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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全民故事计划》第385期:那一天,我发现父亲是黑帮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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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22 11: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那一天,我发现父亲是黑帮老大

 全民故事计划 全民故事计划 2019-07-22

我再也无法将记忆中邪恶有如神祗雕塑的父亲,和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皱纹密布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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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85个故事 


 

我从小惧怕父亲。他沉默寡言,极少展露笑容,似乎从不关心我的日常生活与学习。父亲在我童年阶段出现的次数不多,比起一个由细节搭建起来的形象,他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我和父亲将近四十年的年龄差距。小学同学见过我父亲后,私底下对我说:“你的爸爸看起来好吓人。”这句话足以佐证,我对父亲的惧怕绝非来自臆想,他确实有让人害怕的气场。

 

直到小学六年级,我才明白构成这种气场的原因——父亲是江湖中人。

 

这句话放在当下的情境,有中二病发作的嫌疑,但在千禧年前后的广东再正常不过。

 

发现真相的那天,父亲接我和母亲去喝晚茶,三张大桌坐满了人。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更多是陌生的。落座不久,父亲就到了别桌,与别桌的人边吃边聊,基本上是父亲说,他们听着。

 

结账时,酒楼的部长来到父亲面前,拘谨地说:“你们是XX(地名)帮的吧,老板吩咐下来了,今天的单老板请客诸位,交个朋友。”

 

我感到新鲜,便竖起耳朵听着。父亲拉开皮包的拉链,拿出一沓百元钞票数着,笑着对部长说:“我们不是XX帮,就是一群老乡,把账单给我吧,别让老板破费了。

 

部长回头打出账单,交到父亲手上说:“那就给您打个八折,这是友情折扣,老板的朋友来这里消费都一样。

 

父亲数出折扣后的钱,递过去,临走前说:“行,跟你老板说声,有空来一起喝茶。

 

离开酒楼,父亲开车缓慢地行驶在城镇中心的街道上。摊贩们散落在街道两旁,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下班的人们在夜晚消遣,供人消遣的夜市在夜晚忙碌,城市仿佛不知疲倦地运转不休。

 

父亲将车停在道路的一侧,目光凝视着对街一家新开张的手机店,艳红的爆竹碎纸还没来得及清扫,花篮上的花草已经七零八落。我趴在窗口望去,不觉得有什么新奇。

 

突然,一群手持钢管木棍和焊接关刀的人,涌进店里打砸,手机店的老板被人抬着扔出门口,人已经昏迷,白色上衣被血染红。这时我感到车辆开始缓慢地行驶,父亲带着我,逃离了那个地方。

 

那天过后,再没有人可以在城镇的中心街道上从事通讯器材零售,当时的我还不能理解父亲及父亲手下的行为,后来我才偶然在书籍中找到解释这种行为的一个词:欺行霸市。

 

 

1956年,父亲在一座位于粤北山区的村庄出生,家庭成分是贫农。

 

家乡曾是抗日战争的一处小战场,险峻复杂的地形有利于游击。父亲幼年时喜欢上山捡子弹壳,有些子弹壳嵌入土墙里,得用手指抠出来。后来当红小兵时,得益于对山里的了解,父亲常扮演“司令”带着一群孩子假装打仗,表现优异的,奖励一把由他亲手制作的木头手枪。

 

谈及当时红小兵的经历,父亲言语中透露出些许愧疚,但隐藏得很好,他说那些地主或者富农的儿子隔三差五就会被喝令下跪遭受殴打,甚至连老师也常受此侮辱。我问父亲:“是因为什么才打他们?

 

父亲支支吾吾半天才避重就轻地回答:“那时候都这样。

 

作为家中三兄弟的老大,父亲却从未下地务农。他的兴趣在别处,刚开始是上山砍柴背到县城卖,后来觉得收益甚微,便无师自通地将砍下来的树做成木门,售价果然翻了几番。

 

二十一岁那年,父亲经历了第一段婚姻,后来第一任妻子跟卖猪肉的跑了,因为跟着父亲经常吃不起猪肉。这段失败的婚姻挫伤了父亲的自尊心,他带着幺弟,下山,去了隔壁县城,用砍树攒下来的钱,开了一家小卖部。

 

小卖部在两兄弟合力操持下,生意蒸蒸日上,父亲成为了县城首批万元户,并借此身份向农信社贷款买了一辆货车。后来父亲听说一条生财之道,和幺弟商量,咬牙决定去做。他将货车车厢加装夹板,看上去运送的是普通货物,其实夹板里全是从广西水路进来的漏税香烟。

 

在一次运送香烟时,父亲遭遇警察,车上几乎载着全部身家,他发狠踩死油门逃逸。警察朝着货车连开数十枪,惊魂未定的父亲回家查看车身,足足发现有六个弹孔。

 

死里逃生没能让父亲吃足教训,消停一阵后,他再次铤而走险。这次没有遭遇警察,但在运送香烟至山路中段时,货车失控,直接冲出山崖。父亲在货车翻落前从驾驶室及时跃出,才幸免于难。

 

货车摔得不成样子。非但没挣到钱,反而背上了农信社的贷款。父亲的事业再次回到起点。尝到恶果的父亲决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间小卖部,重新积攒财富。

 

就在人生低谷时,父亲偶遇了前妻。他相信这是缘分,毫不怀疑地前去旅馆赴约。

 

那次赴约让父亲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原来不是偶遇,只是怀恨在心的前妻得知父亲的消息后,叫她的堂哥纠集了一群人,埋伏在旅馆里,为了报复当年父亲将她捉奸之仇。

 

那是父亲人生中第一次挨揍。父亲忍不下这口恶气,他带着幺弟,和从家里赶来的二弟,三兄弟齐上阵,逮着机会将前妻堂哥揍了一顿。

 

梁子算是真正结下了。今天把对方打进了医院,第二天那人便绑着绷带来报仇。大家有来有往,好像不能消停。不得已,父亲只好将小卖部暂时关门。

 

躲了一段时间,父亲以为风平浪静了,便将小卖部重新开张。开张第二天,父亲听到风声,前妻的堂哥再次纠集了一群人要来闹事,一气之下,父亲回家取了爷爷的猎枪。

 

他杵着枪坐在门口,等到前妻堂哥来的时候,他端起枪说:“来啊,谁他妈靠近一步我打谁。

 

如今已经63岁的父亲,回忆起这段经历时,不无后怕地说:“我真开枪的,那时候已经崩溃了,感觉上天不给我活路。

 

 

决定南下,是父亲深思熟虑后的决定。1980年,这座沿海城市被设立为经济特区,可当时父亲还在山上,错过了机会。直到1992年,开始填海,父亲揣着两万块钱,骑摩托车,载着身怀六甲的母亲,一路南下。

 

那一年我哥哥出生,一家三口挤在铁棚搭的临时住处。父亲想起少年时做木门的手艺,开了一间卖门的店,材质从木头改成更实用的钢铁。

 

家里的相册有一张照片,父亲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西装,脚踩平头皮鞋,笑容满面地站在店门口,右边站着怀抱婴儿的母亲,再右边站着幺叔。幺叔是等父亲站稳脚跟,被他喊来的。他穿着时兴的喇叭裤,留着爆炸头,双手插兜。

 

门店逐渐拓展了建材和五金,生意也开始繁忙,为此父亲从家乡召来了当年跟在屁股后面满山钻的伙伴,店里人数一度超过十人。

 

可繁忙的生意只是假象,账面的资金越来越少,拖欠款项蔚然成风。最后一算,父亲手上仅剩一千多元,在外欠收的货款竟然高达三十万。

 

这门生意不是长久之道。恰好幺叔闹着要创业,父亲和他商量了一番,决定经营游戏机厅——现金交易,钱货两讫,并且不用持续投入成本。

 

决定好了,父亲便硬着头皮去催债。那年代,大家都被拖欠货款,想要收回货款是难上加难,足足跑了一个月,才收回一万块钱。

 

这一万块钱,全部给了幺叔。家里一度揭不开锅,员工全部遣散了,隔壁面包店的老板看到父母的情况,有一傍晚假装过来闲聊,提了一嘴:“店里面包明天也要坏了,你看不嫌弃就拿回去吃吧。

 

这件事母亲一直铭刻于心,她有一次感叹道:“那时候坏人多,好人也多,好坏很分明,不像现在那么复杂。

 

就在最困难的时候,我要出生了。

 

天刚亮,母亲便察觉到要生了,她摇醒父亲。父亲急忙开小货车将母亲载到附近的医院,扶母亲坐在医院门口的阶梯上。父亲抽完一根烟,撂下一句:“你在医院门口等我,我去借钱。”便离开了。

 

仰仗好心人的慷慨解囊,我才得以来到这个世界。钱具体是怎样借来的,父亲不愿多谈,毕竟这触及到一个男人最底处的尊严。

 

父亲常说:“男人的愤恨来自于无能。”在我成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总是给我灌输一个观点:男人要赚到钱才有本事,没钱没有人看得起你。

 

在我两个月大的时候,父亲终于追回一笔大额货款——五万元。他急忙关掉建材店,将五万元投入幺叔的游戏机室,扩大为游戏机厅,再次从家乡召来了几个伙伴。

 

事实证明,游戏机厅果然是一门不错的生意,在人均工资400元不到的1994年,游戏机厅月收入20000余元。

 

可惜好景不长,父亲和幺叔与隔壁的游戏机厅老板产生摩擦,一怒之下将对方殴打至骨折。他俩连夜关掉游戏机厅,将我和哥哥还有母亲安置在家乡,逃窜到了云南。

 

在云南,父亲听信了骗子的话,将积攒的20万元托付给骗子,得知被骗,又不敢报警,正准备一无所有地离开时,父亲突然想起骗子常带他们去一家饭店。于是父亲假装熟稔地走进饭店,对服务员说:“我忘记老何(骗子)电话了,你帮我联系他,就说老朋友请他来105包间吃大餐。”

 

骗子毫无防备地来到包间后,被父亲和幺叔擒住,骗子也不敢报警,三个心怀鬼祟的人勾肩搭背地离开饭店。到了旅店宾馆后,幺叔便开始殴打他,逼问钱的下落,骗子扛不住揍,打电话让他妻子将钱送了过来。这才让他俩在云南得以生存下来。

 

父亲和幺叔整整逃了四年,在我两岁到六岁之间的这段生命,父亲这个角色从未出现过。

 

 

新世纪开启,千禧年前后仿佛划分了两个时代,千禧年前的广东遍地荒芜,百废待兴,而在千禧年后,广东仿佛一息之间野草疯长,日新月异。母亲托人找关系平息了那次斗殴风波,父亲和幺叔终于回来了。

 

回来后的父亲看清了形式,千禧年后,拼的是人数和人脉,低调做生意的,即便没有遭到驱赶,也会因为上门收保护费的混混不堪其扰。

 

父亲从家乡又一次召来了伙伴,伙伴又召来更年轻的后辈,他们打赢了几次械斗,逐渐有人称呼他们为“XX(地名)帮”。

 

那时候所谓的帮派很多,湖南来的叫湖南帮,广西来的叫广西帮,团结的湛江帮,光膀子的东北帮……在人口几十万的小城里,存在几十个这样的帮派。这些帮派并不稳定,今天也许来势汹汹,明天就被其他帮派驱赶。

 

因为混乱无章,反而形成了一种默契:收保护费的团伙最被人不耻,会遭到集体排挤,打架斗殴几乎只发生在帮派与帮派间,流程上打完架便各自找关系,关系不如对方的只能低头,要么吃瘪走人,要么坐下来谈妥赔偿。

 

赚钱多的行业渐渐被各帮派垄断,形成某种平衡。父亲当时垄断的,是小镇中心街道上的通讯器材零售行业。整条街上只有父亲及宗族朋友能够经营此行,如果有外人到来,在装修前便会找到那人,警告他:“这条街上,这个生意只有我们能做。

 

如果那人不听警告,就在对方开张后,砸店打人。通常到了这个地步,对方也非善茬,要么硬碰硬打上几场,要么托关系走个流程。

 

而在六年级的那天,我坐在父亲轿车的后座,亲眼目睹的那场斗殴,便是市区某街道垄断生意的帮派将生意拓展到我们这个小镇。

 

老大不听警告,开张第一天,马仔已经就位,等着父亲上门。父亲没有着急动手,等到老大放松了警惕,才纠集人手砸店。

 

这件事情的后续是,对方报警后,警察将两边的人都带回了派出所。父亲一直置身事外,对方咬死是父亲谋划此事,但父亲手底下的人全部统一口径,觉得这不过是走个过场。

 

所长早知道此事,简单记录后,便将父亲的人全部放走,而受伤流血的对方老大反却被派出所扣押了一晚上。

 

第二天下午,三辆车从市区方向开来,几天后,那家店卷闸门上贴出转让,转让的价格很低,却没有人敢接手。

 

这一场架过后不久,一群人堵住父亲手下的两个人,用刀棍将二人打至一人轻伤一人重伤,随后这群人便逃逸无踪。

 

虽然人找不着了,但落下的面子得找补回来。父亲对外放话,刮地三尺要搜到人。几天后,一百余人拿着刀棍游街,搜人是假,摆架势是真。

 

那天以后,XX帮迎来了长达两年的风平浪静,没有发生过一场争斗。

 

父亲的生意也逐渐步入正轨,年收入在一百万左右,原本生意继续维持下去,父亲能挣到更多钱。然而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让父亲决定金盆洗手。

 

那件事称得上是一个意外,却让父亲无业至今。

 

我在一本剧作书上读到一句话“如果序幕给你展示一把枪,最后这把枪一定会响。

 

那是我读初一放暑假的某一天,父亲带着我去小镇上的KTV唱歌。我的姐夫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竟然摸了看场子老大的女人的屁股。

 

直到如今,我依然对此感到迷惑,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目睹群斗。先是姐夫被拉到马路边被人拳脚相加,不远处在KTV门口的破布沙发上,坐着三个挤不进去下手的人,他们抽着烟互相调笑。

 

我记得清楚,坐在沙发上靠近门口的那个人,大约二十岁,染着黄色的头发,刘海拉得梆硬,穿着破洞牛仔裤,笑容灿烂。

 

当时第一个冲下楼的人,干脆利落地将啤酒瓶砸碎在他的脑袋上,第二个人重复这个动作,第三个人,第四个人……足足六个啤酒瓶接连在他头上迸裂。他的大笑戛然而止,固定成一个呆滞的表情,然后变得疑惑。他摸了摸头顶,鲜血顺着梆硬的刘海往下淌,回过神来,他开始慌张,最后嚎啕大哭。

 

警察在十分钟后赶来,双方头破血流的人依然在地上或哀嚎或昏迷着,没有挂彩的人纷纷掏出手机喊人,围观群众围成一圈,对现场指指点点。警察控制不住局面,掌握人数优势的父亲依然在推搡对方,幺叔则是一脚飞踹落空,摔倒在地。

 

警察过来拦父亲时,酒醉且愤怒的父亲毫不理智地推了警察一把。警察掏出枪,朝天鸣了一枪,瞬间,父亲安静了下来。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浑身都是冷汗。”当时枪口就在他耳边,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听觉和视觉,即使子弹并没有经过他身体,却有子弹已经穿透的错觉。

 

不久,父亲将所有门店分别转让给手下的人,钱都用来买房子,至今靠收租金度日。家里来拜年的人逐年减少,最近几年已经一个也不来了。父亲与二叔幺叔也因为一些事情闹僵,几乎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我已经到了胆敢教训父亲的年纪,便反驳他:“他们确实有问题,你性格也不好。”父亲不说话,只是生闷气。

 

记忆中强硬的父亲,开始变得柔软。他会在我感冒时,翻箱倒柜找出一些过期的药;他会在听到我说了不妥当的话,半夜跟我母亲诉苦。

 

我再也无法将记忆中邪恶有如神祗雕塑的父亲,和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皱纹密布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当年那些在父亲手下的人,很多进了看守所。

 

“阿良仔判了二十年啊,新闻都播了。”父亲问我:“你记得阿良仔不?当年一起吃过饭的。”我摇头。

 

“张华祥估计遭罪到死了,干的坏事那么多,家里还搜出了枪,查出糖尿病保外就医,惨啊。”父亲摇头晃脑。

 

“老爸,看电视。”我嗑着瓜子打断父亲。

 

夜晚过了十二点,父亲还没进房。那天是除夕,外面突然响起爆竹声,一声巨响,我看到躺在藤椅上的父亲,青筋毕现的左手突然紧紧握住了藤椅的扶手。

 


作者关不免,自由职业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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