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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好景不长,有一年的冬至,群里突然发起了王澎老师去世的消息。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她家离医院不过一百米,真有什么事,肯定能及时抢救。
可噩耗最终被证实,同事们都在震惊惋惜,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很多事情。
王老师留给大家的印象,一直都是忘我工作的拼命三娘。
科主任甚至强迫她每天回家午休,希望她能养好身体,同时作为单亲妈妈,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年幼的女儿。
她却越来越忙,时间太少,因为需要她的病人太多了。
大家看到的,仍然是那个任何时候、哪怕再小的大夫为了病人的事情求助,都笑眯眯答应、随时伸出援手的她。
是那个热心带教其他医院来进修的大夫,毫无保留传授自己一身本领的她。
还有最后那个,家距离医院急诊只有不到 100 米,却没有留给同事任何抢救机会的她。
而她的女儿,年仅 9 岁。
王澎老师去世当天上午,原本是医疗成果奖汇报的日子,最后只能由她的科主任代讲了。
她的履历丝毫不耀眼,在我们医院甚至可以说是拿不出手。
从一个大专毕业、检验科默默无闻的小技术员,用了 20 年时间成长为全院大名鼎鼎的「微生物神探」。
大屏幕最终定格在最后一页:那是她的办公桌抽屉,里面一层一层码放着的,全是疑难患者的病原菌玻璃片。
我依稀记得,照片旁边的一句话,「这是我愿意做的事情。」
王澎老师去世的第二天,小希居然背着书包出现在了病房里。
我第一眼都差点没认出他来,这个留着分头、有点帅气的小伙子,跟那个缩在病床一角、让人误以为是孩子的少年,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小希看到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林医生,对不起,我记错了你的出门诊时间,只好到病房来找你了。」
看他恢复得这么好,我惊喜之余又有点心酸,很想问问他,还记得那个找到你体内的真菌,才能让你活下来的王医生吗?
然而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 小希从来都不曾知道,检验科的王医生,才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
在我们医院,很多部门的锦旗堆满库房,甚至就连食堂都有人送锦旗。唯独检验科,墙上干干净净。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病人能记住给他看病的医生,打针的护士,甚至是送一日三餐病号饭的食堂姑娘。
但那些仅仅出现在化验报告单上的医生名字,他们却从来不曾留意过。
作为医院里的「特种部门」,她们并不直接接触病人,战场在显微镜下。这是群没有锦旗,没有鲜花,甚至可能从业一辈子,也听不到一句谢谢的人。
给小希看完病,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他:
「检验科有一位王医生,就是给你找到真菌的那个人,她现在已经不在了,但你一定要好好的,才不枉当初她那样用力去救你。」
「哪个王医生?」
「就是你复印的化验单,最下面一行那个王医生。」怕他不好理解,我又加了句,「她可是个微生物神探哦」。
小希依旧是一副很疑惑的样子,只能保持沉默。
我不想给他心理压力,于是不再讲下去,只是加了他的微信,说有事情可以随时给我发消息。
我是一个极少把联系方式留给患者的人,但小希不一样,我想看看他未来的生活,他的生命就像王老师的延续。
小希默默点头,拿笔记下医嘱,随后准备离开。
只是走到大门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说了一句「谢谢」。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他第一次说谢谢。
送别王澎老师是在一个冬日早晨,天刚蒙蒙亮,太平间的告别室外就开始排起了队。
因为医院的上班时间是八点,每当我们送别战友的时候,通常都会安排在清晨 7 点钟。
我穿着单薄的白大衣,怀里抱着一束昨晚买好的白色鲜花,站在队伍里冻得瑟瑟发抖。
白大衣的队伍越来越长,我再一次回头张望,居然在队尾看到我们科一个深居简出的泰斗级老专家。 我赶忙跑过去搀扶着她,您怎么也来了?
她说自己不认识王医生,只是看了朋友圈,觉得有必要过来一趟。「她是有大爱的人,我要来送她。」
长长的几百人的送别队伍里,只有同事,没有一个病人。
我听到不止一个同事在哽咽:「您诊断的那个感染的患者目前一切健康,感谢您赋予她新生。她安好,您却走了,我替她向您深深地鞠躬。」
我转头看向同事们身穿白大褂,聚成的白色长龙,突然有些释然。 这里都是会记得她的人。
检验科的医生,更像是幕后的英雄。他们不会直接接触病人,只会留下化验报告单角落里,那个不被人注意的签名。
这是一个聚光灯照不到的岗位,甚至没办法听到病人的一句谢谢,而王澎医生的选择是竭尽全力地寻找病菌。
王澎医生的妹妹告诉我,她的眼皮一度被真菌感染,常常会用手去触碰。那是她整日在显微镜下寻找线索,被目镜磨蚀的印记。 直到她离开的那天,眼皮上依然还有感染。
大家总说,协和是病人和死神之间隔着的最后一道门。
但这道门,也是由很多不被人关注的医生撑起来的。
或许到了这里,我们唯一考虑的,是怎样圆满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
毕竟,当自己可能是别人最后的希望时,我们不能有一丝懈怠。
我们也习惯了没有一丝懈怠。 我为有王澎医生这样的同事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