂抹在画布上。这样一个一个的小小的色点,紧密的排列在一起,让人们在远处观看的时候,在距离和光线的作用下,有了二度创作,色彩在整幅画面上融合,形成新的感觉。这是和以往油画画法完全不同的创造,是和在调色盘上调好了色彩再挥洒在画布上完全不同的感觉,像是变幻的魔术,总让我感到像是在体育场的看台上看团体操,每一个人手里挥舞的花环,在整个团体操中形成了光彩夺目的画面。

心里常想,这样一点一点往画布上涂抹,得需要多大的耐心呀,内心里得有多大的乐趣才是啊。在我想象中,这时候大胡子的毕沙罗,一定快乐的像一个孩子。

对比父亲,孩子是作为一个画家最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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