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用买小黄书的心思追姑娘，你早就成功了

源济

用买小黄书的心思追姑娘，你早就成功了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19-03-22

写了《潘金莲的饺子》之后，最大的后遗症是总有读者来问小黄书的事情。

大约因为我总说《金瓶梅》不是黄书，于是机警的人们就问：“所以你都看过哪些黄书呀？”

▲  胡也佛画金瓶梅，至今大爱。

我其实颇不爱那些露骨的ooxx描写，风流韵事，还是隽永一点为好。就像中日两国春宫，日本的就器官大喇喇直露，胡也佛就一只红鞋，一屏轻缦，一个偷窥的丫头，足矣。

《牡丹亭》里，杜丽娘靠着桌子，绵软腰肢，婉转磨蹭，便是性感的最高级别。所有到了后面，再唱“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一点也不突兀。

荀慧生的《红娘》，颇有名的“小姐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君瑞你大雅才”，这一段的老词儿，后面是“今宵勾却了相思债， 无限的春风抱满怀。 花心拆，游蜂采， 柳腰摆，露滴牡丹开。一个是半推半就惊又爱，好一似襄王神女赴阳台。不管我红娘在门儿外，这冷露湿透了我的凤头鞋。”写作者深谙古代情色意境了。

所以，以这样的趣味去审读中国的小黄书，其实可看的并不算多。从李渔写了赚钱的《玉蒲团》到贾平凹引起非议的《废都》，说到底都脱不了“大战五百回合”的俗套，带着一点底子里的自卑，如同未央生，要靠做手术，才能成为第一猛男。

倒不如梁羽生直接写“两人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

在这许多小黄书中，我独欣赏《痴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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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婆子传》的作者和《金瓶梅》一样，用的是笔名，“芙蓉主人”。和兰陵笑笑生不同的是，学界到现在连芙蓉主人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因为这本书太特别了。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一定是明朝人写的。从客观根据来看，李渔作的《肉蒲团》和三徐堂复明本《东西晋演义》无名氏序和康熙间刘廷玑《在园杂志》都引用了此书，说明这本书的成书时间必然在明朝。

更何况，除了风骚的明朝人，谁会一开头，就讨论男女身体的不同和快感的由来呢？

还记得学校的生理卫生课吗？男女同学各怀鬼胎窃窃私语，老师们讲得心不在焉，到生殖器官那个章节，老师忽然说，今天讲女同学的器官，男同学出去。男生们忽然哄堂大笑起来，而坐着的女同学则纷纷低下头，似乎这种哄堂大笑该由自己来负责。结果，等到清场结束，老师不过花了二十分钟，逃也似的讲完诸如卵巢一类，然后便让男同学回来，女同学出去——这一次，女同学逃得比男同学还要快。

▲  胡也佛真是我所爱

其实老师们不必如此，让大家自学《痴婆子传》即可——来自明朝的上官阿娜从邻居学到的，可比老师们讲的精彩许多了。

上官阿娜这个女子，学完之后，就开始好奇地实验，这种好奇，其实和所有人都一样，上官阿娜不过先走了一步而已。

上官阿娜身体探索的旅行，走着走着开了快车，有点刹不住，最后，她被逐出家门，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可是那些和自己有染的男子们——公公、大伯、小叔、仆人……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所有的罪恶，都归到了上官阿娜一个人身上。

可是我们明明知道，那些男人其实比阿娜还要可耻，因为阿娜很多时候，都处于被胁迫的那一方，那些男人，完全没有任何资格去指责阿娜。

《肉蒲团》之类的风月小说，不过如何恣意描写，到了最后，总要趁势，诸如大家不要贪恋女色，像这个主人公一样丧了性命，这一点，连《金瓶梅》都未能免俗。可是《痴婆子传》不一样，他几乎用一种冷静而客观的描述，诚恳讲述一个女子对待本能欲望的探索，一如有学者指出的，“通篇直坠而下，并无廉耻之意”，甚至“老妾且暮就木，惟是与草同腐，能不惜一生佳事终泯泯耶”。

明朝过去几百年，有勇气说出这句话的，大约只有芙蓉主人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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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婆子传》的知己，黄裳肯定算一个。

1949年年底，黄裳跟着《文汇报》总经理严宝礼赴港洽商购纸，勾留一月之后，乘船北返。黄裳在烟台先下了船，乘火车到天津，留连几日又到北京，一路记载日记。日记里，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是吃，二是书。

东来顺烧羊肉炮三样吃完，还要吃冰糖葫芦；前门外大街吃杏仁茶买豌豆黄；烤肉宛大吃烤肉，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共立围炉面晕浅春的绿衣少妇……吃成这样，居然还要diss我程砚秋祖师爷：

谈到程砚秋，说简直像妖怪，面如雪盆，身如五十三加仑汽油桶，俱可发噱。

买书方面，黄裳继续痴迷于寻找《痴婆子传》的各个版本中，这一次也不例外：

回想自己买书多年，架上却少有此类猥亵书，这不能不归功于在北京开了眼界，受了教育。算来算去，虽不多，也有四种。一种是《杏花天》，偶然遇见，有如故友重逢，就留下了。另一种是大大有名的《痴婆子传》，也是此番在北京买的。另一种是“人文”影印的附图本《金瓶梅词话》，“文革”初被造反派指名掠去。“文革”后单位查找此书，还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不久此书与《痴婆子传》就一起发还了。

据说，黄裳还曾在琉璃厂被某作坊所骗，“对方用一本仿写的手抄本骗取了他八个大洋”，不过，黄裳始终不悔，孜孜不倦继续寻找各种《痴婆子传》，这件事被黄裳的朋友钱锺书得知，不久给黄写信：

“弟诗情文思皆如废井，归途忽获一联奉赠：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

实在佳作，连黄裳也忍不住赞叹：“此联实在妙手天成，不愧佳制。”

《甜姐儿》是一部电影，主演黄宗英。而甜姐儿黄宗英是黄裳一辈子的甜蜜与酸楚。《掌故》第一集中收录励俊先生一篇《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对两个人的感情发展做了非常精彩的分析，珠玉在前，我仅做一下简要的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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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鼎昌生于1919年，山东益都人，在南开中学读书的时候，他结识了两个人，一个叫周汝昌，一个是黄宗江。黄宗江成为他一辈子的好友。

1941年上海，容鼎昌见到了黄宗江的妹妹黄宗英。初中毕业的黄宗英刚刚成为一个演员，人长得漂亮，北京话说得好，观众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甜姐儿”——来自她主演的同名电影。董鼎山在《读黄宗英回忆录有感》中说：“在我的青年时代， 甜姐儿是黄宗英成为舞台明星时的昵称。她在上海孤岛时期因为演出此剧，成为当时青年男女的崇拜偶像，粉丝不少。”

确实挺甜的。

我们已经无法考证他们的初见，但我们可以知道，容鼎昌刚刚见到黄宗英不久，就显然对她产生了好感：

十年前且曾有《南国梦》曲本之作，以意中人足为小周后也。……辛卯十月廿六日，海上初寒，黄裳记。——《五国故事 三楚新录》旧抄本

二十年前余究心南唐史事，曾撰《南国梦》剧本，以付月娇，盖拟其人为小周后也。杂置伊妆阁中。余入蜀后，此剧未演，稿本亦失去。——《江南别录》旧抄

月娇是黄宗英当时的通信署名，由此可见，容鼎昌很快就给甜姐儿写了一个剧本，让她来演《小周后》。容鼎昌的笔名“黄裳”也引发了大家的猜想，有人说，这个意思是——

黄宗英的衣裳。

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1942年年末，黄裳和黄宗江决定离开上海去大后方，这个决定，成为了两个人关系的分水岭。

在离沪之前一月，那些最无聊的日子里，几乎每日流连在老地方。自己也知道无聊，不过后来竟致有非去不可的必要了。一种心理的影响暗暗地滋长起来。……头一句不免失于情感作用。一位老师就亲自和我说过：“Y并不美。”美不美，谁知道？反正诗是这样写了——皇上

他们离别时，黄宗英也去了，他似乎深深记得这次离别的细节：“那一天天气很好，下午五时，我们乘车子去赴宴。 自然也是淡淡的……不知怎样有些拘束，还没有平时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时的热闹。吃完饭，Y赶着去上戏， 我与W到咖啡馆里去吃水……”

吃完饭回来，他写了两首诗：

唱断天涯梦里词，灯前红叶系人思。何堪更着衣舞，月白风寒欲堕时。

……灯下，想起昨天此时，他们给我和T饯行席上的Y曾是上好了装的。淡淡的胭脂和浅红唇，比平常格外忧郁，不多说话。觉得无限哀愁。

看到这里就想，有这个功夫在这里柔肠百转，为什么不把心事表白呢？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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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药很快就来了。

1943年十月，在重庆的黄宗江收到了一封信——黄宗英决定嫁给郭元同。

这场婚姻只持续了十八天，新婚当夜，新郎就被送去急救，后来黄宗英得知，其实结婚有点冲喜的意味，只是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十八岁，黄宗英成了寡妇。

黄裳给黄宗江写了封信，里面也降到了黄宗英：“如去信，请代致慰唁。人总应该快快乐乐的。无论在遭遇到什么尴尬事之后。岂不然乎？”

他显然是想安慰他的，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在重庆待了一年，黄裳回到上海——黄宗英又嫁给了程述尧。

励俊先生在《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里考证，1946年黄裳跋《露间诗》时，留下“堪念寂寥江上语，最怜凄咽露间诗”两句，呜咽之态，跃然纸上。为谁而作，不言自明。

可他明明还是有机会的，因为黄宗英在嫁给程述尧之后马上发现，两个人的三观相差太远，程述尧每天给她买好吃的，可他并不喜欢读书。

黄宗英觉得两个人越来越没有话题可聊了。

在这种情况下，1947年，上海终于传出了黄裳和黄宗英的绯闻，这个绯闻在上海的文艺圈里影响颇广。

励俊先生在《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里说，黄裳在这一年给黄宗江也写信：

宗甄信告小妹盲肠炎在虹桥疗养院开刀。不然还不知道。今年去看了一次，尚好。幸而洋场小报记者均未在座。花篮橘子蛋糕不少，宗英瘦的可怜，据说二十天没有吃饭了。工作苦极。而拍出来的东西则如《追》，我真不知道为何如此“牺牲”。……近来知道较多， 也更觉得小妹的命运之可怜，不必多说。然而弄来弄去， 这事仍然不好懂。

……跟你写信，免不了要谈到小妹，然而并不是请你“传书递笺”之类。我最近心里似乎不近人情了。大可放心。最近又觉得，人要活得健康一些，不要歇斯底里地方佳。你上次信上所说，精神上的……更妙之类我不以为然，本非才子，何必一定要自作多情， 天天在那里作缠绵状，自己写两首诗……供天下人“欣赏”乎？这种惨事，我不想做了。

最终，在拍摄完《幸福狂想曲》之后，赵丹对黄宗英说：“你应当是我的妻子”。比起黄裳那些酸楚凄婉的诗来，这一句简单直接——知识分子表白，实在急死人。要是拿收集《痴婆子传》的执着来追姑娘，别说是甜姐儿，就是甜妹甜妈甜阿姨，绝对一网打尽呀！

▲  赵丹与黄宗英

黄宗英接受了赵丹的表白，回去和程述尧提出了离婚。程述尧曾经想要挽回这段婚姻，追到上海，但最终没有成功。

不过，程述尧和黄宗英仍旧关系不错。解放后，程述尧和上官云珠结婚，上官云珠到北京开会，演员们一起玩，时常开玩笑。看见程述尧的父亲，就有人来介绍说：“这是程述尧的父亲，上官云珠是他的儿媳。”大家开玩笑:“还有一个儿媳妇呢！”黄宗英就站起来，鞠了一躬，大家哈哈一笑。

而黄裳成了黄宗英永远的衣裳。

由此可见，痴婆子不痴，甜姐儿也没那么甜。

参考文献：

1、胡令毅，《痴婆子传》的作者问题，明清小说研究2006-03-30

2、悠悠，关于《痴婆子传》——明清艳情小说书目钞补之五，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02-15

3、黄宗英，黄宗英自述，大象出版社，2004-02

4、励俊，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掌故（第一集）徐俊主编/严晓星执行主编，中华书局，2016-6

5、韦然口述、李菁整理，不尽往事红尘里——我的母亲上官云珠，三联生活周刊2007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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