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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脸叔,新开的【X档案】系列,上期反响不错。这个系列主要是脸叔搜集已有的好内容,给大家开拓视野,系列将由多个单篇文章组成。
今天给大家推荐的是一篇监狱故事。作者齐红曾入狱多年,他把监狱里各色人物的故事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齐红发现,同在监狱的黑帮大佬常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一封来信,寄信处来自一所女子监狱。
神秘的寄信人和常孟曾是一对情侣,但是常孟却把自己最深爱的女人拉下了深渊。
这是 X档案 的第 02 篇档案
【黑帮大佬的爱情】
讲述人:齐红,出狱后从事支教活动
档案来源:凹凸镜DOC(微信ID:pjw-documentary)
全文 6123 字,阅读约需 7 分钟
★★★
星期天吃过早饭,值班管教让我把已检查过的信件发下去。像我这种已服刑十二年的人,早就与外界没有了书信往来。因此,每次管教让我发信时,我都会注意收信人是谁,能收到信件的,基本上是入狱一两年的犯人。至于那些服刑了三四年的人,大多婚也离了,家也分了,最后收一纸法院寄来的裁定书,从此就想你的心事去吧。
但宣教组犯人常孟五年来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封笔迹相同的来信:简单的牛皮纸信封,寄信人笔迹娟秀,寄信地址总是xx信箱。我们都知道,那是省女子监狱。
我对女监发给常孟的信猜了五年,无数次在发信时,心里总有一个魔鬼说,偷看一次,就一次。但当我的手指伸入信封时却像触到烧红的铁块,只能迅速抽回手。原因之一是,常孟犯有七个罪判处死缓,让人恐惧;之二是信封上娟秀又显锋芒的笔迹像谜一样吸引着我,成为我枯躁监狱生活里的大麻,悠悠乎乎,我并不想确切地知道她是谁。
我走进宣教组画室,穿过浓郁的墨臭味儿,来到常孟身边,他正盯着一幅山水画一动不动。我从窗外把信伸到他面前:“那边来信了。”
常孟伸出两根如女性一样白细的手指,夹住信,依然盯着墙上的画。这幅画是他上个月画的,群山层层叠叠,那意境令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犯组织黑社会罪并被判处死缓的人所有。
几年来,常孟画了近百幅山水画,监狱把这些画装裱后挂在各监区监舍楼内,这让监狱的坚硬氛围温和了许多。
这个四十多岁,白净瘦高,有点像印象派梵高的黑社会头子,他的往事鲜为人知。虽然常从济南来的犯人口中听到关于常孟的描述,但我并不全相信,因为比起黑社会,他更像一个作画的艺人。
直到有一次,在监狱的洗澡堂里,他脱衣服后,我看到他周身错综交叉的刀疤,才确信他的黑社会经历。但常孟没有文身,白净的皮肤除了被刀切破,竟没有一点该有的纹图,哪怕是一朵玫瑰。这一点令我多少有些不解。
常孟转过身看我一眼,神情温和,但瞳孔中却有金属的光泽闪了下:“你早知道她是谁了吧?”
“不知道。”我的目光坦然,因为我并没偷看过信封里的一个字。
常孟把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抖开,我愣住了,那是一张白纸,连一滴眼泪的痕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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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孟上大学前住在济南某艺术学院家属区,他的父母都是艺术家。他说自己大一时学的油画专业,有时也会跑到雕塑系或国画系混一混。
这是监狱搞卫生大扫除晒被子时,常孟对我说的。当时是秋天,他手里拿着一片树叶,正坐着晒太阳。
我渴望他说下去,监狱里的人憋久了,早晚会说出点心里最深处的事儿。
常孟家对面楼住的全是舞蹈系的教师,那些教师的孩子天生优雅,像某种珍贵的鸟。
“什么鸟都有,那个楼里出来的孩子纤细又柔软。”常孟告诉我。
“但我并没注意到某个具体人,那楼里的人和我们这边不一样。我们更粗犷,像冬天掉光了树叶的树杈。”
常孟上大一时,有个高个女生悄悄出现了。那个女孩是个初中生,住在舞蹈系楼里。有那么一阵,常孟和那个女孩经常会在楼下打照面。
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下午,常孟骑自行车正猛蹬着往家窜,在楼角拐弯处就和女孩的自行车撞上了。
“那绝对是一个舞台动作,她腾空而起,穿过雨幕砸向我,落下时嘴唇像胶布一样贴在我的嘴上,准得像是精心排练过。”
常孟说:“她的眼睛大睁着,密而长的睫毛挂看雨滴盯住我,像几颗子弹要射出来一样。”
听到这儿,我激动地瞪大了眼睛,开始有了入狱后已消失的想象。
我问常孟:“你呢?”
“我?”他似乎迟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完全懵了,就记着还不成熟有些像乳胶的嘴唇。”
“后来我送她到医院去,她两条腿摔得都是伤。”说到伤口及医院里的经历,常孟的语气很淡。
我坐在他的一侧,仔细看着他面部的轮廓,思考这个瘦削的黑帮头子是怎么组织起黑社会的。他除了在澡堂里赤身裸体露出的刀疤令人惊懍,气质倒更像一个日本演员,而且是适合与黑木瞳搭戏的男角。
我曾听从济南监狱调来的另一个黑社会团伙的犯人讲起过常孟。他说起常孟时,眼晴会下意识地左右瞄一下,似乎有些紧张。他说亲眼见过常孟带人在蓝带和另一帮人斗殴,那天常孟穿着灰蓝色衬衣和牛仔裤,一手抓着卷起来的画报,另一只手拿着砍刀,身上竟没沾一滴血。
他还说常孟很爱笑,挥刀砍人时舌尖会舔着嘴唇,像刚品了一口葡萄酒。他的手下都像是大学里的学生,不喊不叫不诈唬,砍人精准,效率极高。
我没法印证那个犯人说的话。常孟从省监调入我所在监狱的这五年,我从未见过他对谁动粗,而且他似乎从不生气,甚至不引人注目。他身穿灰蓝色囚服,按监规纪律系着风纪扣,走路脚步轻柔,一天到晚待在宣教组那间画室里。
但三年前有件事曾让我深思了一阵。那天下午,我作为值班员在监区大院门口站岗,监狱教育处主任与几个穿便装的男人女人走进大门。主任看了我一眼说:“拉铃,全体集合,到院子里开会。”
教育处的犯人不多,就七八十个,但这是从全监狱五千多犯人中挑出来的文化人。当这群文化人在院子里坐下后,主任和一起进门的那几个人就站在二楼管教办公室窗后。
那天的会很简单,主任讲了最近的改造形势,要求全体犯人遵规守纪积极改造。出人意料的是主任点了常孟的名,让他上台讲一下改造感受。
常孟站起身,神情镇定地走过去,没向主任躹躬,转过身看着面前几十个犯人说:“我正在接受改造,等着做一个好人。”
常孟就说了十四个字,这是会后所有人都证明过的。主任和其他管教都没说话,让常孟在炎热的阳光下站了十分钟。在那十分钟里,我看到二楼管教办公室站着的那几个人,他们的目光明显都瞄着常孟。
几个月后我才听说,那几个人来自司法部犯罪研究所,都是研究犯人的专家。
之后,法院裁定对常孟由死缓减为无期徒刑,两年后,法院又裁定对常孟减为有期徒刑二十年。
监狱里的犯人都知道,像常孟这种组织黑社会罪的死缓犯,社会危害性巨大,等他能走出监狱大门时,至少是二十几年以后。
常孟突然站起身,快步向他画画的屋子走去。我跟在他后边,感到他全身紧拧,与他平时猫一般轻盈的动态不一样。
常孟走进画室,在一张宣纸上用笔尖勾勒出两条跳芭蕾舞的腿,还有两只像在弹跳的芭蕾舞鞋。他静静地看了十几分钟,然后掀开桌子上的画毯一角,我看到一把锯条磨成的两寸小刀已握在他手中,那是违规刃具。
常孟挽起衣袖,冷静又流利地把刀锋在左手臂上一划,一道刀口如花瓣裂开,纤细的血流顺胳膊滴落在宣纸上。他拿起笔,把鲜红又柔润的血点成了两片微微张开的嘴唇,那嘴唇娇嫩而不艳,欲滴而不惊。在那瞬间,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寄来一张白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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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从自行车上扑向常孟的女孩儿叫李莺,她扑在常孟的身上约有五秒钟,之后就坐在常孟的自行车后座去了医院。
医生把她两个膝盖上的伤口分别缝了五针和六针。医生说伤口有点奇怪,像是从二楼掉在了什么机器上。李莺眼波一转告诉医生,是从菩提树掉在自行车上。
这次意外事故让李莺每天都能见到来看她的常孟。
那个夏天,李莺的父母一个在日本做文化交流,一个在北京随团演出,家中唯一的大人就是李莺的姥姥。她以为画画的常孟救助了李莺,对每天花两小时来看外孙女的常孟异常感激,而且在日后把这个好青年的形象再丰富化地告诉了李莺的父母。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李莺的父母都认为住对面楼的常孟只是个美术生,而无视女儿走向了一个危险青年。
春节晚上,我和常孟聊天,转着弯儿引逗常孟说李莺,但当时我没胆子让常孟直接讲他和李莺的故事。
常孟说他上高中时,为了一个摔碎的西瓜和院里练散打的体院学生打了一架。那天常孟被击倒十一次,眼睛乌了,鼻口出血,门牙还断了一半。就在常孟从地上反复爬起时,距他们搏斗的五米处站着一个小学生。
李莺后来告诉常孟,她很惊奇常孟每次倒地后都能再站起来,她甚至还数过数。就是在那天,这个小学女生的情愫如花儿初放,喜欢上了背着画夹的高中男生。
很多年后常孟的身边聚集了一伙人,差不多都是各高校出来的学生。这群人堆在一块儿,缘于一次在体育场听崔健唱《一块红布》。那块红布令一群公牛跳跃着嘶吼,接着在情绪还没被大脑收回时,为艺术学院一个年轻的副教授抢女朋友。
他们和一个富豪公开争斗,最终以常孟一伙九个人被行政拘留而结束。只有常孟一个人弄了个刑事拘留,随后一套程序走完,他被法院判处六个月拘役。
常孟在看守所的半年里,遇到了一些事及一些人,他给判处死刑的犯人端过水送过饭。那段经历能碰开一些人在内心已松动的某扇门,常孟就是其中一个。我能体验到那种不可言状的情绪,在十五岁时,我为邻居姐姐打抱不平,把欺辱她的家伙拍了一砖头,也被拘留过。
当常孟从看守所出来,回到在天桥区租的画室时,李莺第一个背着双肩包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箱爵士黑啤酒。
她站在屋门口处,双手搂着啤酒箱,肩膀靠在门框上,长发被光线照射成瀑布状,明确又坚定地宣布,自己是常孟永不分离的骨肉女友。
此情景若是放在半年前,常孟会羞涩并装作冷漠地闪开。但这时不同,常孟只有激动和感动,两人当即在地板上完成了彼此的第一次奉献仪式。
那年李莺十七岁,常孟已大学毕业四年,正带着一帮尚有知识分子味道的人走进黑社会团体的门槛。
那年,我也刚从大学毕业,在一家媒体干实习生。第二年去云南出差时,兴奋地买到了两把手枪,三个月后就被捕了。
这算是我和常孟比较放开的一次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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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孟的黑社会性质团伙,历经一年才陆续被抓获,至今还有几个团伙成员躲在没有与中国签属引渡条约的国家。李莺被抓是在常孟被捕后第八个月的事儿,那时她已是舞蹈专业大三的学生。
常孟告诉我,警察抓李莺的原因主要来自暗恋李莺的房地产开发商。那个近五十岁的商人,每开发一个房产项目都会找常孟,请常孟去对付顽固的拆迁户。
“我本没有兴趣参与那种事,太低级了,但那人的儿子也是美院的,和我很熟。”常孟说。
“我犯了一个更低级的错误,就是让那个混蛋把款打入李莺的账户。”
“这让那混蛋推测到李莺与我的关系,而且猜准了她是替我管帐的人。”
常孟说到这事时,脸色灰白,眼神带着毒蛇般的光。他说,那个混蛋某晚约李莺见面,逼李莺从他,李莺掏出手枪逼退了那个混蛋。
“李莺是不顾一切了。”
听到这儿我心潮澎湃,对她的敬意从骨髓中狂喷而出。
“李莺是天生的硬手,洞悉人性。警察抓到她并出示证据后,她立即明白了,还向警方提供了那混蛋的证据。”
“结果呢?”我问。
“那混蛋也是一屁股屎,在省监狱服刑呢。”
我终于还是把憋了几年的问题说出来:“大哥,你不像是干黑社会的人,没任何反社会意识。”
常孟尚有温和光泽的眼睛像一幅画那样帖在我脸上,一分钟后我感到他的目光变成了钉子,瞄准我额头后边的脑仁。
“别给我做心理分析,也别问我的成长史,如果什么都能找到根源,我他妈早就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他把目光移开,最后的口气倒是我熟悉的,大多数男人都有,即使文质彬彬的男人也藏着的动物杀性。
我没有再问,眼前这个画山水画的人有什么理由反社会呢?他像参观卢浮宫现代艺术展中穿西服打领带的某个男人。可这个男人却犯了七种证据确凿的罪,三个与高智商犯罪有关,另外四个是伤害、绑架等地痞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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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常孟最后一次谈到他和李莺的事儿,是“五一”最后一天假期的下午。
放假三天,常孟在画室里待了两天半,而我在打扑克下棋。吃过午饭后,值班管教让我去发信件,常孟收到的是一个小包裹,我非常熟悉李莺的笔迹。
走进画室,常孟盘腿坐在地上,他直勾勾地盯着墙上一幅画:画中是一片雪地,扑落的雪花间隐隐走来一个年轻姑娘,她体态轻盈,头发飞舞,双眸微张。
我愣住了,差不多是喊出来:“李莺?”
我站在那儿,盯着画呆了十几分钟。画中的李莺微张的眼睛似有泪花,脖颈与肩部向一边倾斜像是被什么拽住,让我在瞬间想到,那个目睹常孟被体育生无数次击倒又无数次爬起来的小学女生。
常孟说:“我把雪花和雪地处理了,用白矾粉末洇水,这样让人物更显生命力。”
“生命力?”我没有看出什么生命力,倒是有缕缕凄凉感。那样一个对别样男性充满好奇并为之献身的优雅女人,在监狱里过了近十年还青春绽放?
我把包裏递给常孟,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包裹放在腿上,眼睛仍盯着墙上的画,“胸部有些丰满,像维吾尔族姑娘,削弱了个性。”
我提醒他:“你不看一下包裹里是什么?”
常孟缓缓地收回目光,伸手从包裹中取出块叠成四方的亚麻布,展开是一幅十字绣。绣品精致,一个以黑袍遮面的女性站在清真寺下。他只看了两秒钟,又将目光移向墙上的画说:“白矾再用的轻些,让雪花似有似无。”
我大着胆从常孟手里拿过十字绣,把它铺在桌子上。我猜想这是女监对外加工的产品,十字绣的展现性并不丰富,但李莺从女监寄出这件东西很不易,那黑袍遮面的阿拉伯女性是李莺要暗示什么的。常孟却并不在意,他沉浸在对以前李莺的想象中。
我把桌上的十字绣重新叠好,犹豫了一下,抬脚向门口走去。
“你想错了,那件十字绣不是她在委婉地暗示有多苦闷,是在告诉我她已经能做到波澜不惊。”常孟在我背后说。
我停下了脚步,但我不相信他说的。我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常孟,他露出才从遐想中回来的满足感说:“一个十几岁跳舞的女孩就能策划出雨中撞车,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也要一举拿下目标的果敢,她会哀婉诉说?”
常孟站起身,走到桌子前,伸出手轻轻抚着十字绣说:“这几年,她给我寄来的信,几乎都没有写字,那不是绝望或无话可说,是让我回到白纸一张。”
轮到我迷惑了:“白纸一张?”
常孟走到宣纸上的李莺面前,站得笔直,温和地说:“回到一张白纸,就能接受惩罚。否则我只有抗拒,坚持我的情绪。”
“人在哪里活着,以及一株草在哪里生长,对我没有区别,但没有了她,我能是什么?”
在这个下午,常孟说的话拯救了我,或者说消融了我一直藏在某个地方的抗拒,让一些模糊的意识清晰起来。
常孟说,他曾多次下定决心,以某种自裁仪式向李莺谢罪,因为他把一个深爱的女人拉下了深渊。
“她以黑社会骨干成员的身份被判了无期徒刑,这是法律在拿她惩罚我。她不该如此。”常孟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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