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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人世间] 苍衣社|【X档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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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5 05: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
这5个人都是死于当年闻名沈阳的“湖西饭店纵火案”。“湖西饭店”是个暴露年龄的地名。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沈阳,这家饭店也算得上高大上。它属于辽宁省某政府机关,存在到上世纪最后一年。
它的消失,是因为一场火灾——一次纵火案。简单地说,就是老板把自己的饭店烧了。
跟老葛承包太平间一样,上世纪九十年代是“承包”的年代。湖西饭店也是承包出去的,承包给一个叫杨青的饭店职工。起初生意还不错,后来就每况愈下,连饭店用的洗洁精都是赊的。要债的天天围着,他一急,干脆给饭店投了500万的意外保险,又找几个人,半夜浇上汽油把饭店烧了。
没想到,连烧带呛,还有跳楼的,一共死了9个人。8个是饭店的服务人员,1个旅客。那是1999年8月29日。
案子当然很快就破了,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在专业消防人员眼里,自然失火跟倒汽油纵火是一目了然的。捎带说一句,这帮人放火都不会挑地方。公安部的消防研究所就在沈阳啊。
这起案子被称为“中国最大骗保案”。杨青和他找来的几个人都被判了死刑,很快枪决。法院同时判决说,他们应该赔偿每个遇难者家属3000元人民币。
赔得太少了。是啊,死者们的家属也这么认为。他们全部向法院提起了连带的民事诉讼,要求凶手赔偿。
不仅民事诉讼要求最后没有得到满足,连法院判的3000元都没给。凶手们确实没钱。家属们就此告诉老葛说,尸体不能火化,先冻在你这里。等我们打赢了官司……
意志最坚决的是一位名叫张则石的监狱警察,家住吉林省一个名叫辉南的县。他也是受害者家属之中最让人同情的一个——同时失去两个儿子。
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张林、张海都是湖西饭店的服务员,同时遇难。闻此噩耗,妻子当即精神失常。张则石为此办了提前退休,专门讨说法。纵火案开庭时,听着死难者母亲们的哭喊,好几个律师都哭了。只有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没有人想到,这五具尸体,一冻就是十五年。
“我真是没经验,活该倒霉。”这些年,老葛很多次对我抱怨。他说,当初承包太平间很多年的老手都知道,这样的死人“惹麻烦”,不收。最后9具遇难者尸体,有7具实在找不到地方存放,拉尸体的急救车司机才给他打电话问,送你那里行不行?他想当然地认为,又来了一笔生意,说:送来吧。
这也确实是一笔生意。这些尸体都属于死在医院外的人,存尸费用需要交给老葛。每天存尸费是15元。7具尸体,每天存尸费就是105元。一年就是38325元。
按照这个标准,到取消太平间的时候,存尸费已经达到十五六万了。这是老葛这些年攒下的最大一笔财产。且不说日后还要涨价。沈阳市殡仪馆的收费标准,最少的每天也是45块。单间、单柜的最高可达800块。
当然,前提是,家属给得起这笔钱——他们能成功获得索赔,然后再把存尸费给老葛。
家属们索赔多少?
其中一位遇难的服务员叫刘新,他家人提出的索赔如下:
安葬费30000元,精神补偿费50000元,赡养父母费30000元,母亲因此精神失常医疗费30000元,交通费(内蒙到沈阳)12000元,误工费5000元。
合计157000元。其他遇难者的索赔方案也大体类似。
存了一段时间,有两具尸体被家属带走火化了,给了老葛几千块的存尸费。其中一位遇难者家属在调查表上写着:对判决不同意,没给赔偿;处理尸体没有钱;如政府帮助处理尸体,家属同意,但要骨灰。
以张则石为代表的另外五个遇难者家属,就这么的开始起诉、上诉和讨要说法。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把湖西饭店的产权所有者辽宁省某政府部门也拉进来,一起索赔。
用张则石对我说的话,“某政府部门”也“很同情他”,表态说:法院判多少,我们就赔多少。可是连他的代理律师都不看好这起官司。这纵火,是刑事犯罪案件,咋索赔啊。
湖西饭店纵火案,在那个时候的沈阳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案子。国际司法学界通行的一种说法是:当一个国家的人均GDP达到800-3000美元时,无一例外都会刑事犯罪剧增。
中国的人均GDP达到800美元是在2000年。在那之前,沈阳已经产生了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比如“三八大案”,五个本地沈阳人在十年内持枪抢劫好几十起,整死20多人。
老葛看守尸体的事情第一次被媒体报道是在2008年。媒体顺便采访了民政部门,说那一年,全沈阳这种“有故事的”、家属不同意火化的尸体,还有67具。
跟这一比,我前一年开春半夜下班,在一环路上被两个人抢劫,还捅了两刀。真算不上什么事儿。
那个案子始终没有破。
★★★
咱东北人做生意哪做得过南方人啊
老葛真正自己上阵,住进太平间里看守尸体是在2003年。
那一年,沈阳市民政局、卫生局、公安局联合下发文件《关于做好取消医院太平间工作的通知》。沈阳以后就没有这门生意了。
在东北,很多事情不好办,但很多事情又很好办。如果有红头文件。
全国最早取消太平间的省份是吉林,一声令下,齐刷刷全取消了。沈阳也很顺。不像全国很多地方都想取消太平间,就是取消不了。甚至有颁布政策两年都没取消了的。主要是医院反对,担心一些患者医疗费还没给,人死了就更给不上了。还有一个担心是取消太平间,医院有经济损失。当时全国大部分医院的太平间都在老葛这样吃死人饭的手里。
尽管2001年合同到期了,但医院没跟老葛续签,也没赶他。真正赶他,是在《通知》下发以后。
医院先是给太平间贴上封条,再直接开来几辆殡葬车,当年跟他签承包合同的保卫科长扛着一把大锤,要砸锁。老葛急了,掏出一把水果刀,说:“万一有个闪失,进监狱的是我,不是你。敢动我的死人,我就捅你。
他砸了三辆殡葬车的挡风玻璃,赔了300块钱。医院再也没有跟他交涉过,但给太平间贴上了封条。老葛担心,这才搬进太平间,一住十年,真正过上“寄生”于医院的生活。
电,他用医院的电;水,用医院的水;取暖,烧医院的煤。
11年后的2014年7月,胸科医院给老葛算了一笔账:
从2001年7月1日至2005年6月30日五年时间,太平间当时有藏尸冰柜2台机组,耗电18250元。
2005年7月至今使用空调一台,冰柜一台,加上照明、冰箱,共计52560元。
不算葛强平时日常生活用电如电饭锅、电磁炉、电视机、洗衣机,他欠医院电费70810元,水费 3640.87元。
太平间原本有电源。水管是老葛自己接的,医院并没拦着。但冬天不站在他这边,总是把他接的水管冻裂。对付冬天,他比拿破仑、希特勒有办法,拎着两个塑料可乐瓶,到医院的办公楼洗手间去接水。有哪个没眼力见儿的保安上前阻拦,都会遭到他的当面痛骂:你算干啥的?要不我上你们家锅里盛饭去?
医院报警没有用,警察来了也只能调解几句,说你们这纠纷得自己协商解决。有些时候,老葛晚上出去收酒瓶子,回到医院后门,小货车开不进来了,保安不给开门。他干脆把车撂在医院大门口,自己翻墙回家睡觉。第二天医院毛了,赶紧出面找他:对不起对不起,那个保安是新来的,不认识你,我们批评教育他……
老葛也偶尔得病。他呼吸系统不好,天一冷总咳嗽。但他从来不到朝夕相处的胸科医院看病。用他的话说,他们拿我当敌人,我还能去吗?
有一次报警的是老葛自己。这事儿说起来挺让人心酸。他去医院的煤堆上铲煤烧,被看守煤堆的咣咣给了两拳,说我们这是承包的。
老葛收啤酒瓶子的初衷,其实就是为了折腾医院。
朋友给他支招儿:你不是想要医院给你解决问题吗?你得折腾他们,多占他们的地方,他们就早晚给你解决了。老葛茅塞顿开,想到收啤酒瓶子这一招儿,果然占了一大片地方。他又想捎带脚儿收收废品,很快又积攒起一大堆家当:废纸板,泡沫塑料,酒瓶子;养鸡、养鸭、养狗……
他们两口子就这么生活在尸体、垃圾和家禽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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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葛和妻子的生活环境
不过呢,老葛很快发现自己居然赔了钱。他怎么也想不通:我收破烂都能收赔了?
后来他才整明白了。原来卖给他废纸板的小贩——很多是南方来的精明人,把水泥块夹在一叠纸板底下,这样就沉得多。而卖的时候,他都是根据人家要求拆开卖的。最后老葛不得不把地方租出去了事,再不时骂几句:
“这帮南方人,太坏。咱东北人做生意哪做得过南方人啊。
胸科医院看老葛当然更不顺眼。这么多年了,医院扩建的方案早已批准,正好卡在他的太平间上。
于是,医院又是上法院起诉他,又是给公安局发公函,目的都是一个:把他清出去。在一份给公安局的公函中,医院这样诉苦:
“……私自盖房并开设医院后门,违法经营回收旧啤酒瓶,并私自将医疗用地出租给废品收购站,获取不法利益。葛强的行为严重危害医院和患者的安全,影响医院正常管理秩序,产生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我院请求贵局予以彻底解决,终止葛强的违法行为,还病人一个整洁安全的就医环境……”
老葛不是没有想过做别的生意。刚承包太平间的时候,他还住在旁边的小区里,租了个一楼门脸,想开个麻将社。在我们东北,开麻将社一般都是旱涝保收。谁知道他点儿背,楼下住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有心脏病,一听麻将声就打110,有一天打了十多次,把警察都折腾屁了。老葛这人胆小,怕出事,作罢了。
他嘟囔说,都是死人给他带来的霉运。
★★★
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2008年初,刘老四给当地一家报纸打了个爆料电话,把老葛看尸体的事情说了。
自从开始被媒体报道,老葛就开始了频繁的讨要说法。他已经意识到,家属们不太可能讨回他们索要的说法,并且把这“说法”分给他了。指望他们,指不上。
“全国最大骗保案——沈阳湖西饭店的一场大火给我带来的噩运至今。……从此我就开始了与这几具尸体的守望生活。”老葛读书不多,有些词句比如“守望”,他是直接从报道他的报纸上摘的。
2008年的7月,在辽宁电视台《王刚讲故事》栏目报道了他的事情之后,老葛写了这样一份上访材料。其中,他对自己的权益是这样计算的:
一:存尸费。按照国家现行标准,每具尸体每天45元,九年就是739125元。
二:消毒费。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尸体每天必须观察和消毒,按照每天每具5元,就是82125元。
三:冷冻冰淇淋的压缩机维修费,每年5000元,9年共45000元。
四:维护工人(刘老四)的工资。每月400元,9年共43200元。(实际上到后期他已经不给了)
五:他自己的生活补助。按照每月1500元计算,9年共162000元。
加起来超过七位数的这笔钱,老葛也知道家属们给不起,他并不指望从他们手里拿到这笔钱。
但这封材料里,他还是提到了他们。
“这么多年来,受害者家属们一直在为得到赔偿而奔走上访,讨要公道。我与家属们已经产生了深刻的同情感和相依为感(原话如此),我们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已结为一体。因此,如果我的问题得到解决,我有义务帮助政府解决这一信访难题,安抚死者家属情绪。我准备把这些死者火化,最先送到各自家乡并立碑安葬,给死者家属一个公道。
结尾处,他这样写道:“祝我们的党和国家繁荣昌盛,祝全国人民家庭和睦幸福,祝奥运会圆满成功”。落款“一个没有生活希望和未来的活死人”。
实际上,老葛甚至说不出那五个遇难者的全名。再要问他们的具体情况,他就得翻登记材料了。
这个“信访难题”,实际上也很难找到对口的人。这事儿怪谁呢?法院?可法院判决没错。民政?卫生?公安?司法?
要说“感情”,在老葛媳妇身上其实更明显。这个女人我挺佩服的。赫淑微是1979年生的,跟五个年轻人基本同龄。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38岁了,他们还是19岁。
她对他们的称呼,逐渐从“哥儿几个”变成了“孩子”“弟弟”。谈到“我那五个弟弟”,她当时就掉眼泪,说他们“死得冤枉”。
老葛这人好面儿。每次记者来太平间采访,他都把她打发出去,不让她见。实际上他这是弄巧成拙。她失去了机会,在记者面前给丈夫这十几年看守尸体的行为说上几句好话。
“他就是仗义”。她说,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劝过丈夫放弃。
人都是人。遇难者的家属们,在多少次败诉和上访以后,其实也都不再坚持了。最强硬的张则石每年都来沈阳一两趟,祭拜两个儿子。每次都带着一提包家里种的西红柿、黄瓜当干粮,穿的鞋都是咧嘴儿的。老葛也陪着他掉几滴眼泪。
医院曾经派人去过他家了解情况。他原先工作的监狱早搬走了,他没搬。住的房子是个平房,墙上全是裂缝。一推门,感觉房子都要倒了。他老伴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天天手里掂着把菜刀不离身,就跟电视剧《刘老根》里赵本山那个造型一样,一般人不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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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快要倒塌的房子里

去的几个人实在看不下去,凑了点钱给这两口子。他们坚决不要,说不要个人的钱。后来医院用公款给他捐了两万块钱,他才收下。
还有个遇难服务员的母亲来过老葛这里一次,进门就跪下了。“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们还冻着我儿子……我们在家里平时都不提。
其实我觉得,老葛可能早就意识到了。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取代家属,成了这五具尸体的“苦主”。当年他对他们的确有承诺。但这么多年过去,双方谁欠谁的,早已说不清楚。
他的原话是,做买卖得图快,这样才能看到利润。我跟他说:结果,你这一套十多年,成了长线了。还说不定要砸在手里。
用医院一位人士的评价:“也给他折磨疯了”。
★★★
老葛这件事的最后解决,还是要靠政府出面。
“你举报哪个省长,哪个市长?”
“我一个老百姓,举报啥省长市长。我有冤情!”
2014年夏天,借中央巡视组到辽宁视察的时候,他去了,跪下了。接待人员把他拉起来,留下了材料。第二天一早,省、市两级政府部门的电话就来了,一个接着一个。
老葛以为自己应该大喜过望,实际上他高兴得太早了。警察一拨接着一拨来了,先是责问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私存尸体是违法的?然后拉他去公安局做笔录,写材料。
老葛那时候已经半身不遂外加糖尿病,被折腾得够呛。他赶紧找人,朋友给他支招儿:警察找你,你就是不去。爱咋咋地,别发生冲突就行。他还买了两个录音笔,把警察说的话全偷偷录下来了。这么整了几次,警察也不找他了。
事后他才知道,警方实际上也在同时做医院的工作。一位领导下的指示:必须解决。
最后出血的,不出所料还是跟湖西饭店纵火案没有半毛关系的胸科医院。这是个典型的中国式逻辑。
跟老葛好一顿掰扯,各种算账,医院掏了84万,拟了个同意放弃尸体的声明,让他签了字。
说实话老葛也扛不住了。那年冬天特别冷,他又脑血栓半身不遂,一发作两个手指头捏牙签都捏不住。
他知道,哪天他真倒下了,没人有他这样的毅力能继续保着尸体,死扛下去。到时候就一分钱得不着了,这十五年全等于白玩儿。
女儿在无锡办舞蹈学校,过得不错,早就反复叫他扔下这一切去那边,啥也别要了。他硬扛了这么多年。
2014年12月10日。这个日期不会错,因为赫淑微的银行存折上记载着。那天早上八点多,一辆警车来了,拉着她去了银行,存了84万元。这边院子里,五辆殡葬车一字排开,光特警就来了二三十人。怕五个家属来闹。
实际上并没有。那些年里,赫淑微偶尔会跟“弟弟们”的家人打电话。其中一个遇难者的姐姐告诉她,已经不会再为这件事有什么付出了。农村的老父亲已经七十多岁,双目失明,卧床不起。“这么多年了,活着的我都顾不过来,没了的我怎么顾啊。
只有张则石来了,在边上哭。儿子啊,爸爸带你们回家啦……怕他年龄大了出事儿,几个人连搀带拉,没有让他过前边去看。他感叹:我这一辈子,当了好多次吉林省先进工作者,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老葛请来的一帮朋友都犯怵。真正出力的,还是当初接收五具尸体的老佟头,当时都八十多岁了。他拉开冰柜,打开一个装尸体的袋子,让法医看了一眼。
连电锯都用上了,他们还是从早上八点干到下午四点,才把五具尸体相对比较完整地拉到殡仪馆,火化了。医院给五具尸体买了寿衣、纸棺材和骨灰盒,但忘了买鞭炮去去秽气,现场没人放鞭。
但这事儿儿说邪性也邪性。当天雪太大了,天气预报说是全辽宁省当年的第一场大雪。全省15条高速公路封闭,整整20辆车在高速上撞上了。其中有个货车是拉鞭炮的,一车鞭炮全炸了,最后20辆车全烧光了。还好人都跑得快,一看车着火全跑了,没有伤着。
一再表示“我亲自给你们(骨灰)送回家去”的老葛食言了。他的理由是:他没有权力送骨灰,只有警方才行。实际上女儿巴不得他越快离开沈阳越好,给他们两口子买了12月12日的飞机票。尸体刚火化不到48小时,他们就去了无锡。
临走前,他给张则石拿了两万块钱,算是苦主的补偿。不过,到底谁是苦主,到底谁付出的更多,估计他们已经弄不清楚了。
张则石抱走了两个儿子的骨灰盒。其他三具尸体的骨灰盒只有警方和医院联合去送。
这又是一次中国式的奇幻之旅。三个遇难者的家乡分别是辽宁省盘锦市、本溪市和内蒙古阿鲁科尔沁旗。其中一个遇难者的死讯至今都被他姐姐瞒着父母。拿到骨灰盒,她直接打开,当着沈阳这帮人的面就撒到了河里。把他们当时就看傻了。
第二个遇难者家庭在家附近挖了个墓准备接收,要求他们给送过去。山高路远路又滑,一路上差点翻车。到内蒙古,他们一路开车八九个小时,躲着公路上不时蹦出来的牛和马。刚到地方,一大帮家属呼啦一下把他们围上了:谁让你们火化的?
在当地警方的强力清障下,一行人好容易把骨灰盒送到当地殡仪馆存上了。一个当地警察够意思,悄悄说:你们赶紧跑吧!他们开车狂奔,直奔另外一个县,绕道几个小时才开回来。至于那骨灰盒以后的命运,他们就顾不得了。
★★★
2017年7月,为了写老葛的故事,我去了胸科医院一趟。发现那个太平间还在。
那个房子门窗全换新的了,外观重新粉刷了一遍。但施工剩下的砂子、建筑材料啥的就在门口堆着,说明这里并不是经常,或者希望有人出入。我拧了下门把手,坏的。
透过玻璃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堆着一摞摞打包好的病历。姓名、哪年入院、病历编号。窗户也没锁,随便一拉就开。拿走几份绝对不会有人管。
病历是医院的特殊资产。几十年前,病人的病历都放在医院,这样下次再来方便找。现在,医院计算机系统输入一份就行,纸质病历就给患者自己了。
医院一个大哥告诉我,这些病历有很多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主人大多数是肺结核患者,很多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医院也不敢销毁处理,省得抓瞎。万一哪天,哪个病人或者家属又来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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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间如今摆放着医院陈年的病例
想到这一点我忽然觉得,存放没有价值但又不敢销毁的“资产”,这间房子可能就是这个命了。
但是这一回,已经没有一个老葛这样的人来看着它。
老葛和他看守尸体十五年的传奇往事,现在已经成了胸科医院附近居民的一个谈资。
“我跟他喝过酒”。医院洗衣房的一名工人颇带几分炫耀地对我说。尽管他已记不清老葛的名字。
“那你们当时没把那哥儿几个喊起来,陪你俩喝两盅?”一个工友乐了,说。
老葛现在已经不喝酒了。一是心有余悸,怕再犯脑血栓。二是在无锡实在没有喝酒的环境。
“这地方所有的饭店都允许你自己带酒。你要喝,自己喝,没人劝酒。雪花啤酒十块钱一瓶。贵啊。
到了无锡,他一开始是养病,后来病逐渐好了,媳妇也开始忙了。女儿的舞蹈学校开得很大,让“后妈”赫淑微帮忙管理其中一个分部。每天跟她咨询、沟通的家长老多了,忙得很。老葛每天就是买菜、做饭,给媳妇当好后勤。
他说,他在这里再次体会到了“南方人”的可怕:他们掏了钱就一定要讲究效果,要看到孩子学有所得。
最初的两年,女儿不让他多谈甚至多想看守尸体的事。怕他再犯病。他也的确不时会做梦,梦见自己还在胸科医院的太平间里。哎,我怎么又回去了?
那84万补偿款,他没有在无锡买房子、定居。两口子还指望着有朝一日再回沈阳去。尽管在这里养好了病,他还是没法完全适应南方,不止是炎热的天气。
实际上他真回过一趟。去年,他回沈阳办事,特意到胸科医院后门溜了一圈。没有进院子,在门口的小路上往里瞟了一眼。看到自己盖起的三间仓房被扒掉,他没说什么,转了转,走了。
他现在每天走两万步,分四次。天天睡午觉,晚上八点就上床。健康得很。在微信里,他天天上传舞蹈学校的孩子们练习舞蹈的短视频。
他说,那五个遇难者的家属,他现在只跟吉林的张则石有联系。偶尔在微信里互相看看朋友圈。
我给张则石打了个电话问最近怎么样。他说,这件事过去以后,他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现在能接我的电话就不错了。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仅用于补充说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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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1 10: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一个女人,我从雇佣兵变成厨子,只做素菜 | X档案013

李荣虎 苍衣社 2019-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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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给大家分享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龙哥原本是一个黑道混混,每天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砍死,但是却有一个姑娘铁了心要跟着他。她就像一束久违的阳光终于透进了龙哥死寂已久的人生,可就在龙哥金盆洗手,刚开始感受到幸福的时候,姑娘车祸去世了。
先说好了,提前备好纸巾,叔可不负责帮你们擦眼泪。

这是 X档案 的第 13 篇档案

【亡命情事】

口述:龙吟,现为素食馆厨师

撰文:李荣虎

编辑:雷磊

档案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全文 9177 字,阅读约需 8 分钟

★★★

父亲发疯的原因始终是个谜。那年除夕早晨,家里正准备着祭祀用的猪头,睡梦中的母亲被一声巨响惊醒。父亲哭喊着:“金玉!你看,咱爸妈怎么在树上吊死了?”
母亲慌忙起身出门,只看见被父亲扔在地上的猪头,树上没有爷爷奶奶的踪迹。她赶紧撇下父亲,去爷爷奶奶家查看,两位老人正好好地坐在家里。
可以确定的是,父亲自此之后疯了,终日自言自语,不断描述着旁人无法看见的场景。母亲散尽家财也没能使其病愈。家徒四壁,发病的父亲还不时打人,母亲心力交瘁,选择远走他乡。
父亲疯癫毫无征兆,迷信巫蛊之说的山寨里开始流言:木匠给我家盖房子时,记恨父亲克扣工资,于是在房梁上施咒,导致父亲精神分裂。
我是苗族人。出生的山寨几十年前,刚好是红军的根据地,寨子里有参军的传统,不少叔伯都靠着入伍走出了大山。我家虽然没参军,但父母关系和睦,家业也比较兴旺,也是为人羡慕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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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山寨
可是这一切很快化为泡影。母亲出走后,爷爷奶奶开始抚养我和哥哥,我们努力上进地读书,但他们太老了,并不能供给我们丰裕的吃穿。1999年,我小学毕业,爷爷在一场重病后去世,奶奶再也无法支撑两个半大的孙子读书。
我失学了。不能读书的怨愤,使得我选择了离家出走,悄悄跑去镇上的中学,趴在窗户上听老师讲课。白天,我会找小饭馆要些吃的,继续趴在窗前,晚上则钻进垃圾桶寻求安全感,并为第二天的偷学和乞食积蓄体力。
哥哥找到我,要带我回家。我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回到家后不久,哥哥跟着姑姑去广州打工。怨天怨地的我,开始盗窃、打架、不归家,山寨的亲友忍耐渐渐到达极限,不再待见。我索性离开寨子,去县城谋求生路。
县城是一个新的世界,我人生地不熟,为了饱腹,我每天捡破烂去换钱。县城的街头巷尾,有不少和我一样捡破烂的苦孩子,常常因为争抢地盘大打出手。当时最流行的电影是《古惑仔》,男孩子看了后都心潮澎湃,都想当大哥抢地盘。
形单影只的我,经常被人施以拳脚。开始反击的那天,被四五个人围殴。我忍无可忍,捡起石块砸晕其中一人,见我发狠,其余几人迅速跑开。我胡乱选中另外一人,直追到他家里,将其砸倒在床。
必须要靠拳脚打开生路了。有一次,一个年长我四五岁的男孩,把我摁到地上拳打脚踢,我爬起来还是缠着他,直到他没有力气揍我。这件事在捡破烂的圈子中传开,孩子们说我有神经病,不敢招惹我。
凭借骨子里的蛮狠,慢慢有一些小混混愿意跟着我,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势力。每天都有一群孩子来找我,我带着他们捡东西卖钱。记得有一次我把工地上人家做饭的铁锅都给端走了。
只要有人欺负我的人,我就会带一群小弟去报仇。我下手狠,成了年龄最小的一个大哥。
差不多有两年,我没有见过哥哥。出于想念,我怀揣仅有的三百多元钱准备南下。花掉两百元买了向南行进的汽车票,我曾以为,广州也和县城一般大小,只需稍作打听就能找到哥哥。没有哥哥的联系方式和地址,面对庞大、犹如怪物的城市,我不知所措。
等到仅剩的一百元耗尽,我连一个馒头都买不起。我想靠打工赚钱,可找不到愿意雇佣未成年人的地方。走投无路之际,我劫走了一名陌生女人的钱。
带着一千多元钱赃款,我逃回到临近老家的地级市,投靠之前在县城结识的大哥们。他们经营着几处地下色情场所,其中有人从全国各地把女孩们带到此处,让她们接客赚钱。
热衷打架斗殴的我,负责看管其中一个场子。一次,有个男人走进店里,摸了女孩子一把就出去了。大家瞧不上这种人,姑娘们挣钱不容易,并非不让摸,但要按规矩给钱。
一个兄弟追出去,质问男人“想干嘛”。男人不知深浅地出言挑衅:“老子就摸一下怎么了?”
兄弟直接把他摁倒在地,问:“是不是这个手摸的?”问完,手起刀落,给了他一刀。
终于在一次耍凶斗狠的冲突中,我被关进了看守所。在部队的大伯听说消息后,怕我学坏未来进监狱,特意从部队返乡,劝我改邪归正,把我带在他身边去历练。大伯是我二爷爷的孩子,他那时已经是个军官。
在大伯身边历练了一段时间,我最终还是因为不愿被管束,回到老家。为了让我有个正经职业,替我惋惜的大伯,托人给我在县城里谋了一份职业。看着自己一千多元的月薪,而以前的混混兄弟们混得风生水起。我决定再度加入他们。
浪荡十年,现在我彻底是个混混了。
★★★
2008年年底,父亲过世了。接到奶奶的电话通知,我才回想起,原来自己还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父亲。
哥哥先我一步回到老家,此时父亲遗体已经入殓。哥哥对着那副冷冰冰的棺材,哭得死去活来。我只是沉默地跪在棺材前面。
我不想再听见哥哥的凄惨哭声,站起来,一手把哥哥提起,一个过肩摔将其扔到堂屋外面,大吼一声:“闭嘴。”在场的亲戚惊慌起来。
几个堂兄强行把我架到叔叔家,让我冷静下来。其实自己也感觉莫名其妙,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哥哥,也许该被揍的人是我。离家的几年,我只顾着在打打杀杀中混沌度日,没有关心过父亲。
晚上,守夜的人都困了,睡了。我独自走到父亲棺材前,搬开盖板钻了进去。我躺在父亲冷冰冰的躯体旁边,试图回忆他在我年幼时给过些许温存,可是一无所获。于是放声大哭,把所有人惊醒。棺材旁边围着一圈人,可谁也不敢把我拉出来。
哭够了,我便爬出来,一直到父亲出殡前都没再开口。山路不好走,出殡时十六个人抬着棺材,走到狭窄之处根本过不去。按照习俗,孝子不能抬棺,我和哥哥只能跪在前方等着棺材度过隘口。久久未能成功,我见势把哥哥拉起,过去把所有副扛一一拆除,只留下主杠,我抬着前面,让哥哥抬后面。
亲戚想要阻止,说太重了,两个人抬不动。哥哥也认为不行。话音未落,我照他屁股来了一脚,将他踢进树林。亲戚不再吱声,安静地看我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咬牙切齿地负重往前,哥哥迅速爬起来,又叫上一个帮手抬着后面。每走一步,沉重的棺木都似乎要压散我的骨架。我们一步一步向前走,亲戚们则在一旁擦眼泪。
父亲葬定后,亲戚告诉我:给我家盖房子的木匠,向人炫耀自己在房梁上贴符害我父亲患病的往事。
我连夜召集了一车人,前去找那个木匠算账。在老家农村,带人到别的村闹事是大忌。对方的村民闻讯拿着锄头过来助阵。我把木匠按到桥上,大吼:“你们来吧,过来我就把他的头砸扁。”
事实上,我不相信木匠真能通过贴符的方式害人,只是咽不下那口气。在心底,我也无法原谅自己,浪荡这些年我从未照顾过父亲,正是他的病,打碎了我的人生。我克制住自己的满腔怒火,只是打了木匠一顿。
给被打的木匠扔下一万元钱后,我离开寨子,再次前往临市。以前的一群兄弟,看到我回归很开心。我仍然是地下场所的安全主管,每天负责收账、看场子,确保女孩子们安心做事,这活儿其实很无聊,我整天浑浑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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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的古惑仔

2010年,我被一群另一拨势力围殴,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出院。头上的纱布还没拆,我就去向对方寻仇。
我打电话告诉敌对者的领头人:“你把后事安排好,把老婆孩子安排妥当。”我拆下纱布把武士刀紧紧绑到手上,上了他的门。几番打斗,最后他被我捅伤。
被公安机关逮捕后,大伯带着一个陌生女人去看守所探望我。女人一直在流泪,大伯当着她的面痛斥我的种种罪过,后来我才得知陌生女人是我的母亲。
临分别前,她拜托大伯给我留下住址和电话号码,让我从看守所里出来后去看她。可是我记恨她,在小的时候抛弃了我,我如今也不想见到她。
我恨透了母亲,也恨透了命运。可是我能做什么,我不过是随波逐流,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既不相信大伯的那些苦心劝告,也不再觉得自己要追求什么。除了生计上的事情,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睡觉,或者自己一个人喝酒。有一种人生是烂成淤泥,而我想做一滩淤泥。
面对淤泥一样的人生,我无可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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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1 10: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
地下娱乐场所的经营,最吸引人的招牌就是那些年轻女孩。在场子老板的授意下,一些兄弟会上网假装处对象,花钱大手大脚,把女孩子哄过来,然后再以男朋友的身份,逼迫她们从事皮肉生意。
更多的时候,他们也会以提供工作机会的方式,把那些想要找工作的女孩引诱上门,再诱惑她们下水。很多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就这样成为老板的摇钱树。
我对这种把戏毫无兴趣。有一回,场子里又招揽来了几个姑娘。其中一个剪着娃娃头,长相漂亮,眼睛水灵。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我能看到她的害怕,不知为何,我心里莫名地生出了一些怜悯。
经过一两天,老板几轮威逼利诱,娃娃头始终不愿服软点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大专毕业,找不到工作,才误入虎穴。面对姑娘的油盐不进,老板和几个兄弟要强行霸占她,迫使她屈服。在地下色情场所,这种情形也很常见,有些不服从的女孩会被打得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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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真让人心疼

大家七嘴八舌之际,我突然站起来说:你们别动她,让我来。大伙儿一阵耻笑,说龙哥怎么今天动了心。娃娃头身体抖得很厉害,但也不敢过分反抗。我走过去,一手把她提起来,拖着她进了房间。
我把她扔在床上,自己坐到旁边沙发。她不停地哭泣、哀求,我则静静看着,我喜欢她的娃娃头和那双眼睛。过去很久,她哭累了,但还在哽咽,嘴里重复着“不要,不要……”我起身,她受惊似地整个人蜷缩起来,我没有朝她走去,而是转身打开房门,让外面的小弟去拿一打啤酒。
我把啤酒全部打开,走到她身边说:“来吧,别害怕了,陪我喝点猫尿。”我说的是家乡话,她没有听懂,反而更害怕了。我意识到她可能自来很远的地方,就用普通话重新说了一遍。
她哭累了,看我一晚上没有动她,便放松了警惕,低声问了我一句: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喝酒吧。
她慢慢拿起酒瓶,我开玩笑说,一口喝了吧。她真的按照我说的一口气把一瓶酒喝了个干净。
酒喝得差不多,我走出去找了个地方打算睡一觉,可是躺在床上怎么都没办法睡着,一闭眼,脑子里就是那个可爱的娃娃头。第二天中午,按惯例我应该去店里,可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她的房间。刚走到门口,我就听见里面哭喊的声音,我上前一脚,门带门框都垮掉下来。
冲进里屋的时候,娃娃头的衣服已经被扯烂了,一个兄弟正要强行羞辱她。我什么都没说,拿着啤酒瓶就给他开了瓢。他看了我一眼,叫了声龙哥。我没搭理他,又拿啤酒瓶给自己开了一瓢。我告诉他,这个女人是我的,这一瓶是给你道歉的,如果不服,咱下去干。
他没说话,捂着头下去了。娃娃头这时已经吓得躲进被窝里,我把床单扯下来擦了擦头上的血,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她畏畏缩缩地走进洗手间,拿出一条毛巾慢慢挪到我面前。我盯着她,让她给我擦拭。
气氛很尴尬,也很安静,突然她嘴里冒出来三个字:你疼吗?我心里有点莫名的感动,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问我:你疼吗?
★★★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钢管和马刀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声响,听阵势有好几个人。我立马起身,翻出一件大衣扔给娃娃,并从床底抓出一把武士刀,冲娃娃吼着:穿衣服,不想死就跟在我后面。
刚刚被我开瓢的人是老板的小舅子,我料定他会报复,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提着刀来到防盗门处,外面的人已经把我们堵在了屋里。
过道很窄,我在里面可以把刀抡圆了砍,外面不行。一阵刀棍撞击后,我手臂被砍了两刀,外面也躺下一个。我冲着娃娃头喊,让她进里屋关门,可她根本就站不起来。我退了一步,抱起身旁的冰箱堵住门口,转身拖着她进了里屋反锁房门,拿床和沙发顶住。
我用布条绑住自己的伤口,掏出手机给死党打电话,几分钟后,车就过来了。我抱着娃娃头,从窗户跳了出去,然后一路狂奔。
跑到老家县城,我找到一家小诊所给伤口缝了针,所幸我穿的衣服厚,伤口并不深。就这样,我带着娃娃头在县城住下来,刚好躲一躲风头。
经过这一番周折,她胆子大了一些,好像不怎么害怕,每天跟着我。她没告诉我她叫什么,我也懒得问,每次我都会叫:哎,那个娃娃头。她也默认了。慢慢地娃娃就成了她的名字。
有一天晚上,我对她说,娃娃你过来,我们睡一下。她一时没听明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既然要这样,为什么还要救我。我一下愣住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娃娃成了我的管家,负责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那段时间,我接到不少让我去看母亲的电话,内心很反感。娃娃有一天对我说,咱出去玩一圈去吧,躲开那些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我看了她一眼,说想去拉萨,之后彼此都没说话。第二天早上她已经收拾好行李,并从我一朋友那里借来了一辆车。等我起床,她第一句话就是:龙哥快点,我收拾好了,咱出发吧。我看了一眼她准备的东西,把头一低洗漱去了,从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的笑。
我们一路从重庆到成都,再到阿坝、拉萨,最后转道甘肃敦煌,玩了整整三个多月。娃娃一路上玩得很开心,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默默坐在车上抽烟,看她在外面拍照、欢呼。快过年的时候,娃娃说出来这么久都没回过家,想回老家看看父母。
其实,我很想跟她一起回去见见她的父母,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介绍自己。习惯了暴力的我很难带给她幸福,很可能会害了她。我让她回去好好过年,到时候去接她回来。
送娃娃上飞机后,我扔掉了手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高速上跑了几天几夜,累了就在车上睡,饿了就在服务区吃。终于意识到该回头的时候,已经第二次抵达成都。
我下了高速,住进酒店,打算休息休息。服务员介绍说附近有酒吧街,有兴致可以去看看。我按照服务员的推荐走进一家酒吧,坐在吧台旁边自酌自饮。
不远处坐着一个大姐,看起来得有四十来岁,但穿着讲究,看起来很有韵味。我朝她抛眉眼,她毫不拘谨,凑过来说:“小帅哥一个人呀,一起玩玩吧?”
居然还有人想泡我,玩玩就玩玩。
★★★
跟随女人走出酒吧,到路边的桌子坐下,我了解到她是本地人,后来嫁到了香港。她注意到我的伤疤,问:“你是干什么的?”我没有正面回答。
不一会儿,迎面走来一群男人,看上去似乎都混得不错。女人起身一一介绍。仅仅是首次见面,我就能感受到他们也是混混。不过,他们并非以打架斗殴见长,而是一群玩脑子的混子。
和他们交谈,我意识到自己这种靠卖命混饭吃的人,已经无法适应这个当前的社会趋势,所以想多了解了解,于是在成都呆了很长时间,和他们一起过年。他们玩得很嗨,并且让我见了不少世面,很多违法的事也不遮掩,就明目张胆地摆在桌面上。
有一天,其中一个头目过来对我说:“小龙,你想赚钱吗?”
“想。”
“钱可以让你赚,但要看你的胆量和能力。”
“随时随地。”
当晚,他带着我来到一家地下拳馆,已经有两个小伙子在台上准备好了,那个头目说:“有胆你就上去,要是把他们打下来,你就可以跟着去赚大钱。要是被他两打死,我们也不管。你可以选择现在出去,就当今天没这件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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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拳馆

我二话不说,脱掉外套上去了。我被打得基本站不起来,但就是扶着角柱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自己躺下……终于坚持到下面喊停,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一群人上来七手八脚把我抬下去,安置到酒店,派人给我擦药。
头目在一旁说:“你要是想挣钱,就跟我去国外。” 
我想都没想,忍着周身疼痛说:“行。”
养好伤,我踏上他们的货船,从广州出发,先是乘船而后是坐车,辗转二十天才抵达目的地。
处在非洲内陆的这个国家,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吃猪肉、饮酒是绝对的禁忌,被发现会处以重罚。荒谬的一面是,这个国家腐败盛行,只要有钱,就可以向警察买下任何一个人的命,而他们只需写一个袭警报告就可以撇开罪行。你甚至可以雇佣警察,作为自己的贴身保镖。
初到这个国家,我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语言不通,饮食也不习惯。领头的人强迫我尽快适应,并学习一些简单的英语和当地语言。
慢慢的,我也要开始干活了。任务很简单,我所在这一组的人员,负责把烟酒从海港运送到首都。这个国家的分裂战争持续至今已有数十年之久,不仅要提防政府军、反政府力量的追查,还要躲避当地部落的打劫。因此我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在沙漠中穿行。
一瓶啤酒在当地黑市能卖到八十美元,二锅头可以卖到一百多美元,五粮液、茅台则是国内的六七倍。可想而知,我们到手的佣金有多高。我们只收美金,因为当地货币一天一个价。
转眼大半年过去,秋天到了,我们再一次走货的时候被当地警察给逮住。警察押着我们来到尼罗河边,把酒一瓶瓶倒入河中。那一整车酒,在当地价值数十万美金。
把酒处理掉,警察并没有马上带我们去警察局,而是将我们关押在一个郊区的破房子里。语言不通,他们来质询,我听不太明白,也说不出什么。不过他们并未让我们受罪,反倒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我们不清楚眼下的处境,直到两天后,警察带来一个中国人翻译,我们才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五十万一个人,给钱就放人,并承诺送我们安全出境。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对方打了五折,他们很讲信用,把我们安排到货船上。当然,货船也不白干活,收了一大笔现金。货船把我们带到东南亚,悄悄用快艇送我们到无人海岸。
我们一行人买了一辆二手车,一路北上,经毛蛋棉、达府、南邦,从云南入境。
★★★
结束了自我放逐的生涯,活着回到了国内,我却满心迷茫,不知该去哪儿。我联系上大伯,他问我:“你到底在干什么?快一年没你的消息了。”我含糊其辞,没同他道出实情。
大伯告诉我,母亲病重想见见我。若是一年前,我断然不会理睬这个请求,但经历这一番周折,我心里也不再那么坚硬,买上火车票后,决定去看望多年前改嫁到山西的母亲。
母亲面色憔悴,躺在病床上,如同几年前在看守所一样,看见我就不停地流泪。我心生酸楚,转身去向医生了解病情。母亲患上了严重的缺铁性贫血,身体枯竭。我赶紧安排母亲转到县级医院。县医院的医生说母亲需要输血,但血库正短缺A型血,我血型就是A,立即要求医生抽我的。医生不允许抽太多,怕我承受不住,但我不管,连续三天为母亲输了600毫升。这些都是她给的,我心甘情愿偿还与她。
第三天,母亲后来的丈夫扶着我去他们家休息。映入眼帘的是两间土坯房,空空荡荡没有家具,他们家没有孩子,更显冷清。
休息几天,母亲的病有所好转,我也缓了过来,拿着简单行李,打算不辞而别,继续流浪。但临近离去之际,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并不富裕的家,我决心为母亲做点什么。我拿出银行卡,除去一年多前悄悄放进娃娃包里的二十万元,这些年剩下的钱都在卡里,我同继父商量,雇一个施工队把房子推平重建。
工头估算了费用,和卡里的钱差不多。动工那天,我留下一些路费,剩下的钱悉数交给继父。我这样的人,也许不知何时会突然死掉,带着这么些钱毫无用处。
再一次,我悄悄离开,可车到太原时,我又一次不知该何去何从。躺在太原的宾馆里,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于是爬起来打开电脑登陆QQ。一年多没有登陆过,我漫无目的地翻着好友列表,一个很熟悉的网名出现在眼前,点开她的空间看见日志上写着这么一段话:“龙哥,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一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你为什么不联系我,如果你有看到请联系我,哪怕你愿意这辈子一直过这样的生活,我陪你,就算哪天你死了,我也可以帮你收尸。”
看见最后那句话,我哭了。
我哭着点开娃娃的对话框,发起视频通话。她很快就接了,并马上开始咒骂,屏幕上的女人和我一年多前认识的腼腆女孩截然不同。我一声不吭让她骂了个够,骂完后她也哭了,哭得歇斯底里,质问我到底去了哪里。
我无法开口,只是沉默看着她。她有说不完的话,像是积攒了一年的洪水,统统倾泻与我。
天快亮了,我终于开口:“该挂了。”
她又哭了,央求道:“你别再走了,别扔下我,我要跟你在一起。”
天亮后,我订了去往她所在城市的机票。得知我即将去福州见她,她马上破涕为笑,她笑的样子真好看。那种纯粹的开心的表情,在我的世界里是极致罕有的。
这边的飞机还未起飞,她已经在那边的机场等候。在出口处,她一把抱住我,久久不肯撒手,或者是不敢,生怕一撒手,我便会再次离开。
再一次,我和娃娃走到了一起。重聚的头几天,她一直在告诉我分别期间发生的事情。原来分开后的春节,她曾去我老家找我,可不见踪影,其他人也联系不上我。几个月后,她拿着我留下的钱回到福州,开了一家茶叶店。
好像找到了家的感觉。娃娃每天高高兴兴去开门做生意,回到住处就洗衣做饭,照顾我。我从未如此轻松,并且感到满足。
有一天晚上店里来了一个和尚,我请他坐下来一起尝尝新来的铁观音,一来二去聊到了吃。他说吃素很好,吃肉不好。我没啥兴趣,娃娃倒是听得很入迷,因为师傅说吃素可以免遭杀孽,可以积福报,而肉都是尸体。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晚上回去娃娃非要看师傅推荐的一部记录片。结果她是扑在我怀里看完的,画面很血腥,第二天她就把冰箱里的肉都扔了。
从那以后她基本不吃肉,搞得我也没肉吃,每天悄悄出去买烤鸡吃,跟做贼一样。不久后,娃娃加入了小动物保护协会,集资建了一个护生园,收留那些流浪的猫狗,还常常拉着我去护生园干活,美其名曰让我锻炼身体。我不去,她就以买肉吃诱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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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助流浪小猫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充实,每天好多狗狗猫猫陪我玩,慢慢地我也喜欢上这些动物。
★★★
2013年3月27号一大早,娃娃拉我起床,让我去看店,她要去山上的护生园给猫狗打针。两个小时后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说:你是小龙吗,你女朋友出事了。
娃娃开车上山时翻下公路。当我慌忙赶到医院时,她已经抢救无效,去了。
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为何一切如此残忍,命运从来没有眷顾过我。我转让了茶叶店,把一部分钱送到娃娃的父母手中,一部分捐给护生园。失去娃娃,我的一切都被埋葬了,那种久违的愤怒重新占据我的头脑。
收拾娃娃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笔记本。她在笔记本最后一页,夹着一份 “改造龙哥的计划书”。上面写着:
希望龙哥能跟我一起好好经营茶叶店;
希望有一天龙哥能心甘情愿陪我去做义工;
龙哥戾气太重,希望他成为素食厨师,每天做我喜欢吃的菜;
……
那年中秋节,我先去山西看望母亲,算是某种告别。之后,我回到县城去公安机关自首了。我决心跟往事彻底决裂,一个人过余生。
根据我提供的线索,公安机关捣毁了我们从县城到隔壁市的一条卖淫产业链,抓获多名组织卖淫的罪犯。因为有自首和立功表现,我被从轻处理。事情结束后,我再次回到福建,从头学习烹饪。
现在,我在北京市中心的一家素食馆做厨师。是的,就是娃娃最想让我成为的那种。

*本文根据当事人口述撰写,部分细节有模糊处理。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仅用于补充说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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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1 09: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岁的目击证人:我看见,爸爸把妈妈运走了 | X档案014

苍衣社 2019-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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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给大家分享一起发生在上个世纪台湾的恐怖悬疑命案,案件的起因,是两个才咿呀学语的小孩嘴里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爸爸把妈妈的头拿下来了哦!”
先别急着害怕,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反转,谁最先猜到真相叔就请他吃大闸蟹

这是 X档案 的第 14 篇档案

【恐怖童谣】

讲述人:脸叔

档案来源:台湾重大历史悬疑案件调查办公室

全文 5100 字,阅读约需 6 分钟

1988年,台北市,41岁的陈桂梅正焦急地等待着自己女儿的消息。
她的女儿叫吴瑞云,今年24岁,虽然已经出嫁,但与娘家联系很密切,平日里经常会回娘家吃饭,可这次,她已经两个多月没有露面了。
1988年7月13日,陈桂梅的女婿姚正源跑船回来到岳父母家拜访吃饭,奇怪的是,吴瑞云却没有跟着一起来。于是陈桂梅打电话给女儿,要她一起过来,女儿却推托说已经帮两个孩子准备了晚餐,就不过来了。
陈桂梅并未发现异常,挂断了电话。

7月15日,吴瑞云回到娘家,向母亲借了2000元菜钱,那是母女俩最后一次联系。往后的十几天,陈桂梅始终不见女儿的踪影,这让她心里开始感到奇怪。

7月16日,姚正源回来吃饭,陈桂梅向他追问女儿的下落,姚正源一开始谎称自己举家搬迁,离开原本居住的克难街国光国宅,新家暂时没有安装电话,所以吴瑞云一直没有同家里联络。
这个理由根本没让陈桂梅信服,在她几番逼问之下,姚正源才终于承认,因为夫妻吵架,吴瑞云前几天已经离家出走,现在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后,他说是因为害怕老人担心,所以才没有公开,现在已经向警方报案,嘱咐陈桂梅不用再重复报案。
这让陈桂梅更加怀疑了:女儿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呢?就算离家出走,又怎么会不联络娘家?
陈桂梅决定,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10月4日那天,姚正源带着两个孩子到岳母家吃饭。陈桂梅趁着女婿打电话给姊姊的空档,询问一对外孙妈妈的下落,却没想到竟然从外孙口中问出了一个骇人的答案。
“你们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吗?”
“爸爸把妈妈的头拿下来了喔。”
孩子们充满童稚的口中,竟然吐露出如此吓人的一句话。
陈桂梅大惊失色,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四五岁的小孩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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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禁回想起与女儿最后一次联络以来的种种事情,确实感觉到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越发感到毛骨悚然。
为了验证,陈桂梅第二天再一次询问两位外孙,没想到孩子们的回答依然恐怖,而且变得更加具体。两个幼童用稚嫩的口吻,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爸爸跟妈妈有一天晚上吵架很严重,爸爸生气地拿起皮带抽打妈妈。”
“那天晚上爸爸把妈妈的头拿下来,就没有再看到妈妈了。”
“爸爸晚上把妈妈的脚拿下来,和一些肚子里的东西放在袋子里,我觉得很奇怪。”
“爸爸要我们说,妈妈跟别的男生一起走了。”
童言童语,述说着一起恐怖的“杀妻命案”。
陈桂梅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她赶紧用录音带将外孙的证词录下,立刻到警察局报案。
警方听了姚家兄妹的录音证词,也吓了一大跳,这听起来可是杀人分尸的大案。10月6日,警方前往姚家兄妹就读的幼儿园,逮捕了正要接小孩的姚正源,带回警局讯问。
忽然被抓的姚正源显得非常莫名其妙,一得知自己是因为“杀妻”嫌疑获罪,立刻大喊冤枉。
他坚称吴瑞云在7月初和自己吵架,要求离婚。7月16日之后便离家出走了,绝对不是遭他谋害。至于为什么两个孩子会作证说他“拿下妈妈的头”,他完全不清楚。
尽管姚正源表现得十分无辜,不断喊冤,警方还是不敢小看他的罪嫌。毕竟吴瑞云是与姚正源发生争执后失踪的,而且姚家父女在这三个月中的行踪充满疑点。
调查开始后,警方很快发现了几条处说不通的地方。
第一:姚正源说吴瑞云在电子厂上大夜班,因此他在7月16日晚之后就没有再看到妻子了。但不管是姚正源还是吴瑞云的亲人,都不能准确说出她在哪家工厂上班。
第二:姚家原本在克难街上的国光国宅住得好好的,姚正源却在7月15日到16日之间突然搬迁。
第三:大家实在很难想像,在没有目击现场画面的情况下,两个才四五岁的小孩要怎么说出这么具体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证词?
种种超乎常理的疑点,描绘出一幅“杀妻灭尸”的画面,对拿不出证据证明妻子活着的姚正源十分不利。
他的岳母陈桂梅,更是沉痛控诉他的恶行:
“女儿十九岁就怀了姚正源的小孩,不顾我们全家人的反对嫁给他,谁知姚正源婚后好吃懒做,玩大家乐欠了一大笔赌债,走投无路后才去当远洋渔船船员。”
她推测,自己的女儿一定是察觉到了姚正源的狰狞面孔,本想脱离魔掌,却反遭杀害灭尸。
陈桂梅还说,她梦见女儿穿着一身红衣前来托梦,不发一语,肯定是冤死了。
不过,不管有多少人认定姚正源就是杀妻犯,警方却还不能将他定罪,因为没有证据。虽然陈桂梅说得绘声绘色,吴瑞云也行踪不明,但没有找到尸体,就不能确定这是一起命案。
警方开始在姚正源现居处与原来的克难街国光国宅两处积极搜证,希望能够找到吴瑞云的踪迹。
就在这个时候,姚正源搬家后的国光国宅承租房客廖国勇跳了出来,向警方述说他的惊悚经历:
“我在那间房子里梦到一个断头女子!”
这个线索让警方感到头皮发麻,他们还未能找到吴瑞云的人,她的魂魄就已入了两个人的梦。不只日夜思念女儿的母亲,如今就连住在疑似“凶宅”的房客都梦到了她,看来,这冤情确实重大啊。
房客廖国勇不只说了恶梦的事,他还指证,在他刚搬进去时,冰箱中曾有一包塑料带包装的长蛆腐肉,气味相当恐怖。不过后来被房东翁佳铉当成腐败食品丢弃了。
那包腐肉,会不会就是尸块呢?警方虽然感到怀疑,但如今腐肉被丢弃,已经难以查明。
有了新的证词,警方只好去这个疑似分尸现场的“凶宅”进行仔细勘查,终于在某处找到了了血迹反应,于是便将姚正源以杀人罪移送检方侦办。
然而,最关键的尸体依然没有出现。
警方怀疑姚正源是不是在其他地方埋了妻子的尸体?
为此,他们持续询问姚家小兄妹,试图唤醒他们的记忆。
姚家兄妹的新证词,又让所有人都吃惊了。
“爸爸带我们一起去埋妈妈!”
姚家兄妹的新证词,又让所有人都吃惊了。他们不仅指出了详细的埋尸地点,就在青年公园跑马场附近,更表示那天一大清早,父亲开着出租车带两人到青年公园,他们就被锁在车上,看着父亲挖洞埋藏母亲的尸块。
两个小兄妹对母亲之死的描述,让社会感到非常同情,台北市议员潘维刚更是跳出来抨击警方这种不断讯问小孩命案记忆的办案手法,对可能目睹凶残画面的儿童心灵是严重的二度伤害。
另一方面,两个四五岁小孩过于详尽的证词也激起了一波又一波儿的质疑声浪:这么小的孩子,他们的记忆跟说词真的可靠吗?幼儿真的能理解分尸跟杀人的概念吗?
对于警方来说,这个怀疑也并非没有,但为了赶快破案,他们也只能赌在两个孩子的证词上面了。
他们带着姚正源与儿女到了青年公园现场,根据证词开挖。结果挖了半天,却没有挖到半根骨头或肉块。
受到挫折的警方,开始认真考虑起幼儿证词可信度的问题。
如果两个孩子的证词有问题,那么他们要找的“命案死者”吴瑞云,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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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1 09: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爸爸把妈妈的头拿下来了。”
恐怖的童言童语言犹在耳。然而如今在找不到吴瑞云下落的警方耳里,却不再是命案线索,而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到底吴瑞云是不是真的死了?两个孩子真的目睹爸爸杀了妈妈吗?
一个星期过去了,警方仍然找不到任何实质证据,证明吴瑞云死于非命,更证明不了羁押中的姚正源是杀妻凶手。他们越来越怀疑,两个小朋友的证词到底是真的目击到了血腥画面,还是有人刻意教唆的结果呢?
为了验证这一点,检察官管高岳在侦查庭上,先要求陈桂梅离开,然后对着坐在姚正源怀里的两个小兄妹问道:
“爸爸杀了妈妈吗?”
“不知道。”
两个孩子一反先前的说词,频频摇头,表示不理解问题。
检察官又问:“是有人教你们这样讲的吗?”
磨蹭了一段时间,4岁的姚家妹妹终于对着检察官点了点头。
这起童言童语激起的惊魂案件,至此翻转成了一起乌龙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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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的证词如今已难以采信,警方又找不到任何实质证据,只好放了被羁押八天的姚正源。
可怜的姚正源欲哭无泪,他知道儿女年纪太小,还不了解自己对爸爸做了什么,谈到孩子们的证词只是无奈苦笑。不过说到岳母陈桂梅,姚正源颇为气愤地向警方投诉,陈桂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栽赃自己杀害妻子了。
两三年前,吴瑞云也曾离家出走一个多月,陈桂梅在这段期间找不到女儿,也是指责他杀妻。而这一次,两个幼儿会口出惊人之语,很可能也是受到外婆的教唆。
而面对女婿的指控,陈桂梅自然是气急败坏地大力否认:
“跟我没关系,是外孙讲得这么逼真我才会相信!”
“若是我教唆外孙害女婿,又何必在家中为我女儿设灵堂?”
她说自己当初是坚信女儿真的遭遇不测了,否则不会消失这么久,闹得这么难看却不出面,那不就很“夭寿”?
没想到这下子陈桂梅把气转到了很可能还活蹦乱跳的女儿身上,而面对先前被自己指控成杀人凶手的女婿姚正源,却良心发现,变得客气起来,甚至还一反之前的说辞夸奖了起来:“这个女婿,赞啦!”
忙活半天的警方看着眼前这出荒谬的家庭剧,除了无语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办。
更让警察们头疼的是,事情到这里还不能完全结束。正常来说,一个活生生的成年女子,难道不会在自己的“命案”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出面澄清这一切吗?但吴瑞云却依然无声无息,始终芳踪难寻。
甚至过了一段时间,她4岁的女儿出车祸受伤住院,她也仍旧没有现身。
莫非,吴瑞云真的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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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她的儿女证词有问题,但警方也不敢无视命案存在的可能性。毕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照理说是不应该这样人间蒸发的。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吴瑞云依旧没有现身,陈桂梅悲观地向媒体诉说:女儿恐怕真的已经遭遇不测了。
撇开教唆外孙作伪证的荒唐行为,陈桂梅对女儿生死的担忧,看起来倒也是非常真诚。她甚至开始四处求神问卜,找师傅作法,花了几百万元寻找女儿的下落。虽然没有证据,陈桂梅仍深信女儿已经遇害,她宣称自己冤死的女儿常在家中显灵,从她以前的居室内丢出钱币、烟灰缸等物。
1991年,陈桂梅找来作法的一位道姑,突然像是被附身了一般啊啊大叫,还抓伤了自己的肚子。陈桂梅顿时觉得这就是女儿在显灵,要告诉自己她的尸骨葬身何处。
道姑在疯癫的状态中说出了埋尸地点:中正桥下。
陈桂梅深信不疑,立即决定去这个地方挖掘自己女儿的遗骸。
警政署长庄亨岱及刑事局长卢毓钧也十分关心此案的神奇发展,指派警员跟随吴家前往挖掘现场。
一堆人挖了半天,没想到这一次竟然真的从坑洞中挖出了一堆骨骸!
吴家人非常激动,立刻请在场的警方将这批骨骸交给刑事警察局的名法医杨日松检验,希望这次能够破解女儿死亡之谜。
数天后,杨日松检验完毕,捎来了陈桂梅与家人期待已久的消息:
“这些骨头不是人骨……是猪的骨头啊。”
这下一直追踪此案的媒体上又热闹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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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人感到非常绝望,而女婿姚正源也过得很痛苦,他背负着妻子生死不明的阴影,一直被人指指点点。
这出闹剧一直演了五年才终于划下了句号。
1993年2月的一天,分尸疑案的女主角吴瑞云,终于现身了。她呼吸心跳正常,头没有被拿下来,也没有灵魂出窍给母亲和租客托梦,更没有到吴家丢烟灰缸。
事实上,吴瑞云不仅活得很好,她还交了一个新男友,生了一个两岁小孩。因为男友要为小孩报户口,吴瑞云不得不联络家人取得证件,行踪才就此曝光,被警方找到。
众人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起“命案”闹得她老公差点被关、母亲花了几百万找人、女儿还在期间出车祸受伤,而她人明明好好活着,为什么始终都不出面呢?
原来,吴瑞云当年并不是在电子厂上大夜班,而是在特种行业——台北市的七吉三温暖上班,因此她从未告诉家人自己的真实状况,所以一直行踪成谜。
与丈夫感情不睦的吴瑞云,认识了一位杨姓男子,两人聊得十分投机,吴瑞云便选择离家出走,与杨姓男子交往同居,期间两人感情不断加温。
这位姓杨的男子从来不知道吴瑞云已经结婚生子,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女友叫“刘瑞莲”,还一直叫她阿莲。
吴瑞云深怕男友一旦得知自己已婚,就会跟她分手,因此长期隐瞒身份,任凭命案报道在全台湾吵得震天响,就是打死不出面。
答案就是如此简单,却造就了一个这么复杂的闹剧。
混乱的调查、被操作的证词、甚嚣尘上的灵异传闻造成的这起乌龙案终于谢幕了。没有凶手,没有尸块,无人死亡,只留下一堆破碎的残局等待处理。
跟吴瑞云仍有婚姻关系的姚正源,坚持要对妻子和其男友提出妨害家庭告诉,从嫌犯变成了原告;
陈桂梅疑似谎报案情、教唆两名外孙捏造证词的行为也被检察官提起诬告罪公诉。但是最终法院以陈桂梅不具犯意,是真心诚意“误以为”女儿被杀,所以判她无罪;
警政署长庄亨岱与刑事局长卢毓钧等警方高层,因为过于关心这起乌龙案件,甚至受到陈桂梅的影响,跑去“见证”吴家的“灵异现象”而受到舆论的大力抨击,仕途生涯大受影响。
至于两个童言无忌的孩子呢?不得而知,希望他们平安长大,忘了这一切风波吧。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仅用于补充说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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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8 09: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版肖申克救赎:越狱4次,亡命3万里 | X档案015

奥永 胡展奋 苍衣社 2019-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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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又到了【X档案】故事分享栏目。今天这个故事是记者胡展奋转述的,他从1999年开始接触主人公徐洪慈,刚认识时,他也没准备写徐,但是又觉得徐的遭遇太离奇。

这个故事我曾向苍衣社最早期的一批读者推荐过,可能你会觉得熟悉,但好故事值得被记住。

这是 X档案 的第 15 篇档案

【越狱】

讲述人:奥永、胡展奋

档案来源:《31人说:我们的中国式人生》

档案图来源:奥永

全文16302 字,阅读约需 20 分钟

1958年冬,在安徽白茅岭农场,一年前还是上海第一医学院学生的徐洪慈,此刻已经接受了大半年的劳动改造。寒夜中,想起临行时学校说过的话,他偷偷给在上海的母亲写了一封信。

徐洪慈写信给母亲,要她到学校里找李书记,看是不是可以由学校出面把他要回来。因为当年学校说过,去改造的话,如果表现好,可以把他要回来。这话让徐洪慈听起来觉得很有希望,所以徐洪慈一直抱有期待,有一天自己还能回到校园。

然而,学校拒绝了他。

被拒绝以后,徐洪慈的母亲质问对方:“我们在国民党时代,把儿子培养成共产党员,为什么在你们手里又倒退成右派?是你的责任还是我们的责任?”

1933年,徐洪慈出生在上海一个买办的家庭,十五岁就参加了中共地下党,十八岁成为华东局青年干部,二十岁参加全国“青代会”,受到毛泽东、刘少奇等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二十一岁,他考入上海医学院。如果不是1957年的那场变化,他将成为一名医生,成为新中国急需的专业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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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徐洪慈

在同学们眼里,徐洪慈当年红得发紫,很多人都叫他“老前辈”。1957年,命运突然一个大转折。就像很多人感到突然一样,徐洪慈也觉得莫名其妙。

1957年4月,《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鼓励大家“大鸣大放”,向党交心提意见。但是上海第一医学院的气氛并不热烈,没有人贴大字报。到了6月,医学院的副院长主持召开全体党、团干部大会,动员大家“大鸣大放”、贴大字报,并说第二天就要看到成效。

动员会后,徐洪慈回到宿舍,由十四个同学草拟了一份大字报,一共五十一条意见,第二天就贴出去了。

这五十一条意见,有的是对党的意见,有的是对学校和专业设置的意见。例如,希望大学多派一些其他国家的专家,不要仅仅派苏联专家,因为各国都有自己的学术精英;是不是不必只学俄语,可不可以选择学日语、英语、德语;文中也谈及,党内民主不够,党代会总是报喜不报忧。

1957年的6月6日,五十一条贴出来后,在学校内形成了一股贴大字报的热潮。6月6日,对徐洪慈来说是漫长的一天,也永远记在徐洪慈心里,五十一条变成了向党进攻、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证据。

苦闷的徐洪慈只有向女友倾诉。他告诉女友,自己已经被批判了,但是,他多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到底是我正确还是毛泽东正确,三百年以后见分晓。”他说这句话时,指的是对苏联的态度,对苏联盲目崇拜。

他说的第二句话是:“如果我在这儿待不下去,我就想出国,无产阶级革命是不分国界的。”当时的出国就相当于叛国。

给他致命一击的,恰恰是他的女朋友把这两句话揭发了出来。当时右派分右倾、右、中右、极右。徐洪慈被定为极右中的极右,被开除党籍、学籍,也成为少数的被送进监狱的学生右派。

1957年的经历常常会复现在徐洪慈的头脑中。一年之后,向学校求助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徐洪慈动起了另外一个念头。他要自己回到五百公里外的家——上海。

1958年12月14日凌晨,徐洪慈和同伴从白茅岭逃了出来。

逃离监狱以后,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坐长途汽车回到了上海。到上海后,徐洪慈给家里打电话,结果暴露了自己。在发现他们逃走以后,监狱马上行动,上海方面立刻对徐洪慈的家实施了监控。抓获以后,他被送回了白茅岭。

徐洪慈觉得自己被冤,心中积郁难平。多年后,他回忆说:

我就想不通,明明是他们号召我们写大字报的,还说不写是对党没感情,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引蛇出洞”。

不甘心的徐洪慈,从白茅岭第二次出逃。

这一次,徐洪慈逃向了昆明,从昆明到泸水,他计划通过泸水越境到缅甸。泸水其实已经到了边境,但是根据原先老地图的记载,这里离边境还有很长的路。新中国成立以后地图改版了,他不知道,居然大模大样到食堂去吃咸肉菜饭,大吃一顿后还大摇大摆到理发店去理发。

徐洪慈的头发又乱又长,穿的衣服又脏又破,眼神也有点异样,在这么一个敏感的地方,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期,带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特别引人注目。于是,他在泸水落网,关押在泸水看守所。

尽管已经有过一次逃跑被抓回的经历,但此时的徐洪慈,依然不相信自己会在泸水看守所这个地方束手就擒。他有一种急切想证明自己的强烈冲动,强烈的自尊被激发起来:“我一定要用行动证明自己。”他想到国外继续参加革命,用行动来重新证明自己。

徐洪慈立即开始实施他的第三次逃跑计划。

泸水是一个偏僻落后的地方,看守所的墙虽然厚,却是并不坚固的土墙。徐洪慈决心在上面挖洞。他搞来了一把不锈钢勺子,上海人叫调羹,不断地挖,土挖不动,他就向墙上撒点小便,让它松软一下再挖,一次不行再来一次,挖出来的土就堆到床底下。

多次下来,他庆幸居然没人发现。粗糙却并不坚固的土墙,经不起勺子日复一日的刨挖,挖通的那一刹那到来了。

下面的一幕,是真实的,却极富戏剧性。当徐洪慈挖通了土墙,把手伸出去,正在兴奋之时,外面的一把叉子叉住了他的虎口。伸出的手被外面早已潜候多时的人牢牢地抓住。他所做的这一切,早已被发现,人家就等这一刻了。

一年之中三次越狱,辗转七千公里。徐洪慈不但没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反而“一错再错”。

1959年,美丽的中缅边境小城——云南泸水,逃跑的大学生右派徐洪慈正在接受着一场审判。法官宣判说:

你是非法越境。如果没有这次,第三次逃跑的话,可能会判得轻一点,更可能就是判得很轻。轻到什么程度呢?我们要用你,因为你是医生。

像我们边境落后的地方,太缺少你这样的人才了。你看,你懂多国外语,英语、德语、俄语,是不是?在我们这里是奇缺人才,你还学的是医疗专业,比我们这里所有医生强多了。你看看,你自己毁了自己,你想越狱,罪加一等。

就这样,徐洪慈被判六年。

云南,遥望上海三千公里,逃,使徐洪慈离家越来越远,六年刑期宣判之后,他先后辗转到几个关押地,其中有丽江大盐农场和拉马古铜矿。

逃,也使他在别人的眼中越来越坏。“看看,就知识分子才有这种坏心思”,“多次逃跑,越狱成性”,“不服管教”……管教对他也没好话。而此时,徐洪慈遇到了王金如,这是在大盐农场。

徐洪慈没有想到,自己被“调”到王金如手下,居然是王金如把他“要”过去的。王金如说:“这个大学生脑子活,聪明,很多东西都懂。特别是他有医学的专长,为什么不能到我们医务室来工作呢?”就这样,暗地把他要了过去。

王金如个子不高,见面第一句话就打着哈哈:“好你个逃跑大学生,人家都说你是逃跑专家,我看你还可以啊,你罪不算大,你不就是逃跑吗?现在你跑不了了,在这里好好工作吧。”他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是我把你要过来的”,并甩下几句话,“你到我们这医务室工作吧,发挥你的长处,我们缺的就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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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徐洪慈(右一)和王金如合影

在王金如手里,徐洪慈的工作环境很不错,王金如不歧视他,俩人很谈得来。但随着王金如调走,他身处的环境开始恶化。辗转了几个地方后,他被安排到最苦的拉马古铜矿。在这里,他遇到了另外一个管教队长梁满杞。

梁队长和他进行了一次很恳切的谈话。“很多人说你坏话,我看你不是。你只是处处有自己的思想,处处显得与众不同而已,就是这样。但是在别人眼里,你是一个不服管教的人。其实我不认为你是这样的人,我希望你在这里能够好好工作,让我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这一席话对徐洪慈有非常大的触动。

在梁满杞手下,徐洪慈从事的是地质队的工作,这意味着他能在矿区周围自由行动,和一般犯人还有区别。徐洪慈觉得这是一种知遇之恩,重新找回了被信任的感觉。他没有再动一次逃跑的念头。“我在他手里,六年就六年。”徐洪慈回忆说。

在王金如和梁满杞的感召下,徐洪慈安心服刑。六年里,他时常想到父母、同学,还有那个揭发他的女朋友。他们在做什么?

1965年,徐洪慈刑满了,他急切地想回家。

刑满释放,应该可以回家。但当时的政策却不让徐洪慈回家。

监狱领导说:“你不能回家。想回上海?”

徐洪慈说:“我刑满回家是很正常的要求。”

“不行,就你这恶劣的态度,继续留场。”

于是,他变成“留场人员”,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一种人群,即刑满释放后,继续留在劳改农场从事劳动的人,有一些有限的自由,星期天可以上街去买点东西吃,每个月有为数很少的一点工资。当然,最大的不同,是自己有了一个可以独立睡觉的地方。

留场以后,徐洪慈的处境并不好,他被分到了管教木世勤的手下。木世勤对他很有偏见,徐洪慈也不服软。

一天半夜,木世勤还开着喇叭,吵得徐洪慈没法睡觉。当时,讲究喇叭的轰炸,对犯人进行思想改造。徐洪慈忍无可忍,冲到木世勤的楼下,说:“请你把喇叭关上好吗?我们睡不好的话,明天是没法工作的。”木世勤觉得,这不是公然向他叫板吗?所以“文革”一开始,徐洪慈的灾难就来临了。

1966年“文革”爆发后,他被第一批列入运动对象,运动不断升级,再升级。终于,他被判刑二十年。尽管徐洪慈逃跑已经按照他该受到的惩罚服过刑了,但这些经历再次被列入罪状。

这对他是一个无情的打击。徐洪慈觉得:“我再怎么好好地改造都是无效的,是没用的。”“我再怎么听话也是没用的。”

那时候,公判大会的形式时常被采用,以起到“震慑”作用。在丽江民主广场的万人公判大会上,他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甚至被踢、打、枪托砸。徐洪慈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幕。

徐洪慈开始绝望了。刑满释放三年零七个月后,他接到报信,形势对他非常不利,并且有生命危险。

1969年,徐洪慈被安排在丽江507农机厂。这里实际上是一个关押重刑犯的监狱。监狱长叫李光荣,他对徐洪慈三次越狱的经历了如指掌,对这样的人,他早有看法。

在李光荣眼里,徐洪慈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有自己的主意,动手能力很强,大家都叫他“智多星”,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他视野开阔,知识面广,在犯人里享有很高的威信。

例如,犯人的鞋都很臭,怎么办?徐洪慈说:“很简单,拿白酒含一口往跑鞋、球鞋里一喷,臭味就没了。”还有,犯人的毛巾,都硬得像刷子,怎么变软?他也觉得很简单:“在水里烧一下,点几滴醋就好了。”这都是他以前学的生物化学等理科的一些知识,他不但会学,记忆好,还会联想,并且善于活学活用。也正因为有很高的威信,就有人为他通风报信。

在监狱里,犯人是无所不在的,有烧饭的,有在医务室的,还有理发的。这些人都有机会接近监狱首长,知道很多内幕。于是,一天,有人突然冒着风险告诉他——

“关于你的报告在起草中,说你在组织大家越狱,组织暴动。这可是李光荣对你下最后的毒手了,暴动的报告如果送上去的话,就是枪毙,看来这次是要置你于死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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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丽江重刑犯监狱大门

徐洪慈知道,他和李光荣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调解,因为凡是打暴动报告的,没有活着的。这是监狱里最犯忌的。

当徐洪慈再次动起逃跑念头的时候,他想到了之前的两位管教——王金如和梁满杞,他曾对这两位管教发誓,要好好改造,再不逃跑。而此时此地,不走就将是等死。为了能活着走出监狱,徐洪慈开始了准备工作。

他对自己说:“我要证件,得保证在路上经得起任何盘查。必须要单位来说到哪里去,我因为什么事到什么地方去,然后盖个公章。这东西怎么弄呢?”

学生时代,徐洪慈已练就了一手非常漂亮的仿宋体,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想,活字印刷字是活字,笔画为什么不能是活的呢?五六天刻个点,五六天刻个横,他居然成功了。

用这样的办法,他私刻了“云南省云县革命委员会”这几个最简单的字。而且他还把“介绍信”三个字都省了,给人感觉这就是云南省云县革命委员会的专用信笺。信笺上面有了抬头,下面就是要用的时候他写上:“兹由徐洪慈从某地到某地探亲,特此证明。”

抬头是要红色的,这样,他必须要搞到印泥。

一次,他终于找到了机会,趁没人看见的机会,用他那留得很长的指甲,深深地挑进去满满一指甲,然后把挖去的那一块抹平。这个印泥帮了他大忙。

下一步则是公章。他记得很清楚,监狱里放了几年的肥皂很干,不管什么牌子的肥皂,把头切平,很快就刻好一个图章。这个图章还用“云南省云县革命委员会”的字样,按好以后,把肥皂洗掉。三张介绍信就成了。

徐洪慈不动声色地准备着。介绍信好了,还要攒粮票、备干粮、搭梯子。而507农机厂四面高墙,有电网,有机枪,有看守,有警犬。要逃离此处谈何容易。徐洪慈观察到一个契机:停电。他要等待一个停电的夜晚。

停电,看上去是无序的,没计划也没规律。但他发现,其实这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停电一般都是夏天用电量激增以后,问题在于,你不知道哪一天会停。于是,一进入7月,他就开始准备。他预感到8月份一定会停电。

8月7日的早上,宣布“断电”。原因是要把电拉给一个小化肥厂开工。

当一早宣布要拉电时,徐洪慈很亢奋,机会来了。

白天,他把该转移的东西都转移到了钳工间,从钳工间里面把可以拆卸的木梯零件,漫不经心地扔到那个早已看好的死角。出逃的时间,只可能选在两次点名之间,就是晚上9点点名逃出去,早上6点点名被发现。

当晚,他谁也不理,给大家感觉自己很不愉快,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这样,待会儿就没有犯人来跟他说话了。为了造成这样的假象,他晚饭不吃,闹着情绪睡觉去了,大家看他一天都睡在那里,如果万一晚上有人跟他搭话,他不理,人家也会以为他在闹情绪,就没人会搭理他。他要的就是你不理我的效果。

晚上点名的时候,他和大家一起去点名,点“徐洪慈”的时候,他很响亮地应答:“到!”大家都知道他在。点完名以后,所有人就按原来的秩序,洗脸的洗脸,睡觉的睡觉。他趁乱一下躲进了花坛,悄悄地从监房中转移了出来。

点名之前,他用衣服和很多杂物卷成一个人形,放在被子里面。别人一看,以为他还睡在那里。点名以后,他顺利完成了第一步,离开了监房,躲进了花坛。

待到夜深人静,他利用那个放到死角的、可以拆卸的梯子翻过了墙。过墙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惊险,他突然发现梯子不够高,墙高三米五,梯子才两米,怎么办?墙角正好有两根扁担。徐洪慈觉得,一定是老天助他。他把两根扁担用短绳绑好,成功地翻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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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沿着这条路线,到钳工间,顺利拿到了他白天放在那里的网线袋,里面是他要吃的沙糕、要用的小刀、介绍信,还有他准备万一失败自杀用的那种用香烟屁股浸泡的药水等。然后,他从大柳树旁越过了电网,跳进了苹果园,撒开腿就往南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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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8 09: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徐洪慈一夜疾行三十公里。他打算南下东进,取道四川回上海。一场野外生存考验开始了。金沙江群山中,如果没有学过定方位,很容易困死山中。

徐洪慈不知道方向,也没有指南针,他把手表取下来,那时候还没有电子表,机械表都有分针、时针、秒针,只要用个小木棍,对着阳光插入土地,就会有阴影。只要把时针对着阴影,跟阴影保持同方向,那么在时针和12点之间就会有一条中分线,只要是在北半球,这条中分线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南边。

只要当时有太阳,他就不会迷路。

他沿着金沙江走,不会有缺水的问题,但食物吃完怎么办?于是,但凡昆虫幼虫,不长毛的,颜色不鲜艳的幼虫都可以是食物。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尽量寻找各种昆虫的幼虫,长毛的、鲜艳的一般都有毒,最好的就是天牛的幼虫,白白胖胖的,在树皮下挖出来,蚯蚓也是好东西,带壳的昆虫不能吃。

徐洪慈说这些昆虫身上布满细菌,生吃不行,要解决这问题,只能烧水,生火,但野外生火会有烟,最容易被发现。但有办法避免生火产生的烟雾。要先寻找一棵大树,树冠很密的那一类,比如香樟树、青冈树,在树底下,沿着树根,挖一个十字槽。

十字槽的好处是会形成穿堂风,不用什么砖头垒灶,也不需要用树枝架篝火,有充分的氧气可以让树枝燃烧,而且操作也简单。选择树冠茂密的树,是让烟往上走的时候,碰到茂盛的树冠被过滤和疏散。这样在远处也看不到烟。

徐洪慈带着刀,他挖了一个十字槽然后点火,用热水瓶的铝盖子盛点水,放里面一烧,然后将一整把的昆虫幼虫放到里面煮,烧得它们团团转,蜷起来,沸腾,再蜷起来,凝固,熟透了。这样吃起来才不会苦。

正如徐洪慈的事先判断,监狱在第二天早上点名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507农机厂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所有人都一阵唏嘘。李光荣更是恼羞成怒,一场地毯式的搜捕从丽江拉开。

徐洪慈没有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会遇上民兵,这几个民兵当场就问他:

“哪儿来的?”

“我探亲。”

“探亲?从哪里到哪里?证明有吗?”

他就把证明拿出来,民兵一看,有点疑团,但是也找不出什么碴儿,就这样很侥幸地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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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金沙江支流的时候,正是大雨后,河水暴涨。支流旁边有两个农民在种地,都劝他千万不要过去,水太急。8月份,咆哮的金沙江,谁也不敢过的。他知道这样很危险,但离开那个地方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因为,后面随时可能有警犬追过来。

徐洪慈没有听从农民的劝告,结果,一下去,水就到了胸部。在走完三分之二的路时,他发现水更深了,越走阻力越大,马上就要没顶。这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完了”。

人在最危险的一刹那会想起什么?

这一刻,还会有思维吗?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徐洪慈多年后告诉胡展奋(记者),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就是那个把他的话向上汇报,出卖了他,以致他被送进监牢的安娜(化名)。一直到最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临死都想着她。

很快,脚底触到了硬地,而且居然渐渐抬高了。他知道,快到河岸了,那个最低点过去了,他渡过了最低点,慢慢上去。

金沙江水没有冲走徐洪慈,李光荣的脚步也没有追上他,十四天后,徐洪慈徒步走出云南。到达四川后,他立即买了火车票,又一次回到上海。

到上海后,他见了母亲,母亲给他一百块钱,并很自豪地说:“你是我的儿子,有骨气啊!”用上海话说就是:“模子,你是模子,侬是男人,侬还要逃啊,娘都服帖你了。”可以看出,他母亲也是支持他这个行动。他拿了这家里最后的一百块钱,走了……

与母亲再次见面后,徐洪慈消失在人海中。

十一年后,上海、云南两地给予徐洪慈平反通知书,而他们却找不到徐洪慈这个人。而此时此刻,远在蒙古国的后杭盖省,男孩安吉尔和波扬特兄弟俩,有一位美丽的蒙古妈妈和一位中国爸爸,这位中国爸爸的名字,就叫徐洪慈。

匆匆离开上海后,徐洪慈继续北上。一个月后,他来到了中蒙边境的二连浩特。

当徐洪慈向着边防站的灯光走近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明明亮着的探照灯,忽然灭了。后来边防战士告诉他:

“这种现象,那是千分之一的概率啊,三年才可能碰到一次!就是因为突然断电,否则你过不了。”

事实上,当时徐洪慈根本没有考虑到雷达这个因素,他沿着岗楼的底线走过去,贴着岗楼走,那地方正是雷达的一个盲区。

按理说,探照灯没有以后,雷达还有备用的电源可以继续工作,但这个盲区恰恰是雷达扫不到的地方。误打误撞,徐洪慈过了边境线到了一个洼地。他不确定,但他的方位感告诉他,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中国了。

从8月7日深夜到9月10日深夜偷越国境,这三十四昼夜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段历险经历。每当我想起那些冒死逃亡的情景,始终万分激动。……在当时的条件之下,我只有走这条路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我没有更多的漂亮话,我的行为的动机只是求得生存。我在地上蹲了几分钟,面向南方,向多灾多难的祖国告别。(《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生存的道路走得这样艰难。徐洪慈在心里告别了祖国,走进了另一个国度。

1972年9月10日这个没有月光的黑夜里,徐洪慈走进了蒙古边防站。

他大着胆子推门一看,是蒙古人,这判断来于那人穿的制服。蒙古人也大吃一惊:半夜怎么突然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不速之客?看样子不像蒙古人,跟他说话,语言也不通。

开始,徐洪慈担心他们会不会把自己送回中国。当时有很多人都被送回去了。凑巧的是,1972年的9月,蒙古刚刚颁布新的法律,其中内部法律规定:凡是越境的,未经审判,不能马上送回;再就是,一审时徐洪慈的表达很到位,他越境到蒙古来没有物质上的诉求。

这点很重要,对方对他产生了同情。因为很多越境的人是盗窃犯、杀人犯,这些人他们当然是不会同情的,但有思想的知识分子就不一样了。这是他未被遣送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还存在一个间谍问题,要取得对方信任,就得有凭证。“你刚才说的,你过来是没有使命的,是不是如你所说,请提供证据。”对方问道。

徐洪慈的记忆力很惊人,他说:“请你翻阅1957年8月2日的《人民日报》,上面有关于我的,对我批判的文章。我可以背一段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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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刊载的关于徐洪慈的文章

他对批判自己的文章记忆尤其深,因为这是改变他命运的文章。法官当时就说:“如能找到报纸,我们的事情就好谈。”毫无疑问,他们找到了。这样,一种初步的信任找到了基础。

但是,徐洪慈的经历那么传奇,有些细节甚至是匪夷所思的。

“你说你能刻图章,你说你能写介绍信,你的字那么好?你给我试试看。”于是叫他当场动手刻一个。徐洪慈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地下党,由于经常刻传单,仿宋体写得很好。法官没话说。

然而,获得信任后的徐洪慈却提出了令蒙方恼火的要求。

徐洪慈越狱的时候,本来打算去苏联,但是发现钱不够,所以先到了蒙古。但他始终还想去苏联。原因很简单,他觉得在苏联机会更多。一、他会俄语;二、他可以找他的老师。当年医学院全是俄文老师,至少有五六个老师对他印象特别好。而且,苏联的经济情况也比蒙古好。

这样,他反复地要求,法官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终于发了火:“我们是个主权国家,我提醒你注意,我们蒙古不是你到苏联的一条路。”“我们对你是很讲道义的,是吧?你怎么开口闭口还是到苏联?”

徐洪慈吃软不吃硬的人,他向巴依玛法官表示:“我愿意留在蒙古。”

蒙古法院很快对徐洪慈的蒙古法院很快对徐洪慈的越境进行了审判。此间,法官巴依玛与徐洪慈有了进一步的交流,他向徐洪慈提出了新的要求:

“我们救了你,你应该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说,中国现在的经济情况。你曾经长期在党内工作,曾经在华东局工作,按你所说,一直和华东局的高层领导有接触。你应该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还有,听说监狱里大量饿死人。你在监狱待了这么长时间,而且,三年自然灾害,你也在监狱里,你应该告诉我们监狱里的真实情况。”

他认为徐洪慈掌握很多党内情况,而徐洪慈确实也了解很多情况。

但徐洪慈听了以后,很感慨:“尽管自己是个逃犯,尽管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但内外是要有别的。”

从当时的立场,他觉得,中国出现了很多负面的甚至黑暗的现象,这是暂时的。如果以此博求自己的待遇,以此博取自己的好处的话,自己就是卑鄙的。

他对巴依玛法官说:“好比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们家出了事情,我投奔你这家邻居。你却说,我是可以帮助你的,不过,必须把你父母的隐私告诉我。你说这样的邻居有道义吗?”

巴依玛一听,觉得很难为情。他说:“是的,是的,是的。那就到此为止吧。”

在蒙苏边境的宗哈拉,人人都知道一个汉人的故事——苏武牧羊。两千多年前,苏武就曾在宗哈拉不远的贝加尔湖放牧。

如今,宗哈拉又来了位中国人——徐洪慈。他要为自己的非法越境,在宗哈拉的大森林里服刑一年。

蒙古监狱给了徐洪慈另一种体验。他说:“中国的监狱把我驯化了,蒙古的监狱把我野化了。”据徐洪慈介绍,蒙古所有被流放的人都集中在宗哈拉。宗哈拉自然条件非常严酷,那是个大森林,在冬天,天天是零下四十摄氏度,西伯利亚大寒潮可以直接到达那里,横扫天地之间;夏天则是另一种严酷,这里的三种昆虫会轮番而上。宗哈拉的蚊子,没有那种嗡嗡嗡的声音,天一黑,这种大蚊子一口咬住你,像抽水泵一样拼命地吸,当地人叫它“血泵”。

到了早晨,天一亮,太阳一出来,牛虻就来了,它会把你当牛一样叮,牛和马的皮那么厚,牛虻照样能叮,所以所有的犯人最怕牛虻,叮下去就是一个大包。除此以外,午睡的时候,还有一种小黑虫会钻进蚊帐。

这样,在宗哈拉的夏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受折磨,这些昆虫三班倒地折磨着这里的犯人。然而,在徐洪慈看来,在宗哈拉的大森林中,繁重的体力劳动、丧失了母语的环境尽管严酷,但那是单纯的身体的劳作和生活上的艰辛,没有像李光荣那样不停地进行精神和肉体折磨的狱警,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些快乐。

宗哈拉的犯人,从犯罪类别来说偷盗的多,基本没有政治犯,没有反革命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徐洪慈没有学会喝酒,却学会了打人。在那里,人和人关系很简单粗犷。一语不和,打人是常见的。

有两次打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次是和管教打架,管教叫巧灵。徐洪慈身高一米八,但是在蒙古大汉眼里,他是小个子。巧灵把他举起来,扔到地上,一拳就把徐洪慈右边两根肋骨打断了。徐洪慈说蒙古人的拳头簸斗一样大,像我们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蒙古人很豪爽,朋友们和巧灵说:“你打得太过了,你把他肋骨打断了,他发高烧了。”一听这话,巧灵觉得很对不起徐洪慈。他丝毫没有自以为是一个管教,就端着架子。第二天就向徐洪慈道歉,拿了一袋马肉去看他,当时那里盛行吃马肉。“对不起!不过你是中国人的这个,好汉、硬汉!好,很佩服!”这是第一次打架。

第二次打架,是徐洪慈在监狱厨房里工作的时候。牢头经常到这里多吃多占,徐洪慈不允许,就打了起来。对方人高马大,比巧灵还厉害,像个黑猩猩一样。徐洪慈居然拿着个熨斗烫上去,给他烫了个烙印。蒙古大汉打不过他就逃走了,也没有回头报复他。

徐洪慈觉得这个地方是粗犷的,道理也很简单,人和人之间有种最单纯简单的东西。和蒙古人相处,他一直有愉快的回忆。

一年刑满后,徐洪慈已经能熟练地使用蒙古语。他不能想象,在异国他乡,一段爱情正向他走来。1974年,徐洪慈在首都乌兰巴托的医院遇见了一位叫奥永的姑娘。

奥永回忆:“我和徐洪慈是在乌兰巴托的一家医院认识的。那时候我是一名护士。有一天,徐洪慈来我们医院看眼睛,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当时,徐洪慈四十多岁,奥永二十一岁。年龄几乎相差了一代人,然而,奥永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可怜他吗?他虽从监狱里出来,但他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人,是个好人。我心里清楚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就这样简单,他们从相识,走到结合。

奥永总是记得徐洪慈说的话,他说:“奥永啊,我知道你是个孤儿,你不要怕我。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你跟我去后杭盖,我们在那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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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杭盖省策策尔格勒市东部远眺,徐洪慈摄于1980年

在蒙古腹地的后杭盖省,徐洪慈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徐洪慈给别人做事,干体力活,搬木头、石头。当时蒙古还没有什么机器,使用的是那种两个把儿的小推车,就这样,徐洪慈给人家做了八年的活儿。他一边干活,一边还做饭做家务。

“三十多年,都是徐洪慈做饭。我从没做过饭。那时候我们蒙古的妇女们说:什么活都是徐医生做,你就不能做做饭什么的吗?你多有福气啊!我跟徐洪慈说:要么我来做饭。他说:不用,不用,你就待在家里,把两个孩子看好就行。别的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做。”

徐洪慈在自己的家里心甘情愿地为妻儿们操持着整个家。然而,在他的心底,自己真的要在异国他乡终老此生吗?

从逃出牢狱后,徐洪慈一直没有和家里人联系,他觉得自己还在危险中,如果和家里联系的话,自己的情况势必被政府掌握,这样他就有可能被引渡。他后来回忆说:
……这里与世隔绝,失去祖国,失去母语环境,我还能做什么?我的一切特长都不被认可,一切研究也就无从谈起,……四次越狱后,我已经耗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坚持到底。现在我已四十一岁,人生的一大半已经过去,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全部破灭了。(《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他仍然非常关心祖国,也很想知道国内的情况。在蒙古出狱以后,第一次拿了工资,他就动脑筋买半导体收音机来收听广播。总算买来一个,只要有空,他就不断地听国内的情况。国内形势的变化,他都是由此了解的,比如1972年至1976年的国内社会事件,比如“文革”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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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洪慈夫妇,1980年摄于蒙古国后杭盖省策策尔格勒

大概在1979年,通过收音机,他揣摩各种社论文章,闻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但这个变化,却是他不敢想象的。他认为自己一辈子够“反动”的了:在反右时他“反动”的言论不说,在“文革”时候的作为不说,就单说越狱,在当时就是个死罪啊。而他不仅越狱,还越境,这是叛国投敌,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吗?

他想:“我这样的人简直十恶不赦,不可能会得到宽恕的。”

但很快,他逐渐意识到发生了重大变化。他渐渐闻风,右派都可能改正——这让他觉得有了希望,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前提就是右派问题。

他盼望的,也终于在1981年的年终成真。

1981年冬天,我收到母亲的信,她告诉我上海第一医学院党委为我的右派问题平反,并附上了手抄的改正书。
1982年春天,母亲又通知我,上海市公安局已对我的劳动教养问题平反。这又进了一步。但是久久期待的云南省丽江中级法院的平反书却迟迟不来。我相信这个问题阻力最大,很可能无法解决。(《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云南那边,像跷跷板一样翘着。云南不同意。

这时候,他做了一个决策,决心克服恐惧心,试试给有关中央领导写信。他在华东局工作过,曾经有两个老领导,一个叫黄辛白,1981年已经担任国家教育部的副部长,还有一个就是乔石同志,已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

可早在50年代徐洪慈读大学以后,他和这两位领导联系已经很少了,后来自己出了事就更无法联系。但没办法,他大着胆子写信,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这两位老领导。

两位老领导都得到了他的来信,而且两位都有反馈。信中说:“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属实,要查。不能因为你是我的老部下,就偏信你的一面之词。第二,查出来如实,你就平反,你就是个大学生。”

两位领导无论口头还是书面都有过指示:这事情要办!但是,事情依然一波三折。

全国都在为右派平反,凭什么不给他平反?领导都发了话,但事情没那么容易,下面一直反弹,特别是云南省法院、丽江地区法院。他们说:“他错划右派不是我们的事情,是上海方面的事情,在我们这里,他犯下了不容原谅的错误,不能赦免的错误,就是越狱。”

对于丽江507重刑监狱监狱长李光荣来说,徐洪慈这个人是他所在监狱唯一越狱成功的人,他居然能从重刑犯监狱逃出去。现在得知他后来逃到蒙古去了,在李光荣看来,情况更加严重。叛国投敌、越狱,两罪并罚,不能平反。这是罪不可赦的。

李光荣曾经捏造徐洪慈组织犯人集体越狱的材料,企图置徐洪慈于死地,徐洪慈是在接到别人的报信后才决定逃亡的。因此,1972年的越狱,对徐洪慈来说可谓是一场生死逃亡。
我于是继续向中央有关部门写信,要求丽江地委为我彻底平反。冤案在前,死亡逼迫在后。如果我不越狱、不自救,那么今天的平反书恐怕只能对着徐洪慈的墓碑朗读!(《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徐洪慈继续写信,直到后来,中央领导有了明确的表态:

徐洪慈这个事情,首先判断的就是前提何在。他是越狱的,他是越境的,但是谈任何事情要有前提,如果他不被错划成右派,他怎么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事情呢?后来怎么发生的?因果,一切都有因果。所以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这是一个冤枉的事。既然冤狱被平反了,前提被推翻了,那么后面一切都不能成立。

这最后一句话为他定了性。

此后,为徐洪慈平反的指示,是直接从中央发指示到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自上而下的。这是来自中央的力量,也是来自道义的力量。

这是一种迟来的公正,虽然迟来,但还是公正的。1982年6月,徐洪慈得到了彻底的平反。

1982年6月19日的上午真的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千山万壑,白雪皑皑。
“六月飞雪,天象示冤”,蒙古人奔走相诉,连称千古奇闻。我踟蹰在大街,如痴如呆——难道是老天给我的征兆吗?关汉卿的《窦娥冤》是奇冤,我的案情难道不是奇冤?四次越狱,万里亡命,沉沦异国,娶妻生子,也是闻所未闻啊!(《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对徐洪慈来说,真正的冤狱平反了。六月飞雪,对他个人来说是一个彻底的拐点。这意味着,他可以回中国了。
1982年10月,中国驻蒙古大使馆致信徐洪慈:按照有关规定,你已获彻底平反,“我们恢复你的中国国籍,你要到乌兰巴托中国大使馆来领你的护照,领了护照以后,你回国探亲也可以,回国定居也可以”。接到信的徐洪慈欣喜若狂。

那是永生难忘的一刻。

然而,蒙古人也找他谈话。

这次露面的是蒙古国家安全局,大意是:“徐洪慈,我们对你不错吧。”

他说:“你们是我的恩人,在我面临死亡的边缘,你们救了我。”

 “既然这样,”蒙古安全局的人说,“那么,现在你的祖国为你平反了,要你回去,你怎么看?”

“我很矛盾,我在这里成家,当然我永远忘不了我的祖国。”

“我建议你要慎重考虑这件事情,我们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到这个时候,徐洪慈觉得非常奇怪:你们一直不让我加入蒙古籍,现在为何同意了?他曾经提出过这个想法,那是为了安全,假如加入了蒙古籍,他们就不能引渡他了。引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他怕被抓回去,他怕再见到李光荣。但是,当时蒙古对他的要求不置可否,一直拖着。现在却说,“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徐洪慈说:“我就直说了,我曾经多次流露过这个意思,你们不理我。现在我的祖国要我回去了,你又要我加入蒙古籍了,就是不想让我回去嘛。”

那个蒙古人说了一句很妙的话:“这是常理嘛,女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没有离婚。”

这句话说得很奥妙,简直不像蒙古人说的。

徐洪慈的回答则是:“祖国的魅力就在于永远令人难忘。”

二十五年,沉冤终于洗清。有多少次梦里,被李光荣追赶、折磨,又有多少次在梦里,母亲远远地招手。徐洪慈想家,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回家的脚步。

流亡十一年,徐洪慈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昨晚我还是“逃犯”,今天已是“华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做)伴好还乡。……”可是我还有青春吗?我的心一阵阵绞痛着。(《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上海石库门的房子,邻里之间,鸡犬相闻。听说徐洪慈要回来,全弄堂都出来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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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3月乌兰巴托大饭店,徐洪慈回国前夕全家福

徐洪慈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上次逃回来的时候是1972年,再次回来是1983年,整整十一年了。”母子相拥痛哭。

母亲抱着他说:“你真是我的儿子。”就像当年他逃的时候说的:“你真真是我的儿子。”

这是1983年,徐洪慈从蒙古第一次回到上海。弄堂里所有的老人都流下眼泪,这是发生在他们身边真实的故事。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而今游子不复青春,却终于回到娘身边。

从1958年至今二十五年,我第一次在家和母亲共进晚餐,真有说不完的话。我也拿出奥永和孩子们的照片。母亲一直和我谈到深夜。(《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如果说,在徐洪慈亡命天涯的十一年中,母亲是他始终的牵挂,那曾经留下爱恨的医学院、那梦中挥之不去的云南重刑监狱,他该如何了却这些心事?

学校位置没变,现在还在医学院路,枫林路中山医院旁边。

徐洪慈回到学校,第一感觉就是,学校建筑比以前多了,路比以前窄了;第二感觉就是伤感。很多同学都留校了,而同学们看到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很有特征:第一,个子高,一米八;第二,两道浓眉;第三,太多的人大吃一惊:“你还活着?!”

传说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早就死在困难时期的白茅岭监狱,还有说他死在云南,死在云南的深山野林中。但没有关于他一个人逃到蒙古的传说,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医学院轰动了。

大家马上决定要开一个欢迎会。在欢迎会上,他泣不成声。当年的同学朱世能,后来成为我国医学界的著名专家,他说:“当时你的成绩比我都好,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相比之下,我们都还算是顺利的。我们经常埋怨命运对我们不公,但命运对你是最不公的。”

说到徐洪慈,大家都绕不开一个人,那就是安娜。

那个曾经和徐洪慈爱得轰轰烈烈,又揭批他最彻底的安娜在哪里?热心的同学要立即安排他们见面。这样一个爱恨交织的人,徐洪慈见还是不见?

事实上,徐洪慈无论是在白茅岭的监狱,还是在云南的监狱;无论是越狱的时候,还是渡过金沙江的时候;无论是差点被急流吞没,还是到蒙古的宗哈拉大森林,他永远忘不了的就是安娜。

他想,最好不见她,不见最好。

但他抵挡不了一种力量,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最终,他就跟着姓沈的同学去了。

姓沈的同学把他安排在一个房间,让他等着。这一刻,他心潮汹涌,所有的往事涌上心头。门一开,安娜进来了。在场的一个是姓沈的同学,还有一个叫小熊的年轻医生。

事后他们回忆说,这个场合他们永远忘不了。那种面部表情,那种尴尬,那种肌肉的抽搐,那种眉眼,无法表述。两个人都非常尴尬,可见双方在对方情感世界所占的地位,这是无法隐藏的,这一切都会自动出来说话,人的情感自动打开。

小熊和沈医生借口走了。他们说:“这个场合我们也看不下去,我们也不合适看下去。”

徐洪慈后来回忆说,两人坐下,长久无语。然后还是他先开口说话,却是他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很愚蠢的问话,就是:“你还好吗?”

安娜也问他:“你还好吗?你父母还好吗?”

这种时候,两个人的大脑都已经停顿。

两人相见之后,安娜留下了三句话。

她对沈医生说:“没想到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多岁,做他女儿还嫌小。”这是第一句话。这是女人的本性,听上去有点酸溜溜的。

第二句话:“他当时那个处境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

第三句话:“我们现在都要感谢邓小平,不管是他还是我,我们永远不要忘记邓小平的恩德。”

这三句话给徐洪慈印象很深,记者曾经问他:“你认可不认可?”

他说:“严格地说,前面两句话总要打点折扣。”“我现在看来,不是安娜害人,是政治环境害人,所以这场纠结就这么结束了。”

悲喜交集、恩怨了结之后,徐洪慈立即回到蒙古。这时,他的小女儿叶塞尼亚刚刚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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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3月奥永的亲戚在乌兰巴托火车站为徐洪慈一家送行

1984年,徐洪慈带着妻子奥永,儿子安吉尔、波扬特和刚满月的女儿叶塞尼亚一起回到了上海。此后,徐洪慈成了上海石化总厂教育中心的高级讲师,奥永还做了老本行——护士。他们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

奥永说:“徐洪慈曾经跟我说过,他要回去。他说:‘我不想住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家乡。’我说:‘你要去哪里?你的家乡就在这里。’他说:‘我要走。’来上海三十几年他经常这么说。”

对于徐洪慈来说,似乎所有的恩怨都了结了,组织上也恢复了他的党籍。2008年4月14日,徐洪慈所在的单位给他颁发了老干部离休证书,从颁发日这一天起,徐洪慈由退休改为离休。

然而,拿到这张离休证书后的第三天,徐洪慈就因癌症引发的呼吸衰竭去世。三个月后,组织上下发了《关于徐洪慈同志享受局级待遇的批复》。悲痛,留给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跟徐洪慈在一起三十多年,他从没辜负过我,我们从没说过什么过激的话。徐洪慈为什么就这么丢下我和孩子们走了?三个孩子都大了,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后记

一次,记者胡展奋问徐洪慈:“你的大半生都是在苦难当中挣扎的,你怎么看待自己的人生呢?”

徐洪慈是这么总结自己的:

我在自己的专业上,在自己原先的人生抱负上,我一无所成。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对那种残酷环境、恶劣环境的反抗,这种个人的成功,人格上的成功,我这一生,只有这一点。我心足了。这一点,我对得起自己。

按世俗的标准,徐洪慈没有贡献出什么发明创造,没有贡献多少物质财富,他不是一个成功人士。但对他自己而言,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昭示了精神不屈不挠的倔强,维护了一个平凡生命的尊严,他的生命,在另外一个维度上企及了一种神圣庄严的意义。

*本文选自河南文艺出版社《31人说:我们的中国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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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8 09: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画像神探:只看过一双眼睛,他就画出了暴徒的全貌 | X档案016

苍衣社 2019-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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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位警界“神探”的故事,堪称现实中的“福尔摩斯”。不过他破案靠的不是推理,而是手中的画笔。

前段时间的“章莹颖案”中,他仅凭三段模糊的录像,就将嫌疑人的画像描绘得七七八八,极大缩小了嫌疑人的排查范围,被西方媒体称为“画笔缉凶”的神探。

话不多说,就两个字:佩服!

这是 X档案 的第 16 篇档案

【画像“神探”】

撰文: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编辑:胡杰

校对:付春愔

档案来源:剥洋葱people(ID :boyangcongpeople)

全文4850 字,阅读约需 9 分钟

61岁的山东退休警察林宇辉,为犯罪嫌疑人与受害者的画像上,加上了时间的刻度。
2018年4月,凭一张3岁女孩的照片,他画出一幅跨越时间的肖像,帮助成都司机王明清找到了走失24年的女儿。2017年7月,他为章莹颖失踪案的犯罪嫌疑人画像,协助美国警方破案,媒体称他为“画笔缉凶”的“神探”。
在山东省公安厅刑侦局工作了十三年的林宇辉,协助参与的刑事案件上千起,三分之一已经成功破获。美国著名神探李昌钰推荐他加入国际科学鉴定协会(IAI),是成员中唯一来自中国的模拟画像师。
慕名而来的求助者多了,林宇辉与家人商定了做一个“双百计划”,为100位被拐儿童与100位革命烈士免费画像。
如今,他已为64位被拐儿童画像,凭他们几岁时的照片与父母年轻时的照片,画出他们当下可能的模样。其中的5人,凭他画的像,认出了自己,得以与亲生父母团聚。他也为12位革命烈士画了像,他的画笔穿梭回到几十年前,画出他们生前的模样。
济南的秋天,红叶与青松环绕。林宇辉把工作室租在同一个小区,从家出来绕过几幢楼就是。工作室门边柜子上摆着他戴过的一顶警帽、与章莹颖案有关的画像资料。15张人物肖像素描贴在窗边的木板上,画像下方用铅笔写着他们的身份,譬如“四川失踪儿童某某”、“人贩子梅姨肖像”。
房间两侧墙壁上挂着他参加的电视节目和被媒体报道的大幅图片,客厅的电视调到山东卫视的新闻节目,每天都能看到林宇辉为被拐儿童与革命烈士画像专题片的视频。他调侃,“都说我成网红了,网红是什么我不懂,不过走哪儿大家都喊我‘林警官’了”。
妻子侯庆瑛在工作室的厨房忙碌着,餐具堆满橱柜,可同时接待二三十人。“那张画像帮王明清找到女儿后,找过来的被拐儿童父母实在太多了”。侯庆瑛说,工作室每天都有求助者找来,最多的一次来了七八个家庭,一家几口人一起来,她买来三大颗白菜,炖上粉条,做牛肉包子,晚上就给他们在工作室打个地铺。
在林宇辉印象里,2016年11月是个节点。当时他受邀参加央视节目《挑战不可能》,他根据三张模糊成马赛克的现场照片画出三张女性素描,成功从现场48位女生中辨认出目标人物。从这之后,找他画像的数量开始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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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宇辉展示手机里的图像。新京报记者肖薇薇 摄

2017年6月19日,林宇辉接到美国著名神探李昌钰助理刘世权的求助电话,“说手上有三段美国警方提供的监控录像,很模糊,问我能不能试着画像。”林宇辉反复看了视频几十遍,托专业人士提取其中的两帧图像,“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侧脸”,他从白天起草,画到翌日凌晨,画出两幅嫌疑人画像传给刘世权,再辗转通过中国驻芝加哥领事馆转交美国警方。

“画像起到多大作用咱们也不清楚,但嫌疑人被抓后,和第二幅戴棒球帽的画像一对比,乍一看是太像了,能有个七八成像。”林宇辉记得美国警方抓到嫌疑人的那个早晨,他与妻子被响个不停的电话、信息铃声吵醒,“电话都爆了,大家说,你上头条了,成网红了。

他坐火车出差,总有人找他合影,请他签名。他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西装衬衫搭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妻子叮嘱他,“你成了公众人物,一言一行都代表老警察的形象,不要随便大声说话,不要随手丢垃圾,看到别人丢的也要主动捡起来”。

各种寻子群里时常弹出一句话,“林警官给我们孩子画一下像,肯定马上就能找到。”林宇辉形容他们话里的激动,“他们看到破案的希望,像对待神一样,实际上我能做的很有限。

“没想过有一天有这么多的赞誉。”他挑出评论读给女儿听,请她帮忙注册个微信公众号,“写一写我做模拟画像的一些事”。那段时间,林宇辉每天要刷一刷文章下的评论,“以前还有人说,图片这么模糊都能画出来,是不是作假了,现在质疑的声音没有了”。 

11月1日,林宇辉早早醒来,泡上一杯红茶,坐在沙发上思考手头上在进行的几个案子:山东的一起被拐儿童案的资料已经看得差不多,该着手画个草图;广东佛山七年前的一宗抢劫杀人案,监控视频里截出几张图片,嫌疑人面貌模糊,得打印出来细细研究;第一幅红军烈士的画像安排在今天,他找出党员徽章佩戴在西装左领口。
找他画像的刑事案件大多是陈年旧案,最久远的一起案子发生在35年前,当年的办案刑警已经退休了,年轻的刑警接过案子,卷宗里仅有当年拍下的两张像素不高的犯罪嫌疑人照片,他委托林宇辉,“画一幅犯罪嫌疑人当下的肖像,如果还活着的话,他已经将近65岁”。
林宇辉的画笔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里穿梭。陈年“冷案”与走失儿童的画像,是画一个人的未来肖像,而革命烈士的遗像,则是画过去。“都很难,特别是儿童还在不断发育中,只能根据一条一条线索推理,每一个人像一本推理小说。
经过一面镜子时,他总不自觉停下脚步,端详镜中的自己,眼角微微下垂,两道法令纹更深了,嘴角多了两条浅浅的沟印,额头变大了,发际线上移黑发中掺了几根白发。走在路上,看人一眼后,脸型、五官和时间的痕迹,一一存进脑海里再合成一张脸。他的电脑、手机里存了三万多张人像,看到没见过的图片就加进去,相似的脸型放在一起,时常翻出来,“看图找不同”。
从深圳飞来济南的求助者彭鹤俊来工作室时,背了一大摞的纸质材料,请林宇辉为他的太爷爷画一张四十岁的遗像,“他是一位参与了百团大战的革命烈士”。
与彭鹤俊握手的一瞬间,林宇辉脑海中闪过几个要点,“田字型脸,不到五十岁,长了一对长寿眉,没有意外的话,他的父亲与爷爷也是如此”。他对着彭鹤俊带来的家中长辈的照片一看,“果真如此”。琢磨片刻,铺开速写本,落笔画出眉毛,再几笔勾勒出眼睛,“与家属有几分相似,又不同,一看能是一家人”。
林宇辉根据模糊的影像材料、目击者的几句描述或家族的长相特点,便能落笔成像。最难之处在人物的神韵,“眼睛,表现出的眼神,一眼就能看出像不像。”林宇辉便从眼睛开始画,“画像可能只需要几分钟,第一笔落笔前琢磨得几个小时,甚至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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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宇辉画的人像素描。新京报记者肖薇薇 摄

琢磨靠的是经验判断,经验从大量的人物观察中来。他的墨绿色速写本从不离身,随处一站、一坐,开始画面前经过的人物。开车等红灯的空隙,他翻开本子,画上几笔,几个红灯下来,一幅路人肖像画完。火车站、农贸市场,行人多的路口都是“写生”的好地方。

“模拟人像追求‘像’,眼睛鼻子嘴要精确地相似,而普通绘画更艺术,追求美感”。林宇辉时常一天画三十几张“细致的人像素描”,晚上睡觉时他都在画人像,他大致算了算,“还留着的人像素描都得有七万幅”。
2004年,林宇辉调到山东省公安厅刑侦局视听侦查室。当时已经45岁,没有进过案发现场,不懂刑事侦查技术,他擅长的只有绘画。
他感到苦恼,“没真正接触过案子,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他试着学习刑侦拍照技术,“血肉模糊的命案现场,还得拿尺子量好,拍得清楚准确,方便取证”,他坦言自己的恐惧,“这是让我胆怯的东西,实在克服不了,很苦恼”。
热播的纪实电视剧《中国大案录》给了他启发,“有个角色,用画像找人。”他抱着一摞自己的绘画作品找到分管领导,试着说明“画画也能帮助破案”。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训练计划,见一个人画一个人,再问大家像不像,一有空就背着画夹写生,“只知道要画得像,没有地方学习模拟画像,摸着石头过河”。
林宇辉从五岁起就跟着爷爷学画,小人书不知临摹了多少遍,中学时打下了素描、国画的基础,在上世纪70年代下乡干农活时,他总爱坐在农家院里,听人唠嗑,画唠嗑的人。到1987年考入山东省公安厅任《山东公安》杂志美术编辑时,林宇辉“一心想当画家”。
林宇辉第一次接案子是2008年,山东泰安市发生一起一死两重伤的纵火案,仅有一位加油站员工对嫌疑人有点印象,他根据员工的描述画了十几张,逐张请她比对,最后确定一张交给警方用作排查。好几天后破案电话打来,“太激动了”,他马上申请去了当地,在审讯室见到嫌疑人时,“看一眼感觉就是他了,他剃掉了头发,但眼神骗不了人”。
2009年发生的青岛杀人碎尸案,林宇辉克服了对命案现场的恐惧,复原出尸体画像后,是一位40多岁的女性,邻居看到画像认出了死者,警方据此锁定凶手为女子的丈夫。
“到省厅的没有小案子,硬着头皮也要上。”林宇辉每个月得接一两起案子,画嫌疑人、受害人尸体还原的情况都有,画像时,案发时的场景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播放,“不恐惧了,但心里很压抑,很沉重”。一画完,他就拿出另一本速写本,对着家里的石头、木刻,或是做饭泡茶的妻子,“画点有生机、有力量的东西,唯美的东西”。
遇到线索模糊的,林宇辉只能“尽力一试”,他常问目击证人,“他像不像哪个公众人物啊?”譬如有一起案件,目击证人只打过一次照面,印象里嫌疑人是个“脸白白净净的男生”,林宇辉一提醒,她一拍额头,“像电视《康熙王朝》里那个三德子”。
2013年后,视频监控覆盖的区域更多,林宇辉接手的案子多为模糊的图像处理、人像还原。他每天对着视频一点点暂停,备好一个放大镜,从中找模糊影像的规律,如何着笔。长时间盯着屏幕,他的眼睛逐渐熬出了血丝,眼药水开始不离身,“视力倒是很好,不近视不老花”。
2016年,内蒙古通辽市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当地警方传给林宇辉一份凶手夜间驾车过卡时的监控视频,画面里,凶手故意用遮阳板挡住脸,能看到的,只有鼻子、嘴和下巴。
“根据鼻子和下巴,推断凶手有点胖乎,这类人的眼睛一般不大,通常也不留长发。”林宇辉根据经验推理绘制了画像。一个月后,凶手被抓获。通辽市警方给山东省公安厅的感谢信中提及,林宇辉绘制的模拟画像为“排查比对、缩小侦查范围和最终认定犯罪嫌疑人提供了重要依据”。
林宇辉参与的上千起刑事案件中,已经破案三百多起。大部分的案件结果都没有反馈回来,林宇辉偶尔打电话给办案的刑警,得到回复,“案件有进展,正在排查中,画像挺像的。
模拟画像也并非万能的技术。“画像很像就可以了,但画像无法作为证据使用,只能帮助刑警缩小排查范围。”林宇辉说,“像章莹颖案,画像无法让警察抓到人,这需要多种刑侦技术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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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画像的林宇辉。新京报记者肖薇薇 摄
当刑警的十三年里,林宇辉荣立二等功与三等功各一次。林宇辉已记不清自己具体是哪一年、因哪些刑事案件受到表彰,他感慨“一个案子结束又有下一个,没有停下来过,时间过得真快。
2018年1月,林宇辉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那一刻很感伤,退休了,再也不能穿警服了,心情相当复杂”。
感伤的情绪很快消散在充实的退休生活里。妻子形容他,“身体差了,但精神特别好”。她算了算,刚退休时,林宇辉时常一天得画三四幅人像,加上研究材料的时间,“时常天亮了,餐厅的台灯还亮着,他在沙沙画着,他心脏不好,在医院住院都在给人画像。
考虑到他的身体因素,家人加入进来,陪他一起完成“双百”计划。妻子是他的全职“助理”,整理好每张画像需要的文字与照片材料;女儿女婿运营着他的公众号,讲述着每一张画像背后的故事。
家人建议林宇辉带个团队,教教学生,他总摇头,来工作室学习的学生和警察都有,待上几天半个月便离开了,“沉不下心来研究,只想借个名”。从小学绘画的女儿开始了每天几幅人像素描的训练,发给他请求点评,得他一句夸奖后说,“以后我来接您的班儿”。林宇辉笑起来,“那你得把被拐儿童、烈士画像都做下去”。
林宇辉建了一个“刻骨寻人”微信群,拉进十几位合作过的刑警,后期成员不断增加,现已加入三百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刑警、刑侦技术员。
“同行的人更多了。”林宇辉回忆自己刚做模拟画像的那几年,碰到没有头绪的线索,“没有可以请教的人,都是一个人走在黑暗中,画出来了,一对比确实很像,那一刻才觉得天亮了”。
*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剥洋葱people(ID:boyangcongpeopl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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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2 12: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按摩女死亡疑案:嫌疑人是名律师,他要求我做无罪辩护 | X档案017

易胜华 苍衣社 2019-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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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这个故事有点特殊,是关于一位律师给另一位“律师”做刑事辩护。
大家对律师的印象一般都是理性、克制、刚正,几乎可以说律师就是法律的代言人。实际上律师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他们也会有感性的一面,只不过在庭上他们必须克制自己的
但今天这位律师,就勇敢地在法庭上表现出了自己的“感性”。

这是 X档案 的第 17 篇档案

【按摩女疑案】

讲述人:易胜华,现为律师

档案来源:《别在异乡哭泣:一个律师的成长手记》已获作者授权

全文 5100 字,阅读约需 6 分钟

这是我从事律师职业以来最纠结的一个案子。
案情并不复杂:一位男子报警称,在某居民楼内有人被杀。警察到现场后,看到这名报警男子浑身是血,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里屋的床上,一名女子躺在血泊中,已经死亡。
经检验,死者全身有多处刀伤,其中,右颈总动脉全层破裂,右肝叶被捅刺,致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警方立即控制这名男子,以涉嫌故意伤害致死将其刑拘。
这起案件有一些特殊的地方:犯罪嫌疑人王晓军是一位法律工作者,而且,他的左胸部和脸部有多处刀伤。案发的时间为2月15日,是情人节的第二天早上。
基于王晓军的特殊身份和案件的挑战性,我接受了家属委托,并立即前往看守所会见王晓军。
根据王晓军的讲述:死者小英与他相识多年,是他回老家出差时在按摩店认识的。按摩结束之后,他给小英留了一张名片,从此两人便开始交往,多次发生性关系。后来小英一直缠着他,要和他结婚,他不同意,因为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案发前两天,小英特意从老家来北京找他,住在他租住的房间里。他已经为小英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并清理了小英在他住处的物品。
案发当天早上,他被胸口的一阵刺痛惊醒,发现小英拿着刀在扎他。他立即跳下床逃出卧室,到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再次进入卧室的时候他发现小英已经趴在床上。他走过去用水果刀扎了一下小英的左后腰,小英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报警,直到警察出现。
王晓军反复强调,案发前夜,小英煮了牛奶强迫他一定要喝下。他怀疑小英在牛奶里面下了安眠药,他才会睡得那么沉。小英就是要杀死他的,他是被害人。
看守所的会见时间有限制,我们来不及深入交流就到了结束时间。陪同我一起会见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资深女律师。会见结束后,老律师笑着对我说:“易律师,你回家可以去找一部美国电影看,名叫《致命诱惑》,也许会有所启发。”
在听王晓军讲述案情的时候,我想起曾经看过的韩国电影《快乐到死》。讲的是一位被戴了绿帽子的老公杀死出轨的妻子,又成功地嫁祸于妻子的情人。回家之后,我特意找到《致命诱惑》。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位律师有了外遇,情人要求和他结婚,他又不想破坏自己的家庭。情人不断地骚扰他,威胁他的家庭,还冲进他家里意图杀害他。最终,这位律师把情人给杀死了。
虚构的电影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上演。剧情有些相似,结果却是天壤之别。《快乐到死》中,那位老公因为手段巧妙,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致命诱惑》中,那位律师因为属于自卫性质,没有受到指控。而我的这位当事人,却因涉嫌故意伤害致死,被关在看守所里,等候法律的审判。
虽然我对王晓军的陈述有很多疑问,但是我又觉得不能轻易作出判断。毕竟他是一位有着较为丰富的专业知识和实践经验的法律工作者,他应该不会作出如此愚蠢的行为。即使真的是他做的,他应该有充足的理由,留下足够的证据空间。对此,我觉得不必担心,一切还是要看证据。
程序进入到检察院阶段,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案件的全部证据材料。但是,看完卷宗后,我的心一下跌到了谷底。
根据王晓军的供述,通过按摩认识后,小英就来到北京工作,和他同居。小英为他怀孕两次,有一次还是双胞胎。但小英有较为严重的肾病,医生说不能生产,否则性命难保。
所以,两次都是在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流产。王晓军想和小英分手,但小英不肯答应,总是缠着他,包括到他工作的单位去闹。
一年前,两人发生激烈争吵,王晓军将小英打伤,小英报警后,王晓军被派出所治安拘留十五天。
案发前两天,小英来到王晓军的住处,两人发生多次争吵。王晓军给小英买好了回家的车票,将小英遗留在他住处的物品通过邮局邮寄回家,还给小英银行卡上打了5000元。
情人节那天晚上,应小英的要求,王晓军还为她买了一枝玫瑰花。回家之后,王晓军为小英烧水洗澡、搓背,然后两人回房间休息。临睡前,小英为王晓军煮了牛奶。
关于第二天早上发生的事情,王晓军在公安局的讲述却有两个不同的版本。
版本一:迷迷糊糊睡觉中,王晓军感觉胸部刺痛。睁眼一看,小英正拿着刀扎自己的胸部。他立即将刀夺过来,扎了小英左肋一刀。然后报警。这个版本是王晓军早期的几次口供。
版本二:痛醒后他跳下床,进入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重新回到卧室,小英已经趴在床上,他扎了小英左后腰一刀,然后报警。这是第一次会见时王晓军向我们讲述的版本,而且此后他对案发过程都是这样讲述。
从始至终,王晓军都强调只扎了小英一刀。但是,小英身上至少有五六处刀伤,其中两处致命伤,另外几处的伤口也很深。
警方从现场提取了两把刀,一把是刃长为十多公分的水果刀,一把是刃长五六公分的折叠刀(削铅笔的小刀)。根据法医的说法:王晓军脸上的刀伤,可以由折叠刀形成;小英身上的伤口和王晓军胸口的刀伤,可以由水果刀形成。
然而,如果王晓军第二个版本的陈述是真实的,小英并没有接触王晓军从厨房拿出来的水果刀,那么,王晓军胸口和小英身上的水果刀刀伤,绝对不可能由小英造成。
这就意味着:无论如何,王晓军说了假话!而且经不起推敲!
一次次地翻阅案卷,我对小英的遭遇充满了同情。
小英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遗弃,被人收养后很早就出来做按摩女郎。结识王晓军后,以为人生从此有了依靠。王晓军比她大十多岁,她仍然来到北京与王晓军同居,并为他怀孕两次。
虽然王晓军并不愿意,她还是执意想把孩子生下来。由于肾病的原因,她不能生育,被迫流产。当她得知王晓军另有新欢,与王晓军发生争吵,被王晓军打伤。她回到老家治病,为了和王晓军一起过情人节,特意来北京,没想到失去了生命。
看着案卷中血腥的现场照片和小英身体上的多处刀口,我百感交集。这是一个身世悲惨的女人,命运对她如此刻薄!被遗弃,做按摩女,患肾病,流产,不能生育,被抛弃,惨死。一个女人的种种不幸,她全部都经历了。我该如何为王晓军辩解,才能让自己的良心不受谴责?
阅卷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没有亲自去会见王晓军,而是交给我的助手。我不想面对他。
作为专门的刑事辩护律师,我从来没有这么反感过自己的当事人。虽然他们大多是贪官污吏、江洋大盗、流氓地痞、黑道枭雄,但是我总能找到他们身上的闪光之处,从而在感情上接纳他们,理直气壮地为他们辩解。
比如贪官,他们对自己的家人一般都有着很深的感情,对社会的弊端往往一针见血,工作中往往也有一些建树;至于流氓地痞和江洋大盗,他们虽然无恶不作,胆大包天,但是很讲义气,敢作敢当。
有些人贪生怕死,却也是真情流露。有些人自作聪明,一味狡辩,虽然荒唐可笑,倒也不能苛求。在会见他们的时候,每当我说起自己的辩护思路,他们都是认真倾听,和我坦诚交流;当我说起亲人对他们的关心和期待,他们大多是泪如雨下,或者虽然面无表情,却看得出内心的波澜。
而这个案件中的王晓军,令我无语和愤怒。在我们多次的会见中,他一次都没有问起过自己的亲人,包括他六十多岁的母亲和为他的事情而奔走的弟弟妹妹。
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并非不好,案发前他的母亲还来北京住过一段时间。当事人从不向律师打听家里的情况,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王晓军是一名法律工作者,有一定的法律知识和经验。他很固执地要求我按照他的思路辩护,执意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防卫,自己才是被害人。
我问他:“什么是正当防卫?你已经离开了房间,脱离了危险的环境,你又重新回到房间,小英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你还走过去拿刀扎她左后腰,这难道也是正当防卫?”
他说:“是的,你可以回去认真研究一下刑法理论,好像陈兴良教授有这样的观点。当时危险仍然存在,我为了避免自己遭到进一步的伤害,所以先下手扎她,也属于正当防卫。”
我说:“如果你坚持自己最开始的供述,你是夺过小英手里的刀扎过去的,我们还可以考虑从正当防卫角度为你做无罪辩护。但是,你现在的说法却是你离开房间后去拿刀再进入房间,而且对方已经一动不动,你还去扎人家。正当防卫,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他说:“你回去再认真研究一下,好好研究。这个构成正当防卫。”
我哭笑不得,只有委婉地回绝:“关于正当防卫,可能我研究得还不够深入。为了确保辩护的效果,关于正当防卫这一方面,在法庭上还是你来讲吧。”
我又问他:“你离开卧室到你重新进入卧室,时间大概有多长?”
他不耐烦地说:“这个我不记得了。不过检察官曾经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不记得。检察官说,那就是十秒八秒?我说差不多吧。”
我问:“这个时间记在笔录里面了吗?”
他说:“可能吧,我没看笔录就签字了。”
我顿时愤怒了:“你是一名法律工作者,你居然不看笔录就签字?你难道不知道这个时间长度对你很重要?你说你没有杀人,说小英是自杀。可你中间只离开了十秒八秒,你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一动不动了,她身上有好几处刀口,你觉得这么短的时间,小英来得及捅自己几刀然后一动不动吗?”
王晓军仍然是一脸的不屑:“这个并不重要,我也不知道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形成的,反正不是我做的。检察院、法院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如果是个法盲,我不至于生气。我对面的这个人,是一名法律工作者,而且是从业十多年!
虽然我知道,一个人被关进高墙之内,无论本身多么精明能干,都变成婴儿一样无助和无知,但是,他是一名法律人,对于法律实务,理应比一般当事人更清楚。可是他的表现,连法盲都不如啊。
我问他:“小英家属提起了附带民事诉讼,关于赔偿这一块,有什么考虑?”
他气愤地说:“他们还好意思要我赔钱?我才是被害人,是他女儿要杀我!我不要他们赔钱,已经是我很大度了!他们要我赔钱,我在法庭上要骂他们臭不要脸!”
我目瞪口呆,强忍怒火,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是一个法律人,无论他们提出赔偿在你看来是否合理,这也是他们的权利。我希望你在法庭上保持冷静,注意你的形象,不要影响到法庭对你的印象!”
王晓军扭过脸,不置可否。
我很纠结。根据已有的证据,我内心确信,小英身上的刀伤是王晓军造成,他虽矢口否认但又漏洞百出,而且还要求我必须做无罪辩护。
我想过退出辩护,但是基于种种原因,我必须坚持到底,把辩护工作完成。我想过独立辩护,不管王晓军如何做无罪辩解,我做我的罪轻辩护。但我又担心,在法庭之上王晓军会对我提出抗议,拒绝我继续辩护,影响庭审的顺利进行。
从我的个人情感来说,在这起案件中,我更愿意作为公诉人或者被害人代理人,出庭控诉王晓军的罪行。但是没得选择,现在我是辩护人的角色,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开脱。
我的良知和我的职责在打架,对于一个执业多年、办理数百起案件的刑事辩护律师,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一般而言,只有新入行的律师才会出现这种矛盾心态。难道,我还不够成熟老练?
我决定暂时抛开个人情感,重新阅卷,看看能否有所收获。
回归理性之后,我还是从案卷里面发现了不少问题。我一直认为,只要律师认真、细心,任何一个刑事案件都能找到突破口。因为我们的警察同志也是普通人,也会有失误。而这些失误,正是律师辩护的角度。
我的一位同事协助我辩护。阅卷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比如,王晓军住的是群租房,命案发生的时候,隔壁房间还有两位合租者。他们在证言中说,听到王晓军和小英争吵,女子的声音很高,但是没有听到其他的异常响动。
一般说来,群租房的隔音效果都很差。按正常情况,如果是王晓军对小英行凶,小英应当会发出呼救声或者惨叫,还会有打斗的声音。小英并非一刀毙命,是失血性休克死亡,完全有时间求救。但是,隔壁房间的人没有听到呼救声,这一点是比较奇怪的。
仅仅是邻居没有听到呼救声,当然不足以否定王晓军有故意伤害行为。我们将《物证检验报告》制作了一张表格,从中发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警方从小英身上、王晓军身上和现场提取了多处血迹化验,化验结果却显示:小英身上没有王晓军的血,王晓军身上也没有小英的血。
这怎么可能呢?小英身上有五六处较深的刀伤,分布在胸部、颈部、左后腰、右后腰、背部,水果刀的刀刃并不长,如果王晓军近距离刺扎小英,必然会沾上小英的血。尤其是颈部的那一刀,切断了颈部总动脉,鲜血必然喷溅而出,但是王晓军手上和身上居然没有小英的血!
而且,小英的身上也没有王晓军的血。警察见到王晓军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居然没有沾到小英身上?
当事双方身上都没有对方的血迹,说明什么问题?只有一种可能性:在伤害过程中,双方没有发生身体接触。如果没有身体接触,可不可以意味着,小英的伤害不是由王晓军造成的呢?
不仅如此。从现场提取的五处血迹来看,有一处血迹(北墙墙面)检出,床周边其他方位的三处(西侧地面、南侧简易衣柜上、西南侧地面)血迹都是王晓军的,只有床单上的枕头附近血迹是小英的。
这说明什么?小英的血迹非常集中,只出现在她趴着的部位周边。如果小英受到伤害时有挣扎、反抗、撕扯,身体会有大幅度的动作,血迹也会分布在现场各处,而不仅仅是身边的床单上。必须注意:小英右颈部的总动脉是割断的,只要她稍作挣扎,鲜血必然喷溅在墙壁和地面上。但是,没有!
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小英真的是自杀吗?
我一直认为,人不可能采取自虐的方式自杀。本案中小英多处刀伤,怎么可能是自己造成的呢?但是在这个案子办理过程中,新闻里出现了“十一刀自杀”的案例,引起社会舆论强烈关注。专家说,“十一刀自杀”不奇怪,国外还有一百多刀自杀的案例。
之前我不相信小英是自杀的,“专家”的说法我也只是一笑置之。但是,现场的血迹让我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现场血迹当然是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观点提出,但我觉得还是有些单薄。我还需要找一些疑点,来证明我的猜想。
我久久地凝视着凶案现场的照片。小英趴在床上,周围一摊血迹。
我注意到,案卷里面有几处矛盾的地方,比如:根据报警后到场施救的120医生的说法,她看到小英“趴在床上,双手叠交于胸前”,但是现场照片中,小英的手却是伸出来的。
根据《现场勘验笔录》,折叠刀在头部右侧的床单上提取,但是根据《破案报告》的描述,折叠刀是在小英身体下面找到的。
问题出来了。如果小英是趴着的,那么行凶过程是怎样的?根据尸检结果,小英的伤口大多在正面。如果伤口是王晓军造成的,王晓军必然与小英面对面实施伤害行为。
正常情况下,小英遇到刺扎后,应当是顺着作用力的方向,仰面倒下。当然,也不排除迎着作用力方向倒下的可能性。但是这样一来,小英必然倒在王晓军身上,而王晓军身上却没有小英的血!
小英的姿势和血迹的分布互相印证,再次说明,小英与王晓军没有身体接触!对于这个发现,我既兴奋,又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解释小英“双手叠交于胸前”呢?我对着镜子,反复演示这个动作,突然觉得这很像是宗教的某种仪式。
基督教?我立即给一位信基督教的香港朋友打电话,向她请教。但是她回答说,基督教里面并没有这种祷告方式,倒是有点像什么神秘宗教的行为。是佛教的双手合十?
我突然想起跟我合作办理本案的同事是回民,于是问她:“伊斯兰教是不是有这种动作?”连律师说:“伊斯兰教里确实有这种祷告的方式,而且小英是山东人,山东有不少回民。但是,小英前一天晚上的晚餐是炖排骨,回民不可能会吃这个的。”
我不甘心,会见的时候问王晓军:“你跟小英相处这么多年,她是否信什么宗教?”王晓军说:“应该没有什么宗教信仰。”
似乎无法解释小英这个动作的含义。“祈祷”缺乏说服力。是不是小英因为感觉到很痛,这个动作是为了减轻痛楚呢?
我突然注意到在小英身体下面找到的折叠刀,顿时豁然开朗。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排斥小英是自杀,所以我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如果当时小英双手握着折叠刀,正在扎自己的身体,在她倒下去的时候,双手失去力量,因此“叠交于胸前”。折叠刀被压在身体下面,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我们还发现,案卷材料对作案工具的描述存在很大的差异。
在《现场勘验笔录》中,对现场提取的水果刀的描述是“刃长23公分,柄长11.5公分”,精确到了小数点以后,可见当场用尺子做了测量。王晓军在第一次供述中也说“刀刃长20公分左右”,两者能够互相印证。
但是,后来数据发生了重大变化,无论是王晓军供述还是《辨认笔录》,刀刃的长度都变成了“10多公分”。从图片上看,刀刃长度为11公分左右。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王晓军讲述刀把是“木质”的,但是110警员却说刀把是“塑料”的。王晓军和110警员一致的说法:王晓军在开门后,在警察的喝令下,将手中的刀扔在门厅的过道上,但是《现场勘验笔录》记载,是在防盗门外提取的作案工具。
尤其是,警方在水果刀和折叠刀上都没有提取到指纹!我最初认为是王晓军将指纹擦拭掉了,但是出警的110警员说,王晓军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刀,喝令其扔下刀后,王晓军随即被控制,不可能有时间去销毁作案工具上的指纹。
作案工具出现这么多疑点,只存在两种可能性:侦查人员工作不严谨,或者是现场还有另外一把刀存在。前者的可能性最大,但是,从对王晓军有利的角度来说,我当然主张是后者。
够了,足够了。呼救声、血迹、姿势、作案工具,这四个方面的疑点能够说明很多问题。如果是在英美国家的法庭上,如果律师抛出这些疑问,陪审团很可能会作出无罪的认定。但是,这是在中国,我的观点当然会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我对“无罪”并不抱任何希望。
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在所里召集几名资深律师,就这个案子召开讨论会。有律师建议向法庭申请对王晓军做精神病司法鉴定。
开庭前最后一次会见王晓军,我把这层意思告诉王晓军,询问他的意见。他气愤地问我:“谁说我有精神病啊?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出去后扇他两耳光!”这个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提示王晓军,在法庭上不要说太多话,主要让我们来辩护。王晓军说:“我要说,该我说的,不能让你来说。”我只好随他去了。
我问他:“你离开卧室的时候是光着脚的,为什么又回到卧室去啊?你是怎么想的啊?”
我期待他的回答是:为了穿鞋子,但是小英手里有刀,所以到厨房去拿刀,目的是为了自卫。
然而他的回答却是:“当时什么都没想。出了卧室直接去厨房拿刀,拿了刀进卧室,看见她躺在床上,我就过去扎了她一刀。”
我说:“那你这么做是什么目的呢?”
他的回答是:“没有什么目的,这就是我客观行为的自然流露。”
好吧,那就这样吧。
会见结束的时候,我毫不客气地对王晓军说:“如果你杀了人,你进监狱一点也不冤。如果你没杀人,却被判刑进监狱,你也只能怪你自己!是你的言行把自己送进监狱的!”
开庭前几天,公诉人和法官询问我们的辩护意见,我让助手实事求是地转告他们:“王晓军要求我们做无罪辩护。”
开庭的前一天晚上,我萌发了一个想法。为了更好地说明案发现场的情况,阐明我的辩护观点,是不是可以带一个布娃娃出庭,演示小英死亡时的姿势和刺扎经过呢?
我翻遍了家里,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布娃娃。给各路朋友打电话,他们家也没有。临时去买是来不及了,只有放弃。我让助理去超市买了一把折叠小刀。本来还想买一把水果刀的,但是考虑到可能无法通过法院安检,只有作罢。
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在我们的刑事辩护中,能不能将三维动画、现场演示等带进法庭,更形象、直观地展示我们的辩护观点?
这个案子如果能在法庭上进行动画和现场演示,效果会更好,我的观点也更容易被接受。看过美剧《金牌律师》的朋友,应该可以理解我的想法。
在“游泳池谋杀案”、“戒毒中心坠楼案”中,辩护律师就是通过现场演示的方式向陪审团展示指控的疑点,获得了陪审团的支持。可惜,时间太仓促,我来不及实施我的想法,而且我不确定法官会不会同意我做现场演示。
庭审那天,我们早早地来到法庭等候,旁听的还有我的几位同事。公诉人是位女检察官,合议庭由两位女法官、一位女陪审员组成,加上一位女书记员,一位女辩护人连律师,控辩审三方,除我之外是清一色的女性。
如果在美国,这可是对被告人非常不利的性别结构。因为本案的被害人是女性,庭审参与人的性别可能会影响到他们对案件的感情倾向,这对被告人不公平。但是,在中国的刑事辩护中,这并不能作为回避的事由。
被告人到庭之前,我特意来到公诉人的面前,就案件情况做了一个简单的沟通。
在中国现行的司法体制下,律师不一定非要通过勾兑的方式,来获得案件的最好结果。法庭上辩护律师与公诉人之间不依不饶、针锋相对,未必是最佳的辩护方案。理解和尊重他人,是赢得他人理解和尊重的前提。
庭前的短暂沟通,使得美女公诉人打消了对我的戒备心理。我告诉她,在庭审过程中我会对证据存在的问题发表一些看法。公诉人很友善地表示能够理解。
在后来的庭审中,我和公诉人的交手一直都是在友好的气氛下进行。我发言的时候,她认真倾听,不时做一些记录,然后语气温和地作出回应。她发言的时候,我面带微笑,不时点头给予鼓励。
庭审结束后,旁听的同事们笑话我说:“你跟公诉人在法庭上眉来眼去的,我们坐在下面可看得一清二楚啊!
王晓军的表现果然不出我所料。公诉人宣读完《起诉书》后,法官询问他对指控的意见,他说:“我收到《起诉书》之后当场就撕了,现在我手里没有《起诉书》,我要求你们再给我提供一份。”
法官和公诉人面面相觑,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只有苦笑,把自己手中的《起诉书》递给他。
又不是小孩子,再大的冤屈,撕掉《起诉书》就能否定指控吗?既然敢撕掉《起诉书》,那就强硬到底,别要求法庭给你重新提供一份啊。
王晓军拿过《起诉书》,似乎是在大学课堂里讲课一般,开始了他漫长的无罪辩解。总而言之,《起诉书》颠倒黑白,他才是被害人,小英是杀人未遂后畏罪自杀。
王晓军说:“我今天成为被告,是我的悲哀,也是某些人的悲哀。”还好,他没有说是法律的悲哀。
法官充满耐心地听王晓军陈述完,然后开始法庭调查。在公诉人询问的过程中,王晓军几次打断她的提问,坚持要按照他的意愿把问题讲述清楚。
有很多次,王晓军伸出手指,对着打断其发言的公诉人和法官指指点点,说:“你们到底让不让我把话说完?”
看得出来,今天的法官和公诉人都有着很好的涵养。也许是王晓军的法律工作者身份,使得法官和公诉人手下留情。如果是一般的被告人,也许他们早就粗暴地喝令他闭嘴了。
在会见王晓军的时候,我已经一再提醒他,在法庭上的发言要注意自己的法律人身份,注意法官能不能接受,但是他今天在法庭上的表现,令人万分失望,甚至觉得无耻。
公诉人问王晓军:“你和小英是什么关系?”他的回答是:“没有什么关系。”公诉人问:“你们在一起多次发生性关系,小英为你怀孕和流产两次,你们难道不是同居关系或男女朋友关系?”
王晓军的回答令人震惊:“我是被她强迫发生性关系的!”
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我第一次听到有男人说,自己是“被迫”和某个女人发生关系的。这种辩解,令人无语。
在自行辩护的阶段,王晓军甚至说:“她该死,她死有余辜,她不死,我没有好日子过。只有她死,我才能过上好日子。我之所以没挣到钱,都是被她害的。她死了,我的生活才能重新开始。”
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个法律人说的话吗?这不是在向法庭表明他的杀人动机吗?这样的话,不但恶毒,而且愚蠢。
我几次想顺手抄起桌上的东西砸向他,还是强忍住了。公诉人和法官面无表情,我却如坐针毡,芒刺在背。为这样的人辩护,我有苦难言,羞愧万分。我绞尽脑汁地寻找这个案子的证据缺陷,是不是在为虎作伥?
我只有气沉丹田,努力屏蔽来自王晓军的一切声音。视他为透明,我才可以在法庭上坚持下去。
我的辩护词经过反复推敲,既要指出证据存在的不足之处,又要避免“无罪”和“小英系自杀”的文字表述,分寸的拿捏花了我不少心血。
我说:就本案证据与《起诉书》的指控存在的冲突,与公诉人商榷,供法庭参考。然后从四个方面发表我的意见:
(1)  当事人双方身上都没有对方的血迹,小英的血迹集中在床头部位,说明双方没有发生肢体接触,还说明小英没有明显的挣扎和反抗。这一点与《起诉书》“故意伤害致死”的指控是冲突的。
(2) 小英死亡时趴在床上,而其受伤部位大多在身体正面,这一点与他杀矛盾。一般情况下,如果是他人从正面实施侵害,小英应当仰面倒下。如果是面对侵害者倒下,侵害者身上必然沾上小英血迹。同时,小英双手在胸前叠交,说明其死亡时没有进行挣扎和反抗,身体下找到的折叠刀可以说明,小英很可能双手握着折叠刀在自己胸前。(我回避了“自杀”二字)
(3)  房间隔音效果不好,但是隔壁房间的室友只听到吵架声,没有听到呼救和搏斗的声音,这一点,与指控也是矛盾的。
(4) 可能存在重要物证丢失的情形。因为作案工具的长度、提取位置和刀柄材质的描述存在重大差异,而且没能提取到任何指纹。我们要求出示原物。
为了说明我的辩护观点,我拿起面前的矿泉水瓶做示范,用折叠刀刺向水瓶,水瓶顺势倒下。然后我又让水瓶迎着折叠刀的方向倒下,水瓶里面的水流在我的手上。虽然还不是很形象,但是也可以印证我的观点。
公诉人的回应不是很有力。她提出:辩护人的观点大多是推断,而没有证据支持,根据“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应当提供相应的证据;作案工具的误差不大,可以忽略不计。
我只有微笑。“谁主张谁举证”是民事诉讼的举证原则,在刑事诉讼中,“疑点利益归于被告人”是基本原则。公诉人出现的这一处硬伤,即使我不指出来,在座的法官也心知肚明。刀具的长度经过了精确测量,怎么可能存在十多公分的误差呢?
我知道,这四处疑点是可以解释的。无非是基于两个原因:
第一,是巧合。世界上就是存在很多无法解释的巧合。现场的血迹可能就是一种巧合。室友没有听到呼救和打斗声,也许是他们恰好没有听到,也许是声音太小而没有听到。
第二,是侦查人员的工作失误。侦查的时候应当在现场和王晓军身上提取更多的血迹进行化验,而且还要考虑血迹被覆盖的问题。刀具长度问题,很可能是侦查人员现场勘验的笔误。
但是,无论是巧合,还是工作失误,“疑点利益归于被告人”这一点是不能动摇的。在“程序正义至上”的国家,本案的结果必然是无罪。但是在中国的刑事审判中,更注重的是所谓的“实体正义”。
我在辩护词的最后说:“辩护人对本案的辩护意见,并不代表辩护人对被告人人品的认可。谢谢!”
我的这句结束语,事后引起了很大争议。庭审结束后,旁听的两位同事认为,我这句话太感性,太不成熟,不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律师说出来的。他们认为我这句话违背了律师的职责。
但是,也有一些律师认为,王晓军在法庭上展示出的人格极其卑劣,辩护人对王晓军的法律评价与道德评价不是一回事,我的发言没有任何问题。
我的想法是: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不说出这句话,我会很难受。
作为辩护人,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证据上的疑点展示给法庭。我的工作任务已经完成。
律师需要理性和冷静,但“理性”不是灭绝人性、“冷静”不是冷酷无情。当自己的当事人在法庭上说出那样无耻的话(被迫发生性关系、被害人死有余辜),作为他的辩护律师,我必须表明我的立场,和他划清界限,对他的言论表示唾弃。如果我的做法违背了律师职业道德,那么,这个职业道德是有问题的。
如果王晓军不是一名法律人,我还不至于那么愤怒。他在法庭上的言论,不仅仅羞辱了自己,也羞辱了全体法律人。我必须要有所表示。
原以为根据案件情况,根据王晓军拒不认罪、拒不赔偿的态度和法庭上的种种表现,公诉人会建议法庭从重量刑。没想到,公诉人的建议是:有期徒刑十到十五年。
我们原本以为是死缓,起码也是无期徒刑呢。公诉人给出的建议居然是起点刑!在中国当前的司法体制下,这已经是我们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了。
所以,当法官征求我对公诉人量刑建议的意见时,我发自内心地说:“我代表自己,对公诉人的量刑建议表示感谢。”
我这句话同样引起了争议。我的同事说:“你应当要求对王晓军作出无罪判决。”也有同事说:“你应当要求法官在十年以下量刑。”
我不明白,律师在法庭上说真话,有那么难吗?
我明知道无罪判决不可能实现,而且我做的并不是无罪辩护(也不是有罪辩护),我一直在尽量回避“无罪”二字,当然不会在量刑阶段提出无罪判决的要求。至于“十年以下量刑”,更没有法律依据。王晓军没有任何减轻处罚的情节,我要求法庭在十年以下量刑,反而会让人质疑我的专业水准。
庭审结束,我和公诉人互相微笑示意。然后收拾桌上的材料,离开法庭,再也没有看王晓军一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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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7 06: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封城后,武汉人在经历什么 | X档案018

温丽虹成琨崔玉敏 苍衣社 2020-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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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这是一个特殊的春节,年味很淡,每个人的心都揪着,担心武汉的疫情。在武汉封城之后,我的同事采访到了武汉当地市民,试图了解留守武汉城中的人们正在经历什么。

望苍衣社26520名湖北读者一切安好,希望疫情早日得到控制。


这是 X档案 的第 18 篇档案

【武汉纪实】

口述:武汉市民

撰文:温丽虹 成琨 崔玉敏

档案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全文 6923 字,阅读约需 7 分钟

1月23日凌晨,武汉宣布自10时起,全市的航空、铁路、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正考验着这座九省通衢的特大城市。
此后24小时,真实故事计划访问了几位选择留守武汉城的市民,还有医生、的士司机、外卖送餐员,他们是维持城市基本运营的行业从业者,我们试图了解留守武汉城中的人们正在经历什么,城中秩序如何,他们需要哪些方面的支援。
留守武汉,拒绝家人探望的女孩

口述:陈丹

武汉市汉阳区 公司职员

口述时间:1月23日下午
现在,我一个人在武汉的出租屋里。老家在距离武汉城开车4小时的地方。
1月20号,我发高烧38.2度。我不想把病传染给家里人,决定独自留在武汉,我跟爸妈说,春节不准备回家了。
1月中旬,新闻报道中只有41例病例,政府的宣传口径让我们觉得不用慌,所以当时我身边没有人戴口罩。19日晚上,一晚上突然报了77例新增病例,那天晚上开始,才有人戴口罩。在这个节骨眼生了病,我开始想去同济医院看,可考虑到那里是定点诊疗医院,我怕接触确诊患者容易感染病毒,于是我去了一家市里不那么大的医院看病。
医院会让咳嗽得厉害的患者,直接去做CT,我咳嗽得不厉害,医生做了血常规的检查,判断我是病毒性感冒,可他也不敢排除新型肺炎的可能。他们那里不能确诊,让我在医院打抗病毒的针,然后回去吃药、观察。医生嘱咐我,如果在家里出现发热、浑身没有力气、头晕、咳嗽,就去同济医院看——特别是没有力气和咳嗽,这两点需要注意。
现在我退烧了,喉咙疼,偶尔咳嗽,有力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很担心,怕我是新型肺炎。所以,我现在时刻留意自己是不是还有力气。
医生告诉我,只有同济、协和、金银潭医院等官方指定的发热门诊医院可以确诊,我不敢去,那里排队看病的人太多,我担心如果我没病,去了也会染上病毒。所以,我只能独自待在家里,天天消毒。每天吃阿莫西林和999之类的药物治疗感冒,部分抗普通流感病毒的药品,我就买不到了。
我还有15个口罩,10个N95的,剩下的是医用口罩。今天,我出门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之后我就不用出去了。昨天我看新闻里说酒精可以消毒,今天附近4家药店,酒精和84消毒液已经全部断货了,不知道现在补货了没有。
口罩多跑跑应该还能买得到,就是贵。我姐姐在老家买N95口罩,45块钱一个,据说现在好多了。我买的时候15块一个,当时我姐姐还开玩笑,说,你这边才15块钱,买了来我这里卖,就赚大发了。
看病的时候我遇到一个患者,在求医院让他住院。我在旁边听着,他判断自己得了新型肺炎,原本想去同济医院住院,但同济住满了。和医生说话的时候,那个人一直哭,说自己好怕。
后来武汉的朋友给我发了一些视频。一则视频里,医院里人满为患,人人戴着口罩。另一则视频,一个女人托着一个年长的男人,喊着医生救命,又哭着喊:“我也在发烧啊。”我心塞了很久,不相信这是假视频,因为我无法想象哪里的医院会是这样的景象。
原本,我有机会在封城之前回家去,但我主动留了下来。家里人都知道我感冒了,想来武汉城里照顾我,也让我拦住了。我骗他们说,我很安全,不发烧。那天晚上,我一整晚断断续续地做噩梦,我梦到自己要死了,醒来发现才过去半个小时。一个晚上做了无数个噩梦,梦特别长,时间特别慢。
市内交通停运之后,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病倒了该怎么办,担心到时候叫不到车。
知道有不明原因肺炎,但一开始没太在意

口述:马雅

武汉市 公司职员

讲述时间:1月23日下午
我现在网上看官方通报,卫健委的,央视新闻的。
(疫情)爆出来是12月底,那时大家都很害怕,新闻通报“未发现明显人传人迹象”,同时,宣布抓了8个“造谣”的人。我个人觉得有一点不太好的是,在一开始发通报、辟谣的时候,应该提醒医护人员和民众做好充分准备,引起警惕。
我因此放松了警惕。当时群里有人发了华南海鲜市场被封锁、消毒的照片,我让她最好撤回,等官方通知,不要造谣传谣。后来官方出来辟谣后,虽然知道有这个不明原因肺炎的存在,但是就没太在意了。
后面,病例陆续增多,我也还没太在意。我觉得很多人是跟着官方在走,官方传达出来的感觉如果显得没那么紧要,大家就放松警惕了。后来,我发现国外出现病例,才真正觉得不对劲……
我22号决定退票,23号就封(城)了。新闻里说疫情的传染性太强、潜伏期长。我的身体有些不舒服,刚好和生理期碰在一起,不知道我的不舒服,是因为生理期,还是我已经染病,怕回家传给家人,所以一个人留在了武汉。独自在家,每天都很害怕,怕突然出事。也不敢去医院,我还没有明显的症状,去医院风险更大。
在出租屋,我白天注意给房间通风,外出穿严实保暖、戴好口罩,回来用医用酒精洗手,然后把衣服挂到阳台通风的地方,然后赶紧洗头才算放心。
封城当天,我出去买了点干粮。没有去人多的超市,在一个小商店里买了饼干、面条、调味、酱料,准备在电商上再买点玉米、红薯、牛奶。我不会做饭,蔬菜肉类就不买了,保持基本营养就行。外卖也是不敢点了,只能先这样。
我出去时,大街上的人基本都戴口罩了,除了极个别老年人。很多人在囤货。药店买口罩的人很多,好些药店已经断货了,消毒液很多也卖空了。没有买到消毒液,我只带回了十几个口罩和一支温度计。我买的东西都没有涨价。温度计8块,我买的那家药店口罩只有稳健医疗的医用护理口罩了,1.5元一个,为了保证每个人都能买到,每人只给买15个。
我们公司除了我,大多同事21号、22号都回家了。他们的防范意识都有待提高。我提醒回家的同事做好防护隔离,戴口罩分餐,因为潜伏期确实看不出来,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不是携带者。但他们回答我,感染的估计是身体本身有点问题的老年人,儿童青少年很难得这个病。我觉得过于乐观了。
凌晨等超市开门采购的上班族

口述:曾迩纯

武汉市武昌区 出版行业从业者

口述时间:1月23日晚
2020年1月23日凌晨3点05分,我被朋友的电话叫醒。她很直白地说,刚刚看到武汉通知23号早上10点会封城的消息,问我有没有看到,就在电话里把防控指挥部的通告念了一遍,还建议我囤点物资。挂掉电话,确认了信息后,我与其他在武汉的朋友联络了一下,决定一早出门采购。 
我住的附近没有24小时便利店。即使有,便利店也无法满足我个人吃、用的需求。所以我决定干脆早点出发,去大型超市买东西。最近几天,武汉的马路上车和人都少,早上更没什么车,一路畅通。我到超市的时候,超市还没开门,不过已经有几位市民到了,大家一起站在门口等。
采购大概花了一个小时。不知道是不是去得早的缘故,超市里的东西还很全。结账的时候排队,也没有以往我下班来买时那么长。回家后,我看到网上在传一颗白菜卖好几十块的图,特意去看了一眼我买到的大白菜价签,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只要三块多。不过早上9点多回家后,我就没出去过了,菜价是否发生变化,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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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故读者供图 | 1月23日早9:30,武汉某超市一角
我的朋友则在生鲜平台网购,凌晨跟我打完电话后就下了单,当天下午送到的。换作平时,平台上班后一两个小时也应该到了。
武汉现在公共交通停运了,的士也比较少见(还限号),很快网约车也停了。路上的外卖小哥也比平时少了很多。封城期间我并不打算出门,宅在家里刚好可以追番补剧、打打游戏,避免添乱。不过毕竟身在疫情的“重灾区”,我在开始娱乐活动之前,我先忙着打扫卫生、全屋消毒,一天忙下来,游戏差点断签了——开个玩笑。
前几天我看新闻的时候,刷到目前的疫情地图。逐渐变红的各个感染区,让我莫名想起手机里的游戏“瘟疫公司(Plague.Inc)”。三年没怎么玩,它一直还在我手机里。身在武汉,又在封城的氛围里,点开这个游戏简直既视感MAX。这两天,莫名其妙地,几个特别难的关卡我都打出了很好的分数,大概是因为我本人身在疫区的原因吧(笑),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市民们在路边拦车,说只要能出武汉去哪里都行

口述:许山

武汉市洪山区 出租车司机

口述时间:1月23日下午
以往武汉是个不夜城。
1月21号晚上,我在大路上开车,8点多就看不到什么人了,我才意识到这次肺炎疫情的严重性。一整天,不断有新闻出来,确诊人数不断增加。
1月22号出车,我戴了口罩,同时带了一瓶84消毒液。每载一名乘客,我都要消毒一次,门把手、坐垫等乘客能碰到的地方,我都喷上消毒水,然后擦一遍。
那天下午6点多,我送一个朋友去外地时,武汉市内车辆已经比较少了。我在司机群里看到,市内的出租车司机差不多8点钟就收班了。送完朋友回城的路上,我被拦下来,工作人员用电子体温计测了体温,没问题才让我通行。
到1月23号早上6点54分,我收到了客管处的短信,通知我们10点后实施交通管制,全市公共交通暂停运营,因此我们出租车将成为市里出行的重要交通方式。短信里呼吁我们遵守职业和社会道德,不要拒载、绕道、借机讹财。那之后,我出门送我的对班司机回汉口,发现路上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出租车和少数网约车了。送他的时候,路过了华南海鲜市场,那边早就封了起来,现在已经变成了无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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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同事,回到武昌大概10点半左右。路过武昌火车站的时候,我看到那里一片寂静,隐约看见有医务人员在火车站里,估计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路边行人比头一天多,许多推着行李箱的人,戴着口罩在等车。
受访者供图 | 路边等车的武汉市民
这些人都想出城,我听到他们拦车时说,只要能出武汉就行,随便去哪里,开的价钱也高。我下车,把当时的场景拍成了一段小视频,发到了家庭群里,然后就走了。实际上,出去的人,在高速上都会被拦下来测体温、往衣服上喷消毒水,体温正常的人才能出去。
今天(23号)还在出车的人,大多数是觉得今年生意不景气,想冒险赚点钱。另一方面,公共交通都没有了,大家也是想贡献一份力。
只要不是去医院的乘客,司机们都很乐意载。看到手里提着医院袋子的人,大家会害怕,防护措施再好,也怕有个万一。去医院的人也知道司机们害怕,为了打上车,他们有的人会挡在车子前面,恨不得趴上去。这样的乘客,往往自己已经做了到位的防护,都戴着口罩,我们载着他们去医院,唯独能做的只是戴口罩、消毒、不收现金、少交流。
我想起1月21号白天,我载过一个乘客去武汉中心医院,那时候还一切正常。医院门口还有出租车在等着载人——现在都没有了。
这两天,我回家后第一件事是换衣服、洗澡,家里有小孩,即使我出事,也不能传染给孩子。从今天开始我不打算出门了,该过年了。今年武汉过年,亲戚之间不走动了,不拜年就是这个春节的特色。
一线医护人员缺少防护服

口述:黄卓

武汉同济医院 医生

口述时间:1月23日晚
有关试剂盒供不应求的问题,我了解到的是,包括捷诺、辉睿在内的试剂商,已经生产了数万份试剂盒。试剂盒下发了,却没有用起来,中间有多少环节出问题不得而知。我院检验科也很着急,想给病人做却做不了。
我们今天最后一天班,但之后都得待命,有需求随时到岗。非特殊时期我们科室主要负责手术病人诊断、指导、预后,所以,本次肺炎我们原本不算一线科室,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只不过,这次波及面太广,基本医院所有科室都受影响——第一,每个科室都有前台接待病人,有感染的风险;第二,我们科不少人员的家属都在临床一线上,一线人员不少因疑似感染隔离,他们也就有被感染的风险。
我有一位同事,她丈夫在协和医院一线,所以为了科室其他人的安危,对她进行了调岗隔离观察。好在目前已经确定没事了,她没有感染肺炎。
我们肯定会担忧,但是大家依然要把手上的临床工作做完,这个时候作为医护人员,使命感很强。
我们医院很早就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病例(官方说是12月27日)。当时,因为查不出来原因,我们高度怀疑是非典,开始响应防护措施。后来,有相同症状的人越来越多,12月底专家组下来调查,那时候我们医护已经很担心会越来越严重。我们多次试着在朋友圈呼吁提高防范,但是,不是圈内人真的毫无防范意识,觉得我们大惊小怪,还是该干嘛干嘛,这点让我觉得很悲哀。加上前期卫健委说未发现人传人、持续传染力低的官方说法,大家更不以为然了。
1月初就已经很严重了,早期具体收了多少病人不太清楚。呼吸内科有4层楼,大概300个床位。我估计在一周前床位开始紧缺,人手也紧缺。医院的新内科楼建成后,原本的老内科楼腾空开始装修。因为床位不够,这次直接划了一层楼给感染科用,大概可以增加100个床位,但还是不够。据我所知,有的医院连皮肤科和内分泌科病房都被征用当发热患者病房了,有的医院原本只有2个呼吸病区,2周内扩充到了6个病区。
科室里弥漫消毒水的味道,因为我们每天用1:100的84消毒液熏蒸。
正常来说,不直接接触病人的二线人员只需戴口罩,但发热门诊、出勤救护车,病房工作人员必须穿防护服。目前的状况是,防护服数量有限,又是一次性的,条件不允许人人都穿戴。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我们医院和其他医院都由于防护服紧缺,有部分一线医护人员穿不上防护服。
我们在科室必须戴口罩,但大概从1月21日开始,为了保证一线物资需求,口罩优先供给发热门诊和病房。其他科室,医院每人每天限量2个普通外科口罩。我们自己之前买了N95,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这几天,我看到好多医院都在请求社会支援,市儿童,一医院,二医院,省中医,中南,协和等等。最让人生气的是,现在网上还有骗子用自己手机号码冒充医院骗资助。目前,我院也已经开始向社会求助,希望能够得到社会的物资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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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首日下午,口罩脱销

口述:悟一

武汉市洪山区 外卖员

口述时间:1月24日上午
1月23号凌晨2点多,我刷微博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第一反应是:完了,忘了买点吃的喝的放家里了。后来又觉得,各级政府领导应该会考虑到这个问题,我就没有太担心。
那一天,我送了十几单,绝大部分订单都跟防护用品有关,口罩、洗手液,还有一部分是粮油、零食、方便面。11点多,我去洪山区徐东一路一个菜市场取货时,发现菜市场里很多菜贩子都打烊了,菜已经卖完了,卖肉的档口都还剩很多。
下午3点半多,我去取货时,越来越多商家告诉我们,没有口罩(指可阻隔病毒的医用外科口罩和N95)卖了。有一个人下单了口罩,我取货时,发现取的是无纺布的口罩和棉口罩,我告诉店主,戴这种口罩没有用,店主说她不知道,一个劲谢谢我,说要想办法进点好口罩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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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供图 | 当日订单截图
昨天,送到医院的订单还是会有人派送。起初没人接单,但这个单子会继续挂在app上,平台或商家会往里加打赏,配送费高到一定程度,就会有人愿意送。不过,骑手之间也会沟通,尽量不送往门诊输液处,大家都知道现在门诊处情况混乱。
下午2、3点钟,我在送餐路上发现附近两个商场关闭,打开外卖软件,常吃的煲仔饭也打烊了,我这才开始担心,意识到晚上没饭吃了,就去买了些方便面,但没有额外储备吃的。我在家附近问了一圈便利店、水果摊、小型连锁超市,他们说会坚持开门。今天早上出门时,发现确实也都开门了,我感觉自己不用担心没有吃的。
我送餐的地方在武汉是相对繁华的区域,平时道路非常堵。昨天,路上没有公交车,私家车都在加油,其他地方道路都很顺畅,只有加油站那个路口堵车。街上的行人很少,年轻人九成都会戴口罩,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大多没有戴口罩。
有一些顾客比较谨慎,送东西给他的时候,他们会离得远一些,或者是门开一条小缝,把东西拿进去。
22号凌晨,隔壁社区发现了肺炎患者,来了警车和医护人员。听说之后,我开始有些后怕,因为我负责送餐的区域有四家医院,1月份以来,我陆续送过这几家医院的单子,近期我也还在往医院送餐。
现在想想,1月中旬开始,我去送医院的订单时,感觉在门诊打吊瓶的、候诊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病人们大多戴着口罩。医院本身好像没有什么防护措施,当时好多医生都没戴口罩。当时我以为是流感季,发烧的人多。
1月21号之后,我才戴上口罩进行防护,因为那时,新闻报道中疫情开始变得严重。以前根本不觉得严重,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要重视。
1月22号开始,外卖平台开始反复提醒我们要戴口罩、洗手、注意个人卫生、给餐箱消毒。随之而来,买口罩的人也越来越多,派送的订单里也有很多都是口罩、防护用品,我们才开始重视起来。
同一天,我送餐时看到一些小区里,清洁人员正在对电梯进行消毒,一些小区不让外卖员进,有些小区会在门口设置红外测温装置,出入小区的人要举手进行体温测试。
我老家是鄂西北的,今年春节,因为有事要处理,我没打算回家。看到封城消息后,第一时间担心同在武汉工作的弟弟能不能回家。接着,我想到这个城市的未来,我们还能做工作吗?毕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今天是大年三十,武汉下着雨,我没去送餐。下楼去买罐装粥的时候,因为没戴口罩,我还被人嫌弃了。便利店老板强行送我一个棉口罩让我戴上,其实这种口罩基本没什么用,但戴上后挺暖和。
明天我会戴上口罩,手套,准备好给自己、电动车和餐盒消毒的湿纸巾以及酒精,接着工作。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部分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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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4 05: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武汉被感染医生的自述 | X档案019

李萍萍 苍衣社 2020-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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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这个特殊的春节假期,除了给大家带来精彩的系列故事,我们也一直在关注武汉疫情。
我的同事采访到了武汉被感染的医生李萍萍,她讲述了抗击新型肺炎的医务人员在物资紧缺、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度过的艰难一夜。连续接诊13小时后,李萍萍也病倒了。此后,因没有试剂盒,李萍萍不能被纳入确诊数字之中。

这是 X档案 的第 19 篇档案

【武汉被感染医生】

口述:李萍萍 (武汉市某定点医院 医护人员)

讲述时间:2020年1月25日

撰文:温丽虹 

档案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全文 3039 字,阅读约需 4 分钟


成为定点医院的前夕

1月20日开始,我生病的一周前,陆续接诊、管床了几名疑似病人。

第一位是名73岁的老年男性患者,门诊以纳差收入院,患者在家有5天没吃东西,不发热、不咳嗽。这个病人我有密切接触史,因为他来的时候站不起来了,我和其他几名医生、护士和家属合力把他抬床上去。

我马上安排了抽血,给他做了胸部CT,当时他的情况比较严重,是典型的病毒肺CT征象,根据当时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最新诊疗方案,他可以确定为疑似病例。因为呼吸科没有床,他等到晚上呼吸科有床位了,才转了过去。

第二例是一个说自己腹痛的女人。她说是腹痛,其实是胃肠道消化不良的症状。这个病人知道她自己有肺部感染的状况。来我这里之前,她在呼吸科就诊,做了CT后,医生给她开了入院证,结果因为没有床位,她想曲线救国,先住到我们科室来。

实际上她有几天的发热、咳嗽病史了,但是我问病史的时候她不说,直到我查她门诊病历和检查结果以后,她才告诉我。

还有一名我们医院ICU转入的一个病人,黄疸原因待查。他住院期间一直发热,有肺部感染的症状,一周复查后没有明显改善,这位病人后来转去了另一家定点医院。

接诊这三名病人的时候,我没有三级防护,就穿白大褂、戴两层外科口罩、一个外科的普通一次性帽子。那个时候,我们医院的物资已经紧缺,只有呼吸科、急诊科和重症医学科才配备三级防护。我们是二级防护。

1月21日,我们医院接到通知,成为定点医院。

定点医院第一夜
接到调令的第二天,我们就把整个医院给腾空了,用来收治病毒肺的患者。当天下午,医院给我们开会,讲怎么进行三级预防。但是,在当时医院物资没配备齐全的情况下,我们很难全体做三级防护。
1月22日,医院的一些科室改造成了输液室,给大量门诊病人输液、留观。一个输液室大概容纳8个人,一次性可以接待50多个病人。
晚上7点,我们开始接诊了。那时病房还没开放,大量病人涌入、停留在门诊和输液室。22日那天晚上我那边陆续来了200个病人,为了给病人打针输液,护士们流水线作业,累坏了。一些医生和护士,只有普通外科口罩,戴了两层,就开始接诊病人。
一个爸爸和奶奶,估计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改成了定点医院,抱着他们家孩子急吼吼地往这里跑,说孩子发烧40度,想输液。当时我们病房里全都是病毒肺的病人,我怕他们三个人染上这个病毒,急得赶紧把他们往外赶。我说,这里不收小孩子,全是病毒,你们快走,去儿科。他们说,儿科那边楼封住了,我怎么去。由于缺少指引,没有人告诉他们儿科那边楼封了,接下来该去哪里。我也有孩子,理解他们的心情,想带他们去,但那么多病人要处理,实在走不开。跟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就赶紧跑了。
缺少指引牌,缺少指引人员,病人们在医院里有时会走错地方。有些病人,医生看他们的片子,就知道是病毒肺,他们却觉得自己不是而别人是,害怕别人走来走去,感染了他们。
由于病人多,我们忙不过来,护士们给病人们打针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也没有帮我们维持秩序的人,所以病人和家属等久了就不耐烦。那晚,有一个护士给一个病人打了针,让病人自己拿着吊瓶去找凳子坐,病人不满意,骂骂咧咧,要求护士给他把吊瓶提着,领到座位上,另一个同事怕病人吵,过去把他领到凳子上安抚了。
我和同事注意到这种病是在1月初。当时来了卫计委的文件,说来查武汉的不明肺炎。我们医院有科室主任提议,需要成立专门的隔离病房。可惜最后这个意见没有被采纳。临床的医生们很紧张,也很谨慎,可是那时候医院的物资就缺乏了。不是一线科室,没有配备三级防护给医务人员,一线科室像急诊科、呼吸科和重症监护室,他们的物资也都紧张。
为了节约,我们穿防护服的时候,外面会再套手术隔离衣,这样手术衣丢了,防护服还可以用。有段时间,一个防护服,三个护士轮流穿,万一有一个是潜在感染者,就会很麻烦。现在不要钱,就要物资保护我们自己。如果继续物资缺乏,感染的医护只会更多,也会影响开展诊疗工作。
这些天,我们遇到了一些不便。1月23日10点开始,武汉封城了,市内公交停摆,很多医生上班不方便。医生也是潜在感染者,不适宜在路上走,为此我们联系了一些宾馆,宾馆也不太愿意我们住。好在这几天陆续有好心人援助我们,同事们才住进了宾馆。一些人有特殊的困难,比如一对夫妻都要上一线,孩子又没有老人帮忙,丈夫就问,能不能他把老婆那套班也上了,让老婆在家带孩子。
外界给武汉捐了一些物资,不知为什么,我和同事还没有拿到。一些科室的主任,为了自己下面的人,自己去联系接受捐赠的物资。我们主任给我们拿到了一批,可以维持大概一周,其他的科室就不清楚了。主任说,再坚持一下,等有了物资再上战场。
一些病人倒在了门诊,尸体有段时间得不到处理。后来去了现场的同事告诉我,殡仪馆的人到了现场,说这种尸体要特殊处理,让我们自己包裹好尸体。网上有人说,尸体来不及处理是造谣,我看到了也很生气。
正常时期不是这样的,病人宣布死亡,电话联系了殡仪馆,殡仪馆会直接来处理。
我那天接触的病人,有几个见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有些是因为本身疾病发展得很快,氧饱和度只有40几,这种病人属于呼吸衰竭,氧饱和度不行。吸氧没用,需要呼吸机,重症监护室收不进去,呼吸机我们科室没有。即使有,不是呼吸科医生护士,之前没有指导和培训,也不会用。

没有试剂盒,停在“疑似病例”
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才上了一天班,我就倒下了。
1月22日成为定点医院第一天,我从傍晚7点开始工作,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8点下夜班,开始感觉咽痛、胸闷。那天我在家休息,从中午我开始发热,低热,这引起我的警惕,于是我到附近的医院看病。当时我还心存侥幸,想着只是呼吸道感染,那去我们医院做CT,那里病毒密度比较高,反而有染病风险。结果拿到检查报告,根据CT结果,我也“中招”了。
现在是我生病的第三天,还是间断发热、乏力,不过已经没有胸闷的症状。从我的CT结果上看,感染病灶不大,应该是初期。可能跟我当时接触病人多、工作强度大、抵抗力下降有关。现在,我在家里隔离治疗。妈妈每天会给我做鸡汤,差我丈夫给我送过来。
我要上前线,就要和家人隔离,因为即使没病,也是潜在感染源,我怕传染给他们。孩子早就送走了,在我接触接诊完那名73岁老人的时候,我给他看了CT,是诊断标准里典型的CT表现,知道他是疑似病例。看完他后,我就打电话给妈妈,让她把娃带走,去娃娃的爷爷奶奶家住。现在,我妈妈每天给我发点孩子的视频看,给我鼓励。
我的娃现在会说:妈妈,爱你。很可爱,我希望自己早点康复,陪他长大。
我这样的情况,不在官方公布的被感染人数里。根据当时的诊疗标准,只有经过试剂检验确定才能定为确诊病例。我在我们医院和另一家定点医院咨询,都没排到做试剂测试的机会。没有试剂盒检测结果,就没有依据说自己确诊了,不管情况如何,最多只能算疑似。不知道如果真的染上这个病,但确诊不了的情况算不算工伤,很多医护人员应该也有跟我一样的困惑。
特殊状况还会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武汉的“小汤山”(指武汉“火神山”医院)在建,物资在往武汉运送。今天,武汉通知说机动车1月26号开始也不能上路了。病人应该会减少,可能很快会结束,我也希望能很快结束。
*当事人信息有模糊处理。

—END—

撰文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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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4 06: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困武汉城内的宠物们 | X档案020

姚远 陈晓妍 苍衣社 2020-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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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武汉城里留守的宠物们,遭遇了一场猝不及防的粮食危机。它们的主人春节返乡前,只留下了足够春节假期吃喝的食水,而由于疫情和封城,宠物主人不能如期返回武汉,这些独居的宠物们,成了另一群等待救援的生命。
这几天,我的同事和几位救助武汉城内留守宠物的年轻人和猫主人聊了聊。对他们来说,在这场灾难中,每个生命都不应该被放弃。
此外,世界卫生组织已辟谣,没有证据显示猫狗等宠物会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希望大家善待这些毛孩子。

这是 X档案 的第 20 篇档案

【被困武汉的宠物】

口述:武汉市民

撰文:姚远 陈晓妍

 编辑:温丽虹 崔玉敏

档案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全文 5442 字,阅读约需 6 分钟

被记挂的、被遗弃的
口述:黄嘉琪
武汉理工大学 学生
口述时间:1月27日 下午
1月23日,我们得到了武汉市封城禁行的消息,许多宠物的主人原本计划那两天赶回来,但由于交通封禁,大都未能成行。我的好朋友特别焦虑,她记挂着在她武汉家中,两只独居的宠物猫。由于疫情发展和交通管制,她十分担心之前帮忙喂养的朋友无法再去了。她家离我家只隔了两条街,所以知道这件事后,我提出可以帮她照料,帮助更多滞留宠物的想法也因此冒了出来。
我通过网络招募,进了一个名叫“互助喂猫自救群”的微信群,主要负责武汉市洪山区的救助。
联系我的宠物主人都很焦虑,人在异地,他们束手无策,我答应他们会尽力定期回访这些被记挂的宠物。
许多人家里装的是密码锁,也有部分需要钥匙开门。为了猫咪,有人把钥匙从江苏苏州寄了过来,还有一位猫主人,特意远程联系了师傅换门锁,据说花了800块。在武汉, 平日里换锁绝不是这个价,虽然特殊时期,城内口罩、酒精都在涨价,开锁价格有所上涨可以理解,但不至于到溢价几百块钱的地步。去这家那天,我到的时候,开锁师傅不在场,拆了锁的门大开着,我和同行的朋友吓得不轻,以为他们家被抢了,问了才知道,开锁匠拆了锁之后,就这么把门敞着,回去拿锁芯了,这样真的很不安全。
我已经救助了7户人家的猫。有4户养了1只,有2户养了3只,还有1户家里竟然有6只猫。养了3只猫的那家人,走的时候关窗户没关好,其中2只猫从窗户跳了出去,蹲在空调外机上,我发现后,拼命把它们捞了回来。养了6只猫的那户,由于长期没人打理,家里已经乱得一塌糊涂,我去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找猫,生怕少了一只。
帮猫准备好充足的猫粮,用塑料盆给它们接满水,再给它们拍几则视频报平安,我就离开了。真希望这些被留在武汉城的小生命,都能平安地度过难关。
我很害怕时间再长,有人会不再管宠物了。这几天,去喂猫的路上,能看到一些新流浪猫,有一些身上还带着家养的痕迹,应该是近期被遗弃的。 

在这场灾难中,每一条生命都想活下去

口述:老猫
武汉某宠物救助急诊中心 负责人
口述时间:1月27日 下午
春节前夕,有数百万人离开武汉。按照猫主人的习惯,他们离开前已经为猫留下了足够春节期间吃喝的食水。
因为这场疫情,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宣布封城。随着主人的归程变得遥遥无期,武汉城里独居的宠物们也陷入了粮食危机。
如果猫长时间被困在家里,没有充足的食水,会出现脱水、脂肪肝,肠胃功能失调等疾病,此外,也可能会有心理创伤,变得更加怕人,甚至出现一些应激反应。官方称,有约500万人离开了武汉,我保守估计,因此被困的独居宠物得有几万只。
因为实在不忍心家猫被饿死,1月25日下午4点,我用公众号发了个推送,表示我们可以救助城内留守宠物。3天内,后台就收到了超过600条信息,我们的热线也被打爆了。在此之前,我的微信好友数在1000人左右,自从开始救助武汉城里的宠物猫,宠物主人涌进我的好友列表,现在变成了2780人,每天还在不断增加。
救助猫的方式有两种,有的会接到店里暂时寄养,也有的主人选择让我上门喂养,每次收费200元。
一位家在武汉的泰国人联系我,说她请的猫保姆害怕武汉疫情,走了,不得已向我求助。
还有一位家住汉口的护士,她即将前往一线抗击病毒性肺炎,担心离家之后自己的猫没人照料。我连夜开车去她家里,把她的猫接到我的店里来寄养,没有收她任何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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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供图 | 老猫接被困宠物猫回店里寄养
现在,店里已经收养了4、50只猫,每天需要上门喂养的还有20多只猫。由于机构的工作人员都回家了,武汉城里,只有我和我妈妈两个人照顾它们。
每天,我们会在店里用防止宠物传染病的消毒水喷洒一遍,特殊时期,我会额外用医用酒精再喷洒一遍,这能消灭环境中的冠状病毒。
上门照顾一只猫平均需要30多分钟,我需要给猫添上足够的猫粮和水,每天有20多只这样的猫服务。过去3天,我每天早上8点出门,凌晨才能回到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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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供图 | 被老猫救助的留守宠物

到了客户家中,猫咪基本都是萎靡不振的状态,有的还会把家里抓得乱七八糟。万幸的是,我还没有遇到上门后发现猫咪已经饿死的情况,不过我听说有其他志愿者已经遇到了。
最近,我留意到网络上流传一个说法:宠物会携带冠状病毒。但是,根据世卫组织的回应,目前没有证据显示猫狗等宠物会感染新型冠状病毒。我想呼吁,请大家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也保护好宠物,特殊时期,不要散养它们。如果你怀疑宠物在外接触了病人,请先观察它、隔离它。不要遗弃它们,在这个特殊时期让它们流浪街头。在这场灾难中,每一条生命都想活下去。

我特别担心它长时间待在家里会出现心理问题

口述人:刘妍
湖北省武汉市 自由职业者
口述时间:1月28日下午
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武汉,今年春节回了内蒙古过年,猫留在家里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以往我们离家从来不会超过7天,每次出远门回来的头1、2天,猫都会变得特别粘人,它一个人太孤单了。但今年遇上疫情、封城这些变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离开前,我在宠物自动喂食器为它放够了近一个月的口粮,但因为太匆忙,忘记留足够的水。23日,从武汉市宣布封城那天起,我就开始焦虑,四处求助。我在武汉的朋友们或是因为封路无法过江,或是父母不放心他们冒风险出门,都无法提供帮助。
我联系了武汉小动物保护协会,登记了我们家里的状况,至今还没收到回复。之后,我又联系了武汉当地的宠物医院,他们在疫情期间临时提供上门救助的服务,但由于这些宠物医院距离我家太远,他们也没办法帮上我。救助中心的负责人把我拉进了喂养留守宠物志愿互助群,很遗憾的是,在那里也没有找到我家附近的志愿者。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通过某外卖平台联系到一位跑单小哥。沟通后,我通过微信视频通话,指示他如何打开密码锁,在哪里取猫砂、加猫粮,用什么容器给猫准备好充足的水,他在手机几近没电的时候帮我完成了一系列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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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供图 | 刘妍的猫
离家的那天,我家的密码锁坏了,我花了很长时间重置了密码,为此和丈夫争执了一番,差点没赶上飞机。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有种模糊的预感,心想着一定要把家门的密码锁修好。我至今都在庆幸自己当天的决定,否则找了人也无法上门,不知道家里的猫会怎么办。
我家的猫养了7年。2013年我大学毕业,参加毕业聚餐的那天,它的叫声从饭店门口一辆汽车底下传来,刚好被我听到。当时我一直很想养一只小猫,去宠物店看了许多名种猫,都不是很喜欢。当我从车底看见流浪小猫的第一眼,心里就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养它。
它是一只中华狸花猫,当时只有2个半月大,非常瘦小,可有一双特别亮的眼睛和一对特别大的耳朵。我花了2、3个小时联系车主把它从引擎盖里救了出来,连夜带去宠物医院,又临时从喂流浪猫的老奶奶家中借来一小袋猫粮,第一次喂了它。
7年来,猫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和丈夫结婚,带着它开车奔波了1500多公里回老家举办婚礼;怀孕期间,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找文章、查资料,向家里的老人们解释养猫不会对我的孩子造成危害。老人仍然很担心,而我觉得,当初既然把它捡了回来,就绝对不能再把它丢出去。
我的孩子现在1岁5个月了,他在学会喊“妈妈”、“爸爸”之后,学会的第一个概念就是“猫”。他知道家里墙上挂的画是“猫”,街上行走的小动物是“猫”,我们家的猫也是“猫”。他从小喜欢揪猫的尾巴,家里的猫从来没有挠过他。
我把猫当作我的另一个小孩,现在,我特别担心它长时间待在家里会出现心理问题。猫和人一样需要情感交流,它自己待在家里,完全处于一个感官被剥夺的状态,没有任何外界的刺激和交流,我很害怕它会抑郁。可是,目前我也没有办法安慰它,我希望疫情能尽快过去,我们可以早点回家。

死去的猫崽躺在我的脚边,荒诞且不真实

口述人:悟一
湖北省武汉市 外卖员
口述时间:1月28日下午
大年初二,正准备收工时,系统提示,有人下了“帮送单”(将货物送至某个地点),订单显示,路程0米,薪酬49.5元。我心想,可能又是迷糊的客户下错了订单的类型,没看清楚备注就接了单。
刚刚接下,客户立刻给我打来电话。是个独自在武汉工作的外地女孩,春节回家探亲的时候,她把猫留在租房里,没想到因为封城,她暂时回不来了。她加了我微信,请我上门给猫添置猫粮和水,再把猫砂盆清理干净。
接到这样的订单还是第一次,不过这几天我已习惯了意外。事实上,今年春节,我们遇到过很多平时不会有的情况。初二那天,还有一位医生的女儿下了单,让我把做好的饭菜送给在前线工作的父亲。同事也接到了帮送单,结果到了小区,任务是帮不在武汉的主人把狗牵下去遛15分钟,再带回家。
戴着口罩进门,眼镜上很快起了雾。到了女孩家中,她的屋里乱糟糟,朦胧中我看到一只猫在房间里乱窜。没走两步,脚边有一团黑乎乎的软物躺在地上。
我拍下照片,给主人发了过去:“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不会是小猫吧?”
“死老鼠。”
眼镜的雾气完全消散。我蹲在地上看,才发现那不是老鼠,而是几只死去的小猫。一转身,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了另一只猫崽的尸体,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也养过猫、养过狗,能想象到主人听到之后会有多崩溃。
跟女孩通话时,她一直在崩溃大哭。这个时候我又不能责备,只能安慰她,还好猫妈妈的状态不错。
那只刚刚生产完的蓝猫安静地躺在桌子腿边,我读不懂她的表情。但我有一种感觉——此时的我们都一样,在这座被封的城市里,作为小小的个体,正在经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荒诞而不真实。
我把小猫们装好,扔在了楼下的垃圾桶里。这样的处理方式或许不妥,但我没有其它办法。主人没有再问,我也不再提起。
晚间,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叮嘱我在家待着,哪里也不要去。但是,春节的单还没有做完,明天天一亮,我照常会备好几十个医用口罩和温度计,上路工作。
路经楚河汉界,这里历年都是武汉春节最热闹的地方,今年很难再见到一个人。未来一段时间,还不知道会接到多少受困的武汉人发来的订单。

希望我的猫能和全国人民一起挺过去

口述人:王思方
武汉纺织大学 在校学生
口述时间:1月28日下午
大年初二那天,我近乎崩溃,一个人躲在阳台上哭。我妈经过时刚好看见了我,她默默关掉房间的灯,留给我空间发泄情绪。
这是我大学最后一个寒假。学校放假之后,因为担心三只猫的情况,我尽量压缩在家的时间。推迟了几天,1月14号才坐车回到海南,计划在开学前13天就回武汉。
捡来的流浪猫,是我在武汉最大的羁绊。有一次参与学校组织的实习活动,不得不离开猫6天。晚上回到宿舍,累了一天,其他人倒头就睡,只有我,因为担心三只猫在家无人照料,到凌晨三点还睡不着。
离开学校那天,我们有关疫情的消息不多。直到武汉封城那天,我才开始紧张。从事媒体行业的朋友帮我找到武汉猫友互助链接,我估摸算了算,主人返乡,宠物留守受困的至少有3000户。我申请进入了一个喂猫自救群,屏幕弹出大量的求助信息,主人的焦虑情绪在群聊中蔓延。
群里有很多免费上门喂猫的志愿者,但我的住所太偏,难以找到合适的人帮忙。我给另一个互救组织打了两三天的电话,由于他们那人员爆满,电话总是打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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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供图 | 王思方的猫
我焦急地待在家里,三只小毛孩打架受伤的场景突然浮现在脑中。它们是否又会像上次一样打掉一颗牙齿?老三身体状况不好,一到冬天经常打颤发抖,现在又怎么样了?
老一辈人很难理解我对猫的感情。我爸至今不知道我养猫,妈妈也不支持。我问过他们,如果我被困在了武汉回不了家,他们会怎么办?爸妈说,他们肯定会去找我。对我来说,猫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如果我能回武汉,我戴上口罩、穿上防护服也要回去。
我本身患有抑郁症,从海南去到湖北上学,因为语言、习惯等等原因,我很难融入到湖北本地生居多的圈子里。搬出宿舍后,只有我的猫每天会守在门口等我回家。流浪猫不太信任人,面对陌生人时,它们会伸出爪子哈气,在我面前,则会露出肚皮。
后来,我找到了一位愿意帮忙的撬锁师傅,他可以帮我开锁、进门喂猫。刚开始,我也对陌生人上门开锁这件事有所顾虑,联系上师傅,跟他确认了营业执照和公安局备案之后,我才把门牌号告诉了他。进门之后,他给我发来视频。可能是撬锁的声音太大,老大躲在衣柜里,柜门刚打开,它便急忙逃出,在屋子里乱窜。老二和老三蜷缩在角落里,师傅拿着手机靠近,老二猛地回头,一脸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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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供图 | 王思方的猫
一股酸楚涌上来,但更多的是开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能看到它们还活着,还能好好地待在家里,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家里备用的猫粮,大概只够再吃十天,找人上门喂猫也只能缓解燃眉之急。现在,部分车辆已经无法通行了。如果疫情再发展下去,万一市区内的车都彻底被禁行,到那个时候,就没人再能照看我的猫了。
只希望,我的猫能和全国人民一起挺过去。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部分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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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4 09: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网管回忆录:别人看片,我学高数 | X档案022

林默 苍衣社 2020-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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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上中学那会,我对网管这个身份真是羡慕嫉妒恨。他们不但能免费上网,还有工资拿,简直不要太幸福,直到我认识一位网管后,才知道生活并不像我想的那么轻松。

大学毕业后,没拿到毕业证的林默,去了一家濒临倒闭的网吧当网管。在那里干了段时间后,他的人生开始逐渐失去方向


这是 X档案 的第 22 篇档案

【当网管的日子】

撰文:林默,金融公司职员

档案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全文 11599 字,阅读约需 10 分钟

巴西世界杯,德国战车加时绝杀潘帕斯雄鹰,格策飞身垫球破门,打破了僵局,全场欢呼,而我也没能再支撑住我的困意,倒头在早已收起被褥只铺着一张凉席的床上昏昏睡去,任由打翻的啤酒在我的胸膛上肆意流淌。
我本应该在四天前就离开校园,但是在其他同学都拿着自己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欢乐地投向社会,用自己在大学所学的知识为社会主义建设努力添砖加瓦的时候,我却由于还有一门功课没有通过,而不能顺利毕业,只得到了一本结业证书。
我所有的求情都于事无补。我去求线代的老师通融,他却拿来我那张40分不到的补考卷子给我讲解错的地方。
“这几题是课本上的原题,我讲解了好多遍你还是不会做,你这次不通过,不是老师狠心,是你的态度问题。
态度问题?我这会儿正笑得跟他妈一朵花似的你说我态度有问题?
老师告诉我需要在下个学期开始后补考,通过以后才能将我的证书还给我。
我愕然,学长当初说过学校不会为难毕业生,原来只是个谎言。
我愤愤地离开他的办公室,用力关上办公室的门,用力程度足以用摔来形容。
很久以后,我才回忆起甩头走的时候,老师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和室友们在宿舍里最后一次合影,我倒挂在床上,夸张地冲镜头比中指。
我们在对方的纪念册上签字,写些奇奇怪怪的话。
晚上喝酒的时候我强忍着泪水说,没想到和你们一起进来,却没能和你们一起毕业。
寝室长拍拍我的肩膀,一句话没有说。
“珍重。”我下铺的兄弟说。
我再也没能忍住,当着他们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我一一将他们送走,在动车站入口和他们挥手告别,然后恬不知耻地继续留在宿舍。
宿管阿姨知道我的事情,通融地让我多住了几天。到了7月15号,阿姨敲敲我宿舍的门,看着满地的泡面桶和汽水罐,面无表情地告诉我,暑假了,要闭校了,你走吧。
我走?我能去哪呢?
我的行李倒是早就托快递寄回家了,可是我人不能回去,因为我爸妈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他们知道了,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上个学期大四的课程就基本结束了,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我当时不想工作,就回家了。
我妈让我去找工作的时候我还劝她,现在去找工作就是廉价劳动力,还不如等毕业证学位证到手了再去。
现在倒好,我连证书都拿不到了,我又怎么好意思回去呢?
我倒不怕我爸揍我,他揍我越用力越好,兴许这还能让我好受点,至少不那么愧疚。
但是我最怕看到我妈那失望的眼神,和她在厨房无声的叹息,那会叫我生不如死的。
我在宿舍认认真真地洗了最后一个澡,好好地把宿舍打扫了一遍,背着装有几件换洗短袖的书包离开了。离开之前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纵容了我四年的大学宿舍,和室友的欢声笑语、吵吵闹闹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一眨眼,一切烟消云散,眼前就只剩下一个冷漠的房间。
我把门轻轻带上,把钥匙交给宿管阿姨,感谢她四年以来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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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我在大四圣诞前夕写下"毕业感言"
我离开学校毫无目的地乱走,心里一团乱麻,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天色渐暗,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我挑了一家看起来有些破旧古老的网吧,准备凑合一晚上。
这家网吧有多古老呢?它的门口居然还贴着一张魔兽世界的海报,血精灵法师搓起的火球里漂浮着“可口可乐,要爽由自己”几个大字。值得一提的是,这家网吧的名字叫新概念网吧,也许它在初开之时确实引领了当地网吧潮流,但是如今再看这名字却颇具嘲讽意味。
这家网吧里的机子如同它的门面一样老旧,在绝大多数网吧改朝换代升级成环境优雅的网咖的大潮流前,这家网吧保留了它最后的尊严,这实在难能可贵。更可喜的是,价格也很优惠,一小时两块,包夜只要十块钱,这让我大喜过望,除去车费,我身上的钱可以在这里再混好几天。
能晚一天回家,就晚一天回家。这是我当时全部的想法。
这天夜里,我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撒谎说自己顺道去上海同学家里玩两天。她没怀疑,只是嘱咐我早点回去,就挂掉电话睡去。
我选了一个角落,缩在沙发里。这张沙发破洞百出,露出里面的黄色海绵垫,鼠标滚轴是坏的,我浏览新闻,有一条新闻标题是《格策拯救了德国!救了世界杯!》,我看着标题,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道谁能来拯救一下我?
我缩着身体睡了一晚上,醒来感觉胸口仿佛被人用力捶过几拳,异常酸痛,我起来伸了个懒腰才缓过来。
我环顾四周,网吧只剩下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黄片,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好像就在看,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小时他居然依旧神采奕奕,我发自内心地佩服他的精力。
有一个看起来岁数比我稍长几岁的女孩正在打扫网吧,我有些口渴,又不想起来,使劲按电脑屏幕旁边那个红色的吧台按钮。
那个女孩瞥了我一眼,说你别按了,那玩意儿没用,而且这网吧除了网管就只有我一个人,网管这会儿正在看片呢(说着朝刚才那个人努了努嘴),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我说能给我泡碗面吗?顺便给我拿瓶矿泉水。
女孩说自己去前台泡去,没看我正在忙呢么,说完只管自己埋头扫地。
我只好起身走到前台,拿起水喝了一大口。看了看柜面,我朝那个女孩喊:“怎么就香辣牛肉面啊?有清淡点的吗,鲜虾鱼板什么的?
那女孩听了愣了愣,然后噗嗤笑了。
我也反应过来泡面还有什么清淡不清淡,填饱肚子就成了。我开了泡面添了开水,等泡面开的时候洗了把脸,清爽多了。
我坐在吧台里面呼哧呼哧吃泡面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看到坐在吧台里的我愣了愣,问我是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那个女孩倒是先开口了,客人,拿泡面的。
男人有些生气,你怎么让客人进吧台了。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我耸耸肩膀,拿泡面走了出来。
“老板,这里就两个人,我又前台又清洁又得给客人泡面我忙得过来么?”女孩也不太高兴。
老板说陈东呢?陈东哪去了?
“陈东说了,他是网管,干技术活,服务员的事情不归他管。”女孩朝那个人努努嘴。
老板这次沉默了。
女孩说老板你也招个人呗,小张走了以后你就一直不招人了。
老板说妈的我招得起我能不招么?这网吧都不盈利了,我哪有闲钱招人啊?一个月顶多给一千块钱,谁要干啊。
我吸溜了一口泡面,默默举起了我的小手。
老板和女网管都愣住了。
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真的会成为一个网管,坦白说高中那会儿我挺羡慕网管的,能没日没夜玩个痛快,但是自打大学没日没夜玩游戏以后,我基本对“玩游戏”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这家网吧老板给我的待遇是一个月一千二,包吃住。女网管烧什么我吃什么,想吃泡面也可以,住就住吧台里面,想好好休息,里面有张一米余宽的床垫。
老板姓陈,早些年就开了这家网吧,那时候生意特别好,天天满座,来的都是附近的学生或者工人,后来慢慢的学生不来了,工地少了工人也不怎么来了。装修网吧的事情拖了好几年,现在准备转行做餐饮。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关了呢。”叮当说。
女网管姓丁,死活不让我知道她全名,说别人都管她叫叮当,让我也这么喊她。
看黄片那位陈东是这里的网管,早些年跟师傅学过家电维修,负责维修网吧里的电脑硬件。他估摸比我大两三岁,高中毕业,跟老板有点亲戚关系,人蛮热情,看到我就递烟。
网吧平时也就三四十个客人,包夜的就五六个,我入职后就没看到网吧坐满过,挺清闲的,在这里随便混混日子还挺舒坦。
我在这里装模作样当了几天网管,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我找到工作了。
“是一家互联网公司,”我回头看了一眼烟雾缭绕的网吧,“实习生待遇不怎么样,过了实习期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不需要被褥吗?”我妈相信了我的谎言,这让我有些难过。
“不需要,公司包吃住。”我寒暄了两句,挂断了电话。
正在胡思乱想呢,有个客人冲我喊:“网管,来瓶绿茶!
我叹了口气,俯身去找绿茶。
我来了以后叮当明显轻松多了,她和我约定白天十点到晚上六点两个人一起上,夜班平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两人轮流休息。我说不行,你工资比我拿得多,凭什么我跟你做一样多的量。
她愣了愣,说也是哦,然后夜班多分了自己两小时。我笑了,好歹她也算比我早入社会,怎么会这么老实?
坦白说网管的工作挺无聊的,何况是这么一家日薄西山的网吧。
我观察过,网吧的常客基本上是附近工地的民工和一些未成年的高中生,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好些张身份证,每次高中生来了就刷一张身份证。
“公安局要备案,不刷身份证开不了机。”叮当这么和我解释。
“万一公安来查呢?
“没人来的,这边算城乡结合部了,谁大老远来查这个。
“而且,”叮当神神秘秘地凑近我,“我们老板后头有人!
叮当的表情仿佛告诉了我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但是我心里琢磨,要是后台有人,怎么能经营如此惨淡呢?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谁电脑不好使了,我过去修修。
通常是键盘给抠了,或者哪儿耳机坏了,要么就是屏幕黑了(基本上是扯耳机线不小心把电脑给碰了),我的处理办法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把另一台键盘的键抠下来给他安上去,久而久之,我抠键盘的本领大有长进,指力估计和武侠小说里的大力金刚指相当。
倘若遇上实在不好解决的问题,比如说莫名其妙蓝屏自动关机,要是重启没用,我就装模作样拍拍电脑,点几下F5,告诉他这台机子中病毒了,你换台机子吧。
有时候也会遇上难说话的主,认定一台不肯换,我就只能好说歹说,或者自行给他加一小时。
上网的工人手头都不富裕,可是有个习惯,喜欢管自己的工友叫老板。
张老板,李老板,周老板,最近在哪里发财?喊的那位带着点戏谑,应的那位带着点欢喜。
在我看来这样的称呼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我认识了一个挺有趣的“郑老板”,他是附近一家汽车维修厂的员工,头发染成一撮绿一撮红一撮黄,跟不小心一头扎进颜料桶似的。我看他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也可能是做活太多,被汽车尾气熏得显老。每逢周三他都会来通宵,他说周四休息,可不得好好玩一趟。
每次加钱的时候他都跟我抱怨:“我在你们这里玩的钱都够自己买台电脑啦!
我反问他:“那你咋不买电脑,来我们这儿上网。
“小娃娃不懂事,”他说,“一次性掏几千块钱,还是老心疼咧”
平时没事的时候我就和叮当上网看电视剧。她看韩剧搞笑一家人,我看我爱我家。
她有时候非要让我跟她一起看,我说你这个跟我这个不是一样的吗?
“哪一样了?”她嘟着嘴。
“叮当姐,三十岁了,稳重一点。
“你他妈才三十岁了,你过来我打不死你。
叮当姐的脾气不大好,据说一家人都在附近的一家纺织厂做工,她不喜欢流水线的工作,就来这家网吧打工,薪水比流水线上少得多,但是起码吃穿不愁。
“如果这家网吧倒闭了,你去哪里?”我问她。
“不知道,我没有文凭,也没有技术,老家我这个年纪的早就结婚生娃了。”她看了看我,“你呢?我看你挺清秀,不像是打工的,怎么来这里上班了?你年纪轻轻,一个月一千二,这哪够用?
“我,我跟家里吵架了!”我不想说出自己没拿到毕业证的事情,这也太丢脸了,“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没本事,先在这里呆着呗。
“唉,那也只好这样了。”叮当姐叹气,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
陈东可能是世界上最舒服的网管。他的职责是硬件方面的维修,可是电脑要是坏了,他就直接拆了丢仓库里。
“换新的太麻烦了,反正电脑空着这么多。
老板也默许他这种行为,这让我更加确信老板很快就要关掉这家网吧了。
“当初刚开的时候你都不知道生意有多好。”陈东抽着双喜,递了一根给我,我没接,他塞回盒里,“那时候周围网吧少,一到晚上乌泱泱一大片,通宵有时候都是坐满的。
“后来不行了,机子换过一次配置,但是这一带网吧多了,人少了,没人愿意大老远特地来你这上网,装修成网咖成本太大,老板衡量来衡量去,还是放弃了。
陈东每天自己开台机看黄片,经验丰富,放现在就叫老司机。
按照他的说法,只要一看乳头就能知道是哪个女优。
基本上你想要的片他都能找得到,他最喜欢去魔兽世界吧开个帖子,慧眼识片,楼下的发张截图或者动态图,陈东就发番号甚至下载链接。
晚上有时候一些民工会走到他旁边递根烟,说几句话,然后陈东就站起身来走过去。我知道,他是给那人找黄片去了。
“他们管我叫大神!”陈东洋洋得意,但是这得意劲儿没持续多久,“唉,谁能想到他们的大神在网吧里当个臭网管呢?
我在这里上班半个多月,我妈打电话问过我几次情况,得知我一切都好也就安心了。
同学在QQ群问我的情况,我骗他们说自己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实习,等拿到了学位证就转正,他们欢呼着为我祝福。
我在对话框里打“谢谢各位”,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
恰好被叮当看见了,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被香烟熏的。
她说多熏熏,没准也能练出火眼金睛。
我的工作还包含一项内容,就是去附近小店进货,红茶绿茶红牛矿泉水泡面饼干。
这中间出过一件事,有一次进货回来,那店老板追上门来,非要说我钱没给。
“怎么可能没给,先给的钱后拿的货,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忍不住破口大骂。
老板被我激怒,揪着我不放,要跟我理论。
正好几个来开机的“老板”看到了,为我辩解,说不会的,他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小店店主后来回去一看,才知道当时收了钱随手放另一个抽屉里了。可他从头到尾也没有跟我道歉过,只是在我后来去问他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哦,找到了。
郑老板网恋了。这是我先发现的。
看他玩英雄联盟,在语音里细声细语的,有的时候还会说“么事么事”,以前可不这样,骂娘的声音可以直达大兴安岭。
我站他旁边观察了几次,发现他一直跟另一个ID双排,就顺口问这是谁。
“我女朋友,哈哈哈,贼好看。”郑老板喜形于色,手舞足蹈。
“多好看,我可不信,”我给他递根烟,“有照片么,给我瞅瞅。
他看我不信,脾气来了,掏出手机划拉,点开一个微信头像给我看照片,我定睛一瞅,我操,是好看啊,起码九分。
“她还能看上你?我可不信。”我摇头。
“嘿,你这娃。”他又点进聊天记录,“你看你看,她还叫我亲爱的哩,说过段时间找我玩。
“你们认识多久了?
“半个多月吧。
“她有让你给她买什么东西吗?
“那倒是有,QB充了两百,话费充了一百多。”郑老板瞪着我,“你以为她是骗子?不可能的,哪有人这么无聊。
“你说你给她充过话费,号码是多少?
郑老板报出一串号码。
“给她打过电话吗?”一边询问,我一边将那串号码输入支付宝转账,弹出来一个叫X伟的支付宝实名认证账户。
“打过,么接,说有事儿呢。
“郑老板你看,我感觉你是遇上人妖了。
“这,这不可能吧。”郑老板惊愕。
我又把那人朋友圈的照片放入识图网页,跳出来一大串相似图片,源链接是一个小网红。
郑老板目瞪口呆。
隔了很久我才知道,其实叮当姐跟我同岁。
那天一群中学生来上网,备用身份证不够了,刷的叮当的卡,刷卡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真名叫丁宁晓,92年3月的。
我说叮当姐,你怎么才92年啊,害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大好多。
叮当姐唰一下抢走身份证:“妈的,欠揍,看我身份证。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你的真名啊,丁宁晓,不是挺好听的吗?
“哈哈哈哈,”陈东正好在旁边路过,“反过来读像不像小丁丁,哈哈哈。
“滚嫩娘B。”叮当一下就脸红了,踢了陈东一脚,进房间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进去找她,她正在那玩手机,看我进来了,白我一眼。
“别啊叮当姐,算起来你大我几个月,以后还是叫你叮当姐。”我坐到她旁边拍拍她肩膀。
她不应我,但是明显没生我气。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你才这么大,我以为你二十五六了。
“滚,我看起来这么老么?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观察叮当姐,一米六左右,马尾,皮肤有点黑,但是双目有神,某个角度看有点像小陶虹。
“我感觉你像小陶虹。
“小陶虹?谁是小陶虹?”叮当姐不知道。
“就是徐峥他老婆,知道不?
“不知道。
“唉!春光灿烂猪八戒,看过吗!那个小龙女呀!
“哦!知道,我哪有那么好看...”
“相似度百分之三四十吧。
“那剩下来呢?
“像韩红。
“我打不死嫩个龟孙。
我起身逃跑,撞到门口的陈东,叮当姐避之不及,也撞了上来,我们三个纷纷摔倒,叠在了一起。
小李是我第二个认识的厂仔,这小子中专毕业,在纺织厂做QC。
“QC,queen check,质量控制。”小李跟我吹牛逼。
“Quality Control吧。”我虽然四级没过,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小李瞪大眼睛:“我操,吊的啦,真的会英文啊你。
小李做了半年多的QC了,不赶工的时候比较闲。
“尼玛的厂长,把我们当狗用。”这是小李经常说的一句话。
“经常拿经费去吃小姐。妈的。公款吃喝!腐败!”小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透露出的是羡慕之情。
“你知道伐,我们(指他们QC专员)在厂子里威风的,不用做工,他们还得经常给我递烟,因为只要我说不合格,他们这批就不算业绩。嘿嘿嘿。”小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骄傲。
有的时候感觉挺奇怪的,其实大家对社会风气都有自己的想法,对于那些公款吃喝的人也都十分痛恨,可是只要抓住机会,人们也都会想尽办法走后门、吃拿卡要。
“我要是存够了钱就去富士康。”小李跟我透露他的梦想,“我听我老乡说那边待遇好,老大老大一个区,全是富士康员工,得有上万人,有食堂、大超市、球场,他们晚上还能去打保龄球和桌球。
“也不知道他们要不要我嘞!”他每次说到这里就叹口气,狠狠抽口烟。
我隐约记得那一年,富士康跳楼死了好几个。
后来小李指着那个报道跟我说:“他妈的,老子想进去,他们想出来。
我说看来这也是一个围城。
小李愣了愣,问什么是围城。
小李最爱玩的是DNF,地下城与勇士,那游戏我玩得不多,不太懂。
他是枪炮师,按照他的说法已经花了小几千进去了,他经常来刷本,有一次说自己想把号卖了,还问我有没有什么销路,我说我哪里知道什么卖号的,他说我操还以为你网管很吊的卵事情不会。
我说你再逼逼我用病毒把你号洗劫一空。
小李吓得不敢讲话。其实我根本不懂计算机,哪来什么病毒。
有一次小李问我借钱,我那时候还没做满一个月,哪有什么钱,就拒绝了,他很垂头丧气,后来好像问工友借到了,据说他家小孩生病了。
“你都已经有孩子了?”我很震惊,“你几岁啊。
“有孩子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吗?
“我没看你带过你孩子啊。
“在老家呢,嗨,我哪会带孩子。
“...”我无语,“那你生这么早干嘛。
“这,现在不生,什么时候生?”小李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智障似的。
他不再理会我,手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发工资那天是老板亲自给我的,数了十张一百,四张五十,不厚,但也沉甸甸的一摞。
我来这里以前没有正经工作过。大学室友拉我出去发传单、送外卖,我都没有去过。我生活费正好管用,不想多费力气。
大三那年太闲了,就去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咖啡店干活,还以为挺轻松的,没想到客人来的时候脚停不下来,干了三天就不干了,工资都没拿到。
如今我在一家网吧上班,当网管。
有的时候在小屋子里睡觉,我就想,再等几个月,暑假过去,开学了,补考通过,拿上证,我就回家找份文员工作。
坦白说在这里工作真的不累,每天客人就那么多,偶尔有几个奇葩的又要换键盘换显示屏换耳机的,但也还能接受。
最烦的是洗厕所。
网吧厕所真的是世界上最脏的厕所,没有之一。
我们这里的厕所不分男女,但是坦白说我没见过有女人来上过网。
“老板”们的素质我也不多提了,也真的不是故意黑咱们城市民工,素质忒低了点。
我还见过屎拉半截在坑外头的。
我捏着鼻子把屎扫进坑里,拿水桶泼了半天。
叮当看着我做完这一套动作,说:“我们网吧水费比电费贵。
在网吧上班以后我已经日夜颠倒,饮食不规律,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提不起劲儿,还因为吃太多泡面瘦了很多。
有时候轮到我休息,我躺在里面的床垫上睡不着,就去同学群里看老同学聊天。
有个做房地产销售的同学已经月入万余,一个月工资抵得上我一年。
而我每个月拿着一千二的工资,睡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床垫上,吃着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每天面对无数民工。
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不努力,不上进。
我高中那会儿还挺认真,家里管得严,到了大学一下就松了劲儿。我大学四年上的课加起来不超过一百节,挂科无数,学校规定挂满25个学分不能拿证,最后我买了专利,以为万事大吉,结果由于线代没过而拿不到证书。
就像个笑话。
我躺在床垫上忍不住笑了起来,叮当在门口探头:“笑啥呢,这么好笑?
我翻了个身,怕叮当看到我眼角的泪水。
不知道哪里突然涌来一股情绪,我用小石子儿在墙上刻字: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笑话,但我一定会笑到最后的。
拿到工资以后我请陈东和叮当吃了顿烧烤。
我买了一百多的烤串,在吧台和他们一起吃,叮当从吧台底下拿出三罐红牛打开喝。
我说操你拿可乐也行啊,红牛一瓶多少钱你知道吗!
叮当白我一眼:“你姐请客!
我们胡扯了很多事情,后来陈东问我:“你哪里人,怎么来这里了?
我还是那一套:“我跟我爸妈吵架了,懒得待在家里,就跑出来了。
“那你在跑出来之前,是做什么的?”陈东继续追问。
我支支吾吾讲不出来,只好说“在家啃老”。
“我靠,我弟弟十六岁就出去打工了,你混这么大还啃老,不得给你爸妈打死啊!”叮当很惊讶。
“日,你是不是富二代,来体验生活了啊!”陈东说。
“扯你妈蛋。”我说,“没那事儿,富二代能用小米手机吗?
我朝正在玩游戏的小李努努嘴:“妈的这小子都用的苹果手机。
转移话题的战术有效,他们两个立马从对我出身的好奇,到疑惑QC的工资多少。
其实小李那手机是假的,我看他开机的时候屏幕上一绿色的安卓机器人。
串不多,大家吃得并不尽兴,但是陈东和叮当还挺高兴的。
抽完小半包烟,陈东吐露了心事:“我看最近老板准备转手网吧了。
叮当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怕,我已经找好下家了,市区新开的网咖,到时候介绍你一起去!
“起码是这个数!”叮当伸出4个手指,后来有点心虚,缩回去一个。
我笑得不行:“别啊,我可不想一辈子做网管啊。
“那你想做什么?”陈东和叮当一起看向我。
我哑然,好像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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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我们一起吃过的烤串
叮当爸妈在附近一纺织厂里上班,有宿舍,叮当偶尔会去爸妈宿舍吃晚饭,然后洗澡再过来。
在网吧里想洗澡的话有两种办法,要么去后门脱光了用自来水泼自己,要么去几百米远的一个公共澡堂。
一开始在后门洗澡我还挺不好意思,都是等天黑了才偷偷摸摸去冲个凉,后来发现后门出去一片田,除了蛤蟆什么都没有,我就胆大放心地去冲凉。
有一天空调坏了,我一天冲了好几次。
几个顾客在网吧里面被蒸成狗,大喊:“草泥马网管想热死我啊,快开空调啊!
我哪有什么办法,喊的维修工半天不到,我又修不来。
喊陈东来看,鼓捣半天,他说是里面一个变压还是什么的东西坏了,得换一个新的,他也没办法,我们只好等着。
网吧就一台空调能运作,八九月的天,真的很难受。
陈东那天给我讲他以前的事情,说以前他在一家卖电脑的店里上班,偶尔维修一下家电。有一次他给人装电脑,那个人卡着价格,什么都照着最低配置来配,陈东心想这还能赚个屁。
那人配完了电脑,小声问陈东,说有些人看的那种电影女主角都不穿衣服,是哪里找的。
陈东骗他说:“那个是显卡好,好的显卡就可以看到衣服里面的情形。
“那你赶紧给我配块好的显卡!”那人迫不及待。
陈东给我讲这个事情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就发生在刚才。
“你怎么读到高中就不读了?”我问他。
“读不起呗!讨厌读书!看到书就烦!”陈东点了根烟,眯着眼睛看我。
“喔...”
“你呢,我看你蛮聪明的,怎么不继续读了。
“跟你一样呗。”我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哈哈哈,我看你要是读到大学,前途无量啊你这个小脑袋。
我吐吐舌头,尴尬一笑。
小李好久没来了。
问跟他一个厂的工人,才知道他借了一大笔钱逃跑了。
“为什么要跑呢?”我疑惑不解。
“在网上玩百家乐,输了老些钱,后来跟厂里人借了一笔钱跑了。
“不是吧。”我很惊讶,“他说是寄给小孩治病。
“你也借了?”对方得到我否定的答复以后继续说,“他从来不管小孩的,赚点钱不够他赌的。
“睡了好多厂妹,便宜他小子了!”那个人一脸艳羡。
我这才隐约想起来他之前推荐我上网玩什么游戏。我说你这不是赌博吗?他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不知道小李后来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向往已久的富士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直坚信他是真的借钱给孩子治病。
因为那天他说起给他孩子看病的眼神,隐约有些父亲的样子。
干了将近两个月,认识了许老板。
许老板是快递员,晚上下班偶尔来打两把穿越火线。
“你们网吧也太烂了!”这是他口头上挂着最多的一句话。
“太烂你就别来呗。”我翻白眼。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的话,那时候没准真的已经发自内心把网管当成自己的工作了。
我一直不知道许老板到底是什么快递公司的,他车是中通的小三轮,单子有圆通和申通的,包装东西的时候用的是天天快递的包装袋。
我说我操你一个人干几份活啊。
“嗨,瞎逼做呗,我老板吊,一个人做好几个快递点,我们这一块儿快递都归他管!
“那得赚多少钱啊!”叮当两眼发光。
“一个月少说十几万吧!”许老板说,“没准更多!我瞎猜的,哈哈哈。
有一天晚上网吧停电了,陈东拖出个发电机,一看网吧里根本没有客人,又推了回去。
我跟叮当姐坐在门口乘凉,陈东不知道坐谁的电动车上玩手机。
“叮当姐,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年底可能回家相亲结婚,以后就在家里了。
“老家哪的?
“河南。
“喔,就是偷井盖的那个?
“滚。”叮当姐红着脸用力捶我。
“我操操操,别打了,疼啊姐!
“我跟你说,”叮当姐瞪着我,“你们这里才都不是什么好鸟!
“嘿!你怎么当真了!我这不开玩笑呢吗!
“不好笑!
后来我才慢慢理解,对我们而言,地域黑是饭后谈资,是无心之言,是聚会玩笑,可是对他们来说,是真正的伤害,是不见血的刀刃。
而我们还常常会用“哟,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了,怎么这么敏感啊”来回击,就好像他们反驳我们,是他们心虚。
叮当不高兴地坐在椅子上赌气,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蝉鸣。
蛙叫。
风吹过叶子时候簌簌的声音。
叮当姐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你看!有流星!
我抬头看天空,什么都没有。
“傻逼哈哈哈,骗你的。
风拂过她的秀发蹭着我的脸,那一刻,我心里有些奇妙的想法驻足。
陈东领了工资那天说要请我吃饭。
那天晚上客人不多,叮当姐一个人坐班,陈东骑着他的破摩托带我不知道往哪里走,印象里骑了一段特别颠簸的石子路,我快给颠成脑震荡了。
“你他妈到底要带我去哪,网吧边上烧烤吃吃就行了!”我给颠得特烦。
“嘿嘿嘿,小娃儿,今天哥哥带你去洗脚。
“洗脚,洗毛脚啊,我前几天刚去过澡堂,我要吃饭!我饿了!
“傻逼。
陈东做贼似的把我领到一家洗脚店,半间门面,后面五六个隔间一字排开,中间用布隔着。
我说我操有病吧。
“兄弟,好好享受,钱我出。”陈东一把把我推进小隔间,拉上了帘布。
我有些尴尬,面色通红,坐在床上搓手,没一会儿,进来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脸上画着劣质的妆,她上来让我躺在床上,我按照她说的机械般行动,脱鞋,上床,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在我身上铺了一块布,装模作样地在我身上按了几下。
然后开始解我裤腰带,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你干嘛。
她被我吓了一跳:“淋,淋巴排毒啊。
“什么淋巴排毒,淋巴长那吗。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我说:“什么是淋巴排毒。
“就是那个啊。”她脸更红了。
我忙摆手:“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个。
她急了:“你不淋巴排毒我没钱赚了啊。
“那,那我排毒的钱给你,你就给我好好按摩就行了。
她狐疑地看着我,不太相信我说的话,我背过身,趴在床上不动,她只好上来在我背上胡乱地捏来捏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陈东来了,看我正在里头和小姑娘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好了没啊兄弟,好了就走了,折腾半天我饿了都。
“早他妈干嘛去了!”我红着脸穿鞋出去了。
算完钱出来,陈东搂着我很是亲热:“怎么样,爽吧?
“爽你个大头鬼,我没那个什么,淋巴排毒。
“我操,我钱都给了。
我默不作声走向他的摩托车,自觉坐到后座。
他说:“我操,傻逼。
叮当姐知道我跟陈东去过理发店以后,和我的关系有些奇妙起来。
“没想到啊,你还会这样。”叮当姐看我吃泡面的时候说。
我被惊得面条从鼻子里窜出来。
“哈哈哈哈。”叮当姐看着我的囧样笑了。
“他妈的,这小子根本没干!浪费我钱!”陈东嗤之以鼻。
“真的吗!”叮当姐看起来很高兴,随后试探性地问我:“你该不会还是处男吧?
你说呢!我有些心虚,低头吃面。曾几何时,处男已经成为了屈辱的代名词?
“我靠。你真的是处男啊!”陈东用手里的矿泉水瓶敲打吧台。
“你他妈这么大声干什么!”我恨不得一桶面泼死他。
“你上过很多女人吗!”我反诘。
“嗯,额,当然很多,嗯,非常多。”陈东低下头咕咚咕咚喝水。(未完,明日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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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6 12: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顺利毕业,我甩掉了喜欢我的姑娘 | X档案023

林默 苍衣社 2020-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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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昨天的故事没完,咱们今天继续(点击蓝字前情回顾网管回忆录:别人看片,我学高数 | X档案022)。

大学毕业没拿到毕业证的林默,暂且落脚在了一家网吧,每天在网吧的电脑上复习线性代数,准备补考。

终于考试通过后,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的林默,内心却更加迷茫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人生应该怎样走。而在网吧里结识的两个好友,也到了该分手的时候

任何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的路程,也没有人能一直帮你安排人生的去向。


这是 X档案 的第 23 篇档案

【当网管的日子】

撰文:林默,金融公司职员

档案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全文 12557 字,阅读约需 10 分钟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上了两个多月班。又到了开学季,新入学的学生就要开始他们的大学生活。每所大学迎来又送走一批又一批学生,对学校而言,所有人都没有区别,偶尔出一两个人才能为学校争光,绝大多数的人都碌碌无为,匆忙过完这四年。
有人说钻石是一个谎言,郁金香是一个谎言,楼市是一个谎言。我还在上学时觉得大学也是一个谎言。一群人在宿舍里生活四年,偶尔参加一两次校园活动,等到毕业,照相,挂穗,领证。
在那一瞬间,突然就成为一名本科生,但是实际上什么也不会。
上大学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不出所以然,就认定大学是没有意义的。
我开始厌学,逃课,罢考。
最后我来到了这里。
开学那个月我被负面情绪笼罩,思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以至于忘记开学后第三个星期是我的生日。
叮当姐没忘,她买了一个四寸的奶油蛋糕给我。我很感动,但也很疑惑:“你为什么知道我的生日?”
“那天看你包里衣服好几天没洗,就帮你洗了,洗的时候看了你身份证。”
我突然一惊,她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点点头:“嗯,我看到你的结业证了。”
“我,我不是故意骗你们的!”我脱口而出,手足无措的样子惹得叮当大笑。
陈东知道这件事一点也不吃惊:“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简单。”这话说得我挺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会,说我是大学生恐怕也没人信。
那天夜里叮当买了些鸭脖,陈东买了打啤酒,我自觉买了些烧烤。
进来的客人们看到了,说:“哟,吃得这么好,发财了呐?”
我喝了几瓶,有点微醺,搂着陈东说:“其实大学一点用都没有,我感觉我还不如你们厉害。”
“还是有点用的。”陈东用力抽烟,刚点上的烟没几下就到了烟屁股。“不然也不会大家都去考大学。”
“我他妈一点也不想读大学。” 我赌气地说 。
“能读还不好好读,傻逼。”陈东一口饮尽前面的酒,站起来到后面去了。
“怎么了?”我问叮当,“我说错话了吗?”
“你知道陈东为什么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吗?”
“不喜欢读书呗,他跟我说过。”
“不是的。”叮当摇头,“他的成绩挺好的。”
“他考上三本了,学费太贵,就没去读,复读一年还是三本,就不读了。他家里还有个弟弟呢,家里也不富裕,哪供得起啊。”
我清醒了一些 。
“都不容易。”叮当说着,开始收拾桌子。这句话没头没尾,我总感觉她在骂我。
有一天我手机内存满了,打算删掉一些软件和没用的照片,无意中翻到一张旧照,让我忍俊不禁。
那天我不小心把课本丢进垃圾桶,去上课时顺手把垃圾带出门。本来垃圾桶就在楼下,我心不在焉,一路拎着垃圾走到教室。几个同学跟在身后,非但不提醒我,还拍下这张照片,笑了我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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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我拎着垃圾袋去上课
真是怀念啊。
不过这件事也说明,在我潜意识里,大学课本和垃圾是没有区别的。
我又翻了翻短信,看到一条发给寝室长的信息:“今日食堂排骨超好吃!务必要吃哟!”
那时候我天天翘课,他们上到第四节课时,我才起床慢悠悠去食堂吃午饭。这个点食堂人很少,只有几个没课或者和我一样逃课的学生。
那天吃完饭,发现排骨味道不错,就给寝室长发了那条短信。
不知道那天的排骨究竟有多好吃,能让我发出这样的感叹,也不知道寝室长看完我的短信后有没有去买一份尝尝,更不知道毕业几个月后,他们是否还会想起过去的嬉笑怒骂。
思绪至此,情难自禁,热泪盈眶,唏嘘不已。
国庆的时候学习委员用邮箱给我发了一份线性代数的例题和讲解。
“没想到毕业这么多年!组织上还能记得我,我心里真的非常感动。”
“得得得,你要感动就赶紧通过考试把证给拿了,记得好好看这些题,知道吧?”
从那天起,我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点开这套题看看,陈东称我为网吧白莲花。
“人比人气死人,我在网吧看黄片,你在网吧做习题。”陈东冲我竖大拇指。
“你去死,立马去死。”我笑着还嘴。
有时候叮当在旁边看我做题,完全看不懂我在做什么,啧啧称奇。
我说:“不至于吧你,这个还算好的了,微积分才算难呢。”
叮当说:“还有比这个更难的?那你微积分通过了吗?”
我说:“当然,我就一科线代没过。”
叮当说:“那你为什么更难一点的微积分都过了,线代却没有过?”
因为我微积分作弊呗。
我闭上嘴,假装没有听到这个问题,想让自己的形象在叮当心目中再高大一会儿。
平日里网吧会外放一些音乐,无非是一些网络歌曲,许嵩的《玫瑰花的葬礼》那一类。
我说你这放的都是些啥,赶紧换了,太难听了,听得我怪恶心的。
叮当说哪里难听了,不是挺好的吗?
“那你来。”叮当不服气,颇有一种“你行你上”的味道。
我放了一首我最喜欢的王菲的《花事了》。
“怎么样?不错吧?”我得意洋洋。
“我都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叮当一脸茫然。
“这是粤语,你可以去搜搜歌词,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
“再换一首。”
我又换了一首窦唯的《雨吁》。
“这唱的什么呀,难听死了。”叮当皱眉。
“你感受不到其中那种空洞缥缈,支离破碎又浑然一体的感情吗?”
我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好像......有吧......”她一脸不自信。
“你的审美不行。”我摇着手指。她涨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反驳。
有个在QQ游戏大厅打牌的顾客站起来冲我们吼:
“网管换歌啊,这歌难听死了。”
我一脸尴尬地保持着摇手指的姿势。
十月以后天气慢慢凉下来,我只带了几件换洗的短袖,心想要不要让我妈给我寄几件厚衣服过来。但邮寄需要时间,我等不了那么久。
叮当提出陪我去看衣服,我想多一个人多双眼睛,肯定好得多。
我们和陈东说好让他看一天网吧,陈东比了个OK,还说 “no problem”,看来最近开始看欧美片了。
那天是个大晴天,叮当姐还特地回厂里宿舍换了衣服。
“你今天还化妆了啊,叮当姐!”等公交的时候我发现她有点异样,特地观察了一下。
“你,你傻逼吗?”叮当姐咻一下红了脸,不过她有点黑,脸红不是很明显。
她穿了件黄色的小马甲,紧身牛仔裤,淡蓝色单鞋,扎了个马尾,看起来比平时干净利索。
“看不出来啊叮当姐!扮一扮也挺好看呢!”我啧啧称赞,她一个箭步上来扭着我耳朵来回转。
我们打算去市区步行街,坐车要一个多小时,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从学校一路溜到这儿来的。
我两个月工资基本没动,除去吃饭还剩下七百多块钱。我大学时生活费一个月一千,有时候还不够。回忆了一下,过去三个月我过得无欲无求,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猪活得都比你有意义,这是叮当姐对我的评价。
我们到了步行街,果然很热闹,两边小店一字排开,马路被摊贩堵得水泄不通。
我以前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买衣服,一般都去店里买,大一大二买美特斯邦威或森马,后来开始网购,谈不上大品牌,但还没有在路边摊买过。
叮当姐拉着我左看右看,时不时拿起一两个路边的发夹问我好看不,她买了一件牛仔夹克和一件衬衫,很满意地拉着我往外头走。
“叮当姐,我还没买呢!”
她终于意识到此行的目的是给我买衣服,一个劲跟我道歉,终于好好给我挑起衣服来。
我买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件蓝色棒球服,白色衬衫还是叮当姐出的钱,说是补给我的生日礼物,反正没几个钱,我就欣然接受了。
“没想到这儿的衣服这么便宜!感觉比网上还便宜。”我很高兴,原本以为要花不少钱。
我请叮当姐吃了一顿真功夫就坐车回去了,结果一路颠簸,差点把吃进去的东坡肉吐出来,叮当姐却安安稳稳地靠着前面的椅子昏昏睡去。
送快递的许老板十一月中旬开始忙活,都没来上网,后来听说是双十一,快递爆仓了。
双十一当天开场后销售额很快突破一个亿,我当时很震惊,没想到中国人民的消费能力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也可能一直都高,但以前没有注意,如今拿出来放在台面上,着实让我很震撼。
我跟叮当姐讨论,如果自己有一个亿要去做什么。
叮当姐说,要是自己有一个亿,就去环游世界。具体问她想去哪,她说不出来。
“那你呢,你要有一个亿,你要做什么?”叮当姐问我。
“我?先买个大房子,再买辆车,然后再买几个女明星陪着我,嘿嘿嘿。”我发出一声淫笑。
“你这个小色鬼,那你说说你具体要找哪几个女明星?”
“刘亦菲吧,我喜欢刘亦菲。”
“还有呢?”
“奶茶妹妹也不错,嘿嘿嘿,我喜欢清纯的。”
“那小陶虹呢?”
“小陶虹?为什么突然问她?”我有些不解。
叮当姐红了脸,转身走了。
我的补考提前到十一月底,眼看马上就要考了,我心里有些焦急。如果这次不通过,下学期万一不开线代补考班,那我就完了,明年就得跟学弟学妹们一起上课考试。
我抓紧时间每天看学习委员发的真题。陈东和叮当知道我有正经事情要做,基本不怎么打扰我,我一个人在小房间里看书也乐得清净。
补考那天我早早地到了教室,等到快考试的时候还没有人来。我有些慌了,心想老师是不是通知错了,或是我走错考场了。
这时候我的线代老师从门口拿着卷子走进来,我这才知道,就我一个人需要补考。
没想到上届大四就我一个线代需要补考,当初挂科的可一堆一堆的,难道李老头给他们都通过了?
我抬头看了李老头一眼,他没理我,自顾自读考场纪律。就我一个人考试,你读那玩意儿做什么?
我紧张得不行,他却一字一句地读考场纪律,我怀疑他故意整我。
卷子发下来,我拿起来一看,七道大题,两道最基础的判断和求值,剩下五道里有三道居然和学习委员发的那套题目一模一样。
我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生怕自己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消散,赶紧把会的题目都做上。
剩下两道和我做过的题有点相似,不过是变了下形式,我嚼着笔回忆解题步骤,硬生生解出一题,剩下一题实在不会,不过我估计肯定能通过,就举手示意交卷。
李老头推推眼镜,慢条斯理走来,把卷子拿起来看,点点头,翻过来一面,指着我没做的那题问我:“为什么不做这题?”
“我不会。”我坦白了。
“你一开始的变换就有问题。”他掏出红笔,给我讲解起来。
他给我讲了一通,我似懂非懂。他说:“微积分和线性代数是高数中最基本的工具,学好了这两科,对你以后的数学探索很有帮助,只有地基打得好,楼才能起得高。”
我他妈又不当数学家。
“我查过,你大一微积分的分数挺高的。我觉得你挺有天赋,只是不用心。”他说。
这话说出来我真的有些哭笑不得,微积分当初我也学得一塌糊涂,全靠学霸坐旁边给我抄才考了高分。
“唉,”他自顾自说,“你肯定觉得我故意为难你,但是你做事太轻浮了,一点也不用心,哪怕是形式上的用心你都不愿意去做。”
我不好意思正视他的眼睛。
“就比如说大四期末清考,我为了让你们都通过,特意选的是和课本上一样的题,再三强调,课本题目要做熟,所有的同学都通过了,唯独你考了个不及格,你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呢,还是根本不在乎学位证?”
“我在乎......”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了,晚上我录入成绩。明天去班主任那里拿证书吧。”他拍拍我的头,收起试卷,慢慢离开了教室。
我松了一口气。
我一边下楼,一边打电话给学习委员:“真的感谢你,你给的题考到了,呼,吓死我了。”
“老师给你通过了吗?说什么没?”
“通过了!”我意气风发,“他还跟我扯些什么鬼不知道,说什么用心用心,真的是,我就想混个毕业证嘛,这个李老头啊,太糊涂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李老师,我告诉你,我给你的习题就是李老师托我给你的。”
知道我通过了考试,叮当和陈东都很高兴,非要我请客。
我也很高兴,一挥手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陈东说想吃肉蟹煲,上次看人家吃感觉挺好吃的。
叮当欲言又止。
“你要吃什么?”我问她,“没事,不差钱儿!”
叮当说:“你就那几个钱,我还不知道,你花完了,还不得吃我的?”
我说:“不用啊,给我留张车票钱就够了。”
空气凝固,四周安静下来。
“你,要走了吗?”叮当问。
“当然,当然要走。你本来就是为了拿证才临时在这呆着的。”叮当自问自答。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不急,哈哈哈,别这么严肃嘛!证到手了,我跟家里好交代了,什么时候回去都行。”我努力活跃气氛。
我突然灵机一动:“晚上吃寿司吧!”
因为上一次看日剧,男主角给女主角喂寿司,那时候叮当说想吃寿司。
“这个肯定很贵吧。”叮当张着嘴巴,好像有人在喂她吃寿司。
“对了,我们去吃寿司,店怎么办?”
“关了呗,反正也没几个人。”陈东说,“这网吧马上就关门大吉咯!”
“为什么这么说?”
“老板那边饭店要开张了,网吧准备转手了。”
“那你们去哪里?”我问。
“我去给他帮帮忙,老板喊叮当去给他做收银。”陈东说。
“也可能去厂里当质检员,听我妈安排。”叮当看起来兴致不高。
我们把店门关了,三个人挤在陈东的小摩托上。
我操。这月份开摩托好冷!
“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边说边呼冷空气。
“我是闭着眼睛开的!”陈东喊。
“操,你给我睁开!”我和叮当大喊。
选了家不大的旋转寿司店,我看了看价目表,是我负担得起的。
陈东抱怨这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吃肉蟹煲!
陈东又抱怨说这是情侣来吃的,我们三个大男人吃什么!
叮当站起来一记后拍。
我给陈东夹了一片三文鱼塞他嘴里:“别逼逼,我来伺候你。只此一次,以后可没这个机会了啊!”
叮当拍我后背说她也要。
我连忙夹了一块放她嘴里。
那一瞬间,一行泪水从她眼里划落,另一行紧随其后。
“我没有哭。”叮当仰着头,“是芥末太辣了。”
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到得更早,准备好了双证在办公室等我。
“其实七月份的时候,你的证已经准备好了,李老师不准我发给你,一定要你通过考试。”
“但是我觉得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希望你不要怪他。”
“好,我没有怪他。”我抱着证,向老师鞠躬,“对不起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哪有的事情,唉,这孩子,感觉一下就长大了。”老师拍拍我的肩膀。
离开了办公室,我在校园里踱步。
秋风裹挟着落叶,偶尔看见几只飞鸟。早起的大学生活力十足,这天气还穿着短裤晨跑。还有在亭子里背英语的学霸。
我曾经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有自己的学号,有自己的宿舍。
虽然从七月毕业典礼那天开始我已经不属于这里,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大学生。
可是从今天起,我彻底毕业了。
但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呢?虚长他们两岁,比他们多了两本证明。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我比他们更有能力去面对社会吗?
我看着怀里的毕业证和学位证,它们一本是红色的,一本是绿色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红配绿,赛狗屁”。
自顾自在路上笑了起来,引路人注目。
打开学位证,我的一寸毕业照大大方方地贴在上面,宣布着对其的主权。
小学的时候拍照,我以为要和平时拍照一样大咧咧地笑,拍照的人再三提醒我不需要把嘴巴张得那么大。
初中的时候拍照,我面对镜头有些别扭,拍出来的照片似笑非笑。
高中的时候拍照,我一脸沉闷,装酷,仿佛摄影师欠我一个亿。
而学位证上我的照片,表情阴郁迷茫,眉头紧锁,仿佛便秘了一般。
我接着该怎么做?
我是不是也该麻利地换上职业装,换上冷峻面庞,行色匆匆,穿梭在地铁巴士,写字楼soho。
我不知道我到底渴求怎么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自己向往怎么样的人生,我希望有人能安排我的去向,一如他们当初告诉我应该安心读书高考上大学一样。
我再一次走出校门,回头看,看着那些年轻的脸庞,好像看到了我当初的模样。
郑老板来上网的时候跟我说他准备回家了。
“回家?回哪里?”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家咯!”他点了根烟,顺手递给我一根。
“哦哦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你个瓜娃,回家结婚了哈哈。”
“对象找好了?”我对郑老板的印象还是在那天他跟一个人妖网恋。
“没有,但是回去就会有了。”郑老板嘿嘿一笑,“我这么英俊,老家找个老婆还不是简单的嘞!”
“我靠,不谈个三五年恋爱就结婚,万一以后不喜欢怎么办?”
“三五年恋爱我都三十嘞,不会不喜欢的,生了孩子么都一样。”
我有的时候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对于婚姻的见解,婚姻对于他们而言仿佛就是人生中一个迈不过去的步骤,是人生抵达某个时刻必须完成的任务。他们不考虑结婚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也不在乎另一半是否合适,只是年龄到了,该结婚了,于是就结婚了。
为了结婚而结婚。
郑老板说当年二十不到出来混,混了六七年没混出名堂,是该回去了。
“你才二十七八,机会多得很,怎么就放弃了呢?”
“你个瓜娃,懂个屁。”郑老板笑呵呵地骂我。
“好吧,人各有志。”我拍拍他肩膀,“结婚以后稳重点,不要搞网恋了。”
“额,不会不会,哈哈哈,不会了,现在看到那种瓜子脸白皙皮肤的,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郑老板挥挥手。
“哎哟,还总结了自己的一套理论经验呢,不错啊。”
“嘿嘿嘿,兄弟,你来帮我看看,”郑老板掏出手机,划拉两下,点开跟一个人的聊天记录,“你看这个姑娘,蛮清纯的,不像是骗人的。”
“我还和她打过电话!确实是女声!”郑老板拍拍胸脯,生怕我不信。
我看了一眼照片,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妈的郑老板,照片上这个妞是新垣结衣啊!
天气渐渐冷了,在后院泼水洗澡成本实在太大了,每次都快给冻傻,冷水泼身上的时候真的感觉快要冻成一根雪糕了。
我跟叮当抱怨这事儿,让她赶紧装个热水器。
“装你个大头鬼,老板饭店就装修好了,网吧盘出去当快递仓库了。还装热水器干嘛,便宜那些快递员吗?”
“什么?网吧已经转手了?快递仓库?这他妈许老板主意吧。”
“我不清楚。陈东跟我说的。”
“我们在这里呆不久了。”叮当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好了,你要洗澡的话,晚上跟我去厂里吧,去我爸妈宿舍里洗澡。”
“进得去吗?”我很好奇。
“没事,我跟保安说一声就成。又不是做贼,怕什么。”
一直挺好奇厂里面工作是怎么样的,也想去看看,就答应了。
到了晚上跟叮当骑着陈东的摩托车,到纺织厂里去,那厂挺大的,两个厂房,卡车进进出出的,沙尘飞扬,好不热闹。
叮当姐跟保安说了几句,就让我们进去了。
经过厂房,我往里头看了一眼,七八条生产线整齐有序,仓库角落堆放着如山高的纺织品,几个穿着橘黄色安全服带着白头盔的人拿着荧光棒子指挥卡车装卸货。
疯狂运作的机器,双手如飞的工人,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太壮观了吧......”我忍不住感叹,我长处深闺,没见过这种场面。
“这算什么,前年去的那个汽车零件厂才厉害,超级大,但是太累了,我爸妈做不动,就换这里来了。”
“诶,为什么大家都站着干活?也不给张椅子,坐着干活多好?”我疑惑了。
“站着干活,速度快。”叮当姐面无表情。
工厂的宿舍与其说是宿舍,倒不如说是“四面墙隔开的小小空间”,里面除了一个门,一张高低床和一张小圆桌就什么都没有了。
橘黄色的电灯忽明忽暗。
“我靠,这是人住的吗?窗户都没有!”
“有窗户的话是八人寝室,这里还有十六人寝,二人寝室就这一间,还是厂长开了面子才让我爸妈住的呢。”叮当姐开了门,把东西放床上。
“出门左转走到尽头是澡堂,别往右走,右边是女的,大学生了,左右分得清吧。”叮当调侃我,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以前有一次她让我去买东西,跟我说往左走,我却一个劲往右骑摩托。
“傻,差点就骑到隔壁市了。”这是当时叮当姐说的。
“好了别发呆了,带上衣服去洗澡吧,我也洗个澡。”
滚烫的水由上而下,疯狂地拍打着我的身体。
没错,是滚烫,是疯狂拍打,我没有滥用词语。
这个浴室的出水真的是邪性,要么冷水,要么开水,根本没有调试的余地。
水量大得出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站在瀑布底下。
我把毛巾弄湿了搓自己的身体,热水烫得我身体发红。
好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难怪叮当姐每次都回来洗澡。
我洗完了澡,回到宿舍,叮当姐还没回来。
我不好意思坐人家床上,就在那站着,叮当姐进来看到了,笑着问我干嘛杵着跟木头似的,坐下啊。
我早就站得腿发麻,她这样一说我求之不得,立马坐在了床上。
叮当姐穿着短袖和热裤,拿毛巾搓自己的头发。
“帮我把吹风机拿来。”
我顺从地把吹风机递给她。
“还有梳子。”
我又递给她一把梳子。
我一直盯着她看。
她说:“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
“叮当姐你脸黑黑的,身体还是蛮白的嘛,嘿嘿嘿。”
叮当姐一脚踢过来。
“你回去以后准备干嘛?”吹完头发,叮当姐坐我旁边问我。
“不知道,没想过,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哪样?”
“就是跟你们在一起管管网吧呗,挺清闲的,挺好的。”
“网吧有什么好的,庙小,容不下你。”叮当姐一脸认真。
“你这不就是挤对我么?我感觉你和陈东比我强多了,你们要有文凭,指不定就在哪家大公司上班了呢!”我说。
“真的!”我看她不理我,重复了一遍,“我真觉得你们没上大学挺可惜的。”
“唉,都是命呗,说这个干嘛呢?”叮当姐言语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人生,反倒我显得愤懑不平。
“拿多大的碗,吃多少饭,我爸妈打小就这么教育我。”叮当姐说,“没什么好不平的,社会不公平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拿我们厂来说,前几天有个工人搬线的时候脚让叉车轧了,按你们读书人说法得是工伤,得拿一大笔赔偿吧?没有,干不了活,给了两百块,直接开除了,四十多岁的山西汉子,没什么文化,进来没签什么合同,这个结果也只能认倒霉,拿着钱一瘸一拐走了。”
“你可能觉得我们惨,觉得我们可怜,是吗?”
“你有的时候看我们,用一种居上而下的眼光,这让我和陈东很不舒服。”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觉得我挺好的了,厂里有多少十六七岁就来工作的,对他们来说工资不是问题,苦点也没关系,能活着就很好了。”
我沉默不语。
可能觉得气氛太凝重了,叮当姐转换话题:“其实吧,我挺庆幸你挂了一科没能拿到毕业证的。要不然,你也遇不到我。”
“还有陈东。”叮当姐连忙补充。
“你别怪我这么说啊,我有的时候想,如果正常的话,我们两个怎么会有交集呢?”
“你是城市家庭的大学生,我是农村出来高中没毕业的农村土妞,两个人在路上相遇,你会多看我一眼吗?”
“但是现在我能跟你一起生活这么久,你还能亲热地喊我一声姐,我真的发自内心感觉很高兴。”
“真的,真的很高兴。”
“你在大学里,遇到的女生肯定都很优秀吧,是不是?会打扮,懂潮流,会说英语,还能懂你讲的一些笑话。”
“你在大学里有喜欢的女生吗?她怎么样?长得好看吗?”
我支支吾吾:“有倒是有,但是人家看不上我。”
“哈哈哈,人家看不上你,你看不上我。”
“我没有看不上你叮当姐。”我慌忙否认。
“我爸妈晚班,十二点才会回来。”她突然这么说一句,好像在暗示什么。
我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我如果要和叮当姐结婚,我爸妈能答应吗?
肯定不会答应的。
我坐在那一动不动。
灯突然灭了。
“过一会儿就好,这房间经常突然断电。”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我依旧一动不动。
那人松开了手。
“唉,好了,别傻坐着了,走吧,陈东该等急了。” 

网吧老板的饭店已经装修完了,开业前一天请我们去吃饭。
加盟店,店名是黄焖鸡米饭。单间店面,厨房干净,装修清爽。
网吧老板和老板娘搓着手欢迎我们进门,我和陈东把两张桌子并一并,叮当把餐具摆上,坐在那里等老板上菜。
那天晚上吃砂锅鸡和火锅。
先上的砂锅鸡,就是把鸡肉放入砂锅,姜蒜青菜,在火上煮。
“你们尝尝口味!”
鸡肉很嫩,挺好吃的。
“这样一份15块钱,米饭免费吃,你们觉得价格合理吗?”
“十五块钱这么一大锅,食堂鸡腿一个就七块钱了。我觉得很划算!”我举双手表扬。
“自己买只鸡才二十多呢。”叮当姐皱眉。
“唔唔唔。”陈东嘴里塞满鸡肉一句话说不出来。
吃完了砂锅鸡,老板支起火锅,又从厨房里端出很多羊肉、甜不辣、贡丸、牛肉丸、生菜。
等火锅的时候,叮当看着墙上贴着的“美食起源”。
当年康熙帝微服私访,有一天走着走着饿了,路过农户家,农户没有什么东西好招待,就拿出了半只鸡配合作料放入砂锅烹制,康熙帝吃后赞不绝口,命名为黄焖鸡米饭。
哈哈哈,这他妈谁想的,太不走心了。
叮当还转头问我:“这是真的吗?”
真你个大头鬼啦!
我拉过叮当耳语:“你知道火锅的渊源吗?”
叮当说不知道。
“康熙微服私访的时候,有一天走着走着饿了,路过农户家,农户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支起了苏泊尔火锅,把牛肉丸、贡丸、甜不辣一齐放入锅内烹制,康熙吃后赞不绝口,龙颜大悦。”
“你去死!”叮当姐拿生菜糊我一脸。
离开老板家的时候。
我问陈东:“老板娘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见老板带来过。”
“刚结婚的,才半年多。”
“啊?老板还二婚呢?”
“恩,是的。”
“前一个老婆呢?”
“出轨了,拿着老板的二百多万离婚了。”
“啊?”
“怎么了?”
“就这么跑了?”
“那还能怎么办?”好像我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陈东笑了。
“你以为老板为什么没装修网吧?因为没钱,转让也是无奈之举。”陈东补充。
“东,那以后你准备做什么?”
“想好了,回老家开个家电维修店,我这技术,那还不是财源滚滚来?”
摩托开动,我和叮当上车,我抱紧陈东。叮当也抱紧了我。
这天,我妈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做什么。
“上班啊,还能干吗。”我打着哈哈。
“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语气平静。
“上班怎么回去,妈你要我辞职啊?”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你班主任前几天打电话把你的事情跟我说了。”
“妈......”
“证拿到了吗?”
“拿到了,刚拿到。”
“这段时间到底在干嘛?”
“真的在公司上班。不骗你。”
“你没毕业证他们也能要?”
“我骗他们说我是明年毕业的应届毕业生,在这里实习,就是工资低了点,一个月一千二,不过包吃住,也还过得去。”
“好,没有偷蒙拐骗就好。”我妈舒了口气。
“妈,放心吧。拿到毕业证,我就能转正了!”
“回来吧,回家吧,妈让你舅舅给你安排工作。”
“不要啊!我自己能行。”
“回来,这周周末就回家。”我妈语气坚定。
网吧关门,收废旧电脑、拆桌子的工人来回忙碌。我负责监工,实际上坐在吧台发愣,手悬在原本鼠标放着的地方。
“好蠢啊你。”叮当姐看到我笑了。“别待着了,又帮不上忙,走,姐带你玩去。”
不容我多问,她拉着我就往外走。我骑上摩托车,她指路,把我带到了湖边。
这片湖真大,像一片大海。湖中间有一条石头铺成的路,我和她坐在边沿,晃着脚看湖面。
晚风吹拂,湖面泛起涟漪。偶尔一两只白鹭掠过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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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我和叮当姐去的人工湖
“冷吗,叮当姐?”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没有见过大海,想去看海,我爸带我到一个人工湖旁边,告诉我,这就是大海。我相信了。”
“嗯......”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靠在自己喜欢的人的肩膀上看夕阳。”
我拍拍自己的肩膀:“呐,弟弟的肩膀也很厚实,让你靠一下。”
叮当姐不客气,直接靠了上来。
“叮当姐。”
“嗯?”
“叮当姐,我过几天就回家了。”
“......”
“这小半年谢谢你跟东哥的照顾。”
“唉,我挺喜欢你们的,我觉得跟你们在一起特别,特别舒服。”“什么都不用想,我就想安安静静当一个废物。”
“你做不了废物的,你以后一定会很厉害很厉害的。”一直闭着眼睛沉默的叮当姐突然蹦出一句话。
“为什么这么觉得?”我问。
“我那天在床头看到了一行字,是你写的吧?”
“嗯.......”我的小情绪被人发现,有些不好意思。
“你一定,一定会笑到最后的。”她闭着眼睛,莞尔一笑。
太阳慢慢落下,远方几只小渔船缓缓靠近。近处的水里有几条小鱼在游动。
“差不多了,回去吃饭吧。”
我起身要走,她却死死地拉住我。
“再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了,好不好?”
临近离别的日子,手机丢了。
有一天,我在外面吃米粉回来,发现手机找不到了,一路找回去也没有找到。陪伴了很久的小米手机,当初是宿舍几个朋友在网上定时给我抢的。
身上的钱买不起新的,不过也没关系,车票已经取了,到时候到家再换也不迟。我心想。
没了手机,就没了叮当和陈东的联系方式。可即便有手机的时候,我也没怎么联系他们,没有加微信,电话也很少打。跟他们的联系其实很弱,只要离开,可能再也没有交集。
陈东走的前一天,破费请我吃肉蟹煲。
“跟你说了吧,还是这个好吃,非要吃什么寿司,真的是。”陈东还不忘那茬,“那天吃完回去我饿了半宿!”
“你知道那天晚上吃了多少钱么。”我捶他。
“对了,你们俩有存我号码吧?加一下我微信,到时候我补了卡加你们。”
“好的好的。”陈东大快朵颐。
“我说你听见没哦。”我用肩膀撞了一下正在发呆的叮当。
“知道了。”叮当细声细语。
“你怎么这么小声!跟个娘们儿似的!”
她使出浑身力气捶我:“老娘本来就是娘们儿!”
“不行,你把你号码抄给我,我补卡以后自己加你。”我问老板要了张纸,递给她。
“姐的号码你都记不住?”叮当很失望。
“嘿嘿嘿,我记性不太好,我自己的也不怎么能记住。”我挠挠头。
叮当不再反驳,低头写字,我回头和陈东推杯换盏。
“喏,收好了。”她把纸对折再对折。
“晓得了呢。”我把纸条放到胸口的位置。
那天晚上,我们把床垫搬到后院,三个人挤在上面看星星。
“谁他妈想出来的,这要冷死人啊!”陈东使劲躲被子里。
“啊,今晚没有星星。”
“可以说没有星星,也可以说都是星星。”视线越过道路田野,依稀能看见远方市区高楼灯火通明。
“叮当,你什么时候回厂里上班?我过完年来找你玩。”
“嗯......好。”
那时的我太幼稚,铁打的工厂,流水的工人,过完年三分之一的工人都换新,我以为他们会在那里干很久很久。
“陈东你什么计划?”
“先去老板店里帮几天忙,过年回家开维修店。”
“你呢?”他们问我。
“我啊?我不知道,唉,也不知道我妈会给我安排什么工作。”
“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老是随波逐流,你妈怎么说你怎么做。”陈东盯着我说。
我听了这话,看看叮当。她也正看着我。
一股情绪涌上头,思绪纷乱,觉得有点烦,我一头钻进被窝。被子里有叮当的香气,也有陈东的臭味,我缩着身体,一如当初刚来网吧时缩在网吧沙发上。
困意袭来,十二月的天,我在露天的床上昏昏睡去。
走的那天,叮当没有送我。
“陈东送你吧,我还得把网吧打扫一下。”
“有啥好打扫的!有人会弄这事儿。这次送走,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陈东说。
“不了,你们走吧,路上注意安全。”她拿起扫把,胡乱地在地上扫动。
我看透了她的心思,拉了拉陈东的衣服,走了。
摩托车发动,叮当姐出现在网吧门口。
“叮当姐再见!”我冲她大力挥手。
她丢下扫帚,掩着面哭了。
陈东一拉油门,摩托带着沙尘飞驰。
“叮当喜欢你!”陈东对我喊。
“我知道...”
“不过你们没有可能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说,你为什么知道她喜欢我?”
“我又不是瞎子!有一次她值夜班,你在里头睡觉,我看到她偷偷亲你。”
和陈东道别,我承诺年后再来找他。
刷票进站,排我前面的一个人反复刷票不通过,检票员上前,看了他的票告诉他,走错了,不是这个通道。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旅途的目的地。
人们排队挤入列车。我也找到位置坐好,开始忍耐漫长的车程。
靠着窗,窗外的景色在接近我以后又飞速远去,就好像叮当和陈东。他们曾经突然跃入我的眼帘,但是此刻,我离他们越来越远。
回忆起几个月来发生的点点滴滴,伤感的情绪涌上心头。鼻头一酸,我极力克制住了流泪的冲动。
四周坐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突然很想他们俩,想给叮当姐打个电话。
我借了邻座的手机,从兜里掏出昨天她给我写的号码。
可打开后,里面没有手机号码,只有几个字。
是《花事了》的歌词:
谢谢你,赠我空欢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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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9 09: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凶手住在案发现场,养狗读圣经, 藏了28年 | X档案024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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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最近“南医大林伶案”真凶落网,这场悬了28年的命案终于迎来了水落石出的一天。

这起命案和“南大碎尸案”同为南京市乃至全国为数不多的恶性案件之一,和大家一样,我也在期待“南大碎尸案”真相大白的一天。

相信就在不久的将来!


这是 X档案 的第 24 篇档案

【南医大命案】

案件整理:刘瑞

档案来源:新闻报道

全文 4833 字,阅读约需 5 分钟

1992年3月20日晚,那是28年前初春的一个雨夜,南京市鼓楼区南京医学院,晚上10点30分左右,下了晚自习的医学生们正成群结伴走回宿舍,没人注意到,一名大四女生失踪了。
或许因为失踪当晚是周五,同宿舍的同学直到周一才发现这名叫林伶的女生没来上课,这才赶紧报告老师,随后警方介入。
据当时的一位同学回忆,大家先是在2号教学楼找到了林伶的雨伞,然后在1号教学楼天井的下水道里发现了她的尸体。而那时已经是4天之后,1992年3月24日的下午。
林伶被发现时整个人趴在下水道口,头部在下水道里,身体露在外面,看起来是被凶手呈头朝下的姿势按在下水道里,遗体完整。
经法医检验,林伶头部曾被钝器击打,且有被性侵的痕迹。
凶手应该是先用钝器猛击她的头部,使其昏迷失去反抗能力,接着实施性侵,随后将尸体按在了阴暗潮湿的下水道内。
雨夜冲刷了犯罪的痕迹,留给办案人员的线索有限。
而且九十年代的刑侦技术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虽然警方提取了残留在受害人体内的精液,有了关键证物,但是凭借当时的DNA检测技术和数据储备还无法一下子揪出真凶,只能逐一采样、逐一比对。
据说凶手作案后逃离现场时,曾被人看到。警方根据目击者的叙述,再加上专业人士的协助,绘制出了凶手的模拟画像,并公布在了报纸上:
“男性,身高1.70米左右,年龄25岁左右;方圆脸,眼睛较大,头发硬、密、不长,皮肤略黑,面部有粉刺或者疤迹;体形壮实,性暴胆大。
与嫌疑人模拟画像一同公布的,还有南京市公安局的悬赏令,额度为1万元。这在当时,相当于人均工资好几年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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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模拟画像
南京医学院的所有男性教职员工,以及以学校为中心周围所有可疑的男性全部都被一一核查。连续数月,警方开展了大规模的走访调查和摸排工作,核查了数千条线索,排查超过1.5万人。但遗憾的是,案件一直没有取得突破,凶手始终没有露面。
这起命案被命名为“3·24”案件,是南京市乃至全国都屈指可数的恶性大案之一。很多人将这起案件与四年后发生的“南大碎尸案”联系起来。
南大碎尸案,又被称为南京 “1·19”碎尸案、刁爱青案,发生于1996年1月19日,受害人为南京大学成人教育学院一年级女学生刁爱青。
这位当时还不满20岁的姑娘,被人杀害后残忍分尸,遗体碎块在她失踪9天后,出现在了南京华侨路。凶手为了消灭作案痕迹,竟变态至极地将受害人的尸体煮熟,然后切割成2000片以上,分批丢弃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案发后,警方动用了大量警力进行了大规模的搜查,但由于线索匮乏,至今仍未找到凶手。
这两起命案极为相同的是,受害人都是女大学生,且两所学校距离很近,作案手段残忍。
有网友曾分析过这两起案件,说其实两个案件还是有很大不同。
南大碎尸案中被害者刁爱青刚上大学不久,和周围的人尚不熟悉,且在校外失踪,没有找到目击者,警方可追寻的线索极度匮乏,破案难度更大。而这起南医大案中,被害者林伶已经在学校上了四年大学,有了稳定而密切的交际圈,与老师、同学之间都很熟悉,且案发时有目击者,可以追踪的线索相对多一些。
林伶是南京医学院(现南京医科大学)88级医学系6班的学生。据周围师生介绍,女孩是无锡人,生前品学兼优,是全年级的第二名。
在一位当年和林伶同级的男生印象里,林伶“绝对是学霸,长相挺普通,没有谈过恋爱。”
林伶几乎每年都能拿到学校的一等奖学金,所以每年学校的光荣榜上都有她的名字。而她遇害后,光荣榜上林伶的名字被框上了黑框,这一幕当年曾让不少同学泪目。
林伶遇害时正是大四快毕业,即将进入实习的阶段。她所在班级的同学,如今大都在医院工作,不少人已经是各个科的主任。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当年风华正茂的林伶,或许也会像他们一样,成为某个医院的中流砥柱,每日救死扶伤,从死神手中挽救生命。
而就在那个雨夜,她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连最美好的大学时光都没有来得及结尾。
更不幸的是,林伶的父亲因承受不了打击,煎熬了几年后因病去世,再没能等到女儿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林伶的母亲独自一人住在无锡,一直患有心律失常的毛病;林伶还有一个弟弟,独自在深圳打工。每年,林伶的母亲都会撑着颤巍巍的身躯,来到学校,在女儿遇害的地方,为她烧纸钱。
这个善良而不幸的老人并不多说什么话,也没有对学校提出任何意见,只是每年都来看看自己女儿曾经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学校也会安排人接待她。
案发后,连续多年,每逢女儿忌日,林伶的父母都会互相搀扶着去刑侦支队询问案件进展。这一幕,给当时的案件侦查员叶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女孩遇害后的第四或第五年的3月24日,下着雨,两个已经显老的中年人互相搀扶着来到我们刑侦支队。有认识的人和我说这是‘3·24’死者的父母。他们没有拷问我们这些年都干了什么,但是他们的行动始终在提醒我们:我们是刑警,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公正还给这个冤魂。我一直忘不了雨中两个互相搀扶着的人。
也许直到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的兄弟们给冤魂一个交代,为冤魂轻轻合上睁着的眼睛。这个时候,对于像我和我大案队的兄弟们,这些曾经把案子与个人生涯联系起来的人,才能真正释怀。
——《难以释怀》 侦查员叶宁写于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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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叶宁一样,这起案件在无数民警的心里积压了一生,“有些老同志,他们到死都还在念叨这个事。”
后来参与侦破的刑警有的转岗了,有的老了、退休了,但是这个案子却一直没有丢,案卷一代一代地传了下去,不断有新的刑警接替上来。
2018年6月,距离案发已过去了漫长的26年,南京市公安部门再次成立了“3·24”命案积案侦破工作小组,提出了“案件不破、人员不撤”的要求,又一次开始了新一轮的案件侦破工作。
案发当年的120多本案卷一直被妥善保存,已被几代警察翻阅了无数次,如今它又一次被利用起来,所有可疑的重点人员再次深度调查走访,过去没有被排否的人员再去逐一查证。调查的范围不断扩大,从南京到浙江,再到江西、山东.....办案人员的行程遍布全国10多个省份,行程达到了2万多公里。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2020年2月19日,案件取得了重大突破。
得益于最新的DNA检测技术在刑事侦查中的运用,公安部门对比发现,徐州市沛县一户麻姓家族人员有重大作案嫌疑。
2020年2月21日,又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好消息传来:沛县麻姓家族成员麻某侠的DNA数据和“3·24命案”中死者体内的嫌疑人DNA数据高度吻合,基本可以确定嫌疑人就是麻某侠的近亲人员。
沛县公安局立即安排了刑警大队DNA实验室调取“Y库家系工匠系统”(一种最新刑事技术),快速采集、连夜比对了麻姓家族中11名男性成员的DNA,但遗憾的是都予以排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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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库家系工匠系统”介绍
民警们并未泄气,锲而不舍继续摸排,排查了麻姓家族的其他成员后,得知还有一名成员麻某皊早年在南京当兵,已在南京定居50多年。他的儿子麻继钢,现年54岁,住在南京市石鼓路,从年龄到地址都与28年前的“3.24命案”凶手十分符合。
民警们立即采集了麻继钢的DNA数据,经鉴定,与犯罪现场提取的死者阴道拭子DNA分型完全一致!
2月23日凌晨6时许,一个同往常一样平静的早上,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但对于侦办“3·24命案”的刑警们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早晨。
民警们周密安排,小心翼翼地预先包围麻继钢的家,全部警员准备抓捕待命,然后由一名女警先骗开房门。
开门的是麻继钢的妻子,埋伏在门卫的刑警们瞬间冲进去,将犯罪嫌疑人麻继钢制服。
公布的抓捕视频里,当警察破门而入时,穿着家居服的麻继钢被警察从卧室里扭出来,面容平静,没有丝毫的意外和惊慌,想来他应该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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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的麻继钢
而麻继钢的妻子,呆立一旁,不知道她得知自己相伴这么多年的枕边人竟是强奸少女的杀人犯时,内心是何种滋味。
被捕后,麻继钢很配合,承认自己就是奸杀女大学生林伶的凶手,如实交代了自己的犯罪经过,并配合警方去指认了作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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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案发现场
28年过去了,当年犯下这起恶行的时候,麻继钢也不过26岁。
小时候,麻继钢曾在老家沛县的村子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亲戚们说他幼时非常顽皮,父亲对他管教严厉,还曾把他送到派出所请人帮忙教育过。
随父亲在南京定居后,麻继钢很少返乡,只偶尔回去办事。长大后,大家都觉得他稳重了很多,不再是小时候那个顽皮的样子了。
麻继钢在家中排行老大,家中还有一个弟弟。父亲麻某皊曾是苏美达集团的老员工,当年犯案后,麻继钢不仅没有被发现,也没有潜逃,丝毫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察觉。
麻继钢喜爱养狗,邻居说他对养狗颇为精通,养狗技术一流,狗是什么品种、有没有得病、得了病吃什么药,他看一眼就全清楚了。
在苏美达任职期间,麻继钢还被借调到公司的德国办事处,后从德国带回了一公一母两只德牧,靠着养狗卖狗挣了不少钱,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为了方便养狗,麻继钢特意选了一处一楼带院的房子,房子大概六十多平,装修简单。
在周围人的眼里,麻继钢是一个“忠厚老实、为人和善的人”。别人去他家里做客,他总是会递烟倒水,处处礼让。
一名邻居曾看到麻继钢车上放着一本《圣经》,便好奇问道:
“你平常还会看这样的书?”
“会看。”
得知麻继钢就是奸杀少女的犯罪凶手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实在很难相信,这个看起来十分“忠厚”的中年人,怎么会是个杀人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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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狗的麻继钢
28年来,他的生活顺风顺水,还借着父亲的关系入职苏美达集团做了司机,是苏美达集团司机中为数不多的正式员工。他现在住的房子也是早年公司分的,离南京医学院案发地只有5公里。
在那之后,麻继钢隐匿于人海,正常地结婚、生子,还有了一个女儿,如今也正在上大学。
就在麻继钢落网的前几年,麻父麻母因身体不好,回到老家休养,住在邻村一个侄女家里,由侄女照顾。
两位老人或许一直不知,自己的儿子在28年前,曾犯下过一桩什么样的罪行。而军人出身的麻父,恐怕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小时候严格管教的儿子,怎么会如此呢?
2月23日晚,南京市公安局发布通报:
“28年前南京医科大学(原南京医学院)女生林某被害案告破,犯罪嫌疑人麻某钢(男,54岁,原籍江苏沛县,南京某公司驾驶员))于当日凌晨被警方抓获。
至此,这场悬了28年的命案宣告落幕。
警方介绍,案件之所以能够在28年后告破,主要归功于以下三个关键因素:
“一是案发后,当年现场勘验工作非常认真细致,保留下了关键的痕迹物证,并妥善保管至今,为今天案件的侦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
二是南京市公安局的历任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对该案一直高度重视,专案组成员虽几经更换,有的已经退休甚至过世,但接棒者始终锲而不舍、紧盯不放、不破不休;
三是得益于现代刑侦技术的深度应用和现代打击犯罪新机制的建立,以及公安部领导下的各兄弟公安机关扎实的刑事基础工作。”
而关于此前曾在网上盛传的受害人师兄妹提供破案线索,现已辟谣。
2月23日晚上9时26分,当年的侦查员叶宁发布了一条微信朋友圈,配图是他写的文章《难以释怀》:
“今晚我可以释怀。不要问,坐等发布。你们真棒!
而在已过去了二十多年,但一直热度未减的“刁爱青吧”里,如今也因为92南医案的破获又一次泛起了激动人心的浪潮。
在最新的一篇标题为“92南医案受害人,愿你不再随风飘荡”的帖子中,楼主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对于“96南大碎尸案”的真凶,“相信不久的将来,也会突然有一条这样的新闻宣告你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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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正如“刁爱青吧”的简介一样——“真相在下一刻”。
我们一起拭目以待。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

*参考资料:
[1]《邻居眼中的南医大案嫌犯:“精通养狗,头脑灵光”》新京报 记者 卢通 李阳 赵朋乐 王昱倩 编辑 赵凯迪
[2]《抓捕视频曝光!南医大命案嫌犯交代作案过程澎湃新闻 记者 袁杰 朱轩
[3]《28年前南医大女生遇害案告破!当年办案刑警曾“难以释怀”红星新闻记者 王春 王剑强
[4]《抓捕嫌疑人视频公布!南京警方披露“南医大女生遇害案”详情》现代快报 记者:顾元森 季雨 王瑞

[5]《探访28年前南医大命案嫌疑人老家:亲属DNA数据起了重要作用》扬子晚报 紫牛新闻记者|梅建明 陈勇 刘浏 马志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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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8 06: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语文老师带的足球队,杀进了世界杯 | X档案025

姚璐 苍衣社 20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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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每个人身边都有聋哑人,却习惯忽视他们的存在。明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想给大家介绍一群注定被铭记的聋人朋友——他们会踢足球。

在雷州半岛的小城湛江,一位失意的语文老师,遇到了一群前途无望的烂仔,他们在泥地里组建起一支聋人足球队。凭借着对梦想的执着,这支特别的队伍成为了全国冠军,并代表国家杀入世界杯决赛圈。


这是 X档案 的第 25 篇档案

【语文老师的足球队】

撰文:姚璐

编辑:雷磊

档案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全文 10341 字,阅读约需 11 分钟

2017年秋天,我被朋友拉去看一场特别的足球赛。
那天天气不错,煦和的日光照射着整个赛场,是北京难得视线清朗的日子。对垒双方激战,我几乎可以看到球员腿部肌肉线条,和他们冲撞时的狰狞表情,但赛场上却没有声音,没有呼喊嚎叫也没有场边加油的躁动,置身其中,我像是在看一部消音过的默片。
准确来说,这部默片只有一些背景音,那是奔跑带来的呼呼风声,足球撞击草地的咚咚闷响,以及人剧烈的喘息。 
教练郑国栋站在球场边指挥着进攻,他也没有任何话语。他和球员之间有独特的战术密语,在安排进攻和防守时,他只是做出一些手势,或者就只是眨眼睛。除此外再没有别的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笼罩着球场。
在这种安静里,我几乎落下泪来。这是我看的第一场聋人足球比赛。球场上所有的球员都是聋人,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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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湛江队在比赛

郑国栋执掌这支无声球队已经16年了。他会讲话,是个嗓门很大的健全人。差不多16年前,中国国家足球队史无前例地第一次打入世界杯,国人对足球的热情被全面点燃。郑国栋的聋人足球队就萌芽在那次热潮中。
处在中国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学生宿舍有一台25寸电视机,聋哑学生们牵上长长的电线,七手八脚地把电视搬到楼外的乒乓球桌上,男孩子们围在电视周围。他们虽然听不见,看到激烈时刻,也会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欢呼。
那时,郑国栋还是这所特殊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他子承母业来了特殊学校教书,个子不高的他身材壮实,眼睛又大又圆,平日里喜欢打篮球,特殊学校没有足球场地,他对足球也没什么太多的兴趣。
刚刚22岁,正是满腔热情的年纪,郑国栋选择进入特殊学校,没有升学压力,日子十分清闲。郑国栋是特校的临时工,每月工资490元,当时深圳车间每月赚到两三千元很容易。谈了四年的女朋友,觉得在湛江这样的小城市没有未来,选择了去深圳。两人开始异地恋爱。
在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有三类学生,听力障碍、视力障碍和智力障碍。智力障碍的孩子无论怎么教成绩都难有起色。盲童毕业后多数流向按摩业,聋哑人则会学一门工艺雕塑之类的技术,毕业后输送到工厂的流水线上。然而现实中,存在交流障碍的聋哑人很难被社会接纳。他们总是在工厂做不了多久,就因为各种原因离职,或因无所事事,或误入歧途,偷盗、抢劫是常事。 
世界杯的热潮过后,郑国栋留心到一个现象:在校园篮球场的边缘,男孩们开始流行踢东西,他们有的光着脚,有的跻拉着拖鞋,踢的东西包括纸团、易拉罐、泄了气的皮球,总而言之,有什么就踢什么。 
2002年秋季开学,情路坎坷的郑国栋决心做点什么。他花25元买了个商店里的足球尾货,和这帮前途渺茫的残疾孩子占据了学校那块空置的泥地,追来逐去。语文老师郑国栋或许想不到,几年后,他将带着这样一支队伍,杀入聋人足球世界杯的决赛圈。 
球队主力陈振华是学校里知名的惹事者、“富二代”,以及短跑冠军。世界杯赛事转播时,他总能挤占学校电视机前的最佳位置。
出生在港口乌石镇上的一个殷实家庭,陈振华的父亲陈和平在改革开放后,凭着灵活的头脑,做起了海运生意,攒下颇为丰厚的家底。然而,经过一次高烧后的抗生素注射,4岁的陈振华失去了听力。 
父亲带着陈振华遍走全国求医,不放过报纸上任何一个名医、一家医院的介绍,可惜毫无结果。陈和平至今记得,去黑龙江求医途径北京时,被自称是公家的人无故地鞭打。 
残酷命运留给陈振华无尽的不忿,他胆大,个性蛮横。一次遇到乌石镇的同乡被高年级学生欺负,他一猛子扑了上去。对方比他高出两个头,却被陈振华生生把鼻梁骨打折了。 
陈和平为此赔了6000元,那还是1997年。之后的数年间,陈和平几乎每个月都要带着现金去特殊学校,为打架斗殴的儿子善后。陈振华一向健壮,校运会的百米跑,他总是冠军,4人接力赛,他负责最后一棒。 
现在,他迷上了足球。郑国栋听说过陈振华的传言,但他并不在意,事实上,涌上来踢球的,都是学校最顽皮的那些孩子。他们胆子大,活泼好动,也不害怕对抗。以前,这些刺头总是趁门卫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惹事生非,现在不必了,他们可以踢球了。 
滚动的皮球聚集着学生们的热情,郑国栋想到,可以在校园内组织足球比赛。这年的12月,他向学校申请组织“烛光杯”足球赛。他从小喜欢看漫画,手绘了海报,安排了赛程。各年级都派出健壮的同学出来,同班的同学都来做啦啦队,学生们做了“无敌”“加油”的招牌,有的则挥舞着收集来的小国旗,五星红旗最多,挥舞着巴西国旗也不少。 
郑国栋感到一种热情。他的妈妈是特校最早期的教师,他从小在特校长大,中学时代也曾和妈妈的学生们聚在一起玩过扑克。他很清楚聋人的特性,焦虑、易怒,因为听不见而容易产生不安全感,甚至,有些学生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但是随着踢球日久,他逐渐开始引导这些顽固自闭的年轻人。陈振华和别的队员不和,互相不传球,郑国栋就从中调和。有些学生不理解偷盗的概念,只以为是拿,郑国栋就排演小品,让他们从角色扮演中明白伦理规则。针对这些累教不改的顽皮鬼,最有效的一招还是不准踢球,效果立竿见影。
那年比赛上,五年级的队员李海洋一脚抽射,越过半个球场后,球进了。这个被家里人唤作“黑佬仔”的男孩被郑国栋注意到,然后进了他的泥地足球队。很快,李海洋就成了这支球队的核心球员。 
联赛过后,郑国栋决定给自己的队伍找一个组织。他向学校申请成立足球俱乐部,时任学校校长觉得,“这是有益身心的活动”。2003年5月20日,足球俱乐部正式成立,学校给了球队一间学生宿舍做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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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聋人足球队成立

郑国栋和男孩们兴奋极了,把这个不大的房间精心布置起来,房间里贴满了球星的海报和各国的国旗。房间里置办了一台电视,有重要比赛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看。 
2003年12月,广东江门举行首届全国残疾人足球赛。湛江市残联听说特校有这样一支足球队,决定派他们出战。 
郑国栋和俱乐部的球员都为之雀跃,此前,他们都不知道聋人足球还能作为正式的体育项目存在。他们立即决定组队,开始更专业的训练。 
一支十四人的队伍组成了,他们是: 
陈振华,前锋,比赛型选手,爆发力强,胆子大,外号“野兽”;
李海洋,后卫,为人沉稳,技术娴熟,身体健壮,外号“河马”;
方春伟,左后卫,性格孤僻,但上场后极为凶狠,“从他身边过一次,就不会再想过第二次”,外号“狼狗”;
郑大养,守门员,性格呆板,但不怕死,见球就扑;
郭业利,前锋,小个子,速度快,精于计算;
谢香聪,中场,身体瘦弱,但是有天赋,技术过关;
占卓伦,中场,年龄大,有威望,动作不美观却非常实用;
唐妃廷,边锋,训练型选手,动作标准,性情火爆;
林天,后卫替补,训练刻苦,但是“缺根筋”,总是难以理解动作,爱开玩笑,外号“大癫”;
李国志,后卫替补,性情有些狡猾,但进步很快;
陈海国,后卫,木讷,但是非常拼命;
冯杰,守门员,性格内敛,训练刻苦;
谭谦达,中场,动作飘逸,崇拜“齐达内”,外号“达叔”;
…… 
每天早晨6点半,叶片上还沾着露珠,队员们就开始在泥地上跑起来,下午放学接着训练。此时训练和最初的玩乐全然不同,所有人都感到憧憬和向往。在这些队员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一个具体而迷人的追求。
陈振华被选为第一任队长。郑国栋回忆说,整个足球队成员都是学校违纪的一些典型,平时逃课、打架、偷东西,坏事做尽,山头林立互不服气。只有找个恶霸头子才能镇得住。 
队长陈振华的管理方式也很简单——队员不听话就打。当时,有位守门员被陈振华追打,吓得直接就跑回老家。 
郑国栋很恼火,遇到陈振华打队友,二话不说就甩他一巴掌。陈振华不敢还手,眼露凶光瞪着教练,满脸写着“为什么”。郑国栋打手语反问,你为什么打别人?“我让他考虑一会儿再来找我。见面之后我先跟他道歉,打人是不对的。再一步步了解事情经过,教育引导他。” 
郑国栋发明了一些有效的管理方法。队员之间发生冲突后,手语表达的意思有限,难以调解。他便翻找书中的小故事,让队员以小品的形式进行演示。“比如走路撞到了,应该道歉礼让,不是直接推搡。”平时一有空闲,他就拉着队员谈心,顺便恶补手语。 
反复几次之后,陈振华很少再打人,即使受了委屈,也会先找教练反映情况。有一位队员训练时不接受批评,上来推搡郑国栋,被队友拉住。冷静下来后,队员也会主动向教练道歉。 
第二任球队队长是李海洋。和陈振华的状况类似,他也是在发高烧输液后失聪,母亲带着他辗转广东各地治疗,但李家家境贫困,在治疗无果后就不了了之。海洋的母亲钟理桂是一位温柔的南方女性,没能治好儿子这件事让她心怀歉疚,为了给李海洋全部的爱,她选择将健全的小儿子送去娘家寄养,小儿子至今也不叫她“妈妈”。 
有一次,钟理桂带李海洋去理发,理发师调侃说,大姐你留着这傻儿子做什么,丢掉算了。钟理桂被这句话刺痛,又佯装坚强,“你不要这样说,说不定我的儿子将来比你有出息。”回到家后,她偷偷哭了一场。她至今想来仍很难受,贫贱之家,能给儿子的太少。 
李海洋自幼好学好强。6岁时,李海洋收到舅舅给的100元红包,就跑到街上,买了一台小霸王学习机,让姐姐教自己拼写“李海洋”三个字。学会后,他骄傲地向母亲展示着。钟理桂心疼钱,更心疼儿子,“他一直想要表达,只是缺少机会。”
进入球队后,李海洋完全变了一个人。每次与母亲见面,他都兴奋地介绍自己学球和踢球的细节,也不再排斥和其他人交流。 
钟理桂不懂手语,也不识字,只能从儿子的唇形中猜测意思。她担心儿子踢球受伤,找了个周末,坐两个小时车赶到学校。球队当时正在训练,李海洋在泥地里几次差点摔跤,看得她一路心惊胆颤。 
钟理桂在场边站了很久,下定决心支持儿子踢球。为了和儿子深入沟通,她找出孩子的旧字典,从头开始学习识字。现在,母子俩已经可以互发微信。 
半路出家的郑国栋对足球也谈不上精通,只能靠买光盘和书学习,教给队员们正确的方法。学校操场有一块泥巴地,划上线就成了五人制足球场。郑国栋将队员们分成几组,挨个讲解基本技巧,传球、跑位。结果发现,队员们听不见声音,对他的手语不明所以,到了场上就一通乱踢,皮球满场飞。 
他找来一块大白板,将指令的关键词写给大家看。但这无法表达复杂的含义,反应速度太慢,这种沟通效果仍然很差,队员们不知所措。一次训练下来,郑国栋精疲力竭。 
琢磨了一阵之后,郑国栋从古代战争的旗语中受到启发,开始使用不同颜色的小彩旗做出指令。当训练逐渐深入,他又自行设计了二十多个手势,表达套边、外拉、内切、控球、不控球、防守、反击、二过一等术语。后来参加比赛时,其他教练感到十分惊奇:这些手语毫无章法,却行之有效。 
聋人足球除了及时准确接受指令外,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让队员明白战术技巧。“手语加动作,能够告诉他们什么是传球射门,但发力的技巧、配合的奥妙,都无法表达。” 
郑国栋举了个例子,一个简单的弓球,他花十几节课才能教会球员。我见过他教刚入门球员的样子,蹲下来,让孩子的手扶着他的头,他再握住孩子的脚,一比一划,这样教给他们最基础的“足弓球”。 
学生们认同他,也服气他,这么多年过去,郑国栋说自己连思维方式都变成聋人式的。一般健全人打手语,需要一边说话提醒自己,但是郑国栋和聋人一样,习惯只用手表达,表情也总是很夸张。相处久了,从远处听到学生发出的无意义声音,他都能辨别是谁。
队员们被这个非专业的教练打动了。在他们的人生当中,恐怕还没有一个人甘心跪伏在自己脚下。师生们很快打成一片,郑老师的称呼变成了栋哥。后来学校的聋人女足也发展了起来,所有的女队员都自发地喊郑国栋“爸爸”。 
训练了一个月后,前方传来消息,广州市已经有队伍代表广东出战,湛江这支队伍只能退出。球员们失落不已,郑国栋也感到无奈。但停了一小段时间后,湛江方面前去争取,因为当年广东省是主场,所以可以派两支队伍出战,广州那支队伍是广东一队,湛江这支队伍就是广东二队。
到了12月,大家就要出发。郑国栋带着男孩们去了一家理发店,所有人都理了光头,“表达一种决心和杀气”。队员们穿了一身黄色的球衣,连月的训练晒得黝黑,两广地区人个字矮小,恰逢那几年周星驰的电影《少林足球》流行,这支队伍和电影里那个草台班子颇有些相像。 
郑国栋也笑言,当时自己穿着卫衣、中裤站在场边指挥,看到足球事业发达的辽宁队的教练,身材挺拔,穿着正式的风衣,不禁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很业余”。他带领的球员们是第一次住酒店,第一次吃自助餐,有一个队员看到什么吃的都想拿,盘子堆得高高的,第二天就明白了,再不敢拿这么多。 
那年,带领江西聋足的教练贾洪文也在,他说,郑国栋的队伍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起眼的球队”。 
谁也没想到,这支不起眼的球队,一路拼杀,竟然冲到了决赛。他们个子小,走的是南派足球的风格,“走脚下,比较灵活,比较细腻”。陈振华是那一年比赛的华彩人物,他几乎是抱着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姿态,往前冲,往前抢,踢入10枚进球,是当年的“最佳射手”。 
那些年,国足深陷丑闻之中,聋足比赛反而成了一片没有黑哨的净土。 
郑国栋至今记得令他震撼的场景,当激烈的拼杀进球后,队员们会发出“仰天长啸”,他们听不见声音,不会讲话,但是激情促使他们释放出内心 的情绪。由于太拼,李海洋和另一位队员方春伟分别脚趾骨和手指骨爆裂。他们忍着剧痛,打了一针封闭后又继续比赛。 
贾洪文说,“聋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不知道轻重,比如说,我们敲门就是两个手指头轻轻敲一下,我们能够感觉到里面能听见。他敲门拿拳头使劲敲,他听不见以为你也听不见,使劲敲。踢球的时候也是,他拼抢的时候也不知道撞上有多疼,有的一碰头破血流都有。” 
决赛,他们与辽宁队狭路相逢。他们的策略是防守为主,放任陈振华一人往前冲,但终究不敌传统强队,以0比1输给对方。第一次拿到全国亚军仍然令球员们欣喜不已。 
贾洪文回忆说,当年湛江队并不属于技术上佳的队伍,是他们的拼搏劲头令人佩服。 
回到湛江,聋人足球队立即成了学校的热门,球队每人获得一千元奖金。这是球员们第一次用自己的能力挣得的收入。 
球员中的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出了远门,回到了学校,也要回家乡。有队员们回到家乡后,受到了乡邻的鞭炮迎接,还有欢喜的家长宴请宾客。当地人也用球员们举例教育家乡的年轻。这些曾经被视作没用的废材,竟然捧回了全国亚军的荣誉。 
球队的每个人神色都不同了,以前那种茫然褪去,脸上有了骄傲的神色。 
全国残疾人足球赛成为传统,此后的每一年都要举行。广东残联决定,这支本来差点被放弃的广东二队,此后都将作为广东省的代表队出战。第二届比赛在重庆举办,球员们第一次坐上了火车。 
当年比赛是在6月,比赛安排在大田湾球场,这是中国第一个甲级球场。现场都是天然草坪。但没想到的是,南方夏季多雨。大雨滂沱之下,球场变成了泥地。泥仗有泥仗的打法,但湛江这支队伍没有经验,他们“走脚下”的南派足球风格颇不适应。有的队员脚扎在了泥里,拔出脚来鞋还深陷在里面,又奔着球去了。
上一年的最佳射手陈振华成了重点防范对象,他个头矮,皮肤黑,头发也有点少,大家都认得这个“小老头”,不管他跑到哪里,身旁总有两个人夹击。 
带着信心而来的球队最终铩羽而归,只拿到全国第六名。 
而在郑国栋眼里,真正失败的原因是懈怠。拿了第一届全国亚军后,聋人桀骜的性子又开始抬头,队员们分派系经常发生争吵,甚至互不传球、中止训练。
第二届比赛前夕,球队内部的矛盾升级,因为一点琐事,队长陈振华和副队长唐妃廷大打出手。陈振华下手重,将唐妃廷的眉骨打裂,只好紧急送往医院缝针。 
完赛回去的火车上,大家都垂头丧气,回到学校食堂,郑国栋严肃地训了一次话。“还想接着玩球的话,就把从前的状态找回来。再这样下去,以后就没有机会打了。”不能踢球,这句话被这帮烂仔记在了心里。 
那时已经临近暑假,郑国栋决定,不放球员们回家,假期接着训练。队员们没有怨言。第一次成功给他们带来了轻飘飘的狂喜,那么这一次,大家真的意识到,足球不是运气的游戏。 
郑国栋下了狠心,下雨天也坚持训练。泥巴地一遇雨水,根本难以传球和带球,雨停之后泥地坑洼不平,又需要重新平整。 
另一方面,郑国栋开始打造球队的精气神。球队定下规矩:训练、比赛必须着统一服装,物品摆放整齐,用餐时有一个人没到,就不吃饭。每天训练前,大家都会一起打同一个手语:一手握拳曲肘,手臂用力向肩部挥动几下。这是“努力”的意思。 
训练一年后,队员们踏上了北上的火车。第三届全国残疾人足球比赛在北京举行。大家兴奋莫名,都想去看看课本上写过的天安门、故宫、毛主席纪念堂。 
北京的夏季气候干爽,比赛在门头沟中学举行,球场用的是人工草,非常适合打地面配合战。更重要的是队员们都憋着一股劲儿。贾洪文说,几年比赛下来,自己和湛江队的队员都非常要好,但是那一年,他们一见到自己,就会立刻停下话头,生怕对手掌握自己的任何秘密。 
第一场比赛,对战的是实力稍弱的山西。整年艰苦训练的狠劲被释放出来,那场的比分是十几比零。 
球队整体也更拼,三个前锋都在比赛中受伤。半决赛时,湛江队遇上国内最强的对手辽宁队。上半场陈振华带球进入禁区,遭到对手辽宁队两个后卫包抄,此时守门员也上前夹击,无意间,膝盖顶到陈振华胸口。陈振华被撞倒地,眼光仍追着球的方向,迅速爬起来朝球奔去。仅跑出两步,便倒地休克,失去意识,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进入决赛时,湛江队3个前锋都已重伤无法上场,只剩下中后卫。郑国栋调整战术,谨慎防守。经过艰难的点球大战,湛江队最终以5:4赢得冠军。 
这是球队拿到的第一个全国冠军。球员们纷纷跳起来,搂抱在一起哭泣,郑国栋眼眶也红了。领奖的时候,球员们像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咬着金牌拍照。回到酒店后,他们又像真正的绅士一样,把胜利者的鲜花送给每天帮忙打扫的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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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球队拿到第一个全国冠军

2005年,是郑国栋人生转变的一年。前一年,球队战绩不佳时,他的个人生活也正处在一个郁结时期。教学之外的足球训练没有成果,在学校他还是一个临时工。初恋远在深圳,他坐了快10个小时的车去找她,想要挽回这段感情,甚至做好了求婚的打算。等到深圳他才知道,因为断了联络,初恋已经结婚了。 
那年年底,他送学校一个游泳队员去天津训练。转道北京时,他在参观故宫时遇到一个女孩,女孩是一个小学老师,请他帮忙拍照,因为都是一个人游览,两人决定结伴而行。回到湛江后,两个人电话不断。到了2005年2月,这个湖北女孩决定来湛江找他。 
他觉得,好像一连串的好事降临在了自己头上。有了心上人,拿了冠军。2006年,他摆了喜酒,学校安排转正考试,他结束了月入490元的临时工生涯。 
足球训练仍在继续,广东省残联决定拨专款给这支球队,球员们转入半职业状态。这支在泥地里跑起来的草台班子,现在成了正规军。 
以前,球员们都是学校里最顽皮的孩子。刚组队时,队里甚至有三个年级不同的“头头”,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陈振华常常和唐妃廷打得头破血流。慢慢地,在踢球中学习,两人从互不传球的状态,进化到了陈振华进球,唐妃廷会像电视里的球员那样,捧起陈振华的脚做出亲吻的动作。 
雷州半岛是中国黑恶社会势力最猖獗的地方之一,在过去,常常有顽皮的学生在毕业后被人引诱,加入黑帮任职,这些踢球的孩子就是最佳的人选。现在,郑国栋相信他们不会再走上歪路。
“我就发现,体育是一个很好的媒介,是为他们以后的幸福生活做了一个铺垫。”郑国栋说。带领孩子们踢球的十几年后,郑国栋一直觉得,吸引他的始终不是足球,而是教育。 
他刚到特校工作的时候,就曾带着他担任班主任的五年级徒步15公里,穿越整座城市,他带着几十个孩子经过公园、大学、工厂、商店,让他们见到封闭校园之外的现实世界。
失聪儿童的家长往往有两个倾向,要么太过宠溺,要么放任不管。而这两种看似相反的倾向蕴含着同一个出发点,不对孩子抱有期望。没有人教他们掌握生存技能,认识社会。有的学生直到毕业,都不会使用银行卡。 
这些不被命运善待的孩子,被视作废材,家长对残障孩子最大的愿望是平安,能结婚,如果能养活自己,就是莫大的幸运。梦想和自我实现,这些词在失聪孩子的生活中并不存在,直到足球带给了他们这一切。 
郑国栋说,全国冠军让球队更骄傲了,不过这次的骄傲“是褒义的”。此后,他们又拿到两次全运会冠军、两次全国锦标赛冠军,在国内几无敌手。
2006年,陈振华和李海洋、方春伟入选国家队。雷州半岛有出海的传统,比赛前,家长都去庙里告诉祖宗和神仙,求他们保佑出征的孩子万事顺遂。2008年,以湛江队为主体的国家队参加了希腊第一届聋人足球世界杯,郑国栋担任教练。
从2005年到2013年,这支球队从此所向披靡,被同业称为聋足中的“巴萨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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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第3届亚太聋人室内五人足球锦标赛,图中为李海洋

为什么要踢球?这种感觉很难表达,对于聋人来说就更难。“好玩。”他们往往这样告诉我,足球带给他们的感受。 
但这背后有更多的东西,足球不仅仅带来乐趣,还有求之不得的认同,还有生存的机会,这是他们唯一可以确信自我的工具。
如果不踢球,陈智慧就要回家割甘蔗,嫁给另一个不得不娶聋人的残障人士。如果不踢球,李海洋就要出去“混饭”吃了,也许在深圳的工厂,做最不需要交流、最低难度的工作,终日机械地劳动,作为沉默的工具被机器磨损。如果不踢球,陈振华就难以消弭性格中的愤懑与暴躁,他要强的性格将无处施展,只能不断给自己的父亲惹上麻烦,作为一个废材而不是在镇上的骄傲度过一生。
对郑国栋来说,这种感觉同样难以表达。
湛江偏居粤西,经济并不发达,至今未通高铁。“休闲”,我遇到的每一个湛江人都这样形容它。 
有一天,我和郑国栋约在海边的奶茶店见面。工作日下午,两层的奶茶店坐得满满当当,透过窗,能看到成群的椰子树和远处的海。海风习习,椰林树影,这个城市遍布大排档、烧烤摊、糖水铺子,街道上,人们神色轻快、步伐缓慢。 
成长在这样的地方,郑国栋也未有过什么雄心壮志。少年时代,他最重要的爱好是看漫画,到现在,他家里的书柜上还摆满了他这些年收集的漫画和手办,他喜欢看《乌龙院》《七龙珠》,漫画里的世界天真分明,如果说这些对他有过影响,是他承认自己也会像任何一个痴迷漫画的小男孩一样,发英雄梦,有一天可以拯救世界。 
更多时候,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人。初恋劝他去深圳,他会拒绝,原因是他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我问他有过什么爱好,他想了想,答案是,看天空。 
湛江的天色很蓝,他闲来无事,常常看着天空发呆。有时候是骑着单车,他抬头被广袤一切所吸引,有时候是夜里在阳台,他就看着有星星的湛蓝夜空,什么也不做。 
湛江是一座日常的城市,梦想属于北上广。足球和这群孩子给了郑国栋梦想,让他“沉迷”,让他“上瘾”,让他“燃烧”,相信普通人也可以做梦。 
这样的小城市似乎也给了他们庇护,让他不像北上广那些中年人,陷入那些中产焦虑和中年疲惫之中,而保有了某种天真与热情。他感到乐此不疲,每天和他的伙伴谈到深夜,话题只有一个,怎么可以让孩子踢下去,快乐地踢下去。
后来我时常想起,我和郑国栋的一段对话。那天,我们在一家麻辣烫小店聊天,那条小巷子幽暗昏黄,我们吃了一些火辣的串串,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外太空。 
“你相信外星人吗?”郑国栋问我。
他已经39岁了,有一儿一女,有垂老的父母,但他露出纯真的神色,那种样子我很少在中年人的脸上看到。
他喃喃自语:“我是相信的,宇宙这么大,怎么可能只有我们地球人?”
  后记:
球队半职业化之后,广东省指派了一名专业教练担任主教练,郑国栋则担任助理。主教练管教严厉,和队员们发生冲突,2013年,广东省聋人足球队解散,进入无组织状态。 
郑国栋消沉一段时间之后,决定重振旗鼓。他重新开始组织男足、女足,此时,他已经没有任何资金、行政上的支持,连学校那块泥地也变成了建筑用地。每天傍晚放学后,他带着队员们在篮球场边缘的水泥地训练。
他有两个搭档,一个是2007年进入球队的守门员教练冯伟忠。冯伟忠曾经是广东省青训队员,在新加坡打过职业联赛,但最终没有走上正规的职业道路。在经济非常拮据的阶段,还开过一段时间滴滴。在经历过职业球赛的他看来,聋人足球是一片净土。
初中同学吴刚也加入了郑国栋的事业中。他辗转多地工作过,但始终感到一种不自在。他最近的一份工作是海口做三文鱼生意,家里有事回湛江时,他帮郑国栋送队员去训练,是球队的“车夫”。他希望能打造一个聋人足球俱乐部,为此,没有任何酬劳地在参与这支队伍的工作。
陈振华现在回到了乌石老家生活,和妻子生下两个女儿,计划着创业,早先开了一家麻辣烫店铺,现在已经关闭。
2012年12月,陈家的小楼突然爆炸着火,两岁的外孙女被困在三楼房间。陈和平冒着烟火冲上去救人,摔倒在二楼楼梯口,无力再进。危急时刻,陈振华用一桶水浇透全身,连续两度冲进大火,最后将孩子救了出来。
父亲陈和平终于放了心:“真没想到,输给一个残疾人。”
在陈振华家里,我见到两个聋人,黄妃弟和黄值。他们没有上过学,连手语都不会打。他们代表的是最底层聋人的命运,黄妃弟的家人给他讨了一个有智力障碍和精神疾病的老婆,他们双方无法交流,但生下了三个小孩子,他的父亲劳累又愁苦,每天带着黄妃弟一起打理自家的果园。
黄值是家中的老幺,他每天无所事事,骑着摩托车在村里闲逛,连他的妈妈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陈振华说,有人要给黄值介绍一个女聋人,黄值于是脸红了。
陈振华每天教他们俩手语,爸爸,妈妈,谢谢,辛苦了。曾经被视作烂仔的陈振华,现在成了一个真正的好人。
每天傍晚,他都会和镇上的年轻人一起踢球。他积极地带动当地的足球氛围,每年组织当地举办“迎春杯”比赛,是全镇每年春节期间的盛事。乌石镇至今没有足球场,他们在篮球场上踢,水泥地坚硬,极易受伤,球门是一个30厘米高的小门,但他依然乐此不疲。他告诉我,他的梦想是在镇上修建一个真正的足球场。 
李海洋和第一任女足队长劳连琴结了婚。队伍已经不在,他仍然在坚持训练,一个人去家附近的足球场练习,他把球踢到墙上,再等球反弹过来,然后射门。 
*雷军对本文亦有贡献。
— END —
  脸叔有话说:

不完全统计,我国有听力障碍的残疾人达到2780万,居各类残障人士之首。在许多时候,他们的未来被放弃了。即使像郑国栋一样不甘心的人,也走得十分艰难。

过去的十几年间,语文老师郑国栋领导的湛江聋人足球队,获得过U18聋人室内五人足球世锦赛冠军,2次亚洲锦标赛第四名,6次全国赛冠军,代表国家出征奥运会和世界杯。至今,他们仍是国内聋人足球界的绝对王者。然而走下球场,这些身患残疾的队员们需要走向农田和大海,继续祖辈辛苦劳作的命运,部分人至今无业。

3月3日是全国爱耳日,这支球队获得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北京爱尔公益基金会发起梦响绿茵场公益项目,支持聋人孩子的足球梦想,维持日常训练和备战今年9月的聋人足球世锦赛。

如果有余力,希望你和我们一起,为这群聋孩子的梦想助力。
郑国栋是一位老师,他最大的愿望并不是让孩子们飞黄腾达,而是让他们有尊严,可以追求自己的梦想,做一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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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广告,是中国足球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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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 08:5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6-1 09:13 AM 编辑

凉山消防员自述:我所在的队伍已有60人牺牲,最小的只有18岁 | X档案026

苍衣社 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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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2019年3月30日,四川省凉山木里县境内发生严重的森林火灾,689名消防战士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救援,救灾中有30名消防员不幸丧生。

昨天是木里火灾的一周年纪念日,悲痛未过,灾祸又起。四川凉山西昌市再次突发森林大火,火势猛烈,造成19位救援人员遇难,令人扼腕叹息。

近几年,消防员牺牲的消息频繁出现,“逆行者”的每一次冒险,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他们为了出入火场,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和训练;见多了生死,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我们都无法切身体会。

本文作者是木里火灾救援中的一名消防员,他也是一名摄影师,用相机记录下很多火场瞬间。这些震撼的照片让我们对消防战士了解更深,也时刻提醒着我们,除了致敬与铭记英雄外,我们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这是 X档案 的第 26 篇档案

【消防员的世界】

撰文:汪婷婷

编辑:林鹏

档案来源:极昼工作室

全文 4240 字,阅读约需 4 分钟

“你能想象吗?我那年20岁,抱着‘仗剑走天涯’的大侠梦当了兵,可是我却一个活人都没救出来过,抬出来的都是残缺不全的遇难者。”
汶川地震救援结束后,消防员程雪力对自己很失望。他攒了4个月的工资买了台相机,“觉得世事无常”,想记录一些自己的东西。

他带着照相机出勤,拍那些一般人看不到的世界——被火连成一片的大兴安岭、被盗猎的鹰、西双版纳里的野生象群……

除了皮肤黝黑,脸上有风霜吹打出来的褶皱,程雪力一点也不像30岁的人。他小眼睛、小嘴,眼神清亮,不善言辞。

“北京有媒体搞了个公益计划,今年叫我去演讲,我拒绝了。我说,我、我、我每次说话就想死。”他有些尴尬地笑,“我觉得我说不好,我感觉很窘迫。

他19岁从军入伍,一入伍就被投入了原始森林。到今年,他已有12年的一线森林防护经验,参与了124场森林火灾的扑救。

他的镜头里人不多,总是和树、森林在一起。“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拍那个树也是人,拍那个人也是树,我们就是里面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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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11日,四川西昌,突破火线的战士

火场即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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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我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拍下了这张照片。

你可能看不出来,这张照片摄于白天,天上挂着大太阳的正午。由于黑色浓烟笼罩在空中,天上的流云也变成灰黑色,白昼犹如黑夜——就像电影里描绘的世界末日。

火还未完全扑灭,林子里飞过几只叫声极大的乌鸦,远处传来类似爆炸的声音,身边不时有树倒下。我戴的护具不够,灰烬直往鼻子里钻,我看着不远处的我的战友,心里有些难受。

这是火场,也是我们的战场。至今,我所在的消防队伍已有60人牺牲在抢险一线,最小的只有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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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火灾现场

森林大火不比城市火灾,森林里到处都是可燃物,山风又不可控,火点在几秒之内就能连成火线,瞬间烧毁了一棵树。

最恐怖的是在距离火场还有几公里的时候,人看不见火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袭来,只能听到大火的嘶吼。

原始森林里会有地下火,打完火之后还得看守火场,防止复燃。夜以继日的扑救之后,战友们只能坐着互相倚靠着睡觉。有一次,我跟战友打完火找了个没风的角落睡觉,天亮才发现,那里是座坟墓。

2014年4月,我跟着战友上火线,一周连续扑灭6起火灾。火场上高温炙烤,战友用水枪互相喷水或是用冰雪洗脸,这是我们最常用的降温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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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许是和平年代距离危险最近的人。

新兵蛋子

我第一次面对森林火灾是在2008年。

入伍小半年后,四川西昌的一处森林里起火,我们第一时间抵达了火场。

那天,我们只沿火线向东侧推进3公里左右,大火就在七级乱风的作用下瞬间形成100多米高的树冠火,一个山头的树不到一分钟就烧光了,连片的山火散发出灼人的热浪。我们都被吓懵了,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有个老兵朝着我们这些火场上的“新兵蛋子“大吼:“一直往下跑!”我们才赶紧撤到500米外。一回头,另一个山头的树也烧没了。我被火场的残酷吓傻了,爬山时一度手脚打颤,差点掉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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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消防员正在扑火

我一向觉得自己体能不错,平时训练成绩也好,但那次还是把我累惨了,在半坡头一偏就睡着了。那次扑火,我和战友们熬了好几个昼夜,脸都被熏得黑黢黢的,汗水流下来,把我们的脸冲出歪七扭八的黑色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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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火后的森林消防员

一个月后,汶川地震,我被选中进入灾区救援——这几乎改变了我的人生。

作为一个军人,我一个活人都没有救出来过,你能想象吗?我那年20岁,抱着“仗剑走天涯“的大侠梦当了兵,可是我却一个活人都没救出来过,抬出来的都是残缺不全的遇难者。

跟心理上的压力相比,体力的消耗根本不算什么。

那时候现场还有一大堆人,记者、志愿者、护士、医生,摄像头就架在那里;医生护士把担架都准备好了,就放在那里;志愿者也很紧张,还有家属在旁边哭;他们都等着我,等着我带给他们好消息,但是我让他们失望了,一次一次地让他们失望,拉出来的全是遇难者。

我对自己挺失望的。

在废墟上,我看到了一幅很大的婚纱照,上面的两个人笑得很甜美,跟周围的一片狼藉反差那么大。我和战友在废墟里搜索,我一边找一边暗暗希望他们不要在家里。因为我找到的很多人脸都变形了,他们的笑脸那么幸福。
在都江堰的一所中学,救援现场闹哄哄的,很多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声音说,“至少200个学生没出来。”这话像雷一样炸在我脑子里。我坐在那里,就觉得自己特别傻、特别渺小。

离开都江堰后,我攒了4个月的工资买了台相机,那时候也只是觉得世事无常,想记录一些自己的东西,没想着拍别人。

“火魔”

去年年底我整理照片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我们——普通人、消防员、媒体,我们把火称为火魔或许是不对的。

翻照片的时候我发现,我们依赖火、与火共存的画面被我记录下来得更多,也更打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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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护结束后,在森林里生火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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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扑火结束后,战友们脱下鞋取暖

在森林里我们生火做饭,从火场下来能吃一口热饭是很幸福的事情;通常我们灭火的地方海拔都很高,能有两三千米,到了晚上,不生火可能得冻死;森林火灾经常一次烧不完,如果风向突变,或者复燃层又复燃,我们都是用以火攻火的方式来紧急避险……

前段时间,人民日报公布了一个数据,这个数据也来自于我们森林消防局,说95%的森林火灾都是人为,什么烧荒啊、烧山啊、抽烟啊、上坟啊这些起火原因,95%都是人为的。

你看,森林也是受害者。32年前大兴安岭那场大火,烧毁了15个新加坡的森林,到现在还有大片黑黝黝的火灾印迹。一片森林被烧毁了,大自然至少也得20年才能修复。这还是好的,像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大树几个人都抱不过来,这样的森林起火了,再恢复就得要上百年了。

如果你是我,你还会觉得我们是抗争火魔吗?虽然扑火的时候,或者是不幸有战友受伤、牺牲的时候会很生气,但如果一定要指责“魔”的话,我想不是火,应该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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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山一片被烧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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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棵在大兴安岭特大火灾中幸存的白桦树

人是可以很残忍的,我在大自然里待得越久越能感受到。

在西双版纳,为了得到象牙,盗猎者常常将野象以残忍、血腥的方式将大象杀死在原始森林里。

当地公安搜剿来的象牙放在冰箱里,象牙尖处的伤口展示着它曾经受到过多么残酷的对待。

在新疆伊犁,一只雕被盗猎者捕获,消防官兵试图将它放飞,但它没飞多远就回来了,受困那么久,它的心也不自由了。

我拍了很多风景,很奇怪,去到自然里我就觉得我适合摄影。但我从不拍那种只有美的风光摄影,我想要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故事,即使故事是危险或者残忍的。我觉得自然就是这样的,我的目的就是还原它。

“我拍那个树也是人,拍那个人也是树”

2017年,我去了西双版纳。西双版纳是我见过最接近书本描述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荆藤交错,树叶把光线都遮掉了,大太阳的正午森林里暗得跟下午一样。

除了救火,森林消防员的日常工作是巡护森林,在不同的森林里,巡护要带不同的装备,最轻的装备也有20kg。

那天,我跟两个十八九岁的新兵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里巡护了一整天。当我转身看到,两个小孩从背后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我觉得特别触动,某种意义上这就像,你们在办公室加班到深夜,出了办公楼突然看到一个同样加班到现在的人,就是那种心情。

2016年1月,我借调北京,去过很多森林部队。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

在内蒙古北部原始森林驻扎的奇乾中队,不通邮政、没有网络、没有商铺。50名官兵驻扎在95万公顷的原始森林中,每个人承担的防火面积相当于24000个标准足球场。

可能是因为自然的养育,他们身上有着原始的淳朴、宽厚和善良。部队的“到、是、动”(注:即上级领导叫到你要答到,给你安排工作要答是,是之后要赶紧动,表示队伍的雷厉风行)到那里都不太管用,他们只看着人笑,有点害羞,像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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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乾中队士兵与爱犬在遥望营房

另一个是在海拔高达4500多米的西藏那曲,这是我去过的最艰苦的部队,我被恶劣的环境和战士们一张张通红的脸所震撼。

那曲城区几乎看不到一棵树,当地人告诉我:种活一棵树,政府能奖励十万块钱。战士们不信这个邪,从外面运来树苗,换了死,死了换。后来他们干脆把树种在桶里,冬天搬进室内,夏天搬到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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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们都喜欢在这里待着,觉得树多氧气也多一些

我一直在想我在拍照的时候是什么视角?是摄影师的视角吗,是消防员的视角吗,是我作为一个人的视角吗。我觉得都不是,又都是。

消防员长时间的经历、体验给了我一种思考,摄影师给了我一种观察,作为我个人,我的经历、性格、体验、情感又给了我一种视角,我觉得它们是分不开的,它们才塑造了我。我没法描述,我觉得是与我有关的、或者与我的经历有关的,我就把它拍下来了。

为什么我的画面会有那么多风景镜头,其实这些风景镜头是有我或者我战友的印子在里头的。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拍那个树也是人,拍那个人也是树,我们就是里面的一部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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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 09:0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住在我楼上的绝命毒师 | X档案027

栾永福 苍衣社 2020-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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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给各位请来一个化学专家,他能自己造出肥皂、除草剂、消毒液等玩意儿,但这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还想造出更危险的东西……

化学是科学的魔法。看完这个故事,我都后悔大学没去学化学了,说不定我也能成为一名炼金术师。不过也在此也提醒一下所有专业人士,好技术要用在正道上。


这是 X档案 的第 27 篇档案

【绝命毒师】

撰文:栾永福

编辑:李意博

档案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全文 5255 字,阅读约需 5 分钟

老宋是我在公司认识的第一个人。

公司是个化工厂,位置很偏,从市区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通往公司的路很烂,坑坑洼洼,我去报到的那天被颠得七荤八素,而且记错站牌,中途就下了车。那天风很大,路边只有半人高的野草,没有挡风的东西,我站在那里眼都睁不开,只能给公司人事部打电话求助。人事小姑娘问了半天不明所以,说干脆找人去接你吧。

半小时后,一辆几乎报废的老桑塔纳晃晃悠悠开过来,停在我身边。老宋摇下车窗,问我是不是小栾。我说是,老宋一摆头,说上车。

我坐进去,车子“嘎吱”一声闷响。我怀疑哪里不对劲,老宋不理会,挂档提速,汽车嗷嗷叫着窜出去。

我们一路无话,到了公司之后我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老宋瞅我一眼,说小伙子挺有钱么,不拉屎啊。

我有点蒙,老宋嘿嘿憨笑。

“不拉屎”就是“plus”,老宋向我展示了他的幽默细胞,我一下子对他有了好感,抵消了一部分对这个糟糕而陌生环境的抵触情绪。

公司位置靠海,土地含盐量很高,除了荒草之外什么也不长。镇政府修了条路,把盐碱地一分为二,路对面依旧荒草连天,路这边规划成了开发区。开发区内有几家化工厂,我所在的公司就是其中之一。我去的时候公司还在建设,大车开进开出,几个塔吊摇来摇去,办公楼和车间初具雏形,一派忙碌景象。

临时的办公和住宿都在板房内,老宋帮我把行李拖过去,给我安排了一间紧挨着他宿舍的房间。

跟他混熟后,我们有事先敲墙,然后大声吼,方便快捷。老宋打呼噜,而且声音很大,自称“金刚呼噜娃”。每次他打呼噜我就砸墙,这一招能凑效几分钟。几分钟过后呼噜声死灰复燃,我再砸墙,再清净几分钟。就这么周而复始,以至于有一阵子我连做梦都常梦见下雨打雷。

板房上有一个小缝,时间长了我发现那里时常冒烟进来,一问才知道是老宋在抽烟。老宋抽烟很凶,一天一包东方。他满嘴黄牙,张嘴有烟味,一看就知道是烟鬼。

“搞技术的哪有不抽烟的,要不你也来根儿?”老宋咧着嘴笑。

我婉拒了,我是办公室行政,不搞技术。老宋搞技术,而且据说相当厉害。

公司生产各种阻燃剂,老宋拿张纸连写带画,洋洋洒洒给我科普了半天,我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只记得公司的阻燃剂分磷系和卤系两种,要用到一种叫做溴素的原料。老宋说溴素毒性很大,人吸进去会腐蚀内脏和神经系统,严重的话有可能致死。

“看见那几个厂子了吗?”老宋指着旁边几个工地,“咱这里的溴素要是泄露了,全完蛋。”

我顿时头皮发麻。

“不过也别害怕,他们那边的东西比咱们还毒,那边一泄露咱也完蛋哈哈。”老宋笑得很欢乐。

我心有惴惴,搞不懂“别害怕”的理由是什么。

老宋是厂子特聘的化学专家,年薪二十几万,却开一辆临近报废的破桑塔纳。我问他为什么,他笑着打哈哈,答非所问,直到和他交往久了,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因。

老宋缺钱,很缺钱。

老宋很早就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很简单,他媳妇出轨了。

老宋是南方人,常年在外地上班,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又生了第三个。老宋算了算日子后觉得第三个孩子来路可疑,就偷偷去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验证了老宋的猜测,生父不是他,于是两人离婚。

两个儿子都跟了老宋,条件是他净身出户。

我见过老宋的相册,他媳妇貌美如花,打扮时尚,在不同的照片里和不同的人搂搂抱抱,看上去确实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老宋五十多岁,平时不大提这些事,只有在喝了酒之后才发发牢骚。有一回他喝的有点多,一直拿着酒瓶子念叨,说养儿子干嘛,还是姑娘好。我们不明就里,跟着起哄,说儿子败家,女儿养家,现在生孩子都愿意要女孩。这点燃了老宋的怒火,往常温吞软糯的他破口大骂,说两个儿子都是王八蛋,就知道跟他要钱,非得把他逼死才算完。

我们这才知道,老宋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大儿子在老家开门头,但是整天打麻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什么赔什么,经常找老宋要钱。二儿子高中毕业之后混社会,天天打架斗殴,光派出所就进去过四回。老宋跟在后面给他擦屁股,花钱如流水。

那天老宋涕泗横流,哭完躺下一睡不醒。第二天我去叫他起床,发现他吐了一地,那双他咬牙花了三百多块买的皮鞋被淹没在呕吐物中。老宋醒来后大呼后悔,花了半个多小时把那双鞋擦干净。

我本来还想和他说点安慰的话,没想到他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样子,笑呵呵地顶着两双红肿的眼睛跟人打招呼,好像他那两个儿子已经迷途知返不再逼他。

提起昨晚的事,老宋点烟叹气,说了六个字——亲儿子,没办法。

第三个孩子给他带来的阴影太大,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坎了。

那阵子刚下过雨,厂区泥泞不堪,老宋的车子沾了很多泥,我提议把车子刷干净后去镇上逛逛。老宋瞥一眼破车,说:“还真得洗洗了,你看脏的,跟拉屎没擦腚似的。”

这个老宋还真是幽默,幸亏他是个乐观的人,要不然肯定会得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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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公司附近的荒地

新公司事情多,需要准备各种申报文件,有一段时间我忙得焦头烂额,和老宋接触的少了,只能在下班之后凑一块聊天吹牛。再往后我们搬进宿舍大楼,我在二楼,老宋在三楼,接触的机会更少,由原来的敲墙之谊变成点头之交,不再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当然我们还是会互相串门,我俩都是外地人,常住公司宿舍,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老宋是研发部一把手,公司步入正轨后,他开始穿上白大褂搞科研。他技术精湛,公司安排的任务做起来得心应手,毫无压力。完成公司的实验之外他还时常自己造一些日用品,比如肥皂。

老宋把食堂的废油收集起来,装到一个不锈钢盆子里,加水,加酒精,加碱,加盐,然后加热、搅拌、过滤,最后放烘箱里烘干,拿出来就是货真价实的肥皂。

这是基本过程,老宋说要想起泡效果好可以再加点糖,要想颜色白点就加面粉,听上去好像在做蛋糕。

老宋很搞怪,造了各种气味的肥皂,有姜味的,有橙子味的,有茶味的。他甚至从食堂里抓了一把大蒜,研成蒜泥加进去,造出了空前绝后的大蒜味肥皂。

这玩意儿没人用,不过大家图新鲜,很快就哄抢一空。我也抢了一块,放在宿舍的窗台上。或许是受到阳光照射的缘故,那块肥皂的大蒜味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一块普通的肥皂。我以为可以用了,就拿它洗衣服,结果还是有一股淡淡的大蒜味。

老宋很迷恋自己做东西,他还酿过酒,榨过油,造过玻璃水,研究过乳胶漆,发明过除草剂,合成过消毒液,想到想不到的他都有可能鼓捣出来。

盐碱地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洼,老宋和我讨论里面有没有鱼。我说那里面肯定是咸水,不可能有鱼,老宋认为有些咸水鱼生命力很顽强,说不定就能在里面存活。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老宋决定去实地验证,验证的前提就是他要造点炸药。

这个想法太疯狂,在我的强烈反对下作罢。

有一天吃完晚饭,我去宿舍找他神侃,他拿出一个方便面袋子递给我。

“你看看这是啥。”老宋面色严肃,搞得气氛很凝重。

 “什么东西?你自己做的?”袋子里是一些白色粉末,我有点不明所以。

“嗯,猜猜。”

“这是……毒品?”我开玩笑。

老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扯咧,洗衣粉!”

老宋向水盆里倒了些粉末,晃了晃,果然漾起很多泡沫。

我对他故作神秘的样子表达不满,他咧着嘴笑,露出满嘴黄牙。“你可真看得起你哥我,那玩意儿是一般人能造的?”

一般人当然造不了,但老宋可不是一般人。

老宋爱听戏,有事没事就咿咿呀呀乱哼乱唱,非常陶醉其中。我喜欢看美剧,对那些戏曲不感兴趣。我一开始看的是《权力的游戏》和《斯巴达克斯》,老宋找我玩的时候偶尔也跟着看看。

不过他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动不动就乱来的电视剧,颇为反感,好几次对我进行教诲,说我不该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我重温《越狱》、《英雄》,老宋每次都是瞥一眼就走,他不喜欢外国人演的电视剧。

唯有一次例外。那次我看的是《绝命毒师》,男主角老白正在改造后的房车内大展拳脚。老宋坐在我的床沿上,目不转睛地看完了一集。

他问了问电视剧的名字,走了。

几个月之后老宋被捕,全厂轰动。

那天好几辆警车开进公司,从上面下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一言不发冲进实验室,过了片刻老宋被从实验室押了出来。我们挤在楼道上,看见老宋双手带着手铐,面色苍白。他走路踉踉跄跄,要不是身边有人搀扶,估计得瘫倒在地上。

警车没开走,而是拐进了公司附近一个烂尾小厂的车间里。有懂化学的同事目击了当时的情形,说老宋被押进车间,过了一会儿又被押了出来,然后有很多人向外搬东西。远远能看见是些反应罐、搅拌机、脱水机、磅秤、天平、制冷机之类,还有一些瓶瓶罐罐,拉了满满两车。

老宋的罪名是制毒,这些就是他的作案设备。

我想起他曾经就坐在我身后,和我一起看完一集《绝命毒师》。每每想起那一幕我就脊背发麻,感觉世事无常。我不知道当时老宋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应该会很惊讶,电视里那个光头老外竟然在和他做同样的事。

或许还有惺惺相惜吧,牛人都是互相欣赏的。

老宋被捕后,关于他制毒的一些传闻渐渐流传开来,有的靠谱有的不靠谱,不过也大体说明白了来龙去脉。

老宋制毒的动机当然是为了钱。他小儿子开车撞了人,事故很严重,要赔对方68万。老宋虽然年薪高,但是手头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金来,他还跟公司预支了十几万的工资。欠条我见过,字迹娟秀,每个字都写的很工整,预支工资的原因写了两个字:家用。

就是这个“家”,把老宋拖垮了。

制毒的车间是老宋以公司的名义租的,说是存放班车。盐碱地的地面泛碱很厉害,对汽车底盘腐蚀很大,这个理由说得通。再说那个烂尾的小厂没人看管,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拿来当车库用,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制毒的过程,说起来所有人都懵了——老宋竟然骗过了以严格著称的保管部,偷偷从公司里获取了许多原材料。

公司除了生产阻燃剂外,还生产两种叫“原甲酸三甲酯”和“甲醇钠甲醇溶液”的东西,据说生产它们的某种原材料可以制毒。这种原材料是无色液体,存放在一个大罐里。原材料的比重是水的两倍多,而且水溶性差,一吨水也就能溶解零点几公斤,可以说基本不溶于水。

老宋从罐下面的放料口取走原材料后,再从罐上方的注料口往里注入相同体积的水。原材料在下,水在上,罐里的液体总量保持不变,生产时从下方取料也完全正常,外人根本不知道已经被动了手脚。保管部盘点了好几次都没发现,直到老宋东窗事发。

据说保管部的人知道真相之后都炸了,赶紧组织人员核查。一查才知道,那罐原材料已经被老宋用掉了五分之一。

关于老宋是如何败露的,有两种说法。一是警方先盯住了一个贩毒的人,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老宋。另一个说法是警方直接锁定了老宋,并且对他展开了秘密调查,等时机成熟之后对他进行了抓捕。

厂里下了封口令,关于老宋的事一律不许提,所有写着老宋名字的图表、宣传册都换了新的,老宋就此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

我以为老宋的儿子们会来取他的生活用品,但他们根本没现身——大概是怕厂里跟他们要赔偿费,很干脆地销声匿迹了。没办法,厂里只好派了几个人去老宋宿舍收拾。老宋的笔记本被警察带走了,公司给他配的台式机留了下来。

台式机被搬到了我们办公室,开机后桌面是一张很早之前拍的老照片——老宋一家的合影。照片里老宋妻子花枝招展,儿子调皮可爱,四个人搂得紧紧的,脸上笑容灿烂无比。

那时候的老宋牙一点都不黄,可真幸福。 

老宋出事几个月后,我去KTV给一个朋友庆生,混杂在一帮不认识的人中喝着酒吆五喝六。闲聊的时候我说了公司名,有个染着一头红头发的男人插嘴,他把我们公司的名字复述了一遍,问我是不是在那上班,我说是。

“你认识一个叫宋某某的不?”红发男问我。

宋某某就是老宋的名字。

我一凛,说认识。

“你俩什么关系?”红发男盯着我问。

“同事啊,怎么了,你也认识他?”我感觉他应该知道什么。

“认识,这里谁他妈不知道他啊,大牛人,前一阵子不是被抓了么,被判了无期还是死刑来着,忘了。”

红发男抽着烟跟我们讲了讲老宋贩毒的一些事。

老宋造的是冰毒,和《绝命毒师》里的老白相同。不同的是老宋造的冰毒纯度并不高,比市面上的差些。他是故意降低纯度的,他说自己并不想一直造下去,只是打算挣笔钱就收手。

老宋找买家的方式也出人意料。他先是在网上发帖子,说发现自己的孩子吸毒,要找个合适的戒毒机构帮孩子戒毒,想寻求网友帮助。有个戒过毒的网友回了帖,老宋和他取得了联系,然后从他那里套出了出售毒品的渠道和方法。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老宋曾经劝买他毒品的人别吸毒。

“你说这不有病么,别人要不吸,你造的毒上哪儿卖去,对吧?”红发男吞云吐雾。

“他其实人挺好的。”我说。

“好个屁,听说有人看他有本事,出一大笔钱给他,让他造的纯点,造多少买多少,他还不干。咳,反正早晚挨枪子儿,多挣点儿是点儿,还他妈装什么大尾巴狼啊,傻x。”

我语塞。包间里热闹非凡,每个人都在五光十色里张牙舞爪。我一个人萎顿在沙发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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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6 06: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6-26 07:02 PM 编辑

三亚被封神的流浪汉:发完导弹,去拣破烂 | X档案028

马路 苍衣社 2020-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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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你有试想过流浪的生活吗?选择这种生活需要勇气,流浪者麦兜曾是流浪吧里的红人,因为他所记录的充满哲思和人文关怀的文字,他被同类人视为“精神领袖”。
他的人和他的文字都很有意思,在《麦兜日记》的一页中,他写道”我受这个时代的教育、发展、统治而局限于苟且。 可如果你们是有理想的人,有力量的人,我希望你们能打破这个壁垒。“这句话送给所有人共勉。
再多说一句,选择流浪是个人追求,切勿盲目追随。
这是X档案的第 28 篇档案
【流浪汉】
撰文:马路
档案来源:马路青年
全文 8203 字,阅读约需 8 分钟
《麦兜日记》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需要勇气。在大多数人抱怨人生不自由、空喊逃离北上广的口号时,先行者已经一骑绝尘,将目光投向了天桥下、垃圾堆的周边。
在百度贴吧里,有一万三千多个人关注了流浪汉吧(简称浪吧)。这其中大多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流浪者。
2017年元旦,一个ID为“奇兵麦兜”的吧友开了名为《麦兜日记》的帖子,每天记录自己在三亚的流浪生活,两年多来笔耕不辍,至今已更新6000多帖,广受追捧。
他生活邋遢,捡食别人吃剩的外卖,却有精神上的“洁癖”。他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捡到iPhone6 plus执意归还,对欺骗、偷盗的行为更是嗤之以鼻。他的生活多是重复,但他懂得每天自我反省,从枯燥的日子中抽离。
网传麦兜毕业于哈尔滨某航空学院,因为发射导弹失败而心灰意冷,选择出来流浪。虽然听起来更像是网友的杜撰,但他那充满哲思和人文关怀的文字,让人觉得他就是流落街头的第欧根尼。
当一个人对于物质的尊严放得足够低,精神上反倒会高尚起来。
浪吧吧友把麦兜当做“精神领袖”,称他为“麦神”。

  食物和酒  
凌晨刚过,饥肠辘辘的我穿过市区来到海滩上。月不是很明,有一层薄云笼罩。一群年轻人在喝酒谈笑,我找了一个附近风口的位置躺下假装睡觉。
傍晚时分捡了半碗米线,现在早就消化干净,饿的滋味令人发慌。
时间过得很慢,蚊子多,让我不能舒服地躺着。可我只是在想,这群人什么时候走,能不能留给我一些吃的,一些酒喝?
微风吹过,似乎能闻到一丝香味:女人味,食物味……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快四点了,他们才醉醺醺地离开。可还不等我起身过去,却发现突然从黑暗的角落中过去了两个人,迅速地拿走了一些东西,我有点错愕,却来不及思考,也快步过去,可看到的只有空空的酒瓶,满地的狼籍……一霎那,万念俱灰,无助绝望………
《麦兜日记》2018.5.3
麦兜记录最多的就是一日三餐。
早餐很少吃,偶尔去施粥铺排队领粥,但僧人做的粥和他们的日子一样寡淡,麦兜是不喜欢的。
绝大多数时候用来果腹的是别人吃剩的外卖。从本质上来说,麦兜和那些白领们吃的是同一种东西。美团和饿了么居功至伟,他们发明了中国“新四大发明”之一的外卖,供养了亿万上班族,也养活了麦兜和他的流浪汉朋友。
在三亚两年多,麦兜几乎吃遍了全国各地的不正宗美食,重庆的麻辣烫,武汉的鸭脖,广东的肠粉,东北的炖菜……口味上麦兜“不拘小节”,除了特别辣的,基本上不挑。
流浪汉吧里把翻垃圾箱称为“开宝箱”,麦兜在贴吧发得最多的就是开宝箱的照片。开出几份吃剩的外卖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有时宝箱还会“爆出宝贝”,比如一整箱过期的泡面、饼干,或是几乎没吃的生日蛋糕。
关于吃别人吃剩的东西,有人在帖子下面说那是“猪食”,麦兜并没有太多的负担。不过靠天吃饭总有不合胃口的时候,他时常也会自己花钱消费,十块八块就能享受奢侈的一餐。
野外有时候还可以生火,麦兜用自己改造的炉子和锅,煮过火锅,摊过鸡蛋饼。
和晒日料、西餐的白领一样,麦兜每天拍下食物的照片并配上兴奋的文字——也许还要更有情调一些,麦兜的每一餐都有酒。
每天酒醉中,已经不再追忆过往,只是沉浸在酒精的回归中,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可还是不快乐
《麦兜日记》2017.1.6
麦兜在贴吧里还有一个称呼——“麦五瓶”,意思是说他每天要喝掉五瓶啤酒。
也许更多。
超市里最便宜的酒两块钱一瓶,麦兜消费得起。但他知道另一个更好“买醉”的方法。
三亚的海滩上每晚都有人狂欢,生日派对或者朋友聚餐。这其中不乏不差钱的游客,经常剩下一大堆喝不完的酒。
在星级酒店扎堆的亚龙湾与海棠湾,经常能看到明星,李小璐、李冰冰、陈思成……不像在其他地方有人簇拥着,来这里他们像普通游客一样,拍照、晒太阳、晚上烧烤。运气好的话,还能和他们打上个照面。
麦兜曾经有一次捡到过他们吃剩下的,“半瓶的红酒好几瓶,烤鱼,烤肉,大虾,烧烤炉都扔下了,酒店的大毛巾,他们的沙滩鞋,十几支没开的奥古特。”
每天喝酒的人不是诗人就是loser,麦兜可能两者都是。即使是在早上,麦兜也有过喝八瓶的壮举,他从不吹嘘自己的酒量,但经常一整天都保持微醺的状态。每当他在贴吧里写下大篇的感慨,总会让人猜想他大概又喝多了。
在某天晚上酒后醒来,他在帖子里写道:“云里雾里的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梦见小时候的玩伴,梦见自己刚出来工作……可一醒过来只有敲碎脑壳的头疼和躺得发僵的背疼。”
麦兜发誓戒酒。失败了。
戒酒的事麦兜后来又说过几次。无一例外的,在新的一餐里,还是会出现酒的身影。
天桥和101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我搬过来也有快三个月了,其中陆陆续续有很多人住了又走,又有新的人准备来住。很像一个旅店,只是来的客人不需要房费,而且旅店不提供任何服务。
今天中午又一个客人“退了房”准备去云南大理,并且是准备骑着他那辆昆车过去,我虽然表示怀疑,可却没有提出。
也许那辆车出不了海南就会夭折在某个地方,但谁又说得准?
《麦兜日记》2017.3.4
三亚是著名的旅游城市,拥有数不清的五星级酒店和阳光美好的海滩。北方人簇拥着来这里感受海风,以至于海南被称为“东四省”。麦兜选择这里则出于另一种考虑。北方的冬天对露宿街头的人过于残忍,而三亚四季如夏,被吧友们称为“流浪圣地”。
2017年1月,麦兜住进了这个天桥下面。这里空间很大,环境也不错,可以遮风避雨,高台的存在可以让人睡在“上铺”,免去了地面上蚁虫和下雨天水渍的困扰。城市对这个角落也相对宽容,可以堆放一些杂物,生火做饭也没人管。
尽管麦兜是第一个入住天桥的人,但天桥并不属于他。陆陆续续有很多流浪者过来留宿,也有很多人离开,像是一个不收费的旅店。
小偷也经常光临天桥,虽然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相对应的,这里没有防盗门,也没有被抓的困扰。住这的“旅客”丢了东西只能认栽。流浪者是社会毛线血管的末端,正义偶尔会缺席。
但并不是没有执法者造访。麦兜曾捡回来一叠传单,被造访的警察看到了,硬说他们是搞传销。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批“穿制服的”人造访,通知麦兜他们天桥要整修施工,赶紧离开。麦兜记录下了这天发生的事,帖子的标题是《2017.3.10血洗案始末》。
离开天桥之后,麦兜睡过废旧停车场、公共座椅、沙滩。他时不时会回去看看,想找机会再住下。
2:22,摩的司机最钟情的游戏又开始了,没赌之前几个人都是大呼小叫的,可一旦开始赌局,所有人就都变得安静了,只有吸烟一根接一根的。每天他们都是玩扑克,今天却变成了桥牌。
我起身过去要我的纸皮,他们不想还给我,一个人掏出一块钱说要买我的,我冷笑,“一块钱能买什么?”
《麦兜日记》2017.9.27
两年多以来,麦兜几次搬家,但都是围绕着一个叫“101”的地方。101有空调、能充电、可以洗漱,很多流浪的朋友都聚集于此。
最让麦兜着迷的是,101有网络。
2017年,麦兜有一台旧手机,很卡,看别人买的某米note4x着实羡慕,也斥“巨资”买了一台新手机。
手机性能不错,麦兜用新手机吃了好几把鸡,把截图都发到了贴吧里。从平时拍的照片来看,相机功能也不错。就是有点大,兜里放不下。
除了吃鸡,麦兜也有其它的游戏消遣。他有一个U盘,里面有CS和红警的安装包。101里有电脑,每次到那边把安装包拉进电脑里就可以玩了。麦兜的技术不错,玩红警能打7个“冷酷敌人”。
以前,麦兜看岛国动作片,直播火了以后,这种兴致被直播的小姐姐取代了。麦兜在贴吧里放了一张曾经号称“斗鱼三骚”之一的mini的直播间截图,希望屏幕那边能“低一点”、“少一点”、“跳一跳”。
麦兜被101困住了,他自己也感慨过好几次。别的朋友经常进行一些骑行,去转转,看看世界。但麦兜两年来的走动一致围绕着101方圆几公里。这里有面熟的人,有网络、免费的水和电,他被这种“安逸”捆绑住了。
2018年9月份,麦兜在闲鱼上花了450块淘了一个二手的笔记本,包邮。可能是找不到其它有网有电的地方,这台笔记本只在101出现过。
关注麦兜半年多,一直不知道“101”指的是什么。后来一个三亚的朋友告诉我,应该是位于凤凰路101号的三亚市图书馆。


朋友
在天桥和101,麦兜见到了很多同行,麦兜给那些熟悉的面孔粗暴地取了名字:广东、广西、河南、彩迷、老黄。
彩迷是最早和麦兜住进天桥的人,他们之前就认识,关系很不错。在天桥分开后,麦兜也会时常说起他。
彩迷50多岁,在三亚闯荡多年,之前在一家洗车店上班。流浪后,他最大的财产是一辆蓝色的三轮车,出行、睡觉和收入全依仗它。他也偶尔打打零工或是捡废品卖,但大部分时间用来研究彩票。
彩票并没有让彩迷一夜暴富,反而像是一个无底洞吞噬着他的钱和精力。空闲时间,他会给麦兜讲自己的光辉岁月,并许诺中大奖后带麦兜去“千古情”听戏,还说要带麦兜去打pao。
麦兜总是回他:“明天你一定中大奖!”
彩迷身体状况很差,推三轮车的时候手都会抖。麦兜劝他不要被彩票牵住荒废时间,工作赚钱要紧,并告诉了他一些废品多、可以“捡漏”的地方。
彩迷听进了麦兜的建议,发愤图强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就推着三轮车出去了。下午带回来一份5块钱买的彩票资料,就这样研究彩票一直到晚上10点。
麦兜在帖子中写道:“上面的数字和文字深深控制了彩迷的精神,只有沉迷于彩票的世界中,才能察觉到彩迷的执着与不懈。”
彩迷是一个执着的人,夏天他宁愿在开阔的天桥下喷杀虫剂,也不愿买个蚊帐。他的领地意识也很强。之前有陌生人在天桥下面拉屎,他挥舞着砍刀就上去了,着实把那人吓了一跳。
那把刀后来被警察在街上收走了,说是管制刀具。
我受这个时代的教育,发展,统治而局限于苟且。
可如果你们是有理想的人,有力量的人,我希望你们能打破这个壁垒。
《麦兜日记》2018.6.28
小孩是在101认识的,从照片上来看,小孩可能仅仅是个子很矮所以被称作小孩,也可能真的是个小孩。麦兜在帖子里一直这么叫他。
小孩是个自行车迷,至少在麦兜的帖子里是这样,他总是和自行车一起出现。
小孩喜欢收集自行车,好的、坏的把一个小区的自行车库给占了一半。没事的时候,他就组装自行车,把坏的车上的零件卸下来拼装成一辆好车。他曾赠送给麦兜一辆车,作为感谢,麦兜会把笔记本借给他玩游戏。
有一次,小孩看上了101里一位同行的捷安特。这个流浪者头发乱蓬蓬的,总是双手插口袋装酷,身上的味道很难闻,不过他那辆捷安特确实很棒。
小孩和麦兜讲,要把他那辆车偷过来。麦兜想,他已经很窘迫了,为什么还要去捉弄他呢?
在某天过马路的时候,麦兜看到了那位同行,突然意识到他的自行车真的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小孩偷了。
看着他走在人行道上蹦跳着躲避电动车,麦兜写道:“似乎是有一个人在用双手掐我的脖子,我既害怕又不敢挣脱。只是无助地睁着眼睛,心里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小孩还进行过一次为期半个月的骑行,回来的时候,皮肤晒黑了些,一身的朝气。
老黄是流浪汉中比较不起眼的一位,在天桥下面的时候就与麦兜认识了。
他永远和他的三轮车在一起,睡觉的时候,他也会把脚或身子搭在车子上。即便如此,他在2017年还是丢了两辆车。
他每天天黑就出去捡东西,一直到天亮才休息一会,如此往复,麦兜称他是“所有人之中极为吃苦的人”。
2017年他因为误食了河豚而落下了后遗症,手会不停地抖,“像帕金森一样”,可依旧每天去捡废品卖钱。
麦兜好几次问他:你这么辛苦,挣这么多钱,为什么还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

工作
捡到500个易拉罐的高兴程度大于捡到50块钱,
拎着那么沉,跑过去卖,但心情感觉开心,
而换到50元的时候,似乎却不那么开心了。
《麦兜日记》2017.5.3
捡废品卖是麦兜唯一的收入来源。
废品一般分三种,易拉罐,纸皮,玻璃酒瓶。2017年的时候,麦兜只捡易拉罐和纸皮,因为方便整理搬运。每天麦兜都会贴出自己的收获,一大口袋的易拉罐或是一厚叠的纸箱。到了晚上,他把这些拉到废品收购站卖。
一般在这个时候,那应该聚集了很多人,这是附近唯一的废品收购站,拾荒者都会来这用废品换取一天的收入。他们总是争着抢着先卖,麦兜不知道这些人赶着回去干什么,他不着急,所以经常等到最后。
废品站的拥有者是一对老夫妻,麦兜对他们既爱又恨。他怀疑老板短秤,有一次来卖易拉罐,麦兜在朋友那称过了,8斤。而老板称的是6斤,麦兜向老板争辩,老板说“你朋友秤不准”,又说“放心,我坑谁也不会坑你们的。”
“你不坑我们还能坑谁!”麦兜在帖子里愤愤写道。
有时候,麦兜也很感激这个老板。
很多人也会选择在凌晨去卖东西,去得太早,废品收购站还营业,老板虽然嘴上不留口德的,但总是会尽快开门不让他们等太久。遇到下雨天老板不想营业,有人来卖东西,老板虽然很生气,还是会收了废品再关门。
台风季节,雨说来就来。在2017年6月7日,麦兜拉着一车纸皮去卖,快到废品站的时候,大雨倾泻而下,瞬间就把人打透了。
麦兜开始担心他的一车收获:瓶子倒没事,纸皮淋湿了一定会被老板扣秤。
结果老板称重的时候根本没在意。麦兜暗自高兴:18斤纸皮,多赚了老板2块钱!
过了几天,麦兜想要故技重施,他把湿的纸皮混进干的里,想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压老板些秤。结果称重的时候摞得太高倒了,湿的纸皮从中滑了出来。老板问他怎么回事,麦兜非常尴尬。
没想到最后老板还是按重量给了钱。
麦兜有些不安。他在帖子中安慰自己:“这一天10几个小时,卖了不到40块钱!付出了就应当得到回报!”
又写道:“……以前说拿出几百块请老大吃饭都不觉得钱重要,如今为了几十块钱违背自己的原则……不能心安!”
第二天,麦兜到废品站还给了老板10块钱。
吹着海风的酒客还没有离去,但是天已经亮了,整个海滩上这一堆人显得格外扎眼。旁边有一些人,或坐或站或巡查,看似不相干,可实则有共同的目的。
我有几次也在其行列。他们都只在等,等一个时机。只要酒客决定散去,起身离开之际,他们就会快步上前,似快马加鞭,离弦之箭,路人看了着实会惊讶的。他们动作迅速,捡瓶子,抽纸皮,提酒瓶.......各取所需,纵使都是成年男性,可绝对不会起冲突,没拿到的只怪你眼拙手笨。
我是不屑这种行径的……
《麦兜日记》2018.9.6
有段时间,纸皮的价格开始下跌,麦兜为此抱怨了好几次。以前每次去废品收购站,麦兜都能有三四十块的收入。2018年开始,超过30块的都不多了。
比较庆幸的是易拉罐的价格一直很坚挺,两年多一直没多少变化。
三亚湾每晚的派对结束,都会留下很多空酒瓶。麦兜发现了这一“商机”,他买了两个框专门回收酒瓶。一个一毛钱。

节日
感谢老天给我食物!让我免于饿死街头,让我残喘的活着。
无论我是多么不堪,请你福泽于我!
《麦兜日记》2017.1.8
一个城市的呼吸是有迹可循的,在早上八点开始拥堵,在凌晨归于安静,如此反复。在日期更迭中,在城市里的人改变了什么,或者拥有了什么吗?也许没有,日子像羚羊挂角一般过去了,也许你有了车有了房,但也背上了房贷和车贷,可以说是你拥有了它,也可以说是它拥有了你。
2017年1月1日,麦兜在《麦兜日记》中写下了第一帖:
“想从今天开始记录下每天无聊等死的种种琐碎,期待如果自己有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一天能够记住曾经也曾像野草一样地活过!”
没有人想到,这个帖子能坚持两年多。大部分人的时间同样是无聊的、等死的、琐碎的,没人能记得两年前的某一天发生了什么,但麦兜可以。记录也赋予过往新的意义,麦兜每每翻看以前的帖子,总有感触。
流浪圣地也不总是友好。三亚沿海,台风过境的时候,整个城市被掀翻。学校停课,公司停工,人们躲在家里安稳地享受这个突然的假期。
对无瓦遮头的人,这是残酷的。宝箱里再也开不出食物,沙滩上空荡荡的,没有了遗留下的啤酒。
2018年三亚的夏天,连续两个月只有一天没有下雨。之前住在天桥下,麦兜晚上至少不用淋雨,搬离之后,干燥的睡眠成为奢侈的愿望。有时候正在睡觉,帐篷就湿了。时间久了,被单发出“臭鸡蛋味”,麦兜有些发愁。
国庆、春节和台风来的日子一样,是不被期待的。假期里城市空荡荡的,麦兜要提前备好几天的食粮。
昨夜好似是最冷的一晚,
微醉的我每每都是一觉睡到清晨,
可昨晚却睡得不安稳,应该是爆竹礼花让我心惊。
《麦兜日记》17年除夕夜
2018年春节,没有饭吃,麦兜去了施粥铺,这里每年大年初一师傅会发红包。麦兜领到了5块钱。
2019年春节,麦兜在贴吧里给大家拜年。他在一个拆迁房里用自制的炉子煮了饺子,配上一瓶红酒——这是五天前废品站的老板娘送他的。
红酒不易得,是用来庆祝时喝的。
2017年6月22日,麦兜开了一瓶准备好的拉菲。他写道:“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我决定开一瓶拉菲。虽然酒不是82年的,但是我是82年的。”
帖子下面,所有的吧友都在祝麦兜生日快乐。

吧友
晨光总觉得看不够。
《麦兜日记》2018.8.4
参与过公务员考试的朋友都知道一个词:“上岸”,被用来形容考公成功、脱离苦海的人。这个词同样在浪吧里使用,指那些摆脱流浪生涯,回归社会的人。
很多人劝麦兜去找个工作,早日上岸。麦兜也经常祝福浪友早日上岸,但自己从没有想要上岸的意思。
两年多来,大家被他的透露着哲思的文字所吸引,也被他的生活态度所打动。很多人猜测麦兜受过良好的教育,曾经有着优渥的生活,麦兜从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看出他以前也是有稳定工作的人。
一个ID为“和平男子”的吧友,在帖子下连发了九条加粗的“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麦兜总是说自己天生孤僻,不喜欢和别人交流,他说自己“这样的人”不值得大家关心。
对于很多帮助,麦兜都是拒绝的。
曾经有一个带小孩的外国女人给麦兜100块钱,麦兜没要他的钱,只是在贴吧里感慨,“第一次遇到给流浪汉钱给100的”。
在大冷天,有个骑电动车的女孩把一床被子送到面前,麦兜很心动,嘴上却说不要。最后女人生气地把被子丢进了垃圾桶。
有人把“还有冷气凝结”的啤酒送给麦兜,麦兜拒绝了。那人离开后,麦兜又过去拿了他留下的食物。
在帖子里,麦兜暗示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
许多吧友前去拜访麦兜,给他送干净的食物,请他喝酒,麦兜不太喜欢这样,他也不愿意吧友来访。他写道,“希望吧友省去吃请的好意,(如果碰面)一句'麦兜,你好'足矣。”
帖子中的麦兜很洒脱,他轻装游三亚,在海滩上享受日光,终日微醺,帖子里记录下这座城市里的人:全国骑行的驴友,年迈而依旧和自己抢宝箱的老婆婆,说自己是“年轻人不务正业”的环卫工人,会所外和男朋友打电话争吵的女郎,公园里出来约炮的大学生。他们出现在麦兜的眼前,并被麦兜用怜悯的语言记录下来,让所有吧友看见。
这些见闻让在格子间里的上班族羡慕。一些在城市里不如意者在他的帖子下留言,想要加入流浪的群体,想让麦兜指点迷津,也有不少人登门拜访求带。
我的帖子展现的都是我一天的一个瞬间,或许比瞬间更短。捕捉一个百分之一秒的画面,然后把心里暂存的美好附之于上。这或许在我以后的回忆中能体会一丝喜悦,一丝安慰。但久而久之只有美好出现,不曾有伤心难过痛苦,却误导了对面没有太多思索的吧友,错误的令他们认为这些都是全部。只有好的,没有不好的。
这是我应该跟吧友道歉的!
《麦兜日记》2018.6.1
与那些朝九晚五的日子相比,麦兜的流浪日记似乎是人生的另一面。在欧美、日本和韩国,流浪早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而有数据称,中国的城市路宿者占到总人口的0.02%。我们不知道在那个平行世界中,多少人是和麦兜一样主动选择了流浪。
城市里的人光鲜亮丽,有对物质苛求的权利,代价是三点一线、一周七天困于一隅的迷茫。麦兜不够体面,身无片瓦,经常缺衣少食,但他摆脱了那些难以处理的社会关系,至少在空间上获得了自由。
流浪汉吧的1万3千多人中,不少是围观者,迷惘的大学生或白领。他们在浪吧里和流浪者一起品味麦兜的生活,并留下羡慕和佩服之类的话。
对于这些溢美之词,麦兜一概是拒绝的。
混入人群中,似乎又回到从前上班的日子。
《麦兜日记》2018.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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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有图片及引用部分均来自流浪汉吧《麦兜日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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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7 04: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闲鱼上卖声音的女孩 | X档案029

杨梓晨 苍衣社 2020-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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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档案】为苍衣社故事分享栏目,由脸叔负责整理,旨在提高审美,培养节操。

大家好,我是脸叔。

各位听说过语聊圈吗?这是一个用声音陪伴、安慰他人的小众职业圈子。

今天故事的讲述人就是这个圈子里的一个女孩。出于好奇和金钱欲望,她加入语聊世界,贩卖自己的声音。深入圈子后,她发现有些顾客想要的不只是陪伴,甚至还有特殊需求,比如角色扮演和聊污。

但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位中年女士的订单。 

这是 X档案 的第 29 篇档案

【卖声音的女孩】

撰文:杨梓晨  口述:郑子颜

编辑:李一伦

档案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全文 4958 字,阅读约需 5 分钟

半夜十二点,我醒过来摁掉闹钟。室友们已经睡着,我裹上大衣,捏着手机溜出寝室。晓月就快打电话过来了,我哆哆嗦嗦在宿舍走廊溜达,等着铃声响起。

两个月前,十九岁的晓月成为我的固定客户。她是一个城郊便利店的员工,每月总有几天,晚上十二点下班,回家途中,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棚户区。低矮破旧的房子阴森森的。每回经过时她都后背发凉。在网络上看到我的信息,她便和我联系,希望能跟我通话,给她壮胆。

“喂,子颜,我是晓月,我下班啦。”电话接通,嘈杂的风声灌进来。

我控制不住困意,打了个哈欠。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扰你。”

“没事啦没事啦,这是我应该做的。”

午夜单比白天单价格略高,我很开心有这样稳定的客户。

“今天经理调来一个男生和我一班,搬货再也不会砸到脚了。”晓月性格内向,身边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和同事也说不上几句话,唯独喜欢在电话里和我交流一天的趣事。十分钟后,她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我知道她正在小跑着通过一片棚户区。

我听见电话里,晓月深呼一口气。“子颜我到啦。”

“好的,那你快点休息吧,晚安。”

挂断电话,我轻轻推开宿舍门,滚进被窝,合上眼睡着了。

我是一个贩卖声音的女学生。在网络上,我挂出自己的照片,通过和陌生人聊天赚一些生活费,按时间和具体需求计费。购买聊天服务的人很多,需求也是千奇百怪。根据需求不同,价格也有区分。这个圈子被称为“语聊圈”或者“树洞聊天”。

和热衷社交活动的室友不同,我喜欢宅在寝室里,主要原因是没钱。父母离异,爸爸独自支撑我上学已经不易,生活方面我不敢奢求太多。我爱逛二手平台,淘二手商品节省开支,最大的特长是可能是和卖家讨价还价。

2018年9月,我看到一个好看的女生在平台上售卖树洞聊天服务,出于好奇点了“我想要”。卖家发来价格表:“半小时二十元,萝莉音闲聊,这是基础价格。如有特殊要求,价格可议。”配着萌萌的表情,明显话里有话。

我想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咬牙买了半小时。等候将近四个小时,终于排队排到了我,电话对面传来清新明亮的女声:“喂,你好。”

“你……你好。”和陌生人聊天,我有点紧张。

“小姐姐你的头像是李洙赫,你也喜欢他嘛?”

“你也喜欢他?”

半小时过得很快。卖家下线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怎么能做到和陌生人聊起来?好羡慕你。”

“没有什么难的。看看你喜欢什么,然后和你聊。不了解的可以上网查,总之让你开心就行了。”

我明白了。她可能并不喜欢李洙赫,甚至半小时前都不知道他是谁,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聊得很开心。这样看,树洞聊天并没那么难,无论倾诉还是闲聊,只要能让对方开心,生意就是成功的。于是,我把自己挂了上去。

事实证明,我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树洞聊天的准入门槛并不高,但大部分人会选择高销量卖家,小白很难起步。半个月过去,我不断调整价格,替换照片,修改商品介绍——“百变声线”“情感达人”“随时在线”,帖子依然无人问津。我心灰意冷,准备再等三天,没有订单就去奶茶店做兼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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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学校的樱花

顾北辰在最后一天出现了。他的主页空空荡荡,资料显示这是个男性,刚刚注册。

“我想买四个小时,有空吗?”

“好的好的有时间。有特殊要求吗,比如说萝莉音?”

“正常聊天就行。”

室友调侃我,说上来就是大单,当心骗子。我知道她是好意,可是骗子又能怎样,顶多骗骗时间。

接着就是拍下付款,发微信号,加好友确认收货。我拿出从上一个卖家那里学来的套路,翻开顾北辰的朋友圈。头像应该是他的照片,笑容自信不僵硬,微微抬起的小臂随性自然,腕上手表瞩目,西装整齐,口袋巾优雅地露出一角。往下看,他的朋友圈每天都在转有关“行情分析”“风投前沿”的内容,穿插一些在宴会上端着高脚杯的照片,文案礼貌官方。我和室友啧啧赞叹,顾北辰的圈子显然不是我们这种学生能企及的。

印象中,这算是典型的精英人士了。

电话接通。“你好。我今天买时间就是想跟人说说话。”

听到这句,我有点措手不及,忙说:“嗯,我听着呢,你说。”

对面沉默,电噪声和隐约的叹息传入耳膜。

“女朋友跟我分手了,七年的感情说散就散。我很难受,可是不能说……拼命工作都是为她,现在她走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原来顾北辰在上海某家投行工作,每天忙到凌晨,忽视了女朋友,感情在茶饭之间缓慢崩塌,他毫无察觉,直到女朋友离开才追悔莫及。更要命的是,工作逼得他将情绪管理得一丝不苟,所有情感出口都被堵得严丝合缝。

“客户绝不会信任情绪不稳定的人。”他说。

顾北辰似乎不需要和我交谈,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倾诉对象。他细碎又没有逻辑地聊着生活、工作中的委屈和不快。四个小时很快过去,顾北辰发了额外的红包,直白地表示,非常感谢我,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听他说话了,希望以后常和我聊天。

挂掉电话,我有点茫然。没想到,这样一位精英人士也有感性脆弱的一面。白天,他是朋友圈里无懈可击的职场精英。深夜,他在电话里卸下伪装,露出伤疤。毕竟,谁也没必要对一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表演。

他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得需要喘息的人。

自那以后,我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平均一天能接两三个小单,运气好的时候能有一两个一小时以上的大单。高峰期集中在晚上八点以后。为了多赚一点钱,我会接一些非常晚的单子,半夜裹着大衣在楼梯间瑟瑟发抖,捏着嗓子嗲嗲地说话。楼道隔音不好,我只能压低嗓子,提心吊胆控制音量,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旦有动静就赶紧开溜。

顾北辰那样的客户并不多。大多数人想听我用“萝莉音”或“御姐音”卖萌,讲网络段子。我一度成为寝室里最熟悉网络梗的人,有段日子一听到“小拳拳”三个字就想吐。

另外,有些需求十分独特,要我进行角色扮演。

2018年11月,有一个男生找到我,希望我能在电话里扮演他的女朋友。他是一个同性恋,家里有三个姐姐,父母把传宗接代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对他非常严厉,希望他能光宗耀祖。现在他29岁,父母一直在催婚。他没有勇气把男友带回家,只能让我扮演女友和父亲通话。我们俩提前对好了台词。结果那天不仅是他父亲,我甚至和他全家都通了话,回答他们巨细无遗的问题。

尽管如此,事情还是没有缓解。后来他告诉我,父母催促他将女友带回家,两人尽早完婚。他终于爆发,与父母决裂。

这样的需求我能理解。还有一回,可以称得上祸事。

临近年底,我接到一个不起眼的单子。顾客的朋友圈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信息。很多客人害怕隐私泄露,会注册微信小号,这倒没有什么。通话过程中,对方给我发送一篇文章,要我用嗲嗲的萝莉音念出来。那是一篇没有实际意义的文字,充满拟声词和肉麻的亲密称呼。这时我已经进入树洞聊天行业x个月了,知道这种行为叫聊污。

聊污在这个行业并不少见。有太多人想在繁忙琐碎的生活中寻求一点陌生的刺激,而适当给予这种刺激,算得上树洞聊天这行的必备功课。

“不好意思,我不聊污。”

对方不死心,发来一篇正常的文章,同时还有一个红包,金额五十,不大不小。

“现在可以了吧?快读。”

我用萝莉音读出文章。电话对面呼吸急促,甚至开始大声的、毫不掩饰的喘息。我感觉胃里泛起阵阵恶心,时间一到就掐断电话,删掉微信。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遇到公然在电话另一头喘上的,还是接受不来。

两天后,这人再次购买,电话接通后开门见山。

“我看过你的照片了,你长得不错。约一次多少钱?”

微信接二连三弹出图片,对方发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还有身体某部位的特写。我立刻挂断电话,删掉微信,并且把他的账号拉黑。没想到他搞来数个小号,每次我的商品上架他都迅速拍下,不付款,导致商品无法再次上架。反复数次,我终于忍无可忍,私信问他:“你到底想怎样。”

“我警告你,别嚣张。你跟出来卖的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你住哪,干什么的,你当心我找人揍你。”说完发了一张阴险的笑脸。稍后他发来一张照片,显示出我手机所处的大致位置。

“这片都是大学,你是学生妹吧?你要是不答应,我天天去你们楼底下蹲你。”

这件事导致的结果是,我换掉手机号,连续一周蜷缩在寝室,就连到食堂买饭都要室友帮忙。那一周我精神颓靡,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每晚噩梦不断。曾经我对这样的人心存怜悯,觉得是生活的匮乏与饥渴让他们变成这样。如今我意识到,自己过去活在温室里,除了身边的人和事,对世界一无所知。电话,让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人间百态。

这世界本身就是一座森林,鲜花与野兽是同时存在的。

随后我大大减少了接单量,还会有意识地筛选,发现不对劲立刻拉黑,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我也暗示自己,这不过就是一笔生意,不要对客户投入过多情感,然而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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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放假坐火车回家

元旦前夕,我接到一位母亲的订单。

最初,她在帖子下面评论:“我不会用这个软件,麻烦告诉我,如何私聊你?”

她的头像是一个女孩子的自拍,笑容灿烂,眉眼弯弯,主页个性签名写着“女儿,妈妈想你!”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她又发来另一条留言:“你和我女儿年级差不多,我能听听你的声音吗?”

我回:“可以的,您拍下就好,您前面还有两个人。”

两个小时后,我给她发信息。她秒回,看来一直守在手机前。电话接通,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乡音浓重。简单的开场白后,我忍不住问:“您是不是阳泉人?”

她愣了一下,惊喜道:“我是哩!”

听到乡音,我也兴奋起来,两人开始用阳泉话交谈。谁知没说两句,对面的声音就带上了哭腔。“你和我闺女太像了,她也喜欢穿粉色的半袖……”说到这里止不住地抽噎起来。我有点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问她出什么事了。

她的哽咽把故事搅碎成零散的片段。

2000年初,阳泉市下岗大潮,不少国营工厂倒闭,职工拿了补偿金另谋生路。她和丈夫双双下岗,南下打工,把年幼的女儿留给母亲抚养。多年来聚少离多,夫妻缺席了女儿生命中重要的成长时刻。女儿高三时,夫妻俩决定把开在杭州的早餐店盘掉,回到阳泉团聚。

老天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闺女那段时间胃疼,疼得满地打滚。我和她爸觉得学校的伙食跟不上,吃出胃病来了,就给她送饭。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开始吐血。我和她爸慌了,赶紧去市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已经是胃癌晚期了。”说到这儿,忍不住失声痛哭。

随着她的哭声,我的心也疼起来。

“我羡慕你爸妈能有你这么好的闺女,我后悔去了南方,没有守在她身边,是我亏欠了她,是我对不起她。”

我喉咙发涩,鼻腔胀痛。不光是因为她女儿去世,还因为我自幼父母离异,妈妈远嫁湖南,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才能见一面。离开妈妈的十八年里,我一直怀疑妈妈对自己是否没有亲情,只有生母这一份责任。在她的哭泣声里,我恍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正确。我说:“您女儿也不会希望您这么难过。她一定希望您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过接下来的日子。”

她说:“闺女,大姐有一个请求,你能叫我一声妈吗?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再听最后听一次……”说着声音颤抖。

世界如此之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悲喜。树洞聊天就像是凿壁偷光,我接起电话,得到光,也给予光,即使只有短暂的几十分钟而已。

我调整一下情绪,尽量控制哽咽的声音说:“您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健健康康,不要挂念我,不要担心我。妈。”电话挂断,眼泪抑制不住地涌出来。我从手机里翻出很久以前的照片,放大照片,怔怔地看着。

那是一张用手机拍下的纸质照片,像素很低,模糊不清。画面里有个白白净净的圆脸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花坛旁边。女孩看女人,眼睛闪着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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