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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苍衣社|【非常病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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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 06: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给10个月婴儿的死亡宣告:对不起,我没能救活你 | 非常病例001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19-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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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半虚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呈现完美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镜子曾向我吐槽,说自己不适合做医生,因为自己心太软了。她在大学期间几乎参加了学校所有团,只为让自己忙碌起来,不至于被那些难过的事压抑到疯掉。
说实话,我眼中的镜子,是一个共情心理很强的女孩,她能很敏锐地感受到人情绪的变化,然后施加到自己身上,对她的从医生涯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今天向大家分享的故事,是镜子心中最难以释怀的痛。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1 篇 病历手记

本期:肝母细胞瘤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庞主任

全文11025字,阅读约需9分钟

★★★
庞主任圈改完我的病历,已经是晚上了,他活动着脖子,把圈改过的病历递给我。
见我一脸生无可恋,他一边翻看材料一边念叨我,我只好打开病案管理界面,想尽快修整完刚写的病历,能早点下班。
这时病区大门“滴”的一声打开了,一对夫妇抱着孩子快步走进来。
我心底“咯噔”一下,这个时间来的患者,大部分是急性阑尾炎或者骨折这种急症患者,今晚说不定要开台急诊。
庞主任看我分心,站起身说:“加号收的,不是急诊,别紧张。
我停下手,有些疑惑地问:“不是急诊?那为什么这么急着来住院?
庞主任没有回答,脸上泛着凝重和隐隐的担忧。半晌,他转过身对我说:“你去看看吧,顺便给孩子查体。
我走进病房,终于看清了这对夫妇的面貌。俩人看起来都是四十多岁的模样,丈夫穿着款式简单的夹克,正忙着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置妥当,妻子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衫坐在床边,抱着孩子轻声哄着。
见我进来,孩子的母亲马上要起身,我赶忙阻止,“不急,你们先忙着,我只是来看看孩子的情况。”
她应声坐下,轻轻地将孩子放在床上。乍暖还寒的天气,小小的孩子包在厚厚的被子里,包裹物一层层打开的时候,有种在拆蛋糕盒子的感觉。
小宝宝躺在被子中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像蛋糕上的奶油一样,从妈妈怀里被放到床上,她看起来不太情愿,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两条短短的小腿不安分地蹬着,着实可爱得紧。
我打量着孩子,第一时间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会让庞主任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我一边想着,一边掀开孩子的衣服准备查体。幼小的女孩小手乱挥着,我抓住她软软的手掌,摸了一下,觉得那手腕有些细,这个年龄的孩子营养状况普遍很好,手臂都是藕节一样的浑圆感。
我撸起孩子的袖子摸了摸她的手臂,那手臂虽也不算细瘦,却并没有呈现出我预想中的饱满肉感。我用余光再次打量了一下孩子的家长,这样家庭的孩子,不该有营养不良的问题才是。
松开孩子的手,我掀开她的上衣,瞬间明白庞主任为何会那样担心——四肢消瘦,腹部却有些膨隆,虽然也不算特别严重,但对比四肢的营养状况,这圆鼓得过头的小肚子,大概就不是脂肪在作怪了。
但凡不是肥胖,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任何情况都将是一场劫难。
按流程听过了呼吸音肠鸣音,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的手掌触上孩子的腹部,慢慢地开始做腹部查体。
孩子当然不肯配合,可哭声听起来有气无力,挣扎的动作也比普通孩子要轻缓,我眉头皱得更紧,检查过了整个腹部,我有些迟疑,不断怀疑着自己的结论,又不死心地叩了几遍。
我原以为腹水可能性会大一些,但查体的触感和叩诊音,却怎么都不像液体。
如果是实质器官肿大的话……
孩子看起来至多过一岁,如果真是实质器官长到这么大,这肿物就算从娘胎里开始长,现在的体积也经很离谱,这样的生长速度,能是什么好东西?
恶性肿瘤与良性肿瘤的区别之一就在于生长速度,多数情况下,增殖极快的肿物,恶性的可能都比较大。
我神情凝重起来,把孩子的衣服盖好,对家属点头示意结束。妈妈走上来抱起孩子,脸上神情疲惫,却依然对我客气地笑了笑,“辛苦了。”
我实在笑不出来,收拾了东西离开病房。没走几步,孩子的父亲就跟了出来,很礼貌地开口:“您好医生,我想问一下,这么小的孩子,做CT 会不会有问题?”
我此时才仔细观察了他,他看起来已经不甚年轻,起码有四十岁往上,却并不油腻,温文尔雅,很有气质。
我思忖了一下开口:“CT的确是有辐射的,但是剂量并不大,一般在身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而且只做一次,问题不会太大,想要确诊也必须借助这些辅助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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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仪器
听了我的解释,他静默半晌,随即语气小心地开口:“那要是结果不好,麻烦您先别告诉我爱人,我一直在这里守着,有什么问题您先找我。”
我点头同意,心下颇为感慨,因为眼前这位惦念妻儿的丈夫,也因为即便是再真挚的爱与关怀,都无法左右噩运的脚步。
如果是恶性肿瘤......

我打了个寒颤,脑海里晃过那孩子细腻的皮肤和乌溜溜的眼睛,感觉心简直要沉得坠到胃里。含混地应了那父亲的请求,我回到办公室,庞主任对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并不意外,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

“是什么东西还不一定,先等等检查结果。”
说完,他把我拎到电脑前面,笑得十分慈祥,“病历写完了再难受。”
我哭笑不得,也确实被转移了注意力。外科的病历跟内科相比简化了许多,没过多久就搞定得差不多了,保存了文档,我关掉页面,回到科室系统主页。
我看到新收病人的窗格里,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写在最后面。
“冯玥潇,女,10个月,初步诊断:肝脏巨大肿物。”
★★★
冯玥潇的入院记录是庞主任自己写的,第二天上班之后我仔细翻看过,诊治经历很是曲折。先是几个月前因为食欲下降体重减轻,当地医院按贫血进行治疗,用了一个月的铁镁锌片之后情况没有改善,孩子的腹部也一天天鼓起来。
家长心急之下转送到上级医院,三甲医院的医生看了情况之后,甚至没有做检查,直接劝家长转到条件更好的医院。一家人上午离开那家医院,一路直奔我们医院来,庞主任给加了号,才赶在当天看上了病。
此刻,我正站在拐角处望着冯玥潇的家人,手里捏着孩子的报告。
跟拟诊结果一样,的确是肝脏肿物造成的腹部膨隆,大概率是肝母细胞瘤。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家属谈话,但这一次老师交给我的任务不像是谈话,更像是一场宣判。
我实在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差。肿物的体积已经大到惊人,正常人的肝脏以正中韧带为界分为两部分,左半肝的体积大于右半肝,但婴儿右半肝上的肿瘤,使得她右半肝的体积远超左半肝。孩子之前的营养不良症状,恐怕也是因为肿瘤迅速生长带来的巨大消耗引起的肿瘤晚期恶病质。
我用CT片子仔细计算过残肝体积,除去肿瘤组织,肝脏器官已经只剩176毫升,而就连这不到200毫升的肝组织也已经是病肝,能保留多少生理功能还不清楚。
恶性程度这样高的肿瘤,孩子又这样小,对放化疗还是肝切除术的的耐受度都很差,说白了,不管开刀还是保守治疗,她的生存希望都无限渺茫。
她才出生10个月,命运甚至连抗争的机会都没给她,就已经宣布了结局。
冯玥潇的父母正在门口打电话,看见我立刻快步向我走来。我突然很慌张,有一瞬间想转身钻进办公室,躲过这个环节。我咬了咬牙,尽量保持平静的神情迎上去,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冯玥潇的母亲大概刚刚赶到,初春的天气,额头上却凝出了细细的汗珠,此刻顾不上把气喘匀,神情急切地问:“您可算来了,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跟在她身边的孩子父亲,不着痕迹地把片子掩在身后:“还要等等,庞主任刚刚出去,等会儿我问一问再跟您谈。”
我转向父亲,“现在有几张单子要签字,来一个人跟我进来吧。”
孩子的父亲会意,不待妻子开口便上前跟着我进门,回身对妻子道:“我去签吧,你赶快看看潇潇。”
女人点点头,转身匆匆往病房的方向跑去。
关上办公室的门,我把片子和报告放在桌子上,抬头迎上对方的眼神,微微顿了顿,还是开了口:“肝脏巨大肿物占位,已经占据了肝体积的3/5,检验结果也支持恶性肿瘤诊断,很大可能是......肝母细胞瘤。”
被我单独叫进来时,男人就已经明显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听到我的回答,他好像没听懂一样,无措地转身胡乱地翻桌上的片子,接着又转头看着我,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眶开始迅速地发红。
“我知道了,我知道,还有救的吧,是不是还能救?”他紧紧攥住桌上的几张报告,声音有些抖,“我们能救的,什么治疗手段我们都能配合,钱我们能出,你们不要顾虑,多少钱的药都没关系,不是有那种特别厉害的靶向药吗,我们刚刚就已经准备了钱,给孩子用多久都行,我们一直供得起的,手术也行......”
我实在无法面对他的目光,刻意地移开视线。那种挣扎着寻求希望的眼神深深刺痛着我,但作为医生,即使再不忍心,也只能尽量客观地阐述事实。
我告诉他,只有一些特殊的肿瘤可以使用靶向药物,可肝母细胞瘤的发病率低,研究进展有限,现在还没有可以应用的靶向药物。他们的选择只有两种:姑息性治疗和手术切除,可这两种治疗办法风险都很高。
孩子年龄实在太小,对化疗的耐受能力很低。至于手术的风险更是难以预估,术中出现大出血甚至空气栓塞的可能性都很大,这么大面积的肝切除后果也难以预料。
多方会诊的意见是倾向保守治疗。手术风险太大,预后也不是很好,下不了手术台都很可能。但也有人争议,肝脏是再生能力最强的内脏器官之一,如果真的能支撑到残余肝组织开始增殖,孩子或许有存活的可能——但这样的可能性,太小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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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疗
我心里清楚,无论是化疗还是手术,几乎都是死路。保守治疗就是拖一天是一天,长期接受化疗带瘤生存,直到孩子被肿瘤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或者被化疗的副作用折磨到死,这个过程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数年;而手术治疗则意味着要面临九死一生的手术风险,整个过程里孩子会承受巨大的痛苦。
对不到一岁的孩子而言,从麻醉到手术过程以及围术期的感染和出血都是巨大的关隘,即便是熬过了手术,少得可怜的肝组织是否足够支撑生存也是未知,更何况之后还有复发转移的可能。
手术,做?还是不做?
我努力整理语言,希望以最温和的方式让他了解情况并做出选择。面前的父亲眼神中带着绝望和恐慌,他依旧站着,却像被抽走了精神,无力地靠在桌边。
我被这样的气氛压得近乎窒息,忍不住开口:“尽快做决定吧,这不是小事,您还是......跟孩子妈妈商量一下吧。”
他木然地点头,便是这样也不忘跟我道谢,“辛苦您了。我回去考虑。”
出门前他再次回头,眼神近乎乞求一样地盯住我:“保守治疗就是等死的话,如果手术有多大可能活下来?”
我低头避开他的眼神,无法回答患者这种坚持要听百分比的问题,斟酌之后勉强回答:“很渺茫,危险程度太高,要想所有的坎儿都熬过来,可能性......跟中奖差不多。”
送走了他,我再次拿起桌子上的报告。纸页攥出了深深的褶皱,我努力抚平着,看着纸面上高高低低的箭头,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
★★★
孩子的情形每况愈下,每次查房,冯玥潇的妈妈都抱着她坐在床边,用小勺或者奶瓶试图喂她一些汤水和药。孩子越来越细瘦的小胳膊有气无力地挥着,脸上的婴儿肥也好像也褪去了些。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怎样跟妻子交代孩子的病情,但一家人夹在其他轻症孩子家属中间,被其他完整的家庭围绕着,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安静来。
时间和生命正在她身上肉眼可见地流逝,每次医患谈话,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谁都没有出言催促,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他们的抉择。
手术并不急在一时。面对这样的死局,不管做了怎样选择,这对年轻父母都可能会用漫长的余生来后悔。
晚上下了手术,我赶回办公室收拾书包,还没进门,就听见走廊拐角有人在争吵,音量并不很大,却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
“试试吧,就试一次......孩儿还那么小,那么大的瘤子,不做能活多长时间!”
“我的女儿......我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的......”
“不能啊,不能睁着眼看着她死啊!”
她每一句话都带着颤抖的哭音,我靠在门口,感觉心都被挤压出钝钝的痛来。我有意不去听这段字字掺着疼的谈话,却无论如何都迈不进办公室的门。
半晌,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托姐夫在他们那打听,他说他们那的医生都不愿意做,太危险......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不做就肯定完了!”
孩子的母亲已经几乎崩溃,情绪激动地提高了声音,“你就舍得吗!保守治疗她能活多久?就算十年,十年够吗?她才十岁,要我十年后眼睁睁看着女儿病死吗?”
我攥紧门把手,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十年......按目前这种情况,恐怕还能坚持三五年就很不错了。
“我当然舍不得!可就算死,也得让孩子好好走……我们保守治,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用最好的药,库里能出手的都卖了,多少钱都能筹来,等潇潇再大一点儿,她想要什么都给她买,想去哪就领她去哪......要是开了刀,肚子上切个大口子,孩子得遭多少罪!”

这段话简直说到我心里。这样的病情,就算开刀成功,之后复发转移的危险也很大。一道鬼门关过去,还有第二道第三道,每一道都要承担巨大的痛苦和风险。

每个冒险一搏的家庭都在期待着奇迹发生,但人们终究忘了,奇迹之所以称为奇迹,就意味着和中彩票一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能在电视上见到。而现实世界里的大多数人,都会在等待中被痛苦磨去希望,剥夺尊严,靠插满全身的管道一次次被从死亡线上拽回来,最后还是千疮百孔地结束抵抗。
希望这个东西很神奇,只要有一星半点,就让人狠不下心放弃努力。对癌症笼罩下的人来说,一个简简单单的“活”字,就能让病人和家属燃起无限的渴望和勇气。
“试一次,就给她试一次......万一能捡条命呢?做了还有希望......”
我再也忍不住,进屋把门关死,逃离了这段绝望的争论。
★★★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因为些私事请了几天假。回来上班的第一天,路过庞主任的办公室,门半掩着,我听见孙主任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庞主任和孙主任都是副主任医师,两人并不在同一个办公室,平时大家也不常进其他人的房间,今天他来找庞主任,是出了什么事?
老师们的事情,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转身想离开,庞主任却已经看见我。他喊我进去,让我留下整理交班病历。
我应着,顺便跟孙主任问了好,目不斜视地进门拿了病历就想跑,却再次被叫住:“坐那,等我一会儿,一起过去。”
我无可奈何,只好听话地坐下,心想要是耳朵能跟眼睛一样能闭严实该多好。
孙主任声音并不大,但透着些怒气,“这种手术你也肯接?孩子都啥样了,你有把握?有多容易出事你不知道?到时候做了没活家属找你麻烦,万一吃官司了怎么办?”
我自然知道他们在说哪个病人,看来家属已经决定做手术治疗。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注定是一场失败率非常高的手术。
肝脏血供丰富,肿瘤组织更是如此,何况幼儿体型小,内脏体积和血管粗细都远小于成人,手术难度和风险更是成倍增加。即便步步小心,也难免在术中出现组织损伤,分离过程中很容易大量出血,甚至导致空气栓塞迅速致命。
虽然这是手术意料之中的风险,但如果真的出现,肯定是一堆让人头疼的麻烦事。想起之前有位患者家属不满意术后效果,带了一群人将主刀医生堵在科室大闹的事,我也明白了孙主任的顾虑。
医生面临的情况很现实,即使拼尽全力救治,家属往往也只看结果。“我们尽力了”永远无法成为避免指责的理由,成功未必居功,失败却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在失去亲人的悲恸袭来又无人可怨的情况下,医生将成为唯一的情绪落点。
对于这样一旦失败就可能惹祸上身的手术,从医生自身的角度出发,与其冒风险陪家属做这一场豪赌,不如想理由拒绝,让患者要么找别人做,要么转内科保守治疗。
庞主任没有急着反驳他的话,拿起平板打开了一个程序,调出一个可以拖动旋转的3D图像递到孙主任手上:“我联系了一个公司,他们开发的软件可以做相关器官的3D建模,用VR眼镜的,我看了效果还不错,看得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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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官打印模型
孙主任研究了一会脸色终于缓和,却仍是硬邦邦地开口:“我知道你心软!但你好歹替自己琢磨着点儿,亏没吃够?不行就说条件有限,劝他们转儿童医院吧。”
庞主任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穿好,把领子理得端正:“我们已经是最好的医院了。还能把患者送到哪去?”
孙主任被噎得说不出话,拎起文件在桌上拍了一下,气哼哼地走了。
临走前,孙主任回头说:“能成最好,你自己当心点!”
庞主任忍不住一乐,我也差点笑出声。两位老师是多年的交情,孙主任是出于好心才特意赶来提醒,担心庞主任脑子一热又接了烫手山芋。
送走了孙主任,庞主任收好东西叫我一起出门,看起来并不像要听劝的样子。
“老师,那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万一......”
他叹了口气说:“看着不忍心呐,挺讨人喜欢的孩子......万一活了呢?”
我脑海中也浮现第一眼见到孩子的场景。白白嫩嫩的小宝贝,戴着粉色的小帽子窝在妈妈怀里,黑亮的瞳仁骨碌碌地转着,像满地乱滚的黑水银。
希望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是啊,万一。万一救活了,该有多好?
★★★
确定手术之后,就是一系列的忙碌,庞老师忙着跟其他老师交流手术方案,我也忙着整理材料,时不时去病房转一圈,关注孩子的情况。
有次我还没进门,就听见病房里隐隐有争执的声音,我等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半晌,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从里面大步走出来。见了我他眼睛一亮,回头确认没有人跟出来后,便赶忙把我往旁边的楼梯间里拽。
我莫名其妙,拦住他的动作:“你要干什么?你是哪床家属?”
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长得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蓝白的校服,头发剃得很时髦,校服的裤腿也是改过的,一副刺头的样子。他此刻却显得有点紧张,不停地往病房门口瞟。
“我12床的,冯玥潇她哥,你是给她看病的医生吗?”
我回答:“算是吧,你有事吗?”
“那太好了,我想问你,肝癌是不是换肝就能救活?”
还没等我否认,少年便连珠炮一样接着说:“我打算好了,等用肝的时候别用我爸我妈的,用我的,我的肯定比他俩强。”
说到这,他伸头看看外面有没有人,“到时候就跟我爸妈说他俩配型都不合适,得再找别的亲属,再告诉他们就我的合适只能用我的,要不然他们肯定不让......”
最开始的错愕之后,我看着眼前絮絮叨叨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告诉他,电视剧里的情节在他妹妹身上行不通,即便他把肝全都捐给妹妹,也依然帮不了她。
他讲完自己的严密计划,又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行吗?你就帮我瞒着他们,也不犯法,你们不用担心,出了事儿我扛。”
我试图委婉地跟他解释,他的妹妹暂时还不需要肝移植,这次手术是为了把肿瘤切掉,剩下的肝组织还是好的,暂时不需要移植新肝。
那少年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他说:“切掉了肯定会少啊,她那么小更不够用,我这么大的人,不差那一点的,你不用顾虑那么多,要用多少就移给她多少。”
这个电视剧看多了的小兄弟让我有点头疼,却又觉得温暖。
我露出与他一样的中二表情,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像个男人,真要用肝的话,我一定找你。”
那少年笑起来,盯着我存下他的电话,心满意足地走了。
看着他与冯玥潇一字之差的名字,我觉得有些温暖。她不是一个人,有殚精竭虑的父母,还有个义无反顾的哥哥随时准备为她两肋插刀,血脉相连的亲人们,都下定决心不计代价也要留住她。
我仿佛看感受到那扇紧闭的病房门里,正有一阵骨肉亲情的能量传进去。
★★★
由于病情的严重程度,科室很重视这个孩子,很多小手术都为她开了绿灯。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手术当天。
手术时间安排在当天第一台,早上刚刚交了班,我就赶着去取预先申请的术中用血。最近血荒严重,O型血更是几乎告罄,幸而孩子用量不算大,庞老师跟配血室的人磨了很久,才申请到了需要的成分血。
我拎着取血箱赶回来,正赶上手术室护士来接病人,孩子还睡着,父母一路把孩子抱到手术区门口,随后轻轻地交到我怀里。
离开母亲的怀抱,孩子轻声哼唧着要哭,孩子的妈妈柔声安慰着,孩子又精神不佳,也便渐渐息声,不多时又睡了过去。
略显衰老痕迹的母亲摸着女儿消瘦下去的脸颊,扭过头,含泪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孩子,随后恳切地望向我,她带着哀求的语气说:“交给您了,求你们一定救救她,我好不容易才有她......”
我的心被那颤抖的泪光灼了一下,感同身受般地疼痛起来,科里跟来的年轻护士转过头默默擦着眼泪,我抱紧了孩子,郑重点头:“我们会尽力的,祝孩子好运。”
小家伙呼吸匀净,睡颜安详,并不知晓自己即将面临一场横跨生死的考验,小小软软的身体乖巧地窝在我怀里,体温混合着淡淡的奶香,温温软软地一路漫到心底。
走进手术室,我把孩子安置好。今天找来的麻醉老师是麻醉科的老前辈,技术熟稔动作老练,很快孩子便彻底陷入沉睡。

由于手术的难度极高风险又大,我没有跟老师上台,找来做一助的是科室里普外组所有主治里手术做得最好的诚哥,我消完毒,两人正好刷手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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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前刷手清洁

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L型切口打开腹腔,血液开始涌出,台上教员看着所剩不多的输血袋,叮嘱我再检查一次取血箱里的血。我拿出几袋血再次核对,冷藏的血袋取出不久,触手还是一阵凉意。
我环视一圈,没有找到预热装置,按理来说输血1到2L之内可以不用预热,大概是因为这次的输血量没有那么大,所以才没有提前准备。我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和台下的护士轮流把几袋血揣进怀里捂着。
前期的分离很顺利,老师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蜿蜒走行的血管,庞主任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不敢大意,眼看时间快要接近午后,终于快分离出切除的部分。
就在这时,台上教员低叫一声,术野开始有血液涌出,下腔静脉破了。
止血操作很及时,术区内的血很快被吸干止住,我松了口气,转身坐回凳子上。
然而没过多久,麻醉呼吸机突然报警,二氧化碳分压迅速掉下来,接着是氧分压和心率血压全面下降、重度窒息直到心脏骤停。诚哥反应极快,立刻开始胸外按压,庞主任转头厉声喊道:“准备抢救,立刻呼心外科到场!”
我迅速冲出去叫人,巡回教员抄起内线给心外科打电话,隔壁正在趁间歇备药的麻醉老师二话不说冲进器械室拖出仪器,其他人也拿了抢救药品迅速冲进手术室。
一批一批的人赶到,宽敞的手术室很快就挨挨挤挤,抢救紧张有序地进行,药物一支一支从静脉通道推进去。庞主任和诚哥已经打开膈肌进行胸内按压,我站在麻醉老师身后,从缝隙里看到头单下孩子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严重发绀的青紫色。
很快,心外科主任也已经上台,我死死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慌席卷着我。
挺过来,一定要挺过来!
谢天谢地,半个小时后,仪器上的心电渐渐恢复节律,血压血氧也回升到了正常值以上,我注意着孩子的皮肤,发绀的青紫也渐渐消退。
复苏成功,孩子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救活了。
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时间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参与抢救的人员收拾着器械各自归位,我也坐回一旁,看着手术继续进行。
快到晚饭时间,手术终于完成。掀开层层叠叠的单子,孩子的身体露出来,肤色苍白如纸,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律缓慢起伏。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挪到转运床上,换上球囊,一边按压着一边把孩子推出手术室。
计划中的路线应当是原路返回,把孩子交回父母手里,但现在她的去向是重症监护室。
这只是熬过第一关。 
★★★
转送监护室就等于转出我科,我无法再从系统上直接查到她的最新病案,只能抽空去重症监护室查看孩子的情况。第二天手术排得很满,送完最后一台的病人天已经彻底黑了,一下班,我便匆匆赶去监护室。
监护室和抢救间一样不允许家属陪护,只能定时探视。我在监护室门口遇见了冯玥潇的家属,她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即使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一家人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面。
监护室门口很嘈杂,夫妻俩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妻子双手合十像是在念着经文。孩子的哥哥在走廊里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试图从开合的门往里面张望。
我简单问候了他们,刷开门禁走进去,这里的病人大都是成人,我甚至不需要问床号,环顾一圈就找到了孩子的位置。
昨天抱在怀里馨香温软的小身体,现在被一条粉色的小被子盖着,露出的部分扎满了管子,嘴里插着呼吸机,胸廓费力地起伏着,平日里忽闪忽闪的眼睛紧闭着,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我对着监护仪上的数字看了半晌,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转身离开了监护室。
第三天一早,我照常走进办公室,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只见庞主任靠在椅子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一份报告,目光却并不落在纸上,而是盯着前方发呆。手边的塑料盒里积满了烟蒂,地面上也有散落的烟灰。
我知道庞主任是会抽烟的,但他从不在科室里,更从不在学生面前吸烟。此刻见我进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忙把手里的烟掐灭,转身打开窗户。
春天的早上,晨风尚有凉意,吹得人心里也打着哆嗦。我没有问,但从他的神情,也不难猜出孩子的情况。
果然,刚刚整理好材料走进交班室,我就听见旁边几位护士在议论冯玥潇的情况。原来昨晚我离开没多久,孩子就再次出现危象,心率一度掉到20多,血压几乎测不出,一番抢救之后总算再次脱险,各项指标现在都维持在勉强支撑的状态,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心底一堵,看向坐在对面的庞主任。自从那台手术结束之后,他没有离开过医院半步,头一天在监护室守了大半夜,之后除开上手术的时间都等在办公室随时沟通情况。此刻他依旧穿着洗手衣,眼里满是血丝,脸上冒出了灰白的胡茬,正低头自顾自看着手里的文件,整个交班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
我终是忍不住,没等晚上下班,中午就跑去监护室看看情况。刚到监护室门口,就看到监护室的主任正在跟冯玥潇的父母谈话。
我停住脚步,听见主任正在做病情介绍:“......刚刚心率又掉下来了,我们再次实施抢救,现在心率勉强维持在40,血压也远低于正常值,各项状况都很差,我们只能继续拖着。”
丈夫一手搀着妻子,一手拿着张单子,短短几周时间,他的脑后已经隐隐冒出了白发。
孩子的母亲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突然抢到手里,看了一会儿之后,低头捂住脸痛哭失声。
丈夫努力稳定着妻子的身形,一边开口问,声音依然是沙哑的:“大夫,真没有希望了吗?”
主任点点头说:“已经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手段了,抢救以后心率一次比一次低,现在已经是休克晚期,孩子太小了,实在救不活。”
男人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含混地听见他说:“......出院吧。”
母亲有些站立不稳,直接跪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行!还没死呢,还有气儿,有气儿就能救,你们再试试吧!”
主任赶快上去扶住,孩子的父亲也用力架住妻子,把她扶到附近的座椅上。忘记过了多久,那对父母再次起身,按响了监护室的门铃。
主任拿着一张签字单走出来,同他们交谈几句,两人签了字,把单子递回到主任手里。
我站在楼梯口,目送那对夫妇进了监护室。过了一会,夫妇俩走出大门,妻子怀里紧紧抱着女儿。那副幼小的身体和我刚见到她时一样,用被子层层裹着,缩在妈妈怀里,乖巧而安静。
他们看见了我,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打招呼,只是安静地走过去。像是怕惊扰孩子,母亲的步伐迈得极轻,她把脸贴在孩子身上,混了灰的鬓发散落在孩子的脸颊 。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仅用于补充说明。

—END—

作者 | 王婧

王 婧  wang jing

本科就读于老牌医科大学,现在北京某著名医院实习,见识过很多患者,其中不乏世界级的罕见病例。

王婧外号镜子,沙雕女孩兼斗图达人,精力旺盛,简历里的参加各种活动的获奖经历写了近30行。目前全套医疗技能加满,已解锁医学生四大套餐:“持续性拉钩,阵发性挨骂,间歇性换药,赏赐性缝皮“。

在苍衣社开有【不公开病历】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2 10:5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10-22 10:57 AM 编辑

肇事者说,我教你订外卖,撞你儿子的事咱们就扯平了 | 非常病例002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19-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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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现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前几天,镜子转发给我一个新闻,说一个女老赖撞了人后,回家就和丈夫离了婚,还声称宁愿坐牢也不赔偿,简直称得上当世之奇葩。
我本来最见不得这样的事,可还没等我消气,镜子告诉我,在医院工作,她还真遇到过不少类似的事情,情节比电视剧还狗血。
她遇到的这些人,有的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也有的畏畏缩缩,任人摆布,在今天的故事里,镜子通过一场交通事故,将四个各有特色的“纠纷人员”展现在我们面前,其深意值得反思。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2 篇 病历手记

本期:儿童多发伤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宏宏

全文10653字,阅读约需15分钟


“新入多发伤,来清创,速回。”收到消息时,我正和张悦在休息室吃饭,塞完最后一口米饭,我拉着她向科室跑去。
张悦是我下铺舍友,和我分到一个组实习,两只菜鸡一直相依为命,生活上互相关心,事业上互相照顾,吃饭也因为我吃得多,她吃得慢,进度十分协调,因此成为我钦点的固定饭友。
对儿科从业者而言,上至大主任、护士长,下至实习医生、护士妹妹,能安心吃饭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工作群一响,没准是哪位患者又来了新花样,丢掉饭盒就要赶回去。
一来二去,我和张悦达成共识:步行去食堂排队吃饭时间上不划算,点外卖又贵又慢,不如在休息室吃,遇到突发情况也不至于耽误。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是很明智的。
临近探视时间,电梯口挤满了人,为了节省时间,我打电话叫了手术梯。手术梯在普通电梯对面,除了通往各个病区以外还可以直通手术区,有专人操作,乘坐时需要拨打内线,专门给医护人员赶时间用。
上了手术梯,我看见里面有一组医护和一张转运床,应该是正要去接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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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用转运车
电梯门关上的前一刻,一个女人迅速地闯进来。我打量她一眼,这女人至多不过30岁,烫着一头咖啡色的长波浪卷发,妆容精致,保养得很好。看着她尖细的鞋跟,我不由自主地把脚挪远了些。
没等我们开口,那女人就不满地冲我数落:“干嘛呢,就不知道给我摁着点儿?”
看她趾高气扬的模样,管电梯的阿姨都懒得和她废话,指着墙上“医护人员专用电梯”的字样说:“请你下去,这是手术梯。” 
那女人不屑地“嗤”了一声,扭着身子使劲往里挤,把转运床另一头的护士撞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站稳身体后,她斜了我一眼,看到我胸牌上的实习医生几个字后,眼神更加不屑。
“一个小大夫牛逼什么,还搞专用梯?我凭什么不能坐?我就坐了你把我怎么样啊?”
张悦脾气直,眼睛一瞪就要怼上去。我一把按住她,把转运床往外拽了拽,紧张地对她说:“不能怎样,就是刚送个甲流,你没口罩,不害怕就行。”
那女人脸色骤变,迅速捂住口鼻,慌乱地按开门键,可门已经关严,她只好按下即将到达的楼层,门打开的一瞬间,以比进来时快一倍的速度跑了出去。
众人都忍着笑,一直等到电梯门关上,张悦才大笑出声。
“你太坏了,哈哈哈哈,甲流怎么会送外科楼!”
我嘿嘿一笑,跟张悦匆匆下了电梯。还没进病区,就看见刚才电梯上的女人从楼梯口走出来,看到我们俩,她又迅速躲远了些。
我懒得理她,刷开大门快步走向处置间,进屋的一刻,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床上躺着的多发伤患者是个幼小男童,只有两三岁的样子,从右侧脸颊到鼻梁,接近小半张脸直接没了一层皮,此刻正呜咽着,小小的布衫沾满了血,凌乱地翻起来,露出的小肚皮上也有清晰的擦痕。
孩子的母亲坐在床边红着眼轻声哄着,父亲站在一旁,双手不安地搓动。夫妇俩衣着有些粗陋,脸上身上还有未净的尘土,孩子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有些不合身。墙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年轻女人,此刻正安闲地滑动着手机屏幕,旁边焦灼的气氛完全没有影响到她。
顾不上细想,我和张悦洗手准备物品,取出无菌盘,开始查看伤口。右侧脸颊的伤口从眼睑一直覆盖到下颌,创面沾着没有清理的血和土,混合成泥糊在伤口上,令人看着就觉得心底发颤。
孩子的左侧额头上,还有一道纵向的伤口从发际线里延伸出来,一头乱发被凝固的血沾在伤口上,整张脸上布满了或轻或重的擦伤,连一侧的睫毛都被血糊住。
我极小心地放轻动作,但刚刚接触到伤口,孩子还是凄厉地哭叫起来。坐在长椅上的年轻女人听到孩子的尖声哭叫,皱着眉起身离开了处置间。
处理黏在伤口上的头发时,年轻母亲慌了神,没有按住男童的手,纱布被孩子打掉,旁边年轻的父亲依旧是那副呆懵的样子,原地挪着步子,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
清创时,孩子挣扎得厉害,但他只用一只手乱挥,另一条胳膊几乎纹丝不动,下肢也没有大力挣扎,看情况,这孩子恐怕还有长骨或者其他部位的骨折。
无论确诊结果怎样,手术前我们能做的,就是先尽量将面部这些开放性伤口做一些简单的处理。
由于孩子的不配合,全身上下的清创搞了好半天才完成,结束后男孩哭累了,总算安静下来。母亲想把孩子抱起来,我看着她豪放的动作有些担忧,果然她一动,孩子又大声哭起来,我连忙告诉她孩子可能有骨折,动作要轻些。
她愣愣地看着我,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问:“骨折?”
我点点头,说不仅如此,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问题还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我又想起那个跑出去的女人,便向孩子母亲问起她的身份。
孩子母亲低头看着孩子,“不是,是她撞的宏宏......”
我吃惊不小,车祸伤倒还算意料之中,但肇事司机就是刚才那个气定神闲的女人?不管是哪一方的责任,撞了人都很难这么淡定吧?
张悦忍不住追问:“交警呢?谁的责任?你全责?”
“不,没报警,那个人说她出钱给宏宏看伤。”
我心下了然,看架势双方准备私了。
肇事方肯多点花钱让伤者家属不要报警,这种情况很常见,虽然看着有些叫人生气,但只要不会耽误治疗,我们没有理由干涉。
交代好各种事项,我们送夫妇俩带着孩子出去等候。儿科的午休时间还没过,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点灯,我和张悦转过拐角还没走进办公室,就听见一阵突兀的笑声。
我皱起眉头,心里嘀咕着是哪个家属这么没素质。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了两个女人的轮廓,其中一人正是刚刚的肇事女子,另一人居然是我在电梯里遇见的女人。
我不禁感叹冤家路窄,居然会在病区里再次碰上。
两人正举着手机看一段很吵的搞笑视频,笑得前仰后合,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空旷而诡异的回音,让人听了胸臆间一阵不适。
我和张悦正要上前阻止,突然听见护士站传来“滴”的一声开门声,我俩同时收脚,相视一笑,知道病区内的护士长即抵达战场。
“吵什么!”一阵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尽管已经控制了音量,两个女人还是吓了一跳。
“这是医院!整层楼的大宝都在午睡,你们哪床家长这么没素质!”
“21床的。”我走过来,把交接单递给护士长,指了指年轻些的女人,“不过不是家长,是肇事方。”
护士长一听,脸拉得更长,语气也生硬起来,“病人正在午休,请你们出去。”
年轻女子听罢,起身想和护士长吵一架,却被旁边年长些的女人一把拉住。她看向我,眼神中的警惕和嫌恶无遮无拦。

两人转身迅速离开了病区,我忍不住要笑,转头看了看走廊另一头的那对父母和孩子,心又重了起来。

我和张悦挤在电脑旁。老师夹在中间拖动着滚动条,将这个叫张柱宏的孩子所有的报告全部翻了一遍后,又拖回去重新看了一遍。
他关闭页面,转头盯着墙上的CT片子又仔细研究了一阵,颇有些惊喜地说,“肱骨骨裂,骨盆骨折,头部擦撞导致头皮裂伤,伤后又没叫救护车,转运过程很不专业,本来我还担心脏器情况,但现在这孩子居然肝肾脾脑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神奇……”
捧着X光啧啧称奇的张悦做出总结性发言:“天选之子!”
我也甚为赞叹,孩子头部主要是擦伤,没有受到撞击,脑组织没有受损,但骨盆骨折代表受到了强烈的外力作用,通常都会伴有不同程度的腹部实际性脏器损伤,比如肝肾脾胰的挫裂伤,但这孩子的各项报告我们看了又看,愣是没发现一点损伤的迹象。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我才想起那对父母来。他们几个钟头前就去办手续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出门去找,很快就见到了宏宏的母亲。她告诉我宏宏父亲出去了两个多小时,一直也没交上费,打了电话过去,丈夫也讲不清楚自己在哪。无奈之下,我只好叫他先回来,把地点和程序又重新讲了一遍,可一番交代后,他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表情。
我看着呆滞的男人,无奈地把眼光转向孩子母亲。宏宏的母亲见状,有些犹豫地把孩子交给丈夫,那男人伸出手接过,我看着他那几乎要掐住孩子脖子的手,无奈地制止了两人的动作。
“孩子妈妈还是留下来吧,找个人带着孩子爸爸去。”我做出安排,然而下一秒我就陷入新的窘况:再没别的家属了,找谁带他去?
就在这时,一阵女人的喧哗声从饮水间传来,听到这声音我一阵烦躁,忽然念头一转,直奔饮水间过去,果然又是那对张扬的姐妹花。
我刚走到门口,就见那年轻的女子正拦着一位护工,年长些的也在一旁,此处光线明亮,两人站在一起,两张脸有五六分相似,这大概真是一对姐妹了。
年轻的妹妹此刻正质问护工:“这么大的医院,怎么连水都没得卖?”
护工阿姨显然已经恼了,“都说了这里只有开水可以接,病区里没有卖水的地方,最近的要出楼左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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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水机
“那你去给我买两瓶来,要冰的xx饮料,不要绿瓶的。”
护工阿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一眼,“赶紧让开,我得看孩子,谁给你买。”
那女子嘁了一声,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纸币说:“给,剩的给你当跑腿钱,赶紧去,都渴死了。”
阿姨径直要走,女子的姐姐也过来拉扯,“你这老娘子怎么不识抬举!”
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制止她:“有钱你点外卖不就行了?干嘛非叫人家给你买?”
“关你什么事?”姐姐不耐烦地转头,仔细一看是我,立刻后退几步,还拿出个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口罩戴上,“谁让你们这外卖不给送上楼?大热天的谁下楼拿去?”
我无心与她们闲扯,直截了当地说:“肇事方是吗?现在要办个住院手续,孩子爸爸搞不定,需要你们协助处理。”
妹妹打量我一眼,语气不甚客气,“他家看病钱我已经全包了,干嘛还要听他们使唤?
话没说完,却被姐姐拽住了胳膊,两人低语几声,那姐姐便拉着妹妹径直去找宏宏父亲了。
不得不说,这对姐妹虽然有些跋扈,办事却很靠谱,很快,姐姐就带着宏宏的父亲办妥了手续,缴纳了费用回到病房。
老师安排好急诊手术后,我松了一口气,打开系统整理病案。
患者张柱宏,2岁7个月,籍贯H省农村,联想孩子父母的穿着打扮,看得出是来本市打工的民工夫妇。我有些费解,既然父母就在身边,又不是留守儿童,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被车辆撞伤呢?
收好打印的材料,我回到病区准备找宏宏的父母进行术前谈话。路过走廊,我看见肇事的年轻女人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边喝着饮料,一边举着手机拍视频,音乐外放回荡在走廊里,引得路过的家属和孩子频频侧目。
路过她身边,一股浓郁的香气与病房特有的药味氤氲在一起,闻起来有种似呛非呛的不适感。我转过弯,她正笑得前仰后合,挥舞的手臂将身旁的女士挎包打翻,几件东西散落出来。
她连忙去捡,匆忙间一串钥匙滑到我脚边,我拾起来放到椅子上,她伸手把钥匙抓到手里,提着包坐回椅子上,手指勾着钥匙的环扣,镶着宝马LOGO的车钥匙被她甩来甩去。
“谢了啊,我看你挺闲的啊,又来看这一家子夯货?”
看着她抬高的下巴和快要再次甩飞出去的钥匙,我原地默念了三遍“淡定”,把怼人的话咽下去,转身进去找宏宏的父母。
一进病房不要紧,只见好大一个被窝卷堆在地上,各种杂物散放在四周,原本宽敞的病房立时拥挤起来。除此之外,孩子换下来的尿布也直接丢在地上,宏宏的父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呆,母亲盘腿坐在床尾,正跟站在一旁的肇事者姐姐学着点外卖。
下单成功后,宏宏的母亲连声道谢,那女子被谢得舒坦,一脸皇恩浩荡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教会了你们,我刚好能少管一档子事,一来一回,咱们算扯平,不用谢。”
见我进来,她目光一闪,立刻转身离开病房。
她离开后,我看着四周散落着的用过的卫生纸和包装纸有些头痛,又顾不上帮他们整理,只能先招手示意宏宏的父亲跟出来,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直到妻子出声提醒,才一脸惶然地跟出门来。
门外那对姐妹依然吵闹,我努力忽略她们的干扰,对眼前唯唯诺诺的男人交代孩子的病情。目前孩子的脏器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手术的主要目的是进行骨盆骨折的内固定,顺便对头皮的裂伤进行缝合,肱骨骨裂程度也不严重,先观察一阵比较好,这次手术先不作处理。
虽然我已经尽量避免使用专业术语,但眼前的男人依然听不太懂,盯着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无奈之下我只好拿出签字单,再解释一遍,然后示意他签字。
男人依然一副呆呆的样子,好像对我的话并不理解,茫然地举着那张签字单,目光散乱的飘了一阵,最后转向旁边正在玩手机的肇事女人身上。
“大姐......”
那女子掀起眼皮看看他,目光又回到手机屏幕上,不耐烦地开口:“干嘛?你就在那上面签字就行了。”
那男人仍旧一脸疑惑,举着签字单继续问她这是干啥的,说话间,他便要将手里的纸笔递到那女子面前。我无语至极,伸手拦住他。
这是你儿子的手术同意,必须要亲人来签,还想让别人来?
何况还是撞了你儿子的肇事者!
男人黝黑的脸上再次现出无措的神情,伸在半空的手僵硬地缩回来。我无奈地叹口气,本来应该尽量跟家属解释清楚手术的方案和问题,但现在他这副样子,我只好直接指了指右下角的空白,示意他直接签字就行。
他“哦”地应了一声,伏在墙上慢吞吞地写下名字递给我。我拿回签字单,让他给孩子收拾一下,一会儿有护士来讲术前准备的要求,到时候也会有人来接孩子去手术室。
我转身要走,那父亲却没有进屋,跟在我身后,惶急地想要问什么。我转过头,他表情更加紧张,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大夫,我儿子这个手术要怎么做?”
我差点没忍住翻白眼,刚才讲的那一大堆,看来他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听懂。我看了看表,压住情绪又简短地解释了一遍:费用已经交完了,手术时间也确定了,他们只要照顾好孩子,按照护士说的要求做好术前准备,等手术室的人来接宏宏就好。
他忙不迭的应着,“是,是,那这手术多少钱?”
我一边翻找着病历本一边问他:“孩子是什么医保?”
他挠了挠头没说话,他个头本就高,这一挠头配上那副傻傻的表情,简直就是现实版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挠了半晌他才开口:“我们外地的,这东西没有哇。”
我叹了口气,说没有医保的话,那就会贵一些。可我转念一想,又赶快问道:“那个年轻女人不是说她负全责吗?费用她没有全交吗?”
宏宏的父亲依然一脸茫然:“不知道啊,手续都是那大姐办的,那大姐比我们都弄得明白,住院办手续都是她给弄的,真是多亏了她......”
看着他这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我简直难以置信,宏宏可是被这女人的妹妹撞伤的,她们要求私了,不许你们报警,难道不是应该负责的吗?
“那她办手续的时候,你出钱了吗?”我问。
“没有。”
这下我放了心,这种手术不会允许拖欠费用,既然没有让他拿钱,想必肇事方的确是承担了全部费用的。
想着病区里浑身是伤的孩子和那对恣意嬉笑的姐妹,再看看眼前这位糊里糊涂的父亲,我真是气得牙根发痒却无可奈何。
“孩子到底是怎么出的事,你们夫妇两个人,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出了车祸?”
提起这件事,男人脸色有些畏缩,他嗫嚅道:“我在工地干活,我媳妇儿是给工地做饭的,宏宏平时就放在工地,他蹲地上玩,车开过来就把他撞了。”
我明白了。不管这起事故是家长疏忽,还是肇事者违章造成的,既然肇事方主动承认全责但拒绝报警,就是不想留案底扣驾照分数,多出点钱糊弄过去。况且看这对年轻夫妇的糊涂样,想摆平他们几乎没什么难度。
姐妹俩的喧哗声穿过走廊传过来,我已经有些麻木了。怪不得这姐妹俩作为肇事方,走在医院里都跟逛商场似的,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再看着孩子爹这副迟钝茫然的样子,气也不是,骂也不是,正要转身离开,那父亲拽住我再次开口,依然是那副呆呆的表情,语气中却带了一丝乞求。
“大夫,你一定帮帮忙......”
我点头应着,匆忙想走。
“我家孩子已经死过一个了,老大就是五岁那年车祸没的......”
我愣在原地,愕然回头看他。年轻的父亲眼里写满无助,高壮的身形有些佝偻着,沉在病房灯光的余影里。他的神情空洞得什么都读不出,只有眼底的疼痛,沉重而真实。
对着那样一双眼睛,我说不出更多的话。
“我们会尽力的。”
手术很快就准备妥当,我换了手术服,在手术区门口等待交接。
孩子并不吵闹,只小声啜泣着,清创时他哭闹得厉害,术前又要禁食禁水,从受伤到现在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他的体力早已消磨殆尽,便是想闹也没有力气。
作为儿科病人,宏宏的陪同阵容不算浩大,只有父母跟随,充其量再算上那姐妹俩。宏宏的母亲伏在床边,小声安抚着孩子。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手掌却十分粗糙,肤色暗沉,掌面和关节上带着微黄的茧。
她不敢用力触碰孩子的肌肤,只在耳侧轻轻摩挲着幼子微黄的柔发。孩子的父亲还是那副表情,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看看妻子,想问什么又不敢开口。
姐妹俩一如既往的烦人,一会儿大呼小叫地接电话,一会儿在硕大的“静”字标志下外放抖音,穿着吊带的妹妹还跟旁边的男教员搭讪,搂着人家肩膀笑嘻嘻地问:“我这腿有点外八诶,你们这能做吗?”
她姐姐也在一旁搭腔,“这大医院什么不能做,做好了说不定还能上个T台走秀呢。”接着便是一阵高声大笑。
值班护士的眼刀丝毫不能影响她们谈天说地的兴致,直到家属区一位花臂大哥站起来瞪了一眼,两人才算稍微消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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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的姐妹
张悦和我一前一后守着床,离她三步开外,我好像都能听见她磨牙的声音。做完交接,交代家属去等候区后,我们便推着宏宏走进手术室。
推着床转过一个弯,张悦气得后脑勺都像要起火,伴随着关门的声音,张悦回身,恶狠狠地对着门外比了个中指。
我笑了,拍拍她的肩膀,推着孩子往手术室里走。张悦一路上持续炸毛:“娃娃还躺着呢,脑袋上顶着大口子,骨头都被她撞折了几根,她俩还能在旁边笑出声来!”
“你再瞅瞅那家长,屁都不敢放!当爸的就知道傻站着,交个费糊里糊涂的,当妈的也照顾不好孩子,俩人给那姐俩玩的团团转,还当大恩人似的谢谢人家!”
张悦这番话句句说在我心上,我看着扁着嘴,眼泪汪汪躺在床上的小宏宏,他眼睛肿得小核桃一样,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等我们推着孩子进门,正在备器材的珊姐看见我俩黑着脸,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谁把这位小朋友气着了?”
张悦正愁一肚子气话没地方倒,叽里呱啦地跟珊姐讲了今天遇到的奇葩姐妹。麻醉老师也在旁边,有些疑惑地问:“这什么态度?这个女人真的同意负全责了?”
我点点头,说费用确实是这个女人缴的,可张悦讲完了还不解气,把床板子挠得咔嚓咔嚓响,嘴里还嘟囔:“看着她们一脸拿钱砸人理直气壮的样子,就想直接给交警队打电话......”
见张悦气成这样,麻醉老师笑着劝她,如果孩子爸妈真是我们说的那副样子,这事要是报了警,恐怕别说公道,连孩子的医药费他们都拿不到。
我和张悦都沉默了。确实,以这对父母目前表现出来的社交能力和文化水平,到了交警队肯定一样被这姐妹俩耍得团团转,搞不好惹毛了对方,局面会更糟。
说到底,也是因为这对夫妇的无知,才给了肇事者这么强的底气。
珊姐把台子推过来说:“是这个理儿,所以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孩子需要治疗,她们想私了平事儿,各取所需,最起码没耽误孩子治病。你们还小,医院里这种事情太多了,除了干生气,还不是有伤治伤有病治病,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
张悦点点头,麻醉老师在她脑袋上呼噜了一把,让她别光顾着来气,快去叫老师,她要开麻了。我握着宏宏插着留置针的手,脏兮兮的小手在清创的时候擦洗过了,可指甲里还是留着黑黢黢的泥。
珊姐看着孩子的头,一边调着三通管一边皱眉,“这父母也确实,头发都长成这样都不给孩子理理......”
我想起病房里孩子躺在一床卫生纸中间、尿布扔了一地的场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想起男人口中“被车撞死的另一个孩子”,实在不能想象这个家庭过去经历过什么,而未来,孩子又会以怎样的形式成长?
内固定术切口不算很大,但术程并不短,3岁以内的孩子又不能进苏醒室,我们只能在手术室自己盯着。等孩子醒过来,我已经饿得快昏过去,脑子里只剩下休息室剩的盒饭。
好不容易把孩子推回病区安顿好,我拽着张悦去吃饭,张悦却不肯走,左顾右盼地找了一会儿,疑惑地说:“怎么只见孩子父母,那俩女的呢?”
“应该是吃饭去啦!我们也该去了,再不去就没啦!”
张悦对姐俩的去向显然比对盒饭更感兴趣,她回到病床前,冲傻站在床边的宏宏父亲挥手,那男人呆了几秒钟,随即快步迎上来。
张悦着急地问:“那俩肇事的呢?”
那男人呆了几秒钟,随即答:“走了呀。”
张悦一愣:“回去了?那说什么时候再来没有?后续费用她们全给你们承担吗?留好联系方式没有?有没有押个身份凭证啥的......”
孩子父亲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懵,吭哧半天,一个也回答不明白。
张悦提及那两人,宏宏父亲对那个凑热闹的妹妹没什么印象,倒是提起肇事的姐姐,他脸上浮现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
“我们啥也不懂,弄不明白的都是那大姐弄的,临走还留了两千块钱,又给孩子买了东西......”
张悦当场就要炸毛,我也实在听不下去,匆匆结束了谈话。在这个时刻,丑态百出的肇事者,居然成为了这一家人的指望。
到了护士站,护士站的老师提起那姐俩也是一肚子气。她说孩子刚送手术区没多大一会儿,俩人买了点奶粉和尿不湿,搁这儿就走了,好像给那小夫妻俩留了点钱,她要留电话时,两姐妹说啥也不愿意给。
老师往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摇头叹气,“也不知道给了多少,够不够后面用,看这当爸的傻样儿,指定连人家姓什么都没搞清楚......”
这句话让我心里堵得厉害,吃饭的兴致都没了一半。张悦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不断嘀咕着:就这么走了?这还能回来吗?
“我倒希望她们这次把医药费给够了,千万别再回来了,我可再也不想看见她俩了。”老师把单子摞好夹进病例,起身走进配药室。
张悦一整晚的祈祷看来没什么效果,第二天她伸着脖子盯着病区大门,也没等到那对高调的姐妹花。倒是宏宏这边,又有了新的麻烦。
宏宏的父母第一次住院,经验和意识都不足,本来周围其他家长都对这家人很包容,但当孩子的妈妈把沾了孩子粪便的纸巾和尿不湿直接丢到地上的时候,隔壁床的妈妈还是忍不住找了护士长。
护士长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全科室的护士都拿那对父母没办法。值班护士贴身打扫的速度,也赶不上他们丢垃圾的速度。这对家长态度倒是良好,但是实在难以交流,即使提醒了,他们依然做不好。
盛夏的天气,孩子打着石膏和外固定支具本来就很难受,家长又不会照顾,科室人手紧张,也没办法时刻都盯着他们,宏宏闹起来,整个病室的人都一阵心烦。
宏宏哭闹时妈妈还勉强知道哄一哄,可他父亲就只知道三件事:买饭、交钱、叫护士,护士来了又结结巴巴的说不清问题,剩下的时间,都是手足无措式地旁观。
不过好在孩子恢复得很快,家长的情绪也稳定下来,第四天早上我来换药时,周围的环境已经好了很多。孩子的爸爸不在,妈妈正在嗑坚果,见我进来,还热情地往我白大褂的兜里塞了一把。
夫妻两人看起来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已经结婚很多年,甚至还有过一个至少五岁的孩子,他们的人生过早地定了型。
我趁着换药的空隙问她:“你们出来挣钱,带着孩子多不方便,为什么不把宏宏放在老家呢?”
“不放心嘛,留在老家照顾不到。”
我暗自腹诽,带在身边不一样没照顾好?
“孩子以后打算在哪上学?是想送回老家吗?”拿出棉球擦拭切口时,我问她。
她茫然地看着我,剥着松子,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上不上也就那回事,到时候再说吧。”
“上学还是挺有必要的,要早做打算,不上学哪有出路啊。”我提醒她。
她磕着松子,眼神有些呆滞,对这个话题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嗨,我们这样的,哪有什么出路。”
气氛一阵沉默,半晌她问我:“大夫,娃娃以后走路有问题吗?”
我下意识祭出了标准回答,说预后要看具体情况,定期复查,后期也需要进行专业的康复锻炼,恢复应该还是可以的。
我滔滔不绝地讲着,抬头却看到她茫然的眼神,只好补上一句:“就是每隔一段时间,要回医院查查,看看骨头长得怎么样,用不用再治治。”
看着她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又问了一句:“撞孩子那个女人,手术做完以后联系过你们吗?”
她摇头。
我想了想,终于问出口:“你不恨她吗?”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她不再说话了,低下头,继续嗑她的坚果。我望着床上因为闷热的石膏,正哼哼唧唧哭着的幼小男孩,心里一阵发酸。
他们的难处我无法切身体会到。生活水准限制了他们接受更好的教育,而缺乏教育带来的愚昧和无知,使得他们不知道在这个与他们早就脱节的大城市里如何立足。
不懂得怎样求助,不懂得维护权利,甚至对于自己拥有怎样的权利,作为公民应当拥有什么待遇他们都没有任何概念,来自肇事者的一点小小补偿,在他们眼里甚至是一种高贵的施舍。
他们在这里生存,却并不懂得如何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他们很年轻,在自己尚且浑噩时,就急忙制造出新的生命“传宗接代”,可用来传宗的下一代,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以后的生活又能过成什么样呢?
孩子恢复得很快,三周左右就已经可以出院了。临走前,我和骨科组带教老师教导母亲,要注意抱孩子的姿势,过一阵要回来复查。
妻子憨憨地应着,拎起孩子抱在肩头上,另一只手提着硕大的编织袋,丈夫扛起行李卷跟在后面,一家三口走出了病区大门。
对我们而言,这场闹剧终于结束,对孩子来说,他人生的闹剧,或许才刚刚开始。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仅用于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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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3 01:2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27岁,168cm,25kg | 非常病例003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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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最近牙齿痛,茶饭不思,吃饭的欲望被剥夺,让我突然失去了安全感。我从来没想过,平日吃块铁都能消化的我,会被无法吃饭这件事吓到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看了今天的故事,叔发现一顿不吃只会饿,可时间长了,原来真的会要人命。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3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疑似神经性厌食症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患者,大妈

全文10653字,阅读约需11分钟

早上6点,我靠在谈话区的椅子上,抱着一摞整好的病历心满意足地伸懒腰。
再过几个小时就下班了,没收新病人的夜班,简直爽到起飞。
我脑袋放空,正掰着指头数今天周几,早饭有没有炸馒头片时,带组二线的周老大看了轮班表,字正腔圆的河北口音从前台响起:“小兔崽子,过来收病人!
我打了个抖,因为目前待在科室里的小兔崽子,就我一个。在周围饱含同情的笑声中,我含泪离开谈话区,摸着饿了一宿的肚子出门。
到了前台,周老大已经在看片子,患者家属正在挂号,折叠床从抢救间正门推进来,那张床夹在两位高壮的救护车工作人员中间,显得窄小到躺不下人。
一眼看过去,床上好像只堆了条棕色的毯子,并没有人。我有点眼花,快步迎上去,刚想问病人在哪,床上的毯子突然动了,从顶上转过一张骷髅的脸。
我自认胆大,上学时就敢独自在解剖楼里加班,哪怕是刚接触画风生猛的临床时也没过大的波动,但此刻面对这张鬼一般的脸,我却差点惊呼出声。
她实在太瘦了。
患者蜷缩在毯子下,腮下完全没任何肌肉填充薄白如脸皮直接贴着两侧的牙齿。骨架上只绷着一层白皮,陷进枯稀疏的短发盖着一张灰
下颌角因为完全没有脂肪和肌肉的视觉缓冲,直接露出嶙峋的骨质边缘。由于肌肉萎缩的缘故,病人的嘴唇甚至遮不住牙齿,一截没有血色的牙床因为长久的裸露,显示出一种没有生机的苍
说句不恰当的话,如果挡住脑袋,毯子下的隆起程度根本看不出是个人,难怪我第一眼没有发现她。
不过就算是这副模样,她画了眉毛抹了口红,借着这仅有的依据,我大致推断她是个女人。
我深吸一口气,稳定了情绪准备问诊,惨白的骷髅头却忽然睁开眼。那眼闭着时眼眶凹得几乎像没有眼球,然而一睁开,黑幽幽的眼珠竟格外的大,仿佛浸在峡谷深处的黑暗里。
她的样子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人形,更像一具躺在棺材里无法活动的干尸,现在和我四目相对,一种颠倒的错觉让我心惊肉跳
“哪里不舒服?”我开她的毯子轻声问。
被送进抢救间的病人神志清楚的很少,我本没有指望她能回答我,只是例行公事地一问,没想到她立刻清楚地回答我:“吃不下饭,没力气。
她嘶哑的声音混杂在抢救间嘈杂的机器声和人声中,仿佛大雨里细弱的蝉鸣一样难以捕捉,我俯身把耳朵凑近她的嘴唇,“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
“当时有原因吗?
“受了点刺激......”
“医生!医生!快治治我闺女!
我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一抬头,刚才还远在挂号窗口的家属已经到达我身边,厚实的双手抓住我的胳膊往前拖。我没站稳,本来有些恼,然而一对上她的眼神,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这样的眼神我几乎天天见到,年轻患者父母签字时眼中的惊慌和恳求,很难让人无动于衷。老练的医生能快速稳定情绪不影响判断,有条不紊地完成该做的事,还远远不这样的人物
她的眼神,说话的语气神态,那种近乎哀求的神情,让人无法抗拒。
没有推开她的手,问家属也一样嘛。
“患者两年前受什么刺激了?”我尽量平稳地开口,患者的母亲听到这句话瞬间一愣,立刻回头看了患者一眼。
从我离开床边后,患者一直看着我们这边,我看不见她母亲的神情,却清楚的察觉到患者枯槁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她把头转过去,不再向这边张望。
患者母亲又转过头来,脸上带着隐约的惊慌,红润的胖脸与女儿的外形形成鲜明的对比。
“哪有,这孩子瞎说,两年前她好的很呢,你看看。”她掏着腰间的挎包,“就是有次发高烧,烧了七天,那之后就一直吃不下饭,还拼命吃冷饮,冰淇淋一口气能吃六七盒......”
“没受刺激?”我拧起一边眉毛看着她,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开始慌乱,一连声地否认:“没有,没有,哪有的事,这孩子上大学我也一直陪读,天天看着的,她能受什么刺激......”
她又从挎包里翻出一小叠照片,“你看,这是她两年前过生日拍的艺术照,没化妆呢,就在家楼下拍的。
看了几眼照片,我不得不承认,就算按虎扑标准,这姑娘也能打6分。朱唇皓齿,明眸善睐,拍摄的技术和搭配的服饰背景都很粗糙,但仍然衬得出气质温雅,身材秾纤合度。
我拿着照片,余光不禁再次扫向床上的人,她已经闭上眼睛,平躺在窄小的床上,肩骨露在毯子外,把单薄的碎花上衣撑起锋利的棱角,看着不像人,更像干尸。
老大放下外院少得可怜的检查结果,挥挥手示意把病人推进去,“严重低钾血症,食欲低下,肢体无力原因待查,初步考虑神经性厌食症或CA,请消化科、营养科、心理科、神内、肿瘤内会诊。”
“没有没有,不可能的,精神肯定没问题,我们找好多大主任都给看过,就是脾胃不和,她之前也总低钾,给她补补钾就行了。
我跟前台坐班的师兄对视一眼,暗道不妙。
老大纵横急诊十多年,对学生雷厉风行,代代弟子皆称一声老大,对患者倒是一向言笑晏晏如沐春风——除非不懂行的病人自己乱下诊断
果然,周老大瞬间黑脸:“你治还是我治?哪个大主任说的?谁家光脾胃不和能瘦这样?
越是有水平有自信的医生,怀揣几十年苦读苦干来的学问,往往越有自己的骄傲,表现欲强的家属讨不了好。
大妈面露尴尬,扑到床边握着女儿的胳膊一阵猛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夫你们说了算,我们听大夫的,是吧?
姑娘睁开了眼睛,干涸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并不看她妈妈,只在嘴里小声嗫嚅:“是,都听你的。
老大哼了一声,脖子拧回去继续整理交班材料,前台师兄帮我把床推到指定位置,拍拍我的肩膀宽慰道:“放心,给你留饭。
老大侧过来,眼睛仍然斜盯着屏幕对我们这边大声道:“甭管她,给她多留个豆浆她就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我“嘿嘿”一笑,转身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豆浆的鸡血作用毕竟有限,我坐在谈话间敲电脑,顶着大妈的唾沫星子暗自伤神。
病人28岁,知名大学硕士学历,按理来说,这样文化水平的家庭沟通起来不会太困难,但这位母亲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方言,出乎意料的难缠。
进了抢救间,正常家属一般都会答应所有的检查措施和抢救措施,恨不能把能用的全都签一遍,而这位妈妈就连做CT的检查同意书都不愿意签字,几张知情同意拖了半天也没签完。
问病史的时候,她顾左右言其他,就是不肯正面回答任何关于病程的问题。眼看半个多小时过去,病历里的问诊内容还空空如也,手里其他病人的检查也没腾出手看。
我摁住脑门上跳动的青筋,站起来深吸口气和她对视:“我再问最后一遍,你闺女两年前到底怎么了?
“没有,哪有的事儿,她就是脾胃不和......”
我彻底放弃,保存好除了基本信息以外一字未多的病历文档,收起签字单转身就走,“我还是去问你女儿吧。
大妈穿过窗户拉住我,有些纠结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们租的房子楼道防盗门不好,有次她遇上一个喝醉的流氓,被吓住了。
“没了?
“没......没了。
“你在场吗?
“不在,我那天不在家。
没有办法,我把这件事记在病历上。精神方面的刺激是很重要的病史,对急诊医生来说会影响到拟诊的判断方向,家属不肯提供任何有用信息的前提下,算是个挺有用的因素。
谈话完毕,我示意大妈去休息区等待,临走前我问她:“你之前说病人发过高烧,那她高烧七天,遇上流氓,和开始吃不下饭,这三件事的先后顺序你还记得吗?
“嗯......先遇见流氓,然后发烧,发完烧就吃不下饭了。”
终于应付完这位大妈,我夹起病历回到病区。看着围在病区里交班的一大批人,我眼前一阵发昏,努力地扒了扒快要黏上的眼皮,打起精神往拐角的12床走去。
理科和消化科交班以后就会过来会诊,在那之前,我需要整理出尽可能多的信息供会诊科室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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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诊意见
我想向病人求证,那句“受了刺激”之后被打断的内容,或许隐藏着关键的信息。如果真的和那次被侵犯受刺激有关,她的厌食症状就要靠心理科的老师解决了
抢救间有一条规定,就是不许家属陪护,每天只有中午11点到11点半家属可以进来探视,所以从刚刚在抢救间门口询问到现在,大妈还没有任何机会接触病人。
没有大妈打岔,算是个很理想的时机。
转进抢救间,我看见管床护士正跟患者争执着什么,细瘦如柴的姑娘,伸着同样细瘦的胳膊,正努力想抢过护士手里的矿泉水。
走到近前,护士正苦口婆心地跟患者解释:“你刚刚才吐过一次,之后说不定还要考虑胃肠减压,水不能喝这么多的。”
那姑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黑洞洞的眼里闪烁着渴望的光,嘴里直嚷嚷:“没事儿,让我再喝一口,就一口,快给我......”
我眼神示意管床护士带着水赶快撤离现场,自己戴上手套,轻轻掀开姑娘身上的被子开始查体。姑娘伸着脖子盯着护士离开的背影,终究无可奈何地躺了回来。
之前看着是一回事,现在亲手触到她的身体,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盖着被子,她像武侠小说里被吸走精元的人干,现在没了被子遮掩,她的身体就像直接从金字塔里挖出来的木乃伊,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还特意比了比,我骨架不算大,可她的大腿差不多只有我手腕粗,第二性征的毛发也已经基本消失,怕是已经停经很久了。
总体看来,她现在的状态像极了初中课文里杨绛先生笔下老王临死前的模样:像是棺材里倒出来的,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把能做的都尽量做一遍,我开始尝试问她问题。万幸患者的状态虽然看着吓人,神志却还清楚,回答问题逻辑清晰,甚至措辞都很礼貌。
我松了口气,把现病史七要素问了个全,记了好几页纸,然后又开始尝试问她其他问题,比如为什么吃那么多冷饮。
“不喜欢热的,饭也只吃凉的,吃热的就恶心。
想起刚刚在外面跟大妈扯皮的时候,管床护士说患者吐了很多黄色水样物,我便问她:“平时经常呕吐吗?
“有时会。
“什么时候会?多久吐一次?
“吃了不舒服的就会,不一定多久。
“你之前说的两年前受了刺激,是怎么回事?
患者突然扭过头不说话,眼睛却望向四周。
这个时间,抢救间里除了横着的以外都是医护人员,又是卡在这个问题上,我大致猜到她在顾虑什么,轻轻拍拍她枯枝一样的手。
“不用怕,没别人。
她抬起眼看着我,之后移开眼睛,“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抵抗是意料之中的,我只好开个头,“你妈妈说你当时遇见流氓了。
她细瘦的手腕在我手底抖了一下,嘴唇抽动的更厉害了一点,这是缺钾的典型症状。她枯井一样的眼睛里隐隐闪动着戒备,幽幽的瘆人。
“你妈妈别的都没说,她说她不在场。所以我希望在心理科来会诊之前,你能把情况大概说一说,我们不会透露给不相干的人。
她用眼睛打量着我,仿佛在猜测我究竟知道了多少,我看着离这边还有段距离的交班队伍,干脆拖过一张凳子坐下,准备打场持久战。
“没有强奸,真没有。
回答的尺度跨越如此之大,我也愣了一下。她晃动着脑袋,细弱干瘦的脖子让人担心仿佛随时会折断。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但就是没有,真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张了张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骨质嶙峋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本来就合不上的嘴唇又打开了一点,整齐却没有光泽的牙齿裸露着。
尽管有些瘆人,但我控制着自己的手没有移动。她咧着嘴盯了我一会儿,继续说:“你别不相信,我一点都不在乎,当初都过去了。
她的双上肢肌力只有2级,一只手费力的抬起,抚摸着自己凹陷的脸颊。
我感觉身子有些僵硬,在本子上记了几笔,换个问题继续问:“是这件事之后才开始发烧的吗?
“跟这事没有关系,我早就开始发烧了,这就是件小事,我现在心里敞亮的很。”她呵呵地笑起来。我抱紧了怀里的病历夹,手心里沁出汗来,脸上努力保持着平静,心底里一阵发毛。
“那你是先开始发烧,然后遇见那件事,最后才开始吃不下饭的?
“是。
“可你妈跟你说的不一样,她说你是遇见那件事之后才开始发烧吃不下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道:我那时候脑子不清醒,可能是我记错了,听我妈的,她都是对的。
我垂眼看着地面,在纸上胡乱记了几笔,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交班人群终于移动到附近的床位,我收起纸笔看了看她,“好好休息。
她阖起眼,想翻身但明显没有力气,又平躺下去,恢复成第一眼看她时的样子。
我正准备起身,那女子忽然抬手,有气无力的手指拽住我的胳膊。天气很热,我穿着短袖白大褂,她凉而干瘦的手毫无预兆地贴上我上臂的皮肤,我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愕然回头,见她似有所求地看着我,我俯下身,她把我拉的更近一些,明明她没有力气,我却觉得她的手指攥得那么紧,“我想见我爸。
“你爸不在外面,你妈妈在谈话区等着,你有话要对她说吗?
“我知道,但我想见我爸。
抢救间的病人都是不能穿裤子的,也不知道她从哪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她把纸条塞到我手里,眼里的乞求几乎溢出来。
“帮我叫他来吧,谢谢!
交过了班,夜班的人陆续开始收拾下班,我嘬着豆浆一边回血一边坐在谈话间补病历,写到既往史一栏,想着那句“我妈说的都是对的”,觉得心里堵得慌。
抢救间不允许患者使用手机,明明这么想见父亲,进来之前却不自己打电话,原因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我拨通了号码,用肩膀夹着手机继续打字。富有年代气息的彩铃响了一阵,一个同样带着口音的沙哑男声接起了电话,听起来那边似乎有些忙乱。
我简要说明了身份和来意,告知了医院信息和患者的大概情况,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才开口:“已经抢救了?
这是常有的误会,我立刻解释:“暂时还没有,只是住进了抢救间,但是病人情况很差,严重营养不良导致了很多问题,血钾只有1.3,已经是严重危急值,刚下了病危通知,我们会随时做好抢救准备。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些,我尽量斟酌着措辞:“患者现在情绪比较低落,治疗压力也比较大,她很想见您,您方便来探视吗?我们......”
“不方便。
准备好的话卡在半截,我没料到对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病人现在情况很不好,随时有器官衰竭的风险,心理状况也不是很乐观,她很想见您才拜托我联系您,有条件的话希望您一定要来看看她。
又是一段沉默。
“有什么事找她妈做主就行了。”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只得换个问法:“病人两年前曾经遭受过刺激,您知道之前出过什么事吗?
“应该是遇见过坏人,当时没报警,人也没抓住。”他的回答依然简洁。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报警?
”“她妈不同意,报了警怕人传闲言碎语。”
我感觉心头一阵发寒。她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残酷,比起少吃几口饭来说,保住女儿的名声对她来说要重要许多。
我被噎得差点没夹住手机,再三告诫自己不要争论,深吸口气再次问他:“那她现在病危了,说很想见你,你不来看她一眼吗?
“不好意思,我确实不方便过去。”他说着就要挂断。
我一急,声音再高了一度,“你就算不来,你好歹跟她说句话行吗?就打个电话!
“行。
我仿佛得了令箭一样,从椅子上蹿起来,攥着手机直奔12床,扒在床头把手机塞在她手里,“你爸的电话,你要不要接?
她闭着的眼睛瞬间睁大,干瘪的嘴唇咧开,鸡爪一样枯瘦的手指抓起手机,我扶住她颤巍巍的手送到耳边,等待着这段来之不易的通话。
她眼里闪烁着神采,一点泪意从眼眶深处浸出来,声音颤抖:“爸......”
我心里一酸,虽然听不到电话那边的回应,但大概是一段难得的温情。我转身走远几步,不想打搅这场父女之间难得的重逢。
然而没几句话的工夫,她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消失,神色开始紧张,进而显出恼怒之色。
“你来不来?你不来就别管那么多!
她扎着输液针的另一只手开始狠狠撞击着床档,我连忙摁住她,幸好她几乎没有力气,迅速被我制住。忙乱中我瞟了一眼监护仪,看着开始上升的数字暗叫不好,立刻伸手去抢手机。
她扭着身子躲避,继续朝电话里喊:“你来了再说话,你不在我就听她的!怎么回事你都知道。现在她不给我签字,要么你来签字,要么就别说我。
附近的护工见状立刻过来帮忙,手机被抢下来,患者依旧没有平静,情绪越来越激动,肌肉开始出现明显的僵直。眼看心率已经飙到130,在严重低钾的情况下,这样的状态很容易出现心衰。
白班二线查看之后立刻下了镇静药物又上了约束带,或许是镇静药物起了作用,她渐渐安静下来,我才想起放在一边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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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束带示意图
通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挂断了,只剩下一段不到10分钟的通话记录,前9分钟,都是我和他父亲交流,而仅有那引起争吵的最后1分钟,属于他们自己。
手里的其他病人早就交接妥当,唯独这个疑似厌食症的患者,必须把完整的材料和手续办好才能交给白班的同事,忙完抢救我已经饿得两眼发黑。
前台师姐夹着一摞资料进来,把检查单和押金票递给我:“还没下班?这12床的,让家属交上,叫白班的赶紧带去做检查。
她另一只手提着一袋小面包,“先塞一口,一会大佬们出来了。
我感激地接过押金票和单子,把面包整个塞进嘴里,起身走进病区。
时间已近中午,探视时间到了,家属都已经守在病区里,转过拐角我就看见了那对母女,母亲俯身在床头,伸手拢着女儿枯涩的头发。
接手她的白班管床老哥从我手里接过票据:“熬了一晚上,怎么到中午还在忙?赶紧回去歇着,后面的我来。
我点点头,他转脸看着病人,摸了摸自己的肚腩感慨道:“可怜见的,168cm,25公斤,看得真想分点肉给她......”
我憋着不敢笑,拽着他往旁边退了两步低声嘱咐:“这家家属难沟通,就来了一个人,也问不出什么靠谱的内容,抢救间四联一个都不肯签。
眼见白班老哥眼中流露出“怪不得”的神情,我苦笑一下,接着给他打预防针:“别的就算了,这是严重营养不良低钾的病人,电解质紊乱是肯定的,要是家属死活不让抽血化验就麻烦了......”
白班老哥眼里的同情肉眼可见地变成惊恐,这次换成我安慰地拍拍他肩膀,“加油吧,我下班啦哈哈哈哈哈!
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我总算缓过精神,再睁眼周围已经漆黑一片,舍友们大概都在上夜班或者泡自习室,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在不断亮起弹出新消息。
正考虑要不要屏蔽科室总群,又一条新消息弹出来,我点开扫了一遍,果然满屏都是12床的信息。
我料的一点没错,白班老哥劝了整整一天,当值二线也找家属进行了N次友好洽谈,患者母亲的意见依然和之前一样,除了监测补钾以外不同意做任何检查和治疗。
我翻着白班管床不断发给上级的请示信息,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已经急得跳脚。
仔细翻过他传上来的会诊结果,我感觉心沉了又沉。消化科、营养科、心理科、神经内科甚至肿瘤科都来会诊过了,除了几项全部标着下箭头的血检指标和查体记录,再没有能参考的信息了。
毫不夸张地说,目前连张能看的片子都没有,建议做的检查也一项都没法实施,不同意下胃管胃肠减压也做不了,可以说目前除了低钾以外,包括感染误吸心衰多脏衰在内的一大堆风险都可能马上要她的命。
但按管床老哥的描述,家属的态度是:“人送进来的时候还挺好的,怎么可能危险,我这么大岁数别总吓唬我,给她补补钾就行了。”
我刚才做梦满脑子都是她形销骨立的身体,实在不能理解人送进来的时候哪儿看起来“挺好的”。
白班老哥的情绪已经暴躁起来:“病人她妈的态度像是人活着就行,但现在什么检查结果都没有,我特么哪知道能不能活?
作为纠纷风险最高的地方,抢救间的规定非常严格,别说家属不付费根本约不了检查,哪怕小到推床出趟门,都必须有人签字才能实施,没有签字,寸步难行。
唯一在场的家属明确表示反对,病人说是躺在急诊,实际上真的出了问题连心肺复苏都进行不了。既然这样,送到急诊来做什么?就为了测个血钾?送到医生眼前再捆住医生的手,让我们看着病人去死?
我气得磨牙,恨恨地关掉屏幕,又不死心地打开,找出了上午那条通话记录。
急救医学老师的谆谆教诲在脑海里打转儿,无数前人的经验教训在告诫我少管闲事,再想想上午那段不到一分钟就让患者激动到肌僵直的通话,我到底也没能按下拨号。
一闭上眼,我就感觉她的骨头架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想起她递给我纸条时乞求的眼神,我打了个寒颤,眼眶却微微地热起来。
最起码有人能替她签个字......
夜班之后的36小时都是休班时间,可我没心思休息,第二天早上当我跟张悦在谈话间门口相遇时,她现补的眉毛上排列着“上班都没工资,加班还这么积极”几个大字。
我自然还没伟大到休息日无偿加班的境界,只是想趁交班时间看看12床的近况,顺便从夜班管床那听来点一手信息。
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于怎样的想法去关注她,或许有一些对病程的好奇,或许更多的,是那一点无能为力的惋惜。
所有人都已经尽力了,拒绝治疗后果自负的同意书签下的那一刻,医生的义务已经尽到,一再交代病情危重程度、苦口婆心地劝说家属,无一不是真心为了病人好。
可惜,最终的决定权,依旧在患方自己手里。
每每想起她的眼神,再想想拒绝治疗同意书上那一大串随时可能致命的风险,想到再这样下去,这姑娘即使现在不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我有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使命。
我跟在张悦身后,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跟在交班队伍后面。队伍挪动半晌,终于走到12床跟前。
患者还在睡着,抢救间的环境一贯嘈杂,人群移动到周围她还没有醒过来。用来捆住手脚的约束带从被子一角露出来,留置针已经换了一只手扎。
二线打量着她贴着敷料的另一只手,翻着手里的交班病历:“昨晚没少折腾,本来消停些了,神志也很清楚,谁知道后半夜不声不响突然开始撕留置针,又不肯吃不肯喝,补钾液体一口也喂不进去,只能全走静脉,一打针就肌僵直,血管条件又差得要命,重新扎半天都没扎进去,找护士长弄了好一会才摆平。
夜班管床连连点头,“好歹血钾算是补上来一些了,早上刚报的数据是2.4,昨儿进来的时候只有1.3,分分钟要心衰的节奏......”
她的病历捧在管床医生手里,和二线手里其他病人夹满检查报告的病历夹比起来,单薄得近乎寒酸。
二线伸手捏了捏我昨天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几页病案,闻言翻了个白眼:“啥检查啥治疗都不肯做,满脑子就惦记着补钾,要再补不上来,还送我们这儿干啥?
大家都低着头没出声,张悦组的二线老师本来脾气挺好,偏生家属油盐不进,眼看病人随时可能翘辫子却什么检查都开不出来,也难怪他一肚子火。
交班很快结束,我一路跟在12床的又一任管床医生后面进了谈话间,她打开广播叫了家属,不多时,着装鲜艳的大妈就出现在谈话区窗口。
抢救间的病人情况瞬息万变,所以经常要在特定时间节点让家属签病情告知,意在让家属对病人的最新情况有所了解。
新管床是个姓胡的住院医生,据说是个很厉害的学霸,只是此刻眼神疲惫,一手把打出来的单子递过去:“昨天一天都只做了监测补钾,今天早上新出的数据显示血钾有所回升......”
大妈保持一贯的抢话风格,迅速截断了她的阐述:“血钾这不是2.4了吗?挺好,那不就没事儿了吗!
“血钾正常最低值是3.5,病人现在这个状态依旧是危急值,只是比之前好一点......”
“那不妨事儿!她之前血钾1.8的时候还能跟我逛大厦呢,她时间长了都习惯了,没事儿的,已经补上来了就给她出院吧!
我都听愣了,管床医生也显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低钾还能习惯了?
“对,出院,现在能给办吧?你们先办着我进去帮她收拾收拾......”
“您先等等,患者现在不仅血钾没脱离危险值,其他指标也都低的一塌糊涂,有多脏器衰竭的可能,现在出院随时会有意外……
“哎呦你们这些医院每次就是这些话来吓唬我,这么多次了不也啥事儿都没有?她什么样我知道,帮帮忙,赶紧帮我闺女办个出院。
家属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于情于理我们都没有办法阻拦。答复了患者母亲让她到附近等着办手续。胡医生坐下来打单子。
她转头看向我:“你不是周老大组的吗?怎么今天也来上班?
“上个夜班是我收的她,昨天看群里说了一晚上,就想着过来看看,谁知道赶上她妈想出院。”我气不打一处来,想着屋里半死不活的病人就要被抬走,心中很焦躁。
“你还真是操心命。”胡医生笑笑,眼底的青黑从口罩边缘露出来。她把打出来的单子收好,转身去叫家属签字。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小同学,尽量少操点心,尤其不要管患者的闲事。
我默然,点了点头,“谢谢师姐。
待她走出去,我翻出手机找出通话记录,按下了拨出。
怀旧的彩铃响了半晌,随后是拒接的提示音。
我尽力了。
严重营养不良、体重不到正常成年人一半的年轻女孩,被微胖的母亲架着胳膊一步一步挪着,背影看去,就像一把裹着淡粉色衣裳的柴棍挂在人身上。
一天前我迎着她从那扇门进来,没做任何检查,没明确任何一项诊断,一天后我再次目送她从那扇门出去。
那天她遭遇了什么,已经不是讨论的重点,我猜想,在那之后父母亲的态度可能再次刺激到她,这种无意识的恶意以及传统家庭对于“性”的态度加剧了病人的症状。
两年前那场因为恐惧流言而没能报警的风波,没有立案。没有审判,却可能成为一个年轻姑娘穷极一生也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在她恐惧时,父母能陪伴并鼓励她,一起进行心理方面的干预,女孩或许能够走出那片沼泽的。
记录片《日本之耻》的主人公伊藤诗织,她是日本史上首位公开身份、以本名告发性侵事件的女性。面对朋友的侵害,她顶着社会舆论和政商两界的巨大压力,做出了教科书般的抗争。
她胜诉了,我的病人,还有机会吗?
编辑 | 大番茄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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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9 09: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抢救间有个F区,每进去一个人,医生就要准备张死亡证明 | 非常病例004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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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宅家的这段日子,我看了不少感情类的书和剧,发现这句话说得不那么准确:出问题的从来都不是婚姻,而是人。
爱你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会爱你。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4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肺栓塞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程媛,宋芳

全文10653字,阅读约需11分钟

中秋节那天,轮到我们组值白班,看着一屋的病人,我不由想起了入科第一天的场景。
头天报道,周老大掐着腰站在门口:“欢迎各位来到抢救间,我科无值班补贴;无年节福利;365天节假日不休;不得请假;不得旷工,否则扔回训练处接受总带教再教育——有人有意见吗?”
如他所说,急诊不存在任何法定节假日,别说今天是中秋,就算是年三十,轮到值班的组也得一个不落地蹲在岗上。
不过也看运气,今早刚下夜班的人可以回去歇两天一夜,正好回家过节,而我们这些刚上白班的同事,不仅今天要打一天仗,明天晚上还要再干一整宿,中秋三天没一天好歇。
此刻老大的气场一如当初的威武雄壮,手里的一大摞材料在门框上拍得啪啪直响,“一大早都拉着个脸!干活去干活去!大过节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刚下夜班的带组老师从老大身边挤出门,他喜气洋洋地拍着老大的肩膀:“哎呀,老周,中秋娃娃们肯定惦记着回家,上班哪有动力呀,你要理解。”
老大盯着夜班带组老师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矜持地挥着材料把他打出了门。眼看老大心情不好要遭池鱼之灾,我赶紧拖着还在呆呆看热闹的程师姐逃离现场。
程师姐大名程瑗,是我刚入科时的带教,工作起来一丝不苟,搞科研也是一方大将,奈何反应总是慢半拍。
早交班时间电脑都是抢手货,幸亏跑得够快,我们俩才一人霸占一台电脑坐了下来。
交班时我收了个车祸病人,打开电脑急吼吼地打了一堆输血的单子给家属签字,扯过话筒喊了几遍病人名字,家属却不知去向。我朝谈话区背面的拐角又扯着脖子喊了半天,依然没人搭理我。
程瑗搂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打字,等敲完半页纸按了打印,才刚睡醒一样转头,“你是喊车祸伤那个吗,我瞧见他家属往收费处那边去了哈。”
我早习惯了她的反射弧,哭笑不得地谢了她,卷起一摞签字单就去抓家属。还没到收费处,就被人拉住了衣角。
我低头,一个小孩儿拦在我身前,肉滚滚的小手使劲拽着我的衣角,忙不迭地冲身后叫着:“爸爸爸爸,医生在这儿!”
还没等我开口,前面的走廊拐角就“噌”地出来一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两个——男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女人。
男人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焦灼,他腾不出手来擦头上的汗,把女人往上颠了颠,问我:“您好您好,请问在哪挂号?”
男人中等身材,弯腰背着人正好和我差不多高度,背上的女人靠在他肩头,头发遮着脸看不清面色,只从四肢上看得出身形微胖,一时间也看不出是什么毛病。
我赶紧指着走廊那一头:“那儿,拐弯儿就是。”
小孩头顶上两个揪揪一晃,撒开我的白大褂冲出去,背着媳妇儿的大哥一边跑一边向我道谢。我挥挥手,正看见车祸伤的家属从前面过去,立时将这家人暂时抛到脑后,追上去要签字。
取血单搞定,我总算松了口气,正猜刚才那个女人是什么问题,是走专科急诊还是直接进抢救间的时候,工作群“叮”地一响。
老大:@王婧 在哪,赶紧来收病人。
我快步穿过走廊,推开抢救间的门,看见刚才那对父女,妻子已经临时安置在床上,丈夫正忙不迭地在兜里掏着什么。
小女孩并不闹,乖乖拽着爸爸的衣襟,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伸长脖子往里面的床上瞅。
见了我,男人礼貌地笑了笑,我点点头,看样子老大已经问过了病史。我从老大手里接过刚打好的床头单挂上去,瞟见上面的信息,怔了一下。
宋芳,女,34岁,拟诊,肺栓塞。
嘱咐家属去买住院用品之后,我仔细去看了一遍患者的情况:患者突发胸痛、呼吸困难入院,没有叫救护车,丈夫直接打了车一路把她背到我们医院。
虽然患者平素体弱,时常乏力,但并没有相关的就诊资料可以参考。
趁家属去买东西的空当,我打印了所有的签字单,刚刚完工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提着大包小裹地往谈话窗口跑过来。
大人和孩子都是一头汗,大哥把手里的几个袋子连同孩子拎着的小塑料袋一块交给我:“辛苦您了,麻烦您帮忙带进去……”
我一手接过沉甸甸的袋子,一手把签字单递过去:“客气了,您先签着,不明白的地方等会我给您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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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着东西的镜子
大哥忙不迭地点头,从口袋掏出一袋巧克力豆,闺女嘴里塞一个,自己吃一个,开始研究起签字单上的内容。我拎着东西进了抢救间。
抢救间分为A、B、F三个区,A区收治的大都是情况紧急随时可能抢救的病人;B区则主要收治病情较为稳定的,或者A区里已经好转的病人;F区只有唯一的一张床,平时病人再多都是空着的,而一旦有人,就意味着今天科里十有八九要出一份死亡证明。
刚才的女人被收在了A区。我奔着A区过去,路过F区的门口。我想起了周卉。当初那个因为整容导致肺栓塞的病人,她也曾躺在这里,最终又从这里推出门去(点击蓝字回顾整形女主播的故事:网红女主播做了8小时抽脂手术后,被送进了抢救室 | 暗察笔记002)。
肺栓塞,常见的三大致死性心血管疾病之一,多表现为突发的胸痛、呼吸困难、晕厥等症状,各项检查缺乏特异性表现,致死速度快,致死率高。
门外含着巧克力的父女此刻可能还不明白,这个诊断,是随时可能把年轻的妈妈送进那个叫做F区的房间的。
我把东西交给教员,快步返回谈话区。年轻的爸爸已经把所有要签字的空格都签好了,见了我马上把单子递给我:“签好了大夫,您看看漏没漏什么,有的我看不太懂就先签上了,反正能用的都给她用上,都用最好的。”
曾经饱受厌食症病人家属摧残的我,听到这里先松了口气,随即心里又是一紧。
尽管家人愿意给她最好的治疗,肺栓塞本身却不是个好相与的病,遇到情况不好的,就算冒险开刀切肺都不一定能活得下来。何况她并不是肺血栓栓塞的高发年龄,说不定这个肺栓塞背后还有其他原发病在作祟。
我收好签字单夹进病例,一边等里面开押金单一边进行病史采集,“病人是什么情况下出现症状的?”
“在火车站,我攒了假带我媳妇儿和闺女旅游去,今天中秋正好回来想去看老人,结果刚下火车我媳妇儿就说难受,路都走不了了,背着出火车站就奔医院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着急行李都忘那了……”
我想起他背着妻子在走廊里狂奔的场面,旁边等人的家属听了也笑起来,“亏得你没把孩子落那!”
小姑娘个子矮,站直了也只能在谈话窗口露个脑瓜顶出来,只见小脑袋上两个羊角辫一扬:“我跑得快,不用爸爸带我,我给妈妈开路!”
男人手在女儿头上呼噜了一把,继续说:“我媳妇儿平时就身体弱,总没劲儿,早就把工作辞了在家养身体,我妈来帮着带孩子做家务,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得白白胖胖,我怕她在家憋久了不舒坦就想领她出去玩一圈,谁成想又给折腾病了……”
他的眼里满是懊丧和自责,我忽然想起什么,问他:“路程远吗?”
“挺远的,去的云南,特意买的高铁,但也是十个多小时才到。”
那便是了。
久坐本来就容易出现深静脉血栓,如果患者本身再有些易感因素,长时间坐车让下肢形成血栓,下车的时候因为活动导致血栓脱落,顺着血液循环堵了肺动脉。
病史越是支持肺栓塞诊断,我的心就越是下沉。正问着既往史,程瑗走进来递给我一张押金单:“2床的,让家属交钱吧。”
我接过,直接递给眼前的2床家属大哥,大哥一看上面端端正正的“押金2万”,先是一愣,接着问,“一次全交吗?”
看到他的犹豫,我心里咯噔一下,刚刚说的话,怕不是只想充充场面,心里其实根本不想给媳妇儿花钱?我警觉地盯住他的眼睛:“对,抢救间花销比较大,押金都是两万块,多了退回,不够再添,支持刷卡、微信、支付宝、现金等方式支付。”
大哥瞅了女儿两眼,又瞅了我两眼,看着周围的男家属,搓搓手,咽口唾沫,艰难开口:“大夫,您借一步说话……”
我一脸懵,难不成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点头,往旁边挪了两步,他也挪了两步,拽着女儿对我压低声音附耳道:“您能让我进去找我媳妇儿说一下吗,我身上就两百块了,钱都在我媳妇儿那……”
弯拐得太急,我一时没憋住,“噗”地笑出声来。大哥的脸一路红到脖子根,我赶忙点头,“好,好,没问题,我这就去跟我们老大说。”
在我和程瑗的陪同下,男人进了抢救间。
教员正在整理刚刚送进来的物品,湿巾、卫生纸、便盆等等,一样一样地清点之后放进床底下的储物架上,病人靠在床上,脸上扣着呼吸面罩,眉头微微簇起,脸上痛苦之色稍减,看到丈夫过来,连忙伸出手朝我们招手。
我打量着她,年轻母亲身材微微丰腴,还算匀称,虽然气色并不好,但皮肤白皙五官柔和,头发明显仔细整理过,比刚才在走廊里看起来整齐得多。
趁着两人交流,我和程瑗也帮教员整理着袋子。程瑗一手拿过一个里面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零食,蛋黄酥、威化饼、百奇棒,甚至还有一排养乐多。
我看了看还扣着呼吸面罩的患者,哭笑不得:“大哥,不用买这么多零食的,患者也不方便吃,抢救间里有定时送餐的。”
大哥正俯身和媳妇儿交流,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也不知道,都是她爱吃的,我们俩怕她无聊......”
我还没接话,教员难以置信的声音就从床底下传过来:“你买的这是个啥?你媳妇儿能用得了这个?”
几人闻言望去,教员从袋子里掏出一只尿壶,隔壁床正在干活的护工大妈瞥见,没忍住先笑出了声。
尿壶是没错,但由于生理构造的差异,女性病人卧床时大小便都只能用便盆解决,尿壶这种东西是专门根据男性生理结构来的,动动脑子也知道女人没法用呀。
大哥这回连脖子都红了,头皮差点挠秃:“我,我我我不知道啊,我在纸上记了买便器,到那看见有的就都买回来了......”
周围发出一片善意的笑声,教员把东西递给他:“等会去退了吧,有话赶快说,中午探视时间还能进来呢。”
大哥连连点头,妻子轻轻嗔他一眼,要来放在床头柜子里的手提包,从里面翻了张卡给他,顺手拿了张纸巾,一脸嫌弃地把丈夫额头上的汗仔细擦干净,轻轻揪着他的耳朵。两个人头碰头嘀咕了几句,丈夫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程瑗看着夫妻俩的样儿,难得有兴致打趣人一回:“你还挺疼你媳妇儿的,工资卡都交了。”大哥回头又瞅了一眼里面,眼里带着隐隐的骄傲和得意:“那肯定的,费老大劲儿娶回来的,我不疼谁疼啊。 ”
押金交完,一系列的手续很快办妥,送完检查回来,新的报告也很快就在系统里刷新。我把几个页面看了看,码了一份病情介绍打印出来,在手里攥了半天,想了想还是嘱咐他在原地等着,自己拿了材料进了里面。
程瑗伸头扫了几眼我手里的病历,拿过病情介绍看了看,半晌,还到我手中:“我建议你请老大来谈。”
程瑗虽然性格迷糊,但工作上一向谨慎,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病人的实际情况,绝不像她看起来那样稳定。现在她甚至已经不止是肺栓塞的问题,别的不说,单就X线来看,心影宽度已经明显扩大到超过胸廓的1/2,这意味着患者很有可能是合并肺动脉高压或者右心功能不全。
各项检查看下来,说她一只脚已经迈进在鬼门关里毫不夸张,情况恶化很可能是分分钟的事情。
我以前也给濒死患者家属谈过话,但对于年轻的危重病人,家属的情绪很可能失控,需要医生具备老道的谈话技巧,并且在谈话过程中也不允许有一点点的不严谨,这样的情况,已经不适合我一个一线小医生独自处理。
我找到老大,老大也正在研究她的片子,听到我的请求马上点头,麻利地拿过我手里的一堆东西转到谈话间里去了。
男人还站在刚才的位置,孩子已经换了一位老人替他领着,三个人正一齐伸头往里看,焦急地等待医生来做病情交代。
看见先我一步进门的老大,男人似乎也感觉到情况不妙,眼里的焦灼更甚一层,老大扫了一眼老太太和小姑娘,给了我一个眼神。我会意,掏出一张单子递过去:“这个要交到门诊二楼办手续,这边留个签字的人就行。”
男人点头,把东西接过来递给老人:“妈,你帮我去一趟,顺便帮我看着孩子,我留在这签字就行。”
眼看着老人领着孩子走远,老大马上开门见山:“病人情况很危重,随时有上抢救的可能,肺栓塞存在致死可能性,并且病人还合并了其他一些严重的问题,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男人瞪大了眼,随即扒在窗沿上的手指开始颤动,上下的牙齿不协调地磕在一起,好像受冻一样打了个寒噤,难以置信地开口:“怎么会这样?肺栓塞这么严重吗!”
“肺栓塞本身已经很危险了,病人现在的问题还不只这一条,”老大把手里的片子和检验报告举起来,一处一处地给他指出上面的问题,“能上的内科治疗已经在用了,最好是内科治疗有效,如果不行之后还要介入。”
他翻了一遍已经签过的单子,发现没有介入同意,马上转头吩咐我:“小兔崽子,快去把介入同意打出来!”
我连声应着,赶快去翻文件夹,男人依旧处在震惊状态,眼里的焦灼和恐慌纠缠在一起。我看了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快速把签字单搞定递给老大。
老大在主诊医师一栏签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名,然后把单子递给家属看,正想仔细解释介入治疗的内容,男人从老大手里抽过了笔。
“用,能用的都用,多少钱都没关系,给她用最好的,真有什么后遗症也没关系,能保命什么都行......”
他的字比起前几张签字单,笔画有些肉眼可见的颤抖,声音却已经不再发颤,微红的眼睛看着我们,吐字清晰而坚定:“什么代价都可以,我一定要她活着!”
“我们会尽力的,时刻留一个家属在这里,我们持续监测,有问题随时喊你们。”确认了家属治疗态度积极,老大点点头,嘱咐了两句就又风一样出门去忙了。
中午很快就到了。
按规定,探视时间每个病人只有一个家属可以进去探望,在2床大哥的苦苦哀求和小娃娃撅着小嘴的强烈攻势下,我又爱心泛滥,硬着头皮找教员商量,额外塞了一张卡到小姑娘手里。
小家伙嘴甜得很,一口一个“谢谢姐姐”,小胖手掏出两根威化饼塞给我,不要都不行。
2床的位置很巧,正好对着家属探视进出的铁门。探视时间就快开始,家属已经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正对比着新一组的数据,眼光扫过病人,发现她的眼神一直盯着前方,脸上扣着面罩,眼角却带着笑意。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开了半扇的铁门外,她的丈夫挤在人堆里努力踮着脚,女儿骑在脖子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叠在一起,正使劲儿地朝里面挥手。
她维持着半坐的姿势,抬手朝外面摆了摆,半晌,父女两个一同进来,丈夫把女儿先放在碰不到仪器的地方,随即拢了拢妻子躺得微乱的头发,手指又在面罩上轻轻敲了敲:“这罪遭的,等回家脸上不得勒出个圈儿。”
妻子佯怒,手指拧上他的胳膊,又爱怜地抚着女儿头上的两个犄角,细弱的声音从面罩里传出来,有些闷闷的质感:“见到奶奶了没?跟奶奶说节日快乐了吗?”
小丫头进门不跑不跳,也不大声吵嚷,此刻也还是抑制不住天性,在妈妈手底下窜了窜,“见着啦!我给奶奶唱歌了,奶奶还给我个大月饼!”
她拧着身子从小背包里掏出一只个头不小的月饼来,“我跟妈妈一人一个蛋黄!”
老实挨掐的大哥听闻此话,立刻伸手把月饼截下来,二话不说往口袋里一揣:“没我份儿?那行,老爸给你收着,回家了给你妈切着吃。”
父女俩吱吱喳喳闹成一团,大姐望了一直低头在纸上认真写写画画的我一眼,忙不迭地示意孩子安静,又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到她的笑容,隔着口罩对她弯了弯眼睛,赶忙又低下头去,继续在纸上画第四只小乌龟。
我不敢多与她们交流,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碰碎这个男人苦心在妻儿面前筑起的最后一道水晶墙。
半个小时过得很快,眼看保安大叔要开始清场,男人的手虚虚拢着妻子扎着留置针的手背,语气平缓地道:“妈买了土鸡,等你出院,就让咱妈把咱带回来的蘑菇干一起炖了,给你大补一回。”
女人点头,再次伸手拽了拽丈夫的耳垂,轻声细语地威胁道:“把我闺女看好了,少一两肉我整死你。”
大哥笑嘻嘻应了,拖着一步三回头的女儿,脚步平稳地往出口走去。
2床一住,就住过了中秋节。
第二天晚上五点,我搂着家当来上夜班,一抢到电脑就看见表格里熟悉的名字。以前负责过的老病人,再交班如果还在科里,大概率还是由上次的医生负责,所以这回,多半还会是我接手她。
我调出过去24小时的病情介绍,感觉数值一次比一次差,去请示老大的时候老大也正在浏览着几个重症患者的情况,听到我的话之后打开2床的页面盯了半天,眼见着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这个眼看着不好,你今晚给我盯紧了,会诊科室等下全都会再来一次,跟着人家事无巨细全记一遍,一个字都不许漏。”老大扯过最新一张单子,签了个字塞到我手里,“我等会再跟家属谈一次,患者现在意识还算清醒,你手里其他病人都换给那几个新来的,今晚只看着她一个,眼都不许眨,各项指标都勤看着点儿,尤其注意患者状态,一旦有变化赶紧叫我,听见没有!”
刚刚看了交班医生写的最后一篇病情介绍,我就猜着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听到这里更是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忙不迭地去准备签字单了。
谈话窗外,2床的三个家属整整齐齐坐成一排,不论人大人小,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里面。
男人穿着昨天那件条纹T恤,坐姿依然端正,神色却明显比昨天憔悴了一些,见我和老大露面,没等我们出声,他便站起身,把手里的包递给老人,示意老人坐在原地,孩子也听话地坐了回去。
我悄悄舒了口气,刚才还在纠结这次该用什么理由替他把老人和孩子支走,现下倒是不用操心了。
老大简短陈述了一遍情况的进展——从最新的结果来看,目前为止抗凝溶栓的效果并不怎么好,但患者意识还很清醒,对话流利,也能正常进食。期间会诊科室又来调整过几次方案,总体来说比昨天更不乐观一些,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会全力救治。
他疲惫的眼里依然写着焦虑,却并没有表现得像昨天一样激动,他揪着老大的袖子,说着和昨天差不多的、类似不惜代价,全力救治,辛苦医生这类话。老大点着头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领着人去忙了。
时间已经不早,且不说大人的憔悴样子,就连回过家、换过衣服的小朋友此刻也已经忍不住打着哈欠,男人转身领住孩子,弯下腰对女儿道:“先和奶奶回家吧。”
小姑娘晃晃脑袋,扬起头上的小揪揪,语气坚定地说:“我不回家,我等妈妈。”
“爸爸在这没人陪奶奶,奶奶太累了,你陪奶奶回家睡一觉,明天再一起过来。”
小姑娘揪着书包袋子撅了撅嘴,同意得勉勉强强:“好吧,那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家?”
男人稍微停顿了一下,从背影上看得出是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声音平缓轻和地开口:“乖,等一等,妈妈就快好了。”
我捧着打印好的资料,进屋查看患者的情况。只一天一夜的工夫,她的检查检验报告以及各种签字单病情介绍就摞了厚厚一沓。我把东西一股脑夹进病历夹里,靠在床旁的柱子上,一边翻着报告,一边关注着显示屏上变动的数字。
2床的病人依然靠在床头上,这个姿势对她来说呼吸最舒适。这会儿看见我,便隔着面罩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低声道:“又是你啊。”
我也笑着回答:“是啊,真巧,今天我夜班。”我替她把露出来的腿盖好,“今天不忙,不舒服马上叫我就行。”

她点点头,随即问:“我老公呢?

“在外头,在谈话区等着呢,有事找他吗?

“不是,不是,”她连连摇头,“就是想让您帮忙带个话,叫他别等着了,回家睡一觉,把孩子看好。

我笑了,把本子放到一旁:“抢救间必须有家属24小时陪着呢,你闺女跟老人回家了,总不好叫老人留着吧。

“不不,那还是叫他留着吧,”她讲话有些困难,“那有陪护床吗,能不能让他歇歇......”

我刚想解释,看看她的样子,默默把话咽了回去,“好,我等会找人帮忙。

她点点头,“辛苦你了大夫。”
我这个阶段,还没过喜欢听人叫大夫的时期,心里小小高兴了一下,攥了攥手里的病情介绍,又觉得自己距离当得起“大夫”这两个字,还差得远。
横竖今晚只有一个病人,我干脆拖了板凳坐到患者旁边,没旁的事便哪也不去,和大姐打了几句招呼后,就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前半夜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我抱了本内科书坐在板凳上,一边翻书一边时不时盯一眼监护仪,抬眼扫到指在12点的挂表,再次确认监护仪上的数字还算平稳之后,我转身走进茶水间。
后半夜三四点是最难熬的阶段,离早饭还远,最是又困又饿没盼头的时候,值夜班的人大多会选择提前喝点咖啡调整状态,以防疲劳时搞出乱子来。
我伸头看了看状态恹恹的病人,默默干了三包黑咖啡,苦得脑子嗡嗡响,可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
我继续坐回去盯着病人。抢救间没有窗户,白天和夜里一样明亮而吵闹,她大概是白天睡得多了,现下也并不休息,只是枯坐着发呆,我回到原处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眼神依旧呆呆望着前面的床档。
前半夜鉴于她的状态,我并不多与她说话,只是时不时询问她是否有不适,每次她都微笑着摇头,呼出的湿气喷在面罩上,凝出一层淡白的雾。我心底暗自祈祷着,这一夜就这样安稳地过去最好。
困劲儿已经慢慢爬上来,我不敢再坐得舒服,只好站起来继续靠着柱子翻书,谁知没过多久,我忽然眼角见她动弹,抬眼一看,刚刚还半坐在床上的人这会已经靠在了身后的枕头上,眼还睁着,正看着我,神情却不对劲,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呼吸频率也明显开始加快,很快就显出呼吸困难的样子。
我暗叫不好,立刻起身叫人:“老大!2床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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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出现异常
话音刚落,老大的身影立刻从外面的台子后出现,起身疾步赶了过来,跟在后面从谈话区冲过来的是程瑗。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患者已经有些意识不清,老大赶到床头扫了一眼患者的状态,眼神马上落到监护仪的显示屏上快速浏览一遍便道:“妈的,不好,赶紧把LUCAS弄过来!”
我一听见这个名字脑子里就是一懵,LUCAS是一种自动的心肺复苏仪器,突然要上心肺复苏意味着什么想必不言而喻。
我二话不说就要往仪器室跑,结果被老大一把拽回来,“程瑗去,你有劲儿,快上(心肺复苏)!”
心肺复苏是个体力活,即便是用力得法,太柔弱的妹子也不容易保证按压深度。电光火石间,我居然转眼就想明白了,为啥老大会在我和程瑗之间点了我。
刚露头的程瑗立刻领命去找仪器,老大奔回前台开始安排抢救事宜以及告知家属等一系列问题,我也赶快扑上去。床有些高,伸不直胳膊,幸而床边还有空间,我窜上去跪到床面上,掀了被子就开始按压。
虽说心肺复苏在大学期间,一直是各种操作考试和培训的常规项目,每个人都无数次在模型上练习过按压步骤,但在第一次按下去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活人和模型手感确实不一样。
我几乎能感觉到患者的体温从手心一直传到我心里,电得我后背发麻。
我努力保持着标准的按压频率和深度,嘴里查着数,还没数到第四组,程瑗就和一个教员带着仪器跑过来,仪器很好接,跨过患者的胸廓,调试结束开关一按就快速接替了我的动作。
总算坚持到上机器,我神色冷静地从床上下来在地上站定。抢救有序进行,老大绕回来点点头,“头一次上,挺闯实,不错。”
程瑗也赞许似的拍拍我的肩膀,小声道:“还不赖嘛。”
我没吱声,默默把两只打颤的手藏进口袋里,深吸口气,稳住极速飙升的心跳,眼神再次看向显示器。
刚刚飞速掉下去的心率经过一阵猛按总算爬上来一点,可血压已经低到测不出。没等我仔细关注剩下的指标,老大就把我拎了过去,“大主任来了,他亲自谈,快去搞谈话的东西。”
事态果然严峻,连老大的老大都叫回来了。
抢救要做的记录不少,在老大的督办下我总算搞定了一应事务,跟在后面走进谈话区。大主任已经站在里面,窗口外面站着2床的丈夫,现在已是后半夜,等待的家属都各自找地方休息了,白天挨挨挤挤的窗口,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
虽然家属只有一个,谈话的阵仗却已经提升到最高级别,连老大都不随意开。大主任拿过我手里的抢救记录,看了一会儿,用尽量通俗的说法对男人转述一遍:“现在眼看着血氧已经不行了,肺是完了,能用的之前都用过了,现在只能上ECMO。”

ECMO的中文名称是体外膜氧合,通俗地理解就是“体外人工肺”,属于一种能短期替代患者心肺功能的机器,在体外维持呼吸和循环,但凡考虑使用它的,都是心肺严重衰竭、万不得已的情形。

国内能配备它的医院并不算多,不过据说曾经有心电图已经是一条直线的患者,在ECMO支持下居然还能保持意识清醒的例子——听起来非常神奇,但它只能替代心肺功能,而不能修复心肺功能,如果原发病治不好,停止ECMO的一刻,就是患者真正的死期。

我偷偷掏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上搜索相关内容,匆忙间只在一篇文献中找到了这样一句描述:“本研究高危肺栓塞患者应用ECMO治疗的院内死亡率仍高达61.6%,复杂肺栓塞患者有效治疗措施有限。

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不使马上死,使了也不一定活不活。

大主任秉着丑话说在前头的原则,一上来就交代个完整:“ECMO能短时间替代患者的心肺功能,现在这种情况要么放弃,要么上ECMO试一试,但能不能活谁也不好说,而且价格比较高,耗材开了就得6万。”大主任把同意书放在窗台上,“要不要用,家属做个决定吧。”
唯一在场的家属,患者的丈夫,自从刚才听到完了两个字之后,从脖子到身体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待话说到后面却已经冷静下来,呼吸有些加快,手下却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直接捡起单子找地方签字。
他头低着,声音却十分清晰:“用,快用上,不管多少钱都行,就算瘫了残了都可以,人能活就行。”他胡乱签了字,胡乱把单子往大主任手里塞,“我这就去取钱,我闺女才8岁,求你们一定救她一命!!”
大主任终归是见惯了生死的,收过的临危病人恐怕比后脑勺的白头发还多,没有表现得太动容,只是肯定地点点头,把单子递给老大,老大塞到我手里,低声嘱咐:“去吧,把人挪到F床。”
F区是个不大的小房间,现在挤着几台仪器,更没了下脚的地方,大家挨挨挤挤地忙活完,屋里再次只剩下我和病人,只是这次,她不能再与我搭话了。
ECMO已经运转了一段时间,现在她的肤色看起来很奇异,浮肿的脚背上青白的皮肤呈现出大理石一样的纹路,嘴里插着管子,把面部撑出一种不太舒适的形状。我在床头的挂本上写好F区的使用记录,往前翻了翻,上一条记录才过去不到一周。
这回老大和老大的老大算是真的使尽浑身解数了,能用的手段全都招呼上了。我反而不需要像前半夜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因为就算真的再出什么情况,我们也没有什么保留手段了。
我看着她,心里没来由地发空,急切地想找点事情做,决定提前写好病情介绍,便大步回到谈话区。
时近四点,除了F床,没什么重症家属需要留守谈话,谈话间里空无一人,我进去坐下,隔着谈话窗,再次看见了病人的丈夫。
他低头坐在那条连椅上,看不清表情,怀里抱着之前那只零食袋子,旅行包散乱地敞在地上。我尽量坐矮些降低存在感,连打字的声音都努力放轻。
良久,空荡寂寥的走廊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窗外传进来。我不敢抬头,无声地躲在显示器后面敲键盘,听着那啜泣声渐渐变成呜咽,最后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医院终归是医院,我又来找他谈话。不同的是,这次是我独立谈话。

饶是程瑗生性迟钝,见我身边没有老大们压阵,一时间也把病人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情况明确的病人谈话一般不需要主任们出手——“明确”一般分两种情况,明确不会死和明确会死。

吊着ECMO的病人明显不太可能属于前者。

谈话区坐着的患者丈夫显然不懂这些弯弯绕,见我出来,满眼希冀地迎上来,我对上他那双短短几天就密布血丝的眼,脊背不觉颤了颤。

“怎么样了?”他的手扒在窗沿上,几乎半个身子探进窗口里,程瑗虽然呆萌,经验却老道,见着家属这个架势,很有先见之明地悄悄对隔位的师兄打了个手势,师兄会意,不动声色地挪到我身后。

我暗咬着牙,吸足了气才把话说出来:“ECMO只能短期替代心肺功能,患者本身的心肺功能已经......已经不太行了,只是时间问题。”

什么时候撤ECMO,什么时候就是她的死期。妻子生命最后的悬念,只是一个死亡的具体时间,和捏在我手里的这张纸什么时候签上名来决定。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出这最后一句的意思,就本能地后退了半步——他的嘴唇开始发抖,眼睛泛红,额角的血管肉眼可见地暴出来,突然间狠狠地把那张纸甩出去,手磕在窗框上“咚”地一响,嘴里发出含混的吼声。

师兄眼疾手快把我往后一拽,一个箭步上前把那男人连身子带手推出窗口,哗啦一声把宽大的推拉窗拉下来,手法利落地扣死了锁。

程瑗谨慎地拉着我往后退到更安全的距离,我看着他颇有些骇人的样子,却并不感到很怕。

坚固的窗外,他撑住窗沿盯住我,把头顶在玻璃上,死死瞪着那扇通往病区的门。半晌他慢慢地靠着墙蹲下去,身影消失在窗沿下,嚎啕出声。

签完字后,盖着单子的床从侧门推出来。等在外面的男人上前,随即伸手,却并不掀开单子,只把散在外面的一点头发往里面拢了拢,曲起指节在床头敲了两下。
他不许别人帮忙,一个人推着床慢而吃力地前进着,在拐角消失了。
F床再一次空了。

*文中配图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酥肉

插画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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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9 10: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嘘!医生对病人的每句承诺,都可能被录音 | 非常病例005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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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最近我的生活十分单调,除了吃饭,就是催稿。镜子作为宅家大军中的一员,承诺三天后一定交稿,秉持契约精神,我截图为证,没想到这让她想起了曾经的一段经历。
一位担忧女儿残疾的母亲,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四处向医生寻求承诺,并录下了和他们每一次交谈的内容。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5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车祸多发伤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李钰涵

全文 12951 字,阅读约需11分钟

张悦热爱串组这件事我绝不是头一天知道。老大在自己组上班时看见她也毫不意外,十分熟练地问道:“又把我这谁给换走了?
张悦一边勤快地给旁边路过的教员搭手,一边毫不耽搁地回着老大的话:“大黄师兄请假,跟我换了个白班,嘿嘿。
老大眉毛一提,发际线瞬间上移两公分:“又换班?这小子又先斩后奏?
虽说名字听起来很衰,但这位大黄师兄却绝对是我们组的中流砥柱。老大在忙的时候都是他坐镇中枢,用实习生把大黄换走一天,老大的不乐意就差写脑门上了。
眼见老大心情不好,我赶紧打个哈哈,拖着张悦钻进办公室,一边打印名单一边嘱咐她:“今天尽量少在老大眼前晃,免得他看见你就想起这回事,回头大黄要倒霉。
“晓得晓得!大黄之前嘱咐我来着。”张悦手脚勤快,转眼工夫就收拾好了要拿出去的东西,“我刚还没说呢,大黄说他媳妇儿出差,孩子没人管,他换个班凑两天假把孩子送老家去。
窗外的天色阴沉沉的,雨不大不小地下着,我莫名有些烦躁,刷着工作群看交班时间的新收情况。张悦继续碎碎念:“要说你们老大真不容易,能用的人都拖家带口,咱们这样的又只能当打杂的使。
我抓起一半还没校对的病历堆到她怀里:“行啦,小张杂役,趁没收病人这会儿赶快弄完,不然等会儿有咱俩忙的。
张悦还没来得及发表任何意见,老大振聋发聩的吆喝就穿透门板:“兔崽子们跑哪去了!
我十分高兴兔崽子不止我一个了,推着还没反应过来在喊谁的张悦赶紧出门。门口停着一张折叠床,上面隐约有一个不大的人影,即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也看得出那人身上满是血和泥。尽管衣服沾满脏污,依然不难看出是校服样式。
未成年,多发伤,学生——不管是车祸伤还是斗殴,都明晃晃标着“高危”两个字。
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收病人的轮换顺序表,我的名字赫然就在下一个。
我们大步赶过去,往停在门里的折叠床仔细看过去,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说是伤得面目全非也不为过。躺在床上的女孩身量娇小,看上去最多不过一米四,头上正用纱布按压止血,看不见伤处的具体情况,短发被凝固的血浸得黏在一起,整张脸被血渍和泥土糊得辨不出眉目,身上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绿白两色的校服险些辨不出原色。
几处蹭破的地方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肤,更关键的是右下肢已经有明显的反常活动。老大正抄着话筒嚷嚷:“对,对,刚进来的,半大小孩儿,多发伤髋脱位,还没拍片不确定有没有骨折,你们先来个人......”
“咔嚓”一声撂下电话,老大马上扭头朝我下达指令:“这个该你收了,快干活!
我喉头一梗,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不是恐惧,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多发伤,坠楼、刀刺、割喉之类更惨烈的外伤都见过,给老师打下手清创缝合也是常事,但直接自己管严重的多发伤患者,感觉就像只去过游泳池的人,头一次下河,心都在嗓子眼儿里突突地跳。
老大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眉毛一拎,不等我缩脖子,手里的病案纸就卷成卷拍到我头上:“怂什么!该教你的教过没有?
“教了。
“清创缝合做过没有?”老大手下不停,纸卷继续落在我头皮上。
“做过。
“流程熟不熟?
“熟。
“那磨叽啥赶紧上!总有这么一回,搞不定的直接来找我!
忐忑的情绪被老大三下两下拍得一点儿不剩,我赶快戴上手套,跑到床边去查看。
女孩看起来神志不甚清楚,嘴里不时含糊着叫几声,饶是身上伤重,却依然躁动得厉害,没受伤的双手一直在挣动,救护车的工作人员正费力地按着,还要抽出手按住她头顶的纱布,我赶紧伸手帮忙。
张悦注意力发散,一边按住另一条胳膊,一面还能腾出手来简单查看身上的情况:“这出血量肯定得输,可千万别是O型啊......”
如果不是沾了一手泥,我险些想把手捂到她嘴上。这阵子O型血缺到手术配血都供不上,但凡有输血要求的非急症病人都只能劝转院,我看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活动性出血的患者,心想要真被她说中,这孩子可就麻烦了。
老大的效率依然高,一边跟会诊科室扯着嗓子沟通,居然还能一心二用把连手续在内的一应事务通通打点妥当,两分钟不到就开始张罗着把患者往最靠门口的那张床位上挪。
我和张悦头更低了些,老大刚才虽然敲了我一顿,却到底放心不下,有些重要的事还是他亲自顶着,如果大黄师兄在,他必不会像现在这样左支右绌。
小姑娘身量小又体型细瘦,搬动起来并不很重,我抬着中间的一侧,戴着检查手套的手刚摸到身下,就感到有一股液态状的热意。我心下又沉了沉,失血量的确不小,也不知道内脏情况怎么样。
跟来的救护车工作人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挪动的时候连连嘱咐大家“轻点轻点”,隔着口罩也看得出眼中满是心疼:“多大点一个孩子,家长要心疼死了。
我深以为然,顺口问了句:“家长呢?在外头吗?
“来了,刚好跟救护车一起到的,肇事方打的120,也联系家属了,你是没看刚在门口的时候,当妈的哭得嘞......”
大姐收拾好单据离开,老大搞定了一大摊子事,终于抽出空赶过来安排我们:“这个事情多,让张悦跟你一起弄,先清创,头发碍事的剃掉,伤的太烂不好缝的就喊程瑗过来,检查我开好了刚给急诊CT室打完电话,说好等会去了直接插队……”
“现在来不及,等会诊的都看完了再去,押金单子给家属了,留意下押金交过了没有,顺便把抢救四联签好,再捋个病历出来,具体诊断那先空着,还是等会诊科室,取血单等会开好就搁在前台左手篮子里,赶紧送去尽快把血输上还愣着干啥先把衣服全脱了,身上所有东西都交给家属,一定要当面点清确认没问题,脖子上那个带棱角的链子也拿下来,小姑娘家家戴的啥玩意......”
这一大堆指令下来,我们俩听得眼珠子打旋,恨不能把每句话都记下来贴脑门上。懵了一秒之后,我赶快先给孩子脱衣服清创,无奈孩子虽然意识不清但躁动严重,每个动作都异常不配合,折腾了半天才把该卸下来的行头卸掉。
清创缝合需要一定时间,我果断把程瑗抓过来帮忙,自己收拾了孩子随身的东西准备去找家属。把东西清点过装进袋子,我从窄小的侧门出来,朝着等待区的人堆问了一句:“李钰涵家属在吗?
人堆里立刻挤出一个女人,见我站在门口张望,立刻朝我扑过来,急切地喊着:“在!在!我是她妈妈!她怎么样了?
我本能地后退半步,她堪堪在我身前站定。我一肚子事要跟家属交代,却一时不知该先提哪件,想了想先把袋子递过去,“现在正在清创,等下要输血,具体情况要会诊科室来才有结论,您先看看随身物品是不是都在这了。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至多不过四十岁,半湿的衣服上粘着大片的血迹,被雨水洇开,斑驳得令人心酸。
她接过袋子,把东西从里面一样一样掏出来。琐碎的随身物品多少都沾了血,银亮的手机壳被染红了一半,解锁界面上清晰地印出几个凌乱的血指印。
她把女儿的手机放进包里,和女儿一样细瘦的双手颤抖着,从袋子里拽出那件校服。叠好的衣服散开,斑驳的血迹和泥渍摊在她的手里。她嘴角下拉,下唇不断抖动着。
我有些无措,不知应当直接交代后面的事情,还是先安抚她的情绪。想到里面亟待收拾的烂摊子,狠了狠心,伸手直接把她从地上架起来,“先别急着哭,收好东西赶快先签了知情同意,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附近的提示器忽然“滴”的一响,大门缓缓滑动着打开,两个教员推着一张床出来,我赶忙架着家属往远处避让。她并不健壮,我没使多大力气就把她带到旁边,大门还没合拢,忽然听见门里突然传出一声叫喊。
“妈——!
我顿觉不妙,立刻转身,病人的母亲已经从地上蹿起来,手里的东西全都丢在一边,发狂的母豹一般往门边扑过去。
“妈在!妈妈在!”眼看迟钝的滑动门刚开始不紧不慢地移动,我赶快冲上去截住她,她身形比我还矮上一些,我一伸手就扳住了她的肩膀,谁知她的冲劲比我想象中大许多,我生生被撞退几步,脚跟滑到门槛上卡了个趔趄,左侧肩胛结结实实撞在门框上,磕得我几乎脑子一空。
眼见门马上就能关过来,我干脆身子一矮,直接抄住她的腰,脚踩在门槛上狠命顶出几步,反应过来的几个男家属也赶上来帮忙,总算听到身后的门彻底关严,我才长舒口气松开她。
只这一眨眼工夫,她已是双眼通红,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出来,见门已然关死,她不再往门口挣扎,口里含糊地叫着:“撒开!让我进去看看啊!
我半边后背痛得发麻,又有一堆事等着料理,实在端不出多少耐心来:“等你情绪平稳了,到探视时间会让你进去的!现在里面还在清创,会诊医生都挤在里面看病人,排的床旁检查也刚到,你这么进去不是耽误事吗?
女人停下哭喊吸了半口气,抽噎声听起来像是卡在半截一样,我语气再放缓了一些:“你先签字,不然孩子连血都输不上,里面还等着救命呢!
几个男家属把她从地上架起来,听完我的话,她点点头,捡起地上女儿的东西就往采血室冲。
我拦住她,哭笑不得:“干啥去,在这里边!
好一番折腾后,李钰涵同学的妈妈终于稳当地站在了谈话窗口。
我把四联签字单和输血同意都打出来递给她,趁她签字的时候问了些病史病例。刚抬起左手放到键盘上,肩背处就传来疼痛,我不禁呲了呲牙。
女人看着我,面上不禁露出一点歉疚的神情:“对不起啊大夫,我太激动了......”
我摆了摆右手示意没关系,叮嘱她快把所有的单子签完。她的手放在窗沿上,紧张的样子几乎让人感觉能把手机捏碎。
签完文件,问及治疗态度时,她一副恨不能把自己的腿给孩子装上的样子,别说肇事方负全责,大概就算要自己负担费用她也会把能用的手段都签一遍——年轻病人的家属在这一点上普遍更叫人省心。
不过不省心的很快就来了。
张悦举着输血单进门的一刻,我就晓得她的乌鸦嘴八成是应验了。
“O型?
“是,刚跑了趟输血科,没血,真没了,O型的手术全都停了。”张悦跑得喘不上气,一屁股挤在我身边坐下,白净的脸涨得通红,“老大说让家属想想办法。
这话说得很玄妙,非内行人不能理解。
眼前这位妈妈显然并不是内行,听到孩子没血用,她的第一反应很符合电视剧的人物设定:“大夫!抽我的!我也O型血,抽多少都行,我挺得住!
我按着太阳穴,实在没时间仔细给她讲什么是移植物抗宿主病——正常人之间输血时,血液成分中残留的活性淋巴细胞很快会被受血者体内的免疫系统识别清除,但如果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他们淋巴细胞表面的抗原就会很相似,不容易被免疫系统辨认出来,这些漏网的淋巴细胞一旦在体内增殖,形成一定势力后就会对受血者发起全方位进攻,导致严重的全身并发症。
虽然发病率不算很高,可一旦出现问题,死亡率将高达90%。
总结起来就是,电视里撸起袖子抽血,救活亲人,全家抱头痛哭的情节,通通都是骗人的——越是亲人越不能输,何况是直系亲属。
老大的暗示我听得出,这个“想办法”,最好的路子当然是互助献血——既然我不能给我女儿输,你也不能给你儿子输,那换过来便好,去血站献一定量的血,等有同样需求的家庭献了血时,就能等量换血用,两家都好,皆大欢喜。
但这样好的事,能不能遇得到各方面条件都符合的家庭就要看运气了,如果既不能直接亲属献血又不能互助献血,那么就只剩某些灰色渠道了。
“亲属不能献血,尤其直系亲属,出现免疫反应是要出人命的,要没血缘关系的才行。你先试试有没有能互助献血的,如果实在没有......”我实在不便言明,憋了半晌才隐晦地暗示道:“你要不然去献血车附近看看?
“好,好,我这就去!
不确定她有没有get到我的暗示,张悦不放心地把脖子伸出窗外,对着她光速消失的背影高声嘱咐:“能有互助的最好,实在没有的话,就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我哭笑不得地把张悦喊回来,结果这家伙缩头回来时不小心碰在低矮的窗框上,顿时疼得呲牙咧嘴:“可惜我不是O型,要不然去献点也好啊。
“是也白搭,你忘了咱俩上个月刚献过?赶紧干活吧。
不管李钰涵的妈妈究竟用的什么方法,血的问题最后总算解决了。我看着挂在吊钩上不紧不慢往下流的血袋,长长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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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输血事宜
会诊科室已经赶集似的来了几波,拟诊内容排了长长一溜,在张悦和程瑗的共同努力下,伤口也都做了基本的处理,我总算有空去急诊CT室行使老大争取到的插队权力。
离开抢救间做检查需要家属陪同,我早早告知孩子妈妈在侧门外等候,果然门刚一打开,中年母亲那张汗泪交加的脸就出现在床的另一端。
我把床整个推出门,看到女儿全貌的一刻,她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马上用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女孩神志依旧不清醒,但总算不再躁动,眼睛半睁不闭,不知有没有认出眼前的亲人
她身上盖着被子,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擦拭过,破损严重的地方也盖了敷料,但也藏不住一处接一处的细小擦伤,头上的短发剃掉了一部分,缝合后的头皮用纱布贴着,青色的头发茬从剩余的头发中间露出来。
床一刻不停地前进,孩子躺在床上发出细微的呻唤,母亲快步跟在旁边,一只手几乎神经质地伸出又缩回去,绕着遍体的伤口打转,似乎在极力寻找一个能够拍抚安慰的位置。
“不能碰,”我有点担心她忍不住,“已经清理过了,该缝合的地方也缝过了,后续细致的修复还要去相关科室做。
她不住地点头,眼泪滑落到指缝里,和呜咽声一起吞进去。
“失血性休克,右侧髋臼骨折,右髋关节后脱位,左耻骨上下支骨折......”
我按照老大和会诊科室商量出的诊断一行一行往病历上添字,张悦伸长脖子过来,打了个哆嗦:“左骶髂关节分离,结肠破裂,尿道断裂......妈耶,看着就痛死了,这预后能好吗?
“那倒也说不准,肯定要先解决急的,髋脱位能复位就先复位,那一大堆骨折估计要慢慢伤脑筋了。腿脚上会不会落毛病,现在也说不准。
我放下键盘,见她白大褂前襟和袖口上蹭的黑一块红一块,裤脚上都沾了血迹,掏出纸巾帮她使劲儿擦了擦:“弄成这样了,也不赶快换件干净白大褂再蹦跶。
“你不懂,这叫浴血奋战的战袍!”中二病发作的小张战士小手一挥,继续穿着革命的战衣出门忙去了。我不禁失笑,思路回到病历上,心情又重了重。
听会诊科室的意见,结肠膀胱估计都得造瘘——也就是临时从腹部开两个口,分别把肠道和膀胱接通到体外来暂时缓解结肠尿道破裂带来的问题。虽然之后早晚是要缝上的,但遭罪程度不言而喻。
刚刚12岁......
不过无论如何命保住了,在抢救间就已经算是件大喜事,她在这里也待不了多大一会,等情况稍微平稳,就可以送去做结肠膀胱造瘘。
急诊的床位周转速度一贯惊人,病人们流水一样地进了又出,出了多半便再不回来,是以我一贯认为病人离科的一刻就是我们缘尽之时。
直到休班日我在儿科遇到了熟人。
如江湖传闻所说,急诊和儿科是最最缺人手的地方,是以尽管全方位能力都是半吊子的实习生也会得到重用,出科小半年,我和张悦还偶尔会回到儿科充个数。
庞主任这阵子出差,我整日跟着张悦混,张悦则跟着她以前的带教混。
带教大哥芳名顾问,如此天赋异禀的名字,直接导致同样是主治,人家的胸牌都比别人显得牛逼一些。
事实上顾问大佬本身也很牛逼,绝对称得上年轻有为——他是我们大主任的关门弟子,三十刚出头,正经在骨科组里独当一面。
李钰涵小朋友的这台手术,大主任看过转科病例就点名让他接手。
早交班查房查到她的床位时,小姑娘整体状态已经好了太多。纱布沿盖住了眼角,也不妨碍那一双眼滴溜溜地转,看人时颇显出几分乖张。
床头的靠背椅上倚着她的母亲,才不过几天工夫,人竟消瘦了一圈,本来就不甚丰腴的身材更加羸弱,两颊凹陷出浅浅的坑来。
为了避免跟大主任发生眼神接触而被即兴提问,我和张悦缩在顾问大佬身后,可惜顾问够高不够壮,我们俩各露了半边身子,正争相往后挤时,便恰巧迎上了孩子母亲的视线。
小姑娘自然认不出我们,但她妈妈显然对我印象深刻,见到我立马起身,热情而微含歉意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是你啊,你肩膀怎么样了?真是太对不住了......”
我欲哭无泪,肩膀早就没什么事了,但现在却是要有点小麻烦。沉浸在教学模式的大主任马上就回了头,目光直落在我身上:“那就你来答吧,列举腔镜阑尾炎常见的术后并发症,少于五个中午麻辣香锅不带你。
事实证明吃字当头的时候,王婧同学的发挥一向是稳定而超常的。我难得秀了一波,正跟张悦暗中相互吹捧,主任的脚步已经挪到小姑娘的床边,仔细地问起了一般情况。
小姑娘表情恹恹的,连对妈妈也有点不太搭理,主任的问题句句都是妈妈在回答,眼看查房结束,大队人马就要离开这个病房,
一直仰在床上鼻孔看人的小姑娘,突然伸长脖子朝着主任的方向“哎”了一声。大家停住脚步,再次看向床上一直不肯吱声的主角。
主角看样子是很下了一番决心才开口:“我瘸了吗?
大主任马上切换成哄孩子模式,一点都没带上刚刚提问学生的威严架势,拍着顾问的肩膀笑眯眯地开口:“还没给你治呢,着急啥?看不起我们小顾大夫呀?
屋里的人都善意地笑起来,小姑娘有些放松下来,低声嘟囔一句“反正不瘸就行”,随即脑袋便稳稳放回枕头上,又恢复成鼻孔看人的角度。
这已经是最后一间病房,查完出门大家便各自去忙了,大主任却还没走,主刀的顾问也站在门口,作为主刀的跟班和跟班的跟班,我跟张悦自然也留在原地。
家属果然很上道儿,没用人进去叫,一转眼功夫就从屋里跟了出来,还顺手带上了门。
不再面对孩子,大主任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神情是少见的严肃:“造瘘手术挺成功的,髋脱位当时也处理过,目前为止都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们打算在修复骨折的手术中顺带把造瘘口关上,排便功能就逐渐恢复正常了,之后的髋臼重建这些东西我们都会尽最大努力,但以后髋关节功能究竟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要看后续情况来评估。
这话说的十分艺术,简直跟电视剧里跟植物人家属交代的一样,大抵等于没说。
孩子妈妈听了,神情顿时紧张起来,不安地拽住主任的袖子:“大夫,大夫您一定帮帮我闺女,她还这么小,可千万不能残疾啊!我女儿残了就是要我的命啊!
“我们会尽力的,具体的手术时间和方案还要根据先期手术的情况决定,我们会请专科医生全面会诊的。
把家属哄好送回去之后,顾医生转身往办公室去,张悦紧随其后,我正想跟上,却被大主任一把揪住领子拽回来:“往哪去?她说你肩膀是怎么回事?
我一愣,实在没想到大主任连这都留了心,赶紧答:“啊,没啥没啥,家属往抢救间里冲的时候上去拉来着,不小心磕一下。
大主任脸色越来越黑,我赶忙打着哈哈补充,“家属也确实不是故意的,我绊了脚才磕了一下,好几天了,早就好啦。
大主任干干脆脆一个爆栗敲在我头上,一张脸拉得老长,把我拎到一边的拐角,用提问时的严厉语气训斥道:“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磕歪点儿磕个脑震荡你找谁哭去!自己还是半大孩子逞什么能!
时年二十二的我瞅了瞅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挤不进孩子的行列,偏大主任平素严厉不苟言笑,现下训起人来语气更是吓人,硬生生把我唬了回去。
“再说,如果是家属想闹事碰瓷呢?自己不知道长心眼儿,傻乎乎的不防人,出了事儿有你哭的时候!
我继续低着头听训,只听他的声音最终平和下来:“算了,你们这帮孩子,还得倒霉了才知道长记性。干活去吧!
我长舒一口气,赶快追着张悦他们的去向往办公室跑去。
一进屋,顾问和张悦正挤在电脑前划拉着病历材料。
顾问抬头见我进来,和气地冲我挥挥手:“今天第一台是大主任的手术,咱几个不用急,先坐。
我应声坐下,张悦忽然抬头,钻进旁边病案纸里扒拉了半晌,又盯着我看了几秒,忽地恍然大悟一般道:“对了!镜子,刚才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还没换药呢!
伤口换药在科里一般都是教员来做,我被张悦灼灼的目光盯得一脸黑人问号,好半天才开放天线勉强解读了她的暗示信息。
“哎呀是呀,还没给人换药呢呀,我这就去。说罢起身噌地钻了出去。直到备好物品走进病房,我也没想明白张悦这家伙突然神神叨叨地干什么。
女人真难懂。
病房里这两个女人也挺难懂的,当妈的在旁边嘘寒问暖忙前忙后,李钰涵小朋友在床上躺得很有姿态,完全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不过现下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再傲娇也不起范儿。
我跟家属问了好,把东西撂下:“小朋友,我给你换个药哈。
“你要换就换!”小妹妹很有气性,“谁叫小朋友呢
孩子妈当场尴尬,想开口道歉,我笑嘻嘻地截口:“管你呀,你才12岁,我比你大十岁嘞小朋友。
我正想为自己的淡定鼓掌时,小屁孩立马开口:“哦,那阿姨好。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磨着牙把她脑门上的敷料揭下来,看在她还过儿童节的份上忍住没拿棉球在她脑门上画老丁头,腆着老脸应了句:“哎,大侄女儿好。
孩子妈已经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插嘴,我笑眯眯地给她清理了几处浅表的伤口,接着就想掀开被子给她处理身上的伤口。小姑娘明显有些抗拒,最终却没有出声。
我明白她在抗拒什么——腹部有结肠和膀胱造瘘口的病人,大小便都是从肚皮上解决的,成年病人开始都会羞于展露,何况是孩子。
比起一些需要终生使用造瘘口的直肠癌病人,她最多只需要坚持一个月而已,但就这一个月,也足够让这孩子遭罪的。
我一边想着一边处理着切口,有些操作多少还是会疼,不过小姑娘挺硬气,咬着牙一声不吭,只从肌肉的抽动上看得出疼痛的蛛丝马迹。
看她的样子,我忽然忍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跟同学打架,挂彩之后还要装逼的样子,这家伙还真有我当年的风范。
她虽然已经做了髋脱位复位,但髋臼骨折还没解决,股骨头长期处于半脱位状态,久了很可能因为血流不畅而造成股骨头坏死,这么小的孩子要是真到那一步不得不做关节置换,那隔个十几年就又要出问题。
我心里浮想联翩,可孩子妈显然没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从换药开始就一心注意着我手上的动作,此刻紧张地扒着挡板询问:“疼不疼?
小屁孩糊着纱布的脸使劲绷着,不想丢了面子,但母亲的话让她露出一副烦躁的表情:“别假惺惺,玩你的手机。
想起抢救间里那声半昏迷状态下本能的呼喊,又看着她现在这副别扭的样子,我摇摇头。
女人真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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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钰涵和她的母亲
孩子配合,换药就顺利得多,我贴好一块纱布,门口忽然传来响声,我转过头,正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轻轻推开门,提着几大袋东西朝我们这边过来。
就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姑娘的手突然一挥,恶狠狠地把手边的抽纸扔了出去。男人没有躲闪,纸巾轻飘飘地砸在他身上。
我吓了一跳,在可能出现跨越污染之前,眼疾手快地端走无菌盘,顺带把衣服和被子都盖回女孩身上。刚进来的男人却似乎并不吃惊,提着袋子后退到安全距离,眼神无声地落在孩子妈妈身上。
孩子妈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一边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挪远防止她再扔东西,一边数落着女儿:“你刘叔大老远来看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女孩的声音十分尖锐:“谁要他来看我,自作多情,你们是不是故意来碍我的眼。
孩子妈妈皱着眉头,想说什么却又忍了回去,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了孩子一眼,整理好东西,便赶忙带着门口的男人进了走廊。
小姑娘喘着气,哗啦把被子一掀:“换你的吧。
我低下头,一边继续对付那块纱布,一边随口问道:“谁啊,怎么还生这么大气。
小姑娘拧着头看了眼门口,又收回目光:“她对象。
“谁?”我呆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妈的男朋友!”小姑娘更生气了些,脸上泛了点红,恼怒中带着羞愤:“她想给我找后爸,我凭什么管他叫爸!
情势发展实在出乎意料,我憋了半天都没想出什么劝和的话,回想起孩子出事时的场景,惊恐到近乎绝望的母亲一个人在抢救间外痛哭的身影,只勉强说出一句:“你妈也不容易......”
女孩含怒的眼神看着门口,气鼓鼓地说:“反正别想让他进我家!
出去的母亲很快回来,一进屋便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让您见笑了,孩子不懂事......”
我连忙摇头:“不打紧不打紧,孩子挺懂事的,换药很配合。
一阵无话。娘俩谁也不看谁,估计等我退场,她们八成又要闹一回。这样想着,我手底下的动作就更快了些。
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小姑娘突然拽住我的衣襟,我疑惑地转身:“怎么了?
她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偷偷瞟向她妈妈的方向,最终还是开了口:“我......我会瘸吗?
我正想安抚她一句“怎么会”,旁边的妈妈忽然靠近,眼神灼灼地等着我回答。对着这种热切态度我无端感到一阵紧张,却又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那孩子盯着我的眼睛再次问道:“我已经瘸了对不对?
不安和被追问的慌乱笼罩过来,我干脆直接照扒大主任的教科书式答案:“还没给你治呢,着急啥?看不起我们顾大佬呀?
小姑娘放开了我的衣服,眼神移开,这回干脆用下巴颏看人了。
据知情人士张悦透露,李钰涵小朋友最近状态不错。
托她恢复良好的福,骨科组的手术也提上日程,作为主刀的顾问顾老师愈发忙起来,张悦也去得愈发勤,恨不能住进儿科办公室,每天回来都能把科里的事如数家珍地叨咕一遍,其中不乏李钰涵的准后爸每天来送吃的,目前还没能顺利进病房的门之类的八卦信息。
排上手术的那天正赶上我和张悦休班,回去帮忙刚走进办公室,就见顾问正淹没在一堆材料中间,脸色熬得好像饿了半个月的吸血鬼。
张悦当机立断,给他点了一大碗砂锅粥。我看着他这幅废寝忘食的模样,也估摸出这手术的难度来,顾问大佬扎在那堆材料里又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不放心,抄起家伙又去查看病人。
我跟张悦跟在后边。
家属显然不比顾问紧张得少,一见我们进门就赶忙问起问题来,总结起来还是那一句话,孩子到底会不会瘸。
再好的耐性,十天半个月过去一直被追问同一个问题也多少会烦,老师只简单答了几句,就转身忙着查看孩子的情况。
病人恢复情况确实很好,身上几处缝合早就拆了线,显然是最近照顾周到补养得宜,脸上的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相比之下要是不看身上的伤,她妈妈反倒更像个憔悴的病人。
仔细确定过孩子状态的确良好,顾问显然放心了些,语气也轻快起来:“等会儿手术室就来接你了,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李钰涵小朋友依然高冷,把眼睛一闭,半晌又睁开看向我们,眼光在她妈身上轻轻一溜,瘪了瘪嘴别扭地开口:“她睡觉总翻身,吵得我睡不着。
我皱了皱眉,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却听见她接着说:“你们赶紧让她回去,我不用别人管。她还要忙着谈恋爱呢!别耽误了!
看着眼前憔悴瘦弱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医院一步的母亲,我总算明白了这丫头心里的小九九。
即使是成年人,独自一人被留在医院这种环境里,都会或多或少地恐慌,住过院的人一般都有这种体会。
没人不希望在医院这种环境里能有熟悉的人陪在身边,何况是一个半昏迷状态下会本能叫妈妈的孩子。可就算把被她坚决抵制的准后爸和肇事车主都算上,这些天来看过她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她既不想接纳后爹,又不想妈妈受累,她或许正试图用这种方式,把妈妈赶回家好好歇一歇。
“等你好了,你妈就能睡好觉了。”顾问给她把被子盖回去,起身看了看手机,“上一台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先下去准备,等会听护士姐姐们的话。
孩子妈热情地送我们出门,转眼又回去守着闺女忙前忙后。我看着这对相处别扭的母女,脑海中浮现出“相依为命”四个字。
手术是顾问主刀,但大主任显然也不放心,自己下了手术就跑来我们手术间。孩子还没麻倒,正对着一群只露眼睛的陌生人和一人高的麻醉呼吸机露出警惕的眼神。
她嘴唇抿得泛白,面上依旧试图摆出那副不屑与人类交谈的模样,被子下的手却已经把床单拽得露了边。
我晓得这个时候安慰她别怕,九成九会得到一句“有什么好怕的,阿姨你好烦”之类的话,很明智地只给她掖掖被角,顺手悄悄把床单抻平。
大主任没上台,但几乎半程手术,他都挤在后面看着,时不时伸长脖子越过顾问的肩膀在线指导,等内固定基本结束就快开始关口子,才放心地出去歇着了。
手术时间很长,但胜在顺利,饭点完全过了的时候,苏醒室终于来了电话,我和张悦接了孩子,颠儿颠儿地把床推出了门。
等待区早有大群的人伸长脖子在等,一见床号,大部分人的脑袋立刻低下去,只有挤在角落里的孩子妈妈快速起了身。
她的身边,还有那天被赶出去的男人。他没有靠太近,只站在重叠的工作人员身后,默默地注视着母女两人。
麻醉刚刚苏醒,小姑娘的意识还不很清楚,难得不再板着平时那副别人欠钱的脸色,看见熟悉的亲人,声音细细地道:“妈妈......”
她轻轻拢着女儿打着留置针的手,声音轻缓地开口:“涵涵,妈妈来了,疼不疼?
小姑娘半睁着的眼睛里蕴了点泪,迷迷糊糊又委委屈屈地开口:“疼......”
我心里又好笑又有些软,孩子水汪汪的眼睛环视着四周,状态还有些飘,眼神落到人堆后的准后爸脸上,难得没有扔东西砸人,轻轻嘀咕了几句,便抓着妈妈的手哼哼唧唧地嚷疼。
一切都很美好,偏偏张悦从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征得李钰涵母亲的同意后,举着手机说:“赶紧!赶紧录下来,等她醒了给她自己瞅瞅!
不知道应该夸孩子争气还是顾问大佬争气,复位和重建效果都非常好,术后第二天髋关节就可以开始活动了,据说大主任捧着片子,当场就给顾问点了个全家桶。
小姑娘出院前我又见到她一次,这段日子我们早就混熟了,小姑娘也不怎么再拿鼻孔看我,孩子妈妈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女儿说着话。
“学校落下的功课要补啊,少上这么久的课,期末考试你可咋整......”
“你这个头发总算长点了,这么长一块短一块也不好看,明天妈领你去都推成寸头慢慢长......”
“你刘叔带的那个草莓汁,鲜榨的,抓紧喝,搁到晚上指不定就坏了......”
小姑娘翻着白眼:“烦死啦!啰嗦!
我换药之余,眼光在她脸上一瞟便放了些心,嗯,至少没有立刻把草莓汁扔出去的意思。
孩子妈妈忙得连轴转,一转眼就急匆匆地出去办手续了,我便跟小姑娘闲聊起来。
“呦,还是喝了,不反对了?”
她脸色一红,还是硬气地说:“关你什么事,我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
“你妈管你好像挺严的?”我又问。
果不其然,小姑娘下巴一扬,眼神挑衅:“她还管得了我?
我看着她仰脸朝天地补练习册的姿态,很配合地点头:“是啊是啊,有谁能管得了你呀。那你怎么还总嫌她烦呀。
小姑娘翻了个页,伸脖子瞅瞅门外没回来人,悄咪咪把答案翻出来,顺手拿过草莓汁喝了一口:“我妈就那样,什么事都要琢磨都要管,烦都烦死了。
“那也是关心你嘛。
“关心也有个度啊,哪有她那样,我住个院她逮着大夫就问人,问就问吧还要录,天天晚上坐那一遍一遍放着看,瞅着都累,她也不嫌烦。
我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平稳着心跳试探着问了一句:“录?录音吗?
“不止。”李钰涵吸了一大口草莓汁,继续说道,“有时还录像,不然哪那么占内存。
“也不知道哪录来那么多,成天念叨着内存不够用,就她这样,给她个网盘她都能搞满了......”
一股难言的感觉从背后爬上来。我仔细回想着跟她谈话的每一个细节,在急诊的,在病房的,在手术室门外的,努力回忆着哪些场景里她拿着手机,我又是否对她做出过李钰涵不会残疾的保证。
印象已经十分模糊。越是模糊,越是让人感到无法言说的恐惧。
门口传来脚步声,小姑娘刷地把答案放起来,我把冰凉的手揣进兜里,深深吸了口气。
门打开,进来的并不是李钰涵的妈妈,而是张悦。
张悦跟她更加熟络,一把拽过椅子坐下,看着她补作业的样子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随即又掏出手机:“妹砸,听说你要出院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张悦加了她的微信,现场播放了李钰涵小姑娘哭鼻子的视频,然后被李钰涵小同学用攒了一个月的卷子当场砸出了门。
晚上,小姑娘坐着轮椅,被妈妈推着出了科室大门,我和张悦扒着墙根瞅了半天,果然看见了准后爸先生,正拎着大包小裹在电梯口等她们母女。
微信回访工作长期进行着,我们跟小朋友保持着联系,最近一次回访时,她已经能正常走路,髋关节功能完全恢复了,真的一点都没有瘸。
她非常幸运,我们也非常幸运。

*文中配图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腊肠

插画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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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2 12: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学医14年:要么离职,要么离婚 | 非常病例006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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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最近疫情肆虐,医护成为焦点人群,社会上关于医生的话题越来越多。随手翻一翻此类新闻,我发现“猝死”“累倒”等是其中高频出现的词汇,“累”似乎成了当代医生的标签。
镜子告诉我,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成为一名医生要经过多严格的筛选,而像大黄这样在深夜崩溃的医生,一定也不止一个。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6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抑郁症医生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大黄,程媛

全文 9766 字,阅读约需11分钟

大黄师兄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带组二线的老师就把他从人堆后面拎出来。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老大一声暴喝,把交费处一群大妈震得一愣,“换个实习生来顶班,亏你想得出!这几天全都乱套了!”
耷拉着脑袋挨训的人,是我的师兄,外号大黄。前几天他因急事了老家,找了实习生张悦来帮他顶班,我和张悦能独立治病,碰巧那天又有个严重的车祸伤员,给带组的周老大添了不少事
急诊向来缺医生,缺到什么程度呢?急诊4个组,每个组能保证有1-2名有年资的主治带队,没了大黄帮忙,周老大犹如断了一臂,难怪他这么生气
大黄本就内向,被老师一吼,顿时有些慌了,憋红了脸一遍遍低头重复:“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老大本来就不记仇,话吼出来火就消了一半,“下不为例!就算非要请假也给我换个别组的头头来,不许再换实习生!俩兔崽子加起来都顶不上你一个用!”
我早就摸透了老大的脾气,躺枪以后接锅也十分顺手:“是啊是啊,回头跟教秘商量,以后换班不许按人头,需按战斗力折算,下回拿大黄换兔崽子,三个血赚两个不亏……”
老大哈哈一笑,纸卷子在我头上雷声大雨点小地一拍,“就你贫!都给我干活去!”
其实我说得不错,大黄师兄全科医护都认识的优秀人才,换三个实习生都是亏本的买卖,他在急诊这种又苦又穷的地方捱日子,每个人都觉得可惜。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来的我们科。
不是说他干不了急诊,相反,他是非常合格的急诊医生——急危重症患者的急诊处理,不仅需要优秀的临床思维,出众的反应能力和决策能力,更需要兼具爆发力和持久的体力,说白了就是脑力劳动者同时干体力劳动的活。
大黄的履历,跟千千万万医学生的出厂设置差不多,但整个过程都是高配版——七年本硕连读,读博期间出国深造,回来之后又在临床勤勤恳恳磨了几年,十年下来,履历亮眼,专业素养更是过硬。
对急诊,尤其对我们组来讲,他的加入着实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在急诊穷、累、没前途这样的前提下,大黄这样科研上硕果累累、履历里金光闪闪的青年才俊主动投身,算是凤毛麟角。
周老大带着一大串规培生、研究生、实习生和低年资住院医驻扎急诊科,显然是力不从心的。据说大黄进组的头一天,老大乐得好像捡了钱。
刚入科的时候是程瑗带我,听过程瑗对他的介绍后,我恨不得找他签个名——假如拿我现在跟人家做比较,那大概就是回校演讲的成功人士和底下的辣鸡听众的区别。
大黄性格内向到令人发指,就算交班时当众说句话都脸红。我试过问他些专业问题,他当着面吭哧半天啥都没讲出来,事后倒是发了一整屏的英文文献和专著推荐过来,我十分领情,通通拖进收藏夹。
起码心意到了,至于看不看得懂,那是另一回事。
关于示教水平,据以前被他带过的程瑗回忆,如果某个操作在大黄反复演示之后还是学不会,那就老老实实自己回去翻手册,别指望他能跟老大一样——他跟女生说话都不利索。
优秀人才大黄,就这么别别扭扭又辛辛苦苦地撑着组里的半边天。
幸好他做事周全,除了交流费劲以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组里一把手性子过于火爆,二把手能干又话少,大家工作起来少了很多麻烦。
交班结束,大家说笑着各自去查看病人,我也跟程瑗勾肩搭背地离开。正当我们讨论着要不要去值班室偷剩下的茶叶蛋时,却见大黄依然站在前台的一角,脸涨得通红,保持着刚才挨训的姿势一动不动,要是挂条红领巾,活脱脱就是个犯错的小学生。
换班的事情我听张悦说过,那天大黄师兄的老婆出差,大黄一上班,他的儿子就无人照顾,丈母娘急病,老丈人又在陪床,他只能找人换班,将孩子送回河北老家。
我有些同情,却也很奇怪。好歹都当爹的人了,怎么挨点批评还跟小孩似的——
正想到这,我忽然注意到大黄的神情,他的脸在轻微抽搐。
我有些吃惊,示意程瑗先去值班室,然后慢慢往前台角落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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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异常的镜子
大黄的头埋得很低,要不是我角度合适,还真看不到他的脸。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个病历戳戳他,“师兄,你咋了?”
大黄骤然抬起头,见我站在前面,表情瞬间变得无措起来,脸上的抽搐来不及克制,一时间直接暴露在我眼前。
不是正常的因痛苦导致抽搐,更不是在哭,而是面部的肌肉随机地、不对称地痉挛,嘴角不受控制地拉扯着,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似乎形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笑容。
被这样的表情一吓,我也慌了,下意识就想告诉老师:“我去喊老大……”
“别别,别!”大黄赶忙拽住我,“我没怎么,什么事都没有,你别!”
见他这副样子,我赶紧把脚脖子拐回来,拿出在儿科哄孩子的架势试图安抚他:“行,我不说。吃早饭没有?要不要来个茶叶蛋?”
说话间,已经得手的程瑗开开心心走出值班室,挥舞着战利品朝我招手:“镜子,我拿到了!”
“见者有份见者有份,走,吃东西去,”我挪开椅子,拉着大黄,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别被老大吓成这个样儿,你跟他日子比我还长,你还不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再说他还指望你干活呢,不敢真把你咋样。”
二把手记一把手的仇,真是让人操心。
程瑗见状,也很大方地掏出两个鸡蛋塞进他手里,“吃吧,中午应该还有炸丸子呢。”
大黄接过东西,嘴唇嚅动着没有出声,僵僵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前台后面他每天坐镇的位置。
程瑗愣了愣,咬了一口鸡蛋,撅嘴,“连个谢字儿都没有?”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概心情不好吧。”
在我眼里,大黄和程瑗都是天生适合搞科研的人。程瑗反应慢,却最是细致有耐心,大黄生性沉静内向不爱热闹,平常交班前后不忙的时候,师兄师姐们凑在一起说笑,他都安静地坐在一旁和谁也不搭话,低着头自顾自地翻着专业书。
总而言之,他俩都是坐得住板凳耐得住寂寞的人。
既坐不住板凳又耐不住寂寞的我,实名羡慕,还曾经试着学习大黄这种内向气质。当然,最终无果,因为还没坚持到一天,半个组的人见我就问“是不是谁惹你了”。
又是一天夜班开始,交班前十分钟,老大忙着应付大主任,没空管我们这些小虾米,大家趁着还没接手病人,有人围成一圈说话,大黄倚在一边的扶手椅上,手里捧着他那本永远也翻不完的书。
看见这边热闹,就快下白班的张悦也挤过来凑热闹:“说啥呢这么高兴!”
话题已经从专业领域跑偏到时新八卦,张悦一听顿时来了劲,当场开始分享在自己组老师那吃到的瓜,从某兄弟科室护士长四婚扯到某院某科大主任逛红灯区被团灭,听得大家一会儿笑一会儿倒吸凉气。
组里的大师姐捏着张悦的脸开玩笑:“师妹你太有意思了,来我们组吧,把镜子卖到你们组去!”
大家都笑起来,张悦接口道:“不成不成,估计你们老大想起我换大黄那几回就想收拾我,我还是眯着吧。”
话题很自然地到了大黄身上,大家不免要调侃几句:“大黄兄,你媳妇儿回来了吗?两地分居的日子有没有很寂寞?”
大黄被点名,忙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见众人都笑着等他说话,他有些语无伦次,眼见气氛就要尴尬,张悦及时接茬:“小别胜新婚晓得不!”
我大摇其头:“不晓得,咱对象都没得,晓得撒子。”
正好此时工作群“叮”的一响,老大分配的管床名单出来了,大伙结束了谈笑,纷纷起身去柜子里寻觅自己接手的病人材料。
我的名字照例排在最后,旧病人不多,我暂时没分到管床,正忙里偷闲地欣赏张悦新贴的双眼皮,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大黄忽然看着我俩开了口。
“羡慕你俩。”大概是我和张悦迷茫的表情,让他思索一下之后又补充半句:“你俩的性格。”
“得了吧!”我顿时笑了,之前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真心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羡慕之情:“我想学你还学不来!你看哪个大佬不稀罕你!”
张悦也很赞同地点头:“是啊老哥,当大夫的话少点才威严,依从性才高嘛。”
大黄很勉强地笑笑,拿好材料站起身走出前台。我和张悦大步跟上,看着他深埋着头的背影,我忽然想起那天他一个人站在角落,表情近乎痉挛时的样
天黑得很快,一眨眼工夫,我们手里都收满了病人,甚至包括本该坐镇中枢的大黄。谈话区的隔壁窗口,他正对着一位肾衰老人的家属束手无策。
我手里噼里啪啦地打着字,同时竖起耳朵听着两人的对话。
家属:“凭什么先交钱再治病?治不好怎么办?坑人吗这不是?”
大黄:“不交押金怎么治?”
家属:“合着你们眼里就认钱?不给钱就看着人死,没天理了吗!你们特么配当大夫吗?”
大黄:“我们有规定,交了押金才能进行相关治疗,不交押金我没法约透析,你们还是先交钱吧。”
家属:“那你给我保证能治好?”
大黄:“保证不了。病人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家属:“那你要个屁的钱,治不好我家不是人财两空,你们打的好算盘!我告诉你,你赶快给我治,治不好我特么要你们好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也悄然停下,这可是医闹的标准台词。我扭头往大黄那边看去,只见大黄低着头站在桌前,拳头紧紧攥着,手背上青筋毕露,喉结上下浮动着,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心里更加没底。
那家属见他低着头不反应,气焰更加嚣张,从窗口伸进手来“哐当”一声推翻了大黄面前的显示器,显示器撞上大黄的胳膊,“哐”的一声翻到在桌面上。
大黄一步都没挪动,闹事的家属张牙舞爪地指着他的鼻子,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冰水一样灌进耳朵,我怒火上行,理智却还暂时没有完全离线——遇上这样的家属,讲理是完全讲不通的,真动起手来我也不顶用,三十六计,搬救兵为上。
我迅速蹿回去找老大,老大一听,一招手喊了三个师兄,二话不说赶过去给大黄撑场子。老大是军医出身,组里的师兄们也多是军校毕业一排大汉往大黄身后一戳,排面瞬间就有了。
那家属愣了一下,随即往地上一瘫,扯高了嗓门大叫:“怎么着,还想动手?医院不给治病还仗势欺人?你们没王法啦!来人呐都来看看!
老大没理他,不动声色地把大黄往身后一挡,和声问道:“伤着没有?”
大黄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抬头看老大,只小幅度摇了摇头。老大没说话,给了我个眼神,我会意,把人往后拽了拽,正好瞥见他的表情。他的面部肌肉小幅度抽搐着,表情有些瘆人。
我明白他为何一直低着头,顺手把他从旁边的小门里塞出去。
周围已经有胆大好奇的路人围过来,那中年男子在地上撒着泼,老大都懒得看他一眼,打开手机摄像递给我,才开口说:“我们这屋里一共仨摄像头,电脑砸没砸坏的问题后面再说,你尽管躺地上打滚,我们全方位记录谈话过程,能不能闹赢你心里有数。”
正在撒泼的男人一停,伸着脖子往屋里看,看见我们头顶上的广角监控,才明白刚才的表演是入了镜的。他神情微微一缩,再开口时却依然理直气壮:“你们不给我妈治病,不给我说法,还仗着人多恐吓我,你们有理吗?我告诉你们,我妈要是死在这,我和你们没完!”
老大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拿出最后一点耐心好言相劝:“你想咋跟我们没完?你不交费我们从程序上就没法约透析,又不是我们的错,再说你妈有医保,自费没有那么贵,你要真孝顺就别拖着老人家。”
“我不管那些!交钱可以,但你们得保证给我妈治好,治不好凭什么要钱!”
老大实在不想跟他啰嗦了:“拜菩萨都没包拜包灵的,我们保证啥?人送来的时候情况就很差,所有风险签字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们会尽力治疗,接受就签字救治,不签就转院另请高明。”
他伸手把电脑扶起来,显示器经此一役依然顽强地亮着,老大心疼地拍了拍,挥手示意我停止录像,带着几个师兄大步流星地回去忙了。
我把手机还给老大,看着人群慢慢散去,松了一口气。
饮水间隔壁就是休息室,我刚要进去,便听见大黄的声音从休息室的门里面传出来。着门板传出来的声音并不清晰,说不清哭声还是喊叫。
没遇见过闹事的,都不好意思说混过急诊,我也遇见过威胁和辱骂,横竖身后有老师护着,气过了也就完了,这次事儿大黄这反应是不是有点大?
我没有敲门,返回了前台,老大正坐在里面打字如飞,见我路过立刻出声叫住我:“大黄呢?看见人没有?”
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好像,好像在那边吧……”
“这么忙的节骨眼儿他干什么去,人我都打发了,赶紧让他过来,顺便把这几个档案给他。”
我点头接过东西,转过大半个病区,又回到休息室那扇门前。不过才转一圈的工夫,里面的声音已经消失,只有轻微的窸窣声。
我正犹豫是否敲门时,门锁“咔哒”一响,大黄自己走了出来。
我尴尬得差点当场去世,干笑两声:“啊,那个,老大让我给你拿资料来,他叫你去前头盯着。”
他面色基本如常,眼睛里布着熬夜的红血丝,除了发际线边缘有些隐约的湿意之外,他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不同,丝毫看不出刚才离开谈话间时近乎扭曲的表情。
他点点头,一手接过档案,一手把门带好,沉默着往前台走去。
凌晨三点手里最一个病人转到了其他科室从住院部回来,我愉快地决定找地方打个盹。
休息室分为里外两间,里间是专门给女生用的,老大肯定不会随便进来,我把里外间的灯都关上,摸黑走到最里面,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确保工作群只要一有消息就能醒过来之后,终于放心地窝进椅子里合上眼睛。
刚刚眯着一会,外间的门忽然响起来。
开门的人走进来,他脚步有些急,一路摸着黑,身影在桌旁的椅子上靠了一下,却并没坐上去,而是背靠桌子慢慢蹲下来。
借着窗外路灯映进来的微光,只见蹲在地上的人影正用力撕扯着头发,嘴里含糊地嚎叫着,不完全是哭,但比哭还吓人。
我又惊愕又窘迫,实在没想到会撞上这种场景,吓得不敢出声,想起白天在饮水间门口听见的声音,蹑手蹑脚地挪回椅子上坐下。
无论是不是大黄,躲到这里来的人,应该都不希望此刻被别人看见,我还是当今晚没来过的好。
外面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我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洗手池的位置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不久,外间的门再次打开,借着屋外照进来的灯光,大黄把白大褂整理好,抬起头走了出去。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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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2 12: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门外闲人免进的牌子不是白挂的,包括医生自己的家属,都很少往急诊来,只一种情况例外,就是自家出了病人。
这天刚过午饭,我和程瑗从办公室回来路过儿科诊室,就看见大黄正站在儿科诊室的门外,跟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说着话。
我不记得科里收了孩子,正疑惑着,程瑗忽然眼睛一亮:“哎,快看,黄嫂来了!”
意识到传说中的黄嫂和小黄出现了,我和程瑗兴致勃勃地走近,却听见一阵不和谐的争吵。
刚刚还坐在排椅上的黄嫂站起了身,把孩子递到大黄怀里,大黄却往后躲了半步,我和程瑗又靠近了些,听清了黄嫂着急又气愤的声音:“你带他一天,就一天,孩子得病了你不管?”
周围人的目光全都看过来,大黄却依然没有接过孩子,手局促地伸在半空,似是想接,又似是在拦。黄嫂见状更加生气:“就在你们医院!就在你们急诊!我妈得病也在你们医院你不陪,这回你儿子你陪一天行不行?”
大黄嗫嚅着,半天憋出一句:“我……我得当班……”
黄嫂气得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你上班!我就是闲人吗?我妈就躺在你们住院部,儿子烧成这样没人管,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
大黄答不上话,黄嫂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甩手就要走。眼见妻子要出门,大黄赶快过去拦,这一折腾,孩子也在大黄怀里大声哭起来。
黄嫂忍不住回身,大黄见状,急急道:“我离不开抢救间,你带孩子去留观区……”
黄嫂气不打一处来:“你离不开抢救间,你儿子也离不开你!你什么都不管,有你没你有多大区别?我受够了,过不下去就离吧!”
眼见场面就要失控,程瑗赶快拉着我上去打圆场,她跟黄嫂好歹算认识,先上手架住黄嫂揽到一边:“姐,你先消消气,有话好说……”
黄嫂面色全然没有缓和,直直盯着大黄,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你只要今天点头,等我妈出院咱们就离婚,孩子归我没商量,反正你也没空带不是吗?以后孩子再不用你黄大夫出半点力。
这辈子头回遇上动真格的闹离婚,我有些傻眼,程瑗也僵僵地架着黄嫂的胳膊,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大黄怀里抱着哭闹的儿子,急的眼眶发红:“我,我……”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三个人的手机同时响了一声,我打开一看,是老大发的一条@大黄的信息。
“人呢?你16床抢救!”
我喉咙一紧,对着眼前的情形怔了一秒,终究还是职业本能占了上风,狠狠心把消息念给大黄:“16床抢救……”
大黄立刻就要放下孩子,黄嫂颤了颤,细长的手指攥得骨节发白,“你想清楚!”
大黄没有停顿,直接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我脑子一懵,本能地接稳,等回过神来,眼前已经只剩下大黄的残影。
“等我,一会儿出来再处理……”后面的话已经被合上的门掩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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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向手术室的大黄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周围的空气都粘稠起来。我抱着孩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黄嫂咬着嘴唇盯着抢救间那扇迅速合拢的门,终于忍不住,坐在旁边的排椅上,低头捂住了脸。
程瑗手足无措地揽住她的肩,抬起头对我做口型:“怎么办?”
天知道怎么办!
半晌,黄嫂起身,迅速抹了把脸,近乎平静地对我伸出手:“我来吧。”
我和程瑗送黄嫂回儿科诊室门口,黄嫂在等候区坐下,轻声哄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发着烧本来就没有力气,哭了一阵便沉沉睡去。
黄嫂应该是个挺标志的美人,即便连眉毛都没画,也依旧看得出五官精巧轮廓秀致,只是气色并不好,唇色很淡,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像是休息不好的样子。
儿科诊室里的家长,这副面容常见得很。
“让你们见笑了。”黄嫂露出一点歉疚的神色,“打扰你们工作,我也不想……”
我赶忙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俩都只是一线,没病人的时候不那么着急……”
程瑗踌躇了半晌,到底还是开口试图劝和:“大黄其实很不容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是……”
 “我知道,他是你们大师兄。” 黄嫂平淡地打断她,“他一天说八次,没他不行。”
程瑗呛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确实,组里其他人资历都还浅,只有他能坐得了前台那个位置。”
“我知道,可我儿子也就一个爸爸。”黄嫂轻轻哽了一下,低头爱怜地抚着幼儿的柔发,“我以前自豪他是个好大夫,但我嫁他之前,从没想过会这么难。”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已经工作了,他在读书,我们结婚他还在读书,我知道你们这行伟大,我愿意等,但现在我觉得再等也熬不出头了。”
“我生孩子那天他来了,当时他还不在这,我刚生完,科室一个电话他就赶回去上手术。他请不下陪产假,整个月子期间都是我妈在照顾我。我也心疼他没日没夜的忙,下了班还要搞论文做科研,考证考职称,书都跟砖似的厚。我知道他难。”
她抿着嘴,秀致的眉毛蹙着,眼神看着诊室里正在忙碌的儿科医生,神情似是无助,又似是悲哀:“可我不难吗?他007,我996,说句难听的,他十年书读出来,又留学又读博,三十了出来就业结果挣得还没我多,我也想全心顾家,可就他那一脚踢不倒的工资,养得起孩子吗?”
黄嫂继续低声道:“我父母身体不好,带孩子帮不上大忙,生孩子以后我没睡过一个整觉,他一天到晚不是夜班就是抢救,半夜一个电话过来,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前阵子我妈住院,就在你们医院心内,他说不能去陪,到现在都只有我爸一个人在身边。”
她抬头直视着我:“我不难吗?”
我看着眼前还没来得及衰老就已经显出憔悴的美丽女子,和她怀里刚刚睡去,脸上还带着发烧的潮红的幼小孩子,此刻,我忽然感同身受般生出一阵凄惶。
里头是性命攸关,外面是至亲至爱,能放哪一头?
深夜里休息室的痛哭声犹在耳畔,我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她:“大黄师兄是不是有时候心理压力很大?”
孩子有些醒了,哼唧了几声。黄嫂一边安抚,一边回答:“能有什么事,挺大个男人,一出什么事就受不住。要论辛苦,我比他轻松吗?还说自己有病,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也没见比以前好过。”
联想起前几次大黄师兄失控的情况,我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想:是抗郁的药吗?
黄嫂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认识,或许是吧。再这样下去,我也快抑郁了。”
队伍往前挪了几位,眼看就能走进诊室了。我转头望着另一个方向,走廊的尽头,是抢救间紧闭的大门。
程瑗刚被老大在群里点了名,先一步回去了,我跟儿科老师好歹算熟,索性留下来陪黄嫂排到了号。可没等孩子打上吊瓶,黄嫂接了个电话,没说几句,她的脸色就瞬间一白。
挂了电话,黄嫂低头看着怀里烧得红扑扑的孩子,眼神看向走廊那一边紧闭的抢救间大门,恨恨地长吸了一口气。
我忙问:“怎么了?”
“我妈那边有点情况,我爸搞不定,我得去看看。”她看了看孩子,终究把眼神聚到了我身上:“求你了,孩子你能帮我看一会吗?或者等小瑗出来。”
事实上我也在当班,只是这会刚好手里没有病人,即使能闲得一时,可下一秒说不定就和程瑗一样被一条消息叫回去。拒绝的话在嗓子里打个转,面对这种情况我实在说不出口,只得勉强点头:“我尽量,我再找找人……”
黄嫂感激地点头,倾身将孩子递到我怀里,我目送着她离开,一想到等会我被叫回去,孩子就彻底没人管了,想来想去,我很自然的把主意打到了某位此时刚好不当班的张姓同学身上。
我:在吗?闲吗?有空哄孩子吗?
张悦的消息堪比自动回复:在!闲!有!在儿科吗我这就去科室!
我:吓我一跳,这么积极干嘛,不在儿科,见不到你家顾问。大黄家小黄发烧了,在急诊留观区输液没人管,你有空的话来帮忙瞅瞅?
张悦:啊,这么回事,等着我这就过来,下次有去儿科的记得叫我哦。
实习生和规培医生都住在医院寝室楼,张悦脚程快,才十来分钟的工夫,我们就对接完毕,她抱着孩子在留观区打上了针,我则如释重负地回到谈话区。
“张悦真是个好人,回回救大黄于水火。”心满意足地给张悦发了好人卡,我一头扎进病历堆里,安心开始干活。
成为一名三甲医院医生需要多久?
我曾经做过一个计算,以普通的学硕为例,本科5年+硕士3年+博士3年(延期毕业另算)+专业规培3年=14年。
一名急诊医生要面对什么?以抢救间为例,值班每组约10人,单个夜班期间,我所在的组最多收治过27位患者,其中3位在当晚进行抢救。
过劳、猝死、职业暴露、恶性事件,是急诊医护人员的家常便饭,大黄,只是他们中普通的一员。
尽管有这么严苛的筛选机制,但和待遇真的不成正比。他们没有法定假日,没有安全保障,没有良好的薪资待遇,晋升机会少、工作负荷大、危险程度高,这样的前提下,落进急诊的医生,没几个是真自愿的。

他们经历着他人的生生死死,很多时候自己也看不到未来。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终于熬到了交班时间。
交班结束解散,大黄依然忙得脚不沾地,我想了想,先溜出去找张悦。
张悦在留观区的床上倚得快要睡着,一见我立刻打起精神,用气音小声道:“下班了吗!小黄他爸呢?”
“还在里头呢。烧退了吗?”
“退了,正睡得熟呢。”
孩子在张悦怀里躺得安安稳稳,一张小脸肉嘟嘟的喜人,小嘴微微撅着,口水滴答地睡得正沉。张悦打个哈欠:“大黄他老婆还没回来吗?这娃娃现在谁在带啊?”
我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张悦听完张口结舌,难得半天没接上话,我明白她的想法——想劝和,却不知道该向着哪边说话。
我和张悦相顾无言,不记得过了多久,大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留观区门口。
他眼神急切地张望着,见我们朝他挥手,便快速地奔过来。他一边跑,一边解开扣子,一把扯掉白大褂撂在一边,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把儿子轻轻揽进怀里。
脱掉白衣,他终于看起来像一个父亲。
张悦抿着嘴不肯说话,我思量了一下,跟他说了黄嫂母亲出事的事情。他脸上一惊,马上掏出手机播了号,举了半晌,很快,听筒里就隐约传来拒接的声音。
大黄握着手机没有说话,脸朝着墙里的一侧,面部又出现了我曾见过的那种抽搐,嘴角下拉着,呈现出一种痉挛一样的表情。我有些慌张,拉着张悦往旁边坐了坐,尽量选择一个他不需要直接面对的方位呆着。
我感觉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过头来,抱着孩子起身,朝我们深深低头,低声道:“谢谢。”
张悦大大咧咧地摆手:“小事小事,反正我离得近,没费什么工夫。”
我也点头:“孩子没事了,快去吧。”
他低声应了,抱着孩子起身,旁边床位守着孩子的女家属看着大黄刚脱下的白大褂,颇羡慕地称赞:“真好呀,爸爸是大夫,孩子生病当妈的肯定省不少心。”
谁也没答话。半晌,大黄略微朝他们点了点头,再次朝我们道了谢,转身往门口走去。
年轻的父亲一手揽紧幼儿的背,一手搭着干净的白大褂,腰背努力挺直着,快步朝住院部的方向赶去。

*文中配图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腊肠

插画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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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 08: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警察送进医院的犯罪团伙,最大的12岁 | 非常病例007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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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看过一部改编自真实事件的日本电影,讲述东京一个单亲家庭里,四个兄弟姊妹被母亲抛弃后,独自生活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但酝酿的情绪却像即将决堤的洪水一样震撼。
镜子在急诊科也曾遇到过和剧中类似的孩子,他们漫无目的地流浪,无人修剪的恶念肆意生长。
有时候,儿童跟成年人一样,无法逃避生存的考验。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7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流浪儿童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小油子,张悦

全文 9487 字,阅读约需11分钟

凛冽的风刮在窗棂上,带着雪扑打着玻璃,在地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湿意。托暖气的福,病房里还算温暖,身后的机器发出缓慢而规律的声响。

“看,看,警察!”程瑗摇着昏昏欲睡的我,手使劲往外头指。
我茫然抬头,看见外面急匆匆推进来救护床,还有两位神态威严的警察。我顿时睡意全无,在急诊如果有警察出现,那大概不是纠纷就是刑事案件,看样子,怕是哪里又出了什么凶案。
老大的吆喝已经在门外响起,我和程瑗匆匆迎出去,就见当先进来的床上,躺着一个脏兮兮的、浑身是血的半大孩子。
不同于之前车祸进来的小朋友那样在事故里沾上血和泥的脏,这个孩子似乎本来就衣衫褴褛,大冷天只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底色的单衣,身上到处是血渍,腹部几处伤口浸透了血,腹壁应该已经被刺穿。
他眼睛没有闭紧,却对外界刺激没有丝毫反应。光是打量一眼,也猜得出这孩子基本上已经交代了。
我心头一紧,后面又进来一张床,远远看去伤者似乎一样脏,但喊叫还算有力,动弹得也欢实,相比之下应该安全很多。我先跑到第一张床边,还没站定就被老大拎到后面:“这个我来,你和小瑗接后面那个,大黄,快点——”
我连忙点头,跟程瑗一左一右接手后面的床,刚一靠近就脑子一懵——熏的。
血腥味我们早习惯了,但这孩子身上的味道......怎么说呢,就像半年没洗澡又在垃圾堆里打过滚一样,混杂上浓郁的血腥气,闻着令人几欲作呕。
程瑗默默把口罩紧了紧,我努力平复着不适感,一边推床一边查看孩子的情况。
伤得确实不很严重,血是没少出,但不像前一个孩子是被利器刺破腹壁,他的几处伤口都只是割伤,伤口不深也都不在致命部位,处理过再输血应该性命无虞。
一阵忙碌后,两个孩子被推到A区相邻的两个位置上,轻伤的孩子聒噪得很,碰一碰伤口就连声惨叫。越叫我们越放心——急诊病人闹得越凶,往往状况就越好,反而越是安安静静的病人,越是正悄无声息地在鬼门关打转儿。
就像隔壁床的孩子。
按着手底下孩子躁动的肢体,我忙里偷闲地往旁边的床位看去,那孩子看起来也只有十岁出头,一副黄瘦的样子,脸上生着许多斑斑点点的麻子,眉心偏左有一道斜上的疤,穿过眉毛歪歪扭扭地延伸到蓬乱的头发里去,两眼半阖着,任一圈一圈的大人走马灯一样地忙碌,也没有任何声响和反应。
不多时,一圈忙碌的人渐渐散去,监护仪从人群遮挡后面露出来,屏幕上只剩下直线。
淡淡的凄凉过后,我便涌起强烈的愤慨。什么样的凶徒,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孩子脏的程度有点叹为观止。
我无法估计他具体有多久没洗澡,说夸张点,他身上几乎结出一层壳。清理伤口要顺带对伤口附近进行消毒,棉球一沾湿皮肤,稍微蹭两下就能搓下一条泥来。
头一次清创要附带搓澡,再加上病人身上一言难尽的气味,我们心情难免焦躁,偏这孩子输着血还十分不安生,没麻醉的部位挣扎着不配合不说,变声期的破锣嗓子还在一刻不停地吵嚷。
“啊,干啥,别动,疼!”
“别剪我衣服!”
“我要尿尿,快撒开我!”
“能给点儿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我实在被吵得头大,耐心耗得一干二净,凶巴巴吓唬他:“再吵吵给你牙掰掉!”
小子怕了大概一秒,继续嚷嚷:“那你给我口吃的......”
“等着!整完了再吃!”
小子终于安静了些,我松了口气,程瑗手底下的活也差不多完成了,我把他那身刚刚为了方便清创剪碎了的乞丐服扒下来,正准备丢掉,那小子又杀猪一样叫起来:“干啥!别扔!”
我端详了一下手里的衣服,实在看不到任何留下的价值,只得好言安慰他:“这件坏了,扔了等会有干净的病号服给你穿。”
“病号服?厚吗?”
“厚,厚,不厚给你穿两件。”我快步出去,走到拐角都还能看见小子不死心地盯着我手里的破衣服,我不禁仔细翻了两下,见上面除了刚才剪开的地方,还有不少破损,而且也实在说不上有多厚实。
现在已经要入冬,这衣服明显赶不上降温趋势,孩子手脚上像是已经生了冻疮,我隐隐有些难过,把衣服丢进垃圾桶。想起小家伙刚刚喊饿,我拿上病历夹,一边回去一边从口袋里翻出一块绿豆糕、两根话梅糖,走到床边递给他,“垫垫肚子,等会给你点外卖吃。”
小子完好的一只手“嗖”地伸出来,一把将东西抢到手里,门牙利索地一撕,绿豆糕就整块进了嘴。他大口咀嚼着,一边含着满嘴点心渣,一边呲着黄黄的牙齿朝我咧嘴,含混不清地出声:“好人发财,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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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和小油子
我不禁失笑,心里又莫名一酸,举着纸笔弯下腰,声音软了一个度:“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小油子。”三两口绿豆糕就下了肚,他又呲啦一声扯开话梅糖的包装,“几岁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大名呢?”
“没大名儿,别人都叫我小油子。”
我无奈,只得在姓名一栏暂且写上“小油子”,正要问后面的东西,就听见老大的招呼:“你俩,出来一个。”
程瑗还忙着收拾着成堆的脏纱布,我便先放下手里的事情往前台赶去。老大正忙着,只朝门外努努嘴:“去外头,跟警察说说你们这床情况。”
此刻才想起还有警察同志这回事,我点了点头,刚一出门,就见两位警察站在大门外,一见我出来便快步迎上来。其中年长的一位看起来将近四十岁,另一位年轻些的手里拿着纸笔,我说些什么,他便捡有用的记一记。
简单交代了孩子的伤情之后,我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抓到凶手了吗?重的那个已经没了,轻的那个也好几处伤,到底什么人这么狠?”
“全抓了,一个都没跑。”年长的警官说着,神色却有些复杂,“里面轻伤的那个,也是凶手。”
我瞬间当机,足足反应了一会才问:“死掉的那个,就是小油子杀的?可......可是为什么啊?”
明明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外表也都一样寒酸,连图财都不大可能,什么深仇大恨,一个孩子会持刀杀害另一个孩子?
警察点了点头:“不止他自己,他们是一整伙,有七八个小孩,包括死的这个,都是在外头流浪的,平常一起乞讨,今天晚上不知道什么由头,所有小孩一起把其中一个打了,就是死的那个,后来还动了刀子,扭打的时候被害人反抗,划伤了另外两个,轻的包了包和其他的一块送我们那去了,伤的重点儿的,哦就是那个什么......小油子,就一起送你们这来了。”
我张了张嘴,半天没讲出话来。无论怎样联想,我都没法把刚才那个面黄肌瘦还笑嘻嘻喊着好人长命的小孩子和残忍刺死旁边孩子的暴徒联系在一起。
那么小的人,怎么敢下那么狠的手,刀刀都往要害上戳?
呆呆地回到病区,我走到活着的孩子床头。死掉的那个孩子已经被整理好,教员打开床锁,缓缓地连人带床一起推去太平间。
床载着杳无生气的孩子离开,地上沾血的纱布蹭出斑驳的印迹,我不禁偷眼看了看小油子。他正使劲儿地吮着话梅糖,脸上带着陶醉的表情,床头上放着一根吃完的糖棍,舔得像刚出厂的一样。
我拿起笔纸,准备继续刚才的询问,看着他无知懵懂的表情,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他嘬着糖转头看我,和刚才一样咧嘴笑着:“好人!有衣服了吗?能不能再给我点儿吃的?”
我吸了半口气,僵硬地点了点头,努力笑了笑:“有,我去给你拿。”
在我和程瑗掏空了所有的储备粮之后,套上了病号服的小油子抹抹嘴,继续眼巴巴地盯着我们。外卖还是迟迟不到,我俩只好去办公室化缘。师兄师姐们慷慨解囊,我们兜着一大堆小零食给他放在床头,小子“咻”地抓过一把来使劲往被子底下藏,程瑗哭笑不得地拦他:“别藏了,没人跟你抢,乖,慢慢吃。”
小油子一边答应着,一边继续往身下藏东西,顺手撕开一袋小面包,连纸都没剥好就囫囵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程瑗忙打开一盒牛奶,插好吸管递给他,毫不嫌弃地摸摸他打结的头发:“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都是你的......”
忙活完他的伤,又好不容易填饱他的肚子,我和程瑗到前台找把椅子歇脚,程瑗眼神还不住看着小油子那边,眼神颇为怜惜:“我弟也就这么大,小祖宗似的全家宠着,油皮擦破我妈都心肝肉一样的疼,这孩子这样都没家长来看看,也不知道多久没人管没人护,再想想死了的那个......哦对了,你刚不是见警察去了吗,他们怎么说?谁干的?抓到人没有?”
我低低叹了口气,把刚才警察说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程瑗的嘴张得老大,和我方才一样表现得难以置信:“一群孩子杀了一个同伴?为什么啊!”
“不知道,应该还没审,我也不好刨根问底。”我把收拾过来的零食袋子通通丢进垃圾桶,想了一会儿,问她:“你说,该拿他当病人,还是杀人犯?”
程瑗的手指在微皱的病历上拂了拂,在空白的年龄上顿了顿,低声道:“到了我们这儿,任他是什么,都只能先是病人吧。”
死人有死人的地方,活人有活人的去处。
死掉的孩子送去太平间,没有家属,没有后事,随着一张死亡证明封进档案,这里关于他的痕迹很快被抹除,而活着的小油子则很快转进相应的科室。
没错,就是张悦日思夜想恨不得天天去的地方,儿外科,她的男神顾问医生所在的地方。
已经出科的实习生,就算已经是司马昭之心,回去也多少还是需要点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在小油子刚转去的第二天,张悦就获得了一个崭新的借口:陪同镜子看望她牵挂的旧病人。
刚一进病区大门,挽着我胳膊的张悦就光速消失,我丝毫不感到意外,静静目送她去撩汉,转身进了里面的病房。
往常大些的病房里都很热闹,能下床活动的小朋友们会聚在一起玩闹,今天情况却不太一样——几个孩子聚在走廊里嘻嘻哈哈,却不见有几个人进屋玩,我逮着一个小毛头问:“别在这玩了,干嘛不进屋?”
小毛头一听,嘴撅老高:“臭。”
我脸上一抽,转头看着忙的脚不沾地的值班护士,也猜到姐姐们还没顾得上给他洗澡,明白了由头,只好笑笑摸了摸他的小毛头,自己推门进去。
一开门,啊……果然还是原来的配方。
循着熟悉的味道我找到了小油子,他正窝在最里面的一张床上,整个人好像一只瘦巴巴的小黑猴,瘫在棉花堆里睡得正香。才一天工夫,干净的枕头和床单上被枕过的地方就留下一片片黄褐色的印子,哈喇子从嘴角滴下来,在枕头上留下一连串的口水印。
看着他的睡相我忽然想起堂姐家的儿子,差不多的年纪,睡起觉来也是这副憨憨的模样,不禁有些想笑,可转念想到那个一样身世可怜、连收尸的人都没有的孩子,联想到那个撕打的夜晚,就微微打了个冷战,伸出的手慢慢缩回去。
是他的错吗?不是他的错吗?
思绪乱飞的当口,值班的护士推门进来:“哎呦,你来了!张悦说来看这小子的?”
我失笑,点头道:“对,来看他的。怎么样了?”
她放下托盘:“他?皮实得很!伤得不重,缝得也好,每天换药就行了,状态挺好的,就是死活都不肯下床,一动他就嚎。”
“怎么了?不是没骨折吗,为什么不下床?”
她哈哈一笑:“你看着,我给你演示一下,”随即就伸手去晃小油子,“喂,喂,小子起床啦!”
没几下小油子就醒了,却连手指都不肯动一下,赖在床上哼哼:“我不起来,我就躺这儿!”
护士继续逗他:“干嘛躺这儿?下来走走!”
小油子不耐烦地晃晃没受伤那条胳膊,黏黏糊糊道:“这床太舒服了,别动我,我哪儿都不去。”
护士无奈地揉了揉脑门:“看见了吧,两天了,从进来开始就这么躺着,除了上厕所就没下来过,一动不肯动,吃东西都靠床上投喂,身都不肯翻。”
我皱了皱眉头:“那可不行啊,总这样万一静脉栓塞怎么办?得叫他起来动动。”
小油子闻言,含糊地拒绝着,护士耸了耸肩:“我是没辙了,怎么叫都不肯起,身上还有伤总不能强行拖下来,你要是能想办法把他弄起来,我就去给你表功!”说完便笑着收拾好东西出去了。
我拽把椅子在隔了一个床的位置坐下,掏了掏书包,零食袋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小油子瞬间竖起耳朵,像地洞里的小耗子一样从被窝里伸出头观望,一见是我便先露出狗腿的笑容,看见我怀里鼓鼓囊囊的包,立马笑得更加灿烂:“好人,有吃的吗?”
我掏出牛肉干,撕开包装拿出一块塞进嘴里。“有,自己过来拿。”
小油子二话不说,掀开被子穿了鞋就窜过来,我连忙拦他:“慢点儿!别把伤口崩开!”
小油子笑嘻嘻地窜过来,像乞食的小狗一样眼巴巴地守着,我掏出一大袋牛肉干和薯片递给他:“慢点吃,吃完了到外头走两圈,我再给你吃别的。”
小子咧着嘴点头,接过牛肉干马上往地上一跪就开始磕头:“好人发财,长命百岁!”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他弄起来:“干啥,别动不动就跪!站好了,口子崩开我可不给你缝!”
小子利索地站起来,扯到伤口顿时呲牙咧嘴,我赶快掀开衣服看了看,见敷料没有松脱也没有明显渗血才放了心,等他大口塞了几口零食,就带着他往门外走。
门刚刚打开,外面的几个孩子见到小油子就退了几步,默默捂住小鼻子,小油子满不在乎地大步出门。我从后面看着他鸡窝一样的头发和快脏出花纹的脖子,实在是忍不住,便一面放他去活动,一面进护士站问几个护士姐姐借点洗澡的东西。
大伙一听我要给小油子洗头马上来了精神,一边嘱咐我别沾到伤口,一边积极地找出洗发露沐浴露,连毛巾都贡献出一条并承诺无需归还。于是小油子刚在走廊遛弯儿回来,就被我一把捉进了科里独立的洗手间。
小油子一脸茫然,不过有一书包零食压阵,再多的疑惑都不会妨碍他对我言听计从。他不能淋浴,我只好效仿Tony老师,找一把椅子在水池边上放好,让他后仰着给他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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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油子洗头的镜子
热水一开,我简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虱子跳骚这种东西我只在动物身上见过,从没见过人的头发里长这么多虱子,水一冲就跟下雨一样往下掉,比之前给收养的流浪猫洗澡还恐怖,看得我密集恐惧症发作,赶快开大水流冲一冲打上洗发露,刚揉了两下就听见小油子的赞叹:“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抓头发。我赶紧用胳膊挡住他的手,“别乱动,是洗发露,弄到眼睛里会疼的。”
他乖乖收回手,舒服地往后靠了靠,咕哝到:“原来洗澡这么舒服啊。”
我一愣,随即想到他的身世,便随口问道:“你从来没洗过澡吗?”
“没有,洗澡干嘛?”
我一时语塞,“为了干净”这种理由对他来说确实不太有必要,可不记得洗过澡,甚至不记得自己多大,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大人照顾了呢?
我打了三遍洗发露,一边揉着他的头皮,一边温和地开口:“你多大开始......开始流浪的?”
“应该是五岁吧。”
“怎么流浪的?”
“五岁那会我妈坐火车把我带到这儿,车站里把我扔下就走了,我就一直自己混了。”他说得非常平静,听不出一点伤心的语气。我听得一梗,有些没想到会是这种开端,“五岁,你当时怎么活下来的?”
“车站里要饭捡东西咯,有时候干活的赏我一口啥的,在那附近待了一年多吧。”
车站这个地点,离之前警察说的案发的广场附近距离不算近,我继续问道:“那为什么后来又到广场那边去了?”
他舒服地半闭着眼,悠闲地道:“之前在车站是因为死心眼儿,我妈走之前让我等着,我怕走了她找不见我,总也不死心,后来等到第二年冬天也没等到人,车站又管得严了,就换地方了,遇到不少差不多的小孩儿,我们就组成帮分头干,讨来的东西平分,收成好多了。”
提起他们的“帮派”,我就想起那个被同伴活活打死的孩子,心头一紧,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小油子很敏锐地睁眼,我忙笑一笑,捋一捋他头发上的泡沫,“哗啦”一声拧开了热水。
我一直难以把这个嘴甜油滑的孩子跟持刀杀人联系起来,更是一直疑惑他们的动机。我看着他那双鸡爪一样瘦弱的小手,语气小心地问:“你认识那个死掉的孩子吧?”
“认识啊,麻子嘛,我们一块要饭的。”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也不是要杀他,就是他私藏东西,打死他活该。”
稚嫩的声线说着狠厉的字眼,态度也是一样的无所谓和漫不经心,我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打了个寒噤,努力稳定着声线继续问:“他藏了什么?”
“藏钱,我们多久没见过红票子了,他讨来了想自己藏着花,活该挨揍。”
“你们中有大人吗?有头领吗?”
“大人没有,都跟我差不多大,但我们有头领,就是前阵子不见了,忽然不知道哪儿去了,估计就因为这个,麻子才有胆儿藏钱。”
“藏了多少?”
“一百。”
一百块,一条人命。
我默默地冲净他头上的泡沫,拿毛巾擦干他的头发,顺手替他擦了擦脖子和没伤到的手臂。头发干枯微黄,皮肤一蹭就是一层泥,细瘦的手腕握在我手里,小小的手掌只有我三分之二大。
无论怎样联想,我都无法想象到这只手拿着尖刀,一刀刀戳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的情形。
把洗过头又擦过身的小油子送回病房,一出门,我就遇见了熟面孔——那天晚上记笔记的警察同志,也不知道他是一直守在附近,还是偶然来查看情况的。
我打了声招呼,他也认出我,我们寒暄几句之后,便说起小油子现在的状况。
“伤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过些天拆了线就能出院了,出院之后......要直接带到你们那儿去吗?”
“不一定,”年轻警察摇头,“他们都没有身份证明,也都说不清自己多大,所以要等骨龄鉴定确定具体年龄之后才能量刑。”
“小油子说那些小孩都跟他差不多大,他看起来最多也就十岁出头,18岁是肯定到不了,那如果都没满14岁,你们会怎么处理?”
“未满14周岁是绝对无刑事责任年龄时期,就算杀人证据确凿,也不能构成犯罪,根本不能起诉,就算是公安机关也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大概率是全都放了。”
“放了?”我难以置信,小油子个头比我要矮上一头多,就算再营养不良发育迟缓,也不像满14岁的样子,这么说,这七八个杀了人的孩子很可能要直接放回社会?
况且按照小油子之前的情况来看,就算被释放,他们没人照料,更没人管束,这样的孩子继续放养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他们只会过上和之前一样的日子,相比之下,可能蹲监狱的日子都更好些。
我不死心地问:“就算不能判刑,也不能送劳改或者少管所吗?再不济,送孤儿院也比外面强啊。”
警察同志苦笑道:“我们倒是想,可没有判决书我们关不了,少管所和劳改一样关不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无罪’,至于孤儿院就更别想了,哪个孤儿院敢收?别忘了,他们是杀人犯。”
一旦骨龄鉴定出来,小油子和他的伙伴们中,到了14岁的,会接受法律的从轻审判,而没到的,就会面临着各方都不敢也不能收留、要在城市里继续漂泊的命运。
我前所未有地期待小油子的个头长得比我想象中更慢,慢到已经到了14周岁——最起码在我看来,监狱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已经死去的麻子而言,都是他最合适的去处。
跟警察同志道了别,我回到病房里,小油子之前强大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去,加上我洗得也不太彻底,屋子里稍稍开了一点窗,小油子又钻回他心爱的被窝里,委在柔软的床铺上,一脸幸福地嚼着火腿肠。见我进来,他把我给他的零食往枕头下塞了塞,呲着牙冲我笑:“好人!”
我在他身边坐下,回手掏了掏书包,拿出剩下的饼干和点心放进他床头的抽屉里,他又要跳起来向我磕头,我赶紧把他按在被窝里,见他吃得开心,忽然突发奇想地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坐牢吗?”
“坐牢?不知道。”
“坐牢就是把人关进一个地方,一直不许出来,有的人永远都不许出来。”
“为什么?关在里面做什么?”
“什么都不许做,只能待在里面,有时候或许要干活吧。”
“那有饭吃吗?”
“有,但一般不会很好。”
“和这儿一样有暖气吗?”
“可能有吧,但条件应该比不上这里。”
“床和这儿的一样软吗?”
同样没见过牢房的我努力想象着铁窗泪的场景,“不会,都是硬板床,反正什么都不如这儿。”
“有饭吃还是挺好的,但还是这儿更好!我喜欢这儿!”他眼睛亮亮的,笑嘻嘻地摸着新换的雪白床单,“我想一直待在这儿。”
我一愣,想了想,还是告诉他:“你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这里是医院。”
他紧张地揪住被子,神色瞬间惊慌起来:“为啥不能?我不走!死也不走!”
我摸了摸他半干的头发,斟酌了一下语言回答他:“谁也不能永远做病人,所以谁都不能永远待在这。”
他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盯着我,半晌不死心地问道:“那你也得走吗?他们也都得走吗?”
“我不会,因为你们是病人,我是医生,医生才要一辈子待在医院里。”
“那我要当医生!”小油子斩钉截铁地立誓:“我也要一辈子待在这儿!”
我看着他的眼神,浅显的想法几乎写在眼底,我犹豫了半晌,终归把残酷的现实暂且按回肚子里。
“好,祝你长大也当个医生吧。”
从那天以后,我首次主动加入了张悦每天往儿科跑的队伍中,每次都带上几包零食去看看小油子的情况,
小油子在科里是唯一一个没有家长管的孩子,没人给他订饭送饭,但他的伙食一点都不差。科里点外卖都带上他一份,再加上你一个鸡腿我一根香肠的投喂下来,没多少天小油子就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脸色也好了起来。再加上生得机灵讨巧,见人就“好人发财,长命百岁”地喊,把科里的医生护士们都哄得乐呵呵的。
很多老师家里的孩子也都跟他差不多大,便拿来许多合用的东西,没几天他就有了全新厚实的衣服鞋袜,甚至连儿童读物都有人带来了一套——可惜小油子不识字。除了阿拉伯数字的页码之外,就再也认不得别的了。
时间过得再慢,警察同志来的日子,终归还是到了。
消息很简单,也很在意料之中。小油子的骨龄鉴定结果只有12岁,却已经是这群孩子里最大的之一——七八个孩子中,没有任何一个年龄达到了判刑标准。
他们是一群无罪的杀人犯。
警察叹了口气,说:“小油子今天能拆线了吧?拆完线我先把他领走,四处问问有没有地方能收容。怎么安置他们是个大问题想想都头大。”
晚上,我把大伙贡献的零食装进一只顾问赞助的小书包,把庞主任儿子友情提供的厚实外套给他裹严实,想了想,哄他道:“我去楼下吃免费的炸鸡,你要不要去?”
炸鸡的诱惑力的确强势,但小油子明显半信半疑,脚步磨蹭半晌,还是屈服于本能,跟在我身后慢慢出了门。刚走到病区门外,身后的电动门“滴”地一声即将合拢,小油子仿佛突然间意识到情况,以一种我反应不及的速度,小狼一样地回身往门里蹿去。
幸亏一起出来的警察和张悦反应够快,张悦拦了一下,警察便一把从后面将小油子拎住,他才没有被推拉门整个夹住。
“你骗我!”
小油子拼命挣扎着,被警察拉着往电梯的方向滑,路过走廊的柱子便死死抱住,一边哭一边喊:“我不走!别赶我走!我要留在这!我不走!啊!”
周围的眼光已经聚集过来,警察不敢使蛮力拖他,我只得上前帮忙,掰他扒着柱子的手指。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我还记得给他剪指甲的时候,他吮着手指上的薯片渣对着我开心地咧嘴:“你们对我真好,你们都是大好人。”
尖利的哭叫声里,我狠了狠心,把那十根瘦弱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他松开柱子,警察马上从后面架住他,往电梯口走去。
张悦挡住已经打开的电梯门,小油子拼命挥舞着手脚,想要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警察见状,道:“我送他出去吧,你们两个先回去。”
张悦点头,帮忙把人塞进电梯,撕心裂肺的挣扎和叫喊很快被关在铁门后面,走廊里安静下来。我们打开门,重新回到病区。
看着那张已经空出来的床,张悦深色微黯,半晌幽幽地问:“他会去哪儿呢?”
无论去哪儿,他大概都只能过回以前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除了一身崭新的行头以外,生活唯一的变化,大概就只是知道了自己的具体年龄。
而无声无息被埋葬的麻子,他的年龄,大概将永远是个谜。

*文中手绘插图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辣椒

插画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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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1 12: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经历过最纠结的手术:亲手为女孩埋下二次手术的雷 | 非常病例008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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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听过一个说法,医院里骨科是出了名的阳盛阴衰,在骨科工作的女医生,和在妇产科工作的男医生一样罕见。
镜子自诩强壮,但在骨科轮转时,穿上几十斤重的铅衣,扛着一条麻醉后的人腿,短短的几分钟,就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相比其他科室,骨外科确诊率和治愈率都很高,通常一个片子或核磁就能解决诊断,但骨科医生工作的意义,不止是修复人类的缺陷,更能治愈患者的人生。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8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修复人生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梅花,张悦

全文 9487 字,阅读约需11分钟

轮岗到骨科之前,我和张悦都有过当骨科医生的梦想。直到穿着几十斤重的铅衣铅帽铅围脖,目瞪狗呆地看着带教老师单手握着钳子,“咔嚓”一声就剪断了毛衣针粗的克氏针时,我们的梦碎了。
我悄悄换只脚站好,忍住脚跟和腰部的麻痛,一脸认真地看着仪器显示屏上的X线图像,脑子飘着休息室的小馄饨,一心一意盼着老师快点透完。
实在不能怪我们不积极,女生体力天生受限,即便作为劳动力轮转到骨科,大多操作也做不来。我自认运动细胞发达,结果光是扛大腿、穿铅衣就要了老命,从此再也不敢幻想考骨科了。
总算下了手术台,脱掉完全不透气的铅衣,里面的洗手衣已经能拧出水来,张悦嫌弃地闻了闻衣服上的汗味,一溜烟儿跑去换衣服了。
吃饭对我来说,是头等大事。张悦换衣服的功夫,我冲到休息室吃饭,刚撂下碗就遇上主任,“吃饱了?正好缺个打字的,跟我出个门诊。”
上不了手术,我和张悦在外科科室就是半个废人。从急诊忙得登峰造极夙夜不休的日子,突然进入现在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我俩几乎闲得内分泌失调。
能跟老师出门诊,是我们最期盼的事。我受宠若惊,抹抹嘴赶紧跟上去。
机会,是给吃饱肚子的人准备的。
下午挂号的人不少,候诊区挨挨挤挤排了一大片,我噼里啪啦地按照主任的口述打着病历,没注意到门被悄悄打开,两个人影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挪进来。
屋里的女病人正半褪着裤子展示上次手术的疤痕,见有人进来顿时又羞又气:“后面的怎么不排号!出去!”
主任的眉头也皱起来:“叫号再进,前面的还没看完,急什么!”
门口传来嗫嚅的应声,我忙里偷闲地抬头,瞄见一个娇小的背影正歪歪扭扭地努力朝外面挪动,伴随着一阵奇怪的嘎吱声,小门很快便被合上。
手里的活儿很快完成,主任利索地交代完手头患者恢复期的注意事项,顺手示意我叫下一号,我起身把头伸出门外,瞅着显示屏大声喊道:“27号,梅花!”
这名字起得实在有些微妙,大厅里已经隐隐有笑声传来。听到我的招呼声,角落里的凳子上马上站起一个穿着深色上衣的男人,他身旁的椅子上,一个矮小的女孩把拐架在腋下,吃力地站起来。
骨科病人什么问题都有,拄拐的也不罕见,但她拄的这副拐却吸引了我的目光。拐杖是木制的,随着她的移动,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引得附近人的目光不断聚集。
她走得歪歪扭扭,但毫不在意别人的注视。身旁的男人紧紧跟在她身后,一步步伴着她向诊室走来。
我缩头坐回电脑前,继续奋力打字把上个病例收尾,很快,父女两人就小心地敲了敲门,然后规规矩矩地走进了诊室。

女孩看起来20岁上下,穿着一件T恤衫,虽然身形矮小,但眉眼却很端正,是有种梅花般的秀气。女孩身旁的男人看起来五十来岁的样子,他一直抄着的手伸出来将诊疗卡递给我。

我暗自吸了口气——这只手上,只有拇指和小指是完整的,其余三根指头都只剩下一小节。

我忍住不去瞄他的另一只手,接过诊疗卡,打开了她的信息页开始录入。
梅花,女,20岁,河北人。
小姑娘坐下后,先开口道歉:“大夫,刚才对不起……”
主任摆摆手,态度也温和下来,伸手示意她坐下:“什么问题,说说看。”
女孩的父亲扶着她坐下,把拐接在手里。我这才看清,那副木质拐杖做工有些粗糙,架在腋下的位置用厚布包裹着,堪堪掩去木制的粗粝棱角——怪不得动一动便会发出响声。
女孩眼神不着痕迹地划过四周,在我身上略停了停,头更低了一点,眼神盯在桌角上:“从小走路左腿就瘸,找正骨师傅正过,没好,长大以后越瘸越严重,不拄拐就走不了了。”
她调整着左腿的姿势,试图把两腿并齐伸开:“小时候还不怎么觉得,越往后越觉得这条坏腿比好腿短了一截,走路也是歪着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腰间和腿根处比划,“近几年这个位置一走就疼的厉害,拄拐也走不了太远。” 
她又仔细补充了些时间上的细节。我暗自点头,病人们的病史描述有时候会很混乱,时间线和重点都不是那么清晰,难得她说得清晰又流畅,简直像背了稿子一样。
我顺着她的描述,不用主任再多补充,顺利地码好了主诉,主任也满意地点头:“躺下,让我看看腿。”
我起身和女孩的父亲一起扶着她往旁边的检查床挪过去,床上罩着刚换好的一次性床单,姑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粉色的无纺布掀起一角,我赶忙拦住:“别掀,给你新铺的,直接躺上去就好啦。”
女孩又连连道歉,我把床单抻平,助她躺好。
几项查体下来,主任摘下手套。父女两人紧张地看着我们,主任脸上看不出波澜,只平和地问他们:“方便住院吗?”
我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对于这样一眼就看得出家境困顿的病人,首先要确定他们是否做好了手术的准备,是凑足了手术的条件,还是只想开点药缓解一下紧迫的疼痛问题。
这很残忍,但经济能力,确实直接决定她能接受的治疗水平。
旁边一直没开口的父亲忙不迭地应着:“方便,这次我们准备好了来的,住院钱已经凑好了,这就交,这就交。”
说着就去掏口袋,我连忙拦住他,主任也摇摇头:“你们先不用紧张,查体只能大致确认孩子的情况,具体要怎么治怎么手术还要检查一下,不用马上住院,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我先开检查,你带小姑娘去做。”
“哎,哎。”他连声应着,揣好各种单据把女孩搀起来,重新拄上拐,父女俩一边道谢,一边一步一挪地走出门去。
我看着病历里“先天性髋关节脱位”几个字,目送下一位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病人进门,无声摇了摇头。
先天性髋关节脱位,属于先天结构畸形中的一种,虽然在成人骨科这种病不算很常见,但在儿外的病历系统里,先髋这种病遍地都是。
作为最常见的先天性畸形之一,中国六大城市的新生儿调查显示其发病率高达3.9%,但好在症状不算隐匿,到了该学站学走的年纪孩子表现出姿势异常,家长大都会主动就诊。只要这个阶段及时手术,孩子几乎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可一旦错过最佳治疗时期,年龄越大,并发问题就越多,治疗效果就越差。
我挤在人缝里伸长脖子看墙上的片子,一边听着大主任的教学:“她这种就是典型的拖得太久,当初手法复位失败,髋关节长期不在正常的解剖位置,现在已经导致股骨头坏死,所以才有明显疼痛……”
“还有拖这么久的!”张悦小声惊叹,“按说这手术也不大啊,就算两三岁的时候不治,孩子长大了一直瘸,家长都不当回事的吗?”
主任没有正面回答,接着说:“她这种情况比早期单纯的髋关节脱位要复杂不少,想完全解决,估计不像儿科处理的常规术式那么简单,得做全髋置换了。”
我心里一提,全髋关节置换治疗,这并不是一个年轻患者常见的术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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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梅花查体
与幼年时期的髋脱位治疗,全髋置换已经明显不是一个概念。前者是彻底恢复原髋关节的所有生理功能、从此和正常人一般无二;而后者通俗地说,就是原来的髋关节已经没救了,干脆换个人工的进去。可既然是人工的,肯定就不像原装的那么耐用,而是存在一个明显的使用期限,根据活动的磨损情况和材料质量不同,长的能支撑个几十年,短的搞不好十年就报废。
这个叫梅花的姑娘今年才20岁,不管这次换什么样的人工关节、换得成不成功,后半生都起码要再上一次手术台。
而且髋关节置换虽然理论上不限次数,但实际上每次置换,多多少少都会对骨质产生一点损伤,次数越多,问题就越大,一旦次数多了又上了年纪之后,患者不能再耐受手术时,后果可想而知。
需要髋关节置换的年龄越早、使用的每个人工关节寿命越短,这一天到来的可能就越早,而人工关节的使用寿命和价格直接挂钩。
猜测了一下病人的家庭情况,我不免生出些担忧。
梅花住院了。
这名字其实除了初听有些尴尬,细看还是很配的——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年华正好,虽然黄瘦了些,但笑起来依然可爱。
她一开始还不太敢说话,却架不住我和张悦两个半闲的话唠一左一右的搭茬,没半天工夫就熟络起来。
我和张悦闲的时候,都会倚在梅花妹妹的床头和她说话。小姑娘打量着张悦,真诚地赞道:“姐姐你真好看。”
自古苏杭出美人,张悦丝毫没给江苏人丢脸,五官秀气,腰细腿长。小姑娘眼神晶晶亮地盯着张悦匀称的腿,眼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张悦被夸得不好意思:“嘿嘿哪有哪有!你比较好看!”
我也点点头:“手术做完以后你好好做康复,好了以后腿肯定比她还长!”
小姑娘听完,顿时笑了,用手贴着自己的腿:“只要俩腿一样长,五五分我都没意见!”

明明是打趣的话,我们却谁也笑不出来。张悦想活跃气氛,问:“哎,那治了腿以后,你还想点儿干什么?”

梅花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把书贴在胸膛上,想了几分钟才说:“休学之前有几个小子总欺负我,等以后我能跑了,一定要先收拾他们!”

我和张悦笑得不行:“哈哈哈,这得多大仇!”

梅花继续说:“他们仗着我跑不快,把我书包抢走过。还有一次快放学前,他们趁我不注意把我的拐偷走了,我下不去楼,等到最后全校都走光了,我才爬着出去找我爸。”

我和张悦心中一紧,但她依然带着笑,像是在说同学间弄丢一块橡皮的小事。

“等能跑起来,先追着他们打一顿再说!”她说。

我语气不自觉地小心起来:“你刚才说休学,你是从几年级开始休学的?”

她打量着我的神情,安慰我似的说:“没关系,这事早都过去了。我上学晚,高三开学前休的学,到现在一年多了。也得亏我休学这一年多,我爸不用惦记着接我送我,给我做饭,我在家除了看书还能做点活儿。”

我勉强笑笑,心里想着大主任口中她的病情,又是一阵难过。假使能再早几年,她说不定也不会到需要全髋置换的地步。

张悦一见气氛沉闷,立马开始接茬:“哎,那治了腿以后,除了削那几个臭小子一顿,你还想点儿干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女孩儿眼里晶亮的光彩开始闪动起来。

她掰着指头数着:“放风筝、跳大绳、跟我爸去逛市场,继续念书,学跳舞,考个大城市的大学,挣大钱带我爸过好日子……”

说到这儿,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了点红:“还想穿高跟鞋和那种好多层的大裙子……”

张悦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都穿过,等恢复期过了,你喜欢什么就穿什么,想怎么穿怎么穿!”

女孩眼里隐隐闪烁着期待,却故作出一点成熟的样子:“才没有那么急呢,要等大学以后,我挣多多的钱,给我爸买套西装。”

说曹操曹操到,梅花的爸爸推开门走了进来,肘窝上挂着一只鼓鼓的布袋。

女孩见父亲进来,脆生生地叫了声:“爸!”

他将布袋放在桌子上,在梅花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转过身和我们打招呼。

“两位小医生,我女儿这个腿能完全治好吗?”

我秒切工作状态,按照主任之前的描述,大致跟他介绍了目前的情况。“按病人现在的情形,应该要考虑全髋关节置换术,具体手术方案之后主任他们来决定,安排好以后会来和你们谈的。”

想起之前关于人工关节问题的考量,我斟酌了一下,决定事先探一探他们的意见:“如果要做髋关节置换,用什么样的关节需要你们自己决定,一般来说陶瓷关节不容易有后遗症,质量好一些,磨损慢,使用年限更长,最长可以达到30年甚至更久,廉价一些的金属关节相对而言使用年限会短很多,根据运动磨损情况不同,一般能使用10-15年,你们可以预先考虑一下。”

听到这里,梅大叔脸上稍微带着忐忑。他摸了摸自己残疾的手指,问:“用好的要多少钱?”

“进口的陶瓷全关节一般四万起步,贵的六七万也有,金属关节的价格就要低很多了,最便宜的也就一万多块。我不太清楚你们的具体承受能力,便宜的关节也不是不能用,只是使用年限短,二次置换时间会提前,患者年纪小,尽量在能力范围内用最好的关节就好。”

梅大叔点点头,“这后半辈子的事儿,是该用上好的,不能凑合了!”

女孩迎上父亲的视线:“什么贵的便宜的,我已经是大人了,只要够让我正常走个十年八年的,多少钱咱们挣不来,到时候再换好的也不迟。”

梅大叔马上转头道:“怎么不迟,你小时候就该早给你治,大夫都说了,你现在这样全都是拖的。这事听我的,换个好的。”

张悦的表情也很难过,但终归还是劝了一句:“其实要是能先借到钱填上这部分,就算之后慢慢还也值了,毕竟好的关节说不定你能一直用到五十岁呢。”

梅花这次没有说话,她父亲从布袋拿出几个面包,发给我们。梅花翻了翻布袋里其余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喃喃道:“买了这么多,你肯定没睡招待所。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包,是楼下内部超市里最便宜的一种,临期食品的标签贴得牢牢的,和像贫穷一样撕也撕不脱。

我和张悦一起坐在顾问的办公桌对面。
其实我一向认为这种机会给张悦独享最好,但张悦坚称“不能太司马昭之心”,于是我再一次出马做掩护,为姐妹的幸福发光发热。
关于我们提出的“如何给用不起好关节的病人用上好关节”这个问题,顾问表示提得很好,“卫健委肯定也一直在琢磨这个,你们可以找人家交流交流。”
张悦急了,指甲在桌子上挠得咔嚓响,“大哥,我们没跟你开玩笑!有什么办法能照顾一下贫困户?”
顾问喝着我们孝敬的奶茶,手里的笔在张悦手背上虚虚一敲:“有医保吗?或者其他的?”
“啥也没有,爷俩这方面啥都不懂,估计懂也没钱交。”

顾问一个爆栗敲在张悦脑壳上,“办法我没有,机会倒是知道一个。”

我们立刻竖起耳朵,只见顾问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一本小册子,翻到一页递给我们:“先天性结构畸形救助项目培训班,据说他们在推广一个基金会的某个项目,应该是专门救助结构畸形的,我们科有一个名额,你们想去吗?”
“想!想!什么时候?”
“你们俩来得也是够巧,就这周三,地点有点远,不过有安排住宿,想去听听的话,这个公差机会就给你们了。”
“好好好!太好了。”张悦攥着册子乐得合不拢嘴,另一手揪着我的袖子,中二之情溢于言表:“我们挽救了一个花季少女!”
我哭笑不得:“去你的吧,哪有那么夸张!”
张悦踌躇满志地去了会场,我留在科室,继续在剩下的时间里和梅花聊天。
梅花很爱笑,但和张悦那种天性活泼的爱笑不同,她的笑总是浅浅的,一直习惯性地挂在脸上,从始至终都带着点拘谨。
梅大叔再次露面的时候,手里正举着一部老旧的诺基亚窝在墙角里打电话,我和梅花聊天的时候,他一直坐在病房角落的凳子上,有时没人接听,有时刚说几句就被挂断,最后还是失望地放下手机。
久了,他也不再打电话,只坐在那把椅子上,默不作声地给女儿削苹果。
会议流程是前一天晚上报道并在宾馆住宿,第二天会议直接在宾馆举行,张悦刚刚落脚,就从资料袋里的宣传手册上扒出了基金会的全称——中国出生缺陷干预救助基金会,项目名称叫做“先天性结构畸形救助项目”,符合救助条件的对象,补助金额最高可达到3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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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会救助项目
八字有了一撇,张悦深受鼓舞,截图给我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工作人员咨询具体救助要求了。我等了半个小时,张悦依然没有回消息,我内心有些忐忑,实在忍不住,就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通了,张悦却半天没说话。我急了,大声问:“到底怎么样了,你说呀!”
“救助基金是针对未成年人的,”过了老半天张悦才开口,“梅花已经20了。”
我吊着的一口气卡在半路,现在回忆起来,形容不出当时的感受究竟是生气还是不甘,一时连反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那这病也是从小就得了的呀!年龄也没超太多,不能通融一下吗?她还在上高中啊!”
张悦叹口气,声音难过得不行:“我也问了,但他们有明确的补助标准,也没法为难工作人员,基金项目有自己特定的援助对象。你知道吗,这项目2017年就有了,要是当时梅花有机会知道,正好能赶上补助年龄。”
我不记得是怎么和张悦挂了电话的,只记得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造化弄人这个词。
申请补助的事情落空了,可张悦是公差人员,会议流程还是要老实参加,于是把这个坏消息告知梅花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我的身上。
此时我无比后悔,刚知道有基金会这回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急着告诉她,现在事情落空,对她来说是件多残忍的事情。
我轻轻推开病房门,便见小姑娘正略有点慌乱地把什么东西塞到枕头下,再带上惯常的笑容看着我。她手边是几本厚重的书,从封面风格来看,大概是X年高考X年模拟之类的东西。她靠回枕头上,继续翻动着书页,我掏出两个橘子递过去,问她:“学习呢?功课怎么样,落下的多不多?”
“高三哪还能讲多少新东西,本来就是复习为主,别小看我,我这一年多就算在家也没落下。这些题你现在还会吗?”
我顺手翻了翻床头的化学卷子,要不是医科专业多少跟化学搭边儿,我恐怕连怎么配平都不记得了,连忙讨饶:“忘光了忘光了,还是你厉害。”
小姑娘得意的一仰头,“那当然。我想争取到时候直接到高三插班,直接参加应届高考,早考上一年就早毕业一年。”
她似乎一点儿都不急着问补助的事情,我绕了半天弯子,也只好自己主动交代:“补助的事情……落空了,那个基金只针对未成年人。”
她转头正想说什么,看见我的神情,又是一怔,随即笑着说:“只要能正常走路,维持个十年八年的,对我来说就已经脱胎换骨了。说不定那时候科技发达了,做出来的关节可以直接用一辈子也说不定呢。”

我点点头,强迫自己调整情绪,做出轻松的表情。不去影响梅花的心态。

手术日很快就到了。送她进手术室前,我问她:“怕吗?”
“不怕。”
可惜嘴上说不怕,身体却很诚实,隔着被子,我都能看见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梅大叔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你别怕怕,爸在外头守着你,咱们肯定能行的。”说着转头向我,“是吧?能行的吧?”
平日里老师“不要做出百分之百保证”的告诫在脑海里打转儿,我迎着那样的眼神,终是肯定地点点头:“会好的。”
这次总算没有食言。
从关节置换过程,到相关肌群的松解,再到缝皮的每一针都很完美,苏醒后的疼痛也不算剧烈,头一晚甚至连止痛药都没太用上,第二天查房后,我们便鼓励她坐起来活动。
终于,梅花盼到了可以下地的日子。
女孩之前还摩拳擦掌,现在却十分紧张,术后疼痛都没出一声的人,此时额头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的忐忑几乎全写在脸上,起得比早上起床还费劲,但总算是活动正常,没有不良反应。
坐起来后,她的脚搭在地面上酝酿了好半天,硬是不敢站起来,我和张悦便一左一右轻轻架着她,梅大叔站在她对面,眼神希冀地望着她。
我和张悦一起把她扶起来,让她扶好习步架,然后一起慢慢放手,小姑娘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左腿稳稳向前迈出了一步。
她抬头看着父亲的方向,苍老的男人红着眼眶,对她不断点头。虽然扶着习步架,但她的姿势不再歪向一侧,步伐虽慢,步态却端正了许多。
手术成功了。
出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她依然架着来时那副粗糙的拐,但步伐却稳定了许多。小姑娘难得扭捏了半天,最后从布兜的隔层里掏出两副精巧的针织手套来。
一副手背上是兔子,花纹配色很温柔;另一副手背上的小黄猫和我手机壳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我摸着柔软的毛线手套,想着那天小姑娘慌乱地把钩针藏到枕头下的动作,心里一阵温暖。好巧的一双手,好可爱的一个姑娘。
幸亏我和张悦也准备了礼物。张悦三下两下从袋子里掏出一只鞋盒,在她面前打开:“我们俩手笨,不会做鞋,只好买一双,哎,一下就被你比下去喽!”
大家都笑起来,我把那双小高跟鞋收好,一边交到梅大叔手里,一边转过头对她说:“跟你爸打听的码数,希望你穿着合适。”
她伸手轻轻摸着盒子,笑得比以前更加明亮。
这是她实现的第一个愿望。
她的其他愿望,以后会排着队变成现实。

*文中手绘插图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辣椒

插画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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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16 10: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世界上有群女人,一来大姨妈就咳血,得吃避孕药救命 | 非常病例009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5-14
来自专辑
非常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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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前几天看到一个吐槽帖,有个妹子在网上控诉,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大姨妈这种东西。她说,一个女孩,如果没经历过痛经,那她得有多幸福。
作为老直男,我虽然无法想象那种痛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除了痛经,大姨妈还有一万种方式让你恐惧。
镜子就遇到过一个特殊的病人,只要到经期,当晚她必定咳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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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9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子宫内膜异位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程媛,刘菲

全文 12170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我接诊过一个不明原因肺部出血的病人,她时常出现咯血的症状。下级医院的诊断是支气管扩张,治疗多年却收效甚微。
患者叫刘菲,她给我印象很深,因为聊得比较投缘,出院时我们互加了微信。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那天临近下班时,我正和同为实习生的张悦计划去沃尔玛囤货,还没等我开始收拾东西,忽然收到一条消息。
是刘菲,她说:“镜子,晚上有空吗,想找你吃顿饭,在你们医院附近有个好消息想跟你分享一下。”
我瞬间精神起来,兴奋地猜测,是她有孩子了,想跟我报喜,还是台里给她升了职......
努力按捺着好奇心没直接问出口,回复她:下班要晚一点,可以吗?
对面发来一个笑得很开心的表情包,随即道:“半夜都行,时间你定,我等你。”
认识刘菲大约是在半年前。最初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是自己走着进来的。
抢救间的病人,十个有九个要用床或者轮椅推进来,如果遇上还能活动自如的病人,那收他的医生起码能过半天太平日子了。
轮班名单上的箭头正好指在我的名字上,我沐浴着师兄师姐羡慕的目光,笑嘻嘻地走到前台接病人。
我从人群里伸头出来,听见她正跟老大描述病情,她身旁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只大塑料袋,里面是一堆卷了边儿的病历资料。
这个女人三十岁左右,除了面色不太好之外,并没有太明显的病征。我随手从袋子里抽出一张报告。病人姓名一栏写着“刘菲”,题头是个没太听过的医院名字,诊断一栏写着“支气管扩张”。
见了这个词我瞬间兴奋,立刻到那只资料袋里扒拉着找片子,看能不能找到传说中支扩典型的“双轨征”和“卷发状阴影”,可对光仔仔细细认了半天,也没找到像书上一样典型的影像。
我悻悻放下片子,心里记着回去要好好翻翻影像课本。
刘菲长相很普通,气质却很独特,声音也十分好听,声线温润饱满,吐字清晰语意流畅,描述病史时的腔调给我一种她在播音的错觉。
“我这个支扩很久了,时不时就会咯血,每次也不多,就是难受得厉害。之前看过很多次,药也吃过很多,可总是管不了太久这次咯得严重了些,两三天了也没见好,才来北京看看。”
她手一伸,身边的男人很默契地把袋子里的病历抽出来递给她。她理了理顺序递到老大手里,接着说:“我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一直没怀上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病把底子掏空了。
她身旁的男人眼神动了动,没有插话,手下动作也没停,继续收拾着袋子。老大一目十行地看过下级医院的报告,对“掏空底子”的说法不置可否,只问她:“咳痰吗?
“不咳,平时也不太咳,只是咯血的时候会咳嗽……”
她还没说完,突然捂住嘴,弯下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我看见几滴血液从她指缝中滴下来,落在我的书上。

突发情况,老大也顾不上慢慢询问病史,赶紧让教员带她进去处理,把家属留在外面做简单的问诊。

那男人把一沓病历从袋子里的病历抽出来递给老大,熟稔地开始介绍患者的情况。

“她时不时会咯血,喏,就像刚才那样,每次也不多,但反应很大,我们家那边几家医院都看过了,药也吃过很多,可总是管不了太久。"

这段话流利得像打过草稿一样,看起来他对病人的情况也算是颇为了解,但不知怎的,我看着他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却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我盯着书上的血滴,有些奇怪。
我还没有轮转过呼吸科,见的呼吸科病人比较少,对支扩的印象还停留在内科学课本上。“双轨征”和“卷发状阴影”是支扩的典型影像表现,咳痰甚至咳脓臭痰也是支扩的常见体征,为什么在刘菲身上,这几样典型表现却一个都没见着?
看我发呆,老大脸上不露端倪,一边让家属去办住院手续,一边示意我去B去看看患者的情况。
走到刘菲床前的时候,她的体征已经稳定下来,涨红的脸色勉强恢复了平静。
见我来了,她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打量我,我手到哪儿她就转到哪儿,我被她盯得发毛,低头看了看她还空荡荡的床底,才想起来必需品还没交代家属去买。
我给她盖好被子:等会家属把前面的手续都办妥了,我再过来问你情况。你有什么啥东西要家属给你带进来吗?

“我老公。”她忽然笑了,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似是自豪,可眼神里微微闪动着的,并不像单纯的幸福感。

我一愣,随即笑道:“这样啊,那你想让你老公给你买点儿啥进来?”

刘菲回过神,翻了翻手边的手提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麻烦您告诉我老公,帮我买两包卫生巾带来。姨、姨妈巾……”

我点点头,又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便转身奔着谈话区去了。

刘菲的丈夫很年轻,看起来很斯文。
或许是因为刘菲的病情不算危重,他并不像一般抢救间病人的家属一样慌乱,我出去的时候,他正捏着几张住院单,施施然地站在谈话区外等待签字。

患者刚刚当面咯了血,他淡定得似乎有些过头。他太安稳了,有一瞬间,我有种他不是在抢救间门口给妻子签字,而是站在吧台外等电影开场的错觉。

我喊了刘菲的名字,他便走到窗口前,很自觉地把手里的单据递过来。
我摇摇头:“这个是交给前台的,我是想告诉你要给病人准备些什么物品,顺带签一下这几张同意书。”
他应了一声,仔细地记好了要买哪些物品,却并没有仔细看内容,就顺手把几张同意书都签完了。
习惯了家属对同意书内容的十万个为什么,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反倒有些不适应:“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他也愣了一下,似是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好问的,思索半晌才问出一句:“她得住多久?”
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她情况怎么样”、“她的病能治好吗”之类问题。
“这不好说。”我如实回答,“目前虽然体征还算平稳,没有再次咯血,CT还没做,不能确认是什么情况。我们会叫呼吸科会诊,到时候酌情决定要不要收进呼吸科住院治疗。
他“嗯”了一声,说了句谢谢,收好窗台上的票据离开了。
单子签得异常顺利,我有些飘,总觉得这个老公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又哪里不太对。
我拿好小本子,准备去找刘菲问详细的病史。
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刘菲立刻就要坐直,我连忙按住她:“我就是问点儿问题,我们躺着聊就好。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头,靠在床头上轻轻抚着胸,“还好,这会儿不太闷了。”
想到她之前说的不咳痰,我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你从来没觉得痰多吗?也没有发过烧?”
她肯定地点头,“对,我有时候会感冒,主要是流鼻涕,不怎么有痰,发烧就更少了。但就是咳血的毛病总是犯,每次发病其实都还挺重视的,去住几天院,打几天点滴就好了,可过一阵子又会犯。”
我立刻怀疑起上家医院的诊断。
支气管扩张,是一种因为呼吸道感染和支气管阻塞后,反复发生支气管化脓性炎症,致使支气管壁结构破坏,从而引起支气管持续性扩张的肺部疾病。由于是气管化脓性炎症,主要症状就是持续或反复地咳嗽、咳痰或咳脓痰。
咳嗽和咳痰的症状一定会有,而且如果感染的是厌氧菌种,咳出来的脓痰还会有很明显的臭味。
可是在她身上,别说我很想见识一下的脓臭痰了,就是连咳嗽也不常有。
不过内科讲过一种以反复咯血为唯一症状的干性支扩,这种情况不太常见,刚才看既往片子的时候,也没发现支扩的典型体征,那为什么上家医院会诊断支扩呢?只是因为咯血吗?
我照例给她查了体,听诊也没发现肺部有啰音出现。保险起见,我把程瑗也拽过来听了一遍,并且悄咪咪问了一下刚才的疑惑。
程瑗没说话,先听了一遍呼吸音,放下听诊器时也道:“没听出什么,病人也不咳痰,不像有分泌物的样子。”
她想了想,继续问道:“以前有没有过肺部感染史?肺炎、百日咳、麻疹什么的都算。”
刘菲连忙点头:“有过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得过百日咳,治了很久才好。”
我恍然大悟,原来支扩的诊断是从这里来的。
支气管扩张一般都有呼吸道感染史,百日咳、麻疹、流感嗜血杆菌等等的呼吸道感染史,都是支扩的常见诱发因素。刚才问既往史的时候,我恰恰忘了着重问一问呼吸道感染史,才忽略了这项重要的诊断依据。
程瑗听罢,笑着捏了我一下:“让你不仔细,既往史忘问了吧!幸亏外院有诊断了,不然漏了这一条,看老大不扒了你的皮!”
我点头如捣蒜,赶紧给她赔罪:“感谢大佬救我狗命!我再也不敢了!下次我一定问他个片甲不留!”
这下连靠在床上的刘菲都笑出了声。程瑗敲了敲我的本子,头也不回地顺走了我刚刚那支笔:“少贫了你,快好好干活!”
程瑗难得端出一次师姐的架子来,我非常受教,因此之后的问病过程问得事无巨细,恨不得连八字都给她搞出来算算。笔记整整记了两页纸,程瑗进来时,正看见我端着密密麻麻的本子对着电脑码病历。
她在一旁的电脑前坐下,伸头看了看我的本子,顿时哭笑不得:“哪年结的婚你问也就算了,人家堂叔脑血栓你都扒出来了,你写病历还是查户口啊!”
我露出憨批的笑容,举着那几页纸晃了晃:“有备无患嘛。”
程瑗笑着,无奈地坐回椅子上:“随你的吧,你不嫌累就好。”
我笑嘻嘻地继续码字,在自己的狗爬字里找下一句的关键词。
老大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进来:“快出来,呼吸科会诊!”
我一惊,差点把键盘推下去。来这么快?我病历还没整完呢!
程瑗赶快把我拎起来往门外塞:“会诊要紧,电脑给你占着,快去吧快去吧。”
病历没码完会诊就到的情况也是有的,我只好先跑出去跟会诊。来会诊的是呼吸科一位姓吴的老师,问过一些重要问题之后,他也仔仔细细听了一遍呼吸音,又认真地叩了一遍。
我伸长脖子等着,老师却没马上说话,只举着刚出来的片子又看了一遍,嘴里喃喃道:“这支扩体征也不是很明显啊......”
我也凑过去对光看了半晌——确实,比起教科书上支扩的典型“双轨征”和“卷发状阴影”,这片子上基本找不到什么有特征的地方,只能找到些阴影。可以说如果不是程瑗问出来的那条幼年期百日咳病史,并没有其他有力证据能支持支扩的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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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道征
“老吴!16床大咯血,你快过来看一眼!”老大的声音在A区中央传过来。
刚收的那个咯血病人又不好了,吴老师赶紧过去帮忙,临走前匆匆下了会诊意见:“先这样吧。抗感染观察几天再说,我科随诊。
我点点头,无奈地目送他离开,把这几句简练的会诊意见记下来,有点歉意地看着刘菲:“没办法,你也看到了,这里大都是重症病人......”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里的病人应该都比我重很多。那我为什么还要住这,不能住呼吸科呢?”
这个问题也正戳中了急诊的辛酸。按理说,像她这样明确是呼吸系统问题的病人,是肯定可以收进呼吸科的,可据说热度位居第二的消化科等床病人都已经排到800位开外,更不要说床位紧张冠绝全院的呼吸科了。
可这样的病人,不收吧,病人情况在家熬不起;收吧,科室里又连走廊都加满了床。如此情形下,病人就只能先搁在抢救间,等本院床位周转出空当,再收进相关科室,不然就等家属联系了其他有床位的医院转去住院,最怕的就是病情突然恶化,以至于要送到条件更好、费用也更高的ICU住着。
刘菲属于下级医院转诊来做进一步治疗的,自然没有再回下级医院住院的道理,所以只能在抢救间待着。而刚才那个突然大咯血的病人,如果这次抢救成功活下来的话,大概率就会成为第三种、赶紧拉去ICU熬着了。
我跟刘菲解释了其中的缘由,她听罢也了然:“原来是这样,你们这里是‘中转站’。”
这个比喻很恰当,我笑着点头,收拾好东西离开。临走前给她吃定心丸:“我们会多跟呼吸科沟通的,一有空床位马上就把你送过去。
重新坐在电脑前,我一时捋不回刚才的思路,只好捧起笔记纸,重新复习刚才问的病史内容。好不容易找到刚才写到的生育史,我努力辨认着:“孕1产0,4年前曾人流一次,之后未再受孕。”
录下这段之后,又接着开始找月经史,最后总算在两行字的缝隙里找见:“平素月经不规律,目前正在经期,上次月经具体时间不详,大概是上个月初......嗯?”
我忽然觉得这个时间有点儿熟悉,想了想,仔细往上翻了翻病历,果然:4月2日咯血发作,就诊于xx医院,抗生素治疗4日后症状缓解出院。
我正掐着手指算着日期,程媛从后面拍了我一下,“会诊结束了?这么快?”
“是呀。那边突然抢救,吴老师就先给几个意见过去了。你看,刚才那个病人,上次咯血赶上大姨妈,这次咯血又赶上大姨妈。”
程瑗伸头看了一会儿, 也饶有兴致:“是哎,这么巧。咯血的我没见,不过倒见过一个流鼻血总赶上大姨妈的。我老板的病人,那姑娘是个子宫内膜异位症,子宫内膜长到鼻腔里了,一来大姨妈鼻子就出血。”
说到这,我们俩同时愣了愣。
“有鼻腔内的子宫内膜异位症,那有没有肺里的子宫内膜异位症?”
本科期间的书本上讲的多是些常见病,这些比较奇怪的问题别说是我,就是已经在读研的程瑗也不能完全说清楚。我们俩先掏出手机查了查,发现确实有文献报道过一种叫“肺内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病。
子宫内膜异位症在临床上很常见,顾名思义,就是本来该长在子宫里的子宫内膜长错了地方,一到月经期间,长了子宫内膜的地方都会出现剥脱出血,也就是正常的月经。
可如果本来该长在子宫里的子宫内膜,长错了地方,那个长错的部位就会随着月经一起出血。
肺内已经算很少见了,临床上一般只有个案报道,但甚至还有异位到屁股上的案例——周期性屁股痛,检查后发现是子宫内膜长在了屁股上。
我的心情简直跟发现新大陆一样,举着那张笔记纸一路跑到老大跟前:“老大,中午收进来那个9床,我们发现她的咯血发作时间好像和经期挺接近的。”
老大一愣,随即把纸抽过来,努力从一堆鸡爪子挠过一样的字迹里找我说的那几个关键词。我继续道:“她之前也说,每次发作都不会很重,住几天院就好了,过段时间还会再犯。我问她更多的月经史和发作史她也不记得了。”
老大忽然把纸一撂,咧开嘴笑道:“好!表扬!”
老大很高兴地从兜儿里抽出一支笔,一边在我那张演草纸上的几个时间上圈圈画画,一边大力表扬:“长进了啊,会发散思维了。那我再考考你,少量咯血的病人,经期与咯血发作关联,应该优先考虑哪个病?”
得亏我有备而来,刚刚和程瑗先查了资料,于是便壮了壮胆,试探性地回答:“子宫内膜异位症?”
“挺好挺好!知道得不少!”老大把笔帽一合,毫不嫌弃地把我那张烂纸折了几折揣进兜里,“交班前表扬你一下!干活仔细了不少,况且这病你们内科书妇产书可能都没提过,能想到这儿挺不错的!”
被突如其来的表扬震得呆了呆,顺便把程瑗带上:“程师姐提到鼻腔內异症的时候我们才想到的,那老师,现在这个病人要怎么办?”
老大拎起内线电话拨号:“光靠这一条还不能确定,只是存在这种可能。先呼妇产科会诊,让他们来看看再说。”
妇产科会诊也排得很快,不多时,妇产的老师就站在了刘菲的床头。
加上老大和来视察的大主任,这一个下午已经是第五波人来问她的情况了,刘菲有些诧异,我低声对她解释道:“这是妇产科的医生,来看看你的情况。”
“妇产科?”果然,我解释完,她更诧异了,“是顺便帮我看不孕不育的?”
我失笑,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你的咯血症状似乎和经期有关联,我们要考虑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可能。”
妇产的老师也点点头:“确实是这样。活检虽然是金标准,但不太适用,你现在的情况活检是杀鸡用牛刀。我们建议你等经期过后复查,看看病灶有没有自行缩减消失,然后观察下次月经的时候是不是会再次在这个部位出现病灶。如果能证明这种关联,那就可以基本确定是肺内的子宫内膜异位症。”
刘菲听得云里雾里,神情也更加困惑:“子宫内膜异位症是什么?我不是支气管扩张吗,怎么变成妇科病了?”
妇产科的老师笑道:“还不能确定。你的肺部征象其实看着本来就不像支扩,也没有什么支扩的典型体征,之前的医院应该是觉得排除了其他诊断,才联系病史诊断了支气管扩张的。他们应该是忽略了跟月经史的关联,所以没往这上面想。”
我翻着复印的外院病历,“对,你之前每次去住院,都是点几天抗生素就好了,其实也可能是经期过去了,出血灶自愈,却被误认为是抗生素起效的可能,换句话说就是即便你什么药都没用,这个咯血症状也会像来月经一样,过几天自己就止住了。”
刘菲听得怔怔的,半晌才道:“那我这几年都白治了?那么多次的院都白住了?”
我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吧。毕竟咯血还是挺危险的。虽然现在还没有因为肺内的内异症出现致死性咯血的案例,但万一哪次量忽然增大,也挺紧急的,发病的时候住院起码避免了处理不及时的问题。”
妇产科老师也补充道:“并且我们现在也还没有确定你是不是内异症,一切起码要等你下次月经才有定论。”
刘菲点点头,妇科老师刚要离开,刘菲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医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这病是怎么得的?我这几年不孕,是不是因为这个病?”
老师:“说不准。内异症的具体病因临床上到现在也没有定论,假说有很多,你之前有生育史吗?”
说起生育史,她脸上白了白,没有马上说话。我想起之前问过的内容,替她点了点头,道:“四年前人流一次,孕1产0。”
“可能与人流有关吧。医源性导致内异症是有可能的,不过也大多都在腹腔内,至于肺内内异症,既然时间上对得上,也就不排除是人流过程中顺着血液播散到肺内的可能。至于是否是这个问题影响的生育,那就不好说了,一来说不准是人流过程中也造成了其他地方会影响受孕的内异症,二来因此体质不好,也确实可能增加怀孕的难度。”
妇产老师安慰她:“确诊之前这些都是猜测,等结果出来再说不迟。”
老师留下这句话,便匆匆去看下一位患者了,只剩我和刘菲一站一躺相视无言。她嘴唇紧抿着,我无从猜测她在痛苦些什么,但只要跟人流沾上关系的病人,背后大多都有一段不太愉快的故事。
不知内情,我也无从安慰。
在我也要离开时,她忽然叫住我:“医生,我丈夫在外面吗?
印象里那个存在感不是很高的男人自从买东西回来之后,就一直安静地坐在外面排椅上,几乎连位置都没动过,想来现在应该还在那里吧。我朝她点点头,问:“找他有事吗?”
她咬着嘴唇,半晌没有开口,最后道:“......罢了。”
她放平垫子,平平整整地躺下去,翻身对着里面的墙,再也没有出声。
我回到谈话区坐下,想着刘菲刚才的样子,也有些心不在焉,程瑗见我不在状态的样子,问道:“妇产会诊怎么样?是子宫内膜异位吗?”
“妇产的老师也说有这个可能,建议我们先不作处理,观察几天,看看是不是月经结束病灶就自行消退了。”
“这不是和老大之前说的一致吗?那你这么失魂落魄的干什么?”
内心脑补了一万种剧情之后,我问程瑗:“因为打胎影响怀孕的人,如果后悔起来,到底值不值得同情?”
“看情况吧。”程瑗拄着脑袋想了想,“如果确实有不得已的原因,那确实很可怜,如果只是因为以前不懂自爱的话,那只能算是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买单。”
“即便是买单,代价好像也太大了点。”我老气横秋地叹气。
程瑗见了又是一阵笑:“自己还是单身狗,想那么多干什么,各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别老操这份闲心啦。”
话很在理,但我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正在郁闷之时,老大的吆喝声从大厅传进来,我和程瑗像下课铃一样精神一振——交班对大夫来说,意义和放学预备铃也差不多。
我们收拾好交班材料,挤在交班人群里一点一点挪动,等队伍晃到刘菲床旁的时候,老大忽然在人堆中央问:“王婧在哪儿?我要表扬表扬她!”
这下子大伙的目光都往我藏身的旮旯里聚过来,我瞬间紧张,程瑗悄咪咪在我背后一推,把我塞到老大旁边。
老大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我做记录的纸,展开后把正面亮出来,指着我的狗爬赖字跟旁边下一组的带组老师表扬:“看看我们组实习小同学写病历的认真劲儿。你别管记的有用没用!事无巨细地全给问出来了,还知道把月经史和咯血时间做比较,敢于推翻外院的确诊结果,多用心一孩子!”
老大一阵用力过猛的赞赏,夸得我城墙般的脸皮也不禁红了红,不禁把头压低了点,这一低,就遇上了刘菲的眼神。
鉴于刘菲本身没有明显的咳痰和感染症状,我们遵照妇产科的建议,没有使用抗感染药物,只是严格观察病人的一般情况,并且把新出的片子与之前的对比。果不其然,之后的两天病人依旧有少量咯血,但第三天随着月经量的减少,咯血症状就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片子上的病灶缩减了不少,等到月经完全结束,她的咯血症状也消失了。
这样的结果初步印证了我们的猜测,于是我们安排她出院回家观察一阵,等下次月经来潮或是咯血,亦或是两者同时发生的时候再回来复诊——到时候应该就可以直接去妇产科了。
我把刘菲可以先出院的消息告诉她丈夫,他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情绪,也没有问后续要如何治疗,只是不紧不慢地结算了费用,然后很淡定地站在外面等妻子出来。
刘菲收拾着东西,很礼貌地向我道谢:“镜子医生,这几天辛苦你了。”
几天下来,我们熟络了许多,这个称呼既亲近,又满足了我内心深处对医生这个称呼的向往和暗爽。听了这句话,我便笑嘿嘿地说:“不辛苦不辛苦,本职工作,出去有什么情况要尽快来复诊啊。”
她点点头,忽然问道:“可以加个微信吗?”
平常也经常有患者或家属提出留个联系方式,很多老师的做法是开出一个专门的工作号用来加病人,或者干脆拒绝。我业务层次还远没到需要专开工作号的程度,或许单纯是因为投缘,我并不抵触这个提议。
我欣然加了刘小姐的微信,并马上去她朋友圈逛了一圈,发现她居然是一家广播电台的主持人。难怪她的声音那么好听,正经起来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种播音腔调。
她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停当,拎着袋子往门口走去。她的丈夫斜靠在大门外的墙上,低头刷着手机。见她出来也不说话,微微点了下头,接过她其中一只手里的袋子,两个人并排往出口的方向去了。
程瑗坐在前台后面的转椅上,嘬着一根阿尔卑斯,对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这两口子好像怪怪的哦。”
我想了想那段关于人流的对话,再想想几天以来,丈夫的态度,心想这两口子何止奇怪,“貌合神离”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程瑗含着糖,继续含含糊糊地嘟囔:“这个老公也不算很不好,义务都尽到了,签字缴费在外陪护没有一样拖拉过,只不过怎么看都像打卡上班一样,事事不落,但事事都不上心。”
打卡式的敷衍,这个比喻恰当得我几乎想拍大腿。抢救间最常见的就是哭声和眼泪,亲近的人住院,家属就算不追着问病情,也会多少流露出焦灼之意。可这位丈夫,更像是在“扮演”一个丈夫的角色。
日子过得很快,一个多月之后,刘菲发消息告诉我,她今天月经来了,明天就来我们医院复诊。
我赶忙问她:“那出现症状了吗?”
“暂时没有,所以我才更急着要来看看。”
如果真的只是巧合,如果之前的猜测都是错的,如果她根本就是普通的支扩病。这种猜想在我脑子里吵个不停,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比值夜班都精神。
第二天我匆匆跟张悦换了个白班,一大早就赶去妇产门诊外蹲着,总算一眼就在人堆里看见了刘菲。
刘菲依旧和她丈夫走在一起,没有挽着胳膊搂着腰,两人各自站得笔直。见了我,刘菲的丈夫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刘菲则微笑着快步迎上来,拉着我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
一个多月不见,她的气色依旧不好,只是眼下的青黑更重了点,脸比之前更加消瘦,颧骨下方也凹陷了些,一副忧愁多思的面相。
幸而她是广播主持人,也不算很靠脸吃饭,不然现在这样憔悴,肯定要对事业有所影响了。
在我胡思乱想的空当,她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略微凑到我跟前说:“这是昨天后半夜,还没睡着的时候忽然就咳出来了,和上次差不多,我记着你说要记清楚这些的,就干脆拍下来了。”
照片里是一张带血的纸巾,画面有些触目惊心,我心里的石头却瞬间落了地。
经期第一天,夜间再次出现咯血,肺内子宫内膜异位症诊断成立的可能就更大了,她这一趟去而复返也就没有白忙活。
横竖已经换了班过来,现在回去也无事可做,我索性就坐下跟她聊了起来。她丈夫依然站在刚才的位置,见我们在说话,似乎又有意挪开了一段距离。
见此,我便放心地问出了心中的问题:“刘姐,你和你老公是闹别扭了吗?”
她微微颔首,摇头道:“别扭是别扭,但不是闹别扭,我们从结婚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呃......新婚的时候也是?热恋也是?”
“没热恋过。我们不聊他。对了,我想问问你,如果确实是这个子宫内膜异位的病,需要怎么治?吃药还是开刀?”
早在怀疑她是内异症的时候,我就已经仔细查阅了内异症的治疗方案,此刻提起也不露怯:“你情况不严重,最可能的还是药物治疗,现在临床上最常用的是假孕治疗或者假绝经,比如口服避孕药6-9个月,以此达到人工闭经的效果,这段时间里异位的子宫内膜就很有可能会萎缩,等停药之后就不会再出现咯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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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服避孕药可人工避经
“假绝经?!那会不会真的绝经了?对以后生育有影响吗?”
“这种方案在临床上是提供给有生育需求的女性的,一般来说是不会的。等疗程一过,停药之后月经该来还是会来,生孩子也不至于受影响。”
听我说完,她明显松了口气。
但我没有说出口的是,她的难孕并不一定就是内异症导致的。与其担心治疗内异症对受孕的影响,还不如关注一下有没有其他的生殖系统疾病。
单是做过人流这一条,就有很多种可能会造成不孕,至于具体是哪种,还要看之后妇产科老师的判断。
屏幕上很快就到了刘菲的号,她起身后又回头看着我,眼神带着询问:“你要一起进去吗?”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妇科我不熟,进去也帮不上啥忙,我先回去干活了,回头我们微信联系。”
她点点头:“那你快去忙吧,有结果了我微信告诉你。”
她起身后,看向不远处丈夫站立的方向,两人都没说话。男人会了意,三两步赶上去,站在她身边属于丈夫的位置上,两人一起进了诊室大门。
之后的几天她具体经历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她告知我结果是在很多天后,第一条勉强算是个好消息:“大夫说确实是子宫内膜异位,现在已经开始治疗了。”
就在我打出一长串的话打算鼓励她坚持治疗的时候,对话框里又弹出几条消息:“生殖方面的问题也查完了,我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是因为那次人流。”
我呆呆地盯着屏幕,仔仔细细把这几句话又看了一遍。这么说,不光是咯血的问题可能来源于那次人流,几年来的不孕不育,也都是因为这件事?
不管那是一次怎样的意外,这个代价对她来说都太大了。我找不到言语安慰她,憋了半晌,只能说出一句“相信技术发展,以后可能还有机会”。
饼画得很苍白,但她还是回了一句:“也许吧,借你吉言。”

刘菲定的见面地点是广场里的一间小餐厅。走进餐厅,她好像已经在落地窗旁的桌子前坐了很久,见我进门,很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拉我坐下。

时隔半年,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却近乎与之前判若两人。
之前消瘦下去的脸颊已经渐渐丰腴起来,面色也隐隐红润了些,一双白皙的手交叠着放在桌上,指甲做得很精致,柔和的底色衬得那双手愈发好看。
只是左手上的戒指不见了,我记得那戒指的的样子,是因为刘菲以前的头像,两只戴戒指的手勾在一起的照片。
“我离婚了,原本以为会很难受,没想到却比之前轻松了很多很多。”
她轻轻搅动着勺子,声音一如从前,但那双眸子却比以前亮,带动得整个人都有了精气神:“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想着要跟他在一起,结果谁知道在一起了,会是后来这个光景。”
“打掉孩子那会儿,我们还没结婚,满心想的都是怎么留住他。是我自己特意怀孕的,虽然最后打掉了,但他最终还是娶了我。我那时候病着,但是感觉自己志得意满。”
“你可能觉得现在离婚是因为我恨他,其实算不上恨,怀孕是我自己想的,甚至连打胎我都有心理准备。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只要他永远是我的,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像是在嘲笑轻狂的自己,“年轻人脑子一热觉得为爱什么都值得,但现在才想清楚,要是他不爱我,我那点儿自以为是的深情撑不了多久的,后悔是迟早的事。你看,我如今再后悔,有些东西也拿不回来了。”
“结婚前他对我说,‘我会对你负责的’,他确实很负责,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他对我挺好,可他的心思一点儿也没有放在我身上,一点儿都没有。”
我默默点头,脑海里回忆起当时他老公在抢救间外的样子。
她继续道:“我得病了,他送我去医院,请假来陪护,从没缺席过一天。但他永远没什么反应。我咯血了,他叫医生,我痛了他半夜去买药,但从不会关心我一句。我当初高喊着‘嫁给爱情’,结果就只是签了份过日子的合同而已。什么日久生情都是骗人的,这样的日子过下来,再怎么深的执念和喜欢,早就磨得一干二净了。”
“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的时候,我差点疯掉,甚至想过寻死。我那时候问过他,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他的回答是‘和离婚差不了多少吧’。挺绝情的,但我并没觉得心寒,而是释然。就好像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破碎了,现实忽然对我敞开了一样。”
我默默听着,心中同情她的经历,但也并不觉得命运不公。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她前夫的做法虽然不算高尚,但从他的角度来讲也算得上无可指摘。
如今的这场分离,于双方而言都是最好的解脱。
“我希望你能过得好点儿,不要一辈子陷在以前犯的错里。”
“那是自然,”她抚着指甲,指腹无意识地在无名指的第一指节上摩擦,“以前我满脑子都是怎么让他喜欢我,怎么再给他生个孩子,这些想法已经变成执念了。等我再注意到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丑又无聊,还是个病秧子,身边的人也都走不到一起了,现在我离婚了,想开个回归单身的party都想不到该请谁。”
“现在不一样了。”
她轻轻笑起来,眼神中隐约露出一点少女般的期待,拨着指头细细算着:“我想换份工作,换个环境,也去别的城市看看;把我妈妈从老家接过来,做一遍全面体检,然后带她去昆明,去杭州看看;还有健身计划,已经坚持了半个多月了,希望这样身体能慢慢好起来......”
我听她数了好一会,见她脸上兴奋的神情,心下也暖了起来,调侃道:“是不是猛然发现单身很爽?”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但我还是相信爱情。以后会遇到的。”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那天晚上回去,我在她的签名栏里看到了一句话: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文中配图来自网络,只为缓解视觉疲劳。
编辑 | 爆肚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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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8 09: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活了40年,我一直用在妈妈子宫里的方式呼吸 | 非常病例010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6-08
来自专辑
非常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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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前几天和镜子聊天时,说起医院的转诊制度。她告诉我,当下级医院因为设备或者技术限制遇到无法诊治的病人时,会向上级医院转送。镜子工作的医院算业内顶尖,经常会有转诊来的病人。

可以说,他们就是这些患者存活的最后希望。

有一次接触转诊病人时,镜子被下级医院的诊断干扰,她的老师对她说过这样一段话:病人从下级医院到你这儿来,就是希望能依靠更先进的设备和技术得到新的诊断,千万不能被其他因素干扰。

这句话,镜子记忆至今。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10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先天动脉导管未闭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程媛,陈家三口

全文 12170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天冷了,交通事故高发,慢性病急性发作也多了,医院的人流骤增,变得像菜市场一样挤挤攘攘
周老大的心情很不好。家属们在谈话区窗口挤着,周老大的眉毛也挤在一起,会诊刚好结束,他眼疾手快地拦住跑得最慢的呼吸科老兄,拽住人家袖子控诉得声声泣血:“我这儿再挤就成上下铺了。兄弟给个面子,那边四个消化道出血你掂量着收一个,就一个!”
呼吸科老师拍着他的肩膀,哭笑不得地解释:“周哥,我们真没床了,真的,走廊加床加得都没处下脚,总不能没治好就给人抬出去吧?”
呼吸科老师夹着本子夺门而出,周老大目送着他的背影,周围气压低得吓人,路过的“小一线”全都缩着脖子让路。
之前靠吃避孕药救命的病人刘菲,她打过的那个极其恰当的比方一样——抢救间算是个中转站,可现实是包括刘菲自己在内的病人,由于相关科室床位紧张,都只能暂时待在抢救间等床,于是抢救间也跟着人满为患,恨不能地上都躺人(点击蓝字回顾刘菲的故事:世界上有群女人,一来大姨妈就咳血,得吃避孕药救命 | 非常病例009)。
老病人出不去,新病人也不好进来,万一再来个急症,怕是又要搞得鸡飞狗跳,老大能舒心才怪。
和我同为实习生的张悦换防过来没几天,凭着之前跟我们组的熟悉劲儿很快就打入组织内部。她比我们谁都机灵,眼瞅气氛不对,默契地拽上我和看热闹的程瑗,缩回谈话室乖乖干活。
好容易坐下喘口气,张悦伸长了脖子,看着外头丰收的景象喃喃道:“只盼着哪个科室的老师行行好多收走几个,不然现在这个样子,老大真的要见谁拿谁撒气了。”
话还没落音儿,老大的怒吼就从前台传过来:“还不来收病人!轮到谁了!”
排班表上是我的名字。我赶紧扔了东西往外头跑,进门时撞正遇见一人,跑得太急险些撞在一起,只见那少年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愣,本能接道:“没关系没关系!”就继续抬腿往屋门里跨。谁知他也同时伸脚,我们一起卡在门框外,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把脚收回来:“你过。”
“不不不,您先过……”他还要再谦让,老大的怒吼已经再次响起。
我听得上火,一把拎着他就往门里塞:“磨叽!”
小子被我塞进了门,我跟在后头挤进去,瞧见病人已经在前台候着了——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半躺在平车上喘气,口唇微微发紫,神情有些痛苦。正在跟老大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个头不高,手里提着一只透明的档案袋,里面塞的是些病历资料和检查报告。
我快步上前,却又被那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抢了先。他一个箭步迎上去把一张单子递给那男人,转头挤到病人身边,手在病人后背上顺着:“都弄好了,妈你好点儿没?”
我心下了然,原来是患者的儿子,怪不得也跑得这么急。病人没力气答他,点点头,继续在床上费力地喘着。
“又跑哪儿偷懒去了!”老大见我过来,拎住我的耳朵把我拽到桌子前,我龇牙咧嘴地应着,知道他小宇宙正在爆发,半句嘴都不敢顶,乖乖捧出纸笔开始记东西。
两个男家属分工明确,小的守着病人,大的快速翻着那一沓子病史资料回答老大的问题:“她这些年一直心悸气短,近来身上还总是浮肿,前几天感冒了,忽然就喘得厉害,又咳嗽又喘不上气,在家那边输了几天液一直没好转,耽误了几天才送到这儿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拿出一沓病历和报告。我挤在老大身边伸头看,一眼就扫见一大堆拟诊:扩心病,心衰,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合并症。我看得头大,一时间抓不住重点,只能先原样记下来。
家属讲:“我老婆一直身体挺弱的,尤其生完我儿子之后,基本上干不了什么活儿,后来工作也辞了,常年在家养着,严重的时候床都下不来。”他翻着那一叠报告,把重要的几张抽出来:“最开始是在县医院,后来送到市里省里看,治来治去也不怎么见好,每个医院诊断的也不太一样,前几天严重了,我们先是去的诊所,吊了几天水没好,就赶紧转到这里来了。”
我看了一眼他抽出的报告,的确,报告的抬头从卫生所到县医院一直到省人民医院,偏就是诊断五花八门,我看得挠头。老大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工作:“先急症处理,收进来约心内会诊再说。”
男人忙不迭地应了,拿着开好的单子出门交钱,患者身边的小伙子也赶快帮忙把床往里推,我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床位情况,即便很不想戳老大的痛处,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老大,人塞哪儿……”
果然老大意料之中地炸了:“加床!加床!塞也得给我塞下!”
老大很快从牙缝里挤出一块地方加了张床。
在我的安排下,父子俩一个等着签字,一个去买东西,我给患者做个查体——事实上病情复杂到这个程度的患者,别说是我和张悦这种实习水平,就是研究生师姐程瑗这种优秀选手,不是心内专业的,也不敢说能独立听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一切要等心内科急会诊到了,才能初步给个说法出来。
尽管我们三个站得姿态庄严,心里也一直在打鼓,这可是次严峻的考验。程瑗到底是师姐,在张悦踩了她三脚之后,终于率先站了出来:“您好,我们来给您查个体。”
她的病历上写着40岁,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老了些,加上正皱着眉头喘息,脸上的细褶又明显了些,瞧着又老了几岁。
不过虽然显老,她看上去却还不算颓唐,此刻也尽力想要回答我们。程瑗连忙摇头:“您不用说话,我们就是查个体,来,先让我摸一下。”说着就直接掀起人家的衣裳。
我:……
张悦:……
阿姨没说什么,只是配合地调整姿势,程瑗马上进入工作状态开始叩诊。圆珠笔点一个一个画出来,随着心界渐渐清晰,我心里也渐渐重下来。怪不得前面的诊断里有扩心病这一条,这心界已经扩大得很明显了。
程瑗焐热了听诊器,贴到她的胸口,听着听着,她的表情也严肃下来。我接过听诊器,也听见了杂音。听诊结束,我给患者盖好被子,眼见患者的情形也不方便问话,简单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撤回了谈话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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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病人听诊
张悦急忙忙地把程瑗拉到一边,问道:“听出啥来了?”
“肺里有明显干湿啰音,心脏听诊也有杂音,具体我也不敢肯定,还是等心内会诊来了再说。查体内容等会我来写,初步诊断就按老大的意思来。” 程瑗把听诊器挂回去,想了想,道:“这类病人情况比较复杂,心内什么时候收她也不好说,指不定要在我们这儿滞留多久,做好长期抗战准备吧。”
我点点头,张悦手头现在还没有病人,一听有心脏杂音就来了劲儿:“那你们先弄着病历,我去听听看杂音是什么样的!”
末尾的感叹号还没落音,张悦的身影就从谈话区消失了。
这一顿折腾的工夫,那一大一小两个家属也回来了。一马当先的老爸嗓音洪亮:“大夫!东西买回来了,我们能进去吗!”
我把东西从窗口接进来,摇头道:“探视时间还没到呢,我们带进去就好,家属留一个人在附近等着签字就好。”
父子俩闻言一起点头,脸上挂着一般无二的严肃神情。男孩子个子比老爸还高半头,五官跟老爸一模一样,爷俩动作同步的时候,活像两个移动的相似三角形。
程瑗拿过袋子送进屋里,留我跟家属问些病史上的问题。“病人什么时候开始有心悸气短症状的?”
老爸当先开口:“很多年了,刚有孩子那会儿就开始了,经常动不动就会喘,会心悸,那以后几乎不敢让她干重活了,每次犯了病床都下不了,送去医院治一治就好一些,但不一定啥时候就又发一次病,这么多年也没查清楚到底因为什么。”
这也确实是我的疑问,作为一个心内的病人,她的年纪着实轻了些,从外院报告上看,也没显示有什么特殊的基础疾病。
“那患者职业是什么?之前有从事体力劳动吗?”
“没,我妈是小学老师,病退好多年了,从来就不干重活的。”儿子连忙摆手,老爸也附和道:“对,早先工作的时候也没怎么干过活,这辈子出最大的力就是生他那会儿了!”
儿子听了一愣,随即反驳:“我妈不是剖腹产吗!”
老爸一瞪眼:“剖腹产不是产吗!”
儿子挠挠头,“那为啥算体力活儿啊!”
眼瞅爷俩就要掐起来,我哭笑不得地打住他们俩的话。把剩下的病史问完,我心里的疑惑并没有打消,反而更有些奇怪:患者没有家族史,没有明显的病因,年纪又轻,体型也正常,不像是会因为体重基数过大造成心脏超负荷的样子——那这心衰和扩心病咋得的?倒霉?
在具体的检查和心内会诊意见出来之前一切推测都是瞎猜,我暂时放下疑惑,低头专心把病历打完,一边打字,一边听谈话窗外爷俩小声地交谈。
“爸,你饿了吗?”
“不饿!”
“我看那边食堂有人拎着烤冷面出来。”
“加蛋加肠。”
“我没钱。”
窸窸窣窣的掏兜声。
“带个手抓饼放沙拉酱。”
“再给一张,跑腿费五块。”
“兔崽子,滚蛋!”
我差点憋出内伤,抬头一看,男孩已经一骑绝尘跑远了,剩下当爹的一个人在窗口伸着头往抢救间里看。奈何加床的位置实在偏僻,他脖子快伸进窗户了也瞧不见媳妇的踪影。
他把目光落回我身上,态度和蔼客气,毫无刚刚让儿子滚蛋的气势:“大夫,那我们啥时候能进去看看她?”
“现在才9点,探视时间在11点,一天只有这一次,其他时间有什么事我们会代为转达的。”我继续盯着屏幕,“对了,等下出去做检查,也要家属陪着的,那会儿也能见着。”
“好,好,谢谢您嘞!”他道着谢,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着:“你们这儿真大,一个急诊就比得上我们那县医院半个楼,门还都是自动的,高档!”
我嘿嘿一笑,决心隐瞒自己被那个破自动门卡住过四次的事情。
见我光笑不接话,他也不尴尬,只继续道:“你们这儿的大夫也厉害,治的都是大病,一看就是知识分子!”
我收下这波彩虹屁,笑嘻嘻地答:“一般一般,还行还行,我们肯定尽力,等会儿心内的大佬们来会诊再跟你们谈具体情况。”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下来,买烤冷面的小兄弟很快就回来了。他把手抓饼塞给老爸,然后把一盒烤冷面从窗户递进来,道:“那个……能给我妈带进去吗?”
食堂里的小吃摊主是我老乡,烤冷面做得很地道,烤冷面凶猛的香气向我袭来,让早上没吃饱的我差点流下眼泪:“抢救间有饭的,患者也得吃些清淡的,再说这玩意太香了我怕拿进去其他患者要有意见……”
男孩儿愣了一下,手里的烤冷面却没收回去,想了想直接往我眼前的桌子上一搁:“都买完了,大夫您吃吧!”
随便收患者东西是坚决要不得的,我立刻正襟危坐,光速摇头:“不了不了,我们有规定,上班不能吃东西。”
“这样啊。”他有些遗憾地收回手,随即又高兴起来:“那也挺好,我吃两盒!”
小子刚高高兴兴捧着烤冷面坐到一边,老爹的巴掌就落在后脑勺上:“想得美!”
男孩“哎呦”一声,乖乖把烤冷面献上去,捂着后脑勺抗议:“你有一份手抓饼还不够啊!”
我想起自己在家跟老爸争食的场面比这还要激烈,不禁觉得好笑,也止不住开始想家。
会诊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心内虽然没床位收人,但却来了不止一个老师。老大和他们又做了一次详细的查体,可惜部分检查结果还没刷出来,我们三个挤在后头,支棱着耳朵听着大佬之间的讨论。
“二尖瓣、三尖瓣和肺动脉瓣听诊区闻及收缩期杂音,心界也有扩大,症状上没什么好争议的,主要是心衰和室扩的原因有待考量。”
心内大佬举着之前的外院报告也点头:“确实,患者年龄也不大,发病年龄也早,没有可疑病史,再看这个,怎么看怎么像……”
程瑗在后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先心?”
我和张悦呆呆对视一眼,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先心就是先天性心脏病,确实是低年龄病人心脏问题的一种比较主要的原因,就是电视剧里最常出现的那种——弱柳扶风的年轻女子受了惊吓,突然呼吸困难面色发紫抽过去,就算是比较写实的表现了。
不过先心又分为几种不同类型,每种的发病机制和临床表现也不尽相同,像法洛四联症这种严重程度的先心,一般是活不到她这个岁数的,并且先心诊断一般不难,像这样长期就诊的患者,应该早就考虑过这方面问题,所以排除诊断了吧?
张悦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也翻着手里复印的外院病历疑惑道:“患者陈月华,就诊经历从xx县医院到xx市第三医院再到xx省人民医院,最后还有xx武警医院,要真是先心,这么多地方怎么可能一个都没往先心上想?”
程瑗委在椅子扶手上,拄着脑袋思索道:“那还能是什么原因呢?也没有感染史,其他也都不像呀,而且各个医院的诊断也都有出入,明显也是拿不准究竟是什么原因嘛。再说发病年龄那么小,为什么不能考虑先心?”
推翻前人的说法,心理上总是有压力的,我想起刘菲那次子宫内膜异位症被外院误诊为支扩的例子,内心也动摇了。但这次情况又不相同,这个病人的外院诊治经历比起刘菲更丰富,甚至不乏有一定资质的省级医院,心内科疾病的情况也要更复杂,老师们大概也是顾及着这一点,才争论了这么半天。
“横竖还有结果没出,等报告齐了我们再来一次。”心内的老师收起了手边的东西,先行给出了会诊意见:“还是先对症治疗,目前看来症状缓解了一些,发绀不明显了,急性发作的诱因是呼吸道感染,呼吸科那边估计也有说法。”
存在感很低的呼吸科老师也点点头:“挺明确的心源性问题,呼吸道感染是诱因,我们这方面处理急症就行了。”
我们记下了意见,把几位老师送出去,刚转身回来,就见床上半卧的病人有些吃力地直起身子,我赶忙迎上去,问到:“怎么了?”
“大夫,实话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满脑子都还是刚才关于诊断的内容,这么直白的问题一下就把我噎住了,只好凭着本能呆呆道:“呃,这,这说不定……”
张悦刚端了盘子要去给自己的病人清创,听见这句话,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瞄了我一眼,随即接过话茬:“我们这儿的大佬都来看你了!刚才那几位,都是心内和呼吸的扛把子!给肯定能拿出最好的方案来治你的,您就放宽心,躺这儿好好养着吧!”
这段话是安抚患者情绪的常规操作,或许是住院住得久了,陈阿姨似乎对这种套路很熟悉,脸上微微显出失望,但还是谢道:“那就借你吉言了。其实我只是不放心我儿子,我得知道我还能活多久,能不能捱到我儿子成人。”
画风突然开始悲情,我最怕病人这种近乎交代后事的语气,只好努力说点高兴的事儿:“您还说呢,您儿子真孝顺,刚去买吃的还惦记着你呢,总想捎东西给你,可懂事儿了!”
“他才不懂事儿呢!”
她又笑了笑,似乎还想问点儿什么,但状况实在不怎么样,张悦便及时截住话头:“报告不知道出来没有,咱们得盯紧点儿呢!”
我和程瑗会意,连忙点头,调整了一下床铺,交代患者几句就赶紧回到办公室。那对刚刚吃完饭的父子俩还坐在之前的地方,见我们出来,便快步迎到窗口。
很巧,病人姓陈,签字单上丈夫的名字也姓陈,大胆猜测儿子也姓陈。老陈看着我们手里的病历夹子当先开口:“是心内的大夫们来过了吗?看出是啥毛病了吗?啥时候能住到心内去?”
“来过了,留了会诊意见,现在主要还是对症治疗缓解状况,等到后续检查都出来了,我们会再做一次全面的会诊的。”
我解释过了会诊的问题,提到床位问题还是觉得像兜儿里没钱一样窘迫:“至于床位,现在真没办法,只能先待一阵。你放心,治疗上不会差什么的,目前也不需要手术,如果之后有必要,我们会尽力安排的。”
老陈连忙应好,旁边的小陈同学也认认真真听着,半晌问到:“我妈这个病,你们能治好吗?”
“现在关键问题是明确诊断,”我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提出刚才大家关于先心的猜测,“外院的诊断也不尽相同,等专科检查结果出来,我们会仔细研究有没有新发现的,至于能不能治好,那要看确诊的究竟是什么疾病了。”
就在这时候,一直刷新着系统的程瑗忽然一声低呼,道:“新报告出来了!”
在场的众人眼神皆是一亮。张悦腾地站起来:“会诊的说不定还没走远,赶紧去把人抓回来!”
留下程瑗看家,我和张悦赶紧出门,刚杀出急诊部大门,眼尖的张悦就看见两个心内的老师正在对面的小超市买东西。
托老师们顺路买零食的福,我们得以把两次会诊合起来进行,心内的老师们盯着还热乎的报告看了半晌,就开始和老大挤在一块叽里咕噜地讨论起来。
我们不敢挤得太前,心急火燎又听不太清,只得在心里默默盼着,千万别是什么处理棘手又预后不良的病。我思索着,顺手去窗边摸水杯,一转头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正在谈话窗外努力往里看,一眼扫过去,活像两只伸长脖子的獴。
心里的期盼忽然燃得更旺了一点儿,我收回目光,继续盯着老大那边的动静。
比比划划好一会,老大终于从椅子上起身,我们急忙围上去,用目光询问着,新的诊断栏到底应该写什么上去。
“先心,动脉导管未闭。”
“动脉导管未闭?”我们三个都是一愣,张悦当先开口:“那不是儿科的病吗?大人也得?”
老大一个爆栗敲在她头上:“什么叫大人不得?先心都是先天的,只是到成年才治疗的病人少而已。”
动脉导管未闭是先天性心脏病中较为常见的一种。动脉导管是胎儿心血管系统中的一种正常结构,等到出生之后这个结构就会慢慢闭合,但如果因为某些原因,出生三个月后,这个导管还没有闭合的话,就会导致主动脉内的血直接灌到肺动脉,导致肺动脉血流量升高,心脏负荷增大,从而引起严重的循环问题。
程度轻的动脉导管未闭甚至可能不会表现出任何症状,只是在偶然的体检中被发现;但大多数的患者从小就会有比较明显的劳累后心悸、气短、乏力等症状,更重的可能还会有暂时性的发绀(皮肤或嘴唇发紫),长久之后可以导致心力衰竭。
这样的患者也比其他人更易患呼吸道感染,生长发育也可能会迟缓一些,程度太重的孩子大多活不到成年,相对早期、程度轻的患者就幸运得多了——既然叫“导管未闭”,那做个介入人工把导管闭上就好。所以老大说得有道理,成人相对不常见动脉导管未闭的原因,大抵是轻的早就治好了,重症患者却并没有成年的机会。
所以,这个患者主要特殊在两点:第一,作为有症状的动脉导管未闭患者,在未能明确诊断、只能进行对症支持治疗的前提下,居然一直活到现在,而且还正常生育过,儿子看起来也很健壮。且按照家属的描述,不发病的时候,陈阿姨差不多能生活自理;第二,即使不谈治疗单说确诊,动脉导管未闭也不算太难诊断,彩超应该是能看出来的,之前的医院却没有一个诊断往这方面考虑过,这……
“我们也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坚持认为是这个。”老大翻过我的病历改了几笔。我看着新加上的诊断,不由道:“可是别的医院……”
老大忽然转头看着我,我本能地脖子一缩,他却并没有开口就训,只是问我:“以后想干临床吗?”
“想!”
“想当厉害的大夫吗?”
“想!”
“那就记住了,好好学,学得够好了,就有底气说跟别人不一样的话了。”他收回目光,把病历塞回我手里:“别的地方为什么没做诊断我不清楚,可能的原因太多,但上级医院要像个上级医院的样子,人家从底下送到你这儿来,就是奔着你的本事。你要是还守着基层医院的诊断不敢吭声,还要你干什么?”
“当好大夫,不光得有本事,还得有胆儿。这个病人应该很快能收进心内了,刚那几个家伙答应过几天给挤张床出来。” 
“那老大,确诊导管未闭之后……要准备手术吗?”
“手术应该是要做的,你谈话的时候,也注意探探家属关于手术的态度。只是现在患者还在急性期,暂时不适合手术,等控制控制症状和感染,达到手术标准了再让心内那边琢磨着做一做。”老大的表情带着欣慰,“要不是这样,估计还收不了这么快呢。”
无论如何,这个确诊多少也算个好消息,去找那对父子俩谈情况的时候,我很有种不负期望的感觉:“刚刚心内会诊结束,专科医生们商量过了,一致认为患者是先天性心脏病中的一种,叫做动脉导管未闭。”
简要地解释了动脉导管未闭的意思,我打算先给父子俩打个预防针:“这个病治疗不算非常复杂,主要就是手术介入封闭那段没有自行闭合的动脉导管,只要手术成功,之前的肺动脉高压以及心衰这些问题都能得到改善。”
每当做这种谈话的时候,我心里都会有些忐忑地观察家属的表情——手术意味着钱,这个时候往往是考验家庭关系的时刻。
只要家属愿意,即使没钱在大医院做,肯回当地做也是好的。
听了我的话,父子俩的眼睛马上亮起来。小陈的手紧紧扒住窗沿,身体都禁不住向前倾了倾:“能手术?那就是能治是吗!”
“对,能治,现在已经确诊是动脉导管未闭,这种先天性心脏问题只要符合手术指征,把那根管子封上,就等于从源头上遏制了问题。虽然已经出现的扩心病和心衰这些心脏损害是不可逆的,不过最起码手术成功后不会继续恶化了,完全恢复到正常人的体力水平不太可能,但只要不从事体力劳动,还是能维持正常生活的。”
小伙子激动地“啊”了一声,原地蹦了一下,眼看窗框就在他头顶,老陈眼疾手快地摁住儿子,也激动地问道:“不会再恶化了,那是不是以后也不危险了,活到八九十也可能那种是吗!”
我哭笑不得:“手术毕竟是手术,肯定会有风险,我们会竭尽所能,但谁也不能保证手术百分之百成功;至于能不能活八九十这个我们真不敢保证,不过如果手术顺利,休养得当,正常生活应该还是可以的。”
老陈听了,继续用力点头:“明白,明白,那什么时候能手术,我们要准备点儿啥?”
“心内的床位已经在安排了,应该过几天就能有消息,至于手术时间,要看患者急症的控制情况了,情况稳定的时候才好进行手术。”我看着父子俩灼灼的神情,想了想,还是试探着开口:“确诊已经确诊了,手术如果不想在我们医院做的话,拿着诊断回地方也是可……”
“不用不用!就在这儿做!你们这儿厉害,这么多年没整明白的东西你们都能一下查出来,手术也肯定比我们那儿做的好!”
这倒是事实。论技术条件这里肯定是没的说,区别可能只是费用上的问题,家属这话已经算是表了态,我不再多说,让他们签了新的病情介绍,便心满意足地回去干活了。
等候的时间总是很漫长。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心内终于放话了,有个老病人下午出院,床位空了,晚上就能把陈阿姨挪过去。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好消息,探视时间爷俩进来看陈阿姨的时候,笑得那叫一个满面春风。
陈阿姨一头雾水:“你俩怎么这么高兴,我是能出院了吗?”
小陈开开心心地把包放在床头,笑嘻嘻地道:“不是,是你能住院了!”
陈阿姨显然还没有认识到住抢救间和住院有什么区别,用看傻子的眼神嫌弃了一眼儿子,随即看向丈夫。老陈正从袋子里一包一包往外掏零食,顺手还往兜里揣了瓶爽歪歪。
陈阿姨的巴掌已经毫不客气地落过去:“糖尿病!糖尿病!”
老陈老老实实把东西塞回去,陈阿姨一边嫌弃着,一边顺手把爽歪歪插了管,塞进儿子嘴里。
探视时间管床照例要陪在一边,张悦有别的病人照顾,床边只站了我和程瑗,听到这儿我便插嘴解释道:“心内那边马上就有床了,今天晚上您就能挪到住院部了。”
陈阿姨听了,也很高兴:“那真是太好了,这边晚上不能熄灯,想睡着实在不容易。”
老陈手底下一直没闲着,一样一样清点着用了几天散乱的东西,嘴里道:“这里头熄灯还了得,等今天晚上去心内了,明天肯定让你睡到自然醒,谁敢叫你我就削他。”
一旁的小陈郑重表态:“臣附议。”
“行了别给我丢人了!”陈阿姨哭笑不得,转头对我说:“姑娘谢谢你啊,这几天都辛苦你了。”
“都是分内的事,什么您都配合得好,我们还想谢谢您呢!”程瑗听了赶忙摆手,这几天和这一家人也算混熟了,各项工作他们都很配合,也替我省去不少麻烦,说起来我也很想谢谢他们。
阿姨笑答:“都是应该的,你们太客气了。”
程瑗听她又客气回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顺嘴溜出一句:“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尴尬到脚趾抓地,阿姨愣了愣,也尬笑道:“好,好。”
当晚,陈阿姨被送去了心内,送走他们好一会儿,我们才发现谈话室的凳子上被放了一只袋子,里面有十几杯奶茶,还有父子俩留下的一张卡片。
“谢谢!”
夜班下班前的放饭时间,我和程瑗领回三份盒饭,正四处找地方吃,却四处找不见张悦。
“悦悦呢?”程瑗扒着窗户往里看,却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这个点儿恐怕不是在送病人就是在送病人的路上,饭给她留着就行。”正说这话,手机忽然开始震动,我换只手捧饭,接起电话来,却正是张悦打过来的。
“镜砸!我往心内送病人看见陈姨了,她正好今天手术,你要不要下班顺路来看看?”
“今天手术?几点?”
“十点半,你下班过来估计正赶上接病人,帮我抢饭了吗!”
“留了,自个儿回来吃!”挂了张悦的电话,我看了看表,赶快找地方开始扒饭。
事实证明我来得非常及时,赶到心内病区的时候,离接病人的时间还早,我和张悦又抱着学习的态度听了一遍她的心音之后,便坐下来闲聊。
“你们坐你们坐!”小陈马上搬了椅子来给我们坐,连同他老爸屁股底下那个,“谢谢你们特意来看我妈,正好,赶紧帮忙劝劝她,她紧张得要命!”
陈阿姨立刻直起身子,佯怒道:“谁紧张了!你小子,敢编排我!”
少年迅速躲到妈妈够不到的地方,笑嘻嘻道:“别装啦,你刚才手都在抖!两位大姐你们快帮我劝她两句,这算什么大事儿,小场面!”
这种介入手术虽然不算大,但毕竟是心脏手术,按理说害怕才是常态,再说是手术就有风险,可以说这是一场赢面不小但并不算万全的赌局,这小陈同学是真的没在怕,还是少不更事,想不到其中的凶险之处?
不过不管怎样,安抚患者情绪还是很重要的,我很配合地开始科普:“阿姨,介入栓堵术现在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成功率高,恢复速度快,您的一般状况现在也控制得不错,放宽心,一切客观条件都好着呢!”
张悦也连连点头:“您这客观条件真好的没话说,我看了手术排班,给你做的都是大佬,有排面得很!”
大家都善意地笑起来,陈阿姨的情绪看上去也放松了一些,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张悦把陈阿姨哄得乐呵呵的,越看她越满意:“瞧瞧这姑娘多标志,今年多大了?有对象了没?我有个外甥也像你这么大……”
嘴甜脑子快的张悦难得傻眼,我在一旁内心立刻哈哈哈哈了一万字,很想说“有目标但尚未得手”,顾念最后一点塑料姐妹情忍住了没开口。
张悦的心里,一直挂念着骨科大夫顾问呢。
老陈在一旁接过妻子的话:“咱们有缘,来,跟我们家拍张照!”
小陈立刻捧场:“好啊,带我一个!”
陈阿姨笑道:“你们俩凑什么热闹!”
少年不为所动,开开心心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拿我的拍,我像素高。”我眼睛扫了一圈四周,很有眼力见儿地把手机接过来:“快站好,我给你们拍!”
“那谢谢你了。”
张悦虽然觉得别扭但也不好拒绝,对着镜头笑得十分尴尬,旁边的一家三口倒是都笑得很开心,我拿出生平最努力的拍照技术,尽量端稳镜头:“三、二、一、茄子!”
拍好了照,陈阿姨把手机拿在手里满意地端详了一阵儿,递回儿子手里:“存好了赶快发给我,回头给你二姨看看!”
张悦哈哈干笑了几声,正巧接病人的手术室教员正推了车进来,立刻像见到救星一样扑过去:“要接病人了吗!来来来交给我!”
我又给他们母子拍了两张,然后顺着话茬出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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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下的母子
追进处置室,果然看见张悦正在原地跳脚,我终于不厚道地笑出声:“小张赛高,小张魅力无穷!”
魅力无穷的小张小拳拳抡过来,差点把我锤得当场去世。打闹了几下,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端好东西准备转过拐角回到病房送病人。
回到门口,却见床还没推出来,大抵是教员们还在准备。小陈没有在屋里,他站在门外,手里捧着手机定定地在看着什么,我和张悦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过去,只站在附近的护士站等着,他的神色早没了刚才的轻松活泼,眉头锁得紧紧的,半晌又把手机收回去,双手合十搁在脑门前,微微低着头,碎碎地念着些什么。
待到双手撤下来,那双眼睛已看得出微微泛红。他使劲儿地捂了捂眼睛,嘴角咧了两下,拍拍脸颊,再次走进屋里去了。
他看起来最多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脸庞虽然还很稚嫩,心却早就能盛下很多事了。
手术的时间比预想中稍长一些,我和张悦刚下夜班,早困得低枝倒挂,差点在手术室外互相靠着睡着,即便是迷糊中也感觉得到父子俩在等待区的座位旁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断地站起又坐下,直到地板就要被磨穿的时候,陈阿姨终于被推了出来。
“挺好的,除了上台排了会儿队,其他全程都很顺利。”推车教员的话先让所有人都放了心。介入手术虽然小,术后的不适也还是难以避免,陈阿姨虽然清醒着,但眉头却皱得很紧,嘴唇也抿着,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
父子俩一边一个围在她的床头,老陈连声道:“哎呦!天哪!媳妇儿你受委屈了,回去给你炖一周的猪蹄子……”
小陈继续拆台:“大夫都说了不能吃油腻的!”
大概是真心疼狠了,老陈居然没忙着收拾儿子,从善如流地说:“那也成,你想吃啥老公就给你做啥。”
我晃晃脑袋赶走睡意,也叮嘱道:“之后十来个小时会比较难受,不能乱动,有什么不舒服的及时联系医生,理论上如果没什么异常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调养了。”
父子俩点着头,躺在床上的陈阿姨见我们两个也在场,轻声道:“真是辛苦你们两位,都跟到这儿了。”
张悦大概是想起了陈阿姨素未谋面的外甥,本来笑着想接的话马上咽了回去,我只得接茬:“哪儿的话,我们顺路的,您这手术很成功,之后一定要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
看着围在一起的这一家人,丈夫和儿子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儿子一直笑得很开心,眼底却有微弱的泪光一闪而过。
我忽然想起陈阿姨之前说的那句“想等儿子长大”。
其实还用等吗?她的儿子早就是个男子汉了。很懂事,很坚强。

*文中手绘插画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西瓜
插画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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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1 07: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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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岁,年薪百万,急诊室里未婚妻放弃了我 | 非常病例011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6-18
来自专辑
非常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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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前两天在网上看到条新闻,有位老人因为吃隔夜冰西瓜导致肠道重度感染,最后割了一大截肠子才保住性命。

肠道感染不是寻常人眼中的大病,为何发作起来,也会如此严重?后来经过和镜子的探讨,我才知道,比起进展缓慢的慢性病,这种内部脏器和血管的突发疾病,才更容易要人命

镜子告诉我,有叫脑卒中,特征是致死致残率发于50-70岁左右近年来低龄。她接诊过最年轻的脑卒中病人,年仅32岁因为应酬,烟酒不离手,加上作息和饮食不规律,差点要了他的命。

年轻人,悠着点,爆条血管其实真的很容易。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11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年轻人脑卒中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程媛,宏哥

全文 9808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在急诊工作的日子,吃饭是我一天最难得的快乐时光。我们的午休时间不多,又要应付各种突发情况,没时间去食堂排队买饭,科室盒饭虽然伙食太好在分足,适合我。
张悦嚼着西葫芦片,筷子在盒饭里来回扒拉着,把菠菜一根一根丢到我碗里:“我就那么七八样不喜欢的青菜,买菜大妈次次都能挑中!
张悦和我是同一批的实习生,模样长得俊俏,就是有点挑食。听着她的吐槽,我继续把菜往嘴里塞,想了想青菜里除了那七八样还剩下啥,默默为大妈委屈了一下。
“镜子吃完没有!收病人!”
听到这句话,我苦地盖上盒饭盖子,心里明白,今日的快乐时光结束了。
一路小跑奔回科室,临走之前,我特意叮嘱张悦,如果她敢偷吃我的肉,回来就打爆她的狗头。
赶到科室,师姐程瑗正在招呼着把病人往里面推,周老大医嘱都已经开了一半。周老大是我们在急诊的带教老师,脾气火爆,见我嘴还没擦干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个是脑卒中!重!急!快点儿!懂?!”
“懂!!!”脑卒中三个字听得我汗毛一炸,赶快跟着程瑗往里跑。老大的声音远远追过来:“脑卒中的病人你没接过,让程瑗带你,多学着点儿!”
“好!”我奔着床位扑上去,撸起袖子正准备“多学着点儿”,瞧见病人却先是一愣,这脑卒中的病人也太年轻了!
脑卒中就是脑血管意外,分为缺血性脑卒中和出血性脑卒中。顾名思义,前者是各种原因造成脑组织梗死或者栓塞,进而出现脑组织缺血;后者就不用解释了,俗称脑出血。电视剧里X集团老板听说公司倒闭,激动之下两眼一黑猝然倒地,口歪眼斜,多半都是脑卒中的锅。
不过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发生脑卒中的多半都是上了年纪的病人,而这个病人看起来简直年轻得过分,怎么看都只有三十上下。
头次现场收治脑卒中就遇见这么少见的年轻病人,我本能地激动了一下,随即而来的却是极度的紧张——病人越年轻,家属的心理期望值越高,遇上这么年轻的脑卒中病人,但凡留个后遗症,如果家属不依不饶,经手的科室可能都会麻烦缠身。
程瑗到底老练些,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拎着我把心电监护接好,手忙脚乱地完成了初步处理,老大也开好了CT。
程瑗一脚干脆利落地把床轮开了锁,我正要跟上去一块送CT,就被程瑗推着转了个弯儿:“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赶快去弄单子!”
我反应过来,外头还有家属在等。
我赶到谈话间,一喊患者的名字,一前一后跑过来两个人。当先的男人看起来和患者差不多年纪,长得又高又壮,他往谈话窗口一站,光线瞬间昏暗了一点。从他厚实身板旁留下的缝隙里,我勉强看见后面跟着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妈,大概是患者的母亲。
我还在犹豫是不是跟患者母亲交代病情比较合适时,高壮的大哥已经火急火燎地开口:“胡钦咋样了?安全了吗?”
我赶紧进入状态:“先别急,现在还不好说,人刚送去做CT,从症状来看初步认为是脑卒中,很快CT结果出来了就有定论了。你们先说说患者发病时候的情况,顺便把单子签一下......”
我把抢救间四联递出去,眼神在壮实大哥和夹缝里的大妈身上转了一圈,大妈的神色有些茫然,却并不像是很焦急的样子,大哥抢在前面伸手把单子拿过去,匆匆扫了一眼,略犹豫了一下就开始签字。
我不禁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大妈,大妈遇上我的眼神,像是猜到了我的疑惑,“我不认识这个小伙子,就是碰巧遇上他倒在我店门口了,送他来医院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并不是患者的母亲,难怪她看上去不算很惊恐,这下我的状态也放松了一点:“那您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大妈赶紧开始梳理当时的情况,“我当时在门口看店,那小伙子开车突然就靠边停了,还撞了栏杆,把我吓得呦,差点把我家狗碾了......”
我不得已打断了大妈的情景再现:“阿姨,说重点......”
“哦,对,”大妈重回主线,“那小伙子从车里爬出来喊救命,我过去他掏出手机给我,说自己看不见东西了,手机都颤巍巍得拿不住,让我帮他找一个电话号拨。”
突然出现的视力障碍是个挺重要的信息,我点点头记下,忽然想起点事情:“拨什么号?没先打120?”
“我爱人打120了,但那孩子一定要打电话给这个号,叫来的就是这小......小伙子。”大妈抬头看了看小山一样的大哥,称谓上有些迟疑。
大妈又描述了一会儿当时的情形,我大致了解了情况,把病历码了个开头,顺口问道:“这位大哥,您跟患者是什么关系?”
大哥非常自然地道:“兄弟。”
我再次偷偷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心里琢磨着这哥俩体型还真是有点儿......悬殊。不过是兄弟也好,我接着问病史:“患者生活习惯怎么样?吸烟饮酒史有没有?平常作息规律吗?”
“他程序员,收入虽然高,但是作息996,烟酒就甭提了,我们这个年龄段,工作应酬哪个能不碰,他烟瘾不算凶,酒量倒不错。他这毛病是不是就这么来的?”
我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按理来说年轻人是不容易出现脑卒中的,一旦有青年患者出现脑出血,相当一部分是血管畸形引起的,但不良生活习惯也会有很大影响。
我琢磨了一下,只能道:“不是没这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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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有害健康
问完病史,我正准备让家属继续去谈话区等候,张悦赶在这时候路过谈话间探了个头进来,手里还端着我吃到一半的盒饭:“魔镜,我把你饭端回来了啊......咦?”
张悦忽然转了个方向走进来,眼神却没看着我,而是落在还没走开的大哥身上,张悦看着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宏哥?”
大哥一愣,随即也道:“你是?”
张悦把饭塞给我,另一手把口罩一拽,笑嘻嘻道:“是我,张悦。”
大哥恍然大悟:“哦你不是张怀他妹吗,太巧了!”
我目瞪狗呆地看着他俩相认,茫然地看着张悦,张悦小声解释道:“我姑家的堂哥的高中同学,以前在我哥家见过几次。”
我扒着指头算,那么这次的病人就是她姑家的堂哥的高中同学的兄弟......确实好巧哦。我翻看着刚签好的单子,却见授权委托书上“与患者关系一栏”,清晰地写着“朋友”。
大概这就是异父异母的异姓兄弟吧。我淡定地把病历塞回去,心里把两人的关系从兄弟换成哥们。
听着两人的叙旧,我大体拼凑出了送医前的经过:大妈遇到突发急症的胡钦老兄,胡钦当时已经视物不清,动作也不灵敏,但没有丧失意识,口齿还算清楚,在大妈老公打了120的同时,又让大妈拨打了宏哥的电话让宏哥直接来我们医院,宏哥甚至早救护车一步到达医院。
至于为什么第一个叫的是朋友——胡钦是个程序员,算是资深北漂,父母都在老家,只有一个同在北京的女朋友,或者说是未婚妻,只不过前阵子似乎吵了架,以至于胡钦第一时间想通知的人没轮得上她。
目送宏哥走远,张悦赞叹道:“啧啧,连我哥我都多久没见了,在这居然遇上他了。”
缘,妙不可言。
他乡遇故知是幸运,但患者的情形显然没那么幸运了。
枕叶出血50ml,发病时出血直接压迫了相关脑区,所以才会马上就出现视物不清的情况,万幸是意识还清醒,起码给了他停车求救的机会,要是开车时突发昏迷,那就真是生死难料。
目前,我们除了提供基础的心电监护和生命支持之外,还有个更难的选择等着我们:患者正在脑部出血,现在应该手术还是继续拖着。
如果是几毫升的少量出血,保守治疗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脱水、降颅压、再使用某些脑细胞活化剂,或许能达到恢复功能的目的,但50ml的出血量实在大了些,保守治疗能达到的效果有限,手术是最直接的解决方案。
可是手术,需要家属的签字。
做好事不留名的大妈已经回去看店了,现场只剩下宏哥一个人。我向宏哥解释了情况之后,作为半个熟人的张悦提出了中肯的建议:“这种重大手术决定的字,非直系亲属一般都不会随便签,尤其是有更亲近的人在的前提下,既然他未婚妻在北京,那还是联系她到场为好。”
宏哥点点头,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掏出手机开始翻通讯录。彩铃叽里呱啦地响了一阵,一个女声终于传出来:“宏哥,找我什么事儿?”
托宏哥手机音量巨大的福,站在近旁的我和张悦得以现场吃瓜,宏哥语气焦急地道:“小胡子脑出血住院了,现在在抢救,你快点来签个字!”
“哈?”那边的女声马上高了一度,“你再说一遍?”
“他脑出血!在抢救!你快过来,在......”
电话那头的女子像是气笑了:“你逗我玩儿呢?他才多大就脑出血?你咋不说他老年痴呆走丢了呢?换个高级点的方法行不行!”
想着之前宏哥说这两口子“刚吵架”,我也大致猜到这位姐语气这么冲的原因,冷不防说一个健壮的年轻男性脑溢血,换成是我,怕也会以为是编个由头诓人出来见面的。
显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宏哥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跳,终是没有发作,忍下气尽可能和气地措辞:“我知道你还气他,但现在人都在鬼门关了,就等着你来签字救命!吵不吵架的你们以后再说,你先来把字给他签了......”
女子再次打断他的话:“少跟我扯淡!他要是自己觉得错了,叫他自己来找我!别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他再嘚瑟,就是死外头我都不管!”
也许是“死”这个字眼刺激了宏哥,他涨红了脸,一声震动屋顶的国骂出口,吓得我和张悦抖了抖,附近的家属和其他一线医生也望过来。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张悦赶紧把手机从宏哥手里抽过来,对着话筒大声道:“这里是xx医院急诊抢救间,我是胡钦的管床医生,CT结果显示患者枕叶出血50ml,现在正在抢救。想手术的话必须要直系亲属到场签字做决定,再拖着指不定人就没了,来不来您自己看着办吧!”说罢把手机递回宏哥手里。
电话那头好几秒没人接话,宏哥差点以为对面已经挂了,焦急地去看屏幕,那边的声音终于传过来,这次没了怒气,反而有点颤巍巍的小心翼翼:“真.....真的?”
“信不信你自己来看!”张悦生怕那头听不见,伸长脖子狠狠回答着。
那边的女声更颤了:“好,好,我这就来,这就来!”
电话挂断,我们松了口气,宏哥涨红的脸色也稍稍缓和,对张悦谢道:“谢谢你了,她应该还住他俩之前的房子,离这不远,应该很快就到了。胡子这会怎么样了?”
张悦摊手:“一般支持治疗,除了降颅压控制各项指标,其他的都只能手术台上见分晓了。”
胡钦的未婚妻果然来得快。半个小时没到,她就气喘吁吁地站在办公室里了。
女人中等个头,中等身材,中等长相,连说话的音调都不高不低,只是此刻再没有电话里中气十足的样子,伴着眼泪汪汪的模样,看起来着实跟电话里那个声音对不上号。
她一副站都站不稳当的样子,立在我和张悦跟前:“大夫,胡钦人呢?”
我抬手一指:“在里面,插着管子抢救呢。情况你都了解没?”
“了解了,了解了,那现在是......”
“手术或者保守治疗拖着,但自行消退的可能性不大,保守治疗预后不佳,我们建议手术。”
“那手术就能治好了是吗?”
“那也说不准,是手术就有风险,何况是这么大量的脑出血,”我把病历翻开,掏出一张准备好的病情介绍递过去,“手术过程中的风险很多,都写在上面了,术后也可能有后遗症的问题,至于行动能力和视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也说不准,这些家属都要提前知悉。你联系过患者的其他亲属吗?”
“啊,还没,没有......”说着她就慌忙去翻手机,大概是准备现场打电话给胡钦的父母,被宏哥一把拦住:“我早给叔叔阿姨打过电话了,二老已经买了机票过来了,今晚就到。”
胡钦的女友一愣,又抖抖索索地把手机塞回去:“哦,好,好......”
看着她呆呆的样子,我有些急:“好啥?签个字呀,签了字我们好拖人去手术啊!”
女子又愣愣地重复我的话:“啊,签字,签字。可是......”
“可是啥!”宏哥的脸色显然已经游走在发飙边缘,“你麻溜地签字,这就送胡子去手术,钱我都垫上了就只是让你签个字,快点儿啊!”
“我,我......”她从进门开始几乎就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此刻被宏哥一催更是语无伦次:“这万一要是,要是做不好,我签了字,是不是要算我头上啊?”
再混乱的话说到这份儿上,意思也分明了。
宏哥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肯签字,他就没命了!大夫的话我听明白了,现在脑子已经出了50ml血,这血又不会自己跑了,不做就等着把脑子压坏,就算风险大,好歹有一点希望,你不给他试试?他才32,你想叫他死?!”
女子瞬间慌了:“我,不是,我没有,我不能让他死......”
这么滚刀肉的家属之前也见过,但赶上个脑出血的病人就真是要人命了,我简直想把她的头按在病历上来回摩擦。张悦上去拎住她肩膀的衣服,站得晃晃悠悠的女人看起来就像挂在她胳膊上一样:“不想让他死就赶紧签字啊!”
僵持的时候程瑗从门外急匆匆地进来,见我坐在电脑前,不由分说一屁股把我挤开:“让让,让让,我下个新医嘱......字签好了吗?神外(神经外科)那边等着了!”
被这句话一激,场面更加紧张,我赶忙解释:“这不还在劝吗......”
见多识广但异常耿直的程瑗顿时露出明白的神情:“哦,这样啊,这个是不想拿钱的还是不想担事的?”
气氛瞬间凝固,话虽然糙,但也算真实反映了情况。我,尴尬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张悦,拎着人撒手也不是不撒手也不是,还是宏哥率先打破僵局:“你就打定主意不管了是吧?”
“我,我不,我不敢,别逼我。万一他爸妈找我,我......我不知道,我不敢,啊!”
她像是终于崩溃了一样,整个人往地上一瘫,眼泪和鼻涕一股脑地下来,“求你们了,你们不会不管的是吧?你们先给他做,等他爸妈来了再签字。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真是想揪住她的领子狠狠晃一晃了,“想啥呢?你是患者的家属,你不敢签字,难道我们就敢随意给人做手术了?”
“你们做过那么多病人,不差他一个了吧?求你们先给他做吧,你们刚也听见了,他爸妈很快就到了,你们不能看着他死呀......”
我的三观再一次被挑战到了,实在想不出多厚的脸皮能提出这种要求,正气得哽住说不出话的时候,宏哥一把把她从地上拎起来,直接往门外一推。
“赖样!用不着你!我兄弟眼瞎了!”
他咣当一声关上了门,也不管外面的女人是哭是倒,直接转身回到我们面前。
“她不签我签!救不救得活算我的!”
张悦告知宏哥,签字者最好是直系亲属,宏哥一点也没犹豫,他继续说道:“她是没过门的媳妇,我是他兄弟,我也不差啥,我签!单子呢?”
“在,在这儿。”程瑗也被传染一样,结巴了一下,伸手拿过旁边我早就打印好的手术同意书,递到宏哥的手里。
宏哥接过来,从桌面上捞起一支笔,一顿猛写,把几张纸签了下去,签完好像没过瘾一般,把纸往桌子上一墩,问:“还有吗?”
“呃,没了没了,我们这就联系神外那边直接送人过去!”张悦使劲点头,把单子数了数拿在手里交去前台。
壮似一座小山的宏哥一出去,屋里顿时空旷了些,我和程瑗对着病历发了几秒的呆,又彼此对视一眼。门外还依稀能听见那女人呜呜的哭声,程瑗忽然后知后觉地道:“哇,好帅啊。
程瑗的点一向奇特,虽然很中二......
但我也觉得贼帅。
赶在要准备交班材料之前,胡钦被一路畅通无阻地送到手术室,中间接力的人连电梯都提前挡好了,隔着几百米的两座楼,转运全程只花了几分钟。
交班刚结束,张悦拖着我和程瑗一路奔到外科楼手术区,跟守门的老师卖了半天萌,总算搞了三件洗手衣套上,在滚动屏上找到了胡钦的手术间,悄悄地摸了过去。
神经外科的手术精细程度较其他科室更甚一筹,以至于我们的实习轮转根本就没有安排神经外科,我和张悦不够格上去跟台,就连非本科室的研究生师姐程瑗都不大有机会做助手,此刻我们自然只有扒在门外看看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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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用洗手衣
这种手术隔着门玻璃自然看不出什么门道,我们仨有些挫败,只好又一路晃悠到家属等候区。果不其然,宏哥和胡钦的女朋友就在外头坐着。宏哥的大块头在人堆里很是扎眼,倒是我们三个捂得严实,走到近前,两人才将我们认出来。
女人的神情有些尴尬,站起身来要给我们让位置,我刚要出言谢绝,张悦就抢先开口:“您坐着吧,可别等下又往地上坐。”
张悦从来就不是个尖酸的人,我晓得她是记了手术前这女人耍无赖的仇,我虽不好再补一嘴,却也并不想替她圆场,只像没看见她一样跟宏哥打了声招呼。
张悦抬头看了看厅里的挂钟,“等挺久了吧?我们刚去门口看过了,应该还有一阵子,你们轮流去吃口饭也好。”
宏哥摇头:“不用了,我不饿。”他想了想,声音不太愉快地对旁边的女人道:“你想去你就去,这儿有我就行了。”
也算是句关心的话,但字字都带着讽刺,女人不敢抬头也不敢回答,缩在椅子上安静如鸡。
算起来从胡钦进手术室算起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不过神外手术一向不短,应该还有得等,我们便也进了休息室待着,一边背书一边等着斜对面的手术室开门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看已经四个小时,我们的心情也从平稳状态渐渐提了起来,越久可能越说明棘手,越久可能越有问题......
又过了一阵儿,手术间的门“滴”的一声开了。我们围上去,第一反应不是看病人,而是观察送病人去苏醒室的老师脸上的表情——这个时候除非病人已经凉了,否则看不出什么大区别,真想知道手术顺不顺利,看看老师脸上有没有丰收的喜悦就是了。
该老师步伐稳健,语气平和,眉头舒展,看来手术应该没出什么岔子。
我们仨齐齐舒了口气,目送病人进了恢复室,张悦还是不放心,凑上去问了一句:“老师,这台怎么样呀?”
那位老师看了我们一眼,见并不认得,便简短地说了一句“挺顺的”,便忙着去推床了。
只是这几字便够了。
我们欢天喜地地跑出门去报喜,见宏哥和那女人还坐在原处,赶忙迎上去。张悦欢喜地说:“打听了,挺顺的,应该没出什么岔子。
宏哥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双手合十在胸前,激动得带了颤音:“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臭胡子命不该绝!”
女人也在旁边眼泪汪汪,不过她似乎一直眼泪汪汪的,这下再多流点眼泪,也不见给人多深的印象了。
 
人从神外的手术室推出来,就直接进了ICU。
二老赶到的时候,只赶得及在玻璃外勉强认了认床在哪个位置,就被宏哥坚决地送去休息了,连带我们三个也被督促着回去睡觉。
胡钦在ICU躺了两天,第三天的上午,宏哥终于给张悦报喜:“人醒了!”
恰逢休班,我们又闻讯赶去看,还借了师兄送病人的东风,直接溜进去看了患者本人。患者自然并不认得我们,不过不打紧,宏哥的名字一报,患者瞬间就精神了那么一丁点儿。
虽然看得出他精神状态很差,但好在视力已经恢复大半,基本上看得见东西了。我们松了口气——对程序员来说,视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就当复习神外的知识,之后的几天我们常往ICU跑,每天都看着他的状态比之前强一点,再想想最初凶险的样子,愈发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见证着生命的奇迹”。
就在胡钦苏醒后的第四天中午,我们趁着休班去ICU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床位空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胡钦的情况自然不会是突然好到出院了,如果不是正赶上去做检查,那要么是又有什么状况要紧急手术,要么就是......
张悦赶紧给宏哥打电话,宏哥接得倒很快,只是声音很疲惫:“事出得急,我忘了跟你们说。胡子刚突然又不成了,大夫说是又出血了,马上拉到手术室又做手术来了。”
虽不是最坏的情况,但凶险程度甚至不亚于第一次手术,下了几层楼梯我们就在手术室外见到了宏哥,胡钦的女友也在。
我们围着宏哥问情况。宏哥说:“具体我也不知道,就是大夫突们过去,说可能又有出血,得紧急手术,就又赶快送来了。二老身体不好,我叫他们去宾馆休息,结果突然出了这事儿。
宏哥说到这儿,忽然看了一眼躲在一旁的女人,“这次的字是她签的。
我们三人随即也看向她,那女人见我们都看过来,瞬间不自在起来,语气又有点结巴道:“别,别都看我,我,我没......”
张悦最是直脾气,上来就问:“这回不怕了?”
“不怕,不是,也怕......”她的表情更加局促,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搁,“就是,该我签的......”
我心底对她的成见忽然消散了一点。其实想来,她确实是希望胡钦能活下来的,但心里又知道,如果自己签了字,胡钦又真的死在手术里,搞不好胡钦的父母真的会找她闹。
两相对比,对后者的恐惧战胜了对前者的渴望,所以一直逃避着不签字甚至耍赖;等到现在,或许是感到惭愧了,又或许是因为亲眼看到了胡钦活下来的希望,这次她总算是鼓起勇气做了点该做的事。
我遇到过的家属里,她确实不算是最自私的一个。
不过不管再怎么洗白,光是前面在办公室里耍赖的操作,就已经让我对这个人产生不了好感。
想通了这些事,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怎么会再出血的?按说之前控制得不错啊,还是之前的出血灶?”
张悦马上回答:“不是。之前是两个出血灶,这次是第三个,跟前两次都不在同一个位置,之前应该是CT上恰好看不出,就没做处理。”
程瑗听得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张悦得意洋洋地晃晃手机:“我加了ICU管床老师的微信。”
第二次的等待,显得比第一次更漫长。
天已经擦黑,胡钦才被推出来,主刀出来跟家属谈话,当先一句就是:“一共三处,这小伙子实在是命大。”
我深以为然,光我自己都眼看着他在鬼门关走了两遭了。
“血管条件不好,生活习惯也不好,以后再不注意保养,谁也不敢保证能次次都是好运气。”老主任搓着被橡胶手套糊出的汗泡得发白的手,苦口婆心地对宏哥嘱咐道。“小伙子,看你这体型应该也没太注意养生......”
宏哥赶忙附和:“是,是,以后回去我们都注意养生。”
老主任满意地点头,施施然下楼吃饭去了。我和张悦对视一眼,想想昨天半夜点的炸鸡和肥宅水,仿佛也觉得后脑勺在隐隐作痛。
胡钦这次终于稳健地好转起来。
宏哥和他的女友一直轮流照顾,几次我们赶上探视时间,和他女朋友一起进来,都能看见胡钦笑得很灿烂。有次我听见胡钦对她说:“怎么,我得病了就心疼我了,不跟我置气了?”
我想起他刚被人送进来那会,宏哥给这女人打电话的场景,张悦似乎也是想起那档子事,我们俩对视一眼,不禁暗自偷笑。
女人露出点恰到好处的羞赧,她应该不知道我旁听了那场电话,并没有表现出尴尬,只道:“那会就想明白了,你活得好好的比什么都要紧。”
“真的?”胡钦笑得很灿烂。
这段时间他恢复的不错,本来语言功能就没受什么影响,现下视力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有左眼颞侧的视力受了影响,运动功能也还在恢复中。
女人看了他一眼,低头握住他扎了留置针的手,“真的呀。”
胡钦也握住她的手,喜笑颜开:“等我好利索了,马上娶你。”
胡钦的眼睛很亮,单论长相其实也比宏哥精神些,此刻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女朋友,画面确实很美好、很温存。
不过这副美好的画面。也让我想起十几天前,这个女人缩在我们办公室的地上满脸逃避的样子。
我和张悦借口有事先出了门,一走出病房就看见来和胡钦女友换班的宏哥,我们两个上去打招呼聊了几句,我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小心地问了一句:“你跟他说过那会儿签字的事吗?”
“没有。”宏哥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要说?”宏哥轻描淡写地往旁边一坐,“俩人就快领证了,说了让他心里有疙瘩,又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掰了,就当没这回事儿,对谁都好。”
是这个理儿。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经历考验的年纪,也不是一个适合经历考验的阶段。这场病只是个意外,试出来的东西,也就当意外处理了罢。
生死关头是最考验人的时刻。但多数时候,人们并不需要,也不想要太多考验。
有句话,是不是叫做“难得糊涂”?

*文中手绘插画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脉动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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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2 10:0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医生,艾滋病这件事,千万别告诉我女朋友” | 非常病例012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7-02
来自专辑
非常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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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急诊科经常会遇到出血病人,情况紧急时,医生根本没时间等血液化验结果,抢救时如果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面临职业暴露的风险。
镜子就遇到过一个患有艾滋病的出血患者,因为隐瞒自己的传染病,差点给医护人员带来危险。不但如此,镜子还发现他的女友竟然也不知他患病的真相。
艾滋病传播主要为血液、性和母婴传播,目前认为接吻并不会传染艾滋病,人体唾液中的艾滋病毒含量非常少,除非双方都有口腔溃疡和出血,才有可能通过接吻传染艾滋病
温馨提示,如果有艾滋病感染风险,应立即向医生告知情况并注射阻断针。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12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消化道出血、艾滋病

时间:2019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高龙

全文 11054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消化道出血在急诊是常见病。有多常见呢?我在急诊实习日子,遇到的消化道出血病人手拉着手能把抢救间围一圈。
消化道出血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一种症状,造成消化道出血的病因很多,消化道溃疡、乙肝肝硬化导致的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等等,都是消化道出血的常见原因,此外算上胃癌、凝血障碍、登革热这些可能性,消化道出血的诊治出本书绰绰有余。
不过原因虽然多,但大多数情况都是上了年纪才容易得的病,至于年轻人,则多数是因为过分放飞自我,比如某次辣吃狠了,酒喝大了,导致肠胃瞬间崩盘。
我曾遇到过一位特殊的消化道出血的病人,就是这样的典型。
那天我和张悦值班,这位患者刚进门就现场吐给我们看了,吐出来的东西里血倒是不多,但胃内容物着实不少,想来确实是一顿胡吃海喝。
我还没看清他的脸,就被扑面而来的味道顶了一下,那种混着酒味的呕吐物味道熏得我差点英年早逝,张悦没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干呕。
吐完之后,病人面无血色地窝在床上,声音有些发颤:“就喝了点儿酒,回来就难受了......”
到底是老大见过世面,无视这醉人的气味,面不改色地接他的话:“这叫喝了点儿啊,你这没断片还真是海量。”
论阴阳怪气,老大可是职业选手,连向来呆兮兮的程瑗也听得出这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可床上那位仁兄居然连连摆手:“哎,过奖,过奖......”
众人绝倒,我哭笑不得:“妈耶,人都喝傻了,可快整进去吧。”
前台里一直埋头干活的大黄也赶紧附和:“是了,快推进去,放9床。”
人群呼啦啦一动,把床拥了进去,我调动全身功力抵御这股味道,正想跟张悦吐槽两句,无意中瞥见患者的脸,愣了一下,拿肘弯怼怼张悦,道:“他好帅哦。”
我俩晚饭本来就吃撑了,此刻这味道让我直反胃,简直是雪上加霜。我尚且如此,张悦恐怕早已经内伤,气哼哼地说:“就冲这股味儿,他就是帅过徐正溪,貌比朱一龙我都......诶好帅哦。”
所以说,女人都是骗子。
说实话,这会客观条件实在不怎么样,环境堪忧,患者还一脸急性病面容,但奈何人家底子实在不错,看得出面部轮廓很好,鼻梁高挺,剑眉星目,由于疼痛的缘故嘴抿得很紧,但整体上并不显得扭曲,总之是张老天爷很偏心的脸了。
张悦对颜值抵抗力低到叹为观止,甚至忍着气味凑近了打量:“是好帅哦!你看他的眉骨,哇我超喜欢这种的!”
多亏周围嘈杂,患者又醉得晕晕乎乎的,没人听见她这话。我听着好笑,便打趣她:“帅吗?喜欢吗?和顾问比哪个好看啊?”
张悦回过神,嘁了一声:“那不一样!这种都是用来养眼的!”
嗯,不愧是张悦。
犊子扯的差不多了,我切换到工作模式,紧紧口罩,试图跟高颜值醉汉交流:“这位兄弟,叫啥?”
这兄弟果真海量,发音清楚得很:“高龙。”
“贵庚了?”
“26。”
“怎么来的?”
“就......哥几个吃火锅,喝了点儿酒,当时没怎么,回来以后就痛......痛,这里痛。”他左手捂着上腹,右手指着说,“后来吐了好几回,就,就像刚才那样......”
提起那个壮观的场面,我内心再次惊涛骇浪,赶忙转移话题:“以前有什么病吗?”
他显然还是不舒服,拧着眉头道:“胃溃疡。”
“还有吗?慢性病传染病之类的?”
高龙睁眼看了我一眼,略停顿了一下,道:“没有......呕!”
醉酒病人最怕呕吐物呛进肺里,轻则肺脓肿重则窒息,我一听这声音立马警觉,赶快给他翻身,张悦抽了袋子伸过去接,我赶紧把袋子抢过来:“你没手套,万一溅到......”
话音没落,高龙就已经吐了出来,我撑着袋口的手立刻遭了秧,尽管隔着手套,温热的流体感黏在手上依然很恶心。我只好努力催眠自己,顺带观察了一波呕吐物形状。食物残渣加咖啡色液体,出血量确实不多。
血液在胃酸作用下会呈现咖啡色,故在出血量较少且在胃内停留足够的时间的情况下,上消化道出血的呕吐物往往呈咖啡色。
待他吐完,张悦赶紧接过袋子扔掉,嘱咐我快去洗手。我点点头,摘了手套扔掉。检查了一下,发现除了一次性手套以外,呕吐物并没有沾到其他地方,便进休息室匆匆洗了把手,换了副新手套再次出门去了。
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张悦已经把其他信息问得差不多,于是下面又到了我们最操心的签字环节——“外头有家属吗?”
他的酒好像忽然醒了一点,迷蒙的眼睁开,眉目显得更加深邃:“没有。”
悦挥挥手里的板板:“那给靠谱的家属打个电话吧,起码来个人给你签字。”
“我能自己签吗?”
我摇头:“不成,这里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是抢救间,按道理都要签授权委托书让别人帮忙签字的。”
“那好,我打个电话试试......”
我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心想也不算太晚,叫人应该也不会太困难。
高龙掏出手机翻了翻,点了一个电话拨出去。提示音嘟嘟响了半天,打了半天也没人接,他似乎有点局促,按掉了电话又到通讯录里翻了翻,重新播了一个出去。
这回的电话倒是有人接了,不过语气实在不怎么样:“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姐,我......”
“谁是你姐!”我惊诧于电话那头的大嗓门,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
高龙醉意朦胧的脸更红了些,呼吸也急促起来,喉结上下滚动着,低声开口:“我吐血了,在xx医院急诊,你来帮我签个字,就签个字......”
“不管!”两个尖利的字眼从听筒里传出来,两步之外都听得见,让我不禁担心病人的鼓膜。高龙却并没被震到,还在试图开口:“姐,你听我说,姐......”
电话似乎又断了。他举着手机,眼神愣愣地看着看着我们,我扭头避开他的眼睛,低头在自己的本子上写写画画,半晌听他似乎又打了个电话:“喂,宝贝儿......”
这一声宝贝儿叫的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过当事人毫无知觉,带着点醉腔仍然轻声细语:“你在家吗?我生了点病,现在在xx医院急诊......哎你别哭!”
高龙在电话里安抚着,但这回电话那头的声音我半点都没听到,不过看这反应,这宝贝儿哭完了应该会来签字的,便放了心,帮教员撸起他的袖子,准备扎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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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采集血液
谁知酒精刚在肘窝里喷了以下,正在打电话的高龙就立刻警觉起来。他把手机一收,以一种醉态下不易有的警觉语气问“干什么?
我莫名其妙:“采血啊,咋了?”
高龙醉醺醺的脸上绷得很紧,表情好似被人翻了钱包:“采血干什么?”
我更加无语:“血常规啊,血气检查全都得用血啊,你放心,我们就采一点儿,比你胃里出的少多了……”
“不行!”他忽然有些激动,把胳膊抽了回去,“我不采血,你们就给我治胃出血就行了!”
张悦一脸黑人问号:“不采血的话,别的不说,血色素都不知道多少怎么给你治?况且血型都不知道咋输血?”
张悦努力端出医生的范儿,一副“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采你血”的权威架势。她正要和患者继续理论,抽血的教员忽然扯了我一把,低声道:“去叫你们老大。”
我正要开口问为什么,教员已经拽着张悦也后退一步,见我没动,又给我使了个眼色,她说:“安全第一。”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还没理解,却本能地紧张起来,赶紧去了前台。老大正好在前台指导大黄做些什么,见了我便有些奇怪地问:“咋了?9床都弄妥了?”
“别的都妥了,就是患者怎么也不肯抽血。”
老大本来拄着椅子在大黄身后看电脑,闻言忽然抬头:“都谁在?就你和张悦?”
“我,张悦,还有梁教员,梁教员让我过来找你......”
“都戴手套没有?”
“我和梁教员戴了,张悦好像没有......”
老大起身,直接从前台里大步跨出来,气道:“为什么不戴?沾到什么没有?”
“没有,就我沾到点儿呕吐物,但我戴了手套的,脱的时候也按流程操作的,一点也没碰到外面。”
便是我再没经验,老大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能猜出他在担心什么了,于是边走边小心地问道:“老大,你怀疑,他有传染病?”
“就说让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当心点儿!幸亏没碰到什么,你还知道戴个手套,万一真有点儿啥......有你们后怕的!”
本来还没觉得怎样,现在想想高龙给家属打电话的时候,那位“姐姐”的反应更让我紧张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说话间我和老大已经到了9床的位置,只见高龙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张悦和梁教员站在一步远的地方,张悦手上已经戴了手套,想必是梁教员也已经警示过她。
我快步走到张悦身边,她见我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仔细检查我白大褂的袖口:“刚弄到身上没有?除了手套上还弄哪儿了?有没有皮损......”
我有点感动,低声说:“手套早换了,就那么一点儿,我没揉眼睛没啃手,手上也没破皮,再说老大也只是猜的嘛,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呢。”
老大从旁边盒子里抽了副手套戴上,见我们俩还在旁边站着,眉毛立刻竖起来:“还站这儿干啥?干活去!”
张悦估计是吓得智商归零了,傻兮兮道:“我们今晚就这一个病人呀!我们没别的......”话还没完,就见老大眉毛拎得更高了,我连忙拽她一下,拖着她一溜烟跑回办公室。
抢救间所有带组老师里,老大脾气最大头发最少,但只要一出事,他第一反应,总是先罩着学生。
不知道老大究竟跟病人是怎么谈的,总之折腾了一会儿,梁教员终于捧着血样,如临大敌地亲自往检验科去了。
未知是最可怕的。老大没能直接从高龙嘴里问出他拒绝采血的原因,但用梁教员的话来说——“明明没什么家属在场,他要只是个乙肝,至于见了大夫还遮遮掩掩?”
我和张悦听着老大的安全教育,默默把手套口罩都再换了一遍。
抗体检测结果还没到,高龙的“宝贝儿”倒是到了。
姑娘看起来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瘦瘦小小的,眉目不算非常出挑,颜值上不如张悦能打,只是一双眼格外的大,现下汪着一包泪,就更显得水盈盈的。
妹子一进急诊楼,就一路狂奔着从抢救间门口哭到抢救间后头,得亏走廊人少,我们猜到她是谁,便从谈话窗口把她拦住:“哎,哎,是高龙家属吗?”
“是是是!”姑娘立马奔过来,凉鞋的鞋跟在瓷砖地上磕着,像一只嗒嗒跑来的鹿。
“你是高龙的......”
“对象!他是我对象!”姑娘眨眨眼睛,用力抹了把眼泪:“他怎么样了?怎么会在抢救间?要抢救了吗?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妹子哭得很凶,完全没法交流,这让我有点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劝:“先别哭,情况还没那么严重,你听我说......”
妹子不为所动:“都进了抢救间了,还能不严重?怎么办啊,他万一没命了怎么办呜呜呜呜......”
“别哭啦!”张悦之前身心都被折腾得不轻,现在已经接近暴走,“没那么严重!就胃出血!不会死人的!”
高龙是进了抢救间没错,不过进抢救间和进行抢救到底不是一回事,高龙的情况是急症但并不是重症,单就上消化道出血来讲,我们处理完了再送去相关科室慢慢治行,跟旁边那一排插着呼吸机的病人比,他这点毛病实在不叫个事儿。
不过张悦一急眼,“不会死人”这种话在家属谈话的时候还是不太合适的,我只好把话再圆回来:“你先别哭,没你想的那么吓人,病人有胃溃疡病史,今天晚上他又大量饮酒,目前初步判断他是胃溃疡导致的上消化道出血。”
姑娘死死咬着下嘴唇不再出声,使劲儿点着头,两手攥在身前一下一下抽噎着,红肿的兔子眼汪满了泪水,整个就像“忍住眼泪”那个表情包一样,这副模样我见了都心软。
我耐着性子对她说:“出血量也不大,我们已经在做处理了,后面就等......等检验结果出来以后再做打算,你赶快先把字签了。”
姑娘把单子接过去,开始一张一张的签。我看着她娟秀的字迹和细瘦泛白的指节,想着高龙打过的那两个态度截然不同的家属电话,心里也有点拿不准——如果高龙真的有什么敏感疾病,他女朋友知不知情?
没等我想完,张悦就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病人得过什么别的病吗?”
女孩想了想,道:“应该没有吧,我认识他以来,除了胃病以外,他身体哪方面都挺好的。”
张悦又淡淡地问道:“遗传病、传染病什么的也没有是吗?”
她语气掌控得很好,传染病三个字在舌尖上轻轻打个转儿,听起来漫不经心,尤其在问病史的过程中,一点都不显得刻意。
女孩继续摇头:“应该没有吧,除了胃溃疡,我从来没见他身体出过什么毛病。”
我和张悦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齐齐低下头去。
 
前台里,老大一手举着血检结果,一手拧着张悦的耳朵,狠狠训斥:“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艾滋梅毒全是阳性,你但凡手上有个破口,保不齐一辈子都交代在这了!”
张悦哀哀求饶,老大气势汹汹:“下次还敢不敢裸奔?敢不敢?!”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张悦赶紧保证,“以后肯定次次小心!”
送病人刚回来的程瑗一进门就看见张悦被拎着耳朵教训,不免一头雾水,我跟她解释完,她没马上说话,过一会才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我们这行只能一辈子小心,多亏这次走运,就算先前不知道,大家也都没职业暴露。”
话是这么说,但谁能一辈子都不出岔子呢?职业暴露这种事别说年资老的医生了,就是我,也在手术台上被钳子夹破过皮、被针尖刺到过手。
我和张悦都有外科梦,这种事对我们来说是头一次,但对于一个外科医生而言,这种事一生中会遇到无数次。急诊就更不用说了,这只是个消化道出血的艾滋病病人,万一遇上车祸这种开放性大出血的传染病患者,我们也没办法先等化验结果再救人。
“行了,去跟病人谈吧。”老大松开张悦的耳朵,指着里头道:“也别太矫枉过正,做好必要防护就行,普通接触别那么战战兢兢的,顾着点病人的感受。”
我们俩一阵狂点头,捧着本子进去谈话了。
说是告知,但就高龙之前的表现,他肯定是知道自己情况的,所以我们倒没多大心理负担,一上来就直接问道:“你梅毒和HIV抗体检测都是阳性,你之前就知道吧?”
高龙此刻酒已经又醒了些,神志算是清醒,听了我们的话却并不出声,眼睛看向一边,算是默认。
“这些东西归感染科管,等你消化道出血的问题解决之后,记得再去感染科看看。”
他的眼神转过来,看了我们俩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高龙酒醒了之后,话就不像醉的时候那么多了,我们又嘱咐了些事情,他要么点头要么干脆不表态。
张悦收拾了夹子里的材料,看到一张高龙女朋友签过字的同意书,忽然问:“你对象知道吗?”
高龙的神情骤然一紧,警觉地看向张悦,嘴唇抿了抿,还是如实道:“不知道。”
果不其然。我心底对这个人的评价瞬间跌了一个档次,但还是尽量保持职业性语气劝道:“出于生命安全考虑,伴侣也是需要检测的,万一她被传染了,也能尽早治疗。”
“不行!”他的音量高了些,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手死死抓着床栏道:“不能告诉她!求你们了,别告诉她!”
张悦之前就有气,现在更加忿忿:“不告诉她?你把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高龙眼眶开始发红,嘴唇颤抖着,语气是满满的哀求:“求求你们了,我刚给我爸和我姐打电话的时候你们也听见了,我有病以后他们早就不认我了,我只有我对象了,你们告诉她,就是把我整个毁了啊!”
我内心简直一万只草泥马奔过,这个逻辑比他吐在我手上的时候还让我恶心。
我用仅存的理智和他正常对话:“抱歉,我们得对每个人的生命健康负责任,告诉她确实对你不利,但不告诉她就真的是把她毁了,这件事确实有必要告诉她。”
“你敢!”高龙握住床栏的手青筋暴起,眉梢都在微微抽搐,眼神死死盯住我们:“别给我扯什么大道理,你们是搞医的,我早查过法律条文了,只要我不同意,你们无权泄露我的病情,就算是艾滋病,你们也只能上报给疾控中心而已,跟不跟家属说,我自己说了算!”
我和张悦都愣了一下。这个时期我们考研复习还没到人文相关的内容,学校也还没开卫生法,说到这方面的法律条文我们还真没仔细研究过,难道规矩真的是这样的?
见我们两个心里没底,高龙有种得逞的快意:“好好去看看你们的条例吧,只要我不同意,你们谁敢把我的病情泄露给家属,我就去告你们。法律不会站在你们那边,只要你们不乱说话,我出院再给你们送面锦旗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显然张悦应该也没见过,我拽着眼看就要撸起袖子吵架的张悦,头也不回地奔着前台去找老大了。
找老大的目的自然不是告状,是求解。可惜另一头有病人抢救,老大正忙得脚不沾地,强烈的求生欲把我们拉了回来。
张悦气得磨牙,一边在医考的APP上翻一边不死心地问:“怎么可能真的这样,危害别人生命健康权,法律还保护?别是那个混蛋胡说诓我们的吧?”
好歹已经考过研的程瑗多少比我们俩明白些,见状便解释道:“他说的没错。”
程瑗继续说:“这属于一方的隐私权和另一方的知情权发生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我国卫生法是明文规定优先保护患者隐私权的,就算是HIV这种程度的病,如果患者不同意告诉家属,我们私自跟家属交底,以后患者追究起来,我们确实要担责任。”
我感到难以置信:“为什么啊?连性伴侣都不能告诉吗?”
程瑗撇撇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总之现在遇到HIV,只许立刻上报疾控中心,没有患者本人允许,我们不能告诉第三人。”
张悦咬牙切齿:“之前我还觉着长这么好一小伙子可惜了,刚才看他那副嘴脸,分明是个地痞无赖!小人!”
程瑗摸摸张悦满头炸起来的毛,安慰道:“骂也没用了,那混蛋咬死了不让说,咱们也没法子,只盼着那姑娘能早点儿发现吧。”
我忽然有了点想法。“那不能明说,暗示的行不行?”
张悦愣了一下:“暗示?横竖都是让人知道,你直接说和暗示有什么区别?”
“那不一样,是妹子自己猜出来的,我们又没说什么,只要叫他拿不住我们的把柄,他还能空口无凭地去告?”
程瑗到底是师姐,这种时候最是谨慎,道:“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在咱们这里就诊她才知道的,究竟会怎么样不好说,我们不要自作主张,等老大闲下来,先问了老大再说。”
这话在理。老大是这个夜班唯一在场的二线,不管最后出了什么岔子,锅都不免会落到老大头上,我们要是脑子一热惹了祸,第一个被坑惨的就是老大。
虽然不能现在就告知她,但病情介绍还是要给她签的,我打好了单子去外面找高龙的女朋友,就见她正端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没错,她还在哭。
见我过来,她马上止了哭声,起身朝我迎过来。夜里比白天冷不少,她穿得单薄了些,一边走动,一边使劲搓着露在外面的胳膊。
“医生,高龙他怎么样了?”
“情况已经稳定了,消化科会诊也来过了,他们那边床位紧张暂时不能转过去,现在正在调度,我们会尽快安排的。”
“好的,好的,谢谢您,谢谢你们......”眼看妹子又要开始嘤嘤嘤,我连忙拿出病情介绍塞进她手里:“签字,先签个字......”
她赶快签好字,还给我的时候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夫,我从来了都没看见他,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他一眼?”
说来还真是,这家属是后打电话叫来的,夜班又没有探视时间,说起来从高龙出事,这个唯一的家属,还没能跟病人见上一面。
今晚急诊病人不多,这个问题不是完全不能通融,我可以去找教员们说,不过心里头还是有疙瘩,去找教员之前先找出一副口罩和手套给她——抢救间不是感染科,和ICU也有所不同,所以虽然病患都重,但平常的家属探视,是没这么讲究的。
虽然人家是男女朋友关系,啥亲密接触可能都有,我还是决定给她准备些防护用具,起码心里舒服些。
全副“武装”的姑娘到了高龙的床头。
高龙的酒总算彻底醒了,周围那种醉人的味道也散得差不多,所以两人的见面还是很理想的,姑娘泪水涟涟地扑过去,高龙接住她,见她戴着手套和口罩,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
我和张悦各自转头,全当没看见。高龙也不再管我们,只像之前在电话里一样温声细语地哄着女友:“我没事儿,小病,很快就好了。
“哪小了!哪是小病!都吐血了!”姑娘哭得更凶了,手不断在他肚子上轻轻揉着:“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特别疼?”
“不疼,这算什么,别哭了啊,等会你赶紧回去睡觉,过几天我回家给你烤鸡翅吃。”
姑娘抬起胳膊蹭了蹭眼角的泪水,坚决摇头:“我不走!我要在这儿守着你!”
“那你也得多穿点儿啊,你看看你这胳膊都冻得冰凉,晚上风大,怎么出来的时候不多穿点儿?”他的语气带着责怪和心疼,从床上伸出手,打开身后的柜橱,取出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轻轻抖开给姑娘披在身上:“穿好了,可别冻坏了,回头你再肚子痛,我就不许你吃冰淇淋了,一盒都不给。”
小姑娘赶快把衣服穿好,推着清洁车的护工大妈见了笑道:“小姑娘,瞧你这对象多疼你嘞,你可找了个好男人呦!”
小姑娘似有一点羞恼,头使劲地低下去,倒是高龙很开心,一把揽住姑娘的肩膀:“可不是,我不疼我宝贝儿疼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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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的女孩
高龙长得甚好,这会儿说起土味情话来,还真有点霸总的感觉。妹子虽然长得不算一等一的美,但此刻哭得我见犹怜,放在一起几乎能算上偶像剧标配,搁在平时张悦怕是早就偷拍留念,此刻却整个小宇宙都要爆了。
她在某个不显眼的角度翻了不下五个白眼儿。我听见她在低低嘟囔:“骗子!骗子!男人都是骗子!”
我连忙拽拽袖子示意她小声些。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和张悦一左一右把一步三回头的妹子带出去,妹子临到门口了,还不忘回头叮嘱:“龙哥我哪儿都不去,我一直在外头陪着你!”
我几乎忍不住想把事情脱口而出,想想程瑗的叮嘱,只能死死咬着牙,只能等下去问了老大,才好做个决断出来。
足足过了小半夜,老大才从那边的抢救里脱出身来。
见我、张悦和程瑗三个人坐成一排在前台等他,老大似乎并不意外,他把我们三个都看了一遍,然后说:“告没告诉过你们,做这行的少管闲事?”
“告诉过。”头低了一点。
“教没教过你们,什么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教过。”头更低了点。
“那怎么还想管?”
“实在看不下去!”张悦磨牙霍霍,爪子在桌面上磨的咯吱响,“太可恶了!骗人感情!害人性命!误人终生!”
这词用得太全面了,我只剩点头的份儿,和张悦一起看着老大的表情。老大翻了翻高龙的病历单子:“那你们什么打算?”
张悦清清嗓子,开始陈述我们商量过的对策:“我们想暗示她,比如让她也去检查身体啊,婚前一定要婚检报告啊,实在不行我和镜子就去演场戏......”
我点头赞同,并翻出了刚从办公室扒出的参考书,翻到医学人文精神的部分,给老大看了一道题:“‘适当泄密可以得到伦理学辩护’,虽然法律条文还是不站在我们这边,但我们这也算是,如果再暗示得不那么明显,他没有证据,也不好告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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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案例的参考书
老大板着脸看了看那道模拟题,半晌还是笑了,把书往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到底还是好学生。”
我搂着书,正琢磨着这句话到底是夸我还是埋汰我,老大就从系统里调出个表格开始填,边打字边道:“消化科那边来信儿了,床位已经空出来了,现在3点多,等会一早就可以送人过去,我们现在要开始准备出科材料了。”
我瞄了一眼屏幕,是出科意见的表格,只见老大噼里啪啦打了一堆诊疗建议之后,在最底下加了句话:建议到感染科就诊。
打印机滋滋滋地响了一阵,老大把打出来的一堆材料递给我,出科意见放在了第一张。他用食指在那句话上点了点,对我道:“明白意思了没?去找家属签字。”
我捧着单子,眼神在那句话上转了转,迟疑道:“这样是就没问题了吗?”
“不见得,但出科意见上写就诊意见,原则上不算违规,你们说话小心点儿,把胸牌摘了,口罩也戴上。”
高龙的女朋友果然一夜没走,我们叫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打盹,一听见声音就急匆匆地奔到窗口来。
“好消息,消化科那边已经有床位了,过会儿就能把病人挪过去,出科材料我们已经准备了,你看看,没什么问题就在这里签个字。”
姑娘连声应着,似是又要喜极而泣,我怕她哭起来太忘我,连忙把最重要的那张单子当先递过去:“一定要认真看看啊,要放心上。”
似乎被这句有点没头脑的话说愣了,姑娘止住了哭,眼神有些疑惑,落在那张纸上。我学着老大的样子在那行字上点了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仔细了。”
姑娘的目光在那句话上停留了半晌,而后又有些焦急地开口:“怎么回事?不是只有胃出血吗?这次是哪里又不好了?严重吗,他会不会有事?”
面对这样的第一反应,我又觉得可怜,又替她觉得不值得,只得再把话说明白些:“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她先是错愕地看着我,张嘴似想问什么,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又读了一遍那句话,嘴里喃喃道:“感染科......”
感染科是近些年的叫法,从前的称呼更直白些,叫做传染病科。
我关于她的全部印象中,她几乎都是在哭,只有此时她没流泪,睁大了桃一样红肿的眼睛,盯着我问:“他有传染病?什么传染病?”
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再的话我一句也不敢说,只道:“不知道,我没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伴随着吸气的动作颤了一下,整个下嘴唇都在发抖,她又看了看那行字,手攥成拳捏得骨节发白,眼里又晕出点泪来。

“他真该死!他凭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问:“接吻会传染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我听不懂,我啥都没说过。”
她手扶着额头,像是在仔细回想,然后又掏出手机搜索,过了好一阵儿才舒了口气:“幸好……”
幸好?听到这两个字,我也感觉一阵放松。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发出哭声,过了一会,又看着我们说:“我明白,不是你说的,和你们没关系。”
她再度低下头,把要签字的东西都签了一遍,捋齐了递进来,转身离开之前,她红着眼看着我和张悦,低声说道:“谢谢你们。”
看着她向感染科跑去,我心里想,虽然是个小哭包,但她着实是个见事明白的人。
我本以为姑娘知道真相之后会暴怒冲进去拎着男友的衣领质问,还提前做好了怎么拦住她的武力准备;等她知道真相之后直接转身离开,我又以为她会直接消失从此音信全无。
不过哪样都没发生。她去了大概半小时,回来后反而不再哭,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空地看着抢救间的门,凌晨的空气更冷,但她身上披着的那件衣服,却早就不见了。
后半夜又来了新病人,我们再无暇和她搭话,她这一坐,就坐到了高龙出科的时间。我和张悦用平车推着高龙从抢救间的大门里出来,他半仰着身子,眼神焦急地在四周搜索,直到看见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的拐角,才终于放了心似的,笑着朝着她的方向挥手。
“我在这儿呢。
姑娘迈出去的步伐微微一顿,还是快步跟了上去。我停下来等她,视线交汇的一刻,她朝我微微点头。
她没有戴着我之前给她的口罩和手套,却也不再上前跟高龙接触,只站在我和张悦旁边,默默帮忙推着床。
高龙很快就被送到了单独的病房。我和张悦交接了他的材料,又对负责的医生慎重地嘱咐了HIV和梅毒阳性的问题,推着空床回去时,在电梯口和高龙的女友擦肩而过。
姑娘抱着胳膊在清晨的寒意里抖着,路过她近旁时,她再次朝我们点头:“谢谢你们,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她朝病房里走去。我和张悦一路推着床回去,张悦边走边纳闷儿:“她怎么还不走?这对象留着过年啊?”
我一努嘴,“那位的家里人都不认他了,她再走可没人给他签字了。”
张悦一脸复杂:“那她心眼儿可忒好了。不过也幸亏她没马上翻脸,不然那病人马上就得知道是我们说过什么。对了,她刚才说不给我们添麻烦是啥意思?”
我忽然一愣,想了想,道:“你说的对,她真是个心眼儿忒好的人。”

*文中手绘插画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猫爪
插画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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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21 07: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北漂三年,我不愿意和当煤矿工人的父亲见面 | 非常病例013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7-21
来自专辑
非常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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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看故事前,我先向你们提个问:你和你的父亲之间,是否有过矛盾?
听过一种说法,所谓今生父子,就是前世冤家。父亲掌控后代人生的想法,和子女们渴望独立,自己选择人生的叛逆永远是相对的。
年轻人和长辈之间,总会经历一个阶段。他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发生分歧,很大概率会演化成一种沉默的敌对关系。镜子医生今天的故事,不涉及生离死别,就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和他儿子的故事。
看完今天的故事,要不要给你重视的家人打个电话?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13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骨折、多发伤

时间:2019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白叔、小白

全文 11054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从医以来,我发现一个规律:跟夜班相比,白班在很多方面对医生友好很多。
不只是盒饭里会多装肉,而且很多奇奇怪怪的病都容易在夜里发作。交通事故导致的多发伤更容易发生在晚上,甚至是斗殴的刀伤钝器伤,也大多数在宵夜时段、醉酒后送进来。
总之,白班真好,我爱白班。
今天,接近半个上午,除了手里的两个老病人之外,我还压根没开张。
程瑗跟我情况差不多,而张悦手下的两个病人,一个情况稳定,只等有关科室腾出床收人;另一个是心梗——急倒是急,但直接从绿色通道送去做PCI(介入治疗),只在我们这打了个转儿。
是以,平时上班忙得不可开交的三个人,这天上午竟同时在谈话间里闲得发霉。
张悦一边扒拉着白大褂上红红蓝蓝的水笔印,一边得瑟地往外瞄:“今天怎么这么闲啊,我都不习惯了。”
程瑗端着考操作的小本子用功,白了她一眼:“别卖乖啦,一会就给你来个多发伤,看你还开不开心。”
话到半截,我就听见门外一阵嘈杂声响。
门外到了辆满是尘土的救护车,明显长途奔袭过。会千里迢迢奔到我们这来的病人基本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急,要么重。我抬头看看值班表,掐指一算,名单上正好轮到我。
拜别两位毒奶,我收拾好东西奔出去收病人。
门外的车上呼啦啦下来几个高壮的汉子,都穿着基本看不出底色的工作服,推着平车急匆匆地进门来。为首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半扛着一只军绿色的双肩包,黝黑的脸此刻挂满了汗珠,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掏着什么。
这下我反倒被挤到最后面,只能从人缝里瞄见患者的脸,这一看倒是一愣。
好黑的一张脸。连嘴唇都是黑的,要不是患者睁着眼还剩一点眼白,我差点找不见五官在哪。再看看送他来的几个汉子,虽然也黑,但跟他比起来还是白了不少。形容起来就是脸黑得像锅底。
张悦从谈话间走出来,伸长脖子看,然后小声惊叹道:“哇好黑啊,这是外国人吗?”
我挠着脑壳,心里也在嘀咕。说实话一般黑人肤色也没有这么深,何况面相看着也不大像外国人。周围的几个彪形大汉也都是本土人长相。可普通人怎么黑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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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煤灰的白叔
我们还在挠头的工夫,老大就已经挤在内圈把患者看了一遍,确定是多发伤之后,很快从牙缝里挤出一块地方,把这位新病人塞进屋里去。
几个大汉撤出去,只剩领头的那一位,我挤到病人床前准备查体问病史。先从刚挂的单子上抄下他的基本信息——病人年近六十,现居山西,有点滑稽的是,大叔居然姓白。
托产煤大省的福,白大叔的肤色之谜总算第一时间解开。
张悦上来帮忙,她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对领头的大叔问:“大叔,你们是煤矿工人吗?”
这话其实稍显唐突,幸而大叔没介意,他忙着给病人整理用品,蹭了一把脸上的汗,憨厚地笑着,“是啊,老白脸上身上这也都是脏的,等会擦擦就好了。”
我端详了一眼床上的大叔,别说是脸上了,就连露在半袖外面的手臂和双手都黑得像上过漆一样,看着不像稍微洗洗就能干净的样子,等会测血氧可能要好好擦几遍才行。
病人的精神状况其实还可以,神志清醒对答流利,刚刚老大问的问题都说的很明白。我直接对上了患者本人:“大叔你好,我是白班的管床医生,可以说说受伤的经过吗?”
大叔忙不迭地点头,还想半坐起来答话,我赶快制止他:“您躺好别动,身上哪里受了伤?”
“下井的时候被煤块砸到了。”他掀起上衣展示伤口,终于露出了颜色正常的皮肤。
我下意识想到的煤,还是灶里烧的小煤块。我有些纳闷,人怎么还会被煤砸进抢救间?大叔展开胳膊,比了个一米左右的大小,“大概这么大。”

他在右上腹一处用毛巾按住的伤口处比了比,又伸手掀开被子露出左腿:“先是撞到这里,接着又砸到腿上。血没出太多,但当时就没法动了。”

他的左腿伤处确实已经开始肿胀,不过并没有呈现出反常活动,应该不至于有不稳定骨折。山西送到北京,就算走高速也不算近,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低血容量的表现,实质脏器破裂的可能性也不大。
但肝脾的轻度挫裂伤却说不准,我不敢妄下定论。
患者大概是在当地医院的急诊转了一圈,就直接被救护车送到北京来,手里只有寥寥几张报告。我掂掂自己的一瓶不满半瓶晃的斤两,果断把东西交给了老大。
老大接过片子,瞬间开启教学模式。他面孔板得更紧,一眼把片子扫完,然后问我:“你觉得是啥问题?”
我咽口唾沫,抖抖索索地开口:“骨骨骨骨折……”
“哪骨折?”
“肋骨……”我瞟着老大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眉头微松,把片子再往光源的地方凑凑,继续提问:“在哪?指出来。”
刚刚问的情况和体表痕迹都证实砸的是右侧,但右边的肋骨我没看出骨折线,倒是左边有一处看着不对劲。我没敢立刻回答,不断怀疑自己的猜测,挣扎了一会,还是本着眼见为实的原则,把左边那一处指了出来。
见我指了那,老大终于喜笑颜开,一巴掌呼在我头顶。我感觉脖子都缩进去一截,紧张得脑袋嗡嗡响。劲儿还没过,就听见老大愉快的声音:“行!总算没白教!左边看着应该是个陈旧性骨折,这回伤的确实是右边,但这处骨折可能早就有了。答得挺好,没因为病史忽略片子上的细节……”
老大又交代了一些细节,吩咐我趁着排CT的空档尽快把病历码完,就风风火火地出去接着赶场子了。我悄悄搓掉手心的汗,眼角扫到老大刚开始提问就迅速跑路、此刻缩在角落安静如鸡的张悦。
对着患者和旁边的大叔把剩下的细节问清,我便送那位大叔出门,嘱咐他买好必需品之后,尽快来谈话间签署同意书。
说到这里,大叔果然微露难色:“我们几个跟来的都是老白的工友,买东西照顾人都妥,就是这同意书……”
我笑着摆手,“没关系,没有直系亲属在的情况下,其他亲友也是可以签的。而且病人目前看来情况不算很紧急,应该不会马上要抢救,只是要赶快完善检查,明确诊断才能确认下一步的治疗。你们可以先派个代表暂时签一下,等病人亲属到了,再重新签一下授权委托书就好。”
大叔连连点头:“好,好,那我们先签着,老板就快到了,老白他儿子也在北京,应该来得快。”
听到这儿,我心里松快了些:“那太好了,有直系亲属签字是最稳妥的。”
大叔走到门外,把袋子里的东西拿给另外几个工友,然后对我说:“那孩子肯定比我们弄得明白。老白他儿子可出息了,又孝顺,我们那小地方,有几个能混得像他那么体面的!”
说到这儿,几位工友也纷纷点头。一个年轻些的壮实大哥也赞道:“小白兄弟是出息,能到大城市做体面活,逢年过节还给老白寄这寄那的,白叔是真有老来福!”
几人都感叹老白的儿子出息又孝顺,我才看见白大叔灰头土脸又一身是伤的压抑感总算消散了些,心情轻松地点头,送他们出了抢救间。 
果然,好儿子可能会迟到,但肯定不会缺席。
瘦高个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谈话窗口的时候,白大叔刚刚从CT室被推回来。我打量着他,这位传说中的小白兄弟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儿,肤色偏黑,看起来像是太阳晒得多了,跟我通过工友们描述拼凑出的形象有些出入。
不过跟白大叔比起来,他还是要白很多。
他身上穿了件普通的浅灰色半袖,汗湿的地方已经变成深灰,上面有一道道弄脏的灰尘印。我端着一沓早就准备好的抢救间四联递过去,他伸手接过,我看见他那只胳膊上有一条十几公分长的划痕,伤口不深,但像是没处理,已经结出了长长的血痂。
这样的伤口不算小,不清理的话,可能会感染。我正担忧着,他忽然缩手,把东西放在窗台上,在裤子上用力蹭了几下手。我望过去,发现崭新的纸面上留下了一个灰手印儿。
他有些紧张地问:“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给你弄脏了,还能用吗?”
我摇头说:“没事儿,能看清就行。”
坐在一旁的张悦从兜里拽出张湿巾递过去,他接过,先小心地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再用背面擦手,清理完了才捏起窗台上的笔,开始认真地读表格上的内容。
他没什么多余的问题,几张单子签得都很利落。大致知道了白大叔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他也松了口气,把材料又看了一遍交回我手里:“这么填可以吗?”
我大概翻了翻,每一项可能采取的治疗措施后面都打钩写了同意,所有需要家属签字的地方都一笔一划地写着“白国豪”,虽然字不怎么好看,好歹还算清晰。
翻到授权委托书的那一页,我简单扫了一眼家属信息,职业一栏的字迹比别的要小一些,显得不那么引人注意。
那一栏写着“物流”。
我看了一眼他胳膊上的划痕,想了想之前工友们的描述和评价,忽然有些辛酸。
人在外头漂,谁不是撑着张脸活着呢。
白国豪很快又跑得没影了。他问我要住院物品清单时,我告诉他,白大叔需要的住院用品刚才工友朋友们都买齐了,他盘算了几秒,马上按照走廊里的指示标识,奔着食杂店的方向去了。
十几分钟后他再次出现,手里大包小裹地提着冰镇饮料和各种食品。他给还没离开的工友们每人塞了一袋食物,又拎着剩下的两只大袋子奔着谈话窗口过来。
装满饮料和食品的袋子,沉甸甸的,他单手一使劲儿就举到我头顶那么高,动作很利索地从窗口递进来:“医生护士们都辛苦了,谢谢你们。给你们买了点喝的,剩下这些想请你们帮我带进去给我爸。”
两个袋子一起递进来。每到这时候我都觉得为难,他见我一副局促的样子,一把将袋子提起来,直接搁在电脑桌上。他说:“我都买完了,你们快喝吧,天气热,喝点冰水舒服。”
我只好尬笑着谢了他。我拎起白大叔的零食,看了看表,对他说:“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探视时间了,你等会可以自己进去看他一次,你要不要亲自给他拿进去?”
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手搁在窗台上,指甲无意识地在窗框上摩擦着。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算了,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帮我带进去,我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你们通知我,我马上就来。”
张悦帮忙把袋子提进里头,听到小白这样说,她提醒到:“一天就只有一次探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店啦。你不进来看看你爸吗?”
他骨节突出的手紧紧地攥着窗框,眼神挪开又挪回来,半晌还是道:“不了吧,我在外面等,另外,先不用说我来了。”
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我们虽然奇怪,但也不好再多嘴。张悦拎着两袋东西进了工作区,提着一袋饮料给老大和师兄师姐们分,我把剩下的东西给白大叔送去。
白大叔精神状态看起来还可以,他正躺在床上,用床头的纸巾使劲儿擦着手和脸,纸巾上除了煤灰还有不少新鲜的血渍。
我吓了一跳,他身上的多处擦伤和划伤之前都处理过了哪里来的血迹?
连忙过去查看:“大叔,哪个伤口出血了?
大叔见我过来,笑了笑说:“没事儿,我擦身上的灰,有个小口子被我又蹭开了,不打紧!”
我又看了一遍他的指标,确认没什么变化之后,这才放心。把白国豪买的那袋零食放到他床,忽然想起他片子里那处陈旧的骨折伤,于是问道:“白叔,你左边肋骨是不是受过伤?
他好像一时没想起来。我指了指骨折的位置,白大叔低头一看,恍然大悟:“这里啊。以前是被砸过,不过后来长好了。也就当时疼了几天,忍忍就过去了。
我没有接话。骨折的痛,哪里像他说得那么轻巧。
四周沉寂了一会儿,我把话题引向了床头的零食这是……呃,这是外头陪护的人给您买的。
嗯,没透露也没撒谎,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白大叔连声谢过,把手伸进袋子里翻了翻,拿了几样东西出来仔细看了看,忽然问我:“这谁买的啊?
“啊,不知道啊。护工帮我拿进来的,我没看着啊。”我露出憨批的表情,将装傻贯彻到底。
“哦,这样。”大叔用牙齿撕开一个包装袋,“那应该是我儿子来了,等下你帮我出去喊一声行吗?叫他进来跟我说说话。”
我一愣,试图继续装傻:“啊?是吗?我好像没看到啊,您怎么知道儿子来了?”
大叔咔嚓咔嚓嚼着早餐饼,眼神往那袋子里一瞟:“我儿子啥样我还不知道,这一兜子东西不是他爱吃的就是他妈爱吃的,臭小子肯定早来了,躲着我呢!”
我真想把知子莫若父几个大字打在公屏上。跟白大叔打个哈哈后,就赶紧出去通知白国豪。
白国豪得知自己露馅儿,嘴上没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上看,我觉得他慌得一匹。
听说老爸要他进去见面,他的表情更加复杂,就像小时候我在家挨完揍,爸妈喊我去吃饭时,自己不肯服软的别扭样。
这对父子之间,应该是有什么矛盾?
“我还是不进去了吧。东西你们带给他了,有事你们找我说就好。”
张悦此刻正好闲得发慌,乐得跟他唠两句:“那你爸问起来我们说啥?说你忙着吃饭,没空进来?”
白国豪赶紧摇头:“不能说吃饭,不合适不合适……”
张悦喝着人家的冰可乐,很尽心地给人家提建议:“是啊,你看你爸横竖都知道你到了,你不进去里外不是人,我们也不好沟通这个。再说你不担心你爸吗?他刚从你们老家那过来,你们也挺久没见了吧?”
白国豪搓了搓脸,眼神垂下去不接话。
“你爸说想见见你,来都来了,进去一趟也不会少块肉嘛。”居委会张大妈循循善诱,终于把小白说得态度松动,他抬头问:“探视时间是几点?”
“十一点半,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坐那等会儿就好。”
白国豪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似乎在琢磨什么,接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头,神情愈发窘迫。他憋了半天,跟我们开口:“你们这里有长袖衣服能借我穿一会吗?稍微能看一点的就行。我就借穿一会儿,然后干干净净地给你们送回来!”
这就涉及我的知识盲区了。这儿除了主任以外,其他人没有住宿条件,也就没有换洗的衣服在,问大主任借衣服穿?算了吧,活着挺好的。
“大哥,这都要入伏了,谁会带长袖衣服在身边啊?”张悦哭笑不得。
白国豪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的伤口,有些着急:“什么衣服都行,能挡住胳膊就行。我就是想......想遮一下。”
“实在没办法,我们夏天连白大褂都是短袖的,这儿也不做手术,没有一次性的手术衣。”
我大致能猜测到他想隐藏些什么,只好找了点纱布和碘酒端给他:“要不就大概处理一下,反正划的不严重,跟你爸随便说个理由就是了。”
他把东西接过去道了谢,张悦也找出一包湿巾给他:“衣服抖一抖,脸上胳膊上多擦擦,没什么见不了人的啦,自己老爸怕什么。”
小伙子情绪还是很低落,捧着东西说了声谢谢,转身去洗手间拾掇自己了。
探视时间开始,家属们拿着牌子涌进来,白国豪慢吞吞跟在后面,奈何个子太高,隔着八百里外他爸就看见他了,笑着挥手朝他打招呼。
白国豪看过来,眼神触到他父亲的时,身子明显停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到跟前,低着头叫了声:“爸。”
白大叔看起来十分开心,只是躺着,身子不好挪动。他的眼神在儿子身上从头到脚地拢了一遍,嘴里虽然骂着,但还是伸手去拖床边的凳子。
小白在老白身边坐下,老白伸出黑漆漆的胳膊揽住儿子的脖子,手在儿子脑袋上一揉:“臭小子,两年不回家弄得猴似的。这黑瘦黑瘦的,你妈白给你养肉了!”
嘴里说着儿子黑瘦黑瘦的白大叔,其实自己比儿子还要黑出几个度,尽管刚见他用纸巾擦过脸和手,还是去不掉那层锅底色。
小白盯着老爸的脸,眼神闪动着,喉结上下滚了滚,总算开口:“我减肥,天天去租的小区楼下打球,那破球场可晒了。”
老白丝毫不买账:“大小伙子壮实点儿好,成天瞎折腾什么!”
小白低着头,也不顶嘴,掀起被子想看他父亲身上的伤。老白一把按住被角,顺势捞住他的胳膊,指着上头的口子兴师问罪:“你这怎么搞的?”
小白摸了一下伤痕,面不改色:“这不是周末吗,同事搬家,我去帮忙来着,让玻璃茶几的角划了一下。”
老白本来正拽着儿子的手看伤口,闻言瞬间抬头:“男同事女同事?”
“男同事。”
“哎,没长进!”老白沉痛地拎着儿子的胳膊,恨铁不成钢:“下回有小女孩子搬家你也积极点儿!多帮帮人家!”
“好……知道了。”
“找对象有眉目了没有?单位有合适的吗?没有的话你老姑邻居家有个姑娘,腾出空给你安排见见......”
白大叔说得很高兴,可我觉得这种场合下,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探视时间家属没走,我也不敢走,只好瞅瞅天花板摸摸病历本,眼神游离作痴呆状。
周围都是陌生人,小伙子尴尬得原地发酵,赶紧敷衍了两句:“爸,我上班忙,这段时间没空,这事过两年再说吧?”
老白一瞪眼,小白正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旁边的梁教员端着盘子路过,身后还带着个新来的实习男护士,她看了看白大叔的床头卡,指指大叔的手对实习护士道:“到点了,给这床患者测个血糖。”
实习的小兄弟应着,朝我这边过来,“师姐。”
我点点头,把白大叔的手递给他。小兄弟选了最常见的指尖位置,擦了几下打算下针,无奈那刺血的小针尖还没白大叔的茧厚,一针下去,别说血了,连针眼在哪都找不见。
小兄弟恐怕也没下过几次手,见状有些傻眼:“好厚的茧啊。”
我失笑,摸了摸手上其他地方:“换个皮肤薄一点的地方试试吧。”
小兄弟点点头,换了手指侧面下针,这一下看得出他很用了些力气,却也没见血。他紧张得有点冒汗,眼神往梁教员那边瞄。梁教员走过来看了看白大叔的手,无可奈何道:“手是扎不出来了,看看脚趾缝之类的地方。”
小兄弟立刻转战脚趾头,在脚趾内侧面使了好大力扎了一针,却也只见一个针尖大的小血点,只好捏着那根脚趾拼命挤,才挤出一点点血测了血糖。
小兄弟总算过关,长舒了一口气,白大叔说道:“真不好意思,老皮老肉的,难为小伙子了。”
小兄弟客气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赶快跟紧梁教员去巡床了。
梁教员临走又想起些什么,赶紧回头嘱咐道:“家属有空帮老人把手和脸上都擦擦,尤其是手指,这黑得太夸张了,血氧都测不出来。镜子也多帮着弄弄,别总傻站着。”(注:血氧饱和度一般通过发光二极管发出红色光和红外光,穿透类似手指这种部位的外周组织来检测,皮肤上碳屑太多会影响血氧测定。)
我赶快从床头的袋子里翻出一大罐湿巾,抽出几张之后递给他:“我擦另一边。”
小白忙着道谢,我们一人捧着白大叔的一只手,开始擦洗。很快我就意识到为什么白大叔擦了那么久,还是黑乎乎的。他的手指不算粗,无奈茧实在太厚,摸上去就像整块的老树皮。皮肤褶皱和手掌纹路里显出颜色更深的黧黑,经年累月的碳屑几乎已经跟角质层融为一体。
湿巾擦上去,一张张变黑,却只能搓掉表面那一层浮灰。我使出了搓澡都没用上过的力气,一度怀疑自己需要的不是湿巾是澡巾。
我偷偷抬眼看另一侧,小白捧着白大叔的手,动作看上去比我轻得多。两双手放在一起虽然肤色差得不少,但手型却显出一衣带水的相近来,除了老白的手要更厚实些。
虽然看得出小白的是一双年轻的手,但指根和关节处也有发黄的茧,细看还能看出左手手掌处有一大片皮肤颜色比周围浅很多,大概是掉了一块肉之后长出的新皮。
总之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双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敲键盘的手。
起先白大叔还跟儿子搭着话,无非是些工作累不累,老板好不好的问题。儿子一句一句应着,头却埋得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要把脸埋到父亲手里,白大叔也渐渐不再说话。
父子间再度沉默,我努力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擦手机器,假装没有看见年轻人泛红的眼睛,和手背上蹭掉的水迹。
令人感到安慰的一点是,白大叔有工伤保险,可惜抢救间走的是门诊费用,据我之前听说的,起码北京当地的医保报不了多少。住在抢救间开销很大,如果白大叔的单位能承担一部分,他们的经济压力或许还能小一些。
好学宝宝程瑗端着新出的片子看了一会儿,决定深入研究一下白大叔的情况,我们俩就端上纸笔,再次奔赴白大叔的床头。
白大叔的腿,骨科已经来处理过,这会儿疼痛应该有所缓解。他已经睡着了,程瑗见状,小心翼翼地拎起被子想查看他的腿伤,谁知刚一动,白大叔立刻就醒了过来。
“哎,辛苦你们了,又来看我。”经过一番擦洗,大叔总算白回来一点,和衣服遮住的地方肤色差距没那么大了。
程瑗查看着他的腿,询问症状,我在一旁抄录屏幕上的数字。
白大叔回答的很仔细,一边回答一边慈祥地看着我们俩,看到后来我头皮发麻,大叔果然适时开口:“小姑娘多大了啊?”
又来了。
我在心里叹口气,再次端出一副痴呆的表情打算装傻。然而程瑗到底是个小呆瓜,听完老老实实地回答:“我24,镜子比我小两岁。”
我心里暗叫不好,立刻收拾东西准备撤离,大叔立马抢先开口:“哎,巧了么这不是,我儿子也这么大,真巧啊!”
“啊,是啊,好巧,哈哈。”
我尴尬到原地去世,白大叔就继续感叹道:“当护士好啊,在医院上班多体面,就是累,活儿都得你们来干。”
被当成护士对所有年轻女医生都是家常便饭,别说护士了,我以前路过餐车还被当成过打饭师傅,这种实在算是小场面。我拿出惯常的微笑职业化地解释:“大叔,我们都是医生,只不过我们年资都很低,活儿做得多做一些。”
白大叔一愣,大声笑了两下,说:“原来是大夫,那可是有大学问了!这我可不敢再瞎问了,我家那小子能吃苦,但念不好书,高攀不上有学问的姑娘。”
程瑗认真地开始反驳:“不是啊,护士也很有学问的,我们学校的护理专业......”
我尴尬得脚趾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程瑗砸场子实在有一手,这不相当于直接说就算是护士,你儿子也配不上吗?我赶紧截断她的话头:“哪儿有,您儿子工作也不错,大城市里上班,多少人羡慕呢。”
“上啥班儿,出大力的活儿,有啥可羡慕的。混口饭吃罢了!”
白大叔想动动身子,奈何稍微一挪动就牵动了腿伤。我们赶快制止他,他躺平到床上,继续念叨着:“他也就来糊弄糊弄我,那黑瘦黑瘦的样儿,哪儿像坐办公室出来的?肯定不知道在哪卖力气呢。”
眼看小白他爸早把他看得透透的,我连帮忙兜着的欲望都没了。大叔便继续絮叨起来:“我挖了一辈子矿,这辈子都在卖力气,实在是不想他再靠出大力过日子了。”
我有点好奇,试探性地问:“大叔,做矿工这么辛苦,一个月能赚多少?”
大叔摸着甲沟里洗不掉的煤灰,看着天花板算着:“现在一个月八千多块吧,这么些年苦是苦,但干别的都不如这个好。谁知道这次倒了霉。唉,一辈子干这个总有不走运的时候,我这也不是头一回出事了,前头几回都不严重,这次可要花大钱了,不管咋样,反正不能动他攒的那些钱......”
我想起片子上那处未曾治疗的陈旧性骨折,看着眼前这个从煤灰里钻出来的人,心里有些难受。
“我最想的就是,我儿子以后不用靠卖力气吃饭,我还能动弹几年,再多攒点儿,让他在老家做点小买卖,管他挣多少够吃饭就行。”
说到这儿,白大叔忽然有点激动起来。他拍着床档板气哼哼地说:“那臭小子倒是有志气,不想在老家混,非要来大城市闯。就他那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他要是念书有出息,我也就不拦着了,可又没个做学问的脑子,高中毕业,上北京能干啥?看大门都不一定有人要!”
“呃......倒也不至于。”毕竟做物流的话,对学历要求确实不高,可到底也是出力气的活儿,发展空间似乎也不太理想。
“我早跟他说了,外头人生地不熟的,我帮不上他。老家有的是知根知底的,给他做点小买卖,也都有人带着他。臭小子非不听,头年直接从家里跑出来,这几年都在外面不肯回家!”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考砸了挨揍以后独自磨牙霍霍,发誓下回要扬眉吐气的样子——在老爹们眼里,可能都是一样幼稚的执拗吧?
不过上进的乖宝宝程瑗恐怕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跟爸妈闹别扭,很不能理解这种想法,呆呆问道:“出去闯就出去闯,干嘛不回家呀,不放假吗?”
白大叔叹了口气,他说:“那臭小子憋着股劲儿,不混出样子不肯回来见我呢。知道我跟他妈都惦记他,还记着我那会儿拦着他不让走,故意和我置气!”
师兄开完的单子在床头码好,白大叔看着我忙,自顾自地气了半晌,还是揪着我衣角嘱咐道:“别跟他多提啥,还是给他点面子。”
我无奈地点头,“您都这么配合他,我们哪会不给他面子呀,放心吧。”
白大叔谢了我,放心地把脖子躺平,自言自语地唠叨:“我就是给他操心操惯了,啥时候他混好了,或者混不好回家来,只要能娶个踏实能干的媳妇儿,日子就过安生了。刚才你们俩一人一边儿帮我擦手,我一想呀,要是他能找个这么好的闺女,我一边儿一个就这么看着,真是好呀......”
我一边夺门而出一边发誓,下次再有类似的活儿,无论如何都得让张悦接。
白大叔很快就等到了床位,出科也就提上了日程。
经历了之前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尴尬历程,我已经努力减少跟白大叔的接触次数,连探视时间都和别人换了位置,奈何出科路上,管床医生要自己去送人,这回无论如何都跑不了。
小白进来收拾好了东西,大包小裹地等在门外。今天他换了身整齐的衣服,头发也好好梳过,显得比第一次出现时精神了许多。
送人来的工友应该已经离开,转科的路上除了我和管床教员,就只剩下他们父子。
推床上坡的路上,白大叔看着那个不小的坡度,连声嘱咐儿子:“快到后头去,使点劲儿,别叫人家小姑娘吃力!”
我刚想说没事的,我可以,小伙子就已经转到后头,胳膊上的肌肉一绷,床稳稳地上了坡。白大叔很满意,拍拍儿子的手:“挺好,这才像个小伙子样儿。
小白低着头没吱声,白大叔仰躺着盯着儿子的脸,忽然道:“你奶想你了,过年要到咱家来。”
小白站的位置躲不开父亲的目光,索性把头拧到一边,嘴里闷闷地应:“嗯。”
“嗯什么嗯,你妈回回弄那么多吃的,你一次都不回去,她成天在家抹眼泪!”
白大叔板着脸凶了几句,又软和下语气,好言相劝道:“不给你相亲,你回去看看你妈和你奶就得了。听见没有!”
小白拧着脑袋,别扭了半天才又憋出一个字:“嗯。”
“记住了,到时候可别又给我赖账!”白大叔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嘴里喃喃道:“把我手机拿来,我得赶紧告诉你妈,有些东西回头准备不齐......”
小白见他欢欣鼓舞的样子,忍不住说:“还小半年呢,有啥来不及准备。”
白大叔眉毛一竖:“你懂什么!”
小白只好低头继续听训。其实我心里也觉得,无论小白什么时候回家,妈妈都一定是做好了准备的。
毕竟,他们已经等了两年了吧。
送走这对父子,眼见了这场和解,我心里也温暖了些。
我和管床教员推着床回到原位,看见那天梁教员带着的小师弟正在白大叔床头的柱子旁边使劲擦着什么。见我们过来,小兄弟向我打招呼:“师姐好,梁老师叫我把这儿擦干净。这也不知道谁,沾着血在瓷砖上写字儿,怪吓人的。”
我一愣,端详了一下这个位置,也凑过去看。瓷砖上是几个简单的竖式,字迹不甚清楚,因为写的位置不高,又是在里面的拐角,床没推走的时候没人能发觉。
字迹很快被擦干净了。
那护士站起来,把擦瓷砖的纱布扔进医疗废物桶,嘴里嘟囔着说:“一堆数儿,也看不懂在算什么。”
可我看得懂。
那串数字,是他的床位钱。

*文中手绘插画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猫爪
插画 | 阿柴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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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11 02: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个病人手术前要化妆,打耳洞,涂指甲油,医生护士都配合她 | 非常病例014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8-11
来自专辑
非常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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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人的生命到底有多脆弱?在急诊科的实习生涯,能更坦然面对死亡,《非常病例》在苍衣社更新了这么久,相信很多朋友也从中感受到了这个问题的残酷。
我相信年轻的医生刚参加工作时,是热忱又有理想的,但目睹生命凋零这件事,一定让她们承受着非医务工作者无法理解的压力。
死亡是令人惋惜的事,但更让我难过的是,有的人还不了解死亡,却要面对死亡。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14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主动脉夹层

时间:2019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林妹妹

全文 12447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这几天急诊室的气氛不太对。带组的周老大脾气一直暴躁,如果说平日里他像火药桶,那这几天他的状态就完全成了火山爆发。
不过一个白班的工夫,这座火山就爆发了两次。他先是对我把饭卡和胸牌塞一起做了严肃批评,午饭时,又对吃青椒的和不吃芹菜的程瑗进行了公开处刑,半天状况下来,全组人都摸清了老大的情绪变化,一屋子壮汉都着脖子干活乖得好像一群鹌鹑。
趁老大出门,我和张悦挤在墙角贼兮兮地交流情报。果然,张悦的信息系统永远比我高一级:“程瑗昨儿跟我说,她出国交流的名额定下来了,下个月就走。”
我心下了然。程媛是我们师姐,研究生在读,平日里也是老大在急诊室用得顺手的人。但我还是不理解,不是质疑程瑗的业务水平,可在医院里研究生只算是普通一线,少个劳动力罢了,老大何至于窝火得像更年期提前?
果然料不止这些,张悦看了看前台那个高瘦的忙碌身影,继续跟我咬耳朵:“不止这些,我听说大黄好像也有调动。”
“大黄?”我下意识声音大了些。张悦狠狠一怼,我赶忙收了声音,却还是掩饰不住吃惊:“这么突然!调哪儿?”
“那我不知道,哪儿不比我们这强?”张悦环顾着科里大丰收的景象,语气感慨:“按大黄的资历能力,本来就不该在急诊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该去个能搞科研能提职称的地方了。”
大概是想到了之前大黄家庭矛盾爆发的场景,我和张悦都是一阵沉默。老大心里应该也是一样纠结,既不想耽误人家前程,科里又确确实实靠大黄撑着半边天,他这一走,老大有限的发量估计又要折损一成。
张悦起身,把仪表收拾得挑不出毛病,端着病历夹子,标正的好像医务科墙上贴着的宣传图:“横竖不是咱们能左右的事儿,我们这群小喽啰夹好尾巴过日子就行了,别再给老大找个由头收拾一顿就成。”
我失笑:“是祸躲不过,老大要是气儿不顺,你等会查房先迈右脚,他也能拧着你耳朵训一句姿态散漫的。”
张悦老气横秋地叹气:“我今儿是躲不掉了,手里病人太多,个个都要找他请示。你几个?”
“两个。”我翻着在科病人名单,算了算收人顺序,补充一句:“过两个就是我,马上就三个了。”
张悦感同身受地拍了拍我的膀子,鼓足了劲儿,去迎战心情不好的顶头上司了。
人倒霉到一定份儿上,老天总要给点安慰奖的。我看着眼前还能稳稳坐在椅子上、穿着校服的小妹妹,幸福度直接飙升到满格。老天垂怜时来运转,我终于有情况稳定的青年病人了。
这个病人看上去只十七八岁,个子瘦高,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细框眼镜。她一手捂在心口,一手轻轻攥着校服的衣角,眉头微蹙,气喘微微,我伸长脖子望去。家伙,还林。
老大照例是黑着脸出来的,见到眼前楚楚可怜的小病人,赶忙收回了唬人的架子。我一边低头老老实实记要点,一边抽空敲了几个字给张悦发过去:歪,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周老大的眼睛好像是全景的,他锋利的眼风扫过来,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接着无缝衔接出慈祥的工作态度:“小姑娘多大了?”
“17,今年高三。”旁边的女士答道,看上去应该是她的老师,“这孩子说这阵子心口不舒服,憋得慌,还头晕,回家休息也不见好,今天在操场上间操的时候,差点晕倒,这才赶紧送过来看急诊的。
从这段里挑出关键的内容记下来。有一定文化程度的家属很受医生青睐,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三言两语就能把关键信息交代清楚。除了老师,林妹妹身边还有一男一女,女孩儿看上去很镇定,男生反而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刚才远远看着,是这位兄台把妹子背进来的。
我心里猜测林妹妹得的是什病,伸头看了看外头乌云密布的天气,先把中暑从怀疑名单上抹了去。
“又胸闷又头晕,可别是心脏问题吧。”张悦一溜烟从CT室跑回来,围观着传说中的林妹妹,开始从有限的发病信息里瞎猜。
“呸呸呸!”我隔着口罩呸了半天,拽着她的袖子狠狠拧了两下,“啥检查都没做呢,瞎猜啥,这么大点儿个姑娘,可千万别。”
“是是是,我收回!”张悦拍了拍自己的嘴,一点儿也没计较我的封建迷信。听见这边有人说话,林妹妹的视线转过来,落在张悦脸上时,隐约带着点向往和羡慕。
张悦今天起得早,打扮得比平时用心,化了个日系的淡妆,耳垂上还戴了副小巧的水钻耳钉。再看看林妹妹身上肥大的和一点碎发都没有的光洁额头,我明白她在羡慕什么了。
张悦神经大条,转而打量着三个或站或坐的学生,目光在呼哧呼哧喘气的小伙子和西子捧心状的柔弱妹妹身上转了几圈儿,眼珠子忽然一转,随即很猥琐地笑了。
如此严肃的场面,我不禁莫名其妙:“中邪啦你?笑毛啊!”没等我问出原因,张悦已经恢复严肃的职业架势,端端正正地架起程瑗的胳膊出门去了。
和其他低龄患,林妹妹的既往史基本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内容。老大的目光在她的身形上转了转脸上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放松,把我拎过来交代处置问题:“放到15床,吸氧,心电监护,完善检查,仔细看着,不许大意,听到没有!
我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虽然感叹老大的谨慎,但也绝不敢马虎,赶紧找教员去做后续的安排。
看得出,林妹妹很有福气。坐在抢救间前台,老大话都没问完,跟来的两个同学就弄了瓶装水,一左一右地嘘寒问暖轮到签字环节,老师问清情况后二话不说就在临时授权委托上签了字。
一切准备工作完成,老师说她已经跟林妹妹的父母进行了四次通话同学所有来的家属都在赶来的路上。等到家属们真的到了,我才认识到这句“所有家属”没带丝毫的水分。
先后到场的家属包括林同学的奶奶、姥爷、爸爸、妈妈、两位叔叔和一位堂姐,外加牙还没长齐的妹妹——我觉得探视时间如果能把人都放进去,应当可以顺便拍张全家福。
这会儿女孩已经吸了会氧,症状有所缓解,正懒懒地靠在床头上。我一走近,她立刻睁眼,见是我一个人过来,好像有点失望,随即若有所求地盯着我,直把我看得发毛。
她的眼神炽热,声音细细柔柔的,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裤子呢?”
我差点卡个跟头,强装镇定:“在床头的柜子里。”
林妹妹要伸手去拿,我连忙制止:“抢救间不能穿裤子,因为你不能下床,大小便要在......呃,床上解决。”我指指床下的便盆,“总不好穿开裆裤吧?”
小姑娘大窘,脸一路从脖子根红到耳朵尖儿。她挣扎了半天,似乎也认了命,开始另提要求:“那,那让我把手机拿出来总行吧。”
我摇头:“也不能玩手机的,看报纸都不行,要绝对休息。你的手机之前已经给你班主任啦,现在大概在你家长那儿。”
听闻此话,小姑娘刚红透的脸退潮一样白了下来,眼中写满深切的绝望和愤懑:“给我班主任了?!”
不做高中生太久,我有点忘了当初被支配的恐惧。林妹妹气得要命,偏又说不出什么来,只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我无声控诉,有一瞬间我怀疑我是瞎送荷包的贾宝玉转世。
见她激愤得大喘气的样子,我生怕给她气出什么急性发作,赶忙赔不是,好半晌她才不再瞪着我,细声细气地“哼!”了一声,翻个面朝里躺着去了。
宝哥哥果真不是一般人。
和张悦吐槽完这段内容,我坐在谈话区,看着对面一整排的老林家家属,长长叹了口气:“女人啊,难搞。”
还没等老张发表见解,老大的传唤就到了,程瑗从门口探头进来,小声道:“镜子,老大叫你把材料拿过去呢。”
我算了算时间,估计是刚送的几项检查有结果了,果断丢下张悦颠颠地跟过去。前台里,老大正跟大黄头碰头地研究片子。见到大黄,我不免心情复杂。
听见开门声响,老大掀起眼皮看看我,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指指旁边的凳子示意我坐下听。老大翻了翻我码好的病例,眼神在主诉那一行上又过了几个来回,再次对光举起片子。
我打量着老大的神情,觉得他脸上除了凝重之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大黄照例是不大说话的,只在最后补了一句:“叫心外的来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要喊心外来的年轻患者,不管是肥心,还是哪种先天的瓣膜病,处理起来估计都很棘手,预后也......
老大点点头,提起座机给心外打了电话,一串噼里啪啦的交涉之后,老大放下电话,戴上手套又亲自去给林妹妹查了一遍体。
老大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吓人,林妹妹虽然嘴撅得老高,却也不敢拿出跟我赌气的架势,极不情愿地配合着查体。
老大打量着她细长的四肢,眼神严肃了起来。急症越多的科室,工作奏往往越快,心外科算是其中翘楚,来得果然迅速。也不知道老大嘱咐了什么,他们派来会诊的不是别人,居然“猎豹”老师——心外科赫赫有名的人物,年资能力都排得上号的大佬。
我没有到心外实习过,之所以认得他,是因为当初在儿科第一次目睹现场抢救时,术中患儿突然心跳骤停,那次在十分钟内赶到现场参与抢救、把孩子从鬼门关生生抢回来的,就是这位猎豹老师。(点击蓝字阅读:给10个月婴儿的死亡宣告:对不起,我没能救活你 | 非常病例001
大佬专程来看病是好事,可我心里却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有多大活儿请多大腕儿,一个非术前的普通会诊就派了他,林妹妹的毛病绝对不是小打小闹。
果然,一圈的老师看过情况,又对着片子一顿比比划划之后,特意远离病人的床位,进了专作术前讨论的会诊室。猎豹老师开门见山:“高度怀疑主动脉夹层,建议进一步检查后研究处理方案,我科随诊。”
我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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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脉夹层示意图

主动脉夹层是一种严重的心血管急症,顾名思义就是主动脉壁上出现了夹层,说不准什么时候,血流一灌进去就会把主动脉直接撕裂,甚至撕裂心包,导致剧烈胸痛和快速的低血容量性休克,称得上心外科疾病里头一等的凶险。
况且,主动脉夹层起病急骤,一旦急性发作,基本上没有什么很有效的治疗措施,只有在还没发作的时候提前发现,才有救治的机会,但手术风险依然很高。
不幸中的万幸,林妹妹的主动脉夹层显然还没真正发作。刚刚老大脸上的困惑,应该也是因为她并没有典型的胸痛表现,只出现了不典型的胸闷和头晕症状,大概是因为某些原因导致的血流动力学不稳定来看急诊,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这样重大的问题。
林妹妹的情况很不客观,可以这么说,她的血管上装着颗定时炸弹,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炸,一旦触发很可能立刻去见阎王。或许是一次情绪激动导致的血压升高,或许是某个动作牵动了患处,甚至某次呼吸,都可能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迷茫地听完了会诊意见,一路梦游回到办公区,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出她年轻灵动的眼睛和容易害羞的脸颊,一会儿又想起刚刚片子上老师反复指着的地方,想到文献里关于夹层动脉瘤生存率的数字,坐在屏幕前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张悦从隔壁伸头过来:“咋啦?魂儿被老大吓没了?”
我眼神涣散地转过头去,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把手机打开,把会诊内容的录音从头放给她听。张悦的眼神经历了震惊——凝重——悲哀三个维度的转换,最后落到跟我一样的复杂和迷茫。
半晌,她看了看不远处的谈话区,难得斟酌了语气,委婉地提醒我:“谈话的时候......注意安全吧。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大夫最警惕的谈话类型之一:病人年轻,家属期望值高,偏病得又凶险,存活率低,手术意外可能性极高。
手术本身是一场凶险至极的尝试,这个拆炸弹的过程稍有半点差池,结果谁也无法承受;可要是不手术,只能单行内科对症治疗,远期预后差不说,服用药物是否有效还很难说。
两头为难的选择,难以接受的结果,偏又有好大一批家属在,想想要对着一堆黑压压的人头交代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就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我蹲在角落,一边听录音一边薅头发,想着要不然干脆写篇成稿子读一遍。老大把我拎出来:“别揪了,本来就没两根毛,快去跟15床打单子谈出科。”
我一紧张,心里都忘了吐槽老大的秃脑门:“出科?!怎么要出科,这就不治了吗!”
老大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一纸卷子打在我头上:“寻思啥呢?这玩意咱们能治吗?得给人家转心外去啊。”
“哦,转科,转科......这么快?”还没开心几秒,我忽然一愣,这还没半天工夫呢,心外床位这么松快?
“因为重。”老大言简意赅,把手里的纸卷打开塞到我手里,“希望这孩子命大吧。”
我的心又沉下来。老大依然没走,在一旁盯着我打单子。面对这样程度的病人,他显然很不放心我自己应付。他端着一筐病案在一边很鸡婆地嘱咐道:“知道咋跟人谈不?别说太急,再给家属吓坏了,但风险必须讲清楚,这种严重程度只能往死里谈了,该交代的一个字儿都不许少,签字的一处都不能含糊......”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哎哎哎地应着收拾了东西就要往谈话区走。老大看见,又一纸卷子削在我脑壳上,再次叮嘱:“每句话都给我在肚子里过个三遍再讲!唉……这个娃娃岁数还小,家属预期肯定高,万一看他们态度不对就赶快跑回来,不许逞能,办不妥的我去说。听到没有!”
我点头如捣蒜,把刚才打的草稿又看了一遍,草草揣进兜里,忙不迭地奔着谈话间去了。
林妹妹的亲友团阵容庞大,一念她的名字,一大排的家属就把谈话区包了场。为首的林爸爸说话很客气,林妈妈看去也文质彬彬,我飙升的心率总算勉强降下来。掂量了一下情形,先借故把上了年纪的家属支走,才开始进入正题。
解释完主动脉夹层的意思和风险性之后,林妈妈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的苍白,连抱着孩子的手臂都开始颤抖。林爸爸把小女儿接过去,旁边林妹妹的堂姐架住已经软了腿往地上栽的林妈妈,忍不住插话:“她还小呢!这病是怎么得的?”
“这不一定。”我开始背诵文献上的内容,“主动脉夹层的原因很多,上了年纪的常有,本来年轻人是比较罕见的,但如果有过外伤刺激、或者一些遗传性因素,例如马凡综合征,主动脉夹层的发病率会上升。”
背到这儿,我心里忽然一闪,想到林妹妹细长的腿和胳膊,以及有些瘦长的面孔......搞不好是马凡综合征?
现在探讨这个意义不大,重要的还是如何解决动脉夹层的问题。我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心外科已经周转好了床位,预定的手术方案会由他们提供,是否做手术的问题家属们考虑一下,回头到了心外,那边的医生会跟你们细谈。”
我从病历夹子里找出几张出科的单子,排好顺序递过去:“家属选个代表签字吧。”
林妈妈又急又惧,此刻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抖着手去接单子,林爸爸抢先拿过去,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妻子道:“我来签,你去那边坐会儿。”
病人的堂姐把林妈妈领到边上,剩下的几个家属也跟了过去,只剩林爸爸和一位叔叔。林爸爸一手扶住窗棂,有些潦草地签完单子,眼睛闭了闭,眼眶微微红起来。递单子时他问我:“这手术......有几成把握?”
现在无法做出任何保证,我只好继续兜圈子:“外科已经在专家会诊了,先转科手续吧。个体情况差异很大,我们说不准,而且术中情形也难以预料,至于具体有哪些风险,手术方案完成以后会告知家属的。”
捧着签好的单子交给老大,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交流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一大家人有的哭,有的怕,有的拉住我问长问短,但没有一个人对我发脾气。即便是被家属委婉告知情形的两位老人,除了抹着眼泪请我帮忙带孙女喜欢的吃食进去,也没有提出任何额外要求。
出科手续已经在办,我回到病区查看林妹妹的情况。小姑娘正无聊地仰天躺着,手指揪着被子边上的绳子打结玩儿。我记录了她的指标,询问了几句现在的感觉,最后谨慎地交代转科的问题:“这儿是大病房,太吵了,我们等下换个舒服点安静的房间好不好?”
谁知林妹妹开口就问:“要转科吗?要住心脏科吗?”
我一愣,没想到她还蛮了解住院套路的。她看着我卡在一半的哄孩子表情,小声地笑了起来:“我老是生病,住过好多次院呢,好几种科我都住过了。”她的言语间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我这次到底是心不好还是脑袋不好呀?”
我斟酌了一下,还是得跟孩子先说点实话:“咱们要去住心外科,看看心脏怎么样,需不需要叔叔们帮忙修一修。”
听我这样的口气,林妹妹脸上又红了红,她嗔道:“你这口气,哄孩子呢!我也是大人了好不好,你能比我大多少!”
呃......确实没大太多。我收起哄娃娃的架势,尬笑道:“反正就是你能转科了,不用在这挤大厅房,24小时亮着灯,晚上仪器嗡嗡嗡的睡不着了。”
“那我能穿裤子了吗!”
实在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个,我哭笑不得:“能,想穿几条穿几条。”
林妹妹欢欢喜喜地出科了。家人没有跟她多说什么,只是套用了我的说法:“到心外科检查一下,有小问题就让叔叔们修一修。”
小姑娘由衷得高兴,第一件事就是穿好裤子,借着生病的东风,顺利的把被没收的手机要了回来,还心情很好地跟我自拍了一张。机的仇一笔勾销,裤子也顺利穿上,林妹妹终于和冰释前嫌。待我安顿好她转身出门时,小姑娘还跟我挥了挥手:“辛苦你了哦!
我努力忍住情绪,挤出笑脸回应她。转过拐角,磨砂玻璃门在眼前合上,我再次想到教科书上的那句话。
“主动脉夹层,是现今死亡率最高的心血管病之一。”
工作关系上,我暂时还没机会跟到心外科去看看林妹妹,那里的人我又一个都不认识,去外科楼经过心外的时候,我试了几次,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后面的几天,我只好在抢救间扒着电脑,整天盯着病历系统上林妹妹的名字刷新,想看看有没有新的单子或者新的疑似术前告知书之类的东西出现。
等老大发现我总是偷偷用他的系统账号时,林妹妹的确诊情况已经在系统上刷了出来。老大见了那张表,头一次没埋汰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搬了凳子在旁边读:“A型主动脉夹层,拟行全弓置换......方案给了,就是不知道家属要不要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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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脉弓置换术

我抬头看着老大,说不清心里在盼些什么。盼着她去冒险一搏?还是保住一天是一天?老大看着我惆怅的样儿,难得没对我进行轰炸,反倒转头就给了我趟公差,安排我交了班就去心外科送材料。
总算得了圣旨,我光明正大地走进心外病区,在楼层里晃了一圈,就找到了林妹妹的房间。和我想象的出入不大,房间里人很多,不光有之前的家属中,还有不少穿校服的学生。天知道这么多人都是怎么进来的。
趴在门外仔细认了认,其中两个我之前见过,就是上次送她来的那个男生和女生。
一群少男少女言笑晏晏,林妹妹躺在床上,抬起胳膊挡着红彤彤的,眼里有止不住的笑意。我不好听人家墙角,正要撤退,里面的林爸爸忽然转头,一见有白大褂在门口便立刻迎出来,认出是我后,他也客气起来:“您不是急诊科的吗,怎么到这边来了?”
“来送材料的,顺路就看到她了。”我讪笑着,心想这也不算假话。我趁机问道:“现在打算好了吗,做不做手术?”
林爸爸往热热闹闹的屋里望了望,面色暗了下来。他苦笑着说:“孩子这么小......怎么可能带着个炸弹过日子。”
说得很隐晦,但意思很明确了。姑娘年纪还小,有几十年日子要过,先不说保守治疗是否有效果,光是对“死神下一秒就可能的恐惧”也足够拖垮这一家的精神了。
我仔细查了些文献,大部分的观点也都认为主动脉夹层主要的有效治疗就是外科手术,内科手术仅适用于夹层很稳定(不容易炸的炸弹,碰运气赌它不会炸)或者已经不能耐受手术失去手术指证的病人(已经无法拆除的炸弹,拖一天是一天)。换做任何人,花一般的年纪,估计谁都想搏一把。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小心地道:“病人本人知道真实情况吗?”
林爸爸看上去刚刚人到中年,眼底的青色很重,显然近几天过得很是辛苦:“快做手术了,多少也得让她知道些,但这孩子心思重,我们不敢全告诉她,只让她以为是个普通手术吧。”
一群高中生都是从学校里抽空跑出来的,不消一会工夫就要走了,我进门前,见着那位面熟的小兄弟,正缀在队伍最后,给林妹妹交代些琐碎的事情。
“卷子全在这儿,四大金刚的PPT都拷来了,他们说不许外传,我感觉二模搞不好从里面出题......先别高兴太早!前头段考你缺考,老师说回头测验卷子得补交,我明儿就来收,你可长点儿心吧!”
望着小伙子依依不舍的背影,我忽然就领悟了张悦那个猥琐的笑容。我对着林妹妹露出了同款微笑,林妹妹大窘,清凌凌的眼睛瞪过来,我脸皮甚厚,免疫了她的目光攻击,去翻她的床头卡。
林爸爸送同学们出门,林妹妹又支走了她的妈妈和堂姐,待二人离开后,她忽然问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被这么直接的问法问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我有意装傻:“谁说的?为啥要死了?要死了还给你做手术干嘛?”
小姑娘撇撇嘴,挥挥手机:“别装啦,他们当我傻呢,床头牌子上都写了主动脉夹层,我不懂,我不会上网搜吗?再看看他们那样儿,要什么就给什么,我搞不好凶多吉少了吧?
没想到她想得这么明白,我心下也知不可能全瞒住了,只好苦笑:“手术风险确实大了点儿,但没你说的那么邪乎。百度看病,癌症起步,那上面说的不能全信。把心放肚子里,这儿有好多大佬,这回给你做手术的是业界大牛。”
小姑娘抿着嘴,盯着我的眼睛。我面上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回避她的光,手心却已湿了。好半天过去,她轻轻点了点头,“要真这样那当然好,但万一我倒霉了......嗨,反正有我妹呢,我没啥好担心的,不过我总得趁现在干点什么,这条小命怎么也要够本吧。
我心底咯噔一下,她眼神移回我脸上,在我的眉毛上盯了一会儿,忽然问:“姐姐,你会化妆吗?”
这就触及我的知识盲区了。我没这门手艺,这眉毛是今天出门前张悦的随手作品。我有点尴尬地回答:“我不会......但我朋友会,你想学吗?”
“也不是想学,就是想美一回......”小姑娘更加不好意思,后面的声音近乎嗫嚅:“想拍张照片给,给......看......”
我没听清楚她说想给谁看,立刻拍胸脯保证道:“我朋友超厉害的,特别会化妆,在急诊门口,她就在我旁边。”小姑娘可能记起了张悦那天的盛装出席,神色马上活跃起来。
“他们说我手术定在下周一,我想去做手术前好好打扮一回,可惜来不及打耳洞戴耳钉——我妈平时管得可严了,别说打耳洞,指甲油都不让我买!等高考完了,我一定要买一排好看的耳钉,一天一样换着带!”
说到这儿,她的神色忽然又沉下去些,我心里一窒,连忙掏出手机联系张悦,当场给她打下包票来。
张悦表示压力很大。
我的闭眼吹捧也不算没有依据,张悦确实是这方面爱好者,但真要说专精到什么程度——在医院干活的,哪有空真练出花样来。
亏得她手巧灵光,东西也齐全,两个人突击找教程恶补,拿我的脸盘子比划了几天,总算在我洗脸洗到脱皮之前,把想要的效果练了个大概。
手术排在周一,刚好赶在我和张悦下夜班之后。头一天我们就筹集了全寝室姐妹们最好的装备,足足凑了一大包,小姑娘扒着化妆包一看,眼神马上亮了起来。
托寝室一位美甲发烧友的福,我还带上了足以召唤神龙的美甲盒子,献宝似的端出来给她选颜色。林妹妹小脸红扑,把玩着各式各样的小瓶子,最后挑了一瓶亮晶晶的樱桃色,喜滋滋地捧在手里。
林父林母也在场,对着我们连声道谢,一岁多的小林妹妹也咧开牙还没长齐的嘴巴,坐在妈妈怀里,朝我们呵呵笑了半天。
明明所有人都在温和地笑,我却觉得连空气都是苦的,每吸一口,心就酸酸涨涨地疼起来。我暗恨自己泪窝子浅,生怕自己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赶紧牵过林妹妹的手,趁着张悦给她打底的工夫,拧开瓶子低头在她手指上细细涂起来。
她的手指很细很长,甲面光滑洁净,修剪得整整齐齐透出淡淡的粉色来。
林妈妈一面欣赏着女儿修长细白的手,一面柔声道:“你看姐姐们的手多巧,回头出院了,妈给你也买一套,再去买条好看的小裙子,咱们去北海拍照。”
事实上除了第一次谈话时的失态之外,我每一次见到林妈妈,她都保持着这样平稳的笑容。和林妹妹交流的这几天,我几乎不敢提有关未来的事情,林妈妈却像给小朋友定期末考试奖品一般,近乎乞求地鼓励着:“你喜欢的那双小坡跟鞋,我们出院以后去试试,再买几双好看的,等你病好了,咱们全家去九寨沟......”
林妹妹正闭着眼涂眼影,听到这儿,眼睛也很自然地弯起来,嘴里道:“好呀好呀,我还想打个耳洞,多买几个耳环,羽毛的和小星星的都好看,把头发再留长些,再剪个刘海儿......”
如果不是之前那次对话,我真的猜不到,她对自己的病其实知道的那般清楚。这么年轻的孩子,是怎么忍住一点儿惧意都不泄露出来的呢?
张悦已经很熟练,妆很快就化得差不多了,我不是美甲好手,指甲油只涂好一只手,林妹妹也不在意,用没涂的那只手拿起镜子照了照,欣喜道:“我太好看了!”
年幼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在床边上爬,小姑娘把妹妹揽过来,超大声地在她额头上嘬了一口,看着孩子脑门上的嘴唇印儿嘻嘻地笑了半天,然后拿了湿巾给她擦脸。
小孩子傻笑着流口水,口齿清晰地叫了一句:“姐姐!”
林妹妹很高兴,把孩子放到一边儿,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正准备修图时,教员的声音就传进来。她望了望屋外来接自己的人,卸了妆,把手机放回床头。锁屏前,似乎是把那张图片发了出去。
我和张悦是得了老大给的通关文牒进门的,只不过一进屋就脱了白大褂,来接人的教员只当我们也是家属,由着我们一路跟到手术区大门口。
趁门口床多,我和张悦蹿进更衣室找了两套手术衣,从工作人员专用通道一路狂奔,另辟蹊径地来到了大门里面,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悄悄冲外面打了个招呼。
林妹妹躺在床上,眼神瞥见窗口,马上也朝我们打了个手势。
教员交接完毕,大门打开,家属们只能送到这里。进门的一刻,林妹妹看上去很没负担地朝他们挥挥手:“爸妈再见!小宝再见!我进去啦!”
林妈妈握着孩子的小手,朝缓缓推进门的大女儿摇着,门在她面前关上,床就要转弯时,我悄悄回头,透过门上窄窄的玻璃,看到那母亲瘦削的身影蹲在地上,身体痉挛般颤动。
我赶紧把头拧回来,替林妹妹整理有些乱的发型。一个人推床的教员倒是乐意有人搭把手,只是见我们眼生,便随口问:“你们俩没太见过啊,哪屋的?”
我和张悦一时尴尬,正在思考该搬出哪位同手术区的带教蒙混过关,林妹妹就开了口:“她们是治我的大夫。”
这句话实在受之有愧,我只做了她半个白班的管床医生,真正能救她命的大夫,此刻应该正在手术室里严阵以待——我提前盯了门口的排班表,主刀果然是威名赫赫的猎豹主任。
话头被这样一岔,教员也没再深问我们的来历,床一路平稳到达手术室门口,教员进去拉仪器,温柔地叮嘱小姑娘:“躺在这里等一会就好哦,等下收拾好就带你进来。”
林妹妹点点头,电动门应声合上,隔着玻璃窗,从她的角度能望见里面耸立的几台大型仪器。我背着头,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时气流的声音却颤颤的,我望过去,这些天来我终于第一次在她眼里看见泪水。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床栏,我握住那只骨节细细的手,和刚才涂指甲油时相比,她的手已经紧张得发凉,手上也用了力,掌心里分不清是谁的汗水,沾得手掌粘腻湿滑。
我下意识回握回去,似挽留一般用上了力气。憋了半晌,她终于再忍不住,带着哭音开口:“姐姐,我怕......”
“不怕,你爸妈和妹妹都在外面等你呢,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神情再次无措起来,没有之前在病房里那般近乎坦然的平静,近乎恳求地又问起了那个问题:“我会死吗?”
“不会的,你不是还要打耳洞吗?”我努力保持平静的表情哄她,张悦也点头,摸摸她的耳垂:“对呀,你妈妈还要带你去北海去九寨沟呢。”
此刻亲人已经不在身边,我望着她脸上再不遮掩的恐惧和求生的神情,感觉心口的热意正一股股涌进眼眶里来。我忽然有个主意,掏出手机点开购物软件,搜了几款星星耳钉给她看:“这会儿闲着,我们挑挑耳钉吧,你看这个,多好看!”
亮晶晶的东西能激发女孩子的天性,她的眼里露出由衷的喜欢。翻着图片,眼神留在一对水钻做的星星耳钉上挪不开,我赶快点了收藏:“这款好看,等你回来咱就买了它......”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打开,那个眉目和善的教员探头出来:“进来吧。”
我和张悦把她送进去,空床很快被推出来放在门口,我和张悦坐在床边,背靠着墙,床单上仿佛还有女孩儿的体温,微弱,却依然带着生命力。
“各路神仙保佑,各路神仙保佑......”张悦闭着眼喃喃着,手合在脑门前,再没有之前嘲笑我神神叨叨时的样子,我笑了笑,望着门口亮起的指示灯,心里却也泛起期待。
会好的,会好的......
我和张悦都是下了夜班跑过来的,这会儿已经晌午,手头的事儿一空,困劲儿就涌上来,在墙上小小靠了一会儿,两个人居然都坐在床上睡着了。或许是环境影响,梦里竟也是在手术室,床上躺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层层的单子盖着,肚子上开着口子,我呆呆地站在一边,庞主任的手伸在一层一层的手术单里,抬头冲我大声喊着......
“快!抢救!去仪器室!”
我浑身一颤,猛然睁眼,险些直接从床沿上栽下来,张悦也陡然惊醒,电动门打开,巡回护士从里面冲出来,离弦之箭般冲向器械室,一边不忘喊我们帮忙:“叫人!多叫几个麻醉!整层楼现在没活儿的都过来!”
后半句话已经是从器械室里传出来的,我和张悦一跃而起,默契地分别顺着走廊两头去叫人。各屋里能帮忙的人蚂蚁一样涌过来,刚才看着还宽敞的手术室瞬间拥挤起来。
老师们拖着仪器跑进跑出,我和张悦在不远处站着,各自望着那盏还没熄灭的手术灯,许久无话。不记得过了多久,一层一层的人渐渐散去,最后一个横着的也被推出来。看到病床的那一刻,我们长长舒了口气。
万幸,万幸。人脸上没有盖着单子,还插着呼吸机。
台上抢救成功了,接下来就看林妹妹能不能挺过来了。
林妹妹依然昏迷不醒,没能从进来时那扇门安全返回病房,只能从直通梯直达ICU。经过我们身边的那一刻,我勉强从重叠的人影中间,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嘴里还插着管,嘴被撑开,又用贴住管子的胶带粘在嘴角,呈现出一个很不舒服的口型,眼睛闭得紧紧的,依稀看得出张悦精心描画过的痕迹。
我和张悦没有再在ICU门口睡着。故事在我们还没耗尽体力之前,就加载了结局。
迹总是吝啬出场的。ICU的医生走出来,手里拿着单子,对着守在门口的一家三口说了几句,走廊那端立刻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听不清林妈妈哭喊着什么,自己却意外地并没有掉眼泪,说不清究竟是遗憾还是痛惜,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对着那边的情景望了半天,张悦安静地站起来,朝着病区的门看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跟过去,拉着我从另一边的楼梯离开了。
天色早已暗下来。我看不见张悦的表情,只听见她轻轻吸着鼻子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打耳洞,没等到高考完去玩呢。”
我喉咙发堵,低下头解开锁屏。还没关闭的购物软件里,一对亮闪闪的星星耳钉挂在收藏夹的最顶端。
悄悄的,喜欢它的人,已经少了一个。
编辑 | 娇娇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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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25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医闹说:我爸要是死了,沾过手的医生一个也别想跑 | 非常病例015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8-24
来自专辑
非常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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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镜子写过不少关于急救签字的故事,很多人表示不理解,为什么家属不签字,就无法为病人治疗。是医院想要逃避责任吗?其实签字知情同意是《医师法》规定的医生义务,必须要做,这些签字单只是确认患者和家属知情且同意救治,并不是医院、医生的免责协议。
在医院,有不少因为签字问题引发的医患矛盾,家属怕担责,医生没得到家属的允许不敢下手,双方互不理解。镜子曾经历过一次签字问题引发的医闹,家属的行径让她记忆深刻。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15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医闹

时间:2019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周老大

全文 14997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我所在医院的急诊有4个组,人手紧缺,每组只能保证1-2名有资历的老师带队。除去带组的二线周老大,剩下的10个一线医生要么是研究生实习生,要么就是本科刚毕业的规培住院医——唯一已经博士毕业的大黄,则是介于二者之间的“1.5线”。
虽然被流放到急诊这种地方,但大黄金光闪闪的履历,直接导致全科都认得这样一位落魄的人才。研究生程瑗是个天然呆,反应很慢但工作细致滴水不漏,加上臭味相投的同学同事兼舍友张悦,那段时间我上有前辈悉心关照,下有姐妹两肋插刀,每天虽然忙得起飞,但心里却永远踏实。
可最近,事情有了变化。
大黄调走的日子一天天邻近,他的话也愈发少,要出国交流的程瑗忙着收拾行李,老大用得顺手的人再次折损,情绪愈发暴躁,我跟张悦也愈发惶惶不可终日。
张悦的情报网一向靠谱,只有她打听出了大黄的具体去向——不是离科,是离院,他被私立医院挖走了。说这话的时候张悦表情很复杂,除了欣慰,更多的是惋惜。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早晚有这样一天。大黄这样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困在急诊,就看他最后是找到机会调回肝胆外,还是像现在这样被高档的私立医院挖走。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和张悦很默契地保持沉默。目睹过上次的事情之后,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个选择对他的事业和家庭,都是最好的解脱。(点击蓝字部分阅读大黄的故事:学医14年:要么离职,要么离婚 | 非常病例006
平心而论,就个人生活质量和收入水平而言,后者要明显胜过前者。离开公立系统自然还是做医生,可大多数医生对公立医院是有情结的,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调走的调走,出国的出国,剩下的人日子还要继续过。我们珍惜地过着还有大黄罩的最后一段日子,随着天气转冷,病人越来越多,我的心情也无端烦躁起来。
白班忙起来是没什么时间伤感的,我端着一沓刚整理的病历,坐在显示器前赶工。
没上油的破门“吱呀”一声打开,张悦气呼呼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端着我的奶茶狠嘬一口,咬牙切齿地嚼着珍珠。
我看得目瞪狗呆,连忙递过去一根威化饼:“消消气,谁给你整急眼了?”
张悦气哼哼道:“我刚收的那个病人,70多岁的老大爷,记得吧?”
我一愣,回忆了一下,的确有印象:“记得,就是肠坏死疼的很厉害的那个?”
张悦撕开威化饼咔嚓啃了一口,手不断地拍着桌面,“对!就是那个,6床!气死我了!”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开解她:“你也知道,肠坏死很痛的,内脏痛还会有情绪反应,病人要是态度不好,我们也只能多包涵......”
谁知张悦一个劲儿地晃脑袋:“没有,不是病人。”
“家属?”
“是!”张悦牙磨得咯吱响,“你是没看见他儿子,那副嘴脸真的是,签个住院同意跟我欠他钱一样!”
“他说什么了?”
“不提了,反正一大堆脏话,从来没遇见过说话这么难听的!”
张悦吃完了东西,翻开病历做修改,我顺手拿过几张看了看:李宝华,男,72岁,腹痛6天入院。老爷子平素体健,几天前早上去晨练时喝了一罐冰镇饮料后开始腹痛,六天后疼痛加剧来院就诊,再后面就是一系列的检查结果和诊断。
各种证据都支持肠系膜静脉栓塞的诊断,部分肠管可能已经因为血管阻塞而坏死,我继续往后翻了翻,看到病历里已经有了会诊科室的初步意见,便问:“会诊说可以选择手术或者保守治疗,家属是怎么想的?”
一提到这儿张悦立刻炸了:“谁知道他们想干嘛?不管哪个方案,非要我们保证把老爷子治好!他说我们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方案,就是出了事儿不想负责,好推卸责任,你说这叫什么逻辑?那是你爸又不是我爸,利弊风险都交代清楚了,你决定怎么治我们就怎么治,怎么就成了大夫不安好心了?”
我总算听明白了,心里也气得慌:“那就一故意找茬的主儿,就当听鸡叫吧,家属需要签字决定治疗方式,这种事儿本来就毫无异议。”
吐槽完,张悦的情绪总算缓和了一点儿。我看了看时间,端起板子打算去看手里的两个病人,张悦连忙招手:“等等我,我也去!”
“好,我也顺便看看那床老爷子。”
我们正准备出门,程瑗急忙忙地从外面跑过来,看到张悦便说:“悦悦,你病人家属找你呢。”
家属找管床医生是常事,可6床有了这种前科,我总怕这个“找”是来找茬的。我不放心地看了张悦一眼,她面色不变,对着程瑗点头:“好,这就去,那你帮我看着6床。”
程瑗应声去了,我想了想,快步跟上张悦:“一块去,有事儿马上喊人。”
张悦点点头,深吸口气往谈话间走去。
张悦一点儿没夸张。还没跨进谈话室,我就听见一阵嚷嚷,除去问候生殖器的字眼,剩下的内容都是:“都死绝了是吧,喊了半天一个个都躲着不露头,多大个架子,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我听着张悦深深呼气的声音,悄悄按了按她的手,先调动理智给自己打预防针——少惹事,冷静,冷静。
我面无表情地进门,只见宽敞的谈话窗外站着一些家属,大部分人都让在一旁不说话,对旁边粗俗的叫骂恍若未闻,各自低头安静如鸡。
人群正中央就是传说中李大爷的儿子,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体态干瘦,颧骨高高地凸出来,两腮却深深凹进去,眼眶很深,偏偏眼白又多,看人时目光直勾勾的叫人不舒服。
他身边四周空了一圈,只有一个个子矮小的女人站在一旁,半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瞧着应当是他妻子。
男人一见张悦进门,马上更来劲儿了:“找你们头头告状去了?我告诉你,你找谁都没有用,我话就撂这儿了,我爸这病你们治不好,老子要你们好看!我不签又怎么样?人送这儿了,出什么事儿你们还想撇干净?”
怕什么来什么,我对他的认知马上从无赖上升为医闹预备役。拉着张悦到窗前的电脑桌旁坐下,打开病历系统假装看病历,在桌子底下悄悄掏出手机给老大发了消息,又点开录音软件。
张悦神情自若,目光一眼都没往我的动作上落,手却把另一台打印机的盖子“啪”地一声掀开,几人的目光都看过去,眼看着她“咔嚓咔嚓”地把机芯拆出来检查,又熟练地塞回去盖好,我乘机顺手把手机放在电脑后靠着窗台的死角里,轻轻松了口气。
算上走廊,谈话间一共有6个摄像头,万一发生冲突,便于各个角度的取证。可惜摄像头不能录音,我只好找个既方便收音的地方自己留证,如果真的之后发生争执,说不定今天的谈话内容能作为证据。
张悦神色不变,再次把标准回答背了一遍:“你不签字我们就无权进行治疗。病人病情危重,已经下达病危通知书,肠系膜静脉栓塞解剖位置特殊,不能做介入,可选的手段只有保守抗凝和手术两条路......”
“我他妈不管有几条路,老爷子好好地送进来,要是不能好好回去,看我整不死你们!”
这人本就生了一副凶相,厉声威胁时连他身边的妻子都有些瑟缩。我先是有些怕,继而气愤压过恐惧,努力控制好语气说:“没这种道理。从起病到现在已经拖了六天,老人送来时就很危重了,入院记录写得很清楚;至于治疗效果的问题,之前管床医生也跟你们谈过了,抗凝治疗不能绝对保证血管再通,至于手术......”
“少提那些屁话!”他瞪圆了眼,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他妈放聪明点儿,跟我扯这些官话文书没用,老老实实给我保证把我爸救活,以前啥样以后还啥样,这事儿就算完!不然我让你们这些沾了手的一个都跑不了。我上头认识的人,弄你这种屁都不是的小大夫容易得很,信不信明天就让你们丢饭碗!”
我们很诚实地回答:“不信。”
在场两个倒霉蛋都是实习生,我们本来就没饭吃,让我丢饭碗他是做不到了。
空气静了一刹,我盯着他的神色,果断拉着张悦往后退了一步,果然下一秒,面前的电脑显示器就倒了过来,我心疼地听着那一响,心道怎么每次闹事的家属都跟显示器过不去,不知道屏幕裂了没有。
旁边的女人象征性地拽了他一把,被他一把甩开:“滚!”那女人马上退后几步,我眼神往周围一扫,果然,窗外五米内范围内已经没人了。
男人一把推倒显示器还完全不解恨,伸手指着退到安全范围的我们继续骂道:“两个小婊子厉害了是不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惹了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话越骂到后面越难听,我拼命告诉自己要镇定,张悦却气得肩膀发抖,“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活活把自己气红了脸,才终于憋出一句:“你放屁!”
我噎了一下,搁在平时恐怕要笑场。但现在情况特殊,连忙帮张悦把没说出来的话补齐:“你讲不讲理?我们按规程工作,每一点都跟你交代清楚了,你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我一还嘴,那人就骂得更厉害,各种脏话冰水一样灌进耳朵,我已经不想再跟他啰嗦,过去拿了手机就要走。那人趁我靠近,突然一把揪住我的衣服,使劲把我往前拽。他几乎半个身子探进窗口。张悦大惊,立刻扑上来推他,我也努力掰他的手,但惊怒之下使不上力气,眼睁睁看着他把我拖到眼前。
他死死扽着我的衣领,声音从喉咙里低低传出来:“知道我是干嘛的吗?我是给人上刑的,你想试试吗?”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偶尔想起那双瞪圆的眼睛,心里还是会微微发抖。
张悦几乎要哭叫出来。事实上我更害怕,可此刻就是死活不想认怂。
我咬着牙把眼泪逼回去,理智彻底下线,不知哪来的胆子,反手去揪他的领子:“我管你是干什么的!你爸在里面治病,我们在里面救人,你给我上刑,凭什么?!”
那人又骂起来,我瞪圆了眼正要回嘴,忽然身后伸出两只手,三两下就把男人的手掰开,然后狠狠在那人肩膀上推了一把。我回过头,见几个师兄正赶到门口,离我最近的是老大怒气冲冲的脸。
平常一见他这幅模样,我肯定吓得满地乱爬,但这会儿却感觉天都一亮。
“老大!”我就只蹦出了这么两个字,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出不来,眼泪却哗地涌出来,使劲儿咬着舌头才没哭得太丢人。
老大原本一副张嘴要训的样子,见我毫无预警地突然泪奔,话只好憋回去一半,再看看一边早就哭崩的张悦和外头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张嘴就只剩下一句话:“大老爷们欺负俩姑娘,你算什么东西!”
我三两下蹭干眼泪,呆滞地看着还在录音的手机,心想这话就算录进去也没半点儿不对。除了那家伙没营养的叫骂之外,剩下的交流内容我一概没有听到,老大一把把我和张悦塞出去,一回身就把门关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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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取证

我呆呆走出十米距离,转过拐角,看了看四周连成一片的床位,正有种微妙的脱离四周场景的感觉时,张悦却突然呜了一声,抓着我的肩膀就开始哭。
我还处在智商不在线的状态,第一反应是告诉她:“我白大褂两周没洗了你别蹭眼睛上......”
张悦顶着我肩膀的动作顿了顿,弱弱的哭声又低了些,我腿软的劲儿又后知后觉地返上来,也借力靠在她身上,胡乱在她脑袋上拍了几下:“甭哭,老大来给咱俩报仇了,你信我,老大肯定把他也骂哭......”
从声音上我判断张悦可能笑出了鼻涕泡,赶忙从兜里掏了张纸巾糊上去:“你串组来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了,我们老大最护短,有事儿一定会罩着学生的,等会请老大喝奶茶。”
“喝,”张悦频道转换很快,擦净眼泪开始筹划,“中午就点,我还想吃他家盐酥鸡。”
“吃,吃大份儿的。”我架着张悦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试图捡起脑子:“咱俩刚才去之前想干啥来着......对,查床。”
张悦吸着鼻子,闻言撇了撇嘴:“不想看他!”
嘴上说不要,她的脚步还是很诚实地往6床的位置拐。
其实张悦来不来问题都不大,小呆瓜程瑗得了张悦一句“帮我看着6床”的请求,从我们俩进门起就一直杵在6床边上,到现在都没挪窝。见我们俩回来,程瑗笑眯眯地打招呼:“回来啦?......咦?你们怎么啦?”
我和张悦都没有说话,低头查看仪器上的情况。6床离门口远,程同学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会儿脑筋慢悠悠地转着,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床上不断呻唤的老人,半晌吃惊道:“他家属欺负你们了?”
尽管是实话,当着病重老人的面说出来,我和张悦也不免有些尴尬,只好冲着程瑗轻轻点头,示意她不要继续问。
老人此刻正趴跪在床上,没扎留置针的手捂着肚子,额上沁着冷汗,脸侧过来抵着枕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眼睛半闭着,也不知有没有听清程瑗的话。
张悦瘪了瘪嘴,快速吸一口气又呼出来,弯下腰去问他:“老爷子,感觉怎么样?”
老人的身体在床上挪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些,看着张悦,声音很含混:“疼,疼!受不了!”
我看着他的脸色,又摸了摸他的皮温,看向张悦。她刚哭完的劲儿还没过去,时不时还会抽搭一下,眼睛还是红的。但此刻她依然专注地盯着病人,说:“二线老师去处理问题了。等他回来,我们去给你开点镇痛。”
老人正痛苦地在床上辗转,闻言艰难地问道:“我痛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望着老人痛苦的脸,心中感到无比讽刺,看着远处谈话间的门,对老人无奈地笑了笑,答:“这得问您儿子。 ”
全组的一线在办公室里低头站成一排,像一群犯了错的小学生。
老大挥着一卷废病历当教鞭,对站在侧墙的师兄们开火:“平时蹦跶得欢实,出了事儿就没影儿了?听见谈话间在吵架,一个去看看的都没有!亏得她俩给我发微信,再晚去一会儿,真出事儿怎么办?!”
老大气得不行,纸卷在桌面上拍的啪啪直响:“咱组这么多男的,就这几个女生给人欺负没人管,像话吗!好意思吗!”
其实谈话室离主病区有一段距离,隔音又好,站得稍远点就听不清了;况且事情发生得又快又意外,老大和师兄们已经来得已经够快了,我们俩连皮都没擦破一点儿,除了挨了顿骂,基本也没什么损失。
何况那顿骂一字不落,我都录下来了。
“下次再有这种事儿,男的都不许怂,有一个算一个都顶到前头去,别让外头觉得我们组没人了!”
老大的脑袋咻地转过来,瞬间调转枪口:“知道喊人我还当你机灵呢,结果你干嘛了?你跟人对着掐脖子!你一个女生怎么那么虎?”
老大一进门,就看见我和家属互相揪着领子吵架,应该是产生了一定的误会。我试图解释:“不是,我俩想推他来着......太弱鸡了没推开。”
老大气得地中海锃亮,腾地站起来杀到我跟前:“你还想推他!?你这脑子里都是八宝粥啊?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够人家踹一脚的吗!瞅你刚腿都吓软了,瞎逞什么能!”
我被老大彻底打熄火,放弃解释,乖乖低头听训。老大仍然不解气,干脆连带着剩下几个女生一起教育:“女生自己心里得有数,咱这儿就是高危的地方,这种事儿今天没有,明天也容易碰上。万一情况不对,打不过就跑是正理儿!以后除非要上台的,其他女同学白大褂里头都不用穿洗手衣,万一瞧见外头有事儿,马上把白大褂脱了从后门跑,听见没有?”
我和张悦偷偷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哭笑不得。师兄们恐怕都是充话费送的。
安全教育进行完毕,大伙都被放回去干活,我和张悦长出一口气,正打算溜走,就听见老大的声音响彻耳畔:“你俩回来!”
“呵呵,哈哈,老师还有事儿吗?”我心里盼着老大高抬贵手,立刻露出狗腿的笑容。老大板着脸看着我们俩,很意外地没继续训人,指指对面的椅子让我们坐下。
我晓得他是要进行单独教育了,赶忙把手机掏出来,打开录音机给老大看:“老师,刚才整个谈话过程我都录下来了,要视频的话监控应该能调,我这儿录的是声音。”
老大接过手机打开那段录音。录音不长,到老大进门就停止了。他听着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辱骂,脸色又黑了下来,听到我们跟对方讲道理时,眼里的神情很复杂,不像不满,倒像是无奈。
“下次遇到这种人,告老师以后转头就走就行了,剩下的我处理。”
我和张悦对视一眼,彼此都感觉有些意外,我试探性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什么?”
“老师,我们录得挺清楚的,加上谈话间的监控,整件事都有证据,我们为什么不能......”
“想讨个公道?”老大直接打断了张悦的话,“想告状?跟谁告,谁管这个?”
我张了张嘴,却没法回答。但我还是坚持道:“反正不能让他这么便宜!这么闹了一顿,又骂人又动手的,最后连个说法都没有!”
“你想要什么说法?”
“我......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应该就这么算了呀!”
老大无奈地捏着鼻梁,“揪着领子威胁几句,你觉得警察管还是医院管?这种事儿太多了。别说没造成后果,就是他真给你几下,没打出事儿你都只能受着,”
句句都是实情,可我就是感觉像吃了只苍蝇,吐不出来就要恶心一辈子:“我们一丁点儿错都没有,我每句话都在斟酌,他骂得那么难听我都没还口,是他不讲理。”
“说对了,他不讲理。”老大点头,“你都知道他不讲理你还想跟他讲道理?”
我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老大埋头对着一份病历改了几笔,忽然抬头对我说:“你这性子得改。”
张悦在桌子后面攥着我的衣摆,偷偷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不以为然,但脸上还保持着虚心受教的样子。
老大继续说:“其实不光今天的事儿。老早之前就能看出来了。你吃软不吃硬,一看见可怜的就拒绝不了,医院里可怜的多了,你这样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摆一道。”
他喝了口水,把杯子墩在桌面上:“你最麻烦的是认死理儿,你看你现在这样儿,只知道讲道理,只要你觉得对的,就非要跟人争个对错,这没意思。咱们这种地方,不吃亏不忍事儿过不了日子。哪个大夫没被家属找过茬儿?”
我低着头,闷不吭声。老大知道我没那么容易听进去,把语速放缓继续说:“你咽不下这口气也没办法,法律不管那么宽,这种事儿只有调节。可医院要脸,但凡能息事宁人,面子也好,几个小钱也罢,该认都只能认,遇上不要脸不要命的,你当医院会护着你,还是别人肯帮衬你?”
他的神情里带着深切的后怕:“知不知道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能欺负你们两个女生的,你当那是什么好人?但凡他真打你几下,你确定边上那群家属能站你这边儿?你挨骂的时候他们帮过腔吗?再严重点儿他记恨上你,今晚上就在你回宿舍的路上等着,你们真出什么事儿,我怎么跟你们学校和家长交代?”
所有的道理我都明白,但这一连串的问句让我火气又顶上来:“那我们该怎么办?骂两句不要紧,反正不掉块肉,打两下也不算什么,没出事儿也没人管,可是......”
我“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张悦紧张得不行,拼命在桌子下面扯我的袖子。老大看着我的脸色,语气硬邦邦地开口:“所以才说你这性子得改。该你硬的时候你拒绝不了别人,没办法的事儿你还硬想讨个公道。”
“可明明做错的不是我,那个人他......”
老大耐心终于耗尽,手里的档案袋重重墩在桌子上,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这股怒气并不全是朝着我来:“谁错要紧吗?最后谁吃亏才要紧!真要事事都能讲道理,那被砍死的那些做错什么了?也在北京,也是急诊!家属从头到尾无理取闹,大夫已经够谨慎了,可那都防不住!这种事讲道理吗?最后正义是到了,可别说就赔那畜生一条贱命,就是把他们家都赔了,有什么用?!”
老大眼睛瞪得通红,额角上的血管都凸了出来,恨恨地瞪了那堆档案半晌,又忿忿地把东西塞进我手里:“一根筋!平时那点机灵劲儿哪去了!”
老大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你心里明白着呢,这行儿现在就这么个环境,真忍不了还是别干这个,不然总有亏等着你吃。”
张悦心有余悸地看着还在嘎吱作响的门,捏了把汗:“你胆子肥了,跟老大犟嘴!没地方说理不说就得了,本来我们也知道没结果的。”
“是啊,我当还是在学校呢,骂人要道歉,打人要负责。”
我尽量不去回想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谁知角落里却传出一个声音:“老大没想训你们,他在跟自己置气。”
突然出现的人声把我吓得后背一麻,哆哆嗦嗦回头,才发现是大黄坐在角落里。大概是集体训话结束后他就一直坐在角落里没出声,我们才都没发现他没走。
大黄见我们不说话,又补上一句:“你们没事儿,罚不了他的。”
我苦涩地笑了笑,答:“是啊,罚不了他。”
事情当然还没结束。老大端出了最谨慎的态度,之后的谈话全部亲自进行,就连张悦需要推人出去做检查,旁边也最少有三个师兄全程陪同。张悦从没有过这么大排面,有师兄们在,那家属从没在路上出过什么幺蛾子。
但老人的病情着实不容乐观——对于这样严重的肠系膜静脉栓塞,会诊后的备选方案有两种,第一种是保守治疗,使用抗凝药等待栓塞的地方再通,但具体能不能通、需要等多久还是未知数,期间会不会因为广泛的肠管坏死出现意外,谁也说不准;如果选择手术,那么就是开腹把坏死的肠段一律切掉,再做腹壁造瘘,有必要的话还要坚持观察有没有新的肠管坏死,哪儿坏切哪儿。
像主动脉夹层的林妹妹,内科治疗效果肯定不好,手术是最优先的解决方案;但李大爷的情况是两种选择各有利弊,没有哪一种方案明显优于其他。一旦失败,那责任首先就会落到做决定的人身上。
大概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唯一在场的儿子拖了数天都不肯做决定签字,可如果真的算起来,拖不起的不是我们,也不是他儿子,而是每天痛得死去活来的老人。
张悦第八次叹了口气。
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张悦蹲在6床对面发呆,呆了良久道:“怎么总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这事儿就没法子了?”
我苦笑道:“没法子的事儿,我们见得还少吗?”
“那都是天灾,可这是人祸哇!自己家人祸害自己人!”张悦气得跳脚,碍于环境又压低了声音,“别人闹事是因为心疼病人,他这倒好,自己老爹半死不活地晾着,就跟我们干耗!”
我摇摇头。“你说的那是在儿科。家长再怎么骚操作,多少也是真心紧张孩子,这儿......不一定。”
张悦不傻,只是情绪上来了发牢骚,听到这儿也半晌无言,最后只剩下一句:“可怜老爷子了,挺像样一个人,摊上这么个儿子。”
我心里称是,内脏痛经常会伴有情绪反应,何况这种严重的疼痛持续几天下来,病人多少都情绪暴躁,可老爷子除了痛起来满床打滚以外,再没别的时候会折腾人,打针检查问病都很配合。
我起身往外走,正想去补个病情介绍,就听见门口又传来一阵嘈杂。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哪个医院还不许陪护了!”我从窗口望过去,只见李大爷的儿子眼睛瞪得溜圆,正在门口指着阻拦他的梁教员破口大骂。
我脚下直接转个弯儿去找老大,但把各处都转了一圈,才发现老大不在,只大黄一个人在前台坐镇。
“大黄兄,老大呢?”
“心包破裂那个不行了,老大上去了。什么事儿?”
无论他闹得再厉害,两个头头也不好同时离开病区,我摆摆手:“没啥,前头有点儿闹腾,我想叫老大过去看一眼。”
大黄点点头,招呼了几个师兄跟我一起去。梁教员自然比我们老道得多,任那人再怎么辱骂挑衅,都面无表情地抱臂站在窗口里面。大概是吸取了我的教训,站位离窗口有一米多远,再长的胳膊也伸不进来。
男人依旧是之前那副跋扈模样,身边站着的女人存在感也依然很低,低眉顺眼的听着他叫骂。见梁教员身后的人多起来,男人稍微降低了音量:“怎么着,找这几个人来压我?老子怕你们?我今儿还偏要进去了!”
梁教员继续面无表情地回答:“说了三四遍了,抢救间有规定,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统一安排探视,其他时间不接待家属探视。其他患者也要治疗,探视时间你不来,现在单独放你进去,不影响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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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视有时间规定
这话说得已经很客气了,就这种存在明显攻击倾向的家属,即便他探视时间来,保安大叔都是全程跟在后头虎视眈眈的。单独放他进去,谁知道他会不会一发疯就拔人家呼吸机?
“哪来的破规矩,每天半个小时,谁知道没家属在你们会怎么弄患者?打两下骂两句都没人知道是吧,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上头的我认识多少,老子今天还就要砸你这破规矩了!”
梁教员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了他半天,半晌道:“你认识哪个,叫他给护士长打电话。只要我们护士长给句话,你住里头我都没意见。”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心里暗笑。
并不是医院自己人的亲属就不会闹事,恰恰相反,有些人越是觉得自己有关系,越可能显得很蛮横,我们甚至碰见过本院医生来科里闹事。
实际上真觉得自己有内部关系的,一般刚开始就会讲关系,至于这位,喊了这么多天,我也没听出他所谓的“上面”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算老几,轮得着你跟我说话?把你们那个管事儿的半秃子叫出来!”
全科最壮的师兄“噌”地站起来,开门就要出去:“半秃子也是他叫的?!”
梁教员还是很冷静的,赶快把横竖一米八的大块头拉住,依然面无表情地道:“这副德行的也就好欺负小姑娘,你比划他一下信不信他讹得你裤子都穿不上?去叫你们老大来。”
“刀刺伤那个抢救,老大上去了,这会应该找不到他。”老大现在不在,我彻底没了主心骨,有些无措地求助梁教员:“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他找你们老大又不是真有什么事儿,敷衍着就行了。”
梁教员一边控制着发飙的师兄,一边安抚我,一边还能抽空跟外头喊话:“二线去抢救了,这会儿找不到他,你有什么事儿就站这儿说,我们听着。”
“放你妈的屁!什么叫找不到人?他死了你们也找不到他?”
一股火又窜上来,横竖这回不怕他拽我,我干脆扯着大嗓门顶回去:“你说的什么狗话?你爸的命是命,别人就不是人命?”
“小崽子,信不信我......”
“起来,别挡道。”熟悉的声音忽然传过来,我伸长脖子看过去,果然是老大回来了。他许是刚换回衣服,手里系着白大褂的扣子,瞟了那人一眼,刷卡进了门。
那男人跟上来,被两个保安拦在外头。他又开始叫骂,老大熟视无睹,挥挥手示意我们散了,然后回头说:“喊什么,我不都死了吗,你有事烧纸吧。”
“你知不知道我是......”
“我管你是谁!”老大突然一声爆喝,连我都吓了一跳,“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人命最大!外头这么多家属,就你隔三差五来作一回,怎么着,别人爹妈都撂那儿不管,大夫都出来陪你扯皮你就舒服了?成心祸害别人吧!”
那人还要上来摇抢救间的门,身边的女人不敢阻拦,缩着脖子在一边观望。不远处的长椅上终于有人坐不住,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大哥当先出声:“你这人也是,这不是普通病房,别总吵吵嚷嚷的!”
有了第一位就有下一位,附近的家属都开始言语声援,有几位男家属起身围过来拉他,那无赖胳膊一甩,没再去拽门,只大声嚷嚷:“关你们x事,闲出病了吧!”
为首的男家属大声道:“我妈在里头,你说不关我事?”
我正惊奇居然有家属肯出头了,就忽然被人拎着脖领子拽回来,“看什么热闹!”
一听是老大的声音,我赶紧笑嘻嘻把改好的病历端上来,老大扫了几眼,点点头:“挺好。对了,张悦在哪儿?叫她过来一趟。”
我跑回6床找张悦,却没见到人,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总算在后门外看见了她的身影。她身旁还有一个人,我看了一眼,眉头不禁皱起来——是刚才跟在那个无赖身边的女人。
张悦显然并不想跟对方单独聊,脸色并不好看。我朝两人走过去,听见那女人正低声哀求:“……我男人脾气不好,真的对不住你们,我给你赔不是!”
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说到这儿,膝盖一软就要往地上跪。张悦赶紧架住她,奈何人家跪得太猛,把张悦也带了个趔趄,我赶快迎上去架住她另一边胳膊。
“大姐,用不着这样。只要你们决定好了,早点把字签完,该做的我们一样都不会少。”
女人抓着张悦的袖子,恳求般晃荡着:“我们家日子实在是不容易,我男人性子也不好,大事儿小事儿都难办,这回公公又得这么个病,我一个女人家,实在是......”说到这儿,她眼里开始蕴上了泪。
老大说得很对,我最架不住有人哭,可怜人见了这么多,还是日常同情心泛滥。但这个女人的诉苦,却并没有激起我任何的同情。
“你还知道老爷子在遭罪啊。”张悦低声嘟囔。
女人听得清楚,脸上带上一股惭愧:“是我们不孝顺,我男人太拧了,给你们添堵还误着老爷子的病!”她微微站直身体,一只手揩着眼泪,“我想好了,我男人不出这个头,我出!手术吧,我给老爷子签字,不能把老爷子就这么拖死了!”
我吃了一惊,张悦却一反常态地没什么表情,她淡淡地说:“哦,好啊,那你去谈话间等着吧。”
张悦转身要走,女人一把拽住她,身体靠得很近,紧张得说话有点不连贯:“我签,我等会就签。但你也看见了,我男人那么凶,我一个女人家出这个头,万一治不好落毛病,我日子可怎么过啊......”
听到这儿我终于听出点意思,松开扶着她的手,淡淡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给你们签,你们也得保证绝对给他治好啊,怎么也得能吃能走,跟以前一样硬朗......”
再谈下去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
“不可能。拜菩萨也没有包拜包灵的,等你们选了治疗方案,我们会完全按照指南流程救治,技术允许的条件下,我们会努力做到最好,但病情严重程度摆在那里,能不能救活、会不会留不留后遗症,没人能保证。”
那女人脸色立刻变了,攥着张悦的衣襟道:“那你们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死心吧,硬的软的都用上,也不会有人给你打这种包票。真想救人就赶快拿主意,你们拖得起,病人拖不起了。”
张悦再不肯看那女人一眼,拉着我往大门走。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哭喊,我吓得一哆嗦,那女人瘫坐在地上,身体前倾,拍着地面哭喊着:“你们,你们是大夫啊,我一个女人家都来出头给公公签字了,你们竟然也不肯好好治,这是存心要人命啊!”
走廊里人来人往,不少人朝这看过来。我知道他家打算玩新花样,正急着回去告诉老大,那女人却冲过来拽住张悦的裤脚,两手攥得紧紧的:“你别想着跑!每次你们都敷衍我,不肯好好救人,今天你就是踹死我,我也得给老人家要个说法!”
想想刚才她那股可怜劲儿,我真是气得想一盆开水泼过去:“怎么就是我们不好好救人了?送进医院就能治好,那还有死人吗!一口一个‘保证给老爷子治好’,不然就拖着不签字,到底谁不想救人?”
“医院救人是天经地义!”那女人嗓门更高,时不时还朝着围观群众嚎两句,“人送进来了,生死都捏在你们手里,你们光想着推卸责任!我们困难人家,好不容易凑了钱给老爷子看病,你们拿着别人血汗钱又治不好病,谋财又害命啊!举头有神明,你们心里没愧吗!”
我一时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请来的专业医闹,上下牙一碰,一整套歪理都不带卡壳的。我只好又给老大发了消息求助,一边去拯救张悦受制于人的裤子:“你们死活不肯不签字,活活拖着亲爹都没愧,我们愧什么?医院救人是天经地义,儿子给老爹签字更天经地义!”
“你们,你们是最厉害的大医院啊,你们都推推委委的不说给治好,我们老爷子真是命苦啊!大医院就见死不救草菅人命,这是要把老人家给拖死,逼死我们全家!”
话到这里,我有预感她要拿出杀手锏了,果不其然:“要是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死在你们这儿!”
一哭二闹三上吊,齐了。
老大基本上是接到消息就赶了过来,把我和张悦扔进屋里后,再次一个人善后去了。张悦黑着脸整理着装,“倒霉,他们家怎么都是奇葩?差点把我裤子拽掉!”
“没想到这儿媳妇也是个人才,一软一硬,两口子不去唱戏都可惜了。”
“唱戏?唱戏都委屈她了,心眼儿真不少,还知道单独找我套话录音呢。”
我一惊:“录音?她还录音了?”
“可不是。就是手法烂了点儿,拿那么近还不锁屏,红条一直在闪。我咬紧了一字都没松口,不要紧。”
门外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传进来,我们心里更加烦闷,加快脚步离开,不知不觉又走回6床前。杜冷丁作用时效不长,剂量也要控制得格外小心,现在这会儿正是李大爷每天最难得的平静时光。
张悦抱着病历板,习惯性地触着他的皮温:“感觉怎么样?”
“没那么疼了,比刚才好多了。”
老人生得和儿子很像,但颧骨没有儿子高,两颊看起来也饱满些,微微笑起来,看上去很温和。我们俩对他儿子的心理阴影已经无法估算,即便老人此刻笑得和善,我们依旧无法放松,只能勉强点点头。
确认情况没什么变化,张悦把笔放进兜里,临走前照例嘱咐道:“如果不舒服要马上叫人,你儿子给你带的那袋东西在床头,有事就喊我一声......”
老人点头表示明白,然后问:“我儿子是不是闹你们了?”
知子莫若父啊。我随即很专业地回复:“是,但您放心,我们不会因此对您区别对待。”
“对不住。他不好相处,说话难听了你们别往心里去,我给你们赔个不是。”老人已经很虚弱,声音很低,见我们都不说话,再次开口:“辛苦了,对不住你们。”
张悦缓过神来,连忙摇头:“一码归一码。您没什么对不起的,您只要安心养病就好,我们会尽力的。”
就在这时,我和张悦的手机同时一响。我打开屏幕,只见工作群的新消息弹出来:
“6床转院,自呼救护车,@张悦 去打出科手续吧。”
张悦敲出科材料时,老大全程站在一边,一眼不辍地盯着屏幕,时不时加几句进去。整理完毕后,老大又把打出来的文件重新翻阅一边,才放心地交到张悦手里:“回头再把病案仔仔细细看一遍,标点符号都不许错,我说的那几个地方都要完善。”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可能过不了多久就用上了。”
老大一语成谶,事居然真的没完。就在我们早就把这家人忘在脑后的一天,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楼门口。我和张悦刚下夜班,刚路过急诊楼大门,李大爷的儿子去而复返,一把拦住我们。他依然穿着和之前一样的棕色衣服,但这次,他的臂弯上方挂了一块黑布。
我和张悦同时心头一警。
“老爷子在急诊交的钱呢?手术也没做,人也走了,钱凭什么不还?”
对方再找上我们,摆明了是柿子捡软的捏,我和张悦并不惊慌,这是夜班下班时间,只要拖一会儿,很快就会有师兄师姐出来。我冷静地回答:“该退的押金一分不少全都退了,出院结算的时候你本人就在场,系统上每条都有记录,不服你自己去收费处查。”
“你说退了就退了?你们系统上还不是自己打啥就是啥?我爸才在你们这儿治了几天,哪儿花那么多钱?病你们治好了吗,老头还不是被你们原样扔出来了!”
想起李大爷,我心里便一阵复杂,张悦皱着眉反问:“什么叫‘扔出来’?出院前我们反复告知过过出院风险,是你亲笔签的字,自己坚持要走的,真要扔也是你扔的。”
男人额上青筋暴起,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伸手就来推搡张悦。我和张悦往后退着,正打算要不要拔腿就跑撤回抢救间,就听见大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干什么!”
我们遇到救星一样,赶快跑到大黄身边,低声道:“说没退押金,来要钱的。”
大黄向来话少,此刻的反应也很简单:“钱用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有记录,你只管跟我过来查,真短了你的,一分都不会少,全都补给你。”
急诊的费用确实很杂,但即便小到一次查血,系统里都会有清晰记录,如果真短了他的钱,他大可去收费处查查就行,拦我们没意思,除非他只是想找茬闹事——
“钱少了,命也没了!你们打算赔多少?”
果不其然,他把手里的瓶子砸出去,直接冲向大黄:“狗娘养的,你们还要不要脸?钱和命你们都拿了,老子今天就来替我爸讨公道!”
他比大黄矮了半个头,一揪住大黄的衣领,大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随即狠狠往回一扽,一抬手就拽住了对方前襟,双目通红:“松手!”
对方哪里肯放手,我和张悦慌了手脚,张悦试图去拽那人的胳膊,我拨了老大的电话,朝接通的电话喊:“老大,正楼门口,上次那个家属来打人了!”
那人一听,腾出一只手指着我吼道:“叫人是吧?你再多叫几个!老子今天不把你……”
大黄借机一把将那人搡开,那人一个趔趄,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大黄指着他的鼻子,凶得和平时判若两人:“嘴给我放干净!”
那人转眼又扑过来,嘴里骂得更加难听,两个人推搡着,周围的人迅速避让,我和张悦彻底失了分寸,一左一右胡乱伸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大黄不会打架,全靠体格优势跟对方扭在一起,争执中两人身子冷不防撞到了旁边开着的诊室门上,大黄短促地叫了一声,跌倒后就势压到那人身上。张悦被带了个跟头,我连滚带爬地把她拽起来,便见走廊那头有几个飞奔过来的身影,当先的是老大,后门除了几个师兄,还跟着门口的两位保安。
我激动得要哭,拼命朝那头挥手:“老大!老大!!救命啊!!”
老大近乎是飞过来的,贴地滑出半米才停下,把我和张悦往后一推,接着几人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人分开。张悦眼尖,先瞄见了一点血迹,立刻大喊:“大黄挂彩了!”
老大赶紧拎起大黄看了一遍,看到他手脖子上划开一道口子,立刻按住躺在地上那人的胳膊:“有没有刀!”
大黄低着头,隔着衣服摁着伤口,“不是刀,刚才磕在门锁上了。”
老大望去,见到门边上突出的锁舌,也明白了伤口的来源。他依旧谨慎地把那人口袋里摸了一遍,确认没有带凶器,才站起身查看大黄的伤口。
“得缝两针了,再打个破伤风。”
老大进了旁边的房间要了纱布,叠好给大黄按压伤处。大黄低头看着,忽然说:“这回有人管了。”
老大愣了一下,也闷闷点头:“是,马上就报警。”
有老大在外面盯着,我问教员拿了东西,张悦坐在一旁,小心地给大黄清创。清创过程在麻醉之前,但大黄的手腕抖都没抖一下。过了一会,他忽然想起什么般,不太自然地对我们笑了笑:“这回应该能罚他了。”
我心里一酸,努力笑着道:“是啊,这回终于有人管了。”
张悦眼睛泛红,对着伤口周围擦了几遍,憋了一会,忽然蹦出一句:“该走。就应该走!”
大黄忽然挪开眼光,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是我待够了,待不下去了。”
他的目光在屋子里熟悉的设备上略过去,最后落在不远处一床挨一床的病人身上。“可总要有人留下来的吧?”
一场风波过去,大家的生活各自回到正轨。
在伤口彻底长好之前,大黄就离开科室了。一起走的,还有定好月底就出国交流的程瑗。
但我知道,离开的人不止这些。
编辑 | 陨石

—END—

作者 | 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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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6 10:5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医院围城:新晋实习生,和放弃当医生的年轻人丨非常病例大结局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0-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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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想必你们昨天《非常病例》即将完结的通知,感谢天能来的朋友今天的故事,关于四位年轻的医学生。
镜子在苍衣社更新以来,我偷走了她无数的表情包,她也用故事拿走了大家几公升的眼泪。有的读者会说,她的故事真实得过于刺痛,但我还是愿意称她为苍衣社的开心果,也是你们的开心果。
用镜子的话说:医院里总有人离开,也总会有人留下。留下的,是人,也是回忆。
这份回忆,不会变质。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16 篇 病历手记

本期故事:告别

时间:2019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后浪们

全文 14997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入秋后,天已经很冷了。大半的医生已经换上统一配发的羽绒服,楼里楼外地走在一起,看上去整齐又有范儿。
“完蛋,这下一秒暴露自己是编外人员了。”张悦拽了拽自己的外套,发出了辛酸的声音。
我不禁笑道:“得啦,反正进病区都脱了,能看出来啥?赶紧的别磨蹭,这阵子人手不够,当心交班迟到老大拿你祭旗!”
张悦半死不活地哼哼两声,嘟囔到:“现在就不错了。过几天我们也走了,老大还不知道得忙成什么样呢。”
她说得没错。程瑗,大黄一走,老大的工作量瞬间翻倍,如果说以前老大移动方式是跑,现在大概就是飞了。给大黄践行的送别宴,老大一个劲儿地喝闷酒,到最后,也就只对大黄憋出一句“以后保重。”
可这还不是全部。过几天就是出科考,考完试以后,包括我和张悦在内的四个实习生也都要离开急诊。不过,实习生是可再生资源,前浪出科,后浪一般也快分进来了。
我拖着张悦走得飞快:“不会那么惨的。实习生跟韭菜似的,我们走了,也还有下一茬。”
“说得也是。只不过,新人上手还要一阵呢。别忘了,刚入科那会儿,你光荣事迹都传我们组去了。不过老大连你都教得这么好,应该没有他带不出来的学生。”
我点头深以为然,但觉得不对劲:“我怎么感觉你在埋汰我?”
“你神经过敏啦。快快,前头快交班了!”张悦拉着我一顿猛跑,总算赶上点名之前进屋,匆匆换了白大褂。出来后,我看见人堆里多了不少生面孔,老大总算没再板着一张锅底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煦:“欢迎新同学入科,今天是你们第一次上夜班,大家先学几天,老师马上就安排师兄师姐带你们!”
张悦一阵恶寒,低下头贼兮兮地问我:“你们刚入科那会儿他也这样?”
我不由地抖了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入科的时候他是这么开场的:“欢迎各位来到抢救间,我科无值班补贴,无年节福利,365天节假日不休,不得请假不得迟到不得旷工,否则扔回训练处接受总带教再教育——有人有意见吗?”
“大概是被生活感化了。”我叹息一声,从架子上抽出一本病历坚决不再抬头。
老大利索地开始挑老人带新人,感觉到他脑袋转到我这边,我立刻把脑袋埋得更低,恨不得夹到两腿中间去。
实在不是我不愿出力,而是我晓得自己水平着实有限。平时自己磕磕爬爬的也就过来了,可让我教新人,我实在怕自己不够档次。
谁知老大的大嗓门下一秒就响起来:“这个同学,去跟着王婧——对,就躲最后面那个。那个女生,你去跟着张悦。不用紧张,不会的就问,整不明白就来找我。还有问题吗?”
“啊?”我愕然抬头,一时间慌了手脚,“老大,我......”
“都是刚下临床的,你还带不了?该干什么你都熟悉了,就教一教工作流程,专业问题问我就行了,就当发挥点余热吧!行了,交班去吧!”
我张口结舌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老大潇洒地离开。新人堆里一个瘦高的学弟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字正腔圆道:“老师好!”
这声老师喊得我瞬间汗毛倒竖,赶忙道:“别别别,我不是老师,我也实习的,叫师姐就行。”
我尬笑着抬头,目光哀戚地看向张悦。莫名其妙被安排教学任务的张悦反而神色淡然,很自来熟地拉着新师妹的手,认命地拍拍我的肩膀:“组织信任,临走前就多出点儿力吧。”
临要出科,反倒升格成了半个带教,我十分紧张。
担心刚才的反应让学弟误会,趁人群移动,我凑过去解释:“那啥,我不是不想带你,关键是我们就比你大一届,我们学过的课,你应该也学了,能教你的不多,只能带你熟悉科里的规矩和工作流程......”
“没问题!没问题!谢谢师姐!”师弟疯狂点头。
他的身高在人群中太显眼,老大的目光立刻扫过来。我赶紧拿病历板怼他,学弟很有眼力见儿,马上缩起脖子,扮老实。
老大的脖子转回去,我轻轻松了口气,却隐隐听见门口一阵渐进的嘈杂声,伸头一看,就见前台附近的教员正朝这边招手。
交班还没结束,老大也看见教员示意,扫了眼轮班表,朝我一挥手:“后面病人没你事儿了,先去把这个收进来,我马上过去。”
我点头,带着师弟大步朝门口过去。教员见老大没过来,语气有点急:“还没交完?叫他快点儿吧,这个你们自己怕是处理不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瞄了一眼旁边不明所以的新人,心道不会吧?头一天就能赶上大场面?
我稍思索了下,转头交代师弟去原样转达教员的话,自己开门先行看病人。按说常见的大场面我也经历过一些了,甚至砍腿割喉的都见过几个,但看到外面的情况,我心里还是轻轻一悸。
怼在门口的折叠床上躺着一个人,满头血污下勉强能辨认出是个年轻男子,身上深色的外套敞着怀,里面的衬衣已经看不出原色。最显眼的一处伤口在左胸,腹部也有几处,外套上有很多明显的破损,暂时不好判断是不是有其他伤口。
旁边除了救护车工作人员,还有一个矮胖的年轻女人,此刻伏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身上的衣服沾了不少血迹,不过,应当只是沾了伤者的血。
教员诚不欺我,这单靠我的确处理不了。非但我不行,恐怕就是程瑗在也招架不住这样的病人——多发伤大出血,看意识应该已经严重失血性休克,伤口正当要害,搞不好缝得都没死得快。
我再不敢耽搁,直接掩住大门,拖着床就招呼人往里拽。
师弟脚程也快,人刚拽到前台,老大已经应声而至,掀开伤者的衣服看了一眼,就立刻下指令:“拉进去,放5床,你喊两个人一起去先处理,我开单子叫张悦赶快去取血。单子不能拖,腾出手马上去找家属签!”
这边话音未落,老大已经又拎起话筒:“急诊抢救间,多发伤急会诊,左胸、腹壁多处锐器伤,已经休克了,老翟在的话最好......”
我赶快冲进人堆里拽了两个师兄帮忙,安顿过程中病人一直无声无息,触到的皮温也是凉凉的,我心里又是一沉。衣服脱掉的脱掉,剪开的剪开,伤口完整地露出来,四周的人都不禁吸了口凉气。
除了心前区那道最明显的伤口,其余的伤口大都集中在上腹正中和左下腹,一时看不见有多深,但一眼看过去最少有八九刀之多。这还没算胳膊上较小的伤口——胳膊上几处都是划伤,天冷穿得厚,伤口都不深,比起要害处的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病人背后应该有个不小的纹身,只在肩头延伸出来一部分,仰卧着没露出全貌,加上露出的地方也有乱七糟八的伤口,实在辨认不出是什么图案。
老大打完一圈会诊电话,也迅速围上来帮忙,到我身后的时候,只听他道:“愣什么?干活啊!还没签字呢,快去!”
我抽空回头,看见高高的师弟正一脸惊惶地立在我身后,神情倒不像是害怕,更多的是手足无措的惶恐。我赶忙拿胳膊肘朝谈话间指了指:“去那屋,拿广播喊家属来签字,找不见人就去门口转一圈......”
“签,签什么?”师弟神情更加无措,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我急忙道:“四联啊!”
说完,我想起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教他,只得迅速地交代一遍:“授权委托书、病危通知书、抢救间告知书......”
老大一吼打断我:“现教能会吗?这边你不用管了!带着他去做一遍!”
情况紧急,老大的火山性子马上原形毕露,吼得师弟一愣一愣的。我连声答应,赶快摘了手套,领着他奔着谈话间去了。
系统上的病人基本信息已经刷出来:何勇,男,25岁,外地人,在场唯一的家属是他的女朋友。
如果不去看衣服上沾染的血渍,她其实打扮得挺精细,甚至有点用力过猛。头发染得很鲜亮,只是面容和体态看上去挺……朴实的。
她一副勉强喘匀了气的样大概是已经哭脱了力。我赶紧打开病历页面,问了点关键信息,然后一股脑儿把四张单子都打了出来。趁着她签字的工夫,我指着系统列表给师弟解释:“四联指的就是这四个,不论什么病人都要签。其他的,比如要输血,除了拿输血单外还要让家属签同意书,刚才你们张师姐已经给签过了;还有些特殊病人要签这个......”
无意中瞥了他一眼,我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你咋了晕血吧?晕不?要紧不?赶紧坐下歇会儿——”
“不不,不要紧,师姐您继续说。”小伙子摇着头,抿了抿嘴。
仔细确认过他的确不像会倒的样子,我总算松了口气。窗口外的女人有些怯怯地开口:“医生,签......签完了。”
我点点头,接过单子收好,调出病历页面正式开始询问:“什么时候出的事?”
女人吸着鼻子,愣愣地直视着我:“刚、刚才。”
“具体的时间......”
“来、来这之前呀。”
我长叹一声,再换个问法:“患者受伤的时候你在吗?知道几点吗?”
“啊,我在,我在的,大概五点钟,我们去吃饭,在饭店遇着我前夫了,后来他们打起来了,我前夫从兜里掏了把刀出来......”
这句话信息量略大,旁边本来奄奄一息的师弟都坐直了些。不过她说得再生动详细,拢到病历上都只有一句,“因刀刺伤X小时入院”。我抑制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打断她:“患者平时身体怎么样?”
“很好,啥病都没有,他还天天健身呢。来吃完饭她还要带我去健身房......”女人又开始哽咽起来。
担心她又扯远,我连忙再次插话。好不容易把病史问清楚,安顿好家属后,我想起身回去查看患者。师弟马上站起来,跟在我身后。
我想起他刚才被吓着的模样,摆了摆手说:“我简单查个体就回来,你先歇会儿,洗把脸,等会我回来教你写病历。”
小伙子听话地把脚收回去,揣好笔记本,点头:“对不起师姐,我拖后腿了。”
“哪有,没事儿,刚下临床都这样。我头回见血的时候腿都软了。去吧!”
回到病区,床边的人不少反多,脚程最快的会诊老师已经到了。我挤在人堆后面,伸长脖子打量了一圈,看见抢救的专科医生正在里面忙碌,很识趣地不再往前挤。
泌尿外的老师来得最早,正在就左肾是否损伤的问题跟老大进行交流。我竖着耳朵旁听的工夫,去洗脸的师弟自己找了过来。他见床边围满了人,急忙跟过来,我点头示意,师弟在后面站定,也听着老师们讨论情况。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他拽了拽我的袖子。
我回过头,见他口罩戴得很严实,但口罩遮不住的地方全都憋得通红。我一脸问号地看着他,只见他伸手指指患者,吭哧瘪肚地问了半天才说明白:“病人那个,那个......生殖器官上长的是什么东西?”
我个子矮,使劲蹦了两下,伸长脖子才看见他指的是什么——教员正给病人插尿管,病人阴茎上有几个白色的球状赘生物,看上去直径不到一厘米,十分圆润。这几个包块是球状的,虽然在皮下,但看上去就好像粘在生殖器表面一样。
我没轮过泌尿外,学皮肤性病的时候也没见过啥病能长出这么规整的包。我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师弟见我半天没答话,试探性地问:“是肿瘤吗?”
“我也不知道,但看着不像。会不会是皮脂腺囊肿?”我困惑地挠头,“但囊肿还能长这么大,个个这么圆溜,这么齐刷的吗??”
前头泌外的老师刚完成使命,一边脱手套,一边往外挤,听见我的后半截话,随手往后头一指:“在说他?”
我使劲点头,抓紧机会问:“老师,患者生殖器上长的是什么?怎么还能突出皮肤那么高的?”
老师扔了手套,摇了摇头:“那可不是自己长的,长能长得这么规整?是人工做上去的。小同学,还没轮泌外吧?”
我继续点头。泌外号称观鸟圣地,和赏菊之都肛肠科齐名,口味比较清新,实习生不怎么会安排过去。
第三人加入话题,师弟脸色更红一层。泌外老师看他一眼,哈哈一笑:“小伙子,刚下临床吧!”
小伙子点头,接着又马上摇头:“下过一个月了。”
“还嫩咧!”老师笑笑,又指回床上的病人,道:“这东西叫入珠,是做手术植进去的。他这个材质还不错,应该是玉石之类的。”
这下我也傻眼了。这、这就是传说中的X镶玉?!
“植这个干嘛?难不成为了好看?”我一脸匪夷所思,又抻长脖子瞻仰了一遍:“这有啥好看的啊,而且再好看,又不能拿出来秀......”
横竖车门已经焊死,泌外老师显然不介意再来一脚油门。只见他一脸高深莫测地说:“据说,具有改善X功能的作用,且主要对伴侣有用。”
“有用?有科学道理吗?异物在皮下时间长了不会有问题吗?”
我实在不能理解。再好看,再名贵那也是石头,在皮肤这么脆弱的地方镶块石头,万一下体破溃感染或者出现炎症......想想就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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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了下老司机说的“入珠”,别去探险
老师失笑道:“我哪知道?咱院又不做这个,我还能见一个就采访一回使用感受哇?行了,等会心外胸外的来了再商量商量。我去打个会诊意见。”
恭送老司机离开,我夹着病历板准备回去补病历,转头看见师弟满脸通红,怎么都不像在外科经历过心灵淬炼的样子。我不禁大摇其头:“年轻人脸皮薄,多看看就习惯了。对了,你下临床一个月了?前头轮的什么科?”
小伙子低着头,老实回答:“内分泌。”
嗯,意料之中。内分泌算是医院里最干净的科室之一,糖尿病病人和甲亢病人分别占据半壁江山,是很多女同学的梦想科室——不管是出门诊还是值班,基本都不会见血,不管有多少病人,都能干干净净。
我加快脚步,进了办公室,师弟很自觉地搬个小板凳在旁边坐下,顺着刚才的话问:“师姐,您都轮过什么科了?”
“过几天去肝胆外,有实习安排的外科就都转过了。”我听着他的称呼,怎么听都觉得别扭:“老说‘您’干什么。我也不是老师,咱都半斤八两。”
苦笑着摇头:“不不不,我差太多了。我什么都不会,光占个位置,每次都帮不上忙。”
“不会不要紧,好好学就行。病史你来写,写完我帮你看。”我打开病历页面,把记了关键信息的本子撕下一页递给他,努力做着学前动员:“来吧小伙汁,迈出你的天才第一步。”
事实上,师弟比我想象中给力很多。不知是在校基本功做得扎实,还是内分泌的老师教得好,这段病历写得有模有样。我翻看了下,基本没有遗漏什么要点,词句稍微改改词句就能直接送去给老大签字。
张悦正比比划划地教小师妹扎血气的技术要点,听见我浮夸的赞赏,她也过来凑热闹,阅毕同样大为赞赏:“详略得当重点突出,小伙子有前途!”
我郑重点头:“是啊是啊,想当年你张师姐刚进组那会,老大看完她写的病历,恨不得把鞋脱了削人......但架不住人家进步大啊。”
见我改口,张悦收回四十米大刀,温柔地挽着我的肘子,领上小师妹出门:“是啊,所以师弟你要再接再厉。”
师弟端端正正地捧着病历夹,跟在后面点头如捣蒜。
早在我还不会独立收病人的时候,我每天的主要功课就是跟在程瑗身后学打杂。从认单子、写病历,到污染创口的处理,都是程瑗手把手地教我;待到我能按指令独立看管病人之后,我就转变为在重要会诊场合,寸步不离地跟在老大或者大黄身后,打下手、记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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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曾经写的病例
如今老大依然挤在一大串的会诊医生中间,我和张悦站在从前大黄和程瑗的位置上,身后也各自跟了一条小尾巴。
尾巴们如临大敌,状态很是紧绷,一会儿紧张地盯着病人,一会儿茫然地看着老师手下的操作。小师妹倒不认生,拽着张悦的袖子问个不停,而我手头这位师弟嘴紧得像蚌壳,只是低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虽然他也时常目露困惑,但半个字的问题也没有。
我心下略感惭愧——莫不是因为刚才把我问住了,现在有问题也不敢随便提?
会诊老师们流水样地来了又走,有些干脆直接等在里屋,和老大单独谈话。大致的诊断已经列出来,张悦从我手里拿过新打的病情介绍,挨个读着初步完善过的诊断:“心包损伤,肺挫裂伤,血气胸,腹部空腔脏器损伤、实质脏器损伤,腹腔积液积气,右肩部、左下腹皮肤裂伤,头皮裂伤......妈耶,这得几个科室一起做?”
我扒拉着指头数着已经来过的会诊:“泌尿,心外,胸外,普外......要是能手术的话,应该是几个科一起上,轮着做吧。”
师弟低头在本上又是一顿狂记。我正暗自摇头,老大从人群里挪出来,脱了手套朝我们这边过来。我赶忙立正,把新打的单子交上去。
老大接过,却没有马上看,而是指了指门外:“这些放着我等会看。张悦跟我过去记会诊。镜子你先去跟家属谈病危,”老大抽出病历夹把单子塞进去,往会诊室里去之前,又补上半句:“往死里谈。”
我会意,转身往谈话间去。师弟听得云里雾里,总算开口问问题了:“师姐,不是已经谈过病危了吗?什么叫‘往死里谈’?”
“进抢救间的,个个都下病危病重通知书,无论进来时稳不稳定都得谈一遍,告诉家属‘病人之后可能会死掉’,算是提前的风险告知。”
走到谈话间玻璃门外,我看见那个女人扒在窗口上,正哭着打电话。我顿了顿,道:“这个不一样。这个是真的可能马上就死,得快点儿了。
师弟瞬间肃然。我拉开门,朝那女人挥挥手,她马上把手机胡乱塞进提包,挤到最近的窗旁边,急切地开口:“何勇......何勇怎么样了?”
面对绝望又盼的眼神,我明显感觉到旁边的师弟开始紧张起来。
我心里也是一颤,但还是努力不动声色,声音平稳地开口:“情况很危险,患者身上有多处重要脏器损伤,失血程度也很严重。从解剖位置上看,不排除患者有肾损伤的可能,如果后面手术探查发现比较严重,有可能需要进行左侧肾切除,现在正在大量输血......”
把包括DIC在内的各种风险都说了一遍,我抽出一张新的病危通知书递给她:“再签一份这个,里面正在急会诊,等下手术方案出来之后,再签手术同意书。”
女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每说一句,她就使劲儿点一下头,似乎在拼命表示配合。我看着她的双眼,一时间不敢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我的意思。我咬了咬牙,明确地加上了一句:“死亡风险很高,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依然用力而僵硬地点着头,搁在窗边上的手臂逐渐开始打颤,喉咙里传出含混的呜咽,随后放声哭叫出来。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双手勉力扒着窗沿,身体不受控制般往地下滑。
师弟的手伸过去,在半空中顿了顿,见我没有动作,又马上收了回去。他神情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神里写着不忍,询问般地望着我。
我感觉喉口一阵干涩,斟酌半晌,低声说了一句:“该交代的说了,能做的做完了,有些事情我们是没办法的。”
小伙子眼神茫然,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师姐。”
可那眼神分明是不明白的。
看着他的表情,很神奇的,我觉得自己能读出他现在的感受。在还不太久远的过去,第一次面对濒死患者家属崩溃的场面时,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情。亦或许所有医生都曾是这样的心情——很想改变结局,却对现实无能为力;安慰显得苍白,束手旁观又绝不甘心。
其实时间久了,我总觉得做医生想在这上面“想通”,是永远不可能的。不成熟到成熟的距离,只是学会难过得不动声色而已。
可这次看着眼前悲恸的家属,我虽然难过,却很奇异地没有产生太多怜悯,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凉凉的。我轻轻吸了口气,不再说话,只盯着她身上大片的血迹——她本来毫发无伤,身上沾着的,都是何勇的血。
直到女人开始无助地打电话哭诉着叫人,我都没有产生更多的情绪波动。师弟一直深深低着头,我有意想叫他做点别的转移注意力,便道:“等会就要做术前材料准备了,你先看着我做一遍,不懂的地方就提出来。”
他赶紧抬起眼,梦醒似地点头,又道:“对了师姐,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
我赶紧点头鼓励:“问吧!随便问!我不会的我回去查资料,回头再探讨!”
十分钟后,我呆滞地看着他本子上满满一页B5纸的问题,心里只想开着拖拉机铲死刚才乱点头的自己。
这位同学哪是不好意思提问,估计是想问得太多,干脆全都写下来,等找到机会来个一击必杀。按理说,孩子勤学好问是好事,我也一向有耐心,关键是他的问题大都触及我的知识盲区——
“开胸电锯什么样......师弟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上过经膈进胸腔的,上电锯的我不够格。而且知道这个意义也不大,感兴趣就回去查查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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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锯?大概长这样
“开完怎么合上?用线缝肯定不行了,一般都是用钢丝吧。怎么缝?我也没见过啊,我只会缝皮缝肉缝筋膜。我也不知道钢丝咋用,用啥器械我就更不晓得了......”
“缝头皮?哦这个我会!我会!清创剃头缝合然后加压包扎......啊?影不影响发量?头皮还在一般就不会秃吧......”
就在我即将被十万个为什么逼疯的时候,师弟的提问突然戛然而止,只见他抬头望着窗外,指着走廊那边一个渐进的人影说:“看,看,警察!”
大概我们这代人都对警察叔叔有天生的敬畏感,一看见警服就本能紧张。我被他的模样逗乐了,赶紧把他指着外头的胳膊拽回来,起身说:“这是行凶来的伤,警察早晚会来的嘛。会诊还没完,老大这会儿腾不出空,得先跟人家说一声。”
说话的工夫,警察同志已经到了谈话窗口,见着白大褂,很礼貌地问了一句:“请问何勇的医生在吗?”
“我是何勇的管床医生,主治正在里面会诊,等一会才能出来。有事吗?”
“哦,您好您好,何勇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低头翻开病历夹,掏出最新的一张病情介绍,深吸一口气把诊断结果念下来。警察同志面色愈发严肃,最后很简要地总结性提问:“还能活吗?”
我苦笑一下,道:“我也想知道。反正确实很凶险,伤的太重了,进来的时候就是严重的失血性休克,血出得跟小喷泉似的。别的都不说,心包那一刀,就够他喝一壶的。现在我们正在尽量维持,手术涉及多个科室,里面正在加紧决定手术方案,安排好以后,马上就会送去急诊;至于方案的问题,你如果想知道的比较详细,需要等主治会诊结束以后再谈。”
警察点了点头:“好的,这些就够了。我就是想了解下伤者现在的状况。麻烦您了。”
我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再有新情况,我们也会及时告知家属的。”
客气地送走警察,我也舒了口气,师弟看我的眼神又多了一分敬仰:“师姐你真厉害,跟警察说话一点儿也不紧张。”
“有什么可紧张的?常规操作,常规操作。”我一边装X一边悄悄抹掉手心的汗,心道,幸亏急诊隔三差五就有警察来,见得多了总算长进,这次完全没露怯。
没等我偷着乐完,就看见师弟又掏出那个记满问题的小本,说道:“师姐,那咱们能继续了吗?”
我咽下心酸的泪水,露出老成持重的微笑:“好的,接着问吧。” 
短暂的宁静之后,很快,又一个忙碌的高潮来了。
大佬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商量出了手术方案,一屋子人出了会诊室,浩浩荡荡地去了谈话间。
天色已晚,走廊里灯光不甚明亮,那女子始终坐在离窗口不远的地方。我随着人群进来时,正见她目光茫然地望着突然多了许多人的窗口。
“哪位是......”老大低头在病历上扫了一眼,“何勇家属?”
“我!我!”看着一屋子的大夫,女人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脚下却不甚利索,一双腿似不听使唤,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势踉跄着朝窗口扑过来。
没人笑得出来。
流程我很熟悉,老大照例先做开场白,他把当前一连串的诊断念下来,每念一个词,女人的脸色就白上一些。断念完,老大合上纸:我们研究出了初步的手术方案,主体是开胸开腹探查,多科室合作手术,具体内容让各专科医生来跟你解释吧。这位是胸外王老师......”
王老师应声上前,随后几位大佬轮番上阵,把手术目的和基本内容尽量通俗地跟女人讲了一遍。她慌乱地点着头,等到谈话即将结束,赶紧扯着最后发言的泌尿外老师的袖子,急声说:“行,都行,怎么能救活就怎么来,都听大夫的。我都听你们的!”
老大一伸手,我很配合地把还热乎着的一沓单子递过去。老大道:“不是你听我们的,现在我们要听你的,同意手术方案的话,就签个字吧。”
“签!我签,这就签!”女人一把接过,哆嗦着从旁边抓过笔,看都没看,就开始签字。末了,把纸塞回老大手里,神情中带着哀求:“我都,都签完了,我都同意,你们快点救他吧!一定要救活他呀!求求你们了!”
老大对她点了点头,并不答话。流程顺利结束,各路老师纷纷退场,我和师弟自觉走在队伍最后,收拾东西的空当,我回头,女人眼中依然维持着刚才的神情,乞求般盯着我们。
离开谈话间,我火速杀进办公室,抢了一台电脑,噼里啪啦地开始敲字。师弟一脸严肃地跟在我身后。进到办公室,他问我:“要做什么这么着急?”
我一边干活,一边絮絮叨叨地给他解释,师弟继续端起本子记笔记。
“术后患者不会再回抢救间了,不是重症医学科就是急诊监护室,所以送去手术就算出科,手续得提前预备,现弄来不及。哦,更急的是手术室要的材料。”
“转去手术室自然不能光把人送过去,要把全套的东西都备上一份儿,里面还有些重要的签字单要新签......这些关键内容的标点符号都不能错,病案管理科眼可尖着呢,错一个标点符号,都会叫你再跑一趟重做!”
“这破打印机就这样,不干活了拍一巴掌就好,你们张悦师姐有个绝技,把芯子拆出来,敲两下再塞回去,包治百病。回头你拜她为师......”
“病历还是要看仔细些,有空就多捉几遍虫,这可是个刑案,这堆乱七八糟的材料搞不好哪张还能上个法庭......唉这都是我吓唬人的话,就不要往本上记啦!”
师弟小鸡啄米地点头,很听话地划掉了那一行,然后捧起首诊病历,逐字看了起来。我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刚入科那会儿,我也是这样跟在程瑗屁股后转,把句句话都当圣旨。
那时候,程媛还没和我混熟,小师姐红着脸跟我商量:“你不要把我的话都一字字记下来嘛,我会紧张的。我只比你大两届,没多会多少东西,我们互相学习就好啦。”
转眼风水轮流转,从菜鸟变成带妹老鸟,我总算体会到了程瑗当初的心情。
真正的急诊手术总是快到不可思议。我这边刚把赶出来的材料过了一遍手,还没来得及切换教学模式,老大的吆喝就从外头传进来:“王婧!张悦!还有新来的那个——那个——”
没等老大想起来新人到底叫什么,我和张悦就各自带着尾巴杀到门口。只见老大端着一整框待整病历,一边翻动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手术室已经协调好了,5床这就要送过去。约了外科楼15号间,镜子负责送人顺便做交接。你们送到入口就行,里面有人接应。把这小同学带上,转运过程能跑多快就多快,尽可能减少中转时间,救护车马上就到;出了我们这儿到进手术室,拢共一扇大门一座电梯,张悦带上你这师妹,一人一处,开好门,联系手术梯让她们等着,一秒都别耽搁。行了,各自准备!”
虽说去外科楼就算走路也用不了十分钟,但为了缩短脱离监护环境的时间、外加减少转运颠簸,老大依然叫了台救护车。我们拿好设备,跟在折叠床后面迅速上车,司机师傅油门一踩,车子飞快提速,往外科楼奔去。
两座楼直线距离很短,但天生晕一切两轮以上的交通工具,加上弯很多这台救护车又有些老旧,换气不好减震差劲,一串大转弯下来,我胃里的巨浪已到嗓子眼儿。
到了目的地,我险些比病人先走一步。师弟赶紧拉了我一把,几人合力把床放下来,就见小师妹正站在楼门口,扶着开好的大门等着我。
推床其实不需要太大力气,何况我们人多,师弟使出了运动会的劲儿,快得我险些跟不上。床一眨眼儿就到了张悦镇守的电梯跟前,看着手术层的按钮顺利亮起,电梯里的几人总算松了口气。
我按着跑岔气的肚子给师弟竖大拇指:“少年,爆发力可以。”
师弟一点儿没喘,衬得我看上去更虚了一点,守着门口的张悦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师弟,由衷道:“老王,你弱爆了。”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道:“对不起师姐,该等等你的。”
我赶紧暴风摇头:“不不不能等,我的锅!我回去就练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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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爆发时间
“叮”的一声,电梯门应声打开,大家迅速找回状态,连人带床送到门口,入口处早守着几个严阵以待的教员,利索地倒床接了人,风一样在玻璃后头消失了。
总算完成了生死时速的接力赛,大家都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把带来的材料交给教员,人家正核对的工夫,旁边的师弟忽然冒出来,拿了把不知道从哪顺来的凳子,咔嚓往我旁边一墩,庄严肃穆地说:“师姐!坐!”
我刚悦兜里掏糖吃,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坐了,刚跑岔气儿,得活动活动,谢了哈。”
师弟守着凳子,不知何去何从。张悦晓得我的性子,目光落在一旁瘦瘦小小的小师妹身上,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即笑嘻嘻地说:“哎呀,我腰间盘突出坐不得咧,小朋友们谁累了快坐!”
在门口冻了半天的小师妹看上去确实需要歇会儿,不待她推辞,师弟立刻俩手一伸字正腔圆道:“女士优先,同学!坐!”
小师妹傻傻望了一圈儿,实在想不出还能让谁,只好客客气气地坐下:“谢谢同学,谢谢师姐。”
张悦嚼着糖,跟我嘀咕:“这小师妹学的比我那会认真多了,越教我越惭愧。人家基本功扎实,学得也快,在学校八成就是学霸,等我出科了应该也不用再找人带了,她自己就行。你这师弟怎么样?好带吗?”
“还,还成。”
“什么叫还成?人家不认真还是学得慢?”张悦黑白分明的眼睛疑惑地看过来。
我瞄了一眼师弟,心里有点发虚:“没,学挺快,特认真。”我回忆了一下教学经过,再次补充道:“还会提问题,超认真。”
悦正把兜里的糖分给学弟学妹,听我说完,翻了个白眼“那还不好带?要啥自行车?你事儿咋恁多呢!”
我平复心情,看着张悦无知的后脑勺,心中默念:没有被十万个为什么支配过的带教,不是一个完整的医生。
谢天谢地,几个小时的联合大手术结束,何勇活着下了手术台,拐了个弯儿,被推回了急诊监护室。
大半夜工夫过去,总算熬到早上交完班,大家挤在更衣室换白大褂。张悦趁机跟我交流交班期间获取的5床新动态:“那人光术中就出了9000ml血(注:体重60kg的正常成年人,体内血液总量约为4200-4500ml),心肌水肿得都没法缝合心包。胃被一刀捅了个对穿,开腹的时候满肚子都是没消化的食物残渣。泌尿组那个老师说,他的肾差点被怼成两半,术中出来告知家属,然后直接把左肾切了......才25的小伙子,后半辈子咋过啊。”
我叹了口气:“还后半辈子,先活下来要紧吧,看情况现在也挺悬,但愿他命硬,能挺过去吧。说起来,伤人那人还不知抓没抓到呢。”
“抓到了!后半夜那会儿就说已经抓到了。人还没跑出多远呢,人民警察赛高!”张悦总算有点劲头,“病人现在最轻也是残疾,什么仇什么怨呀,这么穷凶极恶的人,怎么也得判他个无期!”
我有些惊奇:“后半夜?你怎么知道的?”
张悦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拉着我往门外走,一边小声说:“半夜不是去监护室那边借床嘛,等人拿床那会儿,正碰上警察在走廊里跟家属说这事,就听见说抓着了。”
我也有些欣慰:“起码命暂时保住了,凶手也抓到了,已经很不错了。”一想到身中数刀的何勇和毫发无损的女友,一整夜我都心头郁郁。无论当时是什么情况,这样一个男人,都不应当就这样死去。
我们慢慢往外走着,出楼门不远,张悦转身,逆着上午的阳光看着急诊楼的牌子,忽然轻笑道:“在这儿的时候总嫌累,要走了还蛮舍不得的。”
我也笑起来:“你要舍不得,以后有的是你来的机会,等读研轮转......”
“我不考这个了。”
我累得脑子不转个儿,一时没听明白,顺口接道:“哪个会一志愿考急诊嘛。我是说考了别的科室,轮转的时候还会......”
“我不考临床了。”
我瞬间愣住,震惊地转过头。她脸上的神情不似在开玩笑。我难以置信地说:“你以前......你说过呀,而且你都准备这么久了,眼看就快考研了,你现在打算放弃临床?为什么啊!”
张悦面上依然挂着笑嘻嘻的表情,伸手把我吃惊的下巴合回去,语气故作轻松:“这么吃惊干嘛?我说你也确实笨,我管理学的书都买好了,搁在架子上半个月,你都没瞧见?”
“那,那你也......你以前那么想做临床,做外科,我们说好要考......”
她打断我,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把视线从急诊楼的牌匾上移开:“以前是说过,但不一样了,大黄都走了,我有什么走不得的?”
此情此景提起大黄,我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可依旧不死心,和张悦沉默着向前走了一段,我固执地问道:“可是为什么?”
张悦忽然有些烦躁一般,直直迎着我的视线看回来,蹙紧了眉头,一字一字反问:“你还能真不明白?”
我张了张嘴,觉得唇角都是酸的,默默收回视线,渐渐低下头。我当然是明白的但总有许多“可是”亘在心里过不去。
心里也一样,大黄何尝不一样?
“我灰心了。太难了,我熬不过。我就想踏踏实实工作,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以前没想到连这样都不行。”
我忽而想起大黄受伤那天,张悦红着眼清理着大黄的伤,倔强的年轻姑娘憋红了脸,咬紧了嘴唇,只道了一句:“该走。就该走!”
第一天穿上白大褂郑重起誓的时候,热血沸腾地立志拿手术刀跟死神抢人的时候,满怀激动目送第一位患者出院的时候,没人会想到有这一天。
失望、委屈、压力的堆积来得比预想中更快,说不定哪一次就越过了理想的长堤。我也猜到过可能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这么早,这么快。
彼此沉默着走了半晌,张悦轻笑了一声,揪住我低下去的脖子:“歪,我是改行,别好像我死了一样!”
我噗地笑出声来,抬眼瞪她,却扫见不远处刚脱了白大褂的师弟正顺手帮一个教员推床。他也看见了我们,腾出一只手,伸长胳膊和我们打招呼。
张悦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挥着手臂目送他离开,半晌笑着说:“你看,会有人留下来的。”
我也笑起来,搭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会的。”
 

我的实习期结束于2019年年底。2020年元旦,我和张悦各自离院回家。

离开北京后不到一周,北京疫情爆发,半月后全国进入全面抗疫战斗,我们经历了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寒假,和普通人一样在家隔离、看新闻,我盯着疫情地图,起了满嘴的泡。

那是我迄今为止,最恨自己没早生两年的一段时间。
明明已经下过临床,上过一线,却在关键时刻卡在没证的一年,别说上前线,老家发热门诊招临时工作人员我都不够格。后只好报名去社区值卡口,拿着测温枪和大妈们挤在一起,数着手指盼着春天降临。
我也问过张悦有没有后悔。那时候她正在隔离,在集中点无事可做,每天只搂着宾馆的电视看新闻。回家的那天,她对我说:“没有后悔,但每天都在惭愧。”
600万医学生,像张悦一样放弃从医的那几百万,心里会有多少遗憾呢?
我相信无论做什么,张悦都会是个优秀的人。
但她本来可以是最好的医生。
编辑 | 陨石
写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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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 | 王婧

王 婧  wang jing

王婧本科就读于老牌医科大学,现在北京某著名医院实习,见识过很多患者,其中不乏世界级的罕见病例。

外号镜子,沙雕女孩兼斗图达人,精力旺盛,简历里的参加各种活动的获奖经历写了近30行。目前全套医疗技能加满,已解锁医学生四大套餐:“持续性拉钩,阵发性挨骂,间歇性换药,赏赐性缝皮”。

在苍衣社开有【非常病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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