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洪慈一夜疾行三十公里。他打算南下东进,取道四川回上海。一场野外生存考验开始了。金沙江群山中,如果没有学过定方位,很容易困死山中。 徐洪慈不知道方向,也没有指南针,他把手表取下来,那时候还没有电子表,机械表都有分针、时针、秒针,只要用个小木棍,对着阳光插入土地,就会有阴影。只要把时针对着阴影,跟阴影保持同方向,那么在时针和12点之间就会有一条中分线,只要是在北半球,这条中分线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南边。 只要当时有太阳,他就不会迷路。 他沿着金沙江走,不会有缺水的问题,但食物吃完怎么办?于是,但凡昆虫幼虫,不长毛的,颜色不鲜艳的幼虫都可以是食物。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尽量寻找各种昆虫的幼虫,长毛的、鲜艳的一般都有毒,最好的就是天牛的幼虫,白白胖胖的,在树皮下挖出来,蚯蚓也是好东西,带壳的昆虫不能吃。 徐洪慈说这些昆虫身上布满细菌,生吃不行,要解决这问题,只能烧水,生火,但野外生火会有烟,最容易被发现。但有办法避免生火产生的烟雾。要先寻找一棵大树,树冠很密的那一类,比如香樟树、青冈树,在树底下,沿着树根,挖一个十字槽。 十字槽的好处是会形成穿堂风,不用什么砖头垒灶,也不需要用树枝架篝火,有充分的氧气可以让树枝燃烧,而且操作也简单。选择树冠茂密的树,是让烟往上走的时候,碰到茂盛的树冠被过滤和疏散。这样在远处也看不到烟。 徐洪慈带着刀,他挖了一个十字槽然后点火,用热水瓶的铝盖子盛点水,放里面一烧,然后将一整把的昆虫幼虫放到里面煮,烧得它们团团转,蜷起来,沸腾,再蜷起来,凝固,熟透了。这样吃起来才不会苦。 正如徐洪慈的事先判断,监狱在第二天早上点名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507农机厂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所有人都一阵唏嘘。李光荣更是恼羞成怒,一场地毯式的搜捕从丽江拉开。 徐洪慈没有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会遇上民兵,这几个民兵当场就问他: “哪儿来的?” “我探亲。” “探亲?从哪里到哪里?证明有吗?” 他就把证明拿出来,民兵一看,有点疑团,但是也找不出什么碴儿,就这样很侥幸地逃过了。
在过金沙江支流的时候,正是大雨后,河水暴涨。支流旁边有两个农民在种地,都劝他千万不要过去,水太急。8月份,咆哮的金沙江,谁也不敢过的。他知道这样很危险,但离开那个地方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因为,后面随时可能有警犬追过来。 徐洪慈没有听从农民的劝告,结果,一下去,水就到了胸部。在走完三分之二的路时,他发现水更深了,越走阻力越大,马上就要没顶。这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完了”。 人在最危险的一刹那会想起什么? 这一刻,还会有思维吗?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徐洪慈多年后告诉胡展奋(记者),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就是那个把他的话向上汇报,出卖了他,以致他被送进监牢的安娜(化名)。一直到最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临死都想着她。 很快,脚底触到了硬地,而且居然渐渐抬高了。他知道,快到河岸了,那个最低点过去了,他渡过了最低点,慢慢上去。 金沙江水没有冲走徐洪慈,李光荣的脚步也没有追上他,十四天后,徐洪慈徒步走出云南。到达四川后,他立即买了火车票,又一次回到上海。 到上海后,他见了母亲,母亲给他一百块钱,并很自豪地说:“你是我的儿子,有骨气啊!”用上海话说就是:“模子,你是模子,侬是男人,侬还要逃啊,娘都服帖你了。”可以看出,他母亲也是支持他这个行动。他拿了这家里最后的一百块钱,走了…… 与母亲再次见面后,徐洪慈消失在人海中。 十一年后,上海、云南两地给予徐洪慈平反通知书,而他们却找不到徐洪慈这个人。而此时此刻,远在蒙古国的后杭盖省,男孩安吉尔和波扬特兄弟俩,有一位美丽的蒙古妈妈和一位中国爸爸,这位中国爸爸的名字,就叫徐洪慈。 匆匆离开上海后,徐洪慈继续北上。一个月后,他来到了中蒙边境的二连浩特。 当徐洪慈向着边防站的灯光走近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明明亮着的探照灯,忽然灭了。后来边防战士告诉他: “这种现象,那是千分之一的概率啊,三年才可能碰到一次!就是因为突然断电,否则你过不了。” 事实上,当时徐洪慈根本没有考虑到雷达这个因素,他沿着岗楼的底线走过去,贴着岗楼走,那地方正是雷达的一个盲区。 按理说,探照灯没有以后,雷达还有备用的电源可以继续工作,但这个盲区恰恰是雷达扫不到的地方。误打误撞,徐洪慈过了边境线到了一个洼地。他不确定,但他的方位感告诉他,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中国了。从8月7日深夜到9月10日深夜偷越国境,这三十四昼夜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段历险经历。每当我想起那些冒死逃亡的情景,始终万分激动。……在当时的条件之下,我只有走这条路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我没有更多的漂亮话,我的行为的动机只是求得生存。我在地上蹲了几分钟,面向南方,向多灾多难的祖国告别。(《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生存的道路走得这样艰难。徐洪慈在心里告别了祖国,走进了另一个国度。 1972年9月10日这个没有月光的黑夜里,徐洪慈走进了蒙古边防站。 他大着胆子推门一看,是蒙古人,这判断来于那人穿的制服。蒙古人也大吃一惊:半夜怎么突然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不速之客?看样子不像蒙古人,跟他说话,语言也不通。 开始,徐洪慈担心他们会不会把自己送回中国。当时有很多人都被送回去了。凑巧的是,1972年的9月,蒙古刚刚颁布新的法律,其中内部法律规定:凡是越境的,未经审判,不能马上送回;再就是,一审时徐洪慈的表达很到位,他越境到蒙古来没有物质上的诉求。 这点很重要,对方对他产生了同情。因为很多越境的人是盗窃犯、杀人犯,这些人他们当然是不会同情的,但有思想的知识分子就不一样了。这是他未被遣送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还存在一个间谍问题,要取得对方信任,就得有凭证。“你刚才说的,你过来是没有使命的,是不是如你所说,请提供证据。”对方问道。 徐洪慈的记忆力很惊人,他说:“请你翻阅1957年8月2日的《人民日报》,上面有关于我的,对我批判的文章。我可以背一段给你听。” 《人民日报》刊载的关于徐洪慈的文章 他对批判自己的文章记忆尤其深,因为这是改变他命运的文章。法官当时就说:“如能找到报纸,我们的事情就好谈。”毫无疑问,他们找到了。这样,一种初步的信任找到了基础。 但是,徐洪慈的经历那么传奇,有些细节甚至是匪夷所思的。 “你说你能刻图章,你说你能写介绍信,你的字那么好?你给我试试看。”于是叫他当场动手刻一个。徐洪慈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地下党,由于经常刻传单,仿宋体写得很好。法官没话说。 然而,获得信任后的徐洪慈却提出了令蒙方恼火的要求。 徐洪慈越狱的时候,本来打算去苏联,但是发现钱不够,所以先到了蒙古。但他始终还想去苏联。原因很简单,他觉得在苏联机会更多。一、他会俄语;二、他可以找他的老师。当年医学院全是俄文老师,至少有五六个老师对他印象特别好。而且,苏联的经济情况也比蒙古好。 这样,他反复地要求,法官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终于发了火:“我们是个主权国家,我提醒你注意,我们蒙古不是你到苏联的一条路。”“我们对你是很讲道义的,是吧?你怎么开口闭口还是到苏联?” 徐洪慈吃软不吃硬的人,他向巴依玛法官表示:“我愿意留在蒙古。” 蒙古法院很快对徐洪慈的蒙古法院很快对徐洪慈的越境进行了审判。此间,法官巴依玛与徐洪慈有了进一步的交流,他向徐洪慈提出了新的要求: “我们救了你,你应该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说,中国现在的经济情况。你曾经长期在党内工作,曾经在华东局工作,按你所说,一直和华东局的高层领导有接触。你应该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还有,听说监狱里大量饿死人。你在监狱待了这么长时间,而且,三年自然灾害,你也在监狱里,你应该告诉我们监狱里的真实情况。” 他认为徐洪慈掌握很多党内情况,而徐洪慈确实也了解很多情况。 但徐洪慈听了以后,很感慨:“尽管自己是个逃犯,尽管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但内外是要有别的。” 从当时的立场,他觉得,中国出现了很多负面的甚至黑暗的现象,这是暂时的。如果以此博求自己的待遇,以此博取自己的好处的话,自己就是卑鄙的。 他对巴依玛法官说:“好比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们家出了事情,我投奔你这家邻居。你却说,我是可以帮助你的,不过,必须把你父母的隐私告诉我。你说这样的邻居有道义吗?” 巴依玛一听,觉得很难为情。他说:“是的,是的,是的。那就到此为止吧。” 在蒙苏边境的宗哈拉,人人都知道一个汉人的故事——苏武牧羊。两千多年前,苏武就曾在宗哈拉不远的贝加尔湖放牧。 如今,宗哈拉又来了位中国人——徐洪慈。他要为自己的非法越境,在宗哈拉的大森林里服刑一年。 蒙古监狱给了徐洪慈另一种体验。他说:“中国的监狱把我驯化了,蒙古的监狱把我野化了。”据徐洪慈介绍,蒙古所有被流放的人都集中在宗哈拉。宗哈拉自然条件非常严酷,那是个大森林,在冬天,天天是零下四十摄氏度,西伯利亚大寒潮可以直接到达那里,横扫天地之间;夏天则是另一种严酷,这里的三种昆虫会轮番而上。宗哈拉的蚊子,没有那种嗡嗡嗡的声音,天一黑,这种大蚊子一口咬住你,像抽水泵一样拼命地吸,当地人叫它“血泵”。 到了早晨,天一亮,太阳一出来,牛虻就来了,它会把你当牛一样叮,牛和马的皮那么厚,牛虻照样能叮,所以所有的犯人最怕牛虻,叮下去就是一个大包。除此以外,午睡的时候,还有一种小黑虫会钻进蚊帐。 这样,在宗哈拉的夏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受折磨,这些昆虫三班倒地折磨着这里的犯人。然而,在徐洪慈看来,在宗哈拉的大森林中,繁重的体力劳动、丧失了母语的环境尽管严酷,但那是单纯的身体的劳作和生活上的艰辛,没有像李光荣那样不停地进行精神和肉体折磨的狱警,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些快乐。 宗哈拉的犯人,从犯罪类别来说偷盗的多,基本没有政治犯,没有反革命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徐洪慈没有学会喝酒,却学会了打人。在那里,人和人关系很简单粗犷。一语不和,打人是常见的。 有两次打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次是和管教打架,管教叫巧灵。徐洪慈身高一米八,但是在蒙古大汉眼里,他是小个子。巧灵把他举起来,扔到地上,一拳就把徐洪慈右边两根肋骨打断了。徐洪慈说蒙古人的拳头簸斗一样大,像我们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蒙古人很豪爽,朋友们和巧灵说:“你打得太过了,你把他肋骨打断了,他发高烧了。”一听这话,巧灵觉得很对不起徐洪慈。他丝毫没有自以为是一个管教,就端着架子。第二天就向徐洪慈道歉,拿了一袋马肉去看他,当时那里盛行吃马肉。“对不起!不过你是中国人的这个,好汉、硬汉!好,很佩服!”这是第一次打架。 第二次打架,是徐洪慈在监狱厨房里工作的时候。牢头经常到这里多吃多占,徐洪慈不允许,就打了起来。对方人高马大,比巧灵还厉害,像个黑猩猩一样。徐洪慈居然拿着个熨斗烫上去,给他烫了个烙印。蒙古大汉打不过他就逃走了,也没有回头报复他。 徐洪慈觉得这个地方是粗犷的,道理也很简单,人和人之间有种最单纯简单的东西。和蒙古人相处,他一直有愉快的回忆。 一年刑满后,徐洪慈已经能熟练地使用蒙古语。他不能想象,在异国他乡,一段爱情正向他走来。1974年,徐洪慈在首都乌兰巴托的医院遇见了一位叫奥永的姑娘。 奥永回忆:“我和徐洪慈是在乌兰巴托的一家医院认识的。那时候我是一名护士。有一天,徐洪慈来我们医院看眼睛,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当时,徐洪慈四十多岁,奥永二十一岁。年龄几乎相差了一代人,然而,奥永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可怜他吗?他虽从监狱里出来,但他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人,是个好人。我心里清楚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就这样简单,他们从相识,走到结合。 奥永总是记得徐洪慈说的话,他说:“奥永啊,我知道你是个孤儿,你不要怕我。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你跟我去后杭盖,我们在那里生活。”
后杭盖省策策尔格勒市东部远眺,徐洪慈摄于1980年 在蒙古腹地的后杭盖省,徐洪慈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徐洪慈给别人做事,干体力活,搬木头、石头。当时蒙古还没有什么机器,使用的是那种两个把儿的小推车,就这样,徐洪慈给人家做了八年的活儿。他一边干活,一边还做饭做家务。 “三十多年,都是徐洪慈做饭。我从没做过饭。那时候我们蒙古的妇女们说:什么活都是徐医生做,你就不能做做饭什么的吗?你多有福气啊!我跟徐洪慈说:要么我来做饭。他说:不用,不用,你就待在家里,把两个孩子看好就行。别的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做。” 徐洪慈在自己的家里心甘情愿地为妻儿们操持着整个家。然而,在他的心底,自己真的要在异国他乡终老此生吗? 从逃出牢狱后,徐洪慈一直没有和家里人联系,他觉得自己还在危险中,如果和家里联系的话,自己的情况势必被政府掌握,这样他就有可能被引渡。他后来回忆说:……这里与世隔绝,失去祖国,失去母语环境,我还能做什么?我的一切特长都不被认可,一切研究也就无从谈起,……四次越狱后,我已经耗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坚持到底。现在我已四十一岁,人生的一大半已经过去,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全部破灭了。(《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他仍然非常关心祖国,也很想知道国内的情况。在蒙古出狱以后,第一次拿了工资,他就动脑筋买半导体收音机来收听广播。总算买来一个,只要有空,他就不断地听国内的情况。国内形势的变化,他都是由此了解的,比如1972年至1976年的国内社会事件,比如“文革”的结束。
徐洪慈夫妇,1980年摄于蒙古国后杭盖省策策尔格勒 大概在1979年,通过收音机,他揣摩各种社论文章,闻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但这个变化,却是他不敢想象的。他认为自己一辈子够“反动”的了:在反右时他“反动”的言论不说,在“文革”时候的作为不说,就单说越狱,在当时就是个死罪啊。而他不仅越狱,还越境,这是叛国投敌,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吗? 他想:“我这样的人简直十恶不赦,不可能会得到宽恕的。” 但很快,他逐渐意识到发生了重大变化。他渐渐闻风,右派都可能改正——这让他觉得有了希望,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前提就是右派问题。 他盼望的,也终于在1981年的年终成真。 1981年冬天,我收到母亲的信,她告诉我上海第一医学院党委为我的右派问题平反,并附上了手抄的改正书。1982年春天,母亲又通知我,上海市公安局已对我的劳动教养问题平反。这又进了一步。但是久久期待的云南省丽江中级法院的平反书却迟迟不来。我相信这个问题阻力最大,很可能无法解决。(《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这时候,他做了一个决策,决心克服恐惧心,试试给有关中央领导写信。他在华东局工作过,曾经有两个老领导,一个叫黄辛白,1981年已经担任国家教育部的副部长,还有一个就是乔石同志,已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 可早在50年代徐洪慈读大学以后,他和这两位领导联系已经很少了,后来自己出了事就更无法联系。但没办法,他大着胆子写信,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这两位老领导。 两位老领导都得到了他的来信,而且两位都有反馈。信中说:“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属实,要查。不能因为你是我的老部下,就偏信你的一面之词。第二,查出来如实,你就平反,你就是个大学生。” 两位领导无论口头还是书面都有过指示:这事情要办!但是,事情依然一波三折。 全国都在为右派平反,凭什么不给他平反?领导都发了话,但事情没那么容易,下面一直反弹,特别是云南省法院、丽江地区法院。他们说:“他错划右派不是我们的事情,是上海方面的事情,在我们这里,他犯下了不容原谅的错误,不能赦免的错误,就是越狱。” 对于丽江507重刑监狱监狱长李光荣来说,徐洪慈这个人是他所在监狱唯一越狱成功的人,他居然能从重刑犯监狱逃出去。现在得知他后来逃到蒙古去了,在李光荣看来,情况更加严重。叛国投敌、越狱,两罪并罚,不能平反。这是罪不可赦的。 李光荣曾经捏造徐洪慈组织犯人集体越狱的材料,企图置徐洪慈于死地,徐洪慈是在接到别人的报信后才决定逃亡的。因此,1972年的越狱,对徐洪慈来说可谓是一场生死逃亡。我于是继续向中央有关部门写信,要求丽江地委为我彻底平反。冤案在前,死亡逼迫在后。如果我不越狱、不自救,那么今天的平反书恐怕只能对着徐洪慈的墓碑朗读!(《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徐洪慈继续写信,直到后来,中央领导有了明确的表态:
徐洪慈这个事情,首先判断的就是前提何在。他是越狱的,他是越境的,但是谈任何事情要有前提,如果他不被错划成右派,他怎么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事情呢?后来怎么发生的?因果,一切都有因果。所以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这是一个冤枉的事。既然冤狱被平反了,前提被推翻了,那么后面一切都不能成立。 这最后一句话为他定了性。 此后,为徐洪慈平反的指示,是直接从中央发指示到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自上而下的。这是来自中央的力量,也是来自道义的力量。 这是一种迟来的公正,虽然迟来,但还是公正的。1982年6月,徐洪慈得到了彻底的平反。 1982年6月19日的上午真的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千山万壑,白雪皑皑。“六月飞雪,天象示冤”,蒙古人奔走相诉,连称千古奇闻。我踟蹰在大街,如痴如呆——难道是老天给我的征兆吗?关汉卿的《窦娥冤》是奇冤,我的案情难道不是奇冤?四次越狱,万里亡命,沉沦异国,娶妻生子,也是闻所未闻啊!(《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对徐洪慈来说,真正的冤狱平反了。六月飞雪,对他个人来说是一个彻底的拐点。这意味着,他可以回中国了。 1982年10月,中国驻蒙古大使馆致信徐洪慈:按照有关规定,你已获彻底平反,“我们恢复你的中国国籍,你要到乌兰巴托中国大使馆来领你的护照,领了护照以后,你回国探亲也可以,回国定居也可以”。接到信的徐洪慈欣喜若狂。那是永生难忘的一刻。 然而,蒙古人也找他谈话。 这次露面的是蒙古国家安全局,大意是:“徐洪慈,我们对你不错吧。” 他说:“你们是我的恩人,在我面临死亡的边缘,你们救了我。” “既然这样,”蒙古安全局的人说,“那么,现在你的祖国为你平反了,要你回去,你怎么看?” “我很矛盾,我在这里成家,当然我永远忘不了我的祖国。” “我建议你要慎重考虑这件事情,我们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到这个时候,徐洪慈觉得非常奇怪:你们一直不让我加入蒙古籍,现在为何同意了?他曾经提出过这个想法,那是为了安全,假如加入了蒙古籍,他们就不能引渡他了。引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他怕被抓回去,他怕再见到李光荣。但是,当时蒙古对他的要求不置可否,一直拖着。现在却说,“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徐洪慈说:“我就直说了,我曾经多次流露过这个意思,你们不理我。现在我的祖国要我回去了,你又要我加入蒙古籍了,就是不想让我回去嘛。” 那个蒙古人说了一句很妙的话:“这是常理嘛,女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没有离婚。” 这句话说得很奥妙,简直不像蒙古人说的。 徐洪慈的回答则是:“祖国的魅力就在于永远令人难忘。” 二十五年,沉冤终于洗清。有多少次梦里,被李光荣追赶、折磨,又有多少次在梦里,母亲远远地招手。徐洪慈想家,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回家的脚步。
流亡十一年,徐洪慈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昨晚我还是“逃犯”,今天已是“华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做)伴好还乡。……”可是我还有青春吗?我的心一阵阵绞痛着。(《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上海石库门的房子,邻里之间,鸡犬相闻。听说徐洪慈要回来,全弄堂都出来迎接他。 1984年3月乌兰巴托大饭店,徐洪慈回国前夕全家福 徐洪慈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上次逃回来的时候是1972年,再次回来是1983年,整整十一年了。”母子相拥痛哭。 母亲抱着他说:“你真是我的儿子。”就像当年他逃的时候说的:“你真真是我的儿子。” 这是1983年,徐洪慈从蒙古第一次回到上海。弄堂里所有的老人都流下眼泪,这是发生在他们身边真实的故事。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而今游子不复青春,却终于回到娘身边。 从1958年至今二十五年,我第一次在家和母亲共进晚餐,真有说不完的话。我也拿出奥永和孩子们的照片。母亲一直和我谈到深夜。(《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如果说,在徐洪慈亡命天涯的十一年中,母亲是他始终的牵挂,那曾经留下爱恨的医学院、那梦中挥之不去的云南重刑监狱,他该如何了却这些心事? 学校位置没变,现在还在医学院路,枫林路中山医院旁边。 徐洪慈回到学校,第一感觉就是,学校建筑比以前多了,路比以前窄了;第二感觉就是伤感。很多同学都留校了,而同学们看到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很有特征:第一,个子高,一米八;第二,两道浓眉;第三,太多的人大吃一惊:“你还活着?!” 传说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早就死在困难时期的白茅岭监狱,还有说他死在云南,死在云南的深山野林中。但没有关于他一个人逃到蒙古的传说,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医学院轰动了。 大家马上决定要开一个欢迎会。在欢迎会上,他泣不成声。当年的同学朱世能,后来成为我国医学界的著名专家,他说:“当时你的成绩比我都好,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相比之下,我们都还算是顺利的。我们经常埋怨命运对我们不公,但命运对你是最不公的。” 说到徐洪慈,大家都绕不开一个人,那就是安娜。 那个曾经和徐洪慈爱得轰轰烈烈,又揭批他最彻底的安娜在哪里?热心的同学要立即安排他们见面。这样一个爱恨交织的人,徐洪慈见还是不见? 事实上,徐洪慈无论是在白茅岭的监狱,还是在云南的监狱;无论是越狱的时候,还是渡过金沙江的时候;无论是差点被急流吞没,还是到蒙古的宗哈拉大森林,他永远忘不了的就是安娜。 他想,最好不见她,不见最好。 但他抵挡不了一种力量,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最终,他就跟着姓沈的同学去了。 姓沈的同学把他安排在一个房间,让他等着。这一刻,他心潮汹涌,所有的往事涌上心头。门一开,安娜进来了。在场的一个是姓沈的同学,还有一个叫小熊的年轻医生。 事后他们回忆说,这个场合他们永远忘不了。那种面部表情,那种尴尬,那种肌肉的抽搐,那种眉眼,无法表述。两个人都非常尴尬,可见双方在对方情感世界所占的地位,这是无法隐藏的,这一切都会自动出来说话,人的情感自动打开。 小熊和沈医生借口走了。他们说:“这个场合我们也看不下去,我们也不合适看下去。” 徐洪慈后来回忆说,两人坐下,长久无语。然后还是他先开口说话,却是他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很愚蠢的问话,就是:“你还好吗?” 安娜也问他:“你还好吗?你父母还好吗?” 这种时候,两个人的大脑都已经停顿。 两人相见之后,安娜留下了三句话。 她对沈医生说:“没想到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多岁,做他女儿还嫌小。”这是第一句话。这是女人的本性,听上去有点酸溜溜的。 第二句话:“他当时那个处境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 第三句话:“我们现在都要感谢邓小平,不管是他还是我,我们永远不要忘记邓小平的恩德。” 这三句话给徐洪慈印象很深,记者曾经问他:“你认可不认可?” 他说:“严格地说,前面两句话总要打点折扣。”“我现在看来,不是安娜害人,是政治环境害人,所以这场纠结就这么结束了。” 悲喜交集、恩怨了结之后,徐洪慈立即回到蒙古。这时,他的小女儿叶塞尼亚刚刚出生。 1984年3月奥永的亲戚在乌兰巴托火车站为徐洪慈一家送行 1984年,徐洪慈带着妻子奥永,儿子安吉尔、波扬特和刚满月的女儿叶塞尼亚一起回到了上海。此后,徐洪慈成了上海石化总厂教育中心的高级讲师,奥永还做了老本行——护士。他们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 奥永说:“徐洪慈曾经跟我说过,他要回去。他说:‘我不想住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家乡。’我说:‘你要去哪里?你的家乡就在这里。’他说:‘我要走。’来上海三十几年他经常这么说。” 对于徐洪慈来说,似乎所有的恩怨都了结了,组织上也恢复了他的党籍。2008年4月14日,徐洪慈所在的单位给他颁发了老干部离休证书,从颁发日这一天起,徐洪慈由退休改为离休。 然而,拿到这张离休证书后的第三天,徐洪慈就因癌症引发的呼吸衰竭去世。三个月后,组织上下发了《关于徐洪慈同志享受局级待遇的批复》。悲痛,留给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跟徐洪慈在一起三十多年,他从没辜负过我,我们从没说过什么过激的话。徐洪慈为什么就这么丢下我和孩子们走了?三个孩子都大了,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后记 一次,记者胡展奋问徐洪慈:“你的大半生都是在苦难当中挣扎的,你怎么看待自己的人生呢?”
徐洪慈是这么总结自己的: 我在自己的专业上,在自己原先的人生抱负上,我一无所成。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对那种残酷环境、恶劣环境的反抗,这种个人的成功,人格上的成功,我这一生,只有这一点。我心足了。这一点,我对得起自己。 按世俗的标准,徐洪慈没有贡献出什么发明创造,没有贡献多少物质财富,他不是一个成功人士。但对他自己而言,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昭示了精神不屈不挠的倔强,维护了一个平凡生命的尊严,他的生命,在另外一个维度上企及了一种神圣庄严的意义。 *本文选自河南文艺出版社《31人说:我们的中国式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